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瑞罢官》讨论会,当时很多先生已经“学聪明了”,闻到味道不对,于是包括有些和吴晗私交甚好的人“都开始滑了”,说起话来不知所云。但徐中舒说:“吴晗写这个东西,是不是为彭德怀翻案,我不知道,我也不认识吴晗。但姚文元的说法我觉得不对,清官总是比贪官好吧,怎么连清官一块儿批呢?”很快,记录这次会议的小册子就从“学习辅导材料”变成了“供批判用”,徐中舒成为“文革”中四川大学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反动学术权威”。 他常被拖出去批斗,但对此却异常豁达,每次批斗回来,倒头便睡,大概不到5分钟就鼾声大作了。那时,徐亮工还小,但也被逼着写了大字报,要和祖父划清界线。祖母骂他:“小崽子!你祖父这么爱你,你居然要划清界线?”祖父却在一旁笑着说:“他该写啊,他应该写嘛,不写咋个办呢?” “我觉得他是看穿了,毕竟是研究历史的。”徐亮工说。 历史系的吴天墀先生,1949年之前参加过青年党,在西康省政府任过职,因而被判定有“历史污点”,开除了公职。迫于生计,他只好去拉架子车,同时卖掉了藏书。徐中舒觉得这个人才可惜了,就叫他来家中,问他:“你是应该做学问的人,怎么干起这种事情来了?”吴天墀回答:“一家人总要吃饭啊!”徐中舒当即便说:“你一家人吃饭我来管,你现在还是要做学问!” 据说,吴先生后来也这样对他那些遇到困难的学生。他总是说:“你不要着急,如果说没分你工作,我拿钱给你过日子。我的老师这样对我,我也应该这样对你。” 四川南充一个小学教师,考徐先生的研究生没考上。他家里穷,偏又生病住院,徐中舒托人带钱给他,并劝他,考不上没关系,照样可以做学问。后来此人来拜访,徐中舒当真在饭桌上给他讲起了《左传》。徐安石回忆:“那可是一句一句地讲啊,非常耐心。” 对年轻后学,不管水平怎样,只要说是对学问感兴趣,徐中舒就来劲儿,就高兴得不得了。常有很多青年人写信来问学,徐中舒嘱咐孙子要一一回复。徐亮工不以为然:“这些信还要回吗?不理就完了!”徐中舒却总是说:“唉唉,还是要回的,要回的。”对一些具体问题,他会告诉徐亮工去查哪本书,就可以回答了;对泛泛而谈的,则让徐亮工写些鼓励的话。 “于是我回了好多这样的信!”今天说起这段往事,徐亮工还颇有些“无奈”。 与老友蒙文通相比,徐中舒缺乏幽默。非常难得的一次,他和友人在校园里散步,路过几栋红砖修的楼房,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又红又‘砖’吗?”而多数时候,他和朋友下棋,可以一两个小时不说一句话。徐亮工遂下一断语:“寡然无味。”傅鹰:被毛泽东“钦点”的教授 傅鹰(1902-1979)祖籍福建闽侯,生于北京。著名化学家,中科院首批学部委员。留美归国后历任北京协和医学院、厦门大学、北京大学等校教授。 傅本立和他父亲傅鹰一样,一口京腔。 “他这人‘大不吝’,”傅本立从老北京话里搜出这样一个词形容父亲,“也就像是无所谓那意思。‘让我说我就说,什么都不管不顾’。他就这性格。不说假话。” 因为傅鹰的磊落耿介,他曾被毛泽东“钦点”过两次。也正因为这两次“钦点”,他在“反右”斗争中竟奇迹般地与“右派”擦肩而过。不过,这种“大不吝”的性格,最终让他在“文革”中吃尽了苦头。 1957年5月中旬,毛泽东发表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为发动“反右”做了思想铺垫(此文原收入《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毛泽东著作选读》新编本中没再收录此文)。在这篇文章中,毛泽东提到当时的整风和批评运动时,认为“多数人的批评合理,或者基本上合理,包括北京大学傅鹰教授那种尖锐的没有在报纸上发表的批评在内……他们的批评是善意的。右派的批评往往是恶意的……” 毛泽东还有一篇指示,没有公开发表,但已为许多党史研究者所引用,并收入内部发行的《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中。这就是1957年5月16日,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的关于对待当前党外人士批评的指示。其中写道:“自从展开人民内部矛盾的党内外公开讨论以来,异常迅速地揭露了各方面的矛盾……党外人士对我们的批评,不管如何尖锐,包括北京大学傅鹰化学教授在内,基本上是诚恳的,正确的。” 据原中宣部副部长、中央文献研究室副主任龚育之回忆,毛泽东所说的傅鹰的“尖锐批评”,登在中宣部“只供领导同志参考”的党内刊物《宣教动态》(1957年第51期)上。标题是:“傅鹰对党和知识分子的关系提出尖锐的批评”。 即使在今天看来,傅鹰在当年4月底北大化学系接连召开的两次座谈会上的言论也有些“惊世骇俗”。从几个小标题便可见一斑:“党对知识分子的脾气还没摸对”;“党和知识分子关系紧张是党员瞎汇报的”;“年轻党员如同国民党特务”;“我最讨厌思想改造”;“学校里的衙门习气比解放前还重”等等。 这就是傅鹰。上面让“大鸣大放”,他真的就“大不吝”地开始鸣放,把他所看到的现状和盘托出,没有任何隐讳。不过,这一次他是幸运的。按照龚育之的说法,“反右”中,“傅鹰则因为有过毛的这番话,得幸免于这一场灾难”。而据北大化学系的教师回忆,正是由于“毛泽东对傅鹰给予充分肯定,后来,不但先生没有被错划为右派,北大的教授们也都因此而幸免”。 “文革”开始后,傅鹰不再有“反右”中的那种“幸运”。他和北大校长陆平、历史系教授翦伯赞共同成为重点批斗的对象。傅本立回忆说,一次父亲被拉去批斗,眼睛都被打紫了。他陪着父亲回到家,感到很气愤,于是问父亲:早知今日落得这个地步,当初选择回到新中国后不后悔?父亲回答得很干脆:不后悔! 有人曾以“坦荡”形容傅鹰。他在胸前挂着黑牌子挨批时,还不忘要看看别人胸前的黑牌子上都写着什么。 即便是被关进牛棚,傅鹰仍在“大不吝”地发表着自己的评论:“江青提倡‘文攻武卫’,把运动搞乱了”。“‘批林批孔’,干嘛把批林跟批孔联系起来?对孔子要一分为二”。“我担心(周)总理死后,会天下大乱!……天下大乱,这还不明白?邓小平旁边有张春桥,张是要闯乱子的”。 曾经有过一本《傅鹰反党言论集》,保存下来一册,作为资料收藏在北大化学系。但据傅本立回忆,傅鹰先生的一个学生,准备写一篇纪念文字,把这本小册子借走了,后来,此人出国,小册子从此不知下落。 2002年,傅鹰诞辰100周年纪念大会在北京大学举行。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致函北大:“傅鹰先生是一位忠诚的爱国者。他拥护党的领导,以主人翁的态度向党进言献策,是党的真挚诤友。他刚正不阿,在逆境中仍坚持真理,与恶势力进行斗争。傅鹰先生的事迹感人至深,是我国爱国知识分子的榜样。”容庚:宁跳珠江,不批孔子 容庚(1894~1983)字希白,号颂斋,广东东莞人。古文字学家,收藏家,所著《金文编》、《商周彝器通考》等为该领域扛鼎之作。 鲁迅曾有一篇轶文,“文革”中在广州被发现。他为了讽刺与自己素来不和的顾颉刚,说中山大学已经聘了一个口吃的顾颉刚,又打算聘请同样口吃的容庚,难道中大喜欢口吃?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曾宪通当年长期担任容庚的助教,被视为容先生的“大弟子”。他告诉记者,容先生确实有一点儿口吃,不过并不严重。 在曾宪通的记忆里,容先生话不多,不属于滔滔不绝善言辞那种学者。他上课,总是用白布巾裹着几部线装书,在讲桌上打开,转身在黑板上写一个古字,站在一旁,问台下这是什么字,然后根据学生的回答,引经据典加以评析。 这位话不多,甚至有些口吃的名教授,却说过不少“名言”。 他有一句口头禅:“把戏人人有,变法各不同”。以此来点拨自己的弟子,做学问讲究的是变通,取法前人,但须求变。“文革”后期,一位“批林批孔”的干将跑来劝容庚,让他认清形势,参加批判孔子。容庚答曰:“我宁可去跳珠江,也不批判孔子。” 容庚在历次“运动”中被揪住的一个辫子是他曾说过的一句话:“生财有大道,成名有捷径”。似乎相当敏感的前一句,说的其实是收藏的经验之谈。容庚以一介书生收藏青铜器和字画,资力不足,靠的是眼力。他擅长辨别铜器字画的真伪,人家看走眼的,他就以平价购入,再用10倍的价钱卖出,此之谓“生财有大道”。 有人曾在批斗大会上揭发容庚,说他在解放前把贵重文物卖给美国人。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有!那个鼎是假的,我是把假古董卖给美国人了。”此言一出口,那帮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哄堂大笑,对他的批斗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曾宪通感慨容先生的耿直,在那么多的“运动”中,他总是怎么想就怎么说。容庚曾对曾宪通说过:“我说的话,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无。”回想起先生的言论,曾宪通笑道:“其实他的言论早够‘右派’了,只是被‘保’了下来。他倒好,还一个劲儿跑到中文系党委去为‘右派’教师说情,说这个不应该是‘右派’,那个不应该是‘右派’,说得党委书记没办法,只得威胁他,‘你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文革”中贴容庚的大字报,说是要斩“野马”,砸烂“鬼锁”。曾宪通介绍,此话的出处是容庚在上世纪50年代所写的入党申请书,其中有“我是野马,是鬼锁,是一个自由知识分子,需要一个紧箍咒,需要党的铁一般的纪律来约束自己”之言。 其实,“野马”、“鬼锁”之语,正反映了容庚不愿接受羁绊的内心世界。 容庚甚至和本系另一位教授比赛谁先入党。他声称:“你是讲政治第一,我是讲业务第一,看咱俩谁先入党。”最终,讲究业务第一的容庚,入党申请自然没被批准。“文革”结束后给教授们平反,于是乎“容庚先生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等话甚为流行。谁知他不领情,一本正经地说:“过去你们批判的容庚,实际上没那么坏;现在你们说好的容庚,实际上也没那么好。” 上世纪60年代初,为了修订自己早年的名著《商周彝器通考》,容庚和曾宪通等人跑了全国不少地方。每到一地,他们需要拿着党内“文胆”康生亲笔开具的介绍信,先去拜访宣传部。 容庚习惯的开场白是:“我们到党部来报到。”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政治错误”。曾宪通一再提醒他千万不要这么讲,他总是很认真地说:“是吗?哦,那好,我不讲了。”结果每次一进办公室,他还是脱口而出:“我们到党部来报到。”最后无奈,只好不去拜访了。“他根本就不懂这些。”曾宪通笑言,“他以为都是‘党部’,根本就分不清解放前后那些微妙的称谓变化。”蒋天枢:师道的重量 蒋天枢(1903-1988)字秉南,江苏丰县人,文史学家,复旦大学教授。 在近十年来围绕陈寅恪的推崇与传奇当中,他的受业弟子蒋天枢向人们透出一个清矍高瘦、若隐若现的身影。 陈寅恪晚年,在病榻上将编定的著作整理出版全权授与蒋天枢,这被后辈学人视为他一生学问事业的“性命之托”。受托之人蒋天枢,作为陈寅恪早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生,1949年后,十余年间两人只见过两次面。这十余年间,陈寅恪目睹和经历了太多昔日亲密无间的师友亲朋一夜之间反目为仇的事情,但他信赖晚年只有两面之缘的蒋天枢。 蒋天枢值得这种信赖。1958年,他在其《履历表》“主要社会关系”一栏中写道:“陈寅恪,69岁,师生关系,无党派。生平最敬重之师长,常通信问业。此外,无重大社会关系,朋友很少,多久不通信。” 当年,批判资产阶级史学权威的政治运动正如火如荼,蒋天枢在这种只会带来麻烦而不会有任何好处的“社会关系”中,丝毫不掩饰对陈寅恪的敬重之情,足见其为人之笃忠执着。 他也确实没有辜负这份重托。晚年,他放弃了自己学术成果的整理,全力校订编辑陈寅恪遗稿,终于在1981年出版了300余万言的《陈寅恪文集》,基本保持了陈寅恪生前所编定的著作原貌,作为附录还出版了他编撰的《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这大概是“陈寅恪”这个名字在大陆重新浮现之始。 当时出版社给他3000元整理费,他一分钱也没有收,全部退还。因为“学生给老师整理遗稿,怎么可以拿钱呢”。到了上世纪90年代,陈寅恪突然“走红”,很多人出来自称是陈先生的弟子,蒋天枢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从来没有借陈寅恪以自重。 在陈寅恪托付毕生著作的那几日见面中,一天,蒋天枢如约上门,恰好陈夫人不在,没有人招呼他,已目盲的陈寅恪也不在意,径直开始谈话,结果蒋天枢就一直毕恭毕敬地站在老师床边听着,几个钟头始终没有坐下。那年,他已年过花甲。 接触过蒋天枢的复旦教师说,“程门立雪”这类传统,在蒋先生心中原是稀松平常之事,一个学生总得有他应该躬行的本分。 有人评说,蒋天枢对老师的尊重,出于一种对文化的负载感,而这种负载感正是传自其师门。陈寅恪在《论韩愈》文中就曾说过:“华夏学术最重传授渊源。” 编撰陈寅恪“事辑”,蒋天枢自己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他的中心意旨是想写出陈先生是“中国历史文化所托命之人”。 蒋天枢出身清华国学研究院,与陈寅恪有师生之谊,并且对自己入学前就已自沉的王国维也严执弟子礼。同行或学生“王国维长王国维短”,即便语气中充满敬意,也会引起他的侧目。在他看来,说“王国维先生”已经大不敬了,何况直呼其名;至于他自己,当然恪守旧例,开口闭口“静安先生”。 同系的名教授朱东润是个性情中人,一次开会,说到得意处随意评了几句“陈寅恪什么什么”,其实未见得有什么不敬之意。还没等在座诸人反应过来,蒋天枢从人群中拔身而起,指着他哼哼了几句,便拂袖而去,只留下朱先生哭笑不得地摊摊手,连声“啧啧”。十足的难堪。 如今复旦中文系的名教授章培恒是蒋天枢的弟子,除了做学问,他显然还受了先生关于“尊师”的教诲。一次,他随蒋先生外出办事,晚上完事后照例送老师回家。途中下了场大雨,车到教师宿舍大门,遍地积水,而蒋先生脚上穿的却是家常的布鞋。章先生提议要背蒋先生,全然不考虑自己也已直逼花甲了,蒋先生自然坚拒了。于是,老师蒋天枢跨出车门,洒脱地直奔寓所,学生章培恒脱下皮鞋,一手拎着,在雨中着一双白袜跟在老师身后。 蒋天枢在1979年为《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所写的“题识”中说:“余欲纂‘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已数年,悠忽蹉跎,今乃得从事辑录,距先生之逝世已将10周年,余亦老矣。”1997年,此书增订再版,章培恒在“后记”中引用了这段文字,随后心有戚戚然:“现在,距离蒋先生的逝世也已将近10周年,而我也已经老了。” 这些都不是虚辞,字里行间,透出师道的重量,后人读来,满页沉甸甸的。先生们都已经老了、逝去,师道传承,今日焉在?杨廷宝:建筑为了什么 杨廷宝(1901~1982)字仁辉,河南南阳人,著名建筑师。长期在中央大学、南京工学院担任教授。 建筑史也许该记录这样一次有趣的饭局:上世纪50年代初,中国最负盛名的两位建筑师杨廷宝和梁思成,以及他们的学生辈,在北京东安市场一家饭馆就餐。谈话间,杨廷宝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打量着面前的桌椅,然后从怀中掏出卷尺,量好尺寸,一一记录在小本上。 他说,这套桌椅只占了极小的空间,而坐着甚为舒服,所以引起了他的注意。 杨廷宝的学生回忆,他常常提诸如此类的“小”问题:人的最小空间是多少?人的活动空间至少要多少?一张八个座位的餐桌至少需要多大空间?桌椅的高度该是多少?门把手和门锁装在什么高度才合适?他总是随身携带一把钢卷尺、一支笔和一个小记事本,随时记下他所需要的尺寸或画下他认为值得参考的速写。 坐在车内,他有时会指着车窗外的城市建筑问学生:这样的处理,合适不合适?好不好? 给建筑系学生讲演,学生期待着听“这么一位世界知名的建筑师”大谈设计,他却告白:“我来说说台阶的踏步怎么做,好吗?”然后讲了一大通踏步尺寸与人体的关系云云。 后人怀念他:“总之,他一直在关心着建筑师为人类提供的生活和生存环境是否合理、合法、合用。” 清华大学图书馆被视为三代建筑师“契合”的经典作品,1919年由美国建筑师亨利?墨菲设计,12年后由杨廷宝设计扩建,1982年由清华名教授关肇邺第二次设计扩建。关肇邺曾经回忆自己初次见到清华图书馆时的情形。抗战刚胜利,以清华园为伤兵医院的日军撤走不久,到处荒草没膝,满目疮痍,图书馆内大理石地面上满是血污,杂物狼藉,然而“外表的凄凉”丝毫不能掩盖这座建筑一二期设计浑然一体的“内质的壮美”,使人“久久不忍离去”。 关肇邺在杨廷宝的扩建设计中读出了“一种整体思想,一种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建筑师的设计理念”。 这样一种理念,正是当下中国建筑和整个社会所稀缺的。关肇邺感叹:“经常可以听到人们对不少建筑只想夸张突出自己,标新立异,不顾整体关系的抱怨。这在商业街区上为广告宣传的目的使然,倒也罢了。但这种风气已蔓延到政治性、纪念性、文化教育性建筑中去,实在不能不说是建筑学的一大误区。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建筑的拥有者、投资商以此来显示炫耀自己;一些建筑师也自觉不自觉地以此突显、表现自己。受害的则是我们的城市整体形象及其潜移默化对社会思想的侵蚀作用。” 上世纪50年代初,国内建筑界热衷搞“大屋顶”,断言这样才算继承民族传统,才具有中国气派。北京市的规划部门甚至规定,不做大屋顶方案,就不发施工执照。然而杨廷宝说:“我不反对大屋顶,但那太浪费钱了。我们搞设计,不能赶浪头、随风倒。” 于是他“顶风”设计了简约美观的北京和平宾馆。这个后来成为中国公共建筑之典范的作品,当时却差点儿被人当作“靶子”来批判,幸亏周恩来发话:“这个建筑不是设计得很合理吗?这座宾馆解决了问题了嘛!” 杨廷宝说“不反对”,确是由衷之言。中国现代建筑的民族风格,正是当年他和吕彦直、刘敦桢等一批建筑师开创的。他早年留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但始终热爱中国那些亲切的带着乡土味的东西,比如天津泥人张的手艺、北京天桥的叫卖…… 为了讨教古建筑的秘诀,平时连纸烟也不抽一口的他,可以陪老工匠躺鸦片馆,亲手为老工匠烧烟泡,被熏得够“呛”。事后讲起来,他也并未眉飞色舞,而只是带着他那“诚笃的微笑”。 毫无疑问,杨廷宝属于最配得上“建筑师”称谓的那一类人。人们说,杨老是实干家,最愉快莫过于工作,最难过莫甚于无所事事、相对谈玄。“文革”中,他被戴过“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高帽、关过牛棚,后来又被“解放”,树为“样板”,又是采访又是拍照,使他疲于应付;业务上,却无人理会,他被冷在一边。 这样的日子里,他的学生记得一个场景:70多岁的老人,用钢笔在大约一尺见方的纸上画着,是一幅精心的设计方案鸟瞰图,线条仍然稳练,但手有点哆嗦。赵紫宸:工楷写耶稣 赵紫宸(1888~1979)浙江德清人,基督教神学家、诗人,20世纪前半叶中国基督教的代表人物。 那一年的平安夜,并不平安。 狱中的赵紫宸忆起每年燕京大学庆祝圣诞的盛况,不禁凄然,不知夫人孤独在家,情何以堪,又不知天上人间,何等的远隔,于是吟诗曰“圣母有余哀”。圣诞清晨,他听得钟声传响,不由谨肃起来,复吟诗曰“在劫一心宁”。 北平沙滩红楼日本宪兵队,1941年的圣诞节,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在囚禁中度过。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封闭燕京大学,将十余位教授投入监狱,其中赵紫宸被羁达193天。 他在狱中坚守了中国人的气节和基督徒的信仰。教友本担忧“他的修养才识,拿来应付日虏,是绰有余裕的,但他的身体,并不强健,一旦困身囹圄,横遭暴虐,是否担当得住”,却欣喜发现“紫宸兄没有被痛苦所屈服,肉体的煎熬,精神的窘迫,反而使他更坚强地站立起来……在6个多月的虏狱生活中,他的信仰是更深刻,更超越,更纯化了”。 赵紫宸是耶稣的信徒。 全世界曾有那么多人用那么多种文字描述过那么多耶稣的形象,其中一个人,用了我们最熟悉的语言,赞他为“独举的明月,高映的孤霞”。这是纯粹的汉语的意境,出于中国神学家笔下。 这位中国神学家很清楚,作《耶稣传》、《基督传》的人,这两千年来,已是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生平,比耶稣的还要多受人们的研究、解释与宣传;也没有一个人的生平,比耶稣的还要难懂、难解释。他之所以还要“凑热闹再来一本”,是因为“我们中国人中,到如今还没有人自出心裁,用独到的眼光,脱西洋的窠臼,做过这件事”,也因为“我感觉到我们中国人中,尤其是耶稣的中国弟子之中,很少有人认识耶稣的”。 1935年,赵紫宸在一种巨大的热忱中,22天内“睡得甚少,完全不运动,也不作他事”,一气呵成近17万字的《耶稣传》,这是中国人撰写的第一部耶稣传记。 学术研究谓“本书集中反映了赵先生早期的自由主义神学”,然而对于普通信众乃至国人而言,再单纯不过,赵紫宸是以自身的体认和感悟,塑造了一个所有中国人都可以仿效的、为国为民牺牲自我的人格典范。 这是一本基督教的书,也是一本中国的书。开篇是友人填的《满江红》二阕,题词是赵本人所填东风第一枝,书末的跋词则是赵所作《满江红》。每章的标题,均为精心辑出的与所述耶稣事迹相对应的中国古籍: 第一章辑文天祥“宇宙方来事会长”,述耶稣时代;第二章辑庄子“而特不得其朕”,述耶稣幼年;第三章辑朱熹“全体大用无不明”,述耶稣的大觉悟……第七章辑杜甫“世上万事无不有”,述耶稣的奇能;第八章辑《论语》“循循然善诱人”,述耶稣的教训……第十二章辑陶渊明“心知去不归”,述耶稣最后一次上耶路撒冷;第十三章辑张载“而浑然中处”,述耶稣末赴耶路撒冷途中的人事;第十四章辑李白“焱欠起持天钧”,述耶稣挑战耶路撒冷的领袖……第十七章辑李商隐“上帝深宫闭九阍”,述耶稣受难;第十八章辑佛书“如是我闻”,述耶稣受难后的事情。 赵紫宸毕生致力于将基督教与中国文化融会贯通。如今,赵家仍留有他晚年所写的工楷:诸葛亮《前出师表》、文天祥《正气歌》以及张载《西铭》。儿女回忆,家中常见的情形是父亲手握一卷诗词,或是陶渊明、杜甫,或是苏东坡、辛弃疾。 《西铭》有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赵紫宸喜爱的这位宋代大儒,还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语,冯友兰曾赞此语概括了哲学家的最高境界。怀着对耶稣的感念、以工楷抄写《西铭》的那个赵紫宸形象,则立起了中国神学家的境界。 1948年,赵紫宸当选世界基督教协进会六位主席之一,1950年因抗议该会支持朝鲜战争而辞职。至今尚未有另一位中国基督徒担任过如此崇高的职位,因而教会中人视他为“在近二百年中国基督教历史上,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拥有世界级领袖身份的杰出人物”。 蔡公时:民国第一位抗日烈士 蔡公时(1881-1928)江西九江人,老同盟会会员,曾留学日本,后任国民政府外交官。 这是惨烈的一幕。史家称,外交官持节被戕,亘古未有! 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北伐,日本以保护侨民为由,出兵山东。5月1日,北伐军进入济南,日本军队和浪人在街道上设置防御工事,双方发生冲突。为平息事态,5月3日,国民政府战地政务委员会外交处主任兼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率领外交随员来到济南与日军交涉。 当晚,50余名日本兵闯入交涉署,大肆抢掠,将外交文件、地图等弃置满地,国民政府旗帜和孙中山画像也被撕毁。蔡公时用日语同日本兵理论:“这是中国政府外交机关,非军事单位……日本皇军应尊重睦邻友谊和外交礼节……”日本兵不等蔡公时说完,就用枪托将他打翻在地,又将署内其他中方外交人员一齐捆绑,轮番毒打。 此时,一日军士兵进来宣读其司令官所下屠杀外交官员的命令,蔡公时镇定地将这个消息翻译给大家:“日本兵要剥去衣服,枪毙我们。我们没法,赴死可也。” 日本兵上前,先将蔡公时的耳朵割掉,又残忍地将其鼻子割下,双目剜掉。据后来侥幸逃出的勤务兵张汉儒回忆:“当时我虽已血流满面,痛之彻骨,但还惦记着蔡公时主任不知被日军作践成什么样子。我借手电所见:诸人大多有耳无鼻、有鼻无耳、血肉模糊,其状之惨,令人毛骨悚然。蔡主任被削下鼻子,割去双耳,挖去双目后,整个头部和胸前被鲜血染红。” 在极度痛楚中,蔡公时仍大声怒斥不止:“日军决意杀害我们,惟此国耻,何时可雪?野兽们,中国人可杀不可辱!”日本兵见蔡公时骂不绝口,便将刺刀捅入他嘴里,使劲旋转,将其舌头剜掉。 是夜,蔡公时与交涉署十余名随员全部被枪毙。他们在赴任不到一天之内,壮烈殉国。 日军进而重炮攻城,5月11月,济南城失陷,日军屠戮中国军民近8000人,是为“五三惨案”、“济南惨案”或“山东惨祸”。史学家称,这是南京大屠杀之前,现代国际史上最惨无人道的一幕。 抗战文物收藏家樊建川说,他在读到蔡公时的殉国遗言时,热泪盈眶。“回想蔡先生非常状态之下的声嘶力竭之语:野兽们,中国人可杀不可辱!我垂首,无语。” 记者问他,“无语”后面的语言是些什么,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的场景,还能说什么呢,你不觉得,一说反而是说多了吗?” 蔡公时是诗人,早年他曾写过谒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的七律。“英雄血和杜鹃开”、“不抱丹心莫错来”、“功名都在死中求”等句,忠义之气溢于言表,读来让人荡气回肠。 研究者告诉我们:1928年的“五三惨案”,其性质之严重,实不亚于九一八事变。济南市社科院研究员李家振认为:“济南惨案并不是一次孤立的侵略行为和偶发暴行。从日本内阁会议确立侵华总政策,并武力推行既定国策的历史进程来看,济南惨案正是九一八事变的序幕。历史证明,济南惨案―――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太平洋战争,正反映了日本军国主义实施分割满蒙、征服中国、兼并亚洲、称霸世界的这一征服计划的侵略历程。” 蔡公时是民国以来第一位抗日烈士。他殉国后,人们给予他最高的评价和缅怀。李烈钧的题词称赞他为“外交史上第一人”,冯玉祥为他题词“誓雪国耻”,李宗仁题词“民族精神,千古卓绝”;徐悲鸿曾创作过巨幅油画《蔡公时济南被难图》,电影《蔡公时》也是一代名片。 时间过去了70多年,2004年,曾有记者描述过这样一幅场景: “‘国民政府山东省交涉署’是一座西式楼房,位于济南市经四路,蔡公时及署内职员,就是在这里殉难的。记者痛心地看到,这座1995年就挂牌的“文保”建筑,现在却没有得到很好的维护,正在逐渐走向破败……到处是灰尘,楼内一片片的墙皮和天花板都已开始脱落……这幢建筑记录了历史和太多的伤痛与屈辱,走在满是灰尘和即将腐朽的木地板上,会感到:让这样的建筑破败下去,我们会对不起死去的烈士,也对不起后人。” 但愿,2005年,当全世界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中国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济南纪念“五三惨案”77周年时,我们那些悲壮的记忆能有坚实而非残破的支撑。蒋百里:亦武亦儒真豪杰蒋百里(1882—1938),名方震,字百里,后以字行,浙江海宁人。民国时期军事学家、中国旧军界元老。蒋百里担任著名的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在就职训话中发誓:“方震如不称职,当自杀以明责任。”当时,他身着黄呢军服,外罩红缎里子披风,腰挂长柄指挥刀,足登锃亮的长筒马靴,骑一匹高头大马到校。半年后,蒋百里向陆军部请求拨款未果。1913年6月18日清晨5时,他召集全校师生两千余人紧急训话。他身着军服、佩指挥刀,站在尚武堂石阶上沉痛地说:“我初到本校时,曾经教导你们,我要你们做的事,你们必须办到;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我也必须办到。你们办不到,我要责罚你们;我办不到,我也要责罚我自己。现在看来,你们一切都还好,没有对不起我的事,我自己却不能尽校长的责任,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要鼓起勇气来担当中国未来的大任!”说时迟,那时快,蒋百里掏出手枪,朝自己胸部开了一枪,随即倒在血泊中。他于前一晚写下的遗书中说:“仆之殉职,虽轻若鸿毛,而与军人之风气有关。”留给老母的信中写道:“为国尽忠,虽死无关重要,然于陆军前途及民国有益。”在自杀事件震惊全国之前,蒋百里,这个中国军人,曾震惊了日本和德国军界。1905年,蒋百里以步兵科第一名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根据日本军部规定,士官榜首由天皇亲自赐刀。这项殊荣被一个中国人获得,成为日本陆军历史上的一段尴尬,军界耿耿于怀,以至从下一届起,步兵科中日学生分开授课,以防再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时获得第二名的是蒋百里的密友蔡锷,后来成为著名的“护国将军”。蒋百里认为自己在日本学的只是初级军事,而中国国防应当取法乎上,学习德国陆军,遂赴德国军队深造。他的出色才华很快崭露头角,著名军事学家伯卢麦将军非常欣赏他,拍着他的肩膀说:“拿破仑说过,若干年后,东方将出现一位伟大的军事学家,这也许就应在你的身上吧!”在陶菊隐眼中,步兵科毕业的蒋百里马术绝佳,骑马根本不用缰绳、马鞍和马鞭,只是上马时缺少一股子赳赳武夫的劲头,“他这个武学生,到头来还是脱不了书生本色的。”在德国时,国内汇来的钱大多被他用来买书,而文史方面的,比军事书籍更多。他的德国友人回忆,秋天橡树落叶中,有人席地而坐,朗诵歌德的作品,风神俊朗如神仙中人,这就是蒋百里。《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评价蒋百里:“百里先生是中国有数的军事学家,他未曾典兵,而他的学生多是典兵大将……三、一校之长,今安在周诒春:被遗忘的老校长 周诒春(1883-1958),字寄梅,安徽休宁人。1913-1918年任清华学校校长。后历任燕京大学代理校长、国民政府实业部次长、农林部长、卫生部长等。 6月10日傍晚,我走进老清华园,坡地草坪上新立起了一块校友捐赠的巨石,上面刻着清华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不远处,大礼堂的穹顶沐浴在薄暮余辉中,科学馆的门已经锁了;绕过大礼堂,图书馆旧馆不时有学生进进出出;再往前走,西操场前的体育馆内有几个白发老人和年轻人在比赛篮球。 我来到工字厅,找到一位熟人。他是清华的毕业生,留在学校人事处工作。我问他,你知道周诒春这个人吗?他摇头。“不过你要是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进内部的人事数据库帮你查查。” 其实,他未必能查到。因为周诒春每天出现在清华园的情景,已经过去了80余年;并且,也用不着查。因为作为清华学校的老校长,周诒春留给清华的东西很多―――在他任内确立了那句著名校训,并亲自规划督造了清华早期的“四大建筑”:大礼堂、科学馆、图书馆、体育馆。 在今天的清华,大家天天看见“周诒春”,处处看见“周诒春”,但却没有多少人听说过这个名字。不仅是那位人事处的干部,在清华校园,随便问几个学生或老师,大多不知道周诒春是何许人也。只有一个新闻学院的女生,略微思索了一下说:“我知道他是清华以前的老校长,别的就不太清楚了。” 帮我联系采访周诒春后人的一位清华校友总会的工作人员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其实我也是前不久调到校友总会后,才刚刚知道周校长的。” 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清华怎么也不肯遗忘这位周校长:1918年初,他辞职离校那天,全校曾经集合,学生们身着军操制服,一齐举枪向他致敬。比他小16岁的温源宁教授后来回忆说:“他离职的那一天,对于他领导下的教职员、他的学生和他自己,全都是悲哀的一天。” 温源宁说:“在学校时,人们会躲开他、规避他;如今,他却成了人们寻找的对象。从他的身上常散发出一种在最亲密的朋友之间也不常见的温暖。” 老一代的清华人,包括清华大学最著名的校长梅贻琦,始终以“老校长”称之。20世纪30年代初,清华大学曾经发生过“校长风潮”,几位不受欢迎的校长连续被教授会和学生会驱逐离校。这时师生们又想起了他们的老校长,于是派代表到他家里“劝驾”,同时在校刊上发出“请教育部任命周诒春为校长”的呼吁,后因周诒春本人坚辞而作罢。 周诒春任职期间,清华学校还只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但按照清华校史专家黄延复的研究,是他在1916年首先提出把清华逐步过渡到一所完全、独立之大学的完整计划。 周诒春在清华学校以严格著称。他曾经推行了著名的“强迫运动”:每天下午4时至5时为运动时间,在那一小时内图书馆、教室、宿舍一律锁门,学生都必须到户外操场或体育馆内去锻炼。所以他一直被视为清华体育传统的开创者。 “他很严格,这是毫不让步的;但是他人是很有善心的,就是说,你感觉他很温暖,他是为你好。所以后来我接触到的他的学生对他都是有好感的。”他的儿子、协和医院名医周华康老先生这样描述父亲。 周校长早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后赴美留学,先后就读于耶鲁大学和威斯康辛大学。就在他离开清华那年,他的母校―――上海圣约翰大学授予他名誉博士学位,所以他的同时代人习惯称他为Dr.Tsur(周博士)。 1950年,周博士从香港返回内地后,和儿子周华康一家住在一起。那是位于外交部街的一栋二层小楼,他住在楼上。在那个运动频仍的年代里,周华康回忆说,他和父亲交流的机会很少,甚至连父亲最珍爱的清华都没有听父亲提起过。而在周华康女儿周琳眼里,爷爷“很静,像个中国的老学究,一点儿看不出当年西化的做派。整天也不出门,只干两件事:翻看一大堆线装书,还有就是练字。”梅贻琦:中西合璧真君子梅贻琦(1889~1962),字月涵,天津人。第一批庚款留美学生,历任清华学校教员、物理系教授、教务长等职,1931~1948年任清华大学校长,1955年在台湾新竹创建清华大学并任校长,直至逝世。 1931年12月3日,在清华大学校长就职典礼上,梅贻琦留下了中国大学史上最著名的一句话:“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他本人从来没有被称为“大师”,但在他的任内,却为清华请来了众多的大师,并为后世培养出了众多的大师。他被称为清华“永远的校长”。在遍布世界的清华校友心目中,提到梅贻琦就意味着清华,提到清华也就意味着梅贻琦。 一位清华的老校友在纪念梅贻琦的文章中称:“母校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8字为校训。历届毕业同学,凡是请梅先生题纪念册的,梅先生辄书此两语为勉。梅先生一生行谊,也正可以这两句来说明。” 《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梅贻琦在世人的心目中,正是这样一位“君子”。 清华早期著名的体育教员马约翰曾经这样评价梅贻琦:“他有他的人格……真君子RealGentleman的精神。梅先生不但是一个真君子,而且是一个中西合璧的真君子,他一切的举措态度,是具备中西人的优美部分。” 梅贻琦生性不爱说话,被称为“寡言君子”(Gentlemanoffewwords)。早在1909年考取第一批庚款留美学生时,他那“从容不迫的态度”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发榜那天,考生们都很活跃,考上的喜形于色,没考上的则面色沮丧。只有瘦高的梅贻琦,始终神色自若,“不慌不忙、不喜不忧地在那里看榜”,让人觉察不出他是否考取―――而实际上,在630名考生当中,他名列第六。 “一二?九”运动后,清华曾经发生过数千军警闯入学校逮捕学生的事件。事前得知了这个消息,学校的几位领导人在梅贻琦家里商量如何应对。大家说了很多意见,惟有梅校长默然不发一言,最后大家都等他说话,足足有两三分钟,他还是抽着烟一句话不说。冯友兰教授问:“校长―――你看怎么样?”梅贻琦还是不说话。叶公超教授忍不住了,问道:“校长,您是没有意见而不说话,还是在想着而不说话?”他隔了几秒钟回答:“我在想,现在我们要阻止他们来是不可能的,我们现在只可以想想如何减少他们来了之后的骚动。” 后来,学生们怀疑军警特工手里的名单是校方提供的,所以把教务长架到大礼堂前接受质问,并有学生扬言要打。此时,他们的校长身着一件深灰色长袍,从科学馆方向慢步走来,登上台阶,对着二三百学生,有半分钟未发一言,然后用平时讲话同样的声调,慢吞吞地说出了5个字:“要打,就打我!” 梅贻琦嗜酒,并且在这一点上也堪称“君子”,以至于被酒友们尊为“酒圣”。考古学大师李济回忆:“我看见他喝醉过,但我没看见他闹过酒。这一点在我所见的当代人中,只有梅月涵先生与蔡孑民(蔡元培)先生才有这种‘不及乱’的记录。” 曾经有一篇纪念他的文章,标题就叫作《清华和酒》。“在清华全校师生员工中,梅先生的酒量可称第一……大家都知道梅先生最使人敬爱的时候,是吃酒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敬酒人的好意,他干杯时那种似苦又喜的面上表情,看到过的人,终身不会忘记。” 1947年,抗战胜利之后清华第一次校庆,在体育馆摆了酒席,由教职员开始,然后1909级,逐级向校长敬酒。梅贻琦总是老老实实地干杯,足足喝了40多杯。 “他的情趣是那种很单纯的,一种……不晓得……一种很特别的幽默感。”他的儿媳、北大退休教授刘自强女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眼睛微微向上,显然沉浸在一种温馨的回忆中,想寻找一种确切表达来描述她的校长和公公。“那时候校长住在清华园甲所。我有一次去他那儿,梅太太病了,我就看见他到前面的小花园里,摘了一朵他自己种的花,紫色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到梅太太的卧室去送给她。”蒋南翔:两种传统之间 蒋南翔(1913~1988)江苏宜兴人,长期担任清华大学校长、党委书记,曾任青年团中央副书记、高教部部长、教育部部长。 22岁时,他喊出中国青年学子为之热血沸腾的那句名言:“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1935年“一二?九”学生运动中,作为领导人之一的清华大学学生蒋南翔受上级党组织委派,起草了《清华大学救国会告全国民众书》,这句宣言即出自该文。 44岁时,他提出中国青年学子琅琅上口的那句名言:“为祖国健康地工作50年”。1957年,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在全校体育积极分子会上向学生提出:“每个同学要争取毕业后能为祖国工作50年”,从此,这句口号从清华园传遍全国各个高校。 然而回顾清华校史,他的位置却有些尴尬。 研究清华校史的一位老教授,本是爽快之人,但一听记者要采访的题目是蒋南翔校长,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犹豫:“其他的人都好说,恰恰就是蒋校长很难说。” “蒋校长是一个教育家,这一点我是承认的。清华校史上有很多位校长,但不是每个人都称得上‘教育家’,有些充其量只能称为行政工作人员。教育家是什么,首先就要有独立的精神、独立的教育思想。蔡元培当然是,梅贻琦也当然是。蒋南翔是老清华出来的人,我认为他是有独立的想法的。不过……我不大好评价。” 清华大学内部曾经有过一种“权威”的提法:“清华有两个传统,一个是以梅贻琦为代表的买办传统,一个是以蒋南翔为代表的革命传统。” 这两个传统曾经泾渭分明,像这位老教授所说的,“蒋南翔是过去教育界的圣人,而梅贻琦是敌人”。不过随着近年来国内学界对梅贻琦评价的转变,上述“权威”提法已经过时,取而代之的,是“在清华漫长的校史上,梅贻琦和蒋南翔两位校长对清华影响最大”,是“梅贻琦当了17年校长(1931~1948),蒋南翔当了14年校长(1952~1966),他们是主政时间最长、业绩最卓著的两位”。 “蒋传统”中的人们逐渐接受了梅贻琦,然而“梅传统”中的许多人却并不打算接受蒋南翔。这位老教授曾经陪一位从美国回来的清华老校友参观校史展览,展览中有两尊校长像,一尊是梅贻琦,一尊是蒋南翔,这位校友一看,激动地说:“这两个人怎么能放在一起呢?梅校长的传统就是被他破坏的!” 究竟孰是孰非,清华校史专家黄延复有过更公允的评价:没有周诒春,就没有梅贻琦;没有梅贻琦,也就没有蒋南翔。同时,没有蒋南翔(时期),也就没有迟群(时期)。作为学校传统来说,周诒春时期强调“培养全人格”,梅贻琦时期强调“通才教育”,蒋南翔时期强调“又红又专”,其总的目的可“一言以蔽之”,曰:培育高素质的人才。从反面讲,没有蒋南翔时期(当然不能由他负全责)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和批判会,也就没有迟群时期的在“知识愈多愈反动”思想指导下对知识分子进行全面的惩治和迫害。 矛盾的是,蒋南翔在“反右”运动中亲手打倒了校内“四大右派教授”,但另一方面,正如清华大学教授曾昭奋所写道:“做了高教部长并主政清华的蒋南翔,仍不时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独立精神’。1957年,他曾专门找一部分‘右派学生’谈话,对他们说学校仍然‘望子成龙’,‘希望团结百分之百’。‘文化大革命’将起时,他公然呼喊‘开好顶风船’。他还公然表示,把毛泽东思想说成是马列主义的‘顶峰’是不科学的,应该是发展中的一个‘高峰’。这些,致使他在‘文革’一开始时即被打成‘黑帮’,并遭受到更为惨重的惩罚……” 也许,曾为“书桌”振臂一呼的蒋南翔,在主观上终归是重视“书桌”的,所以他才会说:“假使说辛亥革命以后我国真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建树的话,那么我国大学教育中学术自由的深厚传统,应该是其中之一。这是我国教育事业上最可宝贵的精神遗产,直到今天,还值得我们加以尊重。”蒋梦麟:北大“功狗” 蒋梦麟(1886-1964)字兆贤,号孟邻,浙江余姚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博士,曾任国民政府第一任教育部长、行政院秘书长,长期担任北京大学校长。 对本校校史素有研究的北大教授陈平原说:“在历史学家笔下,蔡元培的意义被无限夸大,以至于无意中压抑了其他同样功不可没的校长。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蔡元培早年的学生蒋梦麟。” 1988年北大90周年校庆,曾出版过一本《北大校长与中国文化》,希望“以此来纪念北京大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特殊地位和贡献”,但其中没有收入蒋梦麟。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时,此书重新修订出版,加入了有关蒋梦麟的文章。不过,有研究者仍在报怨:“前两年北大百年校庆,居然很少见到蒋梦麟的名字。” 陈平原也表示遗憾:“很可惜,在大量有关北大的出版物上,蒋校长的地位相当尴尬……校方组织撰写的校史中,称蒋梦麟为‘典型的国民党新官僚’,‘在北大是不得人心的’。” 蔡元培曾坦承:“综计我居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十年有半;而实际在校办事,不过五年有半。”蔡校长在职而不在校期间,代为处理行政事务的,经常是蒋梦麟。除了长期担任总务长,他更三度代行校长职权,以致当时就有人评价:“这五六年来的北大校长,与其说是蔡元培,不如说是蒋梦麟。” 1930年12月,蒋梦麟在辞去教育部长职务后,正式出任北大校长,此后直到抗战胜利,15年间,他始终是北大的行政负责人,是北大历史上掌校时间最长的一位校长。在此期间,针对北大“大度包容,思想自由”这两种著名“精神特点”所产生的“纪律弛,群治弛”两个缺点,他致力于“整饬纪律,发展群治,以补本校之不足”。 这一新思路,使得北大的教学和科研在风雨飘摇的战乱年代也有稳步上升,实为一大奇迹。蒋梦麟自己说:“从民国19年到民国26年的7年内,我一直把握着北大之舵……一度曾是革命活动和学生运动漩涡的北大,已经逐渐变为学术中心了。”陈平原则感叹:“几年前,偶然得到若干30年代老北大的课程表及教学规划,比照一番,令我辈后学汗颜不已。” 去台后,在某次北大周年纪念时,傅斯年在演讲中称:“孟邻先生学问比不上孑民(蔡元培)先生,办事却比蔡先生高明。”而他自己学问比不上胡适,办事却比胡适高明。蒋梦麟听后笑言:“这话对极了。所以他们两位是北大的功臣,我们两个人不过是北大的‘功狗’。” 这位“功狗”执政北大,是如此办事的:上任之初,他即叮嘱文、法、理三学院的院长:“辞退旧人,我去做;选聘新人,你们去做……放手做去,向全国挑选教授与研究的人才。”愿承担辞退旧人这种得罪人的事,正应了蒋梦麟的自我评价,说自己平生做事全凭“三子”:以孔子做人,以老子处世,以鬼子办事。所谓鬼子者,洋鬼子也,指以科学务实的精神办事。所以胡适赞扬蒋梦麟是一位“有魄力、有担当”的校长。 北大经费困难时,蒋校长一力担当,鼓励众人:“至少也要维持北大的生命,决不让他中断。”北大召开教职员全体大会,议决若政府不兑现拨款,则关门了事,蒋校长沉痛发言:“如果主张关门,自无用说;若大家仍要维持,我虽则能力已尽,但是为着本校的维持,我仍旧愿负这责任,虽生死以之可也。” 1959年,蒋梦麟因在台湾提出节育人口的主张,遭立法委员及舆论的围剿,甚至有“杀蒋梦麟以谢国人”之口号。这位前北大校长在记者招待会上公开表示:“我现在要积极地提倡节育运动,我已要求政府不要干涉我。如果一旦因我提倡节育而闯下乱子,我宁愿政府来杀我的头,那样在太多的人口中,至少可以减少我这一个人!” 同年,海峡对岸,时任北大校长的马寅初在一片批判声浪中发表《我的哲学思想和经济理论》,呼吁控制人口增长、提高人口素质。此文有一篇“附带声明”,其言铿锵:“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马寅初:硬朗的“兄弟我” 马寅初(1882-1982)浙江嵊县人,经济学家、人口学家。早年留学美国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获经济学博士学位。1919年任北京大学第一任教务长,1951年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其后因人口问题被严厉批判,至1960年被迫辞去校长职务。 堂堂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的讲话这样开头:“兄弟今年七十三岁……”其后他大讲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冷水浴的乐趣,甚至在火车上也必弄桶凉水来冲洗,“凉水一激,汗毛孔里的泥垢就出来了”。 这是北大老校友回忆当年初入北大,听马校长讲话时的情形,他们的感觉是“有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情和不加修饰的真率”。而他们看见马校长,第一个印象是,“身体出奇地棒,当时他年已古稀,虽然鹤发稀疏,却有红润的童颜。他仍常常在假日到西山去爬山,还常年坚持洗冷水澡,在北京冬天那寒风刺骨的河岸上,老人家光着身子往冷水里跳”。 马寅初的儿子马本寅告诉记者,父亲1961年以80高龄回故乡嵊县视察,由于洗冷水澡而患上肺炎,才终于停止了这一习惯。 此前,北大开大会批判马寅初,会议开始了很久,他不来。派人去“请”来了,他搬张椅子坐在台前泰然自若。台下有人开始喊口号,他很镇静地说:“我这个人每天洗冷水澡,不管多冷的天都不怕。现在天气并不冷,给我洗热水澡,我就更不在乎了。” 马校长搬张椅子坐在台上讲桌旁的场景,北大师生并不陌生。遇有领导人或文化名流来校讲演,他常常这样,以便随时和主讲人交流。一次,国家体委某副主任来北大讲话,按常理,马寅初不用陪同,可他不但往讲桌旁边一坐,而且不断插话,越说越起劲,最后干脆喧宾夺主地批评起一个人来,说这人不爱体育锻炼,身体很差,这样重要的会他竟然不来听讲。 被批评的是历史系主任翦伯赞教授。有当时在场的学生回忆,马校长这番背后的“人身攻击”让大家哑然失笑。“眼前浮现翦教授那清瘦、文弱的身影,再看看马校长壮硕的姿容,也真感到马校长的话有点道理”。 1968年12月,翦伯赞夫妇服用过量安眠药,离开人世。二人平卧于床,穿着新衣服,合盖一条新棉被,翦伯赞所着中山装的口袋里,装着字条:“我实在交代不出来,走了这条绝路……” 当年,北大所有的刊物和全国各地的报纸猛烈批判《新人口论》,马寅初却拒不检讨,坚决不写检讨文章,照常笑眯眯地出入北大燕南园住所,“圆圆一张脸像弥陀”。所以董桥曾撰文,让今人“学学马寅初的硬朗”。 这种“硬朗”,自在北大学生的回忆中:“马校长这块硬骨头实在难啃,让他屈服,没门;逼他自杀,妄想!” 1958年前后屡遭点名批判期间,马寅初曾说:“我总想以行动来教育学生,我总希望北大的10400名学生在他们求学的时候和将来在实际工作中要知难而进,不要一遇困难便低头。” 1960年1月,在“马寅初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中,这位不妥协的学者终于被迫辞去北大校长职务,搬离燕南园,回到东总布胡同的旧宅。不久,他又被免去全国人大常委的职务,不能再公开发表文章。从此,马寅初在政治舞台和学术舞台上消失了。 马本寅曾告诉记者,那个时候,家里很冷清,少有人来拜访。但在如此境况中,马寅初根据大量的农村实际调查,写出100万字的《农书》。他坚信“这部书现在虽然不能出版,但不等于永远不能出版”。孰料“文革”开始,马寅初不得不痛下“与其让别人烧,不如自己烧”的决定,整整一藤箱、几十卷的《农书》手稿,在作者亲手点燃的火中灰飞烟灭。 马寅初的硬朗由来已久。1927年北大校庆时,他发表《北大之精神》演讲:“……此种虽斧钺加身毫无顾忌之精神,国家可灭亡,而此精神当永久不死。然既有精神,必有主义,所谓北大主义者,即牺牲主义也。服务于国家社会,不顾一己之私利,勇敢直前,以达其至高之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