小家伙“还”了半天也没还出个路数,抬头一看老爹的巴掌都扬起了,也不还了,只往奶奶的怀里挤。 几个人这下受了教育了,小家伙不好好管教就是不行,这么大一点就争风吃醋,长大了兄弟几个见了面还不跟仇人见仇人一样。那天胡胡李把五个儿子全叫到场后,在堂屋正当中摆了十块青砖,一人让他们跪了两个,那四位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外边玩得痛痛快快的一进门就闹了个大窝脖。 几个小家伙低着头跪在砖上心里直骂娘,这砖上凹凸不平的跪着滋味实在不大好。 胡胡李在五个儿子面前摆了四张椅子,从左至右依次坐着老头、老太太,他自己、曹氏。准备停当,老头先言简意赅地发了通小脾气、大意是让五兄弟相亲相爱,别闹别扭,老太太接着老头的话头长篇累牍地来了个补充。颠三倒四也不离那个主题,她说完了胡胡李嗓子还没清好,老太太就可怜五个孙子了,一个一个把他们拉起来送到床上,看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好睡了,又出来逮住儿子儿媳教育了一阵,此事作罢。 胡胡李自此事后心里总不是味,又说不出不是味在什么地方,他隐隐觉得小家伙受了什么大的刺激。他预感到如果稍一娇纵,这个天生鬼点子就多的二小子将会走向他的意愿的反面,他不知道李家列祖列宗是不是一个个都很讲仁义礼智信,一个个都温良恭俭让,但他决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背离他固守的那些条条框框。他自认为,他这个作父亲的没有大成就,没有值得炫耀的地方,但至少不管走到那儿,他都可以拍着胸口问心无愧,他没有对不起过谁。五个小孩子此时都正是分不清好坏美丑的年龄,一步走错就会影响一辈子,他不想百年之后见到李家列祖列宗无法交待,他不想让李家在他儿子这一辈出现败家子,但是他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将儿子引到正路上来。 胡胡李心里憋着气就只想瞅着碴儿把五个儿子中的出头鸟——老二给狠狠治一顿,让他见识一下家法森严,不可轻侮。这二小子确实太狡猾,胡胡李只要出口大气他立刻就俯首贴耳,规规矩矩,小孩子家也许都是玩玩。过两年自然就分清是非了。胡胡李在心里这么劝自己,但他自己却又时常疑惑,他记的小时候自己虽然也淘气顽皮,但那都是小孩子捣估个鸡毛蒜皮的,没有像二小子这么让人防不胜防,竟然连弟弟都不想要了,就为了吃独食。再想一下,两三岁的时候二小子也没有这样过,有点什么东西都尽着兄弟的先吃,这到底是怎么了?胡胡李百思不得其解。 曹氏娘家的几个哥也不怎么亲,曹氏过到李家后也都不常走动,到了每年逢节气时派个代表过来寒喧一下,也并不怎么亲热,往往饭都懒得吃,屁股还没热就推说家里有事,赶快走人。这一天曹氏的那个大哥忽然提着礼物上门了,这可是稀客,曹氏这个大哥自从胡胡李结婚之后,就从没来过,也算是德高望重了。曹氏接住之后就揣摸着这老哥是不是有事,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大哥的二儿子说了一门亲事,是李贾村姓周的。大哥不敢应承人家太死,给媒婆推说再商量一下,背过脸就跑到妹子这儿来打听。李贾村姓周的只有一家,离李家有七八个门头那么远,住的时间还不太长,好像是嘉庆年间才从归德府那块搬过来。周家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早嫁了人,二女儿说的是子牙河边包村的男人,曹氏估计大哥说的就是周家的三姑娘,一问果然。周家的三姑娘曹氏不太熟悉。人样儿不能算丑,乍一看挺沉稳,应该是理家的好材料。曹氏把她自己的想法说完又犹豫着补了两句,说都是乡里乡亲,亲戚连着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媒婆恐怕不会胡乱撒谎。大哥点头称是。 聊完正事总不成拔腿就走,大哥除了胡胡李成亲那天来过,对李家的五个儿子一概不知,其时小灵杰五兄弟早已在母亲膝盖旁边蹲着等的不耐烦。他们看见有生人进院子就跟进来了,巴望着能有什么好吃的,好吃的是有,曹氏背过脸瞪了一眼几个人就没胆量了,走又怕刚一出门客人就走,东西让其他人吃了他捞不着,所以五个人一直大眼瞪小眼坐在地上咽口水,曹氏撵了好几次谁也不挪窝。 小灵杰听得最专心,也不知听懂什么没有,两只眼睛一眨一眨。大哥实在找不着话题,瞥见小灵杰冲他眨眼,便逗他说: “小家伙,多大啦,让舅舅给你说个媳妇吧!” 曹氏含笑看着儿子,不知这个小捣蛋鬼又怎么捣蛋,那知小家伙一撇嘴,似乎极力不屑的样子,语出惊人: “我要先找一个有钱的爹!再让人给我说媳妇!” 曹氏没料到他会这么想着回答,瞠目结舌着不知怎么圆场,那边大哥已经拍着小灵杰的脑瓜笑得前仰后合,小灵杰一看更来了精神,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丝毫不理会曹氏的白眼: “我要找一个有钱的爹,像三孬的爹一样有钱,我就用爹的钱给媳妇买好多好多花衣服,让她穿着出去好看,我不想要这个穷爹,连花衣服都给我娘买不起,让我娘没法出门,没法带我们出去玩。” 曹氏听了前半截气得牙都快咬啐了,眼里喷火直想扑上去咬他一口,听到后半截又一阵心酸,小孩子想的没什么错,没钱做人就是难,可是,曹氏又感到好笑,小灵杰呀小灵杰,大人们的事你懂些什么呀!你那个小脑瓜,整天都装些什么。 大哥笑出了眼泪,一边笑一边揉肚子,嘴里数落: “你这小子,你这小子,哈哈哈!你爹……” 胡胡李回来时候大哥笑出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刚止住肚疼,一瞅见胡胡李又大笑起来,小灵杰一看势头不对,瞅个空就跑外面去了。边跑还边回头观察老爹的脸色。 胡胡李这次没有责罚小灵杰,小家伙说的话虽然让他很惭愧,但毕竟是实话。他胡胡李不是不讲理,他把小灵杰叫到屋里和颜悦色地谈了会儿心。很认真地告诉他爹是不能随便找的,每个人一辈子就只能有一个爹。他说他希望小灵杰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赚钱,别让以后他的儿子也像他一样说自己的爹又穷又笨。 胡胡李说着这些话心里不太好受,猫咬一样,眨眼过了半辈子了,他从没有服过谁,也没有被人说过笨蛋,到如今自己养出的二儿子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说他是个笨蛋,不会赚钱。胡胡李不得不承认,“小孩嘴里吐实话,”他就是不会赚钱,但这怪他吗?有能耐和能赚钱完全是两码事,小孩子怎么能懂。 小灵杰听完老爹的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没说,也许胡胡李的话给小灵杰作了有关于赚钱的最早启蒙,那就是,要赚钱、一定要赚钱,胡胡李没讲赚钱用什么手段,反正他知道要赚大钱不能靠正当手段,这一点小灵杰或许想了,也或许没想,但他肯定牢记着老爹的话:要让人看得起,就得赚大钱。小灵杰幼小的心灵里最早播下了一颗种子,生根发芽生长出来后到底是好苗还是杂草,谁也说不清楚。 秋去春来,寒来暑往,转眼又是一个年头,小灵杰已经整头整脑四岁了。胡胡李夫妇平时难得有几天空闲,没有闲工夫管教他们,就是偶而呆在家一天,也都给柔进去了,哪想得到发火。老头老太太年事渐高,动动腿也不那么容易了,小家伙做个坏事一看爷爷奶奶在旁边,调头就跑,老两口自然是追赶不上,一日一日,再加上老两口宠爱多于吵骂,五个小子越发不把爷爷奶奶往眼里放了。特别是小灵杰,顽皮起来气得老太太摸不着门,有几次老太太那么大岁数竟气得撵在兄弟五个后边骂开了街,惹得一街筒子人都围着看老太太调教孙子,老太太气发完了腿也软了劲也没了,几个小孙子也折回头了前呼后拥着老太太就往家走,“奶奶”“奶奶”喊得老太太浑然忘记了她刚才的咬牙切齿。其中尤其小灵杰喊得最欢,笑得最甜。老太太一激动竟掉下了泪蛋子。 要说小灵杰的长处可真不少,四、五岁的小孩娃你还能指望着干啥?老两口家里忙不过来时他指挥着兄弟几个也“吭唷吭唷”地用力,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帮了倒忙,老两口心里还是吃蜜般地甜,小家伙毕竟知道心疼人了。老两口烧锅搬不动柴火,兄弟五个便一把一把往灶屋里掬。老两口一出门五个孙子一个鸣罗开道,嘴里“哐啷哐啷”叫得唾沫星子乱飞,其他四个众星捧月般护着二位老人家,那阵势不亚于孙猴子回到花果山。这就够了,老两口心里想想也挺知足,这么喜欢人的一群小孙孙到哪儿找去,别人烧八辈子高香也未必修得来呀! 胡胡李不大以之为然,老两口面前不敢明说,曹氏面前却没少牢骚,说小孩子全给爷爷奶奶宠坏了,照此下去,李家非出五个败家子不行。胡胡李担心的其实就只有小灵杰一人,国泰傻头傻脑的,缺个心眼,不太会惹祸,长大了在家里讨房媳妇,成了一家和和乐乐一辈子就行了。其余三个顽劣不懂事,不管好坏事都只听二哥一句话,小灵杰一说“上”,前边是条小河他们也会眼都不眨扑通扑通跳下去,根本不怕衣服弄湿了回家没法交待或者受了凉生病。所以兄弟五个学好的关键就在老二一人,老二这个小鬼头,胡胡李一想起来就想笑,笑完了又隐隐地担忧,怕他走不上正道。 村人都说小灵杰上辈子黄泉路上没喝孟婆那碗迷魂汤,大事小事,难题怪谜一点就会,胡胡李算是半个艺人出身,当年的胡琴拉得红透过大城,现下不拉了,有空没空还老哼上两句,也怪了,胡胡李哼过的曲子只要让他听上一遍,转过头去他就能哼得似模似样,而且还格外中听,老太太肚里那几个故事,仅仅才哄了他不到两个月,再往后老太太眼皮一耷拉嘴一张他下边就接上啦:“要说呀,好些事儿……”老太太闹个窝脖还得夸奖他记性好。河间府那地儿小孩儿没什么玩具,大人们逼得没法了就上树给他们逮些雏鸟,找几棵高粱杆缠巴缠巴弄出一个笼子,装在里边扔给孩子们玩儿,李贾村几乎每个小孩都有一两只叫得很好听的鸟,其中最好听的就是小灵杰的,他的鸟是自己上树逮的,笼子也是自己编的,连喂鸟的吃食儿都是他自己调和的,闹得一群光腚小孩每天跟他屁股后头叫嚷着让他传授养鸟经。小孩不说,就是大人们也被他哄得另眼相看,有时他闯了祸,惹急了大人,就一吐舌头扮个鬼脸,闹个傻样儿,逗得大人“噗哧”一乐,也就烟消云散,百事皆无了。倒不是胡胡李看他不顺眼,五个孩子里边胡胡李夫妇要真非要挑出个拔尖的,就是他,爱之深则痛之切,胡胡李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到小灵杰身上了,所以总想着让他好上加好,没有半点缺点才好。 到了小灵杰四岁那年冬天的时候,胡胡李夫妇和老头老太太一商量,决定把他送到私塾去学圣贤书。冀南那地儿虽然地皮穷,但有个好风气,一到冬天,场也光了,地也空了,大人小孩就只剩下吃饱穿暖猫在热气腾腾的房屋里过冬了,大家就要操办给孩子上冬学。冬学不是专门的学校,说是私塾也有点不恰当,准确说就是认三个月的字,然后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谁也不认得谁。因为教冬学的老师就是附近乡村里的人,农忙季节也得下地干活,闲时才教两天书,尝尝当老夫子的味道,当然也顺便捞点外快补帖家用。冬学的时间一般是立冬后一两天开始,到腊月十五前后停课,每年比立冬稍提前一些,村里人委托几个头面人物出去物色老师,老师不能离这儿太远,太远了回家吃饭、睡觉不方便。老师找好后,才在村里找一间闲房,谁家孩子要入学谁家就出个烂桌子破凳子的,反正一切都是凑合,农人并不要求孩子能读好书往上考取功名,识两个大字认得自己姓名再往高里想点能算个小帐就行。房子、人都齐了,要入冬学的孩子便开始上课。上课也没什么什么规矩,谁家的孩子爱来就来,当然,家里和老师联系好要老师严加管教的孩子是不敢不来的,一旦缺课,在学屋吃老师戒尺是小事儿,回头老师跟家长一反映还得一顿饱打。学生没有一定的座位,往炕沿根底下一坐,诸事大吉。大多放冬学的老师都要报酬,他们叫做“束脩”,乡下人不懂,但掏钱是谁都掏的,他们至少懂得学问得掏钱买这个道理。也有的老师不要报酬,但这种是极少数,不要钱不等于什么都不要,学生家长都不是傻子,今儿张家的孩子给老师背一捆乱柴禾,明儿李家的孩子给老师捧一捧红枣,甚至有的当时什么都不给,到夏天青菜下来了,给老师揪一筐送去,这都是礼节。 老头那时候老爹没钱,又极爱面子,不愿意让儿子不掏钱跟别人去听课,所以老头一辈子没踩过学屋的门。但他是明白学问对人是有用的,胡胡李会不少曲子,张口就来,但也不识字,连别人称呼他的胡胡李三字都不会写。胡胡李让小灵杰上冬学和别人想得可能还不太一样,冬学老师一般学问不太高,能念《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就可以拿把戒尺站讲台上充腐儒,这点胡胡李是不满足的,一方面他怕小灵杰在家捣乱,无事生非,最重要的一方面他想要儿子懂些书本上的大道理,做个好人。当然,私下里他还想过让儿子读好书考个大官,只是这些话说出去太吓人,农村人忌讳夸夸其谈,你到时候真考上了没人说你好,你先吹下了到时候没考上那就坏了,这一辈子你别想在人前抬头。胡胡李这个念头连老头都不知道,他只想走一步说一步,看小灵杰开不开读书这个窍了。 胡胡李存了这个心,一入冬就找邓财主商量,因为冬学毕竟不是儿戏,李贾村又只这么一家腰杆粗的,商量好了可以解决很多具体困难。邓财主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满口应承,答应这回事由胡胡李一手操办,房子、用具、老师“束脩”之类由他解决。胡胡李从邓财主那里回来没笑几声就又犯了难,五里七乡读过两年书的都能把尾巴翘天顶上去,见人爱搭理不搭理,满口之乎者也,酸溜溜的像是他妈在醋坛子里把他生下来的。再找能念《千字文》、《百家姓》的老师胡胡李认为是误人子弟,想来想去想不到好老师,这时候恰好国泰蹭进屋里告小灵杰的状,胡胡李灵机一动,想起了张老先生。 张老先生就是给小国泰起名的那位,前面叙述的太过简略,此处补上:张老先生还是小孩子时候就立志读遍天下书,游遍天下名山大川,结果读了几年书后连名山大川也顾不上游了,先一头扎进了北京城的考城,几场下来,得了个小官。 老先生现在每每忆及彼时还常以贤亮自比,声称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于是回了家。在家的前几年老先生很是逍遥,农人们只要一看见一头背上驮着个大酒葫芦的青色小毛驴就知道张老先生又出去跑旷野地里吟诗作画,痛哭流涕质问老天去了,这时你只要可着嗓子大叫一声:“张先生”,还年轻着的张老先生一准会从驴子后边赶上来,醉眼朦胧地冲你打招呼。 老先生这么逍遥了几年后发觉这样不是事儿,再大的家业也会被他喝进肚里,更何况张老先生家底本就不厚,老先生从废书箱子里翻出本破破烂烂的《五柳先生卷家》,摇头晃脑地吟哦了几遍,拿墨笔重重描了“晨兴理茺秽,戴日荷锄归”两句,第二天就卖掉毛驴扛了把锄头跟着媳妇下地去了。张老先生的学问是没得说的,赵举人厉害,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叫一声“世伯”,张老先生根本就不正眼看他,据说有一次赵举人苦思冥想几日几夜没合眼没近女人闹得三妻四妾怨声载道才搞了一首什么诗,赵举人红着眼圈低吟了一回连连拍案叫绝。于是赵举人就派了一个仆人骑着快马冒着大雨给张老先生送来了,希望他点评一下,赵家的仆人淋的水母鸡似地进了张家递上诗稿连杯热茶都没捞着喝就被张老先生撵了出来。仆人失魂落魄地出了大门一看,他抱在怀里暖过来的赵举人大作已给张老先生隔院墙扔出来了,墨迹在雨里尚在淋漓。 胡胡李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有关张先生的传闻后又急得搓上了手,张老先生教私塾离现在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年记大了不知还愿不愿动弹,再说人凡是有那么三下两下子的,大都有不可捉摸的怪脾气,万一…… 胡胡李自己把自己吓得慌了神,最后还是决定碰碰运气,要不成就另请高明。 张老先生住的村子离李贾庄一河之隔,这个庄头上吆喝一声那庄立刻就有回音。胡胡李换了身干净衣服,挑了两棵自己家种的大个白菜装在竹筐里,挑着竹筐晃悠晃悠就过去了。 张老先生的家比胡胡李想象的还要破落一些。正房是三间土坯屋,苫顶的麦秸杆被风吹去了一些,暴雨又淋了几个大窟隆,黑黑的在黄色的房顶上极为显眼,院墙是用草绳捆上苞谷杆子围成的,有几处遭了破坏,没遭破坏的地方好像是微风即能刮倒,典型的知识分子家的围墙,只防君子不防小人。胡胡李在门外徘徊了几个来回才壮起胆子冲院里大吼了两声张先生,因为张家的正屋没有装门,屋里黑洞洞的看不出有人没人,院里没人,只有几只老母鸡在阳光下刨虫子吃。 屋里探出一个老女人的脸,看了看胡胡李又缩了回去,胡胡李等了很久老女人才又出来,刚才显然是在换衣服。这会儿一只手还在摸索着拉衣服角,老女人把胡胡李让到屋里,拽出一个缺了条腿的破椅子,用袖口在椅背上抹了好几遍,才递给他然后怯怯地说: “张先生正午睡,你还是等一下吧!” 老女人说完朝里间看了一眼出屋去了,胡胡李明白那是张老先生的卧室,借着屋顶漏下来的阳光他隐隐看见床上有个人形,却也不敢惊动,耐住性子往下等。 也不知等了多久,里间屋顶的窟窿都把阳光漏到胡胡李脚下了,里间忽然有了卟卟簌簌的响动。胡胡李心头狂喜,心说您老人家总算梦游回来了,害我等了这么久。 老先生起来后并没有直接出来,先在里边中气十足地吟了首诗。诗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胡胡李记得这首诗是曲子里说诸葛亮在隆中等刘备时作的,看来老先生又迷上了孔明。连派头也学他的。 张老先生亮足了架子,就从里边趿拉趿拉出来了,胡胡李一看张老先生博学鸿儒的金字招牌连脸上都带着,一道墨汁印从左脸颊一直划到斑白的胡须上,再往下看,长袍上污秽不堪,最多的也是墨汁。 张老先生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清了清嗓子,并不正眼看胡胡李,而是游目四顾,顾完了还是站着不动窝,胡胡李一下子明白过来,敢情老先生家里就只有这么一个椅子,还是三条腿,要不刚才老女人怎么就出去了呢?胡胡李想到此节,赶忙站起,让张老先生坐下,张老先生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合上双眼,仍不看胡胡李,胡胡李怕老先生一坐稳当又睡过去。抓住时机把他在肚里暖得发酵的几句台词背了出来: “张老先生,学生胡胡李,是隔河李贾村人,我们村里商量想请老先生您去教冬学,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胡胡李把话说完垂手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手心里都捏满了汗,他在来路上下了个赌注,见到老先生一定不能谈钱的事,一则老先生家里听说很穷,谈钱易引起误会,二则胡胡李揣摸,这么一个怪老头,如照曲子里说的那样,应该是又臭又硬,耻于谈钱的。 还真给胡胡李猜准了。张老先生穷了一辈子,犟脾气一点没改,张家的人从不敢在他面前提个钱字,那次赵举人送去的诗稿给他一下扔到墙外的原因据他解释就是那诗稿满是铜臭观念有污他的清听。张老先生不动声色地和胡胡李对峙了许久,方才睁开双目,慢吞吞地说: “何时开课,何地开课?” 胡胡李一听大喜过望,话音都哆嗦了: “这……这么说,老……老先生您同意了。” 张老先生眼又合上了,不再理会他。 胡胡李诚惶诚恐地把时间和地点详细地说了一遍,冲老先生作了三个揖,走到院子里悄悄把白菜从筐里卸下来堆在墙角,轻轻地出了院子哼着小曲回家去了。 回到家后胡胡李当然又把小灵杰叫到面前耳提面命了一番,无非是到学堂要听老师的话,不要捣乱,好好学,学问这东西赚钱不可缺等等,小灵杰听得头脑发胀,到最后只剩下鸡啄米似地点头。 张老先生在开学前专程往李贾村走了一趟,说是要看看学堂。学堂就是邓老财主那个四院,现任邓财主的姨太太都同住在邓家大院,空出了邓老财主金屋藏娇的几个院落,那几处都由仆人看着,就四院一直没人住,邓财主就把这个院落派人打扫了打扫,让老先生作学堂用。张老先生看了看很是满意,看完后就到了胡胡李家,曹氏正满院子追打几个小孩,猛见里就见大门口昂昂然走进一个面相清瘦、破衣烂衫的高大老者,自己的丈夫在一边满脸陪笑。曹氏愣怔着想不出来胡胡李还有哪个亲戚他没有见过,她根本就没往张老先生那边想,因为老先生的打扮与她想象中的相差太远。 胡胡李陪着张老先生一进院子,小灵杰就叽叽咕咕笑着扑到他怀里了,曹氏拿着根小棍犯傻,上来也不是,走开也不是,倒是张老先生一眼瞅见小灵杰就喜欢上了,蹲下身子问他几岁。 胡胡李怕小家伙口没遮拦,说了错话惹张先生生气,连忙在旁边提醒:“这个就是你老师,”小灵杰回头看了看胡胡李,挤了挤眼,把舌头吐出老长老长,嘴里“啊啊”着说不出话。 胡胡李不敢当面让他难受,抽空瞪了他一眼,把他支到一边、然后他告诉老先生是四岁。老先生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小家伙一蹦一跳着远去的背影,眼睛里闪跃着一种奇特的光泽,良久,老先生才像从梦中惊醒,长叹一声说: “孺子可教也!” 冬学开课那天邓家的四院人欢马叫,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家伙在爸爸或者妈妈的带领下老早就进了院子,每年都是如此,冬学刚办起时人丁特别兴旺,几乎村里每个五六岁到十多岁的小孩儿都过来凑趣,倒不是想听老师念书,而是结成伙子玩。一般是那几个小家伙平日里老呆一块,结果有一个被老爹逼着到冬学念书,其余的几个顾及“哥们儿义气”,开始几天也跟着过来,慢慢地大家都烦了,人数也基本固定,就是那几个害怕不上学回家挨板子的。 村里的人来的早,又没有事儿干,孩子们一见面早嘻嘻哈哈一笑三五成群跑外边了。家长便在院里随便找个地儿蹲蹴着说话,每个男人的嘴里都咬着一管旱烟袋,一边“滋溜滋溜”的吸,一边抖落自己知道的轶闻。咸丰元年的大清王朝在乡人们眼里似乎没什么变化,虽然风传江南有一群农民起来与朝廷对抗,而且还打下了不少地方,但这些对大城县都没有影响,他们只关心年终打下的粮食能不能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这才是最实际的问题。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院里多了点暖意,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显出健康的古铜色。胡胡李坐在向阳的一根方木上,眼睛被阳光耀得几乎就睁不开,他看不到围坐着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那绝对不会是甜蜜的笑,而是苦涩与麻木。农民的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胡胡李在心里叹息,一年到头累断筋打下的粮食勉强顾住温饱,子牙河要是稍微往岸上冲两下使点性子一年就等于白忙活,这还不算官府和地方上的敲诈勒索,层层盘剥,穷人的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 胡胡李问问自己,心里更加困惑,眯着眼看看初升的日头,他忽然有一些害怕,害怕这些一直沉默着的穷哥们儿有一天也竖起一面旗帜,扛着锄头钉钯冲入县城杀官造反。他不想在他有生之年受兵荒马乱的煎熬,只要有一线活路,他决不会走上那步绝路,王大哥的杀富济贫曾经让他热血沸腾,但现在王大哥的死却让他胆怯,他不想再重复年轻时的想法,他认为他那时候的想法很可笑,他甚至想让自己麻木,麻木得忘记痛苦,忘记一切他忍受过的东西。他只希望二儿子能有一日发迹能让他跟着享两天福。他发现自己现在很自私但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人人都自私,非独他一个,谁不自私就不能活下去,而人人又都不想死……。 张老先来的时候快正午了,这次打扮得衣帽整齐了些,长袍明显是刚洗过,胰子味扑鼻,长辫子也像也经过了精工梳理,油光光地盘在脖里,颜色却是花白的,只有山羊胡依旧凌乱,隐隐还有墨汁的污垢。其实小孩子们都已分别站在自己的父母身边,张先生挨个将每个孩子看了一遍,看完一个就抚摸一下他的小脑袋,“嗬嗬”地笑几声。农村的孩子有的怯生,在家的时候像个霸王,欺负欺负这个,捉弄捉弄那个,闹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可一出门就软成柿饼了,脸红得像红洋布,一句话都不敢说,这群学童里边就有几个,躲在老爹的背后任你怎么叫都不露头。张老先生一个一个看过学生就散了场,下午正式开课。 中午回到家小灵杰十分兴奋,老大和三个弟弟乍一少了他玩得很没意思,四个人先一人撒了泡尿和成泥捏了会儿泥人,又跑到邻居家的鸡窝里偷出了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来到底鸡蛋拿回家煮熟后给谁吃,最后老大发挥权威作用抓起鸡蛋摔到石头上,此事完结,几个人又去抱住大树摇那上面的鸟窝,摇得满头是汗鸟窝也没下来。 四个人苦苦哀求老二让他讲点学堂里的事,想比较一下学堂跟家里那一个更好玩一些,其实整个上午小灵杰都只在学堂转了两圈,开始一次,最后一次,连学屋里边都没有进。 邓财主家的二孬也上冬学,以前他认识的,两个人叫了几个同学一块跑出去在河滩上睡觉,到最后张老先生过来路过那儿才把他们叫起来。 小灵杰很为兄弟们软磨硬缠地讲些新鲜事而感到得意,讲吧没什么可讲,不讲又太丢人,小灵杰只得东拉西扯胡绉了一遍,绉得老大他们四个抓耳挠腮,才算完事。 下午上课小灵杰去的最早,学屋里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邓财主为此真是大耗了血本,做了许多新课桌新凳子,一排排的在教室里,整整齐齐。新刷的漆味直刺鼻子。 小灵杰挑了最前一排正中间的一个位置,趴着美美地睡了一觉。同学们也都差不多来全了,叽叽喳喳地说笑,小灵杰睡醒后便又和同学说笑话,一直说到张老先生挟着一把铁戒尺进了屋。 张老先生并没有带什么圣贤书,甚至连张纸片都没有带,清了清嗓子便即开讲,小灵杰听了两句不大懂,渐渐便没了兴致,趁先生低下头的当儿,他和边上的二孬偷偷扮了几个鬼脸,但是这种机会实在不多,小灵杰百无聊赖,如坐针毡,慢慢地就觉得小肚憋得难受,想要撒尿,起初他还记得老爹的话,努力想抑制着等老师下课再说,然而老师总是叽哩咕噜的讲,一点没有停讲的意思。 小灵杰终于忍受不住,趁老师讲完一截停顿时看大家的当儿,小灵杰“蹭”地站了起来,声音清脆地说: “老师,我想出去撒尿。” 其他的小孩子先是瞪大眼珠看,回过味后立刻哄堂大笑,张老先生嘴角刚扯起一点笑意但瞬间就又收回去了,绷着脸拿戒尺照桌面上“噼噼叭叭”敲了一通,等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先生很威严地发了话: “李英泰出去,其余的继续上课!” 小英杰回家后因此而挨了顿打,屁股疼了好几天不敢挨凳子,从此以后上课时他再也不敢趁先生不注意时又挤眉弄眼,又手舞足蹈了。张老先生第一眼瞄上的就是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孩子,到此时更是悉心教导,恨不得把他食过的书一口气全部塞进小灵杰的脑袋里去,张老先生是为的啥?第一,老夫子确有教导别人的癖好,第二,小灵杰一旦成了气候众人谈起,那可是他张先生的高足啊! 张老先生不愧是有过数十年“教龄”的“资深”教师,教书的本事就是非同小可,传统的“填鸭式”教学法被他运用的得心应手。其时,那时候的教书先生,包括靠《千字文》、《百家姓》起家的和不以《千字文》、《百家姓》起家的,讲课时大都不带书本,往讲堂上那么一站,双目如电,先把学生里每个小家伙的神情打量一遍,最佳效果是每个爱调皮捣蛋的小家伙都吓得心里直跳,心说完了,老师注意上我了。这堂自然每个人都规规矩矩,老师做样子后,眼睛微微闭上,双手背在身后,脑袋用力向后拗过去,旱烟袋锅咬在嘴里吸得“滋拉滋拉”响,但并不影响他讲课说话。老师一边讲课,还得一边在不大的讲桌前来来回回踱四方步,旱烟袋锅“滋拉”一声,随着袅袅青烟升起嘴里很清晰地冒出一句或一截圣贤书上的东西,然后脚下刚好合上节拍迈出一小步。一般情况下学堂里的课就是这么上的,老师不怕磨破鞋底,也不给学生解释书中的微言大义,如果有谁中途忽然站起来发问,那可真是扫了老师“自得其乐”的兴致,老师用力地将旱烟袋吸上一口,慢吞吞地踱到你面前,并不看你,仍背着双手在你前后左右绕上两圈,绕得你心里发毛,脖子里被谁放了条毛毛虫一样不好意思,老师转了几圈后,忽然就拿烟袋一举,铜烟袋锅就准确地扣在你脑袋上,轻点的起个栗子包,重点的让你疼得在心里咬牙切齿直骂老师的八辈子祖宗。老师打完后烟袋锅又衔在嘴里,走回讲台,有时嘴里还十分生气地唠叨: “圣贤之书就是圣贤之书,是靠自己去体会的,唉?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学生在下边气得直想哭鼻子,头上疼得钻心,回家后还不敢告诉爹妈,爹妈万一发现问起还得陪着小心编瞎话,说是回来路上低着头背诵圣贤书,背得入了神不小心一头撞到了树上。爹妈心疼地安慰你两句,再给你说以后可别那么用功了,上课用心听就是了,咱也不靠读书求功名,别累坏了身体。小家伙的爹妈第一天送孩子上课都给老师交待过的,孩子不听话,就结结实实地打,打死也不怨老师,所以老师才敢那么肆无忌惮,谁知道学生在中间作了梗,家长虽然不怪老师不过出于心疼孩子的目的自然不会给他们说努力学习,争取头上给树碰的满是包。总是要宽一宽孩子的心的,小家伙这可就等于奉了圣旨了,本来在学堂里听老师讲了一天课就烦得像是屁股上长了疮,一点也坐不住,这下可好,把聪明才智都用来挖空心思整治老师上了。所以一旦老师让念文章,一片乱糟糟的书声里边,自然会夹杂着: “周武郑王,老师停床,冯陈褚卫,老师盖纸被。” “人之初,性本善,烟袋锅炒鸡蛋,越打爸爸越不念。……” 停床是死人时候的专用词、冀南风俗,死者断气之后,用被子蒙得严严实实放在堂屋正中头朝西脚朝东,然后等得死者的亲戚邻居,三姑六婆的全到后出殡。死者抬到堂屋当门到出殡之间的过程就叫停床,大多是因为死者躺在床上的缘故,盖纸被当然也是这方面的用语,死人临入棺材时,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能见到阳光,这且不算,衣服穿完后还得在死人身上盖几层烧纸。这就是盖纸被。 这些小把戏老师是发现不了的,学生们高声大气地骂着老师,老师浑然不觉,仍在讲台上洋洋自得、骄傲的公鸡一样迈四方步。学生们于是更加起劲,念的更是卖力,脖里青筋都快蹦出来了,脸孔涨得通红,这种情况下,如果被老师看见,老师还会冲你含笑点首,说一句“孺子可教也!”。 学生里边最坏的是邓财主家的二孬,跟他爹和他爷真是一个祖家,满肚子的坏水,一转眼珠就往外冒。二孬有一天上课时趁张先生不注意,扭回头冲一个小家伙做了个鬼脸,正巧被张老先生逮个正着,吃了一戒尺。第二天课上到中途,二孬又做鬼脸,张老先生伸手往讲桌上一摸,戒尺不翼而飞。这难不倒博学多才的张老先生,再上课时换了一个黄铜烟袋锅,从不离手,戒尺打手心也换成了烟袋锅敲脑袋,敲得二孬头上大包小包,都不知道那个疼得更厉害些了。他找了几个同样挨过烟袋锅,同样恨张老先生恨得牙痒痒的同学,找了个下雪天,几个人起了个大早,把张老先生到学堂必经的那个小桥“修理”了一番。那桥在前面提过,就是河心竖着几根木头,河面绑着几根木头,时间长了,也朽得差不多了,人在上面一走就摇摇欲坠。二孬从家里带了把斧头,撸起袖子在河底下喊着号子忙活了一早上,把竖木中朽得最厉害的一根拦腰砍成两截,几个人怕被人看出破绽,撒泡尿和了些黄泥巴把接口处糊上,这下子表面怎么看也看不出不好,一走上去桥就要倒。 冬天那条路没几个人走,二孬忙完后便躲在河这边的大树背后吡着牙笑。张老先生果然如期而至,步履轻快,满面春风,嘴里还唠叨着什么,唠叨完了便捻着胡子频频点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儿。 二孬躲在树后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看老师出丑的大好时机,张老先生一踏上桥面横木,脚底下便“咯吱咯吱”地响,老先生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又往前迈了一步,二孬只听见“咔嚓”“扑通”两声闷响,桥面上就不见张老先生的身影了,几个闯了祸的小家伙也顾不上看张老先生失足落水的狼狈相,贴着地面爬了一阵,回头看看没人发现他们,爬起来掉头就跑。 当天张老先生没有上课,小灵杰中午回家后告诉了胡胡李。胡胡李觉察出张老先生是有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否则不会无故缺课,吃罢饭一推碗筷就走了。天很晚才回来,阴沉着脸说老师来上课时掉进河里受了凉,在家养病。估计得歇两天,胡胡李看过河上竖木的断口,明白是有人使了坏,算了算时间小灵杰不可能。于是没给小家伙说是有人蓄意整治他们老师,但他心里却认定肯定是学堂里那个坏孩子干的坏事。 小灵杰知道张老师落水是因为有人砍断竖木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二孬再坏得流脓,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什么事。况且他是那次报复行动的主谋,回来后心里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有做了次英雄般的飘飘然。抽空就向小灵杰吹嘘上了,说“让姓张的老不死的再敲我脑袋,我把他家的草房给一把火点了,大冬天的下河洗次澡,算是邓小爷对他薄施小惩,再敢惹我,哈哈!老鼠拉木掀,大头还在后面呢!” 小灵杰听完后气得直打哆嗦,看二孬一脸坏笑的样儿,真想扑上去打他一顿出气,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小灵杰才四岁多一点儿,二孬可是过了九岁大寿的了,家里山珍海味养得大狗熊似的,小灵杰别说才四岁,就是也长到九岁,真跟他动拳头也得犯怵。再说了,二孬这人尽管坏点儿,但在同学面前也没什么不好,老从家里带些零食什么的给大家吃,有些是小灵杰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还能吃上的好吃的东西。要是和二孬闹了别扭,好东西吃不上就算是小事儿,背地里他找几个人按住打一顿小灵杰可受不了。小灵杰觉得不理二孬有点对不起张老先生对他那么好,所以心里很矛盾,那天回家后闷闷不乐,吃饭也不香,睡觉也不好,两眼呆滞着,像是丢了魂,胡胡李夫妇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想想也没什么大事,就由他去了。 小灵杰第二天早上起来精神头更见萎靡,小脸蜡黄,眼窝深陷,整整瘦了一圈,也没吃早饭就跑出去了,胡胡李喊都喊不住。 离上课时间还早,小灵杰一个人坐在河边,脑袋里乱成了一窝麻,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百无聊赖地从地上捡起几块小石头用足了力气往河心抛,子牙河已经结了冰,冬天水少,冰里冻着河底下飘荡起来的几根青青的水草,冰的颜色不是白的,而是土坯一样的浑黄,小石子砸上去“乒乒”地响,越砸小灵杰的心越乱,最后干脆仰面朝天躺下了。 早晨,冬天的早晨很冷很冷,躺下去感觉到了刮得脸生疼的北风,地面上土冻得梆硬而且冰凉,一下子咯得他背上生疼,还没来得及揉一股冷意就从背部一下子传到了小肚上,小灵杰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忙不迭又爬起来坐下,仰头看去,盐罐一般大小但扁平着像锅盔鲜红的像血一样的日头正在子牙河的尽头升起来,一大堆云彩绕着它,像奶奶说的众星捧月。 小灵杰的眼睛忽然亮了,一瞬间像在心里揭去了一层纸,他明白了许多,他知道家里对他的期望,期望他能像被云朵围绕着的日头那么亮,像被星星捧着的月亮那么高贵,他应该想的长远一些,不能为这么一点小事儿犯难。老爹说了,读书是为求功名,有功名才有钱,有钱才能像二孬那样,等有一天我像二孬他爸一样有钱了,再好好整治他一通替老师出气,这笔帐先记在这儿,以后再讨。现在还是和他要好一点,多吃他点好吃的。 如果不是二孬的零食,小灵杰一定会想方设法替张老师出气的,张老师确实对他好,他也没觉出过张老师有哪点坏。 张老师惩罚他的次数不比其他学生少,但他知道张老师那样做是为了他好,老爹的话他牢牢记着,一定得读好圣贤书,一辈子的幸福就在那些书里面。他心气灵,老师读过的书他过目不忘,一点就通,一教就会。所以老师一点名让人背书,他不用想,肯定是让他背,老师拿烟袋锅敲他也大多是背书背得不太好的缘故。这点上他不怪老师,背的不太好的时候往往是怪他下学后贪玩,没好好复习,要复习一下他肯定能每次都背得一字不错,每次都受老师的夸奖。三个月的冬学一眨眼工夫就差不多完了。学生们最后几天像脱缰的野马,课也不按时上了,上课也不怕老先生那双“凶狠”的眼睛和平时瞅见脑袋就疼的旱烟袋了。有几个胆大的甚至敢趁老师偶而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叼着他的烟袋锅美滋滋地抽上两口,抽得不住歇地咳嗽。小灵杰不这样,他不干这种傻事。每天早晨仍然早早地赶到学堂,把屋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下课了帮老师把烟笸箩里的烟梗挑出来扔掉。从学堂回家后除了带外弟弟,帮爹妈干点能干得动的活外,剩下的工夫都耗在练字上,家里给他买不起纸,他就拿柴梗在地上乱画,画完擦掉。 重新再画别的字,胡胡李看二儿子这么有志气,心里那个高兴劲就甭提了。 最后几天张老先生带小灵杰到他家去了一趟,从破箱子里翻出几本生了虫的书送给他,让他回家好好看,看完后什么地方不懂就过来问他。小灵杰对老师很留恋,也没有别的办法能留住老师再给他们上课,所以最后几天听得格外专心,还抽空叫了几个同学帮助师母把他们家那破杆子墙重新夹了一下。 张老先生最后一天没有讲新内容,破天荒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张老先生的故事小灵杰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小灵杰听得津津有味,他觉得老师最后一天讲这个肯定是想要告诉他们什么东西,只是没明说罢了。 张老先生的故事是带一点神话色彩的,很像小灵杰躺在奶奶怀里听过的那些个这精灵那怪物的瞎话。不过张老师说故事的主人公真有其人,他家就在现在的大城县东陈村。主人公李松这个人小灵杰听人提过,那可是大城县的骄傲,上岁数的人都知道他。说他是明代万历时候的人,武艺超群,丈把高的树一纵身子就上去了,不费吹灰之力,大腿粗的树木,他咬咬牙,一声大吼能把树根拔出来。李松小时候也上私塾,长大了考中武举,被朝廷派到很远的地方去跟洋人打仗,李松要文能文,要武能武,打的洋人哭爹叫娘,皇帝很高兴,就给了他一个大官做,还叫大城县的县令在县城里边建了一座石牌坊,刻了些字。人们从此就叫李松为“李督堂”。那座石牌坊小灵杰陪老爹上县城时见过,就在县衙门前的大十字路口,坐东朝西,样式很像去小赵庄路上见过的一个贞节牌坊,正中间一堵高高的墙,墙边上镶得很好看,墙是用石头做的,石头上面有字,但小灵杰那时候还不认得,问老爹,老爹也不认得。高墙下面卧着一只张着大嘴的老鳖,鳖头有两三个人头那么大,鳖嘴里还叼着个圆圆的石蛋。高墙两边对称着有两堵稍矮一点的墙,也是石头质地,上面有字。老爹当时告诉小灵杰说只是官做的大了,让皇帝高兴了,都可以让人给你建一个这样的牌坊,让后世的人都知道你的能耐。小灵杰那时还小,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后世人知道自己的能耐,现在明白了,先生讲书讲的,好人留下名字后世人会尊敬,而坏人如果留下名字就只有让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他听先生讲到这儿时立刻想起有一天晚上老爹躺在床上大骂二孬他爷爷的情景,他不想这样被人骂,他想做好人。至于让后人立不立一个牌坊记住他他不在乎,只要没有人骂他就成。被人骂着太丢人现眼,丢了人回家要挨老爹巴掌的。 张老先生讲的是李松小时候的事儿。说李督堂童年时在城里读书,读得很刻苦,每天晚上都到很晚才回家,因为李督堂家住在东陈村,离城里还有很长一段路,督堂一个人走着来回,不太方便,神仙就派了两个小鬼天天晚上打着灯笼给他引路。一天晚上李松走到半路憋不住到茅坑撒尿,两个小鬼奉了旨意,要时时处处跟在督堂耳边,不离左右,只得也跟了进去,小鬼长得是挺吓人的,青面獠牙,吐着长长的红舌头,头发又乱又长,两个小鬼怕吓着了督堂吃罪不起,便拿袖子遮住脸面,提着灯笼蹲在督堂面前,那知督堂瞅了瞅小鬼一点胆怯的意思都没有,伸手就把小鬼捂在脸上的袖子扯了下来。神情专注地看了很长时间,笑了笑,用手摸着一个小鬼的脑袋说:“小鬼小鬼你好大个头啊!”这下子倒把小鬼吓了一跳,小鬼回答说:“督堂督堂你好大个胆呀!”还有一年冬天,督堂到城隍庙里去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督堂随手捏了个雪球,放在城隍爷的供桌上面,让城隍爷替他照看,如果丢失了,就要城隍爷的脑袋补偿。城隍爷给他看了一个冬天,到了第二年春天,天气暖和了,城隍爷再也看不住了,便在一天夜城,给督堂他老师托梦,央求他赶快告诉李松,要他到庙里取他的雪球,不然城隍爷的脑袋就要不保。 老师醒来以后,梦中的情景活灵活现,似乎就在眼前,老师很是纳闷,第二天早上李松到学堂上课时就问他,到城隍庙里玩过没有,督堂早把一时的玩笑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摸了半天脑袋也想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给老师说没有,老师只得和盘托出:“你好好想想,城隍庙里的雪球是怎么回事?”老师这么一提,督堂忽地就想起来了,说:“去年冬天,学生去城隍庙玩过一次,正好天降大雪,便随手捏了个雪球,放在供桌上,让城隍爷给我看着。”老师说:“你赶快把雪球取回来吧!这么热的天儿,城隍爷实在给你看不住了。”督堂一路小跑进了庙门,果然见供桌上尚有一片水渍和杏核大小的一块雪球,督堂冲城隍爷的神胎扮了个鬼脸,玩皮地说: “区区小事,何必如此当真。”说着就要伸手去摸,正好一阵清风吹来,雪球化作一团雾气给刮走了。老师也自此知道督堂日后必大富大贵,就认真教习,督堂后来果然封疆镇守辽阳,大败入侵的金兵,当了兵部左侍郎。 张先生的故事讲完后,学屋里静得掉一根针几乎都能听得见,小家伙们一个个双手支在桌面上听得出了神。小灵杰听完后,很奇怪李督堂日后大富大贵小时候怎么就能耐那么大,连城隍爷都怕他,连小鬼也得给他打着灯笼照路,是不是胆量大了不怕小鬼就能坐大官呢?张老先生看着大家不作声,只是眼睛满学屋里看,看到小灵杰这儿时,小灵杰正百思不得其解,神经质地站了起来,大声问老师: “老师,李督堂咋会那么大胆儿?” 张老先生眼睛里蕴满笑意,干咳了两下,又用烟袋锅在讲桌上“啪啪啪”砸了一通以引起大家注意,然后清了清嗓子说: “这就是我讲这个故事的目的了,李督堂少年苦读,终成大器。可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至于小鬼打灯笼,流于怪诞,鄙夫野老附会讹传之言也,自不足信,所谓李督堂大胆之说……” 老先生讲到此处又用烟袋锅敲了一下桌面,用以加重语气,接着往下说: “所谓李督堂大胆之说,我奉劝学生们应该这么看待,农人有一句话不知道大家知道不知道,就是一分胆气,一分天意,一分官职。意思就是说人只要有一分胆气,就占着一分天意,就能有一分官职,胆气越大,官职越高,李督堂少有大志,更兼胆气过人。故而最终能官拜兵部左侍郎,万古流芳,名垂青史。像你们这样的小孩子呢?就应该多几分胆气,胆气并非指血气之勇,匹夫之怒,而是读尽天下书后在心里面形成的一种度量,嗯!就是那么一种度量,有此度量才可以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知人事,惊天地,泣鬼神。纵横天下,无人能伤,无人能敌。” 老先生的话半文半俗,小灵杰有好多地方不懂,但至少有一句话深深打到了他心坎里,那就是,人要有胆量才能作官,胆量越大官就越做得大。>>李莲英--五、情窦初开五、情窦初开 一天夜里,小小的李莲英趴在满人旗兵的帐篷外,偷窥到一个当官的把一个十分艳丽的女人赤条条地压在了床上……他的大腿间一阵燥热……他的情窦初开了 冬学结束后小灵杰就又没事干了,疯张着玩了几天,渐渐地学屋里的书也忘得差不多了,前几天在家想起来还找根树枝在地上划几个字向兄弟几个卖弄卖弄,后来干脆划也不划了。早上睁开眼脸也不洗穿上衣服就往外跑,胡胡李心想反正也快过年了,再让你兴盛一阵子,过了年再不好好温书,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所以也不怎么管他。 冬学结束时已经是腊月十几,十多天工夫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大年三十是农村过春节最热闹的时候。这天晚上有个特定称谓叫做“除夕”。和“除夕”连着的第二年正月初一早上也是一个特殊日子,有钱人家三十晚上的鞭炮要一串接一串一直放到初一早上天亮。据说我们的老祖先们定下这些日子作为普天同庆的日子是很有良苦用心,一年尾是个终结,一年头是个开始。年头年尾都过得好些,预示着这一年也大吉大利,五谷丰登。原来过春节是不放鞭炮的,后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的原因好像是为了避邪,妖魔鬼怪听不得震耳欲聋的炮声,就只有逃开去,逃得远远的不再害人。所以一到春节,再穷的人家也要凑点钱买一串鞭炮,在当院“噼里叭啦”放上一通撵跑妖魔鬼怪,添点喜气,求个好开始,好兆头。过春节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吃,平时节衣缩食的农人到这时不再吝惜平时省出的钱,一闭眼跑到集市上,大鱼大肉,这菜那菜地买上许多,回到家里时美美地吃上几天,放开肚皮甩开腮帮子吃,不怕多吃,就怕吃不下,吃得那怕拉上几天肚子,那怕吃完年货立刻就没有下顿的饭,也无所畏惧。 事实上,农村的春节包括由腊月初八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之间的所有时间,富户甚至可以把整个腊月和整个正月都算做春节,穷一些的干脆就只过一个腊月二十三小年和大年三十、初一还有一个正月十五元宵节。 腊月初八作为春节的一部分在富人那里体现的比较明显,这天早上要吃“腊八粥”,就是用红枣,大米,绿豆等等掺上些糖煮出来的很香甜的类似于米汤的东西。“腊八粥”里一般要凑足八样货色,煮得很稠,喝了这个能图一年吉利。过了腊八,就能闻见大年三十的火药味了。农村里流传着一句俗话,是说腊月初八的,叫做:腊八积灶,年限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婆撕衣裳,老头打饥荒。意思是说一过腊八,腊月二十三,“小年”用的灶糖就该动手准备了,一家老小也都冲老头要钱,女孩要买花打扮得漂亮一些,男孩不喜欢打扮,但也要买几个鞭炮放放听响儿,老婆子屋里屋外忙活了一年,总得给她买件新衣裳过年吧!最后老头口袋里掏的一分不剩,就只有出去打饥荒讨饭了。这个俗语说的是穷人,但不是指最穷的,最穷的把年称为年关。关就是打仗时兵们把的关口,极不好过,这些最穷的辛辛苦苦熬上一年,到过年时不但口袋里分文皆无,外面还欠下一屁股的债,一到过年债主就要催还欠款,因为借债的规矩是上一年的帐不能拖到下一年还,这样对双方都不好,因而最穷的到过年时最难受,最心焦,没钱置办年货不说,还得想方设法补上欠的窟窿,所以,对他们而言,年也就是个极难通过的关口,“年关”了。 过了腊八,春节味一天比一天开始浓起来,人们都竞相拿出压在箱子底下、平时走亲戚都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抖搂抖搂武装到身上,一齐站在街道两边亮相。女孩子这时也拿压岁钱买上了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地走东串西,男孩子比较粗野,衣服不见得怎么五彩缤纷,口袋里存货可不少,一摸就是一大把爆竹烟花,拿一个点了捻偷偷地放到谁脚跟后面,扭头就跑,身后一会就传来“咚”“妈呀”两声叫,接着就是夹着笑声的斥骂:“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看你以后敢不敢?”放了炮的小子自然跑的比谁都快。大男人们比较匆忙而且稳定,先坐在家里一五一十算好家里谁还缺什么衣裳,有什么吃的东西还没买,然后就拿了银钱,扣了篮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城里走,路上熟人要是碰见,笑过以后,第一句寒喧语大抵就是“年货置办齐了没有。”总之一句,不管穷富,每个人脸上洋溢的都是笑容,嘴里唠叨的都是吉祥话。 这种气氛持续到腊月二十三,又有所升级,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是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时候,农村里每家每户都有灶屋,灶屋里敬的都是灶王爷,灶王爷的画像过年之前卖得很多,腊月二十三之前大街小巷里常会回荡着拖长的声音“请——灶——王——爷!”那就是卖灶王爷像的,灶王爷像一般用稀薄的黄表纸作底,用水彩勾出一个圆脸老头的大致轮廓,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因为灶王爷像要贴在锅台上边,平日里烟熏火燎,偶而不小心再碰一下,最多能顶一年,所以这种生意很好做,敬神的又不能讲价,人家说多少得给多少、给完了钱拿回家去,把旧了的神像请下来,新的背面用稀饭一裱,端端正正地贴在锅台上沿,就算是给灶王爷换过新衣服了。 灶王爷的衣服每年都要换,他骑的马却不一定要换。灶王爷上天去见玉皇大帝是要骑马去的,可能是嫌步行太慢,每一家的小子另立门户之后,第一年敬灶王爷都要在腊月二十三下午杀只公鸡,意思就是给灶王爷去当坐骑,如果今年觉得明年有钱再杀公鸡,那就先许个愿,说:“灶王爷,明年就给您老儿换马”,到第二年就再杀吃一只公鸡,如果穷得揭不开锅,那就也得给灶王爷请示:“灶王爷,您老儿多担待一点,今年年成不好,等到来年再给您老儿换一匹好马。”换马的日子就是腊月二十三,这天从下午起,就要在灶王爷神位前摆上两支红烛,到下午天快暗下来的时候,把蜡点着,屋里于是红通通,亮闪闪的,烘托出一股喜兴劲儿。蜡点着后,还得上供香供品。供品就是从腊八就开始准备的灶糖,灶糖一般是白的,也有黄的,虽然吃着很甜,但是咬起来硬硬的,咬开后又粘粘的,很不好咽下。给灶王爷上这个供品并不是因为灶王爷喜欢吃这玩意儿,而是这玩意儿吃完后就封住了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不能讲人的坏话。供品供香摆齐后,敬神的就该跪下了,不给灶王爷换马的就只烧一叠黄表纸,当然屋外边还会站着一个小孩探头探脑地问“该不该放鞭”,鞭炮是必放不可的,和屋里开始烧黄表纸的时间一致,纸烧完,炮放完,烛火摇晃着亮到尽头。腊月二十三的既定工作就算完成,如果要给灶王爷换马,得插到放鞭和烧黄表纸之前完成。换马的步骤比较简单,逮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放在灶王爷神位之前,嘴里念叨着“灶王爷,给您老儿换马了啊!” 说着话,把一杯酒倒到公鸡头上,公鸡如果拼命挣扎,就是灶王爷相中了这匹马,公鸡要是焉儿巴唧的像发了瘟,那你心里就该沉甸甸的了,灶王爷眼光高,你换的这匹马他老人家没相中,鸡头上泼完酒后,立刻逮到院里,用刀杀死,当晚就可以喝一锅鲜美的公鸡汤。 小年过罢,大年就翘首可待了。小孩子那几天做梦都想着除夕夜熬岁,到除夕之前这段还有两件事需要交待。第一是蒸馒头,蒸得得够吃过除夕,蒸的种类也多,有实心馒头,有菜包,有红薯包,有豆包,最要紧的是“大馍”和“枣山”。“大馍”的样子和一般的馒头没什么两样,只是个头大了很多,而且顶上要放一颗大个的红枣。“枣山”顾名思义,枣是必不可少的,将面团和匀,扯成长条,再把长条盘在一块,成云朵状,中心处放上大个红枣。放锅里蒸熟,最后再将几个这样的小云朵堆成一个大个的“云朵”,就是“枣山”。 “大馍”和“枣山”都是春节祭祀时必不可少的供品。还有一样顶顶重要的供品是猪肉,俗语称为“刀头”,是挑猪后腿上肉厚味美的地方切下一大块,煮熟后插上筷子。就成了诸祖宗和诸神的美味佳肴。第二件事是贴年画,贴对联,年画里最主要的是门画,常言说门面门面,门面是不可缺的。门画的质地比灶王爷神像要强一些,大门上一边一张,画着门神像。门神有很多种,最常见的一对是秦叔宝和尉迟敬德,都是扶保唐太宗李世民安定社稷的大将。对联买的不多,每个村都有一两个舞文弄墨的,到城里买两张红纸,一撕几片,央人写上吉祥语,门框上一糊,簇新簇新的。贴门画和对联大多在腊月二十八下午。 二十八以后,隔一个二十九,就是除夕,过年吃的肉就要开工煮了。一家老小围成一圈,坐在灶屋,炉膛里火苗舔着锅底,轰轰地往上窜,有时还突然蹿出炉膛一两下,吓得烧锅的往后一仰,几乎要从凳子上摔下来。一屋人便哈哈地笑,锅里放着洗好的肉和姜、葱、胡椒粉、辣子等佐料,“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肉香随着四溢的热气扑鼻而来,小家伙开始馋猫一样地伸舌头流口水。大人们便掀开锅盖,很慷慨地从氲氤的雾气中挑出一块熟的,拿筷子扎起来,在嘴上吹两下,便递给早已坐立不安的小家伙,小家伙拿了肉便不再烤火,吆喝着跑外边去了。 大年三十都要吃咬子,而且要一直不停吃到农历正月初五,叫做“破五”。饺子馅是事先弄好的,到吃的时候一个人擀饺子皮,一个人包,很快就是一锅。吃着极为方便,过年是不单以饺子为主食的,还有一种叫做“臊子”,各种菜混在一块煮出来的大杂烩,和饺子放在一块吃,喷喷香。 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早上都要放鞭炮,而且要多放,三十晚上吃了饺子,一家人都坐着聊天,看天差不多了,便又在各处神位前添上红蜡,摆好供香供品,屋里烧着黄表,外面鞭炮“啪啪咚,啪啪咚”响个不停,三十晚上鞭要放一晚上,因为各家祭祀的时间不同,那一夜坐着熬岁的人便不得耳静,四处都是鞭炮声震耳。“熬岁”是指三十晚上不睡觉,坐着玩到初一天明,大人们说,小孩子熬岁可以长命百岁,避邪去病,所以三十晚上一家人吃着糖果,听着炮声时候,大人便告诫小孩子不要睡觉,于是到一过午夜,大人们聊得没了兴致,连天哈欠之后,便一个个躺床上睡了。小孩子充其量再兴盛一会儿,也照样哈欠连天,眼皮打架,但大多小孩就在连天哈欠中熬到了天明,然后倒下去一觉睡到天黑,怎么叫都叫不醒。 初一早晨也有一次祭祀,这次祭的对像最多,包括天地全神,列祖列宗,各种庙宇,几处祖坟,都要面面俱到。一处少了祖宗或神灵降罪下来可担当不起,所以三十晚上大人也就只能睡一个多时辰,然后便起来,先把早上的饺子、臊子弄好放在锅里热着,再在院子里放上一串鞭,祭祀天地全神,最后才带上供香供品黄表鞭炮,出去到庙宇和老坟里烧香。烧完香回来天就亮了,饭也在锅里热腾腾的,于是男人便把女人叫起来,吃饭走亲戚出去玩。有个规矩不知是那辈子传下来的,初一早上一应工作全得由男人完成,女人这天早晨蒙着被子睡大觉。 初一到“破五”,“破五”大开市,各行各业在“破五”那天都要放放鞭炮,象征性地动两下手,图个吉利。“破五”后,元宵节吃元宵成为首当其冲的重头戏,元宵是圆圆的面团,里边包着核桃、花生,青红丝等等,和月饼的料差不多。放锅里煮出来是粘粘的,外面不怎么热,咬一口出了水便烫得你半天不敢往回缩舌头,缩回去就疼。元宵虽然很甜,但是并不怎么讨小孩子喜欢,小孩子们喜欢的是元宵节的热闹和杂耍。除夕和初一是够热闹,但属于小孩子的终归不多,也就是自由自在地放两个爆竹而已。元宵节可就不同了,每个小家伙都有权力让老爹给他糊一个纸灯笼,老爹如果不糊,小孩子可以不顾犯上的忌讳而笑老爹蠢笨的。提灯笼从正月初十开始,可以到正月十八、十九左右。糊灯笼是当地每一个男人都会的,找一些硬实的竹片,用刮刀削成蔑子,剔去刺和绒毛,用细绳绑扎成一个空架子,架子四外糊上透明的纸,留出上面一个口,用以透气,点蜡,底上垫层纸板,纸板上放一支小蜡,点着,最后用一根绳子把灯笼挑在小棍上,颠悠颠悠地出去。到街上汇成一片灯笼的海洋,到处都闪着光芒,到处都充满笑声,小孩子真正醉心的就是这些了。元宵节的杂耍是一年中的其他每一个节气都比不了的,玩狮子的、跳大头的,跑旱船的,踩高跷的,过了初十便在城里各个街道汇集,锣鼓敲得震天响,玩杂耍的纷纷粉墨登场,各展手脚,逗得小孩子们哈哈直笑。别说一天,让他们看上一个月都不会烦的。 十五晚上要在院里各处点上小蜡,厕所、锅台、井架、鸡窝、树根、墙角都要点,屋里更要多,基本上是个地方能放蜡的都要放上,明晃晃的一片,气氛极为热烈,怪异,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世界。 胡胡李家的春节过得很热闹。老头作了主声称不怕花钱,要过个好年,主将下令,胡胡李不敢不遵,提了篮子往城里跑了一趟,提回来一篮子吃的喝的,小兄弟五个围着篮子里的一块肉嗅了半天,恨不得能把它看熟然后一口吞到肚里。小灵杰尤其兴奋,就不在家里呆,老爹买的肉他只看了两眼,一撇嘴,很看不起四个流着口水的兄弟似的。 “又不是熟的,你们再看有什么用!” 其实小灵杰一看那块肉也是眼里直想伸出个勾子把他勾走,但到底比那四位多个心眼,知道再看老爹不煮也没用,即便老爹煮了不让吃也还是没用,眼下反正也是一个吃不上,索性不如表示一下清高。小灵杰的话真把兄弟几个镇住了,小家伙很自惭形秽,悄悄地低下头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异口同声冲老二说: “我们出去玩了!” 小灵杰说了那句话后,心里忽地掠过一道灵光,我咋不偷一小块肉出去烤着吃呢?那群小喽罗们跟了我这么久还没赏给他们一点什么呢!小灵杰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四兄弟一走更给他创造了有利条件,小家伙忘了老爹的巴掌打在屁股上是怎么样一种感觉,看了看屋里没有人,搬了个小凳子蹑手蹑脚地把案板上的菜刀取下来,从那一大块肉上费力地割下来他的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儿,揣到怀里飞也似地跑出去了。 河坡上朔风怒吼,没有下雪,天却似乎比下雪更冷,一群鼻子尖冻得红萝卜似的小家伙们吸溜着鼻涕正等着焦急。 有几个甚至已经在心里暗暗骂上了小灵杰的娘。那群小孩有十来个,高矮胖瘦都有,竟然还有一个满地乱爬的,当然这最小的家伙不是他们集团内部的人,他的哥哥正抱着头躲在一边生闷气,因为有几个人说他带着弟弟过来会影响他们行动。也是,这么样的一个小不点,牙还没扎全呢,除了知道哭和骂人,什么也不会干,还得派一个人保护着,实在是拖累大家。集团里的成员都在为小不点的事挠头,他们在焦急地等待头儿的到来,好赶忙裁决这个伤脑筋的问题,几个人都不时地伸颈往小灵杰家的方向瞄,路上除了风掀起的枯叶,什么也没有。他们不知道头儿是被啥麻烦事儿拖住了后腿,竟然会姗姗来迟。当然,他们的头儿就是家里偷肉耽误了时间没有及时赶到的小灵杰。 小灵杰怎么会成了他们的头儿呢?说来话长,小灵杰自小给人的感觉就不是特别沉稳,像个小猴崽子似的,爬高上低,蹿上蹦下,这种小孩有优点,碰见什么人都不会胆怯脸红,有一般子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气势。但也有缺点,农村所说的“露头椽子肯糟”,读书人说的“沙堆于岸,水必湍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遇着有什么事别的人不敢干时,应声而出拍着胸脯自告奋勇的总是他,时候长了,人家遇到个什么特别调皮捣蛋的事儿,第一个考虑的肯定是他。 因为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小灵杰虽然出于对老爹拳头的惧怯,也没有干过几件足以让人骂街的坏事儿,只是送上门来试探着告他状的人确实不少,诸如东家的老母鸡刚下过蛋,还扎篷着翅膀“咯咯”叫着,进鸡窝一找蛋已经没了,再一看,靠近鸡窝的一面篱笆上给钻了个只能容小孩子进出的洞,东家的大妈根本就不考虑,冲西边的李家就吆喝上了。 “哎,我说李大娘,你们家小灵杰在家吗?” “没在呀,找他有什么事吗?哎,这小子整天吃了饭家就没了影,谁晓得疯到哪儿了。” 东家的大妈下面的话顺理成章就接上了,好像那是天经地义。 “我们家老母鸡刚下的蛋,花花眼儿就不见了,想问一下小灵杰是不是知道谁拿去了。” 再比如西家的菜园地,刚刚下力气平整好,回头拿家什菜种准备往里种。折回来一看,地里已经踩成一块铁板了,估计一开山镐下去能冒一溜火星,开山镐还得崩个大口,别说种菜,连铁树种子埋下去也钻不出来。种菜的一检查,地里踩的脚印没有一个是大人的,种菜的不再翻地,家什一收直接就往胡胡李家里走,进门二话不说先瞅小灵杰在不在家,他这么瞅地猫似地东西一望,李老太太肚里就开始敲小鼓,“哎,我说老刘头啊!你有什么事吗?” “我找小灵杰问他个事,看他愿不愿意帮他大伯这个忙?” 老太太一听心里挺高兴,心说原来这个不是找碴儿的,是用着我家那个小鬼头啦!老太太于是把一脸戒备换成笑模样儿,语气骤然也高了三分: “我说老刘头呀!你有啥事就说吧!回头我告诉他,一定能成。” 老刘头仍然不紧不慢,斯斯文文地说: “我们家准备明年开春盖房子,准备先打个招呼,让你们家灵杰到时候帮忙砸地基。” 老太太这下就掉五里云雾里去了,心想那小鬼头除了爬个树下个河逮个田鼠偷个鸡蛋的事儿干过,还没听说过能帮人砸地基呢?那可是重活呀!得要四五个一身横肉的汉子用绳子架着个好几百斤重的石碌碡,一齐憋足了劲抬起来再往下砸,再铁的人砸上半天也得累得歇上几日几夜才缓得过劲儿!那小鬼头怎么可能会干这个,莫不是听错了吧! 老太太还真实在,自己觉得不可信还不晓得别人是在弄个坑儿让她往里跳,还再追问: “哎,老刘头,那么大个的石碌碡,大人还怕弄不动呢? 他一个三四岁的小毛孩子,怎么能成,你不是找错人了吧?” 老刘头满脸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也斩钉截铁: “没错,我找的就是他,石碌碡他是抬不动,但他可以用脚,用脚去踩!” 老太太仍不知老刘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咋会能用脚去踩呢?那可是盖房子呀?” “没事,我见过你家灵杰踩过的地,我刚翻的虚膨膨的菜地,站上只苍蝇都能砸个坑,回头再一看,可好了,那个结实平整,如果盖上房子,子牙河连发一百次大水,也冲不坏地基的,就算整个大城县都冲到北京去,我的房子还是房子,您老人家说是吗?” 像东家大妈和老刘头这一类的还属于比较文明的,赔上两句好话就能打发得了,更有气急败坏的恶狠狠找到李家就要老太太教训小灵杰一顿,要不这小孩长大了想管都管不了,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小时候偷个鸡蛋煮煮吃了,不算什么,长大要是偷起金蛋来了那可不得了。老太太遇到骂上门的事儿多了,开始有点手足无措,时间一长也有了经验,人家进门老太太一瞅气不顺,忙不迭就又拉椅子又倒热水,接下来就骂小灵杰: “你要说我家小灵杰吧!坏也真是坏,今儿这个找上门来拉着我老婆子出气,明儿那个骂着进来找他算总帐,你说说,我一个老婆子怎么办他,他爹娘活忙,老不在家,我跑又跑不过他,骂他他又不听,难呀!” 为了增强效果,老太太在适当的时候还掏出手帕摸一下眼睛,好像气得流了泪似的,这下子找碴儿的就泄了底气了,你再鸡毛狗不是地揪小家伙的错,岂不是想逗老人家伤心吗? 找碴儿的也不找碴了,反过来倒得安慰老太太几句: “哎,我说李大婶,您老也别太伤心了,谁家的小孩儿有好的呀?天下乌鸦一般黑,都这样儿,慢慢长大了就成了,您老想想,小孩子要不调皮捣蛋一点没准您还认为他有啥病呢? 宽宽心吧!李大婶,气坏了身体可不好,等李兄弟回来,给他说一下让他教导一下也就是了,小孩子嘛,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老太太这一手用得得心应手,百试不爽,找上门来的没几个能讨到好去,不过小灵杰可就惨了。一有人向爸爸告状他就挨打,胡胡李的巴掌可不是吃素的,抡圆了往小家伙屁股上揍,看得老头、老太太、曹氏又心疼又带气,但谁也不敢上去求请。胡胡李的脾气秉性三个都知道,这时候绝对六亲不认,天王老子都不行。老太太一直怀疑小孙子不可能有那么调皮,事实上小灵杰也真没那么调皮,胡胡李的厉害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行,人家一出事儿就非他不找。找到了就得乖乖地脱了裤子趴着挨揍,村人们不知有多少次路过李家院外时听见里面牛吼一样的喘气声和“卟嚓卟嚓”的巴掌声,不用问,胡胡李又在动用刑罚,时间长了,村里谁家的小孩做了坏事,被大人逮住后,听到的教训都众口一辞: “你个小王八蛋是不是想跟小灵杰那个捣蛋鬼学,你欠揍是不是,你跑去问一下那小子现在屁股还疼不疼,昨个儿才刚挨过打。” 小孩子们怕什么的都有,但要是归纳出一个都怕的,那恐怕非他们老爹的巴掌莫属了,老爹把眼睛一蹬,蒲扇大的手掌一扬,鼻孔里冷冷一声轻哼,估计十个小家伙里有九个都草鸡。剩下的一个如果要在李贾村范围内找,只有一个小家伙可能够格,那就是小灵杰。 胡胡李有时候就奇怪,这二小子这肉是不是鳖肉,怎么打他就不知道疼,你打得累了,以为达到以儆效尤的目的了,于是松了手让他起来,人就老老实实地起来,脸上一丁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好像挨了那么多巴掌仅仅给他搔了搔痒。所以胡胡李每次教训完儿子后,要在心里连着生几天闷气。 其实小灵杰也是有苦说不出,从出娘胎他就天生不喜欢哭,哭哭能顶什么用,爹又不会一哭就停打,眼泪除了能说明自己是笨蛋,啥也说明不了,所以爹一打他,不管下手多重,不管那坏事是不是他干的,他都既不辩解,也不哭叫,随爹的便。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大人们以为小灵杰做反面教材是把小家伙们吓唬住了,不过小灵杰的英雄形象也根植到他们心里了。小灵杰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偶像,在小孩子看来,不怕挨打确实是很雄厚的资本。李贾村的小孩子们被父亲按到地上臭揍时,疼得大哭大叫时心里往往会想:我要是小灵杰多好啊!因为小孩子都调皮,调皮就保不准什么时候会挨一顿打,挨打是绝对避免不了的,所以他们像大人们崇拜鬼神一样崇拜小灵杰,如果两个小孩闹了别扭,互下战书约定时间地点要一决雌雄,到时候人都齐了,场子也拉开了,鼓掌欢迎的也欢迎过了,火上烧油的也烧够了,比试双方面对面站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当口,小灵杰过来了,这场可能会精彩纷呈的好戏后面就演不下去了,只要还是孩子,一看到这笑嘻嘻的,对什么好像都满不在乎的小家伙就自惭形秽。就觉得自己在小灵杰面前动手在他们而言如关老爷面前耍青龙偃月刀一样好笑。小孩子的自尊心都很强,他们可以为了挽回面子强撑着拳来脚往一番,当然(同样)也可以为了保留面子而理智地握手言和。无形中小灵杰俨然成了李贾村小毛蛋孩子里的头头儿,谁和谁闹不愉快,一个觉得自己特别有理而给对方说不清楚的话,最严重的威胁语就是: “你敢找小灵杰评理去?” 这时候对方如果确实是自知理亏而不愿服输,那么一听这话就无可奈何了,举双手投降,如果双方在一方提出由小灵杰做仲裁人对方毫无怯意时,那么小灵杰就真的该出场了。 他的仲裁办法很简单,各打五十大板,谁都有错,这种方法至少不会造成得罪一方讨好一方的不平衡局势,小孩子犟筋本来就是为了争口气,他们不在乎自己是否也有错,只要能挑出对方的错他们就很高兴,就对判决口服心服。 小灵杰也并非只凭这一点坐稳了小子兵团“司令”的宝座,他能在其他小孩子面前表现的能耐有很多。胆子大:小胳膊那么粗细的树枝上有一个鸟窝,没出窝的雏鸟在里面“啾啾唧唧”地叫,小孩子见了谁都眼热,可是那树枝实在太吓人,微风一吹便来回乱颤,连那么小的一个鸟窝好像都承受不住,更别说一个人了。你别慌,去叫小灵杰,只要找得到他,一叫必到,你看他袖子都懒得撸,往手心里“呸呸”吐两口唾沫,“蹭蹭蹭”三下两下就上到老枝上,那真是捷似猿猴,快如狸猫,在老枝上稍作休息,看清形势,找一个离鸟窝较近,稍粗一点的树枝,攀上去,趁风吹动柔枝的一刹那工夫,探身一扑,险而又险中,鸟窝连带惊叫着的一窝雏鸟就到手了。够义气:哪个小家伙遇着了麻烦,丢了什么,害怕回家挨打,千万别躲在一边哭鼻子,找小灵杰去,让他招呼人替你找,找到了大幸,找不到也别着急,大家一起想办法,人多力量大,最终你肯定会笑咪咪地理智气壮地哼着小曲回家,而毫不畏惧老爹充血的眼睛和鼻孔里的冷哼。主意多:小灵杰足智多谋在李贾村是出了名的,谁要是碰着什么事犯了难,只要能想到小灵杰,一切问题都可以应刃而解。当然,小孩子们也没啥大的麻烦,不至于让小灵杰太过麻烦。 小灵杰的“司令”地位其实在上冬学以前就已隐然形成,只不过那时他还没有享受到“头儿”这个荣誉称号。小家伙们见了他都唯唯喏喏,点头哈腰,他让他们往南去,他们决不会往不是南方的任何一个方向。一上冬学,一帮小人没了首领,成了无头苍蝇,想出去调个皮、捣个蛋也不敢,因为没有小灵杰的精密策划,只要一出动肯定会被人逮住,闹得不亦乐乎。小家伙们迫切认识到小灵杰对于他们的至关重要,在他冬学结束的那天下午,所有对小灵杰心怀敬慕和钦佩的小孩子从家里捎出来或冒着老爹巴掌的威胁偷出来了一些他们认为好吃的东西,在呼啸的北风中大摆“接风宴席”于子牙河岸边的一片稍微避一点风的洼地上,热烈欢迎小灵杰“衣锦荣归,功德圆满”。是日,大家伙开怀畅“谈”,纵情玩乐,凛冽的北风中,骂声、笑声、撸鼻涕声夹杂着野猫叫春儿一样的风声震天动地,席间,一个小家伙提出建议,说应该尊小灵杰为他们的头儿,一应大小人物均归他统一指挥,敢有违令者罚他从家里偷好吃的东西让大家吃。建议以全数票通过,大家伙以热烈的掌声庆贺小灵杰当选为他们的“头儿”。群情激昂,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小灵杰开始还极力推辞,当然他不会说力不胜任之类,而是提出了一个异常尖锐的问题:“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我回家又要挨老爹揍,挨揍对我而言是小事一桩,惹我爹生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众人一听这个没了主意,他们瞪着天真的眼睛看着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满脸的迷惑不解,他们真想不到,一个连挨打都不怕的人,竟然还怕老爹生气,真真不可思议,一个小子回过神后,愤然起立,振振有辞: “头儿,你老爹打你,本身已对不住你了,你还何必前怕狼,后怕虎,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我爹就是这么教我的,他都不顾及你难受,你还顾及他干什么?” 席地而坐者中十之八九对此言表示赞赏,大鼓其掌,看时,原来是周家的独生儿子叫铁蛋的,今年已经八岁了,小家伙有名的能说会道,能言善辩,死蛤蟆能让他说出尿来,死人能让他说出泪来。就是稍微瘦了点儿,看着娇怯怯的像个小姑娘,不过眉清目秀的,倒很耐看。他爹想打他时从不给他讲理,按倒就揍,因为他爹嘴笨,一张口就得给儿子堵回来,而如果要再给周铁蛋两句的说话权,他爹恐怕就得惭愧的让儿子反过来揍他一顿出气。周铁蛋一番话说完,冲四周作了个罗圈揖,斯斯文文地坐了下来,一脸得意。 小灵杰开始推辞并不是不愿当头儿,小孩子再聪明,再机灵,吃不住两三句好话,小灵杰当然也是,一看大家伙眼神里热切盼望的光芒,陡然觉出自己高了许多,年龄也由四岁变成了十四岁。他之所以提出那个问题只是想谦虚一下,他知道这群人里没有第二个人具备与他竞争“头儿”的条件。周铁蛋的话说得真是他始料未及,等四外掌声稍歇,他才清了清嗓子,面含“成熟”的微笑,徐徐地说: “周铁蛋的话有些道理,不过……不过圣人有言,孝字为本,人嘛,对爹娘一定要孝顺,不孝顺就猪狗不如了。” 周铁蛋这下真服了,“头儿”竟然还能引用圣人的话。只这点本事在座衮衮诸公就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座中不乏上过冬学的,但谁都埋了头不敢吭声,他们虽然也是上了冬学,不过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还没搞懂。 小灵杰看了看大家伙儿的反应,心中窃喜,其实他又何尝知道圣人有没有说过这些话,他的高明之处就在于知道圣人是比一般人高明的能人。 风越来越冷,穿得薄的几位禁不住摇头跺脚。小灵杰看时机成熟,不能再拖,遂庄重宣布“小子兵团”规矩三条: 其一,无论是谁,都要听头儿的命令;其二,不准调皮捣蛋,包括偷人东西,欺负别人,干坏事等;其三,大家的活动任何人不准向别人泄露,一旦出事,决不能当叛徒,逮住谁谁就要一人承担责任,免得连累弟兄们。 小灵杰宣布完三条规矩,掌声再次像疾雨掠过平静的水面。聚会于是结束,小家伙们抬头看天色已然昏黑,有几个便觉出屁股痒痒的难受,心里揣摸是不是又要挨打。 小灵杰回到家里兴奋得合不上嘴,四个兄弟呆头鹅似地瞅着老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子兵团”的成员几乎包括了李贾村所有四五岁到十一二岁之间的孩子,而李家就只有小灵杰一个,本来小灵杰还想介绍这四位加入,转念一想,罢了,这四个人没一只好鸟,去了只会给我扒豁子,不治他们大家伙儿会说我包庇坏蛋,治了他们回来我要挨揍。因而,这四个兄弟成了名副其实的游击部队,想跟老二去玩老二不让,找其他孩子又找不着,整个春节这四位倒挺老实,家里吃的喝的都不少,四个人嘴里不停歇地吃了一个春节。老二回来他们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欢呼雀跃,因为怕给老二拉上关系后被他掏出来他们都吃了什么好东西,老二要是发觉吃了亏,那他们四个可是吃不了也兜不走。 小灵杰之所以最后规定三条是有他的算盘的,他想洗脱以前加在他身上的种种罪名,因为那些坏事不管是谁干的,这些人肯定就在他们的组织中间,只要管住这些人不干坏事那他自然而然就清白了。家里的好吃的他可以不吃,家里有什么好玩的他可以不玩,那群人送给他的东西也不少。而且再怎么说,家里如果有什么吃食,他虽然不如当时在家吃的多,爹娘肯定给他留一份是真的。至于张老先生送的书和老爹的谆谆教导,暂且放一边了,顾不了那么些。他已经从短短几天的行动中深深体会到了当头儿的乐趣,他对自己以前所持有的想法隐隐有一种本能的怀疑,他越来越觉的:赚钱并不一定非要自己赚,指挥别人赚了给他岂不更好。他又被自己这个想法折磨得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因为他的想法直接触到了老爹告诉他的话的真实性问题,他怀疑那些就是怀疑老爹。他开始不愿一个人独处,他耐不了那份孤独和无助,他要想尽一切手段保住他的“头儿”的地位。 小灵杰那天从家里偷了肉出来和大家伙儿碰面时都快中午了。有几家吃的早的屋顶已经冒了炊烟,不过这些都无妨,他们都从家里带着吃的,本来就没打算回去吃饭。大家见了头儿先汇报了一下从家里带出来的战利品,有糖果,有熟肉,有生肉,有青菜,有从整鸡身上扯下的鸡腿,“军师”周铁蛋还搞了半瓶老白干,是他老爹喝迷糊后被他偷偷藏起来的。那位带着小弟出来的偷的东西最多,他偷了一只热乎乎的鸡腿,还有一大块喷香的猪肉,他把能带出来这么多东西的功劳一半归于他那个正在地上爬动,拖着两筒鼻涕的弟弟,因为东西是塞在他弟弟衣服里才带出来的,他甚至脸红脖子粗着松开他弟弟的裤带让大家看,小家伙吓得哭着挣扎。果然,他哥哥没说假话,小家伙的小肚上一大片油渍,连小鸡儿上似乎都油乎乎的。小灵杰和周铁蛋商量之后,决定给予小家伙随大家出动的权利,具体是由大家轮流背着他走。 “英雄宴”的地点是由军师周铁蛋提前几天亲自带人考察的,在从李贾村逆河而上有二三里路处。子牙河每次发大水都是最早从那儿冲上河岸然后才向纵深发展。老辈子时候曾经住过人,为了防水还在河岸上栽下了一排排一列列的柳树。 柳树如今都东倒西歪地活了下来,住的人却经受不了大水的洗礼,一大批人喂了鱼鳖后剩下的极少部分迁出去了,现在只有一片荒凉的土地,夏天时蒿草能长到一个大人那么深,时有蛇虫鼠兔出没其间。一到夜晚,猫头鹰便躲在黑漆漆的柳枝深处耸人听闻地叫,野草间磷火随风飘摇,忽东忽西,若再有一弯新月从满天愁云惨雾中可怜兮兮地探出半个小脑袋,照见不知什么小动物在草根边上匆匆走过时草杆乱颤的样子,只怕就是李督堂来了也得先大吼两声壮胆才敢睁开眼睛看一下然后就得掉头跑掉。 不过那是夏天晚间的景色,而且还是听老辈人说的,因此没几个人有胆量到那儿去。白天不敢,夜晚就更别提了。谁要是敢单枪匹马踏着凄迷的月色去那儿闯一趟,回来后只要没被吓死,那怕你吓得拉屎拉了一裤裆连裤子都没洗,你也会立刻被冠以“大胆”的雅号。胆量比较小的人谈到那块地方就要发抖,因此,有人送了一个外号给它,叫做“鬼地”。 “鬼地”对眼前这帮小子而言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譬如说害怕,惧怯、仰慕、希冀等等。他们中间知道鬼是什么东西的人不多,而且这几个人都在张老先生的故事中得到了不少力量和勇气,所以他们无所畏惧,看来有些事情不知道了反倒有些好处。 周铁蛋选中此地作为目的地是有他的原因的。一则鬼地地方偏僻,人烟稀少,不易被人发觉。二则鬼地杂草丛生,到了冬天都已枯死,是上好的燃火材料。三则鬼地正冲风口有许多柳树,比较挡风,这些原因他只简单地给头儿说了一遍,头儿二话没说,拍板定案。 农村有句俗话叫:“刮风顺河走,”意思是说沿着河岸风比其他地方要大一些,这些从地理学角度容易解释,风是相对位置之间的气流运动,河岸一般比较低些,形成促使风力加速的一个凹槽,所以沿着河走风明显要大。小灵杰的队伍现在就踽踽行在顶头风里,小家伙们都带着一种新奇感,因而也并不觉得风有多么吓人,客观地讲,风真的是足够大的了,一群人叫着、笑着,跳着往前赶,风吹得他们直想原地打转,迈一步几乎要退回半步,脸上被风吹得又干又紧,偶而有夹杂的沙粒或树叶直飞过来揍到脸上,刀割一般地生疼。 但是每个人似乎都没去考虑寒冷的侵袭和猛风的肆虐,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最小的小孩。小孩以前可能只被老娘和哥哥抱过,十分怯生,别的人根本别想碰他,给他做个鬼脸他都得“哇哇”大哭,可惜他哥哥又实在没那么大气力,轮流着背他的人才换了三个,小家伙已经哭得满脸泪花,力竭声嘶了。 大部队到达“鬼地”时已过正午,风依旧呼啸得吓人,太阳是白色的,被一堆阴云追赶着,薄得像只有一个影子,似乎还透着明,但却是冷冷的,没有一丝一毫暖意。 鬼地确实是一处得天独厚的好所在,本来平整的、延续不断的河滩到这是忽然像刀砍斧削一样,齐整整地少了一截,河水从河岸塌陷下去的一块盘旋过去,河水现在结成了冰,昏暗的一大块,阳光下泛着死鱼眼睛似的光,塌下去的一块能顶上半个李贾村,从远处看像树身上长着的大瘤子,又像孕妇挺着的大肚子。层层叠叠的柳树,粗的能有篓子那么粗,细的也差不多有碗口大小,此时都脱光了叶子,光秃秃地站着,但是却很避风。柳树后在有一漫坡的沙土地,也应该属于河滩的范围,估计这块原来和塌下去的部分是连成一体的,成一个缓坡斜着插入河心,沙土地不经水冲,天长日久,浸入河中的部分就被河水掏空,滑入河里,形成断壁。沿河的居民为了防水,才在断壁边上栽上柳树,那知水没防住,风却被挡在外边了。斜漫坡在夏天应该是一块绿茸茸的草坪。现在全干枯,柔顺地贴地躺着,大部队全体的扎营地点就是这个既避风又平整的漫坡。 由漫坡上去就是一马平川的“鬼地”。丛生的荒草还保留着夏日的规模,只是没有了夏日的热闹丰满。草丛中隐隐有破壁残垣,荒丘野坟。这会儿看着除了让人心里自觉郁闷外,并没有多么吓人。 一群人都不觉得怎么饿,带来的东西杂七杂八地在草地上有一大堆,生的仍旧生着,热的也已经凉了。小灵杰分派了几个人上去拽草,找干柴,余下的就地歇息,听候调遣。 拽草、拾干柴的几位说说笑笑地一溜烟跑上漫坡去了,剩下的横七竖八互相枕靠着歇了一通。刚经过“长途跋涉”,大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没有人多说话,最小的那位哭得眼泡红肿着,小脸蛋上一道道泪流过的黑痕,此刻也没了力气,乖乖地躺在他哥哥的怀里抽噎着望天。 风仍旧一阵紧似一阵地在柳林外乱窜,干枯的柳枝像绷紧的弓弦,费力地在空中“啪啪”地甩来甩去。日头比刚才更加萎缩昏晦,只剩下手掌大小的一块,边角还被浓云遮掩得残缺不全,丝丝的冷气仿佛是从云缝里挤出来的,一长条一长条地在空气中飞舞,偶而掠过身侧时,像冬天暖暖的被窝里忽然被人放了块厚厚的冰。一阵寒颤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满身暴起的鸡皮疙瘩。 小灵杰算着拾柴的也该回来了,时间似乎也不能再拖,就这时候开始七手八脚地干,到东西吃进嘴里,大约也该是别人家晚饭时候了。看看四周横躺竖卧的兄弟们,来时的满腔热情和冲天气象好像也快被风吹干了,睁着眼的几位不言不动,仰首呆呆看天上的浮云。有几个甚至进入了梦乡,还打着呼噜。 小灵杰把众人一个个叫起来,每一个睡着的都不愿起,推他一下仅仅翻个身哼哼两声便又酣睡过去,丝毫没有平时龙精虎猛的劲头,倒像是长期睡眠严重不足的垂暮老汉。能一下叫醒的一骨碌坐起来也是口角滴着涎水,两眼似睁还闭,痴痴呆呆的,时不时还伸个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等把所有人都一一搞醒时日头已经偏西,冷气依然浓重,拾柴的还没回来。醒过来的清醒了头脑之后第一个感觉是饿,一感觉到饿便想起已有两顿没好好吃过饭。再往下想肚子里就“咕咕”地叫起来了。意志稍微薄弱一点的嘴里没说,心里却开始后悔这鬼地方不如灯火通明,煦暖和乐的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