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引子:大清国的“命根子”把握在一个没有“男根”的男人手中 “男根”是男人最能显示雄威的器官,大太监李莲英虽然从小就失去了“男根”,可他却比成千上万有“男根”的男人更雄威百倍! 混浊的河水从大地干裂的缝隙中曲折地穿行,象一条无头的蛇,细长的身子钻入了远方的地平线。和屋顶一样颜色的天空,悬挂着呆滞的浮云,黯淡的太阳,把模糊而迷茫的目光投在这块埋葬死人的身躯和活人欲望的地方,四周稀稀疏疏的树木,用它们僵硬、倔犟的枝叉,把这目光撕成一条条,破布似地撒落在地面上。凄冷的风,吹动着枯萎了的草叶,丝丝抖动着。人们的衣服,在风里“呜呜”响着,就如同坟墓里幽咽的哭泣。 这片空旷的坟地,迎来了它千万年来最辉煌的日子,就见一个个馒头般的坟堆上,都添了一层新鲜的黄土,坟头上用石块压着一摞摞大张的黄纸,黄纸在风中不停地跳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用大理石精工雕镂的供桌已被各种各样罕见的祭品供果覆盖,正中那尊一看就知道是皇宫御用的香炉上插满了大把、大把的极品炉香,香烟袅袅扑鼻,沁人心肺。坟地的下面,连着一片荒地,此时的荒地已用新鲜黄土铺满垫平。就在这荒地上,排满了衣着华贵、高矮各异的人,这一大群身份高贵的人围聚在这穷乡僻野之中,显得格外抢眼。不知按怎样的规矩,他们依次排成两列,都摆出和天空一样的表情,静立着。在他们的中间,有一位身着高品官服,头上顶戴花翎的老人,他和那些人一样,肃穆地站着,混浊的眼睛呆望着,远处弯弯的河水钻入了地平线。 所有人都以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表情,静立着。除了衣服的“呜呜”声,坟头纸的“沙沙”声,一片死的沉寂,偶尔有一两只乌鸦,从远处的树梢飞起,“呱呱”叫着,钻入弥漫着黄土的天空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在众人的目光中,远处黄沙起处,出现了一簇晃动的影子,像是被人的目光拉扯着,越来越近。这时,一只偷食供品的乌鸦“突”地腾空而起,坟地上卷起一股旋风,于是纸的“沙沙”声,衣服的“呜呜”,声掺和在一起,人群中也出现了一阵骚动。影子走得更近,细看分明是一支整齐的仪仗队伍,簇拥着一抬十八抬的大轿。这时,两面的人都已看清。好象是谁在暗中发出了命令,轿子后面的人群,拿起了各式各样的乐器锣鼓,一时间鼓乐大作,在人们的头顶上回荡、撞击着,而几乎同时,坟地这边,点燃了成百上千挂的浏阳鞭炮,火花撞击着地面,爆炸声充斥了天空。就是早已守候在坟地的这些人,也立刻扑倒在地上,在荒地上排成两串整齐的头颅。吹打声更近了,鞭炮声越来越大,当两股人群终于汇集在一起时,鼓乐戛然而止,爆炸声渐渐稀疏。人们拥着随轿而来的一位老人,沿着两列头颅之间的夹道,一直走到坟地边一张大理石的供桌前面,那位官服老者的身边。跪下的人们调整了姿势,把目光转到这一面。 在所有目光的期待下,那位新到的老人从身边小心翼翼地搜出一张很小的纸片,端放在眼前,开始宣读。风忽然变得急躁不安,拼命撕扯着那张饱浸岁月沧桑的故纸,各种声响又交汇在一起,什么也不能听清了。老者宣读完,从旁边一个中年人手中接过一个红布包裹的盒子,郑重地递给那位官服老人。就在这同时,鼓乐声再次响起,鞭炮的火花又一次冲击地面,大地开始震动,人群开始震动。老者双手拿着那张旧纸,放在燃烧的香炉中,一瞬间,那纸片变成了焦黑的卷儿,被一股风吹进干枯的草丛中。官服老人捧着红布盒子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两条腿互相击打着。他终于坚持不住,“卟通”一声扑在地上,眼里滚出两串混浊的泪水,泪水顺着干瘦的脸颊尽情地流淌着。突然他长号一声,把头撞在黄土地上,一面抢天呼地地痛哭,一面断断续续地呼喊:“爹……娘……儿子总算把……你们……给我的命根子……给我的血肉……找回来了……”他双手用力拍打着坟堆上的黄土,撕心扯肺般地哭着喊着。一会过后,哭声停止了,老人抱着红布盒子,仰起头望着暗淡的天空,嘴里呢喃着听不清的话语。半晌之后,他重新低下头,发疯似地撕开了包着盒子的红布,揭开了盖子,注视着里面黑乎乎的两件东西,又一次把头撞在地面上,嘶哑地哭号。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渐变成抽泣,渐渐变小,老人冷静了下来,抬起来,把目光凝聚在那两团东西上。这两团东西,凝结着一个人凄凉、耻辱的回忆…… “棍呱,棍呱”,刚过立春,从冻土里跳出刚刚有了点活气的“肮鼻子”青蛙就开始此起彼伏地叫起来。这青蛙皮肤是黄褐色,尖尖的嘴,细长细长的后腿把屁股高高支起,一到春天,就开始鼓起两个大大的鼓囊,整日不知疲倦地叫。子牙河两边的土地上,一直充斥着这种“棍呱,棍呱”的叫声。 几十年前,他就是伴着这种声音跑到了天子脚下的京城。 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太阳垂着眼皮,象一个老迈昏慵的病人,黯然地呆望着古城打着补钉的城墙和长着一缕缕细高瘦长的狗尾草的屋顶,还有街道上慵慵散散的行人。就在鸡肠般弯曲的胡同中,一株老态龙钟的槐树用它无数只硕大的手臂遮掩了胡同深处的一所院子。苔迹斑斑的院墙忠实地环卫着里面的房屋,半开半掩的院门的青漆剥落处,露出一节节血染似的松木。院子里异常寂静,只是时而有邻居家的狗叫声穿过院墙,击打在灰沉沉的屋顶上。 在正房侧面的一间低矮的小房子里,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放在一面桌子上,桌子旁有一张用砖坯垒成的窄炕,上面铺撒着细细的灰。炕的两头用砖支起了一扇门板,就在这门板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男孩,他的两腿、双手都被叉开着,绑在门板上,腰部也紧紧地缚着两道绳索。孩子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屋子上方可以看见黑色的檀木和漏下来的泥巴,横梁上吊着一个滑轮,轮子下悬的细绳的一端系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匕首锋利无比的尖端正对着孩子的眼睛,一动不动,和孩子对视着。屋子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整个房间沉浸在凝固的空气中,除了跳动的灯光,一切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打破沉默的声音。 老槐树的枝干投在糊得严严实实的窗纸上的阴影慢悠悠地晃动着,油灯对着阴影诡秘地眨着眼。终于,在阴影的晃动中,一个身影走进屋子里,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不高,满脸粉刺的人,他来到孩子旁边,随手拉动悬挂着的绳子。这人的手开始动,绳子慢慢地动,那个匕首也缓缓向下滑动。孩子眼睛瞪得更大,目光顺着匕首滑落的方向移动,和匕首顶端接在一起,手仍在不断地动,匕首仍不断地下滑、下滑,孩子的目光不断地退缩、退缩。灯光跳得更加厉害,火花的撞击声发出“啪啪”的声响,窗纸上的影子也开始跳舞。 只见那个男人的手飞快地闪动,匕首笔直地落下,就在这一瞬间,一声令人胆寒的嘶叫冲开了封闭的窗户,冲破了屋顶,……而后,一切又悄无声息。孩子面部灰色,头歪在一旁,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则从炕边拎起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放在一个米升里,用红布包好,收起来。 一切又都恢复了以前的沉寂,灰黄的天空升起低沉的乌云…… 官服老人的眼里又盈满了混浊的泪水,他呆望着远处,河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中有一支鸦群飞起。 若干年后,这位老人躺进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坟墓里,又过了若干年,他的坟墓被人挖开,人们看到的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于是形形色色的传说接连诞生,在他那极为普通的名字上竟布满了各种各样的迷雾和疑团,他就是那曾把握过数十年中国命脉的超级大太监——李莲英。>>李莲英--一、拉二胡的爸爸一、拉二胡的爸爸 离京城二、三百里的河间府,最有名的“土特产”就是“盛产”割掉了男根的太监,大太监李莲英虽然也是由此地“出产”,而他的祖籍却是有天堂美誉的杭州,其老祖宗也还作过大官…… 清朝道光年间,河间府大城县。 时令已是深秋,天气颇冷的了。由西南向东北绕县城而过的子牙河虽然仍旧呜呜咽咽地流淌着,却已没有了夏日那股喧嚣奔腾、一泻千里的势头。河滩下几棵七歪八扭的老柳树早已被秋风扫尽了黄叶,光秃秃地斜在那里,像饿煞了的皮包骨头的乞儿。偶而又是一阵秋风肆虐,老柳树突兀刺向天空的枯枝吹口哨一样呼呼作响,落叶也飞舞在风里,有几片被昏黄灰浊的河水收留,随之载浮载沉,也不知去向何方。 正是赶早集的时候,早集是这一带农村约定俗成的货品集散形式,日期大都在每个月的逢五、逢十。大城县的早集最兴盛时,连河滩上的几棵老柳树都曾作为肉包棚的立木立过功劳。不过那是听老辈人讲的,现如今老柳树只有慨叹人世沧桑的份儿,早集已经萎缩得只剩下基本固定的老字号店铺了。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房顶,大街上的行人还是很少,几个杂货铺的老板都缩着脖笼着手站在大门口探着脑袋眼巴巴地盼着有人能光顾他们的生意。好让他们不必再担心近半个月的针头钱脑、柴米油盐。他们都失望了,除了有两条夹着尾巴、扁着肚皮的癞皮狗沿着墙根灰溜溜地过去之外,再有的就是几个弓着背提着粪筐大声咳嗽着东瞅西望的拾粪老头。拾粪老头逛到这块拾粪肯定是有目的的,但却不是这几个店铺,而是十字路口那个热气腾腾、腌脏不堪的小面摊。 面摊在十字路口这儿扎场才没几天,掌柜的是一个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高个汉子,听口音好像不是这一片儿的人,掌柜的团团脸,什么时候都是洋溢着笑,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世上还有忧愁似的。然而面摊的行头却着实让人不敢恭维:刚刚铲平的洼地上竖着几根快要朽掉的洋槐木桩子,坐近了还能听见桩子里小虫子“霍霍霍”的啃咬声,绷在木桩子上挡风遮雨的幕布是农村用手摇纺车摇出来的粗稀布,上面大补丁摞着小补丁,估计扯下来扔野地里连赤身露体的乞丐都不会正眼看一下。坐在帐篷里能看见外面星星点点酒盎大小的阳光,别说挡风,连淋不湿地皮的小雨都挡不住。布的颜色已辩不太清楚,似乎能从顶篷中心漏光的地方看出些曾经白过的痕迹,但给人整个的感观却是黑乎乎、油光光的。帐篷下横七竖八摆着几条长短宽窄不一但都同样油光发亮的木板,木板下支着一摞一摞的半截砖,这些是权充桌子的,椅子也很简陋,不知掌柜的从那儿拾了些粗树根,又剔了剔泥,连稍长一点的树根都没扯掉,就那么乱篷篷的堆放着让人放屁股了。掌柜的就穿着一身油腥味扑鼻盖脸的粗布褂子站在这么一堆家什中间,笑逐颜开地招待着每一位皱着眉头走进来、打着饱嗝走出去的顾客。 太阳离房顶快有一人高了。吃完饭的有些已走开,掌柜的见生意清淡了些,便从泔水桶里捞了块黑布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擦那些比抹布还要稍微白一点的木板。几个拾粪老头是较早进来的,已经吃得肚圆了,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其中一个还摸摸索索地掏出来一个白铜烟袋锅,滋滋溜溜地吸开了。 掌柜的是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这两天正思忖着是不是打听一下地方上有没有强梁的,然后备几样礼物去拜拜,也好图个长久之计。此刻见有机可乘,便去冲了几碗热腾腾的白开水,恭恭敬敬地送到几个老汉面前,然后随手拉了条树墩坐在一边,准备插话。 几个老汉正聊得口干舌燥,一见掌柜的这么勤快,忙不迭地收了话头,跟掌柜的打招呼。 掌柜的影影绰绰好像听见他们是谈到一个胡胡李怎么怎么着,便顺势发问: “诸位老伯,您们刚才说的那个胡胡李是什么人呀!” 几个老汉本来就意犹未尽着呢,一听掌柜的话头,立马七嘴八舌地向掌柜的介绍: 这个说:“胡胡李是个拉胡琴的后生,从小没了爹娘,四处乞讨过活,后来不知怎地跟一个游方道人学了手胡琴,便靠这个赶人家的红白喜事,混口饭吃。” 那个说:“邓财主他老娘出殡那天,胡胡李也在,我那天刚巧在那儿干活,那个好听,这辈子恐怕也没法听第二回了。” 最后还是抽旱烟的老汉作了总结:“听说胡胡李就是那天惹恼了邓财主,挨了顿好打,在家里躺了半个来月,这两天才稍好点儿,弄不好这会儿就要动身走了。” 掌柜的连打听带揣摸最后才把大致梗概弄了个八八九九:原来这胡胡李家就在城南十里左右的李贾村,父母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有几亩薄地,苦筋巴力折腾一年还老不够温饱。祸不单行,胡胡李六七岁时子牙河发了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水,胡胡李的爹娘在水过后就染了病,撑了不到半年,双双见了阎王,胡胡李东门讨西家要地挨了几年,总算留了条小命。大约就是十来岁的时候,一个游方道人碰见他饿晕在大路边上,道人动了善心,教了他一门手艺——拉胡琴,胡胡李就那么串街走巷地拉胡琴混饭,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地拖着过日子,前些时李贾村的首户邓财主家里埋人,胡胡李去凑场子,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被邓财主的家丁揍了一顿,据说伤势好后就要流落他乡了。 几个老汉讲完后闭着眼睛长叹不已,掌柜的却忍不住往下追问了:“那胡胡李就没有近门收养他吗?”仍是抽旱烟的老汉:“有倒是有,胡胡李有一个没出五服的叔叔,不过,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谁敢保证洋毛子就一定打不过来,谁都得防个后啊!胡胡李一个棒小伙子,找不着活干就只有白吃,谁也供养不了他呀!” 掌柜的眉心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甚至于根本就没听清老汉下边的话。等掌柜的如梦初醒招呼几位老汉时,这几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掌柜的前思后想,到正午时终于打定主意,把帐篷里的几样值点儿钱的东西收拾了收拾,托人照看。然后在嘴里又咕哝了几遍城南十里李贾庄,便撒开脚丫子一路小跑往城南去了。 城南十里是个大约数,掌柜的一路走一路打听费了一个多时辰才赶到村口。日影已经有点斜了,掌柜的整了整褂子,擦了把汗,把左手里掂着的吃的换到右手,大踏步过了河桥。 事实上几个老汉讲的是实话,县城离李贾村也就只十里地,不过老汉指的路是沿河的小路,李贾村就座落在河边上,稀稀落落有那么三四十户人家。房子大都是土坯垒的,墙上还残存着下大雨时留下的水渍,屋顶是用秸杆蒙上的,有的已经被风刮得支支离离。只有一户人家是清砖瓦房,青砖围墙,红漆大门上钉着几排黄澄澄的铜钉,此刻门紧闭着,铜钉映射着阳光别有一番森严,院里隐隐有狗压抑的叫声和主人低声的喝斥传来,院墙上有两只肥壮的大公鸡扑楞楞地飞跑。掌柜的猜测这该是邓财主家。于是暗暗把方位记在心里,预备有机会来拜访。 要到李贾村必须得过河桥,说是桥好像有点太高看它了。 那仅仅是几根糟木头竖在河心,河岸两边铺上几根旧木板凑成的,狭窄程度刚好能搁下两只脚。 掌柜的过河桥是大踏步过的,这点小玩意难不倒他。李贾村其他的住户都没有什么动静,掌柜的看了几家都是开着屋门里面没有人。只好一直往前走,走到村边时候才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互相搀扶着迎头走来,有几个还抽着鼻子抹着泪。掌柜的忽然想起那几个老汉说的胡胡李今天可能要走的事。立刻就觉出事情不妙了。他拦住走在前面的一位老太太说:“大娘,请问胡胡李住在何处?”老大娘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疑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往来的路上看了看回道:“他住在小破庙里,现在人已经走了。” 掌柜的顾不得多说话,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前面,用手遮住阳光往前瞅,路上只有风扬起的灰尘和飘飞的落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天知道胡胡李是什么时候动身的。掌柜的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沿老太太指的路去找那座破庙。 庙在大路上,是一座农村最多见的土地庙,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破败不堪,看来土地爷喝西北风是非只一日了。小庙没有门,两个小窗上堵着几根粗木头,但显然是挡不住风。 进庙去正对着庙门是一个土坯砌的香案,一个缺一条腿的瓷香炉摆在上面,里面没有香灰,却有半香炉清水。估计胡胡李在此之日是拿它当水杯用的。庙门一侧排着一块木板,如果没有猜错它原来该是庙门才对,木板上干干净净净,庙里地面上也扫得干干净净,胡胡李动身之时显然没想到他还要回来。 掌柜的在土地庙里呆呆地站了很久,没有别的办法,看看太阳又降到树梢上时,只得顺着子牙河往城里方向走。 秋风不知又从哪个树林里钻了出来,汇聚在河岸上打转,有几个小孩子吆喝着顺着河岸旁的杂草丛跑,草丛枯黄而且稀疏,在风里努力想挺起腰身却总也不可能,天地间除了呼呼的风声充溢双耳,别的声音都给吹跑了,几个小孩大张着嘴,但是听不到叫声。忙着归巢的麻雀仿佛被吓傻了,凝立在柳树的枯枝上,像一个个突出的树瘤。掌柜的紧了紧腰带,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昏暗而阴森,没有一丝生机,浓重的云几乎压着了屋顶,风似乎更大更紧了,眼前的小路在河边蜿蜒盘曲,像一条风干了的死蛇,路的尽头隐没在晦涩的夜色中。河边的土屋里次第亮起了灯光,远看着像一团团雾气包裹的灯笼。河水里的灯影被拉长成条条光带,时而会被河心的杂草撞碎成鳞鳞波纹。天地间笼罩着一股萧索凄凉、诡秘可怕的气氛。 掌柜的憋足劲迈开长腿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天已经暗成一口黑锅,伸手不见五指。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丝声息,掌柜自己呼呼的喘气和“咚咚”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耳鼓,让他不由自主地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路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掌柜的忽然听见前面有嘈杂的人声传来。隐隐的还有几只灯笼飘来飘去,忽聚忽分。人声渐近,人影在灯笼的照耀下渐渐清晰。好像是几个人用绳子绑着一个人拖拉着往前走。 掌柜的让到路边想让他们过去,那几个人直到近旁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瞄了掌柜的几眼,有一个狠劲地把绑着的那人推了个趔趄,嘴里还恶声恶气地骂:“好狗不挡道,黑灯瞎火的躲在大路上,不是小偷也是拦路打劫的……。”这位的话没说完,边上一位提着灯笼的蹭了过来:“李三,你那张乌鸦嘴唠叨个啥,天黑路远,赶快把胡胡李这小子送回去交差是正事。”掌柜的本来准备忍口气拿腿走人,一听这个反倒回头凑上来了:“嘿!这位老哥,你们是不是李贾村的?”那几个骂骂咧咧、纠缠不清的原地正打着转。闻声全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你这小子是那路神仙,你怎么知道的?” 胡胡李知道此次被逮回去凶多吉少,也并没存太多委屈求全活下去的意思,这会儿见一个块头挺大的人上来跟邓财主的家丁攀谈,更没什么好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口骂道: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识相的赶快送小爷上路,阎罗王那儿咱们再论是非曲直。”掌柜的暗自皱了皱眉,肚里盘算:“胡胡李,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先保住小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掌柜的心里打着小鼓,脸上的笑容反倒更灿烂了:“诸位老哥,小的刚从邓善人那儿回来,邓善人说胡胡李就不用捉了,诸位还是扔掉这个累赘回去讨赏钱吧!晚了恐怕领不到了。” 这也是掌柜的聪明之处,明知道明刀明枪地干自己绝对不是敌手,邓财主雄霸一方,没有地方官府撑腰也不敢这么为非作歹。只要这几个家丁稍一松口,先把胡胡李弄回城里调养两天,邓财主这边掌柜的自有主张。 几个家丁为了捉胡胡李没少费事,若不是胡胡李在此地人尽皆识,这几位怕是跑断腿也捞不着他的一根汗毛。家丁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听错了呢!一个家丁打着灯笼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将掌柜的看了个遍。掌柜的仍在不动声色地笑。家丁们看不出什么门道。内中有一个小子比较聪明,琢磨着琢磨着就觉出不对来了:“哎!我说,我们家主子可没让我们捉他回去,是请他回去,这小子脾气犟得跟骡子一样,绑的一点不牢靠他就又踢又咬。我们也是没办法才这么对他。”家丁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左手背上被胡胡李咬那一口,摁了十来把土才把血止住,这节口还在火烧火燎地疼,禁不住又照胡胡李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胡胡李路上估计没少挨揍,左眼眶青紫,嘴角还沁着血丝。头发也给扯得一绺一绺地。家丁那一脚踢得他打了个滚,刚好摔倒在掌柜的脚边。这一下可踢得不轻,胡胡李吡着牙咧着嘴“唉唷”了半大,也没能爬起来。 掌柜的这时已经把前因后果理出了个头绪,便不顾胡胡李,顾自上前给几个家丁说话:“诸位信不过我王某人还是咋的。胡胡李欠的钱王某人已经还给邓善人。善人还送我了些东西。临来之前,邓善人还给我交待:你路上碰到他们赶快让他们回来,李三那小子不知轻重,万一捅了大漏子可不好收拾。”那个叫李三的家丁正斜着眼睛冷笑着欣赏胡胡李在地上挣扎,一听这个立马就萎了下来。其余几个也都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头也低下去了,腰也弯下去了,脸上笑容也露出来了,话也说得快赶上蜂蜜的味道了,李三最撑不住,走近一步问掌柜的:“哎,我说这位爷台,我们家主子还说我什么没有。”掌柜的这时把笑容收回去了,一脸的隆重:“没有,邓善人就说要让你们回去领赏。”李三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里,回头冲那几位摆了摆手,“兄弟们,做个顺水人情,放他一马。回去我请大家伙吃饭。”那几位没动静。那个比较聪明的有个外号叫“胎里坏”,那可是一肚子坏水,从头到脚流脓——坏透了。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事情蹊跷。但又想不出蹊跷在什么地方。李三吆喝的时候他正挠着脑袋犯嘀咕:你说这无巧不成书说的是说书的,碰到真事儿上那儿能有这么巧,偏偏就给他碰上了。主人临来前还连声地嘱咐。“咱在衙门里有人,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们只管把风声搞得紧一点,也好让这帮穷鬼们睁开眼睛看看,谁以后敢在我面前蹦高儿,先准备好棺材再说,”胎里坏怎么想都无法想象出来主子在他们面前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不到半天工夫,就真的变成了扫地不伤蝼蚁命的善人。胎里坏这边苦苦思索,李三可没这么好等性。敢情他还是这几个中的头头,此刻见众人根本就不理会他,更是火起,半天的劳累化作怒气一并发作出来:“你们几个死了还是丢魂了,赶快他娘地给我走人,回去迟了主子拿我开刀我唯你们是问。” 掌柜的看几个家丁打着的灯笼和骂声被夜色完全笼罩,才上去把胡胡李扶起来,胡胡李全身上下火炭一样烫手,两眼闭着紧紧的,天黑看不清楚脸上是什么表情。摸摸额头,满头的虚汗,掌柜的不敢怠慢,摸索着把胡胡李身上捆着的绳子解下来,把他扶到自己背上,一溜小跑地进了县城。 掌柜的把胡胡李安顿好已经快半夜了。帐篷里不太挡风,油灯放在地上还是老被刮灭。外面风声大得吓人,像是千万只野兽一齐发威。胡胡李躺在还不如他破庙里那块门板舒服的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嘴唇苍白,鼻翼一张一翕,时不时还在床上挣扎着来来回回滚动,好像要逃避恶梦中的什么伤害。掌柜的锁着眉头坐在一边,叫又叫不醒他,只有拿热毛巾一遍一遍地给他擦拭头上密密麻麻层出不穷的黄豆大的汗珠。 天交二更的时候,胡胡李仍是老样儿,掌柜的从热水盆里捞出一条毛巾拧干轻轻地敷在胡胡李额头上,又找了根绳子把胡胡李牢牢绑在床上,最后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破箱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黑乎乎的物件掖在腰里,一切忙完,掌柜的又趴在胡胡李的脸上看了一会儿,便吹灭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风有些小了,天上隐隐的有几点星光胆怯地眨着眼,月亮在浓云簇拥中露出半拉身子,房屋里轮廓若隐若现,像伏在海底的怪兽,仿佛随时准备择人而噬。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掌柜的也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两眼精光暴长,他在帐篷口迟疑了少许,便沿着回来时那条路折回去了。 李贾村里风平浪静。邓财主的大院里隐隐透出些灯光,没有人声,掌柜的沿着墙根摸到正房和偏房夹着的那堵短墙下,往四下看了看,估计不会有人躲在暗处。便探手从腰里摸了块什么,隔墙扔进院里,然后猫腰躲到暗影处,院子里除了重物落地的“啪哒”声外,又陷入死寂之中,掌柜的这下再无怀疑,站在短墙下比量了一下墙高,一矮身,又一耸身,就站在墙头上了。借着微弱的月光,掌柜的居高临下把院里看了个一清二楚。院子不大,一正两偏三间屋子,正房里一灯如豆,忽明忽暗,院子里堆着些干农活必需的家什。没有看到白天听见叫声的那只狗。掌柜的揣摸了揣摸,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从墙上飘身下来,蛇行狐伏来到正房亮灯的左窗下,慢慢抬起身子,用唾沫将窗纸弄开一个小口,觑眼往里一看,就知道自己找错地方了。屋里陈设很是华丽,黑漆的八仙桌上满摆着妇女的脂呀粉呀针线盒之类的东西,靠里边墙角一拉溜三个大柜子,显示出主人衣服的富足,床很大,足足能睡四五个人,桃红色的帐幕低垂着,里面却好像没有睡人,一个侍女模样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打盹,掌柜的一眼就看明白邓财主绝对不会住在这个院里,这可能只是邓财主的别院,养着小妾,调情时用的。 掌柜的运足目力往里看,还是没看到床上是否有人,正思索下一步计划,东厢房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门。 从门里出来的人显然不是刚睡醒,没有一点含糊劲,昂首挺胸地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又折回去把门关上了。 掌柜的闪到暗处把这个转圈的过程看了个一清二楚,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李三。到这时候掌柜的一切都明白了,他又转到东厢房窗下,里面有人在窃窃私语,不出所料,是一男一女。说的还挺热乎的。 李三好像是在打退堂鼓:“玉兰,以后……以后我就不来了吧!” “我不,不嘛!你不来我怎么活!” “玉兰,你听我说,我不是……唉!怎么说呢?万一要是主子发现了,咱们俩都完蛋了,我完了倒不要紧,你得替自己考虑考虑呀!” “我不怕,三哥,那条老狗都快跳墓坑了,你还怕他,春梅是我的人,她不去告发,那老狗肯定不知道。……” “我……,玉兰,你好好想想,世上那儿有不透风的墙呀!” “我不想,你以后要不来我就去找邓财主告你对我非礼,三哥,你别害怕了。嗯……。” 掌柜的听到里面两个人开始呻吟,便从腰里掏出一支飞镖,把早已写好的一张纸条缚在镖尾,运劲掷进东厢房,里面接连响了几声“啪”、“妈呀!”、“哎哟”。掌柜的知道大功告成。翻身跳到墙外,大踏步地走了。 掌柜的回到城里时天已大亮,街口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进了帐篷掌柜的就觉得不对头,定睛一看,床上乱糟糟地摆着那根绳索,胡胡李却不翼而飞了。 胡胡李那时其实并没有昏过去,他本来已经抱定一死的决心,待到掌柜的忽然横插一杠子把他截下来,他忽然又觉出了生之重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一定要活下去,活到我能把邓财主给杀掉那一天”,但是他弄不清楚掌柜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他才只十五六岁,生活之艰难,世道之险恶他却是见的多了,他怕掌柜的也没安好心,于是只得装作晕了过去,暗地里却盘算怎样才能脱身。谁料想掌柜的在帐篷里埋头沉思了一段后,竟然三下五除二把他结结实实绑在床上了。胡胡李有苦难言,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耐住心里的焦虑在掌柜的面前演戏。还好,掌柜的没守他一个晚上,在床下摸索了一番就吹灭灯出去了,又等了一会儿,胡胡李确信掌柜的是出了远门。便憋足吃奶的劲挣扎。一则掌柜的绳捆得紧,二则胡胡李确实身子骨太虚,没有力气,挣了半天挣得浑身烙烙铁一般地疼,绳子反倒像是越来越紧了。这下胡胡李可庙里长草——慌了神了,一天水米没有粘牙,腹内空空如也,再加上这么一急,胡胡李就真的晕过去了。 太阳又升到房屋顶上时,面摊仍然没有开张,几个拾粪老头又陆陆续续聚到了十字路口,杂货店的老板伸着懒腰在门口站了站,没有看到有要来顾客的迹象,于是接连打了两个哈欠,揉了揉眼,“哐噹”一声又把门板合上了。拾粪老头看着几个店老板把这套动作一一演练了一遍。没地方可去,看街角里有片空地还算干净,便挪了挪腿凑到那儿去了。老头呆在一块除了云山雾罩地侃,好像也没有别的事干,几个人一人抽出根烟袋锅过了把瘾,舒舒服服地半倚在墙上,对着太阳把眼睛一眯,话题自然就来了。 “哎!老赵,听人说洋鬼子又打起来了。又占了几个地方,皇上在北京大发龙威,那个林……林……” “李大哥,你说的是林……林……”敢情这位也不知道,拿烟袋锅敲了半天脑袋也没敲出个所以然来。掌柜的这时候忽然从帐篷里走了过来,眼圈还有些发红,明显是晚上没睡好的模样。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向这堆人里走来。但是满脸的笑,但笑容却分明有些僵硬而且苦涩了。 老赵和李大哥的问题在这堆平常大都只聊东家长西家短、那儿打雷劈死一只猪精、那儿那家的媳妇头胎生了条长虫之类的。眼下这个问题在人群中具备绝对的难度,几个老头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都说不上林什么来。 掌柜的走到近旁找了块儿地方一屁股坐下,盘起腿,和尚打坐似地,也是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发了话: “诸位老伯刚才说的是不是任过湖广总督的林则徐林大人,那可是个出名的青天大老爷……” 掌柜的话还是半截留在肚里,就被作恍然大悟状的老赵打断了,老赵像是一跤跌倒捡了个大元宝,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放着异样的光彩,那神情整个是彻头彻尾年轻了十岁: “对对对,是林则徐林大人,看我这记性,昨晚上还听隔壁刘大哥家二小子唠叨呢!” 老赵说到这忽然压低了音调,脸上也瞬间变得一片肃穆,并且慢吞吞地向周围的人瞥了几眼。大约老头们对这副表情早已见怪不怪了,谁也没有急不可耐地催促他赶快往下说。掌柜的不知道林大人出了什么事,嘴张了几张总觉得把老人从他沉浸其中的那个境界唤回来不太妥当,正犹犹豫豫的当口,老赵的话匣子就又打开了: “隔壁刘大哥他二小子昨天晌午头才刚回来,他可是个有路子的,场面上的事说起来一串串的,总也倒不完。他家在城里大小衙门都有熟人。据他说连皇宫里的老公头他都得打个招呼说两句话才肯走呢。他说这事连京城里都有很多人还蒙在鼓里,只有五品以上大员才知道的。林大人被发配到新疆去了。” 老赵说到此处又卡了壳,但这次好像并不是忘掉了什么,而是像说书的说到要紧处,大家心都吊在嗓子眼,手心里捏着满把汗时,说书的忽然来了一句,“列位看官,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是为卖个关子,博个彩头,你看他老赵这会儿,又从腰里把烟袋锅拿出来了,在鞋帮上悠闲自得地磕着烟灰,两只眼睛也不看众人,那个专注,像是小孩子吃奶时盯着妈妈的脸看一样。 几个老头有些控制不住,这种小道消息、独家新闻可是他们显示生活阅历、见多识广的最佳手段,拿这些事回到街头巷尾去聊他娘的半天,管保听的人比听说书的还要多。老头们已经按捺不住脾气,一连声的咳嗽起来。老赵见大家憋得够了劲,就又书归正传,慢声细语地接下去了: “刘大哥他家二小子是听皇宫里的老公头说的,说洋鬼子那个厉害,可真是刀枪不入,洋鬼子长得也都跟妖怪似的,满头的红头发都卷曲着,冲锋陷阵的时候满口念着叽里咕噜,跟咒语似的,不要命的往上冲呀!咱们的兵都挡不住,最后洋鬼子们就呜里哇啦地冲到长江口去了,那才叫吓人呢!大船小船半大不小的船江面上黑压压的,日头都看不见了,刘大哥他家二小子说,一见这场面,咱们的兵有的当时就尿了裤裆。一个姓牛的大官据说当时正让小丫环捶腿,一听见轰隆轰隆的枪炮响,立马就口吐白沫晕过去了,一群下人忙活了半天才把他弄醒,弄醒后连东西都顾不得收拾,撒丫子就跑了。” “他娘的,这些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家伙,平时吹得比牛皮都大,一到正事上来就全像霜打的茄子了。照这样下去,大清朝的天下恐怕难保呀!”李大哥适时插了两句,一群人便不再有话,只听见抽烟时咂巴嘴的声音。 掌柜的心里可翻腾起来了。胡胡李那边的事还纠缠个不清,几个老头就又捅了个伤疤给他,掌柜的也无心再往下听,怏怏地回了帐篷,关了门倒头便睡。 胡胡李在昏迷中只觉得仿佛置身在一片乌黑却又虚无飘缈的云朵上,俯身往下看看地上枯黄枯黄的像久病的人脸,走动的人群也只有蚂蚁一般大小,子牙河像一条懒婆娘的裹脚布,黑乎乎的而且弯弯曲曲,他想跑,腿却怎么也抬不动,耳边风声呼呼地响,离地面越来越近了,胡胡李想大声叫喊救命却又叫不出来,地上在他掉下去的瞬间变得浓烟滚滚,像夏后烧着的麦秸垛,却不烫脚,胡胡李仍是觉得脚没有踏到实处,拼尽全力往下一探腿,“呼隆”一声就掉到一个地窖里去了,地窖里扭曲盘结着成千上万条五彩斑斓的大蛇,都吐着血红的信子,嘴里淌着涎水,无数只阴险毒辣而且冷冰冰的小眼睛都望着他,他的脚底上滑溜溜的,浑身上下吓得连汗都下来了。……” 胡胡李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眼睛怎么也睁不开,眼前好像有无数条金光灿烂的蛇游来游去。抬抬手臂,弹弹腿,没被什么绑缚。被打伤的地方又钻心地疼了起来,胡胡李禁不住“哎呦”出声。 “小李子,别乱动弹,你先躺着歇会儿。你已经昏晕一天一夜了。”一个慈祥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胡胡李直觉认为这个人应该是平时和自己挺亲近的,急切中却又想不起是谁,想动又动弹不了,只得老老实实躺着不再挣扎。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轻轻地在耳边响起:“小李子,你没事了,邓财主大发善心,不再追究,还给你送了些补品过来呢,你就安心静养吧!” 胡胡李万料不到邓财主忽然生了菩萨心肠,一高兴,禁不住又折腾了两下,扯动伤处,又昏过去了。 胡胡李再次醒过来时屋里已点上了洋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的,他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散着霉味的破被子,昏黄的油灯旁边一个老者慈眉善目地看着他,那眼光像母亲看着活蹦乱跳的婴儿。 胡胡李一看见这个老者就惊叫出声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纳头便拜:“四叔!” 老者忙不迭地站起来,把胡胡李按倒在床上,抚摸着胡胡李的背脊,口里连说:“苦命的孩子!苦命的孩子!” 原来这老者就是拾粪老头那天闲聊时提到的胡胡李那个未出五服的叔叔。说起来话长。原来胡胡李祖籍是浙江杭州。到第十三代先人李滋的时候,因为出外作官,举家迁往山东。 这李滋也合该倒霉,飞黄腾达没多久,就牵连进当时的一件大案子里掉了脑袋,李家一门老少无以谋生,东躲西藏最后流落到山东省青州府齐河县石门高庄。在这儿呆了没多久,根还没稳,明朝永乐年间,青州就被战火波及了,老百姓背井离乡,四散逃命,李家先人也逃难逃了出去,河间府大城县在元未明初连年战争中,生灵涂炭,遍遭横祸。朱元璋一死,清难兵和建文帝又热火朝天地打了几年,大城县更是十室九空,李家先人流落到大城县时,便打定主意在这儿安家落户了,当时大城县是遍地饿殍,荆棘丛生。举目四望只有乌鸦不停地盘旋,不见有半点人烟。李家先人披荆斩棘,日夜操劳,总算自食其力,顾着了温饱。保存了李家一脉香火。谁知这子牙河却不那么老实,隔三差五总要发一次水,毁堤埋田,冲塌房屋、残害生灵。李家又舍不得离开这片“世外桃源”。就那么一直发着水,李家的人也一直繁衍生息着,子牙河的洪流里不知埋葬了多少个李家的先民,李家的人丁故而总兴旺不起来。到胡胡李小时候那次大水发过以后,曾经人丁兴旺过的李家就只剩胡胡李一人和他那个四叔老两口了。 胡胡李这个四叔平时为人持重,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积蓄了一点家产,手里还有两亩薄地,好歹在李贾村能算个小康之户。胡胡李父母双亡之后,这个四叔也夜不能寐地考虑了很久,终究还是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胡胡李接到自己家抚养。 不过平日里时常小打小闹地接济胡胡李,一下也是真的,胡胡李就剩这么一个沾点血缘的亲人,见到这个四叔也是恭恭敬敬,感激不尽。 四叔把胡胡李摁倒床上之后,看到胡胡李满头满脸疼出来的虚汗,想起自己平日的所作所为,禁不住悲从中来,眼角里老泪“扑嗒扑嗒”地就滴下来了。 胡胡李一看把老人家给逗哭了,急得不知怎么办好了。干耗在床上眨巴着眼睛,嘴角一劲地蠕动就是没话。那眼睛眨巴着泪珠就断线的珠子似地下来了。 一老一小相对垂泪有那么一袋烟的工夫,四叔终于清了清嗓子发了话: “小李子,你怎么跟摆面摊的王掌柜走到一处了?” 胡胡李也是憋了一肚子话想问,正不知从何问起好,一听这话登时明白了。 “四叔,是您老人家把我从那个什么掌柜的帐篷里救回来的?” 四叔点了点花白的头颅,长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啊!” 原来胡胡李那天是中午走的,害怕村上的穷乡亲们破费,便谁也没有通知,悄悄地打了包裹,整好东西,把土地庙打扫了一遍,最后对着父母坟头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沿着村后不常走的那条杂草掩没的小路拐到离村子远一些的大路上,再不回头,一径走了。坏了事的是邓财主家的一个长工,有事进城,折回来时刚好看到胡胡李满面风尘地赶路,他不知道邓财主会下手那么毒辣,回去后就当做闲话给邓财主的几个狗腿子说,狗腿子们给邓财主添油加醋地那么一形容,说胡胡李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邓财主丧尽天良鱼肉乡民必定不得好死。邓财主一听这还了得,蛤蟆臭虾都敢太岁头上动土。便吩咐李三等人火速赶去捉拿胡胡李回来,若是不愿意回来就往死里打他,一应责任及善后均由邓财主一力承担。邓家的几个人吆五喝六地赶出去,惊动了村上的一帮老太太。老太太们虽然老眼昏花,耳朵半聋着,还是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几个人慌里慌张地互相搀扶着赶到破庙里一看,胡胡李果真已经走了,老太太回头时碰见了掌柜的。所以掌柜的才慢了那么多。四叔那天也是有事,回来后已是后晌了,听四婶那么一唠叨,一颗心就吊到嗓子眼去了。收拾了收拾东西也沿着大路追了上去。 四叔没头苍蝇一样在大路上风风火火走了老远,还是没见着胡胡李的踪影,向路上人打听也都说没见着,其实四叔这时已是赶到胡胡李前头去了,胡胡李怎会知道邓财主派了人正追他,一路上东瞅西望。游山玩水似地放慢了步子走。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胡胡李虽然六七岁时就死了爹娘,日子难过一些,到底大城县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子牙河里的水尽管浑浊腐臭,但他这时想的却是小时候和一群玩伴儿在河边撒尿堆小泥人玩的事,有一个小伙伴一不留神栽到水里,子牙河的水那时候还浅,余下的几个七手八脚鸭子一样跳了下去,人倒是都上来了,每个人也都是浑身上下精湿,怕回家挨爹娘的巴掌,几个小家伙头碰头一商量,找了块向阳的地儿全仰面朝天躺下了,美美地晒了很久太阳,回家后还因为一个小家伙扯谎没扯圆差点没有挨一顿饱打。胡胡李沿着岸一面走一面浮想联翩,正午时分,秋日的太阳还有些暖意。胡胡李一会禁不住笑出声来;一会又捏紧拳头皱着眉头怒火万丈:一会不小心绊住一块石头打个踉跄;一会又没有防备一头碰在树上疼得呲牙咧嘴。 路上仍然没有太多人,这宁静得稍有点萧索的气氛给胡胡李回忆往事提供了足够的条件,胡胡李神游畅快一番之后,眼圈不由自主又红了,说实话,他是真舍不得走,舍不得从闭着眼只用鼻子就能闻到熟悉气息的热土上走出去,舍不得那些柱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挪着小脚挪到他的破庙里,放下几个馒头什么的吃的东西眼里满含着老泪的婆婆奶奶,舍不得那两堆杂草丛生,蛇鼠出没的黄土下长眠的爹娘,那可是他们两个老人家含辛茹苦一辈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印像了。他真的舍不得。看看四周,一草一木,一块碎石,都是那么的熟悉,路边村里几家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已经端着饭碗的农人们三五成堆地聚在墙角树下吃着饭唠着家常。还有几声错落有致的呼儿唤女吃饭的吆喝飘荡在宁静而祥和的空气里。胡胡李的眼前模糊了,一切的一切都像河心的漩涡一样杂揉在一块向他的大脑深处拥挤压迫。他不无害怕地强迫自己去想一些问题:几天以后自己会站在另一片怎样的土地上,那里是否会和故乡一样,那里是否也有像邓财主一样的坏人,自己能不能在那里打一片天下,他要回来报仇。胡胡李还没从千头万绪的恋乡伤悲中摆脱出来,一连串自己主观臆想出来的问题就让他挠着头皮犯上难了。这些问题他知道想也不会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他又实在没有能力强迫自己不去想。胡胡李抓耳挠腮,走也不是,停也不好,索性在路边找了块干草较比茂盛的地方,仰面朝天躺下了。 胡胡李这几天心力交瘁,又气又恼,未曾睡过一次安稳觉,走异地的打算一经念及,立刻像大烟一样使他兴奋起来,暂时忘掉了疲惫,这会儿又勾起了许多伤心往事,再加上前途生死未卜的忧虑,就这么一纠缠,胡胡李竟就在那片草上沉沉睡去了。 掌柜的走的不是这条道,因而没有碰见,四叔走的匆匆忙忙,没有注意到路边草上还躺着个半大小子。邓家的家丁是兵分几路了。胎里坏走的这条路,这小子一肚子鬼主意,眼珠一转就猜准胡胡李从这条路走,所以他讨了将令自告奋勇要从这条路追,岂料这小子千聪明万狡猾,仍是没想到胡胡李会那么有闲心倒在路边呼呼大睡。他紧赶慢赶连胡胡李的屁都没捞着,李三、胎里坏诸人在大城县城碰了头,谁都是一无所获,李三自认为这回事交给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伙办,那是六个指头捏田螺——手到擒来。这会儿工夫一看几个手下都是垂头丧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在大城县街上将胎里坏诸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完了李三气也消了,肚也饿了,喉咙也哑了,力气也没有,这时候天也黑了,风也大了。几个人憋着满肚子火打着灯笼回去交差。也该着胡胡李遭此磨难,他一觉醒来,天上已是月明星稀了。冷风吹得他直打哆嗦,爬起来也不分东南西北,就往前跑,李三几个刚好和他迎头碰上,那才是天上掉下个大个馅饼呢!胡胡李根本没闹明白怎么一回事,李三和胎里坏就三下五除二把他绑上了,然后李三拳打脚踢兼破口大骂地发了通脾气,通体舒泰。胡胡李不明就里,开始还拼命地挣扎,后来明知说也说不出个理,挣也挣不开,索性就任由他们摆布了。掌柜的碰上他们几个时,李三正高兴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掌柜的三言两语就能把李三说动吗?不可能,这里头另有奥妙。 原来邓财主虽然年老体衰,色胆可是不小。东拼西凑地网罗了四、五房姨太太。邓财主人是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他怕正房和几个姨太太争风吃醋闹别扭名声不好,便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又破费盖了几处别院。将几个姨太太分别安置,他想到那儿就先打个招呼然后那院的就做好侍寝的准备。邓财主的姨太太里最受宠的是四姨太,就是掌柜的夜探邓家和李三在一起的那个玉兰。这也难怪,邓财主人老体弱,虽然百方调剂,千计补养,又怎能让几个姨太太死心塌地,人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邓财主的五朵花有四枝红杏都施展手段先后出了墙,这个玉兰瞄准的猎物就是李三,李三人虽然不是好人,但肚里没几根花花肠子,再者李三人高马大,颇有男子汉大丈夫模样,正是做地下情人的好料子,这李三也是打了半辈子光棍,经不住玉兰频递秋波眉来眼去,一天晚上就翻墙进了玉兰的四院,玉兰软硬兼施,涕泪交流,千种蜜意,万般柔情,李三心甘情愿成了玉兰手中的一枚棋子。 那天邓财主派人去叫李三,李三正在四院里和玉兰柔情蜜意,哼哼唧唧。一听主子叫他,还以为是邓财主晓得了什么风声。心里直打鼓,因此掌柜的一提邓善人说他什么什么,李三脸都白了,再一听不是,心头巨石落地,胡胡李自然就无关紧要了。掌柜的轻而易举得了手,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四叔匆匆忙忙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胡胡李,正想转另谋高招,就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人回来了。仔细看原来面摊的掌柜背的就是胡胡李。四叔暗地里瞧见了掌柜的身手,自己不敢轻举妄动,看掌柜的终于隐没在如磐夜色中,又呆了一会儿,方才敢蹑手蹑脚地进去,胡胡李已经真正晕过去了。 四叔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老胳膊老腿的,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把胡胡李从掌柜的帐篷里搞出去,又在县城里找了个妥贴的熟人,把胡胡李先安置好,然后回家安置了一辆骡车,装作购置东西的样子,用一床棉被裹着胡胡李放在骡车上,伪装得天衣无缝,胡胡李被运到四叔家里这个过程中一直昏迷不醒,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四叔刚请了大夫给胡胡李把完脉,搞明白胡胡李性命无虞,邓财主家的李三就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找上门来看望病人了。四叔给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怠慢,忍住恶心把李三让到屋里牛唇不对马嘴地聊了半天。李三挤眉弄眼吞吞吐吐地告诉四叔,说以前李三是瞎了眼,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了贵人,望四叔给胡胡李把来龙去脉讲明白。让他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放李三一马,四叔越听越迷糊,到最后李三极为神秘地告诉四叔,邓财主一旦问起胡胡李,四叔应该回答是一个慈眉善目的白衣菩萨托梦给他,让他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去接贵人,四叔才把胡胡李找回来的。送走李三,四叔真跟做了个怪梦似的。呆坐了半天也不知刚才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咬一下手指痛得钻心,不像是梦境,就在这时候胡胡李醒了。 四叔把前因后果一句不落给胡胡李说完,一老一小盘腿坐着合计了又是半天,仍是搞不明白掌柜的举动是何用意,而李三那么做又是为何。 李三为什么那么做只有掌柜的和玉兰清楚,掌柜的那天飞镖留柬,差点没把李三吓得尿一裤裆,别看李三人长得高头大马,那胆子却还不如夜里出来的老鼠,玉兰也没见过这等阵势,两个人吓得用被子蒙住头筛了半天糠。听得四周全无动静,才敢抖抖索索地探出脑袋,也不敢掌灯,李三屏着大气在屋里摸索了好大一阵子,才在衣柜上拔下来一只飞镖,李三托着那只镖像捧着自己的命根子一般小心翼翼地回到床上,蒙上被子,打着火镰定睛一看,玉兰那边就惊叫出声了,“我的娘啊!”原来飞镖上扎着的那张纸上写着一行字,“胡胡李若有三长两短,小心尔等狗命。”李三这会更是大眼瞪小眼,傻了,搓着手在屋里团团乱转,又是捶胸又是顿足,他当然明白留柬者的用意。是拿玉兰和他之间的地下关系作为赌码交换胡胡李的身家性命。玉兰初始只是蒙着被子嘤嘤地哭,哭足哭够了忽然就眉开眼笑了,把正在屋里踱步的李三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吓疯了呢?玉兰也不计较,附在李三耳朵上如此这般地授了些机宜,李三先是摇头,后是摆手,到最后终于一跺脚,一咬牙,嘴里恨恨地说了声:“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步棋了。”玉兰出的计策也不是别的,她让李三这两天密切注意胡胡李的去向,一旦得到确信,便即报告邓财主,其余的事情交给她了。玉兰本来就是个很工于心计的女人,刚才只是一时乱了方寸,等静下心一想,自然而然就有了办法了。李三到彼时才真是热锅上的蚂蚁,头脑里昏昏沉沉,满脑子都是邓财主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他怕,他怕邓财主一旦得知他和玉兰的勾当,玉兰他可以不去考虑,他自己一条小命可就玩儿完了,邓财主想要找碴干掉他可比踩死一只蚂蚁都容易。李三万般无奈之下听从了玉兰的主意,先找到胎里坏几个软硬兼施地来了一套,堵住了这几位的口。然后马不停蹄就到县城去,企图从掌柜那儿把胡胡李给找出来,安置一个更为隐密的去处。 李三找到掌柜的把话一说,掌柜的面有难色,给李三说他那天是准备把胡胡李背回来,谁料想走到半路碰到了一个蒙面大汉,抢了胡胡李就跑,他这会儿也正合计胡胡李的去向呢!李三和玉兰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李三此刻便转了话头旁敲侧击地告诉掌柜的要他否认那天晚上路遇的事,掌柜的肚里冷笑,面上苦笑,唯唯喏喏地答应下来。李三辞了掌柜的,心里十分得意,觉得事情已经大功告成了一半。玉兰给他推测的是,胡胡李这两天一定会再回李贾村,因为救他那位肯定就是飞镖留柬者。如果他已经带胡胡李远走高飞,就根本没有必要再去恐吓邓财主,李三知道他在这场闹剧中是做了邓财主的替罪羊,却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李三回到邓财主那儿,先瞅冷子跟玉兰汇报了情况,玉兰说她已经打下伏笔,只等李三回来添油加醋,说李三心里不害怕是假的,玉兰的计策就是赌他的一条小命,闹得好了他可能还捞两个赏钱,稍一差错他吃饭的家伙可就没了。李三因为昨晚回来太晚,又加上掌柜的那儿回话让他免了场误会,一高兴便没向邓财主汇报胡胡李的事,直接跑玉兰那儿讨取同情去了,这倒给他实施计划无形中制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邓财主正坐太师椅上眯着两只死鱼眼睛跷着脚让小丫环给他捶腿。邓财主年近五旬,可能是挖空心思干坏事的缘故,虽然整天大鱼大肉,花天酒地,老来还是没有发福,瘦得像一只褪了毛的猴子,浑身上下的绫罗绸缎像是披在一堆杂草上面,凸现出一副骨架的大致轮廓。李三进来后没吱声。侍候了邓财主半辈子,他对邓财主的秉性好恶揣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要不像李三之流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者也不至让邓财主信任有加。李三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着等邓财主发问。果然,邓财主又让小丫环忙活了一杯茶的时间,便挥手让她退下了。然后仍旧眯着眼睛,慢吞吞地冲李三说:“三儿啊,胡胡李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呀?”李三早已成竹在胸,扑地跪倒在地,“回禀主人,可不得了!”邓财主脸上掠过不易觉察的一丝冷笑:“说!”李三也不敢抬头,把玉兰教他的那段说辞一字不少地背了一遍。说是没有逮到胡胡李,夜晚往回赶时却碰上一白衣仙人,白衣仙人告诉他们胡胡李日后有大富大贵,此时命下该绝,若是一意孤行,必遭天谴,白衣仙人还说近两日之内胡胡李就要回来。李三说完这些仍不抬头,匍伏在地上静候邓财主回音,邓财主脸上的冷笑更炽,“三儿啊!我明白了,你干的很好,下去从王管家那儿支些银钱。等胡胡李回来后,就买些东西看一看他,也算是顺应天意吧!”说毕挥了挥手,叫李三退下,李三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禁不住大喜过望。脸上却没表现太多喜色,只是很平淡地应了声“是,主人!” 李三从邓财主那里出来,只想纵情高歌一番,发泄一下充溢的喜悦。等高兴劲过去以后,他猛然才又意识到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还只能算八字有了一撇,如果胡胡李这两天回不来,他的假话将被全部戳穿,后果难料呀! 李三热一阵凉一阵地想着。动作可没见有半分怠慢,招呼了手下几个狗腿子,让他们四处打听胡胡李的下落,他知道,胡胡李如果回来,决计不会出这十里八乡。 果不出玉兰所料,李三刚把人手安置妥当,闭目养了会儿神,一个家丁就跑回来报告说胡胡李他四叔从县城里拉了辆骡车回来,车上不知道装的什么,看赶车的架式,应该装的是不敢碰撞的东西。李三听罢之后,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几乎可以认定胡胡李他叔装在车上拉回家的就是胡胡李。胡胡李重伤之下,自然不敢碰撞,用骡车严丝合缝地蒙着拉回家恐怕也是出于保密的原因。 李三让家丁出去,自己去找王管家要了些钱,跑到杂货店买了几样物美价廉的补品,大包小包地提溜一串,就到胡胡李他四叔家去了。 胡胡李那会还没醒,四叔看见李三吓得脸都白了。李三的态度极为诚恳,对四叔问寒问暖,未了又教了四叔几句说辞,告辞而去。 胡胡李重回李贾村,邓财主不计前嫌的消息像狂风一样不几天刮遍了大城县的大街小巷。知道胡胡李的都说胡胡李因祸得福,大难不死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更有人绘声绘色地说那个救走胡胡李的白衣仙人是个黄鼠狼精,当年曾蒙胡胡李父母搭救,此番是报恩来了。乡下这种事传的也快,传的也多,整个大城县城,十里八乡,街头巷尾一时竟相传播以胡胡李或以胡胡李的父母为主角的离奇故事。四叔可忙坏了,一连十多天,胡胡李的病床前,四叔的破院子里,堂屋里挤满了闻风而来看稀奇的人。人声鼎沸,欢声笑语通宵达旦地不停,比唱台大戏都热闹。人们都想看看沾了仙气的胡胡李和以前有什么不同。胡胡李的伤势本来就不轻,在这样的养病环境下一耽搁两不耽搁,一个月工夫就躺在床上过去了。四叔和四婶每天都精心侍候,谁也不提胡胡李伤好后是去是留的问题。胡胡李也许是少了那根筋,也是闭口不提。日子就这么流逝着,冬天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李莲英--二、李门有后二、李门有后 李莲英的爹娘欢欢喜喜地入了洞房,在他们兴高彩烈地“制造”小生命的同时,是否会意识到他们的后代今后一辈子也不能拥有如此妙不可言的洞房花烛…… 河间府地处冀南,一年四季的分野只有秋和冬分得最清,秋天的风虽也肆虐,但飘舞漫天的残枝败叶让人想到的毕章是草木凋零的萧索与悲凉。冬可不同了,朔风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一刮,天地间万物全为之惨然变色,路上再不见步履轻快的行人,出门全都裹着臃肿笨重的棉衣,连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都无形之中有几分呆板滞重。黑乎乎而又干燥的树木像暴怒的骡群,呜呜地狂吼着,蹦跳着。天空也不再有秋高气爽的气象,大块大块的云牵扯着,拥挤着,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太阳有时只在云后放射着阴冷而干燥的光,却觅不到它的影子。朔风拼了命地刮上一两天,天空的云彩就全看不到了,太阳也仍然见不着。雪可就下起来了,初始还鹅毛似的一片一片,悄无声息地夹在风里,一不小心就在谁的脸上、脖子上亲吻一口,痒痒的,凉凉的,有几分舒服,有几分难受,到最后风再一大,就全剩下难受了。雪片成席、成门板、成瓢泼,不由分说地倒下来、灌下来,比下雨还要沉重,比冰雹还要强劲,不消半天,门窗上、屋顶上、树上、河沟里到处就成耀眼的白了,这时候,人们大都躲在门窗紧闭的房子里,面前生着旺旺的火,烤得暖烘烘地,时不时扭头瞄一眼窗外看那堆满盐粒似的雪还在往上堆的世界,心底里幽幽地叹上一声“冬天来了!” 冬天的来临对于大城县大多数乡村的老百姓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不下雪,就可以找到活干,捞两个现钱,顾上几天的柴米油盐。一旦雪铺了地,封了路,再强壮有力的男人也只能窝在家里欺负孩子,看老婆的脸色。大城县每村里都只有那么一两家财主,但是这一两家大约就可以拥有全村的土地,一村的男女老少都得靠从他们手里干活挣饭吃。冬天一来,杂活大抵都干完了,庄稼苗盖在雪下用不着侍弄。大户人家都美美地躲在被窝里养膘,平常吃了上顿再去找下顿的穷人可就苦了。 胡胡李他四叔在李贾村算是中等人家。吃穿大约用不着愁。但要束紧裤腰带留两个体己儿钱可也算难。一入冬,四叔那脸上可就难看多了,四婶也没什么好声气,胡胡李的伤已经全好,又是生龙活虎的一个棒小伙子,穷人家冬天不好找活干,他也不例外,每天在四叔家白吃一天三顿饭,吃不饱还不成,年轻人食量大,四叔和四婶眼看着辛苦一年积攒的一点粮食化雪一样地减少,那心情是可想而知了。胡胡李不是傻瓜,他知道呆在四叔家里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但又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得每天忍气吞声从四婶手里讨取一日三餐,吃完了就呆在一边生闷气。 这一天天气还算可以,出了太阳,虽然还是冷,街上却已有人走动了。街坊邻居见面打个招呼脸上分明有了些喜气。 不怕冷的小孩子们已经东跑西窜着喊上同伴在街上玩耍。打雪仗的几位脸上冻得红通通的。嘴里咭咭咯咯笑着,疯子一样地乱跑。胡胡李已经吃了早饭,在家懒得听四叔的长吁短叹和四婶的挑刺,便打了招呼到街上遛圈。 王掌柜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打雪仗的小孩儿有几个摔了跤,弄脏了刚穿上的新衣服,抹着鼻子号陶大哭着回家挨打去了,剩下的没了兴致,聚到一块堆雪人,堆完了哈哈大笑一阵,三下五除二推倒了再重新堆。胡胡李正坐在一边的榆木圪瘩上饶有趣味地看,就听见那边有人叫他,“胡胡李,别来无恙啊!”胡胡李回头一看,一个壮年人正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他。地上雪地的反光使胡胡李看不太清来人的面目,依稀的轮廓倒有些熟,胡胡李站着没有动弹,那人就走上来了,拍了拍胡胡李的肩膀。依旧笑着说: “李兄弟,数月不见,难道就把我王掌柜的给忘了吗?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哈哈哈!” 胡胡李揣摸着对方说话的语气,脑海里忽然电光火石般一闪,忆起离家出走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你……你是王大哥!”王掌柜不待他把下面的话说完,便扯着他进了四叔的院子。四叔和四婶正在屋里商量鸡毛蒜皮的小事,见来了外客,忙笑逐颜开地迎了出来。 胡胡李曾和四叔他细打听过王掌柜的为人,又联系那天的事,断定王掌柜只有好意,而无恶心。胡胡李感激不尽自不待言,总想得空进城一趟当面致谢一番,初开是怕走漏风声,给掌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后来四叔渐渐露出不待见胡胡李的意思,胡胡李也不敢再提致谢的事儿,就那么耽误到了入冬。 双方坐下之后,胡胡李倒了杯白水,给王掌柜放在椅子边上。坐在一旁,听四叔和王掌柜已经聊上了: “大叔,今年收成怎样,还行吧!” 四叔摇了摇头,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胡胡李一眼,胡胡李明白四叔的意思,脸腾地红了,低了头搓弄衣脚。只听四叔喷着嘴说: “要是往年,还差不多,今年情景不一样,怕是要闹饥荒了。” 王掌柜附和着,胡胡李不敢抬头,看不到他的脸色,估计还是甜甜蜜蜜地笑着: “是啊!是啊!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大叔和大婶的日子是够紧张的。” 胡胡李更是羞愧,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也免得堂堂七尺男儿为了一口饭在这儿被人指指戳戳,丢人现眼。四叔听了王掌柜的话很是受用,觉得遇到了贴心人,正想再吐吐苦水,掌柜的话锋一转,又接下去了: “不过,大叔,困难是困难点,过一段开了春也就好办了,眼下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该不该讲。” 王掌柜话音刚落,四叔和胡胡李四道目光全钉他脸上了,胡胡李满脸通红,眼光中洋溢的分明是热烈的企盼。王掌柜略一沉吟,说: “大叔,我的意思是可以让李兄弟暂时到我那儿落脚,我在县城那个小摊,破是破了点,顾住两个人吃喝零花还不成问题,天冷了,生意还算旺盛,我一个人忙活不过来,想请李兄弟给我打个下手,照应客人,大叔您……” 王掌柜适可而止打住话头静等四叔的反应。四婶恰好这时掀帘子进来,忙不迭地补了一句:“那敢情好!”四叔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四婶连忙住嘴进里房去了,四叔一脸的左右为难,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脸却是对着胡胡李的: “要说也不是我当叔的狠心,按理孩子没了爹娘,就我这么一个四叔,说什么也得把他养大成人,让他死去的爹娘瞑目九泉,唉!这世道,穷人难哪!” 胡胡李一听王掌柜让他去帮忙打下手,可高兴坏了,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四叔和四婶对他的嫌恶,人总是要顾自己的,更何况四叔待他如此,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他一看四叔犯了难,又听他提到死去的爹娘,眼圈一红,热泪扑籁扑籁就下来了。 “四叔,您也别犯难了,您老人家和四婶对我的恩情,小侄一定补报。现下还是让我跟王大哥去吧!” 胡胡李顾不得抹泪,哽咽着把几句话说完,竟泣不成声了。四叔和王掌柜一阵好哄,胡胡李才止了悲声,四叔心里也很不是味,但舍此以外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看看天色已到正午,便让四婶出去捉了只肥母鸡,炖了锅鸡汤,招待王掌柜。吃罢午饭又叙了叙家常,日影西斜时候,王掌柜便和胡胡李告辞回去,当然四叔和四婶免不了又是老泪纵横。 其实王掌柜最初去找胡胡李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能暂时在自己的帐篷里安个身,一天三顿混个饱饭吃,以后再谋求发展。王掌柜生平就爱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年轻时曾和一帮志同道合的兄弟在家乡聚众落草,劫富济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后来他们做了件大事,杀了一个鱼肉百姓的地方官,惊动了朝廷,山寨被毁,他一拍屁股溜之乎也,从此天涯萍踪、四海飘零。来到大城久居不去其一是为了躲避官府追捕,其二也是为了胡胡李这回事办得实在太不如人意,王掌柜丢了胡胡李之后,也不敢声张,不几日就传出消息说胡胡李回了他四叔家,王掌柜因了李三的缘故,不敢太露形迹。呆了这么几个月,看风声渐平,估计胡胡李他四叔也该着赶人了,才去把胡胡李给要回来,从此,胡胡李就和王掌柜白天做生意,晚上睡在一块,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胡胡李少小浪迹江湖,也有一股子打抱不平的劲头,挨邓财主打那次就是因为邓家的家丁欺负一个小要饭的,他看不上去,说了两句公道话引起的。王掌柜对胡胡李关怀备至,胡胡李也卖命地替掌柜干活,有时王掌柜有事出去,而摊上就胡胡李一人,他也能干得井井有条。两三个月过去后,王掌柜甚至就可以把面摊交给胡胡李经营了。王掌柜见时机成熟,决计不再逗留,离家日久,思乡情切,急着想回家看看,这天忙完面摊的事,王掌柜闩了门,和胡胡李坐在灯下闲聊,王掌杠给胡胡李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王掌柜说在山东地方,有一个小村子,靠山面海,村里人以打鱼为业,这个村子因为王姓人家最多,所以叫小王庄。 小王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住上了人,反正所有的人从记事起,就会听老辈子人讲小王庄祖先的光辉事迹,据说王家的先祖曾任过哪个皇帝的殿前护驾大将军,专门负责皇上安全的,后来有个奸臣想要杀了皇帝篡位,便笼络王家的这个先祖,大将军明里不敢违抗,背地里却向皇帝回禀了实情,谁知道奸臣蓄谋已久,还是把皇帝杀了。大将军为了逃避追杀,辗转到了海边,安家落户,娶妻生子,世世代代,就有了今天的小王庄,小王庄的青壮年男子出海打鱼之余,便弄枪舞棒,练武防身。小王庄有一户村民,户主叫王家华,兄弟排行中行五,大家都称呼他做五哥,晚辈的都叫他五伯,五伯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自小喜欢武艺,是村里拳脚第一好手,女孩长得像朵鲜花,是远近出了名的美人。五伯一家原本和和融融,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忽然有一天,就出事了。 胡胡李刚开始听掌柜的说要给他讲故事时还很奇怪,心说今儿是咋的了,王大哥忽然有了这等雅兴,劳累了一天,胡胡李只想睡觉,又不忍拂了王大哥的好意,搬着椅子和王掌柜对面坐在炉火边上。王掌柜的故事开头一提山东,胡胡李一激灵就觉出事情有些蹊跷了。他曾隐约听到过山东好像是王大哥的老家,但是在山东什么地方不清楚。胡胡李推测王掌柜讲的可能是自己的身世,便打起精神,聚精会神地听了下去。王掌柜的语气先是像老太太讲述一个老掉牙的神话传说,不紧不慢,面无表情,说到五伯和他的男孩女孩时,王掌柜眼里蓦地有了光彩,话里仿佛也融入了很深的感情,胡胡李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王大哥以前是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的,甚至连他的一身武艺也是胡胡李先从四叔那里知道后来才求证出来。胡胡李顾不得去想王大哥为什么突然鬼使神差要把身世告诉他,只是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王掌柜说到“忽然出了事”五个字时,音调陡地低沉了下去,而且一字一顿,嘶哑得像用砂轮磨刀,胡胡李听得耳根发痒,抬头看王大哥,王大哥的眼睛都快冒出火了。胡胡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瞥见若明若暗的灯火,顿时觉得屋里鬼气森然,仿佛有什么物就要从地底下怒吼着破土而出,择人而噬一样。王掌柜没有停顿,继续着他所谓的故事: “五伯的女孩已经到了嫁人的年龄,未婚夫是同村的一个赵姓后生。这一天五伯、五娘陪着女儿进城去采办嫁妆,天刚蒙蒙亮就出了门,直到吃罢晚饭还没回来,五伯的儿子预感到有些不对,就锁了房门沿路去接父亲、母亲和妹妹。五伯的儿子出门走不多远,就听见前面路边有人呻吟,隐隐可以看见是一个人。五伯的儿子赶上去一看,呻吟的人是他父亲,五伯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衣服全被血泡透了,他躺着的地方也有一洼血,五伯的儿子又急又怒。看见父亲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知道老人快不行了,他把父亲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忙活了好一阵,待老人稍有好转,便着急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胡胡李已经完全被故事吸引了,听到此处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他没有注意到王大哥脸色此刻已经煞白,额上青筋暴露,身上发摆子一样地打颤,牙齿咬着嘴唇,待再开口时,下嘴唇已是血迹斑斑了: “不知道,五伯死了,五伯躺在儿子腿上,两只手溺水人一样挥舞着,嘴张着大口大口地出气,但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在眼角里滴下两颗清泪,就死了。五伯的儿子知道父亲的能耐,知道母亲和妹妹是遭了什么难,他先把父亲的尸身背回家去,守到东方破晓,便打个包裹,藏了把刀进城去了。 “这种事情不难打听,五伯的儿子没费多大功夫就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妹妹进城时碰到了县太爷的大公子,这个大公子见色起意,指挥了一班狗腿子就来抢人,父亲一人两拳难敌四手,受了重伤,妹妹和母亲被掳到县太爷家去了。五伯的儿子把事情搞了个水落石出之后,又打探好了县太爷府的地形,回去找了个客栈等到天黑,提了家伙就去算帐了。县太爷的府上防备并不怎么严,他能很轻松地翻墙进去,在一所房子前面听到大公子正对几个衙役破口大骂,说是这么一大群人都是酒囊饭袋,竟然连一个弱女子都看不住,让她寻了死。五伯的儿子一听眼睛都红了,提了刀就冲上去了,大公子措手不及,当胸一刀穿了个透心凉,赴阴曹地府去了。五伯的儿子被一群衙役围着,杀得满身是血,刀刃都砍卷了,最终杀了出去。他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两天,养好伤后顺小路往家跑,刚走到村口他就呆了,村子里正浓烟滚滚,没有人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的全是尸体,有衙役的也有村民的,所有的房子全给点着了,全村三百多口人没有留下半个活口,只剩五伯的儿子一个,全村三百多口人,三百多条人命!” 王掌柜的故事就讲到这儿,胡胡李从那幕惨剧中苏醒过来后,抬眼一看王大哥,王大哥已是泪流满面,额上全是冷汗。胡胡李赶快把王掌柜扶到床上躺下,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王掌柜呆呆地瞪着眼睛躺了会儿,复又坐起来,对胡胡李说:“李兄弟,你是聪明人,知道老哥的苦处,我这两天就要回去,面摊从此就交给你了。”胡胡李大惊失色,嘴张了几张,目瞪口呆,眼泪止不住地流,话却仍是说不上,掌柜的不再多说,叹息了一声,仍是瞪着双眼,也不知想些什么。 胡胡李知道王掌柜一旦决定很难更改,也就不刻意挽留。 又过了两天,王掌柜早上起来就对胡胡李说:“李兄弟,我该走了,咱们兄弟相交一场,为兄没有什么东西送你,防身的技艺你也学得差不多了,日后能否发达,就看你自己了,好自为之吧!”胡胡李早已准备好了一些路上必须带的东西,给王掌柜整理成一个包裹,两人都是无话,默默地带了门出去,胡胡李依依不舍地一直送了有七八里地,王掌柜百般推辞,胡胡李方才停下脚步,低头沉思,再抬起头时已泪如泉涌: “王大哥,你去意已决,小弟不敢久留,怕误了兄长大事,此一去,如若私事已了,则请王大哥抽些闲暇,找小弟一叙离别之情。” 王掌柜眼内也是泪光点点,只叫着:“好兄弟,好兄弟”,再无其他的话。 两个人站了许久,王掌柜一横心,转身离去,不复回头,胡胡李痴痴地看着他的影子被绿树遮掩,大脑里一片空白。 胡胡李送走王掌柜,回到帐篷里倒头便睡,到晚上起来煮了些面条,将就着弄了个半饱,又呆坐了一会儿,泪水止不住从脸上往下淌。灯火明灭中,王大哥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眼前浮动,回头看了几次黑洞洞的门窗,仿佛觉得王大哥就在门外,随时都会推门进来,胡胡李做梦似的发了半天怔,倒下又睡了。 胡胡李醒来时候日头已经晒着屁股了,昨晚上没吃太多的饭,这会儿饿得肚里咕咕叫,没了王大哥,胡胡李像是少了主心骨,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把面摊摆上恹恹地坐了有半个时辰,估计老客户差不多来完了,胡胡李便又闩了门,褡裢里装了几串散钱,往县城逛去了。 三四月份的天气温暖人,太阳当头照着,到处是郁郁青青,鸟语花香。胡胡李信步在大街上走了一圈,又沿老路折回来,拐到县衙门口时,忽然看到县衙门口围了很大一群人,成扇面摆开在衙门口的石狮子后面,石狮子上爬着几个光腚小孩,穿着号衣的衙役挺着长矛耀武扬威地怒声喝斥着,但是没有人听他们的,大家照旧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往前挤。 胡胡李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最近几年国家出了大问题,连县衙里的青天大老爷也很少坐着轿子在街上露面,即便冷不丁出来一回两回的也没有胡胡李小时候看见的威风,几个人抬着青布软骄灰溜溜地走,没有鸣锣开道的,也没有随行跟班的,像是县太爷患了伤风,要捂得严实实地往大夫那儿抬。 据说这种情形是县太爷要上府里公干,今儿的情形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胡胡李感到很是奇怪,奇怪这年头县衙门口还能有这么多看热闹的,看来这些年怪事还不少。胡胡李挤到前面,找到一个常在面摊吃面的熟人,打了个招呼正待发问,那人却像看见魔鬼一样,慌里慌张地走开了。胡胡李心里更是疑惑,又接连问了几个人,几个人都像惊弓之鸟,甚至有几个认识胡胡李的,正杂在人堆里,转瞬也都跑得没了影了,胡胡李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外,急切中又想不出原因,走又不想走,于是也随了人流挤在县衙门口等待。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衙门里出来维持秩序的人也越来越多,胡胡李在人堆里像一叶随波逐流的舟,一会被挤到这块,一会又被抛向那边。人群里显然有些人道听途说得知了点小道消息。胡胡李聚精会神听了好久,才听出来据说县里要杀人,至于杀什么人,因为什么原因连说的人都不知道。胡胡李他小时候曾看过两次杀人,那时年龄还小,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隔着人缝看见一个人被绳索绑的像个粽子,在地上由几个拿长矛的兵拖着走,绑着的人像是没少挨打,身上血迹斑斑点点,耷拉看头一拖到一处地方,人们在四周围成挺大的圆圈,圆圈最里边的人努力地往圈外退,却退不出去,神色是既惊恐又高兴,像是小孩子看一条死了的蛇。圈于中间早已有两个人等着,都抱着明晃晃的大刀,兵们把绑着的人交到拿刀的人手里,便散到圈子四周维持秩序。人群本来很热闹,瞬间平静下来,然后又是一阵更大的热闹,高声咒骂的,吹胡子瞪眼的,拿碎土块烂砖头往圆圈中间砸的都有,有几块砖头甚至砸到了拿刀的人,拿刀的人并不理会,把绑着的人按跪在地上,踹了几脚并且大声喝斥,好像是要绑着的人伸长脑袋让他砍。人圈虽然被兵们喝斥着仍是越挤越小,都快和圈中间的三个人挤到一块了。拿刀的忽然把刀头朝下虚砍一刀,似乎在掂量刀的份量,人群立刻像炸了窝的山蚂蜂一样向外冲,很快又合围,一个穿号衣的人适时挤进人堆,拿一个大海碗倒满酒递给一个拿刀的,拿刀的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干,然后把刀高高举起,晃过一片银光之后,一颗人脑袋“扑通”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好远,血从没头的脖腔里喷涌而出,胡胡李当时看到此处闭了眼催父亲快走,直到走出好远还不敢回头看。回家后有好几天吃不下饭,一闭眼就是喷着鲜血的脖颈。此刻忆及胡胡李已全然忘却了儿时的心情。许多年来的江湖流浪,人海飘浮使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和王大哥相处的一段时间又使他明白了很多大道理,王大哥说这年头人妖不分,忠奸难辨、官府只是有钱人和大户的官府,老百姓只有含冤受屈的份儿。胡胡李细想一下也是,平日里穿街走巷时,常听人说起谁谁家的老几给抓到县大狱里去了,家里没钱打不起官司,只得任人冤屈。而据一个县大狱的狱卒说,近几年县里杀人,县太爷是大权在握,两方诉案,谁家送的礼少,县太爷一怒,监斩令一抽,严刑逼迫之下让犯人一画押,推出去就砍了,上级万一查及,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了。况且大多数情况上级是无暇查的,因为上级也有很多事。胡胡李从知道这些后便开始对那些以前他深恶痛绝的死刑犯产生了同情,他不忍又看有哪家的父亲或儿子被砍头的血腥场面,他甚至于想到不知哪一家此刻正紧闭着家门在屋里呼天抢地地哭,他想挤出去,却没那么大力气,后面的人都憋足了劲一往无前地往前冲,他一个人是抵不住这么多人的。 胡胡李正在人堆里左支右绌招架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县衙的朱漆大门忽然间开了,几个小时候看到的兵架着一个人犯吆喝着冲了出来,人群更加沸反盈天,胡胡李百忙中抽空瞄了一眼,人犯仍旧浑身上下血痕宛然,显然没逮住太久,连罪衣罪裤都没来得及换,只在身上加了脚镣手铐。胡胡李一看那身衣服眼都直了,头脑轰地一声像是要炸开,热血聚在脑门开锅一般沸腾,烧昏了他的神经,那个人犯的衣服虽然已被皮鞭抽得破破烂烂,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王大哥临走时穿的衣服。胡胡李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痒痒的,随时要蹦出来的样子,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人犯已被架到早已准备好的囚车上,满头散乱的长发被一个兵揪到脑后,人犯的那张脸几乎已不能称作脸,而应该称作血葫芦,只有两只眼睛倔强地睁大着。胡胡李赶快捂住了眼,千真万确,一点不假,今天要问斩的人犯正是他昨天刚刚送走的王大哥。 胡胡李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看热闹的人一窝蜂似地跟着囚车跑着,人欢马叫,县衙门口只剩他一个孤零零地站着。他想命令自己赶上去,再见王大哥一面。 可两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胡胡李怎么也不相信王大哥将被押赴刑场开刀问斩,打死他他都不会相信,王大哥绝对不是坏人,王大哥绝对不是坏人,他不住在心里告诉自己,但王大哥午时三刻就要人头落地了。胡胡李一想到午时三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两腿也有劲了,拔腿就跑。 已经晚了,胡胡李跑到大城县经常杀人的西大街街口时,人群已全都散去,王大哥伏尸在地,血流了一大片。一只闻到血腥味的野狗正俯在王大哥的尸身旁边嗅。几个胆子大的店伙计远远地站着,不知嘴里咕哝什么。 胡胡李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去,顾不得王大哥满身的血腥,伏身抱住王大哥的血尸,放声大哭。哭足哭够了,胡胡李抹去眼泪,把王大哥的脑袋和无头尸体合到一处,红着眼睛向附近的店伙买了针线。细细地缝合了王大哥脖子上的伤口,又叫了辆马车,把王大哥的尸体驮回帐篷,又抚尸痛哭了一回,一来二去就忘了饥饿。昏昏沉沉中不知怎地就睡过去了。 胡胡李这一觉睡的时间倒不怎么长,似乎刚在梦中忽忽悠悠地升上半空,就被四叔叫醒了。毫无疑问,四叔是听到王掌柜丧命的消息后专程赶来的,胡胡李自从搬到王掌柜这儿以后,除了隔三差五买点东西回去看看四叔四婶以外,基本上都呆在王掌柜的帐篷里,这次要算起来,恐怕该有十来天没回过李贾村了。四叔显然是急匆匆地赶了不少路,把胡胡李叫醒后便坐在一边喘息,倒是胡胡李看清是四叔后,鼻子一酸,泪又下来了。也难怪,胡胡李就是再硬的秉性,也就只十六七岁呀!仅仅那么一夜的工夫,生离死别的滋味就突如其来降临到他身上了。 四叔不让胡胡李张口说话,他自己也不吭声,两个相对无言坐着,王掌柜的尸体就摆在两人面前的门板上,身上虽然已被胡胡李擦净,仍是有些吓人,用线缝合的脖子被血浸成了参差不齐的红环,王掌柜的两眼微睁,胡胡李在路上给他拂了好几次,合上就又睁开。胡胡李总不成找根线把王大哥的眼皮也给缝上,只好就此作罢,这情况四叔却不知道,站起来就往王掌柜尸体旁走,胡胡李本来不言不动,泪水挂在脸颊上,痴呆了一样,这时急忙站了起来,拉住四叔的胳膊,幽幽地说:“四叔,王大哥他有什么心事未了,所以死不瞑目。” 四叔又折回来坐下,两手捧着头,从指缝里漏出一声叹息: “唉!这世道,好人不长寿,坏人祸千年哪!”胡胡李陡地灵机一动,觉得四叔的话应该有所指示,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四叔,你在家没听到什么风声吗?王大哥是被什么人出卖给县衙门的?” 四叔老脸上掠过一丝苦涩,沉思良久方说: “小李子,这些事咱们知不知道又管什么用,王大哥替你操了不少心,他走了就让他先走。死人总不能拖累活人啊!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你早死的爹娘,你王大哥那里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交差啊!” 胡胡李机械地点头,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四叔蠕动的嘴唇,他知道开场白以后的下文就是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四叔却不放心,嘴张了几张也没有正文,胡胡李知道这时候越是着急四叔肯定越不给他说,于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四叔,你要不知道就别为难了。反正凭咱们的能耐,知道是谁也没什么用。” 四叔果然上了当: “小李子,你能想到这份上就好了,四叔不是不愿告诉你,实在是四叔害怕……,唉!咱们李家就剩你一棵独苗了,你能这么想就好办了。” 四叔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胡胡李的脸色,没什么异状,便接着往下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