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出锋头的时候,却只有令尊没有。他这一声,好像都在担心什么,杨大人说是吗?”杨肃观道:“人生在世,谁不忧恼?便不急于富贵,亦不免急于生死。举世皆然,岂独先父一人?”天女听他这话暗蕴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杨大人,听说你以前是个和尚?”杨肃观伏案运笔,头也不抬,应道:“是。臣少年时曾剃度为僧,十八岁艺成,方得还俗返京。”天女道:“难怪你的仪容静得很,一点也不如传闻里的风流。”杨肃观抬起头来,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头写字,不与置评。小风流嬉皮笑脸,大风流一脸深情,“大掌柜”却超乎两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门之气,沉眉敛目之际,颇有几分高僧风范,定能使女子戒心尽去了。天女道:“杨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应了,要带她来见我?”大掌柜道:“内子人在家中,一早又有宾客,不克来此拜见殿下。若有机缘,晚间祈雨法会便能见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见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胡须剃掉。”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杨肃观右手拨算盘,左手却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短髭,皱眉道:“这胡须有何不好?”天女道:“你这胡须好生难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妻子,定要你全数剃掉。”面前的杨肃观其实不像坏人,只像坏男人,看他号称“风流司郎中”,形貌当然俊美,肤色也很白皙,虽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却与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子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个醒目标记,让他猛一下老了十来岁。难得天女打趣调侃,杨肃观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笔来,低头抄写,道:“殿下取笑了。臣这点胡须由来已久,早在成亲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银川哦了一声,道:“成亲前六年?那是什么时候?”“景泰三十三年。”杨肃观不再拨算盘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败少林的那一年。”听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银川不由哦了一声,道:“兵败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时候被逐出朝廷的,是么?”杨肃观道:“殿下所言不错,那年臣屡遭变故,从此挥别轻狂,步入中年。”十年前杨肃观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却在少林寺打了一场大败仗,此后惨遭皇帝罢黜,贬为庶人。想来此事情对他打击至为沉重。银川点了点头,道:“杨大人,你恨我父皇么?”杨肃观道:“回殿下的话,微臣离开朝廷是迟早的事情,先皇废不废我,毋需萦怀。”银川凤目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威吓打击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还遭遇了别的事?”“是。”杨肃观低头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与业师生死诀别,他伤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随即消耗。”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后天下风起云涌,非只杨肃观被黜、柳昂天身死,连景泰王朝也就此结束。从此柳门分崩离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十年过去了,景泰朝永远不会回来了,现下已是正统朝,而当年的“败战将”也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屋中静了下来,一男一女对面而坐,天女托腮,一手抚着柔柔的长发,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道:“杨大人,你可认得一个叫做‘杨刑光’的人?”杨肃观放下了茶杯,目光如电,在天女面上扫了扫,道:“殿下,您想问什么?”两人静了半晌,天女凝眸颔首,微笑道:“没事。只是想问问杨大人,你信不信天理报应?”杨肃观道:“殿下,臣已经说过了,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都喜欢。”天女含笑道:“这么说来,杨大人是相信报应了。”杨肃观道:“今生之业,今生得受,此即现世之报。臣既学佛,便不会怀疑业报之说。”天女微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吗?”杨肃观笑了笑,道:“应该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杨大人看来,你日后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别总是问我,那您自己呢?您银川公主,现下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天女原来叫“银川”,听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过得好久,方才道:“你说呢?我......我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道:“殿下,太后曾有评语于您,不知殿下想不想听?”银川低头剥着罗汉豆,轻声道:“太后怎么说我?”杨肃观道:“太后曾言,银川是她最心爱的孙儿,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观音菩萨一般,可惜这孙女就是太过聪明了,故而没人救得了她。”这银川公主端庄秀-------丽,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萨也似,听得说话,便慢慢仰起头来,轻声道:“杨大人,我听不懂你的话。既然本宫是聪明人,又何需被谁解救呢?”杨肃观道:“太后说了,正因银川公主太聪明了,读了太多书,想得也太多,所以一生下来,她就觉得自己有罪,也因此,他命中注定......会被剥掉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遭受天罚。”银川公主端坐如常,望来还是那尊菩萨,可脸上却滑落了两行泪水。杨肃观俯身弯腰,轻声道:“殿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臣不是多话的人,生平也绝少做什么承诺,可一旦把话说出了口,就一定会做到。你的业报,在你自己的手中。”逝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先前“大掌柜”曾做了两个允诺,一是答应为银川寻人,二来担保她日后的平安。只消公主愿意,江南江北,海阔天空,任其遨游。纵使“须弥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无须担忧,因为公主的背后也有人撑腰,那便是“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良久良久,忽听银川道:“杨大人,你可知红螺天女的故事?”杨肃观道:“臣听说过。”银川轻轻地道:“那你告诉本宫吧,天女最后去哪儿?”杨肃观道:“返回天上去了,是吗?”银川幽幽地道:“你说对了。天女从何而来,就该回去哪儿,这就是她的宿命。”杨肃观默默听着,忽道:“殿下,你知道臣如何看您吗?”银川轻轻地道:“杨大人请说。”杨肃观道:“您是佛,六道中的大施主,肉身布施,普济诸穷苦。”银川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你呢?你也是大施主吗?”杨肃观道:“殿下,您也许不知道,臣初读佛经时,就好生佩服一位神明,您可知他是谁吗?”天女淡然道:“我不知。”“修罗。”哗地一声,大掌柜提起算盘,将之归整了,随即俯身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眸,静静地道:“因为六道之中,只有他敢质疑佛。”听得如此忤逆言语,银川娇躯微颤,一时间也不知是怕、是惊。杨肃观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她。两人相距咫尺,呼吸可闻,半晌,银川忽然伸出手来,捧住杨肃观的俊脸,轻声道:“杨大人,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地方?”天女总是如此,举止一定出人意表,杨肃观挣脱了她的手,并未回答,却听银川道:“是在西域。”杨肃观眼中现出错愕,银川微笑道:“杨大人,你没去过西域,是么?”杨肃观默默听着,突然提起手来,敲了敲桌子,道:“六当家。”话声一出,却听脚步声响,房门外行入一颗光头,陪笑道:“小的在。”杨肃观起身离座,穿上了外袍,道:“把奏本送到祖师殿,其余全带回府中。”那六当家忙了起来,只将帐本分门分类,但见“上下川东道”、“川西道”、“川北道”,层层叠叠,全是“大掌柜”方才忙活儿。杨肃观起身了,什么都没说,银川也不多追问,她静静坐着,只见那个“六当家”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想必也认识自己。她察看半晌,忽道:“你是罗摩什,是吗?”那光头吃了一惊,忙道:“殿下......殿下认错人了,臣......臣确实是罗摩什......可又不是罗摩什......”银川听不懂了:“什么意思?”那光头咳嗽道:“以前的罗摩什,已经死了......现下这个是新的......”听得罗摩什的胡言乱语,银川忍不住笑了:“罗摩国师,当个坏人,其实也不容易,是吗?”罗摩什默然半晌,忽地叹了口气:“殿下,活着这件事,本来就不容易。”来者正是罗摩什,昔年号令万军,算无遗策,还打算把公主活活烧死,何等气势格局,如今年岁已老,却成了这等凄凉模样。眼看罗摩什低头不语,银川道:“你们帐都算好了?”罗摩什醒觉过来,赶忙哈哈陪笑:“外......外帐好了。”银川秀眉微蹩:“什么意思?”罗摩什嚅嚅啮啮,不敢擅言,杨肃观便道:“给皇上看的帐,称为外帐。”银川沉吟道:“那内帐呢?”杨肃观伸手一指,只见罗摩什分好四川烂帐,便又从案上拿起更多帐本,山西山东、河南湖北,数之不尽,便一一收入木箱之中,扛到肩上,如苦力般走了。银川道:“这些帐本,不用给皇上看么”杨肃观道:“不了,这种东西,我一个人看行了。”烂帐一堆、混帐一群。省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有县,只消一位布政使的帐目错了,举国粮饷总数便跟着错了。看这“西川土司”交来的帐目八成哟误,害得杨肃观焦头烂额,算了大半天,总算察出了错,便又在那儿剪剪贴贴,至于剩下的大堆烂帐,怕还有得编了。银川静静看着,忽也醒悟过来。这世上若有报应,这些人早已在亲身领受了。正沉思间,左手却让“大掌柜”握住了,听他轻轻地道:“殿下,咱们该走了。”银川低沉眉宇:“去哪儿?”杨肃观道:“去见下一任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