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13

所来之人也有一些人不甚知名，譬如白马寺的群旋。被人称为“大姑”的红珠当然会不请自来。　　“虽说是祭祀亡者，可一不留神，我也会成为被祭者。”红珠对王后卞氏说道。　　曹操于建安二十一年(216年)，加封爵位为王。三年后，其夫人卞氏也奉旨成为王后。当时，关羽正在水攻樊城。　　魏国的主要人物，于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陆续从各地集聚至洛阳。关羽按诸侯级别被安葬，顺便还祭祀了近年来殉国而死的魏国英雄。　　最早到达洛阳的便是红珠。　　“已经变得很华丽了。洛阳虽被董卓烧为废墟，汉时的旧都，变成魏国新都后，却复兴起来。汉时的可恶记忆，也因董卓化为灰烬。”超世之杰（10）曹操新建的洛阳，丝毫不逊色于化为灰烬前的汉时洛阳。曹操等人的青春，似乎忽然间苏醒过来。　　董卓火烧洛阳是在初平元年(190年)，献帝等人也被带到长安。当年曹操三十六岁。光和元年(178年)，因堂妹红珠所嫁宋皇后一家的关系，曹操被免官。他眼中的洛阳就停留在此时。　　“不可一味回想往事，会被说是上了年纪。”修建洛阳时，曹操不断这样劝说自己。　　当时正式应该写作“雒阳”，曹操将其统一为“洛阳”。“洛”是发源自秦岭山脉的河流名，最终会注入黄河。河之北称为“阳”，若是山，则相反，南为阳。　　宫殿基本完工，但还没有人居住。无人居住的宫殿冷清可怕，因曹操召集了众多魏国要人，新建宫殿便成了他们的临时住所。宫殿终于开始有生机了。　　“吉利，你近来颇无精神，怎么了？”　　红珠一进房间便突然问道。　　在场的有夏侯惇和曹仁，而群旋则在走廊待命。　　“没精神？是啊，总是头痛，怎会有精神呢？但受围于水中的子孝却很有精神。看到子孝，我感觉自己也有点精神了。”曹操说道，声音还是有气无力。　　“因为杀了华佗，所以没有可以救治你的神医。”　　“华佗那种人都被称为神医，真是愚蠢可笑。没有神医之名号的大夫才可靠。魏国还有几名这样的大夫，大夫才可明白其中的缘由。华佗这家伙……”曹操说到这，皱起眉头。　　“哈哈哈，说大夫坏话，会遭天谴的。”　　红珠的这一应答，令全场众人惊讶不已。遭天谴是此时的禁忌之言。红珠故意挑衅曹操，想让其恢复原有的精神状态。　　“也许会遭天谴吧……不，单凭华佗一人之力，难以随心所欲，所以他会在阴间集聚相似的大夫，共同惩罚我。”　　说完，曹操又用手抱住后脑勺，轻轻咳嗽。好像是呻吟的声音，但借助咳嗽敷衍过去。　　当初，曹操唤华佗前来看病，他却以妻子患急病而拒绝前来。曹操派使者调查后得知，其妻未患急病，他是去垂钓。因此，曹操定其为死罪。曹操爱儿曹冲病死前，众人说若华佗在曹冲就有救了。　　“哪有那种事？曹冲之病已经竭尽万法，只能待天命。”曹操不高兴地说道。　　“把他们赶走吧！这才像吉利之势，大声训斥他们，已死之人应该老实呆在阴间！”红珠说道，但最后一句中，却可以听出其罕见的悲伤之感。　　“宙儿来了吧，好像还没现身呢。”曹操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后，说道。　　“找宙儿有何事？”红珠说道。　　“不知为何，只是想和他说话。对了，明日丕儿和彰儿也会前来，那时再当席说话吧。若不醉酒，植儿也会来。”曹操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　　“这宫殿的围墙还未完工。”　　由于半晌无人发言，刚从樊城赶回的曹仁，像是找话似的极其不自然地说道：　　“围墙的工事将从明年开始。”　　曹操这次没有皱眉，而是咬唇说道：　　“今年的事情就至此，也授予了孙权官位，明年要从何事开始呢？”红珠说道。　　时值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年末。　　孙权上书向曹操称臣，曹操任命孙权为骠骑将军，封其为荆州牧、南昌侯。　　孙权虽上书称臣，却称呼曹操为“陛下”，陛下只可皇帝使用。曹操只是王而已，只能称为殿下。曹操将此信展示给身边的亲信，笑道：“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上耶！”　　这是几天前的事情。　　五行按顺序说是木、火、土、金、水。汉以“火德”为天下之首。据说，接下来受天命的便是“土德”魏国。因为火位于土之上，所以曹操才用此话，讽刺孙权是想让自己坐在火上被烤。超世之杰（11）吴国的使者也已归去，魏国的众干部也都踏上归途奔向邺城。　　“下次还在洛阳相见吧。”他们彼此说道。　　除了邺城外，还有少数人去长安，去谯县，或是回许都保护汉朝皇帝。　　人人皆知，汉朝天下已经结束。接下来是魏王做皇帝，定都洛阳，这也是众所周知之事。所谓“还在洛阳相见”，指的就是魏国得天下时，再次相见。　　“应该很快就可想见。”有人特意补充道。　　八　　关羽的葬礼按规定格式举行。曹操不仅外表，内心也一片慌乱，就连他自己也甚为吃惊。他努力地掩饰着，尽量不让这种慌乱显现在脸上。　　“这简直就像是妇女孩童一般！”　　曹操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何自己的内心会如此慌乱。他清楚地回想起救出红珠时详细经过。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　　为何呢？　　除精神衰弱之外，别无他因。四十年间，从不回忆，才是正常。　　从不到二十岁起，曹操就开始喜欢堂妹红珠。但是儒家伦理中，有“同姓不婚”之规定。即使毫无血缘关系，同姓的男女都不可结婚，更何况红珠是曹姓的堂妹。　　“这是谁定的规矩？”　　曹操无视这个规矩，怀有身孕的红珠也无视这规矩，二人擅自为婚。年轻的二人共筑爱巢之地，就是解县关家。　　“我无所谓，因为我已不是世间之人。”　　红珠也满不在乎。　　曹操理应不会一一记住这些小事，但四十年后，为何这些琐事如波浪般袭来。开始时是缓缓袭来，逐渐加速，最终变成巨浪包裹一切。波浪之中，记忆清晰地复苏过来。　　“为何我会做这等事？”　　曹操想大叫，却发不出声响。　　红珠就在枕边。　　“吉利你在说什么？”她低头凑过来。　　“宙儿可来？”　　“刚从长安回来，换过行装，立刻就来。”　　“再将门打开一些！我该能看到绿地中的骆驼。”　　曹操所说的骆驼指的是，洛阳宫西四会道上建造的一对骆驼铜像，那附近就被称为“铜驼街”，在未被董卓烧毁前，那一带是繁华区域。　　曹家的佣人将门大大敞开后，铜驼便出现在眼前。周围的杂草灌木生长茂盛，骆驼快要被遮掩住。董卓破坏洛阳时，就曾将铜驼埋在荆棘中。　　曹操打算复兴洛阳时，首先做的就是把铜驼周围的杂草铲除干净。　　“孩提时，还经常在铜驼附近玩耍，当时的杂草已经没至腰间。”曹操说道。　　“不允许女孩子靠近铜驼。”　　二人就这样闲聊着，曹宙终于来了。曹操一看到曹宙，便开始剧烈咳嗽，但是表情很高兴，脸颊周围松弛下来。　　“我有时会和众儿谈及我死后之事。特别是和丕儿、植儿常常谈起。今日我想对宙儿讲些更久远的事情，所谓更久远，指的是魏国灭亡之后。当然我认为这一日不会到来，但必须提前讲好。”　　曹操双颊松弛，因头痛时而会咬紧牙齿。　　“洗耳恭听。”　　曹宙表情严肃起来。曹操将身体移坐到绷有绸缎靠背的椅子上。　　“一看到你的脸，我就觉得即便什么都不说也无妨。你没有必要再次返回中原，和匈奴单于、鲜卑大人友好相处即可……以后……就按照自己的想法……按自己所想……生活吧。”　　曹操突然呼吸困难起来，脑袋也低垂下来。　　“吉利！”　　红珠用专供她使用的名字，大声呼唤曹操，双手摇着曹操的双肩。　　“可有大夫？”　　曹宙代替红珠，将曹操的身体放平。曹操似乎露出一丝笑容。　　“必须唤来世子。曹丕此刻在邺城，还有曹植。”　　红珠盯着曹操的脸，一一指示道。身在洛阳的魏国众人，也纷纷集聚过来。　　曹操又过了数日才离世。没有说话，也不知意识是否清醒。但是，总觉得他似乎很在意自己的袖子。果然，从袖子中找到了遗嘱。大概他也察觉自己的身体并非寻常，早就准备好了遗嘱吧。侍女取出遗嘱时，曹操看似微微点头。　　魏王曹操于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正月庚子之日，在洛阳驾崩，享年六十六岁。　　这年元旦是戊寅，所以庚子就相当于正月第二十三日。　　遗嘱如下：　　……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葬毕，皆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　　世子曹丕急忙从邺城赶来，次男曹彰则比他先一步抵达，他就在长安附近。　　白马寺的群旋当然常常前来探望曹操，曹操临终时他也在场。　　“当年殿下为了护送红珠夫人去北方，带着还是孩子的子孝大人到过河东之地。颇受解县关家照顾。当时关羽也还是少年。在此地为关羽祭祀后不过一个月，殿下也驾崩。子孝大人和红珠夫人，还有群旋都在此。故事开始于四十一年前的那件事，殿下的故事至此结束。”群旋说道。　　“我和吉利的故事开始得更早一些。”红珠笑着说道。那是一副孤寂的笑容。　　“这样说来，殿下与我的故事开始得就更早了。在白马寺的石榴树下，我曾抓住过殿下。”群旋闭上眼睛说道。　　传来一阵琴声。　　“是文姬在弹琴。”红珠说完，也像群旋一样闭上眼睛。　　蔡琰是奏琴高手，曹操曾说过，希望文姬能在自己的葬礼上弹琴。　　琴声将要消失，曲调却纤细持续不止，那是潺潺悲音。　　“他也曾让多人悲伤。文姬不会是在专门为他弹奏吧？”　　沉默许久后，群旋说道。　　“有人书信于吉利，说他心肠酷裂。大概也有人因悲伤而心肠迸裂吧。”　　红珠说道。她想起来太尉杨彪听闻儿子杨修被处刑，给曹操写的信中有这样一句。　　“殿下是懂得音乐之人。又像张芝兄弟擅长草书。也可和王九真、郭凯互角棋艺。别说兵法，就连医药书籍也甚为精通，真是稀世之才……”　　群旋好像难以讲下去，就此打住。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有如此才能，为何却对浮屠毫不关心？可又常常出入西域人所建的白马寺，难以理解啊。”　　“殿下一直走在时代前端。如今他可能已经开始接近浮屠了。”　　听了群旋的话，红珠点了点头。　　《三国志.武帝纪》中，对曹操传有如下总结：　　——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后记中国人将国称为“国家”，人类的经历也和家密不可分，但是，在记录中“家”却似乎并不受重视。即便如此，在乱世之中，实际上，家所占的比重很大。就拿曹操来说，我认为应该多多描写其作为家庭成员的形象，但相关记录却甚少。所以作者利用小说家的特权，在接近事实的基础上添加了想象。但是，我相信其中未有扭转史实之处，　　细细想来，曹操一直被视为历史恶人，其真实形象多被扭曲相传。但是，他与其他在《三国志》中登场的英雄豪杰不同，留下了很多诗文。由此，从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探寻他的人物像。他还是为兵书《孙子》添加注解的学者。因古旧版本的《孙子》已无现存，有人说《孙子》的原文也是曹操捏造而成。但是，一九七二年从山东省临沂西汉墓出土了《孙子》竹简，曹操捏造古典的嫌疑才得以洗刷。遭受如此怀疑，就是曹操身披恶名的一例。虽说如此，关于他的传闻，也并非全部不实。其父被杀之后的大肆屠杀，就是事实。 虽是在写小说，却避开了过于小说性的描写，而是尽量营造出时代的氛围。此外，我发现以前的三国故事中，都欠缺佛教要素。所以，在本故事中，我融入了佛教的传来途经、西域及其居民等内容。　　三国志也是关于洛阳被破坏、又重建的故事。曹操临终前所踩的便是洛阳的土地。而在幼时的记忆中，洛阳是一个四处飘香的大都市。曹操在洛阳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以新建的洛阳，作为曹操临死的背景，无疑起到了象征作用。此后，无曹操的曹氏一族在此地开始新的历史。　　正史《三国志》中，评价曹操为“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能在乱世中取胜，当然是非常之人，也当然是超越时代的杰出人物。但是，若不是乱世又会如何？相面先生许劭看过曹操的面相后，说道：“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另有一说“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前者是《后汉书》的原文，后者并非《三国志》的原文，而是注解中的词语，作者毫不犹豫采用了前者。若是和平年代，他应该会是问题颇多的恶人吧。一定会是如此。　　曹操众子时代的故事，会在于续篇中。即位的曹丕与父亲甚为相似，也是一位奸雄，且极富文采。但是，就诗文之才而言，还是弟弟曹植更胜一筹，这是众人公认的事实。　　在魏国的政权中，司马氏抬头，魏之曹族还未见到三国统一，便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当时正是日本的卑弥呼派遣使者来魏之时，魏国领有朝鲜半岛的乐浪、带方二郡，所以东亚与中原极为相近。我打算以此为背景，再写续篇。　　陈舜臣　　一九九八年十月于六甲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