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都督相比,杨大人显得很慢,可他非常精准细腻,所以他挡住了快招。吕应裳张大了嘴,心里的惊叹敬佩,当真无以复加,嘴角正要展露笑意,猛听棚内破空声暴响,刚烈拳风刮面如刀,棚里灯笼受风摇荡,一阵闪晃之后,眼底留下了残影。情势急转直下,最后看到的景象很怪,像是大都督沉肩扭腰,他左手的攻势不见了,转而紧握铁手,重重挥出了右拳。不可思议,大都督原本左拳如勾,全力以赴,绝无余力留下,可那左臂说撤便撤,右拳仍是说打便打,这天外一击大出意料,杨肃觐身法再高妙,却也避不开了。电光雷闪之际,灯笼受风而灭,眼前一片黑暗,杨大人好似没察觉铁拳打来了,他的身子右倾如故,堪堪便要中招倒地之时,杨大人的衣袖拂出,无形袖劲列处,一名女童飞了起宋,挡到了雷霆爆炸的龙手之前。”痛痛!痛痛!“猛听棚里传来哇哇大哭,瞬息之间,紫光消弭,劲风褪散,灯笼再次亮了起来,吕应裳口中却还在”啊“地长声,总算将那惊呼喊完了。”啊呀!“吕应裳又次惊呼了,急忙去看华妹,只见她抱紧了杨肃观,不住啼哭。天幸这女孩儿完好无缺,可嫩颊上给龙手劲风刮过,却留下了一条红肿痕迹,宛似给抽了一记大耳光。转看焦胜,却也在察看胸前异状,瞧那马甲虽厚,还是给粮票割破,露出了内里棉布。华妹哭得梨花春带雨,满场人众也都醒了过来,听得翠杉惊道:”小姐怎么了?为何哭了?“它慌忙移步察看,那阿秀本等着去钻她的裙子,便扑到了肥秤怪胯下。肥秤怪吓了一跳,望后去跳,撞上了算盘怪,算盘怪惨呼一声,又压到了陈得福头上。”妈啊!“陈得福本在打哈欠,差点咬上了舌头。满场滚得滚、爬得爬,华妹却仍不住啼哭。听得杨大人柔和的嗓音响起,温言道:”崇华怎么了?不喜欢杨叔叔抱你么?“华妹抚着面颊,哭道:”不是,刚才像有大蜜蜂飞来,嗡嗡叫着,朝我脸上叮了,好可怕……好可怕……“大都督动静如电,全场除吕应裳一人外,无人见到过招情状,吕应裳偷眼去看,却见大都督默默垂首,眼中又是内疚,又是难受,只是一语不发。吕应裳吞了口寒沬,都说”龙手大都督“平时寡言慎行,岂料今日拜见,竟如一尾狂龙,让人大感害怕。他全身微微发抖,赶忙去瞧巩志的动静,就怕这”首席参谋“又起意自尽了。转头望去,恰见这首席参谋也在瞅望自己,只不同的是他双手持枪,枪口却对准了自己。吕应裳大惊失色,不知自己身犯何等天条?正要退让闪避,却见巩志笑了笑,自将短枪收起,插回腰间去了。吕应裳头皮发麻,也是不明究理,只得转头四望,却在此时,忽见棚外行来了名老者,看这人身做家丁服色,腰间却悬了柄长剑,再看剑柄上的那只苍斑大手闪闪生光,食指处竟戴了只黄金指环。老者面容沉静,藏住了杀气,也隐住了他的脚步声。以吕应裳的见识,竟也不知他是何时到来的。那老者见吕应裳察觉了自己,便将双手藏入袖中,掉头离开了。场面益发古怪,吕应裳自是全身发冷,忙转望别处,不敢多看。只见杨肃观自顾自拍哄华妹,道:”崇华快别哭了,瞧,你爹爹人在这儿,天下没人能伤你的,知道吗?“说着便将华妹抱起,朝伍定远送去。伍定远张开双臂,正要抱住爱女,却听华妹大哭道:”不要!华妹不要爹!爹怪怪的,华妹要找娘。娘!娘!“眼见女儿手脚不住挣扎,好似怕极了自己,伍定远一脸错愕,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杨肃观瞧到眼里,便朝阿秀背后一拍。阿秀见华妹啼如稚子,早已虎视眈眈在旁,一得父亲圣旨,立时捧腹狂笑:”小花花!哭娃娃!天天流泪喊妈妈!三岁小孩笑哈哈!“说著作呼喊寻觅状,哭道:”娘!小花花真傻瓜啊!你快来把奶啊!“华妹又羞又气,忙扑到爹爹怀里,嗔道:”爹!你瞧他!“伍定远给爱女抱住了,忙将她紧拥入怀,瞬时之间,眼眶湿红,竟已洒下泪来。阿秀心下一惊,仰头去瞧爹爹,却见他向自己笑了笑,竟似颇有嘉许。一切风平浪静了,小孩打闹,大人说笑,棚里又成了那个热热闹闹的元宵夜。吕应裳是个明白人,自知身在险地,不可久留,忙取了喜帖出来,干笑道:”杨大人,国丈有帖,请您过目。“杨肃观接过喜帖,登时哦了一声,微笑道:”苏少侠要成亲了?恭喜啊。“眼见杨大人有意寒暄,这回吕应裳却学乖了,唯唯诺诺间,早已领着一众门人夺门而出,否则要是跑晚了一步,一会儿棚里爆炸起火,那可来不及逃了。第十八部 吾国吾民 第六章 壮士十年归2007-4-16 11:41:00 本章字数:9682二十八岁立志做大事,于是孤身挑了这幅面担,来到京城,过那餐风露宿的日子。两年过后,承天门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踌躇满志,成了个精忠报国的朝廷命官。十年了,远走天涯的朝廷命宫,总算返京述职了。他东瞧瞧,西望望,他没有见到亲人故旧,也没见到欢迎人潮,背后是堵发寒破壁,面前有盏黯淡油灯,浑浑噩噩,朦朦胧胧,耳里依稀听到了叹息:“十年了……总算能够……”“抓牢你了。”卢大人眨了眨眼,面前蹲来了一位姑娘,她噙着泪水,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胡媚儿来了,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战,她曾是自己的伙伴。当年百花仙子人在崖上,卢状元悬身万仞,两只手掌费尽气力,却怎么也握不到一块儿,最后一个升天,一个坠地,就此分道扬镳。如今双掌轻而易举地相握,眼前悬崖不见了,坏人不见了,追兵一发不见踪影,可是卢云已经老了,他已经四十二岁了。新朝代、新天下,正统十一年元宵夜,老状元默默坐地,此时无声胜有声,连泪也不该流。没有大恶人了,江充已经死了,也没有主上了,柳昂天早给抄家了。该死的全死了,不该死的也死光了,如今连悲愤也可以省了,景泰朝早已落幕,江刘柳三大派也已宣告烟消云散。如今还见证过那段辉煌岁月的,仅剩下这两个残兵败将,他们相互依偎,彼此取暖……没人说话了,纵使万般思绪涌心头,可谁也不想开口。只有油灯的蕊心替他们叹着气,”劈劈“、”波波“。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总算开口了,听他轻声道:”胡姑娘,这些年还好么?“胡媚儿听得问候,却只耸了耸肩,笑了一笑,反问道:”你呢?你好吗?“十年不见,什么都变了,看卢云的那双手满布骨折伤痕,好似地狱来归,连胡媚儿也不一样了,她红妆淡了、衣装素了,昔时那身杏黄战袍早已褪下,换上了粗布裙围,路上拧肩而过,怕还以为来了个菜婆子,谁晓得她便是那高高在上,叱咤风云的”百花仙子“。景物不再依旧,人事更已全非,许多往事便如景泰朝一般,只能望梦里寻了。胡媚儿终于叹了口气,她挥了挥拂尘,扫开地下泥灰,便与卢云并肩坐下。卢云默默怀想往事,轻声道:”胡姑娘,你怎知我回京了?“胡媚儿道:”有人在红螺寺里撞见了你,便请我连夜过来,在这儿等着你。“卢云叹了口气,自水瀑归来,他始终隐匿自己的行踪,一不愿透露身分,二也不想再与故人相见。直琼芳将他引到了红螺寺,这才让他撞见了正统朝人山人海。卢云默默颔首,道:”是谁差你来的?可以告诉我么?“胡媚儿微微苦笑,摇头道:”还是别说吧。你听了会不高兴的。“此言一出,反让卢云醒悟过来。他慢慢后仰身子,倚到了墙上,颌首道:”是杨肃观差你来的?“胡媚儿没有承认,却也不见否认,只双手抱膝,默默瞧着自己带来的那盏油灯。房里幽幽暗暗的,油灯的光辉虽说微弱凄凉,却还是照亮了观海云远的座席,卢云怔怔瞧望杨肃觊的大位,轻声道:”他想见我,为问不自己过来?“胡媚儿摇头道:”这还要我说么?卢云,你扪心自问,你想见到他么?“卢云凄然一笑。确实不必胡媚儿说,他不想见杨肃观,而杨肃观也不便贸然见他,个中道理如何,天下间就属他俩人最为明白。从过去至现下,位高权重的杨大人,总是无所不能、神通广大。无论他是从琼芳口中套出话来,还是他在红螺寺见到自己,卢云都不想追问了。胡媚儿顺着他的目光去瞧,却也见到了那四张椅子。轻声便问:”卢云,你过去坐哪个位子?“卢云以手支额,低声道:”柳门中人,依官阶排座。“胡媚儿点了点头,自知杨肃觊坐了第一张大位,其次则为怒苍之主秦仲海,最未了是伍大都督的座席。她依序去望,却见第三张椅子断了条腿,早已毁烂在地,她啊了一声,待要上前去扶,卢云却拉住了她,摇头道:”不必立起来了,这样挺好。“眼见卢云目光寂然,胡媚儿自也知晓他的心事,低声道:”卢云,你还惦着顾小姐?“此问实属多余,卢云当然不会答。他后背靠墙,侧着头,望着那迷迷蒙蒙的油灯,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胡媚儿在旁静观,只觉卢云变了好多,十年不见,他的神情平淡了,言语沉默了。一无忿恚,二无悲伤,好似看穿了无尽世情,全都习惯了,胡媚儿把他的情状看入眼里,心里反而更难过,她叹了口气,默默解开了一只包袱,取了张红帖出来,道:”来,先瞧瞧这个。“卢云伸手接过,手上却来了张喜帖,望来有些朽旧了。他也没心思多问什么,只随手展帖来读:”皇家有喜,普天同庆,谨詹于正统二年正月初八,为五军都督伍定远、义女艳婷行迎亲大典,御赐华筵、东阁暖酒,特宣一甲进士状元卢云入宫观礼,共贺新喜……“念到了此处,卢云不禁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定远的帖子。“手上是张迟来的喜帖,这是伍定远与艳婷的婚帖。眼见卢云颇有惊讶,胡媚儿便来婉转解释:”那年你失踪了,可伍大人却坚持要写这张帖子。他盼望有朝一日,终能亲手交给你,“大红喜帖,染色却有些脱落了,这说明定远并未忘了自己。卢云默默读着帖子,只见内页还清楚写了当日的菜色,”金鱼戏莲“、”龙肝烩鲍“、”八宝海参“……想来这必是定远家乡的土习惯,喜帖不忘附上菜名,就怕宾客血本无归了。卢云望向屋中陈设,但见伍定远的座席依然如故,只老老实实搁在最后一位,便如当年一个土模样。卢云低头读着帖子,想象当日婚礼的热闹,脸上慢慢浮起了温情,胡媚儿察言观色,便又道:”那年他完婚前已是五军大都督,消息传出,贺客盈门。非只文武百官诚心替他张罗打点,连皇上也破格收了艳婷做干女儿,好让两家门当户对。“古来帝王家多有赐姓之举,如唐朝的李姓、宋代的赵姓,受封者若非是异族王公,便是国之功臣,想艳婷不过一介民女,如何能让皇帝破格赐姓?想当然尔,定是爱屋及乌了。卢云闭起眼来,遥想那冠盖云集的大场面,看新郎是本朝大都督,新娘更是皇帝义女,天子还将喜筵设于皇宫东阁,这场婚礼必定盛况空前。一时之间,卢云好似也瞧见了伍定远,看着他身穿着新郎红袍,自在宾客中忙碌穿梭,那国宇脸八成也是紧绷绷的,既腼腆、复老土……卢云想着想着,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难得见到卢云开怀而笑,胡媚儿自也稍感安心,便又劝道:”过去十年里,不只伍定远惦着你,整个北京、整个天下,都有好多好多人记挂着你的下落……“她凝视着卢云,轻声道:”卢云,你想不想和大家碰个面?“听得此言,卢云转过头去,目光在胡媚儿脸上一扫,微笑道:”大家?“不知怎地,卢云的目光有股莫名威势,竞逼得胡媚儿低下头去,怯怯地道:”大家就是……就是伍定远、艳婷……还有……还有……“胡媚儿嚅嚅嚿嚿,就是说不出那对夫妇的名字,却是怕卢状元伤心了。眼见她难以为继,卢云却只笑了笑,说道:”胡姑娘,没关系的,全都过去了。“胡媚儿听他说得豁达,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细声道:”你……你答应了么?“卢云淡淡一笑,自管伸出手指,朝喜帖最末的署名处点了点。胡媚儿顺着指端去瞧,眼里见到了帖末的一方印记,六大篆字入眼,却是”皇帝正统之宝“!乍然见到这方玉玺,胡媚儿忍不住扼腕而叹,自知这番苦心劝说,全都要付诸东流了。当年谋害柳昂天的凶刀,便是”正统之宝“。这方玉玺改变了天下人的命运,也毁掉了卢云的一生,只是事过境迁,心里也没什么好恨的。既然事以至此,夫复何求?自今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人生形同陌路,如此而已。一切都结束了。人生如戏,戏若人生,剩下的这场戏却连开锣也不必了,视逝友散仁义尽,台下人潮既已散去,往事俱往,自己孤零零登上这空荡荡的戏台,却是要做啥呢?卢云递还了喜帖,随时都可能离开,胡媚儿自知无力劝说,只得叹了口气,道:”且慢片刻,我还有样东西给你。你收下之后,再走不迟。“说着从包袱里取了样东西出来,这回却不是喜帖了,而是一只信封。卢云哦了一声,道:”杨肃观?“胡媚儿叹了口气,颔首道:”杨肃观。“杨肃观稍信来了。看那信封里涨鼓鼓的,却不知装了何物。胡媚儿见他望着自己,迟迟不按,只得道:”卢云,杨大人要我转告你,这里头有他的……他的小小心意,盼你念在旧日情份上,务必收下。“听得这是杨肃观的小小心意,卢云心下了然,看这信封如此厚重,里头若非装了值钱珍宝,便该是银票地契。总之是供自己安身立命用的。永远体贴的杨肃观,永远留路给别人走,纵使他的妻子曾与自己有情,他还是替自己打量好了,他盼自己后半辈子平安喜乐,别再过那颠沛流离的日子。眼见胡媚儿双手奉呈,仍在苦苦等候,卢云微微一笑,便也随手接过了。卢云变了,他居然收了?胡媚儿有点吃惊,也有点不敢置信。这封信要在十年刚送来,定会气得卢大人全身发抖,若不将之当场撕烂,也必将妖女斥骂一顿。堂堂的状元爷,餐风露宿也做等闲,为何要希罕别人的馈赠?若真收下了,岂不让杨肃观轻贱自己,岂不让天下人讥讽讪笑?届时传入顾倩兮耳中,看她的旧日情人这般硬骨气,却不知她心里作何感想了?随便了,十年来大海扬波,人生几度风雨,历经了多少故事之后,卢云早已豁达了。旁人瞧得起他也好,戏弄他也罢,卢大人都已看开了。灯光掩映,卢云默默将信封拿起,反复探看杨肃覩送来的心意。第一眼瞧去,信封上写了五个小楷,墨迹俊雅,字如其人,写道:”转呈卢知州“,果然是杨肃覩的亲笔真迹。卢云微微一笑,低头去看弥封处,这回却又见到了火漆,其上印满官箴,最大的一个是”中极殿大学士本监“、其次则是”代户部左侍郎杨缄“、”代吏部主簿杨缄“等小印。卢云虽说久不在朝廷,可见识学问还在,区区一眼瞧去,便知杨肃观身兼数职,不惜屈就内阁威望,以一品大学士之尊降格纡贵,代管着侍郎、主簿等小官,可掉个头来看,不啻也是”吏部主簿“加管”中极殿“,六品混一品,终究是乱了纲常。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无论正统朝是何景况,自有故友担待,何劳自己烦恼?也是事不关己,卢云便不多想了,他就手捏了捏信封,忽觉人手处四方方的,里头像是放了块令牌。卢云微起讶异,便道:”这里头是什么?“胡媚儿不愿多言,迳自道:”你拆开信封吧,拆了便知道了。“天下最难的差事,莫过于说服卢铁头。好容易他收下东西,自是多一言不如少一语。卢云也不多问,正待撕破火漆,忽见左下方署名处还盖了个章,依稀瞧去,却是古篆四字,卢云低头辨识,勉力读道:”灵吾玄志。“古怪的印监,不知是什么来历,卢云自是微感讶异,胡媚儿见他望着自己,却也不加解说,催促道:”你快拆开信封吧,拆了之后,我便告诉你这四个字的来历。“灵吾玄志,这四字定然是杨肃观的字号,想来他官职已高,旁人不敢直呼他的本名,便也用上了表字。卢云闭上双眼,手里握着信封里四方方的铁牌,只在推测杨肃观的用意。手里的东西断无疑问,必是一块官箴令牌。杨肃观既然寄来此物,意思便是要他留在北京,想来以他的高官重职,便要替自己讨一个三四品官,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料来信封里无论是工部左侍郎、还是太仆寺少卿,总之都比当年的七品知州来得大。卢云久久不语,心意恐怕有变,胡媚儿忙道:”卢云,杨大人事前交代,他希望你能留在北京。“卢云没有说话,兀自闭着双眼。胡媚儿与卢云虽说相处无多,可一见他闭目养神,便晓得事情难办了。她叹了口气,还待要劝,却见卢云睁开双眼,微笑道:”你呢?“胡媚儿微微一愣,道:”我……“卢云颔首微笑:”你啊,你也希望我留着么?“胡媚儿低下头去,含笑道:”我当然也想,不然我何必当这个说客……“昔年两人同生共死,沿途逃亡,胡媚儿当时几番历险,全是为了卢云,她幽幽叹了口气,还待要说,忽然手上一热,却给卢云牢牢握住了。胡媚儿心头怦怦跳着,只见卢云微微一笑,颔首道:”胡姑娘,谢谢你。“耳听卢云开口致谢,胡媚儿自是大喜过望,正要扑入他的怀中,却听卢云轻声道:”胡姑娘,谢谢你的一番心意,请你回去转告杨大人,便说卢云很承他的情,请你代我谢谢他。“说话间,便将东西还给了胡媚儿,跟着站起身来。卢云的意思很明白了。这个北京无论多么繁华热闹,他都不会留了,因为他已经找不到他要的。她见卢云迟迟无言,登即将那”灵吾玄志“的宫缄取起,奋力抛到卢云身上,尖叫道:”你说啊!你自己说啊!做个顾家男人,你想养活妻小,你要有什么?说啊!“她见卢云不答,便冲到了面担旁,捞了一把东西出来,尖叫道:”钱啊!卢云!“铜子儿飞了出来,全是琼芳傍晚收来的卖面资,一时恶狠狠地砸到卢老板头上,胡媚儿厉声道:”钱钱钱!贫贱夫妻百事哀……你没钱还谈什么情、说什么爱!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还想来招惹阿秀,抱女人、生小孩!臭穷酸!趁早阉了自己做太监吧,别糟蹋姑娘的身子!“没钱就是奴才,有钱便是天才。当琅声响中,百来个铜钱打得卢云一脸狼狈,全身家当满地乱滚,更衬得穷酸了。只是卢云不曾闪避,任凭铜钱砸上脸来,他也不言不动,那双凤眼一样睁着,黑夜里瞧来,当真晶莹光华,宛如天上星辰、无价之宝,胡媚儿给他盯着,一时气略馁了,她低头咬牙:”好……你为人正派,眼里容不下一粒沙,所以一辈子挣不到钱,这些我都可以饶你……可我想问你一句……“她霍地抬起头来,厉声道:”卢云!你专情么?“卢云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下解。想他自遇顾倩号以来,虽然情场屡有机缘,却不曾改变初衷。足见此人极为固执,决定了什么,便是什么,无论温柔如公主、活泼似琼芳,谁也无法改变他分毫,胡媚儿见他迟迟不语,登时冷冷地道:”卢云,你应该很得意啊,怎么不说话了呢?似你这般自命清高的人,心里定是想着,哼,我这人最疼老婆、不偷不沾,乃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是不是啊?“卢云虽没点头,却也没摇头,猛听胡媚儿哈哈大笑,戟指痛骂:”我呸你妈的!姓卢的!你以为自己专情么?放屁!比起杨肃观!你给他提鞋儿都不配!“卢云给骂得拘血淋头,不由吃了一惊,胡媚儿飞奔上前,吼道:”你以为我在胡言么?卢云!你自己好生去想,人家杨肃观就算捻花惹草,与小妾情妇幽会偷欢,人家爱的至多是一个情妇、两个姘头,他哪里比得上你啊……“说到恨处,忍不住一拳望卢云身上挥去,凄厉惨叫:”卢云啊卢云!你爱得是那成千上万的天下人啊!谁又比得上你啊!“卢云张大了嘴,陡地坐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胡媚儿用力拍打卢云的肩头,悲声道:”王八蛋!你自己想!你这人用情再专,可给那帮路人一分,你还有多少留下来?猪狗不如的死王八蛋!你说啊!自己说啊?I卢云呆呆听着,忽然间急急转过身去,惶惶茫茫,到处去捡铜板,心里只一个念头,他要赶紧捡起铜板,一股脑儿从柳家大宅脱逃,再也不要回来了,胡媚儿晓得自己剌伤了他,可越是如此,越得撒泼,当即上前飞踢,将地下铜子儿一脚踢散,厉声道:“姓卢的!你到底有什么呢?讲钱势,你没有,谈情爱,你也没有,卢云啊,我的卢云……”卢云双手捧着铜板,嘴角微微苦笑,泪水终于扑飕飕地落了下来。胡媚儿也缓下手来,她目光怜悯,轻轻说道:“可怜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好人,可你啊……”她趴到了卢云身上,痛哭道:“却从来不是一个好男人。”没了是非对错,忘了何去何从,坏男人跪倒在地,双手捧着铜板,泪水终于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一个照拂不了自己的人,如何能照拂别人?俗根未净、心有窒碍的卢大人,他拿回了“亲逝友散仁义尽”,在这江湖里彻底溃败,胡媚儿也哭了,她抱住了卢云,悲声道:“对不起……我真不该这般伤你……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枉费心机……算了,你回去吧,卢云……回去你的家乡吧,住到你的小窝窝,平平安安过着你的小日子,离那些豺狼虎豹远远的……永远永远,你都不要再回来……”当此嚎陶之际,坏男人怱尔忍俊下禁,竞是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摇头晃脑、笑得满地找牙、笑得擂胸顿地,不支倒地。什么样的人引得天厌之,地厌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来降世曰:“三界皆苦,吾当安之”,但前头还有两句话,称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卢云不是佛祖,也不该学佛祖,没了唯我独尊的法力神通,他要怎么安顿三界?“胡媚儿骂得有理,大道废,有仁义,大侠牺牲了小我,没人晓得他的老婆在哪儿卖淫,更没人晓得大侠的儿子身无分文,却在何处行乞。不过全天下的人都将知晓,那默默坐于黑暗中的孤儿身影,即将腰身一变,以免举世侠客的头号大敌,世称”天魔“。过得良久,瘟神终于不再发笑,他倒在地下,-动不动,像是把自己毒死了。胡媚儿心下一软,自知话说得太重,正要过去搀他,却在此时,屋顶上传来悄悄一响,好似小猫跳上了屋瓦,可说也奇怪,落地声明明是轻轻悄悄,书房里的泥沙却飕飕而落,真若天魔驾临,这声响说明了来人武功特异,兼得轻灵身法,却又能力道万均,卢云陡听怪响,立时睁开了眼,胡媚儿兀自不觉异响,只叹道:”起来,卢云,像个男子汉,你究竟要去要留,趁早做个决定。“说话间,院子里传来落地声,屋顶上的郡人竟已跳了下来。卢云心下-凛,急忙翻身跳起、胡媚儿分毫不知异状还待说话,那脚步却已到了窗边,低声呼唤:”卢叔叔……不要相信地……你要相信你自己……“听得来人如此说话,卢云自是瞠目结舌,还不及回话,却听胡媚儿尖叫道:”什么人?“”义勇人!“胡媚儿经算察觉了埋伏,正要发生银针,却听窗外咻咻连响中,书房里精光闪烁,竞有百来枚飞镖从窗口射来,瘁不及防间,已近胡媚儿身遭三尺。卢云大吃一惊,急忙扯住胡媚儿的衣袖,先将她拧开半步,跟着右腿扫出,轰地一声巨响,柳侯爷的大书桌凌空飞起,倒翻在地,已然挡在胡媚儿面前。咚咚咚,飞镖钉在桌面上,胡媚儿吓得花容失色,还不及转身抵御,却听背后又是一声劲响,竞有一柄长剑疾刺而来!看这刺客委实厉害,招式急、武功怪,一招快似一招,此时胡媚儿无论转身、发针、闪避、纵跃,全都慢了一步,将死之际,一人背后出手,带得胡媚儿偏离了一尺,正是卢状元下场救人了。风声劲急,长剑从右臂旁擦过,险些剌中了心口,端得是惊险万状,可怜胡媚儿还不及喘息,陡听铛地大响暴起,那柄剑竞无缘无故化成了三截飞刀,眨眼之间,化直剌为横抽,改朝胡媚儿喉头削来。长剑暗藏机关,招招致人于死地,只消切过胡媚儿的喉头,她非但要气管断裂,说不定连咱也给切了下来。当此危急关头,卢云却是临危不乱,听他一声轻啸,左足顿地,右腿半空旋踢,嗡地一声大响,飞刀剑尖给足尖扫中,瞬如流星般倒飞而出,直直钓在墙上。胡媚儿满头冷汗,看她满手扣着银针,但在这两大高手过招间,哪里插得下手?她一震于卢云的神功,二骇于杀手的急招,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十年来用”无双连拳“,今朝梢民拳脚,威力竟是如此惊人。卢云落下地来,霎时左袖轻拂,一股柔力拉来,己将胡媚儿卷入怀中。强敌也不再发招,万籁俱寂中,卢云与胡媚儿一同凝目去看,只见屋内一道黑影昂立在地,看他双手抱胸,通体深黑,傲然而立,虽说头戴黑面罩,一双眸子却是精亮有神,孔如冬长的儿恤小,让人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当地一声轻响,飞剑组回长剑形状,便给黑衣人收入背后鞘里。卢云脑中急转,好似过去曾见过此人,可乍然间却又想不起来。一片肃杀间,听那刺客冷冷地道:”贱人……“刺客的嗓音冷得出奇,目光也是狠得怕人,他将右臂缓缓平举,戟指胡媚儿:”离卢先生远点……“听得”卢先生“三字,卢云不由一凛,好似想起了什么。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见黑衣人双眼睁得极大,仅在瞪着胡媚儿的右臂,好在警告自己什么,当下也转过头去,顺着怪客的目光去瞧;这一望之下,却也让卢云睁大了眼,再也栘不开目光。眼里看得明白,只见胡媚儿的衣袖给削开了,露出了晶莹的右臂。看胡媚儿年过四十,肌肤仍是细致白净,可不知怎地,那雪白臂膀上却停了一只鹰!神鹰双翼全展,恶狠狠地叮在那白嫩肌肤上,形极残暴。胡媚儿肤质越白,越显得那烙印的狰狞血红。卢云浑身颤抖,喃喃地道:”这……这是什么?“黑衣怪客淡淡地道:”外掌锦衣卫、内辖东厂,人马遍布十余省……故所以人们如此称呼他……“”镇国铁卫!“黑衣怪客提气一喝,这四个字一出,霎时屋顶传来轰隆一声大响,破砖碎瓦,烟尘弥漫,大梁上落下六道黑影,全力向怪客扑杀而去。不过双眼一睐间,六名剌客分从四面八方进袭,看这些人全都身穿夜行装,头戴黑面罩,手持鱼网长索,看那阵法架式,竞似要生擒黑衣怪客回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怪客倏忽而现,杀手尾随而至,卢云自是大为吃惊,万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怪客自己也给追杀苦?他嘿了一声,急急提起右掌,向前扑出,霎时轻烟飘起,油灯熄灭,房中哎了黑暗一片。卢云便趁这一瞬之势,带着胡媚儿藏入黑暗之中,免遭池鱼之殃。油灯不比火烛,顶上防风加盖,仅余烟孔通气,看两边距离十只之遥,卢云要熄便熄,说灭便灭,似还行有余力。胡媚儿见得这手神功,自是大为骇然。万没料到卢云潦倒一如往昔,可手上武功却己一日千里,大见绝顶风范。黑衣怪客隐入黑暗之中,那双目光却如北辰明星,清晰可见,他朝卢云看了一眼,霎时双足一点,后空旋翻,竟从众杀手的头上飞了过去,跟着足尖向地一点,身子倒退飞出,便由窗口原路离去。咚咚隆咚,六名杀手势头不减,黑暗中依旧街向前来,堪堪撞上墙壁之时,六人一同举起脚来,动作整齐划一,先朝墙壁一踢,便如黑衣怪客一个模样,向后旋动空翻,迳从窗口追了出去。黑衣杀手来去如风,卢云也醒悟过来,在这一瞬之间,他全都懂了。小年夜扬州渡口一场厮杀,他也曾见过这群人,也从琼芳的口中听说了他们的名号,真相大白了,为何胡媚儿会查知自己的消息,为何会大半夜地守候在此,原来一切的解答就是这四个字:”镇国铁卫“。黑衣厂卫,号称食人之夜叉,昼伏夜行,掌人阴私,无论景泰还是正统,全都养着这群妖物。卢云眼中带着寂寞,他没有说话,可那眼神却似问着胡媚儿:”为什么?“胡媚儿笑了笑,拉起了衣袖,遮住了烙印,她没说话,可她的举止也替她说了……不为什么,一切如故……两人四目相投,面前的胡媚儿不再像个女魔头,那目光温驯平静,反似个奉公守法的老捕快,不毒、不刁、不恨,只有一脸木然,照本宣科、卢云望向地下的信封喜帖,忽然耸了耸肩,笑了一笑。胡媚儿见得那个笑容,好似给刺了一刀,她眼眶微微一红,霎时别过头去,目光也恢复得冰冷肃杀,霎时不再多言,自管弯下腰去,捡起了地下的包袱,便从房门口离去。眼见胡媚儿眩然欲泣,卢云心下一动,他虽与胡媚儿相处无多,却但晓得这位姑娘爱恨分明,乃是位性情中人,实不信她真会出卖目己,当下探手出去,拉住了她:”你是被迫的?“”幼稚啊!“胡媚儿背对着卢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卢云啊,别老是这样天真可爱,这世上哪件事一定是自愿的?又有哪件事一定是被迫的?快回家做圣人吧。“说着说,将手奋力一甩,便已跨门离开。杀手走了,胡媚儿也走了,柳侯爷的书居又静了下来。远处传来元宵的鞭炮声,卢云默默望着地下,但见杨肃观送来的公文兀自躺在地下,好似向自己微笑着,示意他莫要为此见怪……第十八部 吾国吾民 第七章 天寒翠袖薄2007-4-16 11:42:00 本章字数:15050冷冷的大街上,天边飘落片片雪花,卢云肩挑面担,静悄悄地走在京城街上。来时悲愤莫名,离时则是悄然无声,此际卢云已然平静下来,他没去想什么镇国铁卫的新阴旧谋,也不在意那些稀奇古怪的黑衣高手,他只是望着那熟悉的北京,琢磨心里的一些往事……然后,他就要启程了。定远、仲海……甚且那些死敌仇家,全是在京城遭遇的。实则北京已是他的故乡了,在这儿他有熟知的一切,今夜此时,若真踏离此间,永不回头,心里还真有些不舍。也许这就是不想回来的原因。回来便得走,走时便会不舍,与其撕心裂肺地挖出旧伤,血淋淋地一刀两断,不如把那份相思埋藏心中,静静的、苦苦的,一辈子自个儿体会着。其实胡媚儿说得没错,这世上好人不一定做好事,坏人也未必专作坏事,自己讲究了一生的对错,最后却没带给这人间一丁点好。什么事都只开个好头,之后大吞苦果,谁要与他牵连上了,一个个都没好下场。不只自己所爱的人,连所恨的人也是一般。看萨魔那般十恶不赦之徒,只因与自己天牢为友,使给瀑布压得扁了。说来自己声该去庙里抽个签,瞧瞧这十年里行得是什么厄运、居然这般厉害。想着想、走着走,已能见到巍峨的永定门了,卢云心下了然,等自己出了城后,那就真正要与这人间告别了。两个字,退隐……还没出来就退隐了……雪势越大,街上行人寥寥落落,卢云的肚子却有些饿了,今晚先是大喊大叫,之后泪流满面,若是寻常人受了这般打击,没准要中风了。他微微苦笑,便起意去找间饭铺,大吃大喝一顿,算是替自己饯行。走着走,路上没开店。大过年的,时候又晚了,沿街只剩一家布庄还开着门。卢云缓步行过,见得布庄门口摆了摊子,搁着大毡皮袄,都是些冬日衣物,看元宵后时节入春,当是要出清存货了。卢云内力有成,虽在寒夜也不怕冷,倒是该买顶大毡戴在头上,好将他的愁眉苦睑遮住。他放落了面担,左瞧右望,却没见伙计看着,只得自行唤道:“店家,客人上门了!”呼唤了几声,门里终于走出一名老汉,一路揉着惺忪睡眼,他见得客倌是个穷酸面贩,猛打个哈欠,便又掉头回去了。卢云哑然失笑:“店家,我买东西。”耶老汉反身回来,整理着摊上衣物,懒懒地道:“你想买什么?”卢云道:“给我顶皮毡。”那老汉懒懒地道:“一顶十两。”卢云吃了一惊,没想物价飞涨,一顶皮毡竟贵到这等天价?他生平少杀价,可摸遍全身上下,至多凑出三两银,哪来的十两出手?只得道:“老丈,在下很中意这项大毡,能否算便宜点?”那老汉打了个哈欠,正要懒洋洋地还价,忽然间与卢云目光相接,脸色竟是微微—变,颤声道:“可以、当然可以便宜点……”卢云微微一奇,不知这人何以前倨后恭。他拿起大辗把玩,又道:“那你,再出个价,减个几两。”那老汉颤声道:“减什么减?不用钱了、不用钱……”卢云大感惊讶,当即疑视那店家,道:“为何不用钱?”那老汉与他目光相接,更是满头冷汗,陪笑道:“恭喜客官,小店今儿元宵大赠奖,您刚巧是第一百个客人,什么都免钱了。”卢云咦了一声,他小时也曾听过过抽奖抡元之事,可多半骗人的居多,中奖的奇少,却没想到竞有这等好事降临?他越想越觉奇怪,不知是否自己形凶貌恶,居然吓坏了善良百姓。满心纳闷间,忽见摊上搁着面铜镜,当即揽镜自照。眼里瞧得明白,镜中男子一如往昔,除了比十年前瘦削些、苍白些,却也不见青面獠牙之状。他眉心微蹙,便从口袋里取出十只铜板,道:“还是给你十文钱吧。”那老汉频频哈腰,苦笑道:“大多了、太多了。”卢云不知他在弄何玄虚,便拾起了大毡,随手戴上,又问道:“敢问老汉,永定门今晚还会开启么?”“会!会!会!”老汉手舞足蹈了,喜道:“祈雨法会午前结束,到时百宫眷属还等着回家呢!”眼见那老汉一溜烟奔入门去,卢云越看越是不解,也不知他在害怕些什么,正要挑起面担离开,却见担上还搁着那只信封,却是胡媚儿适才交来的东西。灵吾玄志……卢云微微一怔,看自已莫名奇妙得了便宜,说不定是这封信在作怪了。想来杨肃观权势极大,若有他庇护自己,这京城里定能无往不利。卢云叹了口气,随手戴上了大毡,遮住了面貌,忽然间觉得很安心,像是自己再次与这世间隔开了、就像回到了大水瀑,只要伸出手去便能摸回—条死鱼,尔后笑眯眯啃着。想起了顾嗣源,卢云心中一酸,泪水便又滚落了下来。这一刻真又回到了白水瀑布,眼前什么都朦朦胧胧,什么都瞧不到了……想着想,走着走,永定门越来越近,一路上没遇到熟人,也没再撞见仇家,那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像是要把自己迎出去……说也奇怪,当此时刻,卢云心里居然隐隐盼望着,就盼有人能在最后一刻阻拦自己,让他再多眷恋片刻……劝君更尽一怀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有点像是当年为银川公主送行,冷冷的风,吹来冷冷的雪,此时还有谁来送行呢?没有人了。胡媚儿劝他不动,琼芳也拦他不住,这世上还有谁能目送自已离去?到了,面前有一座城池挡住了去路,卢云蓦地仰起头来,最后一次瞻仰无上京城。此去千山万水,再无归期,卢云不再多想什么,眼见城门口排着队,十来名百姓或扶老携幼,或背负行李,都在等着离开。他便排到了人群之末,等着受检离去。天候甚冷,雪势更大,却见几卒官差躲在城门旁的草棚里,自顾自地闲聊磨混。一名长者耐不住寒,上前问道:“几位差爷,什么时候可以开城门啊、”那官差正聊得高兴,听得老头儿打岔,登时怒目呵斥:“你外地来的么?红螺寺的祈雨法会还没开始呢,想开城门,等午夜再来吧!”那老者慌道:“不行啊,差爷!小人还等着赶路,这雪下得老大……”那宫差怒目喝道:“午夜再来!”那老者吓了一跳,慌不迭地躬身告退,两旁商贩本有等着离城的,便也—哄而散,只余下卢云独个人站着。卢云默默望向城头,以他此时功力,若想攀城而过,自非什么难事。可他才下想仓惶离去,十多年前他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进来,如今要离开了,他当然也要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纵使没有一个人相送,他还是要走得像个人样。“喂!你!”官差发觉了他,一个个站立起来,怒暍道:“你别老杵在这儿,快走了!”听得差人的怒吼,卢云不曾移步,众官差见他头戴大毡,肩挑面担,只露出了了一双薄唇出来,就这么一瞧,便觉此人阴森森,模样有些怪。众宫差犯上疑心,便喝道:“老兄!借你的名状瞧瞧。”名状便是一个人的身分验书,载明该人之籍更、年甲、身分、貌样,画影图形,只是卢云的名状好似长了翅膀,先是十三年前落榜入狱时给奸官收走了,之后弃宫逃亡,二度遗失,事隔多年,给人乍然喝问,却哪里拿得出来?卢云有名状,自也无法取出查验,只能垂首不动。众官差越看越觉此人古怪,忙按住了刀柄,喝道:“老兄,放下你的面担,咱们要搜。”城门守卒那是些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年纪,一会儿若是下手来搜,不免如狼似虎,要不打烂几只面碗,那才是怪事。卢云摇了摇头,道:“差爷,小人并无不法情事。”官差们哈了一声,道:“没有不法,那你怕什么搜!你要是怕了!那便是犯法心虚!”卢云颔首道:“如此也罢,你们上来吧,”众官差哗啦啦地奔上前来,第一步便是摘下卢云的大毡,自望地下一扔,跟着翻箱倒柜,筷筒锅铲落得—地。官差们永远粗手笨脚,也许为国为民习惯了,总是这般奋不顾身,在人家神鹰般的锐眼中,每个百姓都似刚奸杀了妇女,涉有互嫌,故也难免凶狠了些。只是说也奇怪,都那么奋不顾身了,为何世间还到处死着人呢?卢云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猛见一只面豌飞了出来,堪堪要打得稀烂,他弯腰就手,巳然稳稳接任,劝道:“劳驾诸位朋友,轻手些。”官差们听得卢云口气不满,登时回过头去,正要喝话,却忽然咦了一声,喝骂从中断绝,不见下文了。卢云不知他们为何噤默,只问道:“几位差爷、搜好了么?”众宫差吞了口唾沫,一齐向后退开。卢云蹙眉上前,这回官差发一声喊,全数向后急退,听得咚地—响,竟还有人摔倒了。卢云益发纳闷了,便道:“你们不搜了?”众官差嘴角颤抖,竞都摇了摇头,卢云将面碗筷筒放了回去,又道:“敢问差爷们,这城门何时会开?”嘎地一声,城门旁开了扇小门,官差们喃喃地道:“开了、开了。”卢云瞧见这情况,心下越感奇怪,不由又超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瞧去,不知这“灵吾玄志”可有什么魔力,居然能让百姓官差大为惊怕?众宫差见他迟迟不走,忙道:“这位爷台,小门已经为您开了,您……您若是要走,那便……”卢云瞧着杨肃观那封信,忽地笑了笑,摇头道:“不必了,我午夜再来吧。”当下捡起大毡,重新戴了回去,就此转身离开。对—个即将退隐的人向言,玩权是最可笑的。倘真舍不得这些权抦风光,那又何必离开北京?雪花飞降,此时远只酉牌末、戎牌初,离午夜尚有两个时辰,卢云看时候还早,素性使来填肚子了。街上没人卖吃的,那也无妨,因为自己正是个面贩。他左瞧右望,见那布庄文有处小巷,内理搭了榈丁,剧可以遮雪避风,便走人芒中,放落面担,打算煮面来吃了。若于几天前煮曲,这面担旁定是热闹了,又是琼芳、又是小狗,闹得漫天漫地,此时却只剥白己一人独坐着。过去十年来独居水瀑,什么孤单寂寞,早已司空惯见,他见四下并无水井,天边缺飘雪下来。便拿出锅子盛雪,另又取了姜葱蒜,找出下午卖剩的肉丝,预备来作卤子。十年来苦练武功,终于有了便利时候、看卢云取出菜刀,姜葱蒜一阵乱砍,跟着又将肉丝剁成了肉末,虽只是随手来切,大小方寸却是毫厘不差,无论肉丁还是葱蒜,全都是整整齐齐此时若有武功高手在旁,定要大为惊叹了。空巷无人,若有谁来赞叹,那也是鬼不是人。卢云自顾自地笑了,便又来送炭生火。他取来炭盆,打着了火种,先将木灰拱做了堆,眼看火种越烧越旺,便即轻轻呼吸,将—段贞氧徐徐吸入胸腔,霎时间口唇微促,一股细细气流自嘴里吹出,稳稳送入了炉风口。十年水瀑生涯,卢云有二年是在石岛上渡过,逢得暴雨冲刷、洪流高涨之时,便得在大石岛上憋气忍耐。生死交关之际,却也找出了许乡运气法门,是以论及内息吐纳之悠远久长,举世更无第二人足与相比、若非那时要解救小白龙,他四年内必能逆水而上,靠着自己的本领离开水瀑石岛。须臾间,四下木炭发红发热,竞已烧起了火。卢云怕火太热了,便也住口停吹,他将油倒入了锅中、哗地一声大响,终于爆起了香。卤子爆香,—股香味之气漂了出来,从巷口飘了出去,听得—人笑道:“好香啊!”卢云抬头一看,却是布庄老板凑头来到陋巷,卢云白拿了人家的大毡,正想出手请客,那老板咻地一声,便已缩头回去了。古怪的夜晚,像是人人都怕着自己,卢云也无所谓了,现下能有这一口热面吃,已是老天爷赏脸,他将卤子翻炒了几回,又将雪水送上炭炉,预备一会儿热水滚沸,便要煮面来吃。一边仰头赏雪,一边等着吃面,此时虽无情人在旁,好友上座,却也不见官差追捕,土匪追杀,总算还过得去。一片寂静中,卢云将白面条扔下水去,拿着筷子漂了漂,却在此时,巷口处停下一名小孩儿,转头朝面担望来,驻足不动:看他鼻儿嗅嗅,口水吞吞,肚子定是饿了。大面飘香,整条大街上别无吃食铺,这孩子定是给面担的香气吸引了。卢云见那孩子穿着厚实棉袄,料来家境不差,却不知父母去哪儿了,他见那孩子始终在巷口窥看自己,眼看面条翻滚,便伸手招了招,示意那孩子来吃。那孩子噫噫傻笑,一见可以吃白食,便奔入巷中,自坐凳上,打算大快朵颐了。卢云笑了笑,将面分做了大小两碗,问道:“孩子,你爹娘呢?”那孩子哈哈欢笑道:“鬼!好多好多鬼!”卢云微微一愣,道:“什么鬼?”那孩子却不答话,只狠盯了大碗,口水直吞,想来饿得根了。卢云也不多问,只送上了筷子,跟着将那大碗递了过去,热氧腾腾中,那孩子就着面担旁坐下,低头大嚼起来,卢云微笑道:“慢点儿吃,小心烫了。”那孩子不理他,只吃得汤水淋漓。卢云微微一笑,便也提起了小面碗,低头来吃,一大一小稀里呼噜,正嚼面间,忽听屋顶脚步轻响,竟有什么东西停到了屋瓦上。卢云双眉一轩,当下不动声色,眼珠旁挪,却见屋瓦上埋伏了一个身影,竟有探子前来刺探,有人跟踪自己……卢云微微一笑,若在昔时往日,一旦遇上了密探跟踪,卢云二话不说,定然起身应敌,可此时起意退隐,无论来人是何方人马,全不关目己的事儿,便只低头吃面,自做不识。至于那密探是否会对自己不利,那也不必理会,好歹菜刀还准备着。咕哪咕嘟,渣巴渣巴,一大一小正吃得香甜,巷门处却傅出了喊叫:“正堂!正堂!你跑去哪儿啦?”喊下过数声,又听一名女子悲切切地哭道:“找苦命的孩儿,你别又跑得不见了,快快回来啊。卢云欵了一声,抬眼去看,只见巷外停下了一对中年夫妇,左顾右盼,频频呐喊,却是这孩子的父母来寻人了。看这对父母甚是粗心,竞从巷口匆匆奔出,大呼小叫间,竟不曾入巷细查,卢云撇眼去瞧那小孩儿,看他只低头专心吃面,对种种呼喊毫无知觉,想来这孩广若非傻子,便是有意躲着父母,他微一沈吟,先压低了大毡,跟着拾起了一枚石子,伸指弹出,咻地一声飞出,那石子穿过了陋巷二十丈,旋即从巷口朝右斜飞,朝那爹爹身后撞去。这手功夫是水瀑里抓鱼练成的,只消在石子上灌注旋转之力,便能使之左右转向,关键只在手劲大小,倘能运使得当,自能得心应手,打鱼无往不利。啪地一响,面前没有鱼,却有一个屁股。那男子的屁股给打个正着,他哎呀一声,争急转头来看,猛见列巷内有个面担,又见了面担上的孩子,霎时大喜道:“正堂!”夫妻俩一个兴冲冲、一个悲切切,急急弃入巷中,那孩子本在吃面,猛给抱了个满怀,不由吓了一跳,惊道:“鬼!”卢云虽不知这一家人身分,却也怕撞见熟人,忙压低了大毡,只见那男子年岁与自己相当,约莫四十好几,邪女子叫在三十上下,夫妻俩都是清瘦体态、斯文样貌。那正堂孩儿虽给父母抱住了,却似脾气不好,一时只低头吃面,不理不睬。那女子本在哭着,这会儿找到了孩子,却又发起了脾气,骂道:“正堂!你爹好容易替你找了大夫治病,才扎了那么一会儿针,你为何又到处乱跑?看这面多脏?不伯吃坏杠子了么?”喋喋不休中,便硬拉着正堂离开,倒把面钱给省了。那傻童还在暍汤,虽给娘亲拉着走。兀自哭道:“鬼!鬼!”口虽不能言,手却朝汤碗挥去,不甚恋恋之意。那爹爹却是知书达礼之人,见得儿子白吃面,便从怀中取出银囊,道:“这位爷台,当真叨扰了、一共多少钱?”卢云本想说不用钱,可又怕那男子多问,便只竖起一根手指,邪男子听这面便宜得不成话,却也不多想,只匆匆取了一文钱,仍到了面担上,那男子手脚甚快,取钱扔子儿,便要离开,不过卢云眼光更快,目光挪栘间,己见到银囊里的户部银票正本,眼里清清楚楚瞧到官俸上的名姓官职,见是“礼部侍郎胡志廉”。胡志廉是景泰三十二年得二甲榜眼,卢云则是那年的一甲状元,说来两人是同榜进士,也算有几分渊源。没想十年过后,这人居然做到了三品侍郎?自也算官运亨通了。只是说也奇怪,以此人的显赫宫职,却为何不去红螺寺灯会?却只带着老婆儿子在街上乱走?卢云撇眼去瞧,猛见了胡志廉夫妇衣服上的补丁,已知他俩做了乔装。想到了胡媚儿臂上的雄鹰烙印,卢云微微沉吟,不知胡志廉行径诡异,是否也与“镇国铁卫”有甚呱葛?正猜疑间,忽听屋瓦上又是喀地一声轻响,卢云抬眼来望,猛见对街屋顶趴到了一道黑影,转号再看,先前那个埋伏卑影已然坦身,好似要随着胡正堂离主。卢云心下醒悟,已知这些黑衣人并非是来追踪自己的,他们兵分两路,一人跟着胡正堂,另一人却尾随胡家夫妇。卢云暗暗惊疑,不知胡志廉一家犯了什么天条,正想发声示警,却见巷口停下了一个矮小身影。宣佛道:“阿弥陀佛,原来三位施主到这儿来了,可让老衲虚惊一场。”正派人物终于来了、卢云斜目去看,赫见巷门处行来一名老僧,他头戴斗笠,身穿粗布僧袍,右手拿了只手杖,却不是少林寺的“灵音金刚”是谁?十数年前怒苍初次复寨,曾与少林天绝约定三场大战,当时这位灵音大师追随天绝神僧,曾为正邪双方调停战火,卢云对之自甚景仰,没想今夜会住京城见到他,灵音一身布衣,方才行入巷中,两边埋伏的黑衣人便已悄悄退开,卢云心下梢安,已知这位少林神僧功力非小,那几名密探深怕给他发觉踪迹,这便自行撤退了。他放落了心事,便去收碗来洗,却在此时,屋丘上又是极轻极轻地一响,卢云大吃一惊,看这落地声如此低微,若非自己内功有成,恐怕还听之不着,他急急去看屋顶,这回却只见到檐下露出衣衫一角,瞧那来人模样,竞如编蝠般倒挂监看。这是绝顶轻功高手,虽不知手上功夫如何,但武功根柢肯定不差。卢云见灵音面色一如平常,料来也末发觉这绝顶高手的身影,他有心提醒灵音御敌,便哑着嗓子道:“这位大师傅,可要吃碗素面再走?”灵音沈吟半晌,还未开口答应,那胡志廉是聪明人,便自行道:“大师连扎了几个时辰的针,这会儿可连我电饿了,还是吃些再走吧。”说着搬开了竹凳,服侍老和尚就座。那胡夫人见他俩坐下,忙带着孩子转回,骂道:“怎又不走了?”胡志廉忙道:“先坐下。吃碗面,不打紧地,”便朝卢云吩咐道:“店家,给伺候三碗素面,记得,一点荤腥都不能用。”素面最是容易不过,尽管白水煮面便是,卢云瞬间便煮了三大碗出来,另还扔了两把青菜,算是给灵音进补了。不多时,面碗端了来,灵音一本神僧本色,只管低头吃面,并下多言,一旁胡夫人毫无食欲,只没住口地罗唆:“大师,您方才给正堂扎过针了,到底他病况如何?还有得救么?”耳听老婆言烦语扰,胡志廉便咳了一声,道:“先让大师把面吃完。人家为了医治正堂,连祈雨法会的讲经大任也推掉了,你还急什么?”胡夫人还不及致歉,灵音却已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误会了。”老衲早已是化外之民,要论护国祈雨、降魔说法这些大事,自有我灵定师兄为之。何须老衲越徂代庖?灵音说了几句,便又低头吃面,不再解释。胡志廉忙道:“是、是,大师十年不下山,却是专程为正堂而来,倒是晚生失言了。”卢云低头洗碗,悄听说话,已知这位灵音大师远道而来,好似真是来给小孩子看诊的,只不知这“正堂”得的是什么病,居然要惊动这位少林神僧?他撇眼去瞧胡正堂,看这孩于正在仰头喝汤,一脸傻不隆冬,汤汁居然沿着嘴角而下,引得母亲慌忙来擦,料来是脑袋有毛病了。眼看儿子成了白痴,胡夫人拿起筷子,低头夹着面条,自是食不下咽了。她叹了口气,又把儿子拉到跟前,柔声道:“乖乖正堂,灵音大师给你扎过针了,这当口应该好些了,来,你唱个歌儿给娘听。娘要听小老虎蹦蹦。”“鬼鬼鬼!”小老虎没了,鬼魂却飘了出来,听得胡正堂哈哈笑道:“好多好多鬼!“胡夫人惨然道:“没用啊!还是鬼来鬼去,什么少林神僧,功力恁差啊!”说着伸手去打胡志廉,骂道:—都是你这死鬼!还说摸黑过来看诊,使能药到病除,这下子除了什么?除你个大头!”儿子傻笑,老爹苦笑,大哭小叫中,胡志廉给老婆捏着耳朵,自是哎哎喊疼,一旁灵音面色难看,还没把一碗素面吃完,胡志廉便已苦笑道:“大师,究竟犬子害的是什么怪病?为何会变得这般蠢笨?”灵音叹了口气,这:“不瞒你们,这孩于中的是‘苦阴针’。”乍闻苦阴针三字,众人却是心下茫然,料来没人听过这门功夫。胡志廉主持过魁星战五关,自也有些武学见识,忙问道:“苦阴针?这是什么邪术吗?”灵音摇头道:“苦阴针其实一点也不邪,而是一门针灸大学问。”胡家夫妇吃了一惊,同声道:“针灸?可是医术么?”灵音颔首道:“正是医术。寻常大夫下针,若依黄帝内经而为,至多找出三百六十一处穴位,这‘苦阴针’却是远胜此数,它能找出人身的四百三十五处奇穴。举凡尚无定论之经外秘穴,如‘天应穴’,‘阿是穴’等,尽皆入‘苦阴针’的掌握之中。”听的这学问如此博大,卢云一旁听着,却也不免一惊。要知人体内穴散布与十四经长脉间,属常脉双穴对列者,计三百另九处对穴;任督两大奇脉则属正中单穴,沿着脊梁中线而下可得了五十二处单穴,常脉奇脉加总,方的这三百六十一的总数;可其余秘穴或游走不定、或尚无定论,看着“苦阴针”居然悉数破解,那非只成就了一己名望,尚且能让医道迈进了一大步,真可谓骇然听闻了。正思索间,又听胡夫人喃喃地道:“大师,这……这听来该是好事啊,却怎会害得我家正堂痴傻傻?”灵音苦笑道:“朝正路走,‘苦阴针’当然能经世济民,可要拿来作坏事,那又可怖得紧。只消在秘穴里引灸,非但能使人失忆丧神、耳聋盲聩……甚且能引诱女子催情和合、想什么、是什么,丧心病枉,开通智慧,一切端看施法者心意如何了……”听闻这针术如此博大精深,偏又邪恶异常,胡志廉自是大感骇然,忙道:“这……到底是哪门哪派的功夫,这般了得?”灵音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此术三十年前曾轰动大江南北,乃是怒苍山左军师‘潜龙’的护身法术。”胡志廉原本焦急殷切,乍闻“潜龙”二字,却已张大了嘴,再也吭不出气来,胡夫人不明究理,登时大呼道:“好啊!总算找到仇家了!咱们快去抓住他!要他给正堂赔命!“她说了一阵,却见灵音端起了胡志廉的那碗面,低头吃了起来,转看老公,却是一脸苦笑。胡夫人呀道:“你又怎么了?这‘潜龙’很难对付么?”胡言廉苦笑道:“岂止难对付而己?简直是不能对付。前朝太师江充发动十万大军,前后动用数百名厂卫高手,却连这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你要找上哪儿对付他?”三十年前怒苍初反,秦霸先麾下人才济济,号称“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其中头牌军师便是这位“潜龙朱阳”,只是此人道号既有“潜”这一字,果然行事诡秘,总潜伏于九渊之下,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以临到怒苍溃败之日,正教武林竞连他的面貌也不曾见过,若要对付此人,其中难处,那是可想而知了。卢云细细思索往事,当年少林以“潜龙”为饵,引诱怒苍群雄上山,其后大战三场,却没听说这位“潜龙”现身了,他潜心推想,又听灵音叹了口气、他抚着胡正堂得傻脑袋,轻声道:“那日我接到年前太医院袁大人的来信,说要借我天绝师叔的手稿一观,我便知道是这门‘苦阴针’重出江湖了,唉……都几十年过去了,没想世上还有人会使这门功夫……”胡夫人喃喃地道:“大师……那……那我儿子还有救么?”灵音叹道:“说来惭愧。我虽已反复参阅我天绝师叔遗留的手稿,可真要应用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看来要悉数破解‘苦阴针’,怕还得我天绝师叔本人出手。”听得这番话,便又引得胡夫人呼天抢地,大悲道:“苦啊!那天绝老僧不是死了么?你戏弄我!戏弄我!”灵音听她骂得凶,只得低下头去,埋首拼命吃面,不敢作答,胡夫人越想越悲,越哭越气,反手便赏给老公一个耳光,哭道:“都是你这没用的,连去太医院看个诊,却也能引来杀手恐吓!那个宋公迈最可恨,还要我这做娘的认命……”猛听“太医院”三字,卢云却也忆及琼芳所言,她说腊月初有个黑衣怪客闯入太医院,先击败哲尔丹,随后打垮苏颖超,致使几十名高手四散奔逃,却没想此事竟与一名小孩儿的病症有关?正想间,那胡夫人已是呜地一声大哭,尖叫道:“什么武林高手,全部是些骗徒!胡志廉!你总要给我想个办法,不然老娘明日就在家里上吊!”天下群雌凶悍,自以琼芳为首,看这胡夫人如此可怕情状,说不定也在紫云轩里读过书了。胡志廉唉声叹气,苦笑道:“你快别闹了,我拼着给皇上臭骂,连祈雨法会也不去了,不就是一心一意带着正堂过来看病么?你到底还想怎么样?”胡夫人怒道:“我想怎么样!胡志廉!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老娘告诉你!反正我儿子的病一天不好,你的日子就不会好过!要是他有了什么万一,小心我喂你吃砒霜!”河东霹雳狮吼,吓得灵音急急念佛,八成庆幸自己出家了,不必受这阿鼻地狱之苦。那胡志廉则是一脸认命,颇有遇人不淑之慨。那胡正堂虽已傻了,却还懂得幸灾乐祸,一时戟指两个大男人,拍手欢笑:“龟!好多好多龟!”胡志廉气得歪了,正想一拳望儿子脑袋击落,却又怕老婆一耳光赏来,只得苦笑道:“大师,在下平日谨言慎行,自信不曾招惹过仇家,究竟是谁想害我一家三口,您可有主意?”灵音摇头道:“对不住,老衲久不问世事,这趟远道来京,纯是为令郎看诊。至于谁与施主结怨,老衲并无所悉。”胡夫人大哭大闹:“老贼秃!你除了会说不知道,你还会什么?不管了!你非得给我想个法子,便算要天绝大师复活,你也得给我办到!否则我明日找地痞流氓出来,一把火烧掉你少林寺!”少林武僧拳脚盖世,自不怕地痞闹事,可女施主寺前频悲喊,老和尚却不能置之不理。灵音给闹得食不下咽,只得叹道:“阿弥陀佛,其实老衲这儿还有个法子。咱们只要能找到一个人,仗着他的绝顶聪明,纵不能破解潜龙军师的针术,也能为我等找出应对之道。”胡夫人大喜过望,好似黑暗里见到了曙光,当下急急跳起,啾地一响,便在灵音的光脑袋上香吻一记,笑道:“大师!那人是谁!你快说!快说!’灵音本是出家人,自不该与女子肌肤相亲,一时拿着僧袖去擦口水,颇见尴尬。胡志廉频频赔罪苦笑,歉然道:“大师别见怪,您既然荐举了贤者,那便快请吩咐吧。下官不论上天入地,也要找出此人。”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的好意。那位贤者不是别人,正是我嵩山少林寺的前任掌门,灵智方丈。”听得灵智之名,卢云自是微微颔首,都说“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少林寺中第二把交椅,便是这位灵智方丈,此人温文儒雅,智慧深湛,乃是武林间难得的智者。据传秦霸先领导怒苍时,他便是正教武林的智囊,专与“潜龙”,“凤羽”相抗,只不知他好端端地当着少林掌门,却何时成了个“前方丈”?卢云颇感纳闷,胡夫人自也是满心疑窦,茫然道:“你们这又怎么了?那灵智和尚不也是个少林和尚吗?咱们快去山上找他啊,难不成他还能逃了么?’听得妻子催促,那胡志廉频频苦笑,灵音则是长叹一声,废然无语,胡夫人蹷眉道:“你们到底干什么?说话啊!”“阿弥陀佛……不敢有瞒女施主……”灵音垂首合十,据实以告:“十年前九月十九清晨,新皇即位的当日,我灵智师弟说要去后山采药,结果一去不复返,再也没回来过。”灵智不见了,堂堂的少林方丈,在自家后山消失无踪,胡夫人愣了,喃喃地道:“他……他去哪儿了?”灵音面露悲悯之色,轻声道:“我不知道……这十年来,我也一直在找他……”眼见灵音面色哀痛,在此一刻,卢云也似听见了顾倩兮的痛哭声,因为在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很多人早上出了门,晚上就再也没回来,从此消失不见……连灵智大师神功盖世、高瞻远瞩,他也不能逃脱这般命数……往事历历在目,灵音有气力,胡志廉则是呆若木鸡,连卢云这个卖面老板也是默默无言,胡夫人把这帮男人的窝囊看入眼里,不由惨叫一声,当场抱住儿子,哭道:“正堂啊!你是给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啊?苦啊,吾儿啊!”胡正堂的病一波三折,非只症状奇怪,看诊时还曾引来一名刺客动手示威,吓得神医袁川落荒而逃,事后宋公迈等耆宿来了,却又一个推一个,无人敢出面来管。好容易说动当今达摩院首座出面相助,没想又是这个下稍。场里静默下来了,灵音道:“无论如何,正堂的病这就着落在老衲身上便是。还盼两位施主放松心情,到时别要孩子的病不曾好转,却累坏了爹娘。’胡家夫妇心力憔悴,听得灵音的宽慰,忍不住眼眶湿红,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真万分为难。眼见三位客倌吃完了面,卢云便又煮了热茶,一一为他们斟上。眼看卢云来到面前,弯腰俯身,胡志廉便也看到了他的俊面,不过两人久未谋面,二来儿子害病,心烦意乱,虽把卢云的面貌瞧入眼里,却也不知不觉。倒是胡夫人见卖面老板生得体面,虽说哭得悲惨,兀自不忘偷看几眼,悲泣道:“呜……我好命苦啊,嫁了这个无用丈夫,我要改嫁、我要改嫁……谁要娶我啊?”两杯茶水送出,引得这个大哭、那个干笑,轮到了灵音,卢云才把茶碗放落,正要提壶倒水,却见这老僧抬起头来,微笑道:“这位施主,敢问您练过武么?”卢云心下一凛,已知灵音目光敏锐异常,已然察觉自己身怀武艺,他微微沈吟,还未决定是否要吐露来历,灵音已然探出掌来,便朝自己左手的“太渊穴”扣下。灵音是昔年的四大金刚之一,武功非同小可,一旦出手擒拿,便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珠玑佛指”,这功夫虽不比“大力金刚指”的霸气,但其中的精微巧妙之处,却远在金刚指之上,卢云见他这一抓已然笼罩了上半身诸处大穴,当有其它厉害后着,自己若要悉数破解,不免要与灵音大打出手,索性以不变应万变,便只躬身不动,任凭他扣住自己的手腕。卢云此举甚是犯险,等于一举把要害送给了别人,果然灵音压住了“太渊穴”,拇指食指紧紧扣合,一股气劲便从掌中发出,直沿手太阴肺经而去。竟有意查查卢云的底细。卢云不愿妄动干戈,一时垂手不动,任凭少林正宗内力侵入体内。两大高手功劲相触,灵音不由微微一凛,只觉卢云的内息情状颇为古怪,经脉中的内力泊然平淡,若有似无,可外来气劲若欲寸进,却是阻力奇大,如此棉里藏针的本事,宛然便是武当的内家功夫,忙朝卢云的脸面瞧去,就怕面前这人深藏不露,居然是真武观的弟子,那可难免得罪同道了。卢云少年时得过一本养生之书,自习内功,号称“无绝”,颇得“以柔克刚”的神髓,此后不只一次让人误认为武当弟子。灵音暗暗讶异,一时瞧着卢云的五官,见这人四十来岁年纪,仪表不俗,气宇非常,依稀有些面熟,却又认不出人来,他不愿无端得罪人,正要放手,猛觉卢云的内劲状似柔弱,其实却还藏了一股寒气杀机,绝非武当心法。他吃了一惊,忙将手一紧,反而加紧行功。灵音是老江湖了,武林人物不论武功多高,只消与他对掌,一招内便能采知对方的来历,可此时运发少林气劲,却始终看不出对方的来历,可说是难得一见的怪事,他深深吸了口气,凝聚内劲,加紧施为,正打算一举冲破对方的玄关,猛在此刻,惊觉对方的真气隐隐聚合,那流水般的弱力凝合如针,那气息宛若寒冰,瞬已反击回来。灵音心下大惊,正要撒手,却已晚了一步,只觉冰针般的寒气来到拇指“少商穴”,跟着手腕列缺一麻,自己的气障己然被破。灵音大吃一惊,暗道:“昆仑剑蛊!”天下武功心法虽多,可要能将内息收为一束、凝如一点者,唯昆仑山的诸功法能够。也是仗着凝气如真物,方有“剑寒”、“剑蛊”、“剑芒”等神通。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此时虽想收手罢斗,可玄关却已洞开,瞬息间敌方内刀宛若排山倒海,已沿拇指少商大举侵入经脉。灵音惊悸之下,正待提起手杖御敌,双眼一睐间,对方的内力却如潮水般退走,转看卢云,兀自将手中茶杯送了来,好似云淡风清,浑无所觉。灵音长年行走江湖,却未曾见过这般古怪心法。静时好似溪水涓滴,长长久久,可狂风暴雨一来,却能聚涓滴为激流,如山洪爆发、如怒涛翻腾,真如瀑布流水般,能柔能猛,变幻无穷。灵音既惊且佩,正想请教对方来历,卢云却不急于说话,他将手上茶杯送了过去,跟着将茶水微斜,藉了炭炉火光,便去照灵音背后的景象。灵音心下一凛,急忙去瞧茶杯水面,但见幽幽暗暗中,右后方约十丈处藏了一个人,乍然瞧玄,好似躲了只八尺大蝙蝠,让人背脊发寒。灵音见自己己给密探盯上了,自是大惊失色,抓起手杖,才要回过头去,却觉茶杯里的倒影一晃,屋檐下的身影竟已消失无踪。探子远走,陋巷里空无一人,仅余下一片又一片的飘飘雪花,灵音满头冷汗,方知卢云是友非敌,正要起身致歉,肩头却给卢云按住了,听他道:“大师父请座,昔时少林随喜,大师慈悲嘉言,犹然在耳。今夜能为师傅煮上一碗素面,实乃不胜之喜。”灵音听这面贩自承认得自己,不由微微一愣,待得凝视卢云样貌,却见他头戴大毡,遮住了大半个脸,料来不愿以真实面目示人。他自知遇上了湖海游侠,赶忙合十回礼,叹道:“老衲忝居达摩院首座,不到江湖走动,不知江湖卧虎藏龙,傀甚、傀甚。”胡志廉夫妇一旁听着,却不见目瞪口呆,自不知卢云与灵音适才已然较量了一场,已让这位少林高僧大为心折。灵音说了几句,卢云却也不再回话,自去地下洗碗了,灵音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过去打扰,自向胡家夫妇道:“两位施主,咱们再去客栈用针,老衲虽没把握治好他,可至少能让他神智清楚些。”话声未毕,这孩子一听又要扎针,立时哭闹起来,喊道:“鬼!好多好多鬼!”胡家夫妇大喜道:“他听懂咱们的说话了!”看这孩子还懂得怕痛,也许慢慢诊疗之下,或能好转也末可知,一时妈妈拖着,爹爹压着,便将之抓去施以酷刑,料来毒打多回之后,必有知觉。胡正堂哭哭啼啼地走了,四下便又静了下来,卢云洗过了面碗,将锅碗瓢盆一一收拾,便也等着离开。此时离午夜还有半个多时辰,难得有了空闲,卢云便也坐上了面摊竹椅,自坐巷口打盹。与世无争的第一天开始了,半个时辰后卢云便要永远离京,再也不会回来。此时心情再平静不过了,别人轻蔑也好,尊敬也罢,他都看得开了。无所谓、无所求,该做的都已做了,命数设若如此,一切不必强求,这便是夫子所言的“知天命”吧?身上裹着自己的长袍,卢云闭上双眼,已然睡着了。街边灯笼晕黄,巷口路人一个又一个经过,但见有个男子坐在竹凳上,他头戴大毡,容情沉默,只在布庄边儿的巷口小憩片刻。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街上的行人见了这人的影子,莫不改道离开,仿佛那里黑影是老虎的大尾巴,谁敢贸然去踩?卢云根本不晓得,今夜整城的人都在回避他,这不是因为杨肃观的那封信,而是因为他变了,十年水瀑历练,他已经脱胎换骨了。当他心生悲伤、不知掩饰之时,非只武林高手能察觉异状,连身无武功的人也能知道他的身分来历……那街边的男子无名无姓,他并不孔武有力,也未曾携刀带剑,可他像极了那帮传闻中的人物……好似叫“剑”什么“神”……还是“剑”什么“王”……当……当……当……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钟声,终于午夜了,卢云却还睡着,虽然听得钟声,却只紧了紧他的长袍,兀自转了个身。闲云野鹤的第一个好处,便是可以没天没地的睡觉。无妻无子,孓然一身,睡觉时乃不知有天有地,遑论日升月降?正痛快酣眠间,忽听“兜儿”一声喊,布庄门口停下一辆马车,那车轮刚巧不巧,却恰恰压在卢云的影子上。像是狗尾巴给踩中了,卢云虽是睡眼惺忪,却还是从大毡下睁开了眼。他眯眼来瞧,却见街边停下了一辆马车,耳中听得女子的话声:“绍奇,你们先回去吧,我得下车去买几锭布。”“娘!”车中傅来儿童的欢笑:“我今晚要去提灯,你可别忘了!”午夜时分,有人打扰卢云睡觉了。马车驶离,大街再次安静下来,卢云也醒了,他将手暖暖窝在自己的袍子里,默默瞧望地下,但见街边走来了一双翠黄绣花鞋,踩到了自己的影子,看那脚踝好生纤细,当是方才那名妇人了。叩叩叩,绣花鞋儿转到了布庄门口,听得鞋儿的主人敲了门,轻轻说道:“店家,我来找几锭布,劳驾您开门。”似曾相识的嗓音,客客气气,礼数周到,依稀在哪儿听过。嘎地一声,布庄老板总算打开了门,哀叹道:“杨夫人啊!整整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可总算来了啊。”灯笼照下,面摊的卢老板张大了嘴,他仰起头来,望向门前的杨夫人,她素面未施脂粉,却得丹桂之芬,不必花满月圆,却已一派韶华。在那寒夜之中,她微微回眸,见得面摊老板紧盯着自己,却也不曾失了礼,只是眨眼而笑,随即转身入门。容颜如火,热汗急流,卢云口中徐徐吐着暖雾,他望着空荡荡的布庄大门,久久不动。咚地一声,竹凳翻倒在地,当代剑王离座起身,漫天雪花中,他斜目瞧向布庄大门,提起右手,将大毡向上一扬,这一刻的他,望来真是俊极了!第十九部 王者之上 第一章 哀宗2007-4-16 11:44:00 本章字数:12045将近午夜时分,国丈府里还有两人没睡,一个是“雨枫先生”傅元影,另一个是……“颖超。”傅元影坐在师侄对面,沈眉道:“抬起头来,看着师叔。”苏颖超当然没去看师叔,他只是默默无言,打量着地下的小东西。“吼……吼……”小东西只有三个月大,却已经很凶了。他蹲在地下,露出森森白牙,声声低吼,想来对苏颖超很是不满。小黑犬很生气,他要为主报仇了,谁叫今晚“大眼猫”斯文扫地,非但踢了它一脚,尚且道出那个“贱”字?小黑犬再不忠义为主,狠咬一口,莫非琼芳这几天都算白喂它了。“吼……吼……”小黑犬欲待复仇,傅元影也开始冷冷训话:“颖超,你老实跟师叔说,你今晚为何发这么大脾气?”苏颖超没有说话,他拿起了自己的睡枕,便朝小黑犬头上试探。汪地一声怪吼,小黑犬冲了上来,张牙舞爪,枕头却左右飘移,登让他咬了个空。“颖超,看着师叔。”小黑犬上下扑纵,十分凶猛。可怜傅元影苦口婆心,却得了这么夫场面回来,他忍下了脾气,催促道:“快说吧,你今晚为何要凶琼芳?”猛听“吼”地一声,小黑犬趁机咆哮而上,咬住了枕头,当作了肉骨头般啃着。苏颖超自始至终没吭气,就是不说他与琼芳间发生了什么事,即便如此,傅元影还是隐隐猜得到几分内情。他晓得琼芳今夜定是讲了什么不中听的,这才闹得不可开交。苏颖超年纪虽轻,却很少发脾气,可他今夜却疯狂了。这说明琼芳的话一定很重。傅元影低头喝苦茶,咀嚼似地啃着苦茶叶,自知师侄决不会吐露内情,只得道:“也罢,你要不肯说,师叔也不问,可师叔得问问你,这东西……”他从桌上拾起一张喜帖,摇头道:“你想怎么办?”“呜……吼……”苏颖超呆呆垂首,将睡枕提了起来,那小黑犬尤在死咬不放,便如一串肉般给吊了起来。傅元影手上拿的是喜帖,上头写得明明白白,苏琼两人二月初一文定,十七成亲,为了这桩喜事,国丈早已光邀宾客,只等着普天同庆,谁只今晚先是新郎口出恶言、悍然怒吼;之后新娘也是大哭大闹,负气出走。看这小俩口跑的一个不剩,届时这场婚礼该怎么办下去?莫非要请华山双怪拜堂娱亲不成?“颖超……”傅元影开始劝谏了:“男子汉大丈夫,你得学着度量些。走吧,和师叔一起过去找她,你给她当面赔个罪,我再想法子把她劝回来,千万别把场面闹僵了,知道吗?”解铃还须系铃人,苏颖超既然气走了琼芳,变得过去负荆请罪。现下不必管谁对谁错,双方成婚在即,还能再胡闹下去么?华山古有明训:“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苏颖超听完了说话,却似拿出了“智剑”心法,只管一脸木然,自在那儿茫茫而坐。一旁小黑犬倒是趁敌不备,听它“汪”地一声怪吼,便又趁机携走了睡枕,当作木马般骑着。小狗提前发情,少掌门提早发疯,傅元影也快发作了。看今儿已是正月十五,十天后便要纳采,苏颖超怎还能心不在焉?他叹了口气,慢慢坐到师侄身边,道:“颖超,跟师叔说,你和琼芳相识多久了?”“汪。”小黑犬咬枕头,无故乱叫一声。傅元影老大没趣,只得自问自答:“他十三岁上就识得你了。对不对?”苏颖超木然无言,傅元影轻声又道:“你也懂得她的。很多时候,琼芳根本还是个小女孩,想什么、要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颖超,不管他今晚同你说了什么难听的,你都别望心里去,懂吗?”在别人眼里瞧来,琼芳少女早慧,小小年纪便已老气横秋,浑似个小大人。可在傅元影眼里瞧来,“少阁主”却压根还没长大。她十岁上就没了父亲,一夕之间被迫结下爹爹的重担,从此长大成人。可也在那一晚,她的人生就此停顿了,整整十年多过去,他一直停留在那个夜晚里,他依然是那个失怙动哭的小女孩。小女孩是很任性的,想什么、要什么,有时很是不负责任,只是说来棘手,琼芳脾气像小孩,可苏颖超呢?难道他就好摆置了?十六岁便接下华山掌门,成为“天下第一”的继承人,苏颖超少年得志,一声可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他的代价也未免太高了,他不能输、不能降,直到死,他都得撑住师傅留下的金招牌。似他这般心情,若要他低声下气求琼芳回来,那是痴人说梦了。金童玉女顽硬僵持,谁也不让谁,可不管他俩怎么使性子,总有一个先低头,否则……等到了二月十七,婚期一过,双方的缘分也就尽了。屋里寂静一片,可怜师叔苦口婆心,掌门仍旧面无容情,傅元影心烦意乱,索性使开了撒手锏:“罢了、罢了,你想做什么,师叔也管不了你,来,你干脆明白交待一句,这桩婚事你到底……”说话之间,送来了一张白纸,还附带了一只朱砂印台,那是供人盖手印用的。盖手印就是画押,傅元影亮底牌了,他要苏颖超自己说,他要不要“退婚”?婚姻大事,岂同儿戏?苏颖超如果不要琼芳了,便得按下手印,之后傅元影自会替他写明一张文状,像国丈禀明退婚,自此苏琼两人各得自由,至于琼武川是否会暴跳如雷,那是以后的事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而决。”傅元影淡淡地道:“说吧,颖超,要不要退婚,吩咐一声。”朱砂印台已经预备好了,只消手印画押,从此苏琼两人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傅元影着着紧逼,“三达传人”却没有答腔,一片寂静中,只见他举起右手,遮住了脸面,背心却在起伏不休。看得出来,苏颖超其实很难过,他根本舍不下这段情,傅元影心下大喜,自知事情有了转机,正要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忽见苏颖超横过手来,自在印台上按了按,白纸上随即多出了一个手印。出乎意料,“三达传人”要退婚了,傅元影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了掌门的那个外号,错讹之余,忍不住叫苦连天。苏颖超的外号不是别的,正是那个“大眼猫”,作为一只猫儿,他平日固然可以逗趣、飞扑暴跳、形状掏喜,可不论它把自己装得多可爱,它的本性都不会变,他是猫,猫是虎的表兄弟,它永远不是狗。猫是傲绝的东西,它可以一整天坐在屋顶上,自己玩、自己吃,谁也不理睬,苏颖超也一样,他经常一个人独坐山颠,仰望浮云白,孤独之于它,乃是此生必经之路,没有琼芳的日子,他一定熬得过。可怜傅元影事来做和事老的,却只拿回了一章退婚状,这该如何是好?他自知错算了一着了,却不能满盘皆输,只得再次老起了脸皮,苦劝到:“颖超,凡是三思而后行,那才不会后悔啊。你自己想想,你今日如此对待琼芳,她以后还会念着你么?日后她嫁给了别人,生儿育女,成了人家孩子嘴里的妈妈,你看到眼里,难道不难过么?”苏颖超默默无言,把喜怒全藏住了,一旁小黑犬倒是汪汪乱叫,好似挺高兴的,傅元影怒从心起,先将畜牲的狗最握住,就着狗屁股乱打一顿,待其低头认错后,又道:“孩子,别以为这桩婚事只是你俩之间的事,你自己说说,倘使你真把婚事闹吹了,你会上谁的心?”眼见傅元影手上拿着喜帖,没口子的述说,苏颖超便默默转过头去,瞧着贴上女方的主婚大名:“奉天承运推成武臣”,苏颖超是个明白人,他晓得自己若真个退婚了,定会伤了琼武川的心,看老人家来日无多,自盼在有生之年可以见到孙女出嫁,倘使婚事告吹,他定要伤心欲绝了。叔侄俩都是聪明人,顾盼之间,傅元影亦瞧出师侄的心思,他摇了摇头,道:“错了、错了。别高估自己的身价了。你要退婚,国丈有何伤心之处?人家是功臣之后、皇室嫡亲,门生故吏满布天下,你不希罕作他的孙女婿,他还怕找不到人么?”此言确实不错,琼武川位高权重,这几年等着和他攀亲带故的不知凡几,倘使他真个意欲替琼芳征婚,全北京的豪门世家,青年才俊自是争先恐后而来,只有那紫云轩的大门给人踩得破了,还怕琼芳找不到人嫁?苏颖超低头听着,却也不知心情如何。傅元影叹道:“孩子,师叔深受琼家三代恩情,照理不该背后说长道短。可此事攸关琼芳一生,师叔已是不得不说。”他紧紧握住师侄的手,悄声道:“孩子,国丈天性豪爽,其实不算坏人,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个官场中人,所以一辈子都得靠心机城府谋生。颖超,你今日若要退婚,便等于把琼芳教到他手里,你忍心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傅元影的话点到为止。当年琼武川为求朝廷里的一席之地,不惜把亲生爱女送入深宫,嫁给一个长他二十来岁的男子,交换一个国丈的位子。想他如此铁石心肠,如今临到老来,又怎会对孙女心软?不消说,琼芳的婚事若由他一手安排,此生断无幸福可言。今夜国丈勃然大怒,把琼芳打得死去活来,此乃苏颖超亲眼所见,自也该明白傅元影心中之虑。可他把话听到耳里,却是面容平淡,仿佛事不关己,难道这孩子竟这般薄情寡意?傅元影越看越火,霎时脾气一次涌上,大怒道:“颖超!你真不知好歹么?你如此任性妄为,真要把这桩婚事搞砸了,你自己说,你会伤得谁的心?”听得此言,苏颖超不觉心下一动,他怔怔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傅师傅,一时之间,也才明白了师叔的意思。这世上真正关心苏琼二人的,一非那权势熏天的琼国丈、二也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宁不凡,而是面前这位平平凡凡的傅师叔。自从师傅离开后,面前的傅师叔始终竭心尽力,一路照拂着“三达传人”长大。她不只是苏颖超的师叔,他也是琼芳的剑法师傅,倘使今夜小男小女不顾一切、一哄而散,难免要伤透了他的心。叔侄俩目光相对,眼见师侄低头垂目,脸上隐隐带着几分歉意,傅元影却是摇了摇头,道:“颖超,论辈分,我是你的师叔,可论执掌,你是本山掌门。很多时候师叔管不动你,也压根儿不想管你。你今夜若执意与琼芳分手,师叔绝不会为你伤心,更不想为你惋惜,因为这是你自个儿选定的路,谁也帮不了你,”苏琼两人都不是小孩了,倘使他俩真要悔婚,傅元影也只能徒呼负负。反正他俩俱是人中龙凤,样貌家世,莫不千中选一,即便今日无缘,来日也能找到各自的伴侣,至于婚后是否快乐,那也是他俩自个儿的事,何须谁来多操这份心?这十多年来,傅元影始终维护着金童玉女,不曾要求回报。如今连他也放弃了这段姻缘,天下还有谁在乎呢?大眼猫慢慢低下头去,与小黑犬面面相觎,像是低声问着它:“你呢?你在乎吗?”小黑犬懒懒伸直了前爪,兜兜转圈,自在忱头上躺了下来,想是蛮不在乎了,苏颖超也忍不住笑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就是这句话吧?看来这桩婚事已经注定了下场,国丈无所谓、师叔不强求,连新娘子也已离家出走,自己又何必委曲求全呢?他笑了笑,正要闭上双眼,却听傅元影道:“颖超,听过玉瑛么?”玉瑛二字一出,小黑犬在枕头上翻滚,来了个四脚朝天,想来和这人不太熟。又听傅元影叹道:“玉瑛就是琼芳的姑姑,国丈的亲生爱女。我看你俩这回若真个分手了,这个天底下啊,也只有她会为你俩掉眼泪了。”此言一说,怕连小黑犬也懂了,原来这位“玉瑛”就是当年的琼贵妃,方今的皇后娘娘,只是,何以她才是真正看重这桩婚事的人?傅元影抚面叹息,又道:“颖超,在你们年轻人眼里看来,什么事情全是天经地义,门户之见啊、身世之隔啊,全都是荒唐笑话。可师叔得提醒你,你和琼芳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重重难关阻碍,也不是自己长脚走开的。而是前人流干了泪,流尽了血,一寸一寸往前走,这才给你俩铺平了路。”苏颖超本是个极聪明人,听得师叔话外有话,心下自也微微一怔。确实如此,想自己初追求琼芳的时候,还只是个弱冠少年,以他一介白丁,高攀琼芳这功臣之后,身分并不相偕。可不知为何,身边亲友非但没有一分门户成见,还经常为他俩跨刀出马,当时还以为是国丈中意自己的人品,这才给了他路走,可如今听来,却似另有隐情,他心下暗暗推算,已知此事必与琼芳的姑姑有些干系。傅元影叹了门气,又道:“孩子,当年若不是为了讨好玉瑛,国丈绝不会让你识得琼芳,更不会任凭你俩坠入情网。这一切都是前人求也求不到的,你却当作粪土一般践踏,你自己想想,你若这般任性,对得起那些……那些……”说着便只挥了挥手,叹了口气。博元影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欲言又止间,便把剩下的话全吞了回去,苏颖超在旁默默听着,茫茫然中,心思便也转到了那位“玉瑛”身上。苏颖超虽与琼家上下相熟,却没见过琼芳这位姑姑。只是过去听琼芳提起,她与这位姑姑长相极为神似,两人都有双圆圆大眼,高挺鼻梁,猝然相见之际,怕会错认云云。当时听过就算,不曾多问,没想临到两人分手之际,却会再次听见她的名字。他心中微微一动,直想多探听一些事迹,可话临嘴边,这个念头又已嘎然而止。管她的……皇后娘娘也好、皇亲国戚也罢,等自己和琼芳分手后,那还不就是个陌生人?现下把那声“姑姑”叫得亲亲热热,万一日后碰上了面,岂不好笑尴尬?算了,自今往后,身边再也没琼芳这个人了。苏颖超怔怔想着,忽在此时,远处不知是谁燃起了爆竹,骤然之间,眼前浮起了琼芳的笑脸,苏颖超心下忽然一酸,他急急举袖遮面,跟着从桌上拿起了纸笔,慢慢的,纸上又多了一个圆圈圈、一个圈、两个圈,满纸都是圆圈圈,眼见苏颖超再次走回了老路上。傅元影不觉仰天长叹,自知今夜一番苦口婆心,全都成了对牛弹琴了。“化圆为方、仁者之风”,苏颖超现下唯一在乎的事情,只在那四个字上:“无上剑道”。身为一个剑客,苏颖超敬畏剑道、也沉迷剑道,在那柄四尺长剑之前,什么相思五更、什么七世夫妻,全都是无聊至极的俗事,唯有剑,才是他的道。傅元影低声叹息,自知仁剑谜团一日无解,师侄一日不会解脱,他摇了摇头,又道:“颖超,琼芳把字条给你了么?”眼见苏颖超低头垂目,好似耳聋一般,傅元影只得提起了嗓子,把话再说一遍:“师叔说得是那张字条,从泥丸里取出的字条。”和华山相熟的都明白,宁不凡退隐时留下了一颗泥丸,言明徒弟来日若遇难关,自管将之捏破,便能找出解决之道。果然听得“泥丸”二字,苏颖超便已抬起头来了,傅元影道:“颖超,我晓得字条在你手上,你看过了么?”傅元影自己虽看不懂字条,却盼望师侄能从中间找出些线索,至少别再浑浑噩噩。可他把话问了几遍,可苏颖超却只睁着双眼,凝视着自己,久久不闻一个字。傅元影晓得他的心情,便只叹了口气,道:“颖超,该是捏破泥丸的时候了,你别再折磨自己了。”苏颖超双眼睁得老大,那模样仿佛是在问师叔一句话:“为什么?”从十六岁接任掌门,直到现今二十八岁,苏颖超始终没有捏破那颗泥丸,这并不是说他的人生一帆风顺,相反的,他不知遭遇了多少风吹雨打,可他就是没动过泥丸的脑筋。这不单是因为泥丸只有一颗,捏破便没有了,而是因为苏颖超的一个决定。他很早很早就知道何时是捏破泥丸的时机,他也明白,没到那一天,他绝不会动手,纵然生死攸关,他也得忍。那一天……那一天……屋中静了下来,只见苏颖超红着眼睛,一边低头画图,一边擦拭眼角,傅元影望着自己的师侄,不能不隐隐为他感到心疼。面前的苏颖超看来岂止二十八岁?他看来简直比自己还老。身为天下第一的徒弟,他其实比别人更辛苦,他的师父走得太早,这让他的处境活像个孤儿,可偏偏他师父的名气又太响,不免又让徒弟成为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可无论如何,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天下第一”注定要有个传人,而这个传人也注定了他的不肖,说到底,只有一句话……因为他的师父是这整个天下的第一啊。眼见苏颖超把脑袋埋入纸堆,料来又要混上一整晚了。傅元影叹了口气,他慢慢坐到师侄身边,柔声道:“颖超,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找你师父回来?”苏颖超咬住了牙,只管低头疯狂化圆,傅元影轻声又道:“你病了很久,大家都好担心你,南下贵州前,吕师伯还特意捎信给我,要我务必找到你师父,好来帮助你破解此关。可我回信告诉他,我这趟去寻你师父回来,绝不是让他来教你剑法的……”傅元影满面怜悯,他凝视着师侄,轻轻地道:“有些话,师叔不方便说,只能请你师父来告诉你……”他搂住苏颖超的肩头,柔声道:“够了,别再练下去了。你再练,只会毁了你自己。”咚地一声,苏颖超的笔坠了下来,他愕然望着傅元影,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句话。屋中静了下来,傅元影抚着师侄的面颊,轻声叹道:“颖超,别这样。师叔要你自己说,你究竟是为什么练剑的?”陡听此言,苏颖超慢慢的张开了嘴,好像很惊讶的看着师叔。对啊?这真的是个好问题,自己是为什么练剑的?当年自己可以读书考试,也可以学做生意,却为何会把一切赌在剑上呢?为什么?为什么?是为了男女情、兄弟义,还是为了官禄钱财田宅子女加孝悌……苏颖超呆呆望着屋梁,往事如云烟,皆从眼前过,他看到了好多好多,可就是答不上来。“别慌……别慌……”傅元影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忘了就算了……不打紧的。来,师叔再问你一句……咱们练剑的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先天资质、还是后天努力?”武林门户各有所宗,有的重资质、有的重悟性,更多的是讲究后天努力,正所谓“一分聪明、二分运气,七成用功来努力”。只是这些话应属空谈居多,毕竟武林人物百万千,有的资质好,有的修行佳,可真正能练到绝顶地位的,世上却能有几人?“颖超……”傅元影幽幽又道:“要想把剑法练好,资质努力,都是缺一不可。倘能再加些机缘巧合,更能造就出一位一流高手。只是啊孩子,师叔要提醒你,你若想成为真正的一代宗师,便不能没有那两个字。”他目视师侄的双眸,柔声道:“颖超……你觉得练剑还快乐么?”床边传来喀喀声响,小黑犬吓了一跳,它抬头看着大眼猫,只见他张着嘴、发着抖,几番想要咬紧牙关,却都使不出气力,那模样岂止是难受,简直是痛苦之至。练剑快乐么?这话要是娟儿在场来答,定是一声暴吼:“苦啊!”,随即弃剑鼓掌、嬉戏而去。只是这当口答话之人却是苏颖超,一个把命交在剑上的人,却要他如何来答?练剑快乐么?倘若一个人日夜苦练、勤奋不懈,便能保证练到“天下第一”,自此娇妻美妾,不可一世,纵使练剑千苦万难,谁不兴冲冲去做?相反的,要是一个人练剑须得抛妻弃子,万般皆舍,可投入毕生心血后,却很可能落得一场空,任凭练剑再好玩,怕也无人愿意去做。身为华山门户之长,苏颖超早已忘记自己是因何练剑了。剑之于他,并非爱憎好恶而已。剑,就是他的一切。四下悄然无声,苏颖超眼睛湿了、喉头哽了,他垂首无言,久久说不出话来,傅元影轻声道:“练剑快乐么?孩子,很难回答吧?因为练剑是很苦很苦的……当个赢家固然风光,可沦为输家却是很惨很惨的……尤其是对那些……”他拍了拍苏颖超的背心,怜声道:“真正努力过的输家……”骤然之间,苏颖超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直从双颊滚落下来,傅元影叹了口气,他望着他那可怜的师侄,他知道自己好想安慰他,可他不能这般做,今夜此时,他必须代替宁不凡,把该说的话一次说完。“颖超……你心里应该明白,刀枪棍戟、弓弩斧矛,这十八般武艺里,样样都可以勉强硬学,只有一样东西是勉强不来的,颖超,请你告诉师叔,那东西叫做什么?”苏颖超低头哽咽,双肩颤抖,什么都说不出口,傅元影却没有住口的意思,他搂着师侄的肩头,继续述说:“别逃避……真的,你一定知道那句话的,乖……快说出来,我以前常听你挂在嘴上的……”不要不要,苏颖超害怕了,他掩住口耳,他不要说,他也不要听,他知道自己如果听见那句话,他一定会垮……不……他不会垮,他会死……他会死……“孩子,你不肯说,那师叔只能替你说了……”这一刻还是来了,苏颖超仰起脸来,大口呼吸,浑身发抖中,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师叔牢牢紧握,然后耳中听到自己从小到大、耳热能详的那句话:“剑……”傅元影的声音是如此的轻,却如雷轰电闪:“是天才的武道!”来了,苏颖超放声哭了起来,如同过去百代千年的无数剑客,人人都会来到自己的界限,看到自己的天命,如今终于轮到他了。当此无情一刻,苏颖超痛哭流涕,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三达剑,已然跪倒在地。世上唯一不能勉强的东西,就是剑,剑比任何兵器都需要那两个字,资质、资质,多么残忍的两个字啊……即使聪明如苏颖超,来到这无情的两个字前,他也不得不低头。傅元影慢慢伸手过来,拿住师侄怀里的三达剑谱,低声说道:“颖超,来,放手,把剑谱还给师叔,你已经尽力了……”不要不要……苏颖超哭泣挣扎,他紧紧抱住三达剑,死也不放手。“放手吧,颖超……把手放开……真的……再练下去,你会死的……放手,快放手……”不能放,真的不能放啊……今夜此时,苏颖超哭得好伤心,他真的好伤心啊,为了练剑,他舍弃得比谁都多,可是过去几十载的晨昏苦练,如今却成了一场空……只因为“剑”这个东西,它是“天才”的武道啊!无情的天命,打击过华山的每一个人,眼见师侄伤心欲绝,傅元影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他当然明白苏颖超的痛苦,因为此间的点滴血泪,他自己也都经历过。“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华山里只消是练剑的,谁不想练成“天下第一”?宁不凡、古梦翔、吕若林,人人前仆后继,都在追逐这个美梦。傅元影也不例外,他也想练成无敌剑法,成为举世共仰的“天下第一”,而他也明白,完成这个美梦的不二捷径,就在那三句话:“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这就是华山无上至宝:“三达之秘”。第一次获准翻阅剑谱的那一天,傅元影还只有二十八岁,当他听说自己终于可以修炼三达时,他几乎热泪盈眶了,他抛下了所有俗事,由紫云轩兼程回山,从此展开了艰苦的修炼生涯。在那段日子里,傅元影作息如常,一样下山帮办、一样洒扫庭厨,只是他看似脑袋清醒,实则早已魂不守舍,无论是吃饭喝酒、抑或走路挑水,他心里挂念的只有图谱上的剑招,他知道自己定得抢先一步,比师兄弟们更早完成三达,唯独如此,他才可能成为“天下第—”。有一天,傅元影笑了,他突破了第十三页,也完成了此生绝技“飞红遁影”,他兴冲冲去找师兄弟们比试,可当他蓦然回首之时,却惊觉古梦翔早已走了,吕若林也已弃剑从政了,自己则从一个二十八岁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四十一岁的中年人。十三年过去,华山早已找到了真主,天下也找到了他们的第一。傅元影却已经老了,长老们接见他,问他是否有意再练下去。傅元影没有同答,因为下头还有八十六页,他还能挥霍几个十三年?于是傅元影合上了剑谱,毅然决然辞别本山,从此娶妻生子,教授剑法,成了大家眼里庸庸碌碌的“傅师范”。今夜此时,蓦然回首,傅元影再次见到那本“三达剑”,他不禁想再一次拷问自己的内心,他选错了么?如果重来一回,他会否继续苦熬下去,赌上自己的一生?或者是说,他是否会祈求上天,让他此生根本不要见到“三达”?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傅元影还是找不到答案。在那昏暗的烛光下,“三达”依旧是“三达”,少年却已不再是少年,所差者,不过是“知天命”而已。在这无情的天命前,叔侄俩相对无言,但见苏颖超泪流满面,傅元影也是唏嘘不已,他虽想安慰师侄,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也许……这就是他想找回宁不凡的原因,他希望是宁不凡自己来告诉徒弟,放弃吧,因为“剑”这个东西啊,它是天才的武道啊!良久良久,傅元影终于定下了神,他替师侄擦去了泪水,轻声道:“颖超,别难过,你看似失去了—些东西,其实你拿回的更多。人生不是只有剑而已,还有好多好多值得珍爱的东西,等着你去珍惜,知道么?”眼见苏颖超趴在地下,身子微微抽搐,压根儿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傅元影自知对牛弹琴,只得叹道:“你先静一静,师叔这就去替你去找琼芳回来。到时你俩可别再吵了,知道么?”他说了半天,眼看师侄状如死尸,只得拍了拍他的背心,安慰道:“珍惜当下吧……颖超,只要珍惜当下,你就能保有一切。”四下一片寂静,傅元影走了,苏颖超却仍死抱着那本三达剑谱,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眼前的情势很明白,傅师叔替他点出了活路,称作“珍惜当下”,只要懂得珍惜,他虽然练不成“仁剑”,却还能保有“智剑”,仗着“智剑平八方”的大威力,他虽非天下第一,可终究也是武林里的一号人物。感情的事也一样,琼芳已经说过了,她虽然喜欢了别的男子,可她没和人家胡来,更没因此抛下自己,只消自己敞开心胸,潇洒一笑,两人自也能白头偕老、携手共渡一生。珍惜当下……珍惜已有的一切……“哈哈!哈哈!哈哈!”骤然之间,苏颖超仰天狂笑,他直直冲到桌前,将满桌纸张抛上天去,看着它们飘然而降。一张张白纸,绘满了无数圈圈儿,有的大、有的小,却都如天上的满月儿,浑圆端正,毫厘不差。苏颖超仰头看着自己的一生,忍不住泪如雨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可爱小偷叫做苏颖超,他会唱歌跳舞,也能读书写字,他还会提着棍子打架。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个人,叫做宁不凡,他学了不该学的东西、碰了不该碰的女人,最后……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慢慢滚跌在地,和小黑犬躺在一块儿,动也不动了。小黑犬很好心,它站了起来,朝“大眼猫”脸上舔了舔,略作安慰。四十年前,武林里凭空崛起一位大人物,他中兴华山,威震宇内,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四十年后,他的徒弟倒在地下,废然若死,因为他心里明白,自他以后,华山一脉即将衰微,而后世武林也会因此赠给他一个封号……“末代之君”苏颖超……听说华山的镇山之宝,便是在这蠢才手里失传的……心死了、剑也折了,十年磨剑,磨成这个德行,苏颖超默默垂泪,倒地不起,在这人生谷底的一刻,他真不知自己该如何站起来。浑浑噩噩中,忽然间,窗外传来了低响,它如斯呼唤着末代之君。“苏君……快起来……”小黑犬大吃一惊,急忙奔到了窗前,呜呜低吼,窗外那个嗓音继续召唤:“别怕……来,快把窗子推开,向外看……”是谁呢?是谁在呼唤自己呢?苏颖超恍恍惚惚,他呆呆起身,来到了窗边,骤然问凄厉北风猛力吹开了窗扉,寒风冷雾扑面而来,却也让苏颖超看到了窗外的苍茫世界。今夜雪云漫天,远处树梢传来猿鸣,那是个洪沱人间。苏颖超打着寒噤,他茫茫然地望向天边,寻找着声音来处。陡然间,他张大了眼,因为他再次瞧见了那个人!黑衣人!远处松涛如海,有个人傲立松枝之上,他身穿黑衣,头罩黑套,那个是黑衣人!他的身形随着树涛上下起伏,那是不得了的轻功!来了……又照面了……此生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凄凉,全是给这人害的,大敌当前,苏颖超咬牙切齿,想起太医院之战,他满身沸血焚烧,正要返身去找长剑,却见松树上的黑衣人举起右掌,竖指向天,竟朝自己打了个远讯。双方一在屋里,一在窗外,苏颖超眼里瞧得明白,只见黑衣人左腿屈膝,右臂高举,食指更已直直竖起,那是个“一”字。“一”?苏颖超握住了剑柄,错愕中居然忘了自己的满腔悲愤,只在怔怔忖想对方的意思。黑衣人想说什么呢?这个“一”字是示威?是挑衅?莫非他要昭告众生,他即将“一统武林、一飞冲天”?抑或他在暗笑三达传人“一筹莫展”,何妨早些“一死了之”?一……他到底要说什么?这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还是“一石两鸟、一败涂地”……“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