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喘了一口粗气,心下略觉安生,觉得似乎已经明白了康熙的“圣意”,回到寝宫也不召妃子,和衣倒下,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只是睡不沉。一时梦见从未见过面的母亲赫舍里氏,淡淡看他一眼又飘然而去,一时又见明珠、索额图进来,请了安又突然不见;一时是胤禛闪烁的目光,又见胤祥笑嘻嘻地扮鬼脸儿;陡地又想到,如若当日索额图真的调兵拥立自己为帝,如今又是什么光景?……胡思乱想噩梦颠倒,直到四更天胤礽方朦胧睡去。 不料这一睡却睡过了头。直到辰初时牌胤礽方乍然而醒,埋怨着何柱儿没有叫起,忙忙用青盐擦了牙,胡乱用了两块点心,连轿也不用,便匆匆赶往养心殿。看来夜里是下了一场透雨,天上兀自霰雾般飘洒着、淅淅沥沥地零落着,紫禁城漫地而铺的临清砖上一汪汪浅浅的积水上起着连阴泡儿。胤礽穿着油衣,脚下蹬一双保定木履,后头几十个苏拉太监紧紧跟从,踅过永巷口,便见养心殿侍卫德楞泰和太监邢年过来,胤礽忙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养心殿么?” “不在。”邢年赔笑请了安,答道:“今儿一大早,皇上起来就叫穆军门武军门递牌子进来,同着张廷玉、马齐、佟国维三位中堂一道,换了便衣出去了。临走时说太子要来请安,告诉一声就是。爷请自便吧!必返i不禁怔住了。想想回头就走,不防一脚趾在青苔上,踉跄一步竟歪倒在水洼里,弄得淋淋漓漓浑身都是泥水。德楞泰一步抢上,急忙扶起胤礽,关切地问道:“太子,你,没有摔疼?脸色不好,身子有病?”他是蒙古人,汉话说得不好,听得周围的人想笑又不敢。 胤礽的脸色又青又黄,十分难看,勉强笑道:“不要紧。我要去户部,不回毓庆宫了,叫他们备轿——邢年,就在养心殿给我找身干衣服。”说着脱掉外头的袍子递给邢年,“烘干了送回养心殿去!” 雍正皇帝之九王夺嫡第二十回 背水一战英雄讨债 功亏一篑釜底抽薪 胤祥早已到了户部,一边派人去毓庆宫请胤礽,一边叫被召见的官员由礼部的人陪着。他夜来也没好睡,但他自幼习武,打熬得好筋骨,并不在乎这一夜两夜不睡。他四脚拉开,仰在安乐椅上,抚着剃得发青的脑门儿,听着户部大堂不时传来的哄笑声,他心里有点犯嘀咕:他知道这干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灯,都是跟着康熙三次西征的帐下亲随,几次出兵放马,保着康熙从绝境中杀出来,积功保荐,在外带兵,平素见了康熙也常撒赖,怎么会把自己这个“小十三”放在眼里?正出神间,却见狗儿一头闯进来,嘻嘻哈哈请了安,说道:“爷,去毓庆宫的人回来了,太子爷起来轿也没坐就出去了,陈嘉猷朱天保他们正生闷气,说不知道太子爷哪去了——咱们还等不等了?” “再等一会儿。”胤祥掏出怀表看了看!再过一刻他不来,就是有要紧事,我们干我们的。坎儿他们在大堂上,你先过去吧。” 狗儿嘣嘣达达到户部大堂,只见坎儿靠在门框上,里头三十多个封疆大吏,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大帽子掼在茶几上,袖子捋得老高托着下巴歪着听人说笑。姚典坐在公座下,指手划脚地说得唾沫四溅:“想发财不一定要靠打仗。门道有的是!上回见着揆叙,他就说了个法门!” 刘燮就坐在姚典身边,笑得眯缝着眼,前额油亮亮的,酒坛子似的放着光,调侃道:“怪不得揆叙那么阔,敢情有窍门儿。说说看!” “老揆说——”姚典喝了一口茶,“要发财先治外贼再治内贼。外贼有五——眼耳鼻舌身——眼,这个东西贱,爱看美女,要金屋藏娇,就把银子糟蹋了,难道娶个无盐女,就不能过夜?再说耳朵,这玩艺儿爱听曲子音乐,就得花钱买戏子,其实烦了,上山听秧歌乱弹也满将就;就说鼻子吧,天生的喜欢香味,买香笼宝鼎,花钱不花钱?其实人啊,你躺在马圈里,也就没这想头了。还有舌头,偏生的喜欢好味道,我见人家穷人吃观音土,那真一文不花!至于身子,更是费钱的料,夏天要细葛,冬天要棉袍,你穿得再好,不过便宜了别人,叫别人看看罢了,其实遵黄帝古训,弄点子树叶穿穿,编个草圈子戴戴,看能省下多少?” 他信口雌黄,听得众人无不咧嘴儿笑,湖广提督“啪”地一拍大腿,皱眉说道:“胜读十年书!早听这几句话,我何至于借银子?” “还有内贼!”姚典一本正经说道:“仁义礼智信,五贼不除,发财势如登天。仁是首恶,心里存这个念头不得了,帮亲戚,助穷困,多少钱才够使?义,也万不可沾边:见义忘利,钱从哪里来?子曰礼尚往来,别人送你还,几时发财?比得上来而不往?还有那个智,也要不得,你聪明,求你办事的就多,只顾了办事,必定误了挣钱!信这个东西最可恶,一诺千金,得,一千两没了……所以呀,五个内贼也是非除不可!”众人听了不禁哄然叫妙,金陵副将马国成诨号“马大炮”,笑得前仰后合,捶着腿道:“妙极,不过我们读书太少,恐怕只有四爷十三爷将就着能除这内外十贼。”刘燮笑道:“说得好!只是啰嗦了些儿。提纲挈领说:不爱脸,不要名,不顾廉耻,不怕笑骂,到赵公元帅跟前许罗天大愿:终生不行一善,财源滚滚而来!” 狗儿听着众人肆口辱骂胤禛,心中不禁大怒,正琢磨着,坎儿笑道:“你们没有说全了,还有一条,吃东西要慢!”众人正听得兴头,谁也不防这孩子有心骂人,一个瘦高个子参将歪着头道:“怎么个吃法儿?” “去年过黄河滩,我买了一个驴肾!”坎儿认真地说道,“就着一个烧饼,坐在车后头,足足吃了半天,连午饭都省了!” 狗儿笑问:“你是怎么吃的?”坎儿迷糊着眼道:“驴肾那么长,我走走咬点(姚典),再走走再咬点……” 众人没有回过神来,狗儿也有了,笑道:“要这么说,我还有个省钱办法:不管吃的喝的,慢着点往外撒。我一泡尿就撒了四十里!” “你是怎么撒的?”坎儿转脸问道。狗儿笑道:“我也坐在车后头,我捏捏流些(刘燮),再捏捏再流些……” 一语未终,已是惹得众人哄堂大笑。马大炮手舞足蹈,杯中的茶水都溅出来:“咬点?流些!哈哈哈哈……姚大人和刘大人家中必定金山银海!借兄弟几万中不?嗬嗬嗬……”姚典和刘燮两个人在这起子狂笑的将军中尴尬得满脸通红,想想这两个小鬼头都是胤禛的人,又不好发作,只拧着脸干笑。 正要说话,一眼瞧见胤禛和胤祥一前一后进来,顿时大堂上一下子沉寂下来。 “各位久候了!”胤祥笑着扫视众人一眼,自嘲地说道:“刚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就不吭声了?看来我就是个丧门神了。”说罢手一让,又道:“四爷,您请坐那边。中间那里给太子爷留着,他要来就坐那里。” 胤禛点点头,泰然自若地坐了,众人方回过神来,纷纷起身请安,在这位冷面冷心的王爷面前,即便马大炮、贵州将军罗文这些骄悍的老军务,也变得循规蹈矩,不敢放肆了。 “昨儿老施宴请大家,已经把话说得差不离儿了。”胤祥橐橐地踱着步子,把一条大辫子甩在脑后,语气沉甸甸地,“大道理不去讲它。小道理叫‘无债一身轻’。欠帐总要归还,迟还不如早还……我心里镜子似的,这个差使不讨好儿,我也知道,如今我是个人憎狗嫌的阿哥。但诸君不妨设身处地想想,我是皇阿哥,自己有产业、有花园、有书房,我就不懂得闲了没事,找几个篾片相公聊天儿下棋、吟风弄月、斗鸡走狗?自家美了,人家也不嫌弃!但皇上偏偏选我办差,这就叫‘虽欲长伴梅花而不可得焉’!”他干咳一声,看看凝坐不语的胤禛,又道:“从大小道理到我的苦衷,压根儿说,库银不同私债。赈灾要用,积粮要用,平抑米价要用,百官棒禄要用,朝廷差使要用——你们都是老军务,打仗更要用!国家万一有事,给你们欠条当饷,你们说成不成?所以请大家来计议,你们自报什么时间还清,眼下能还多少,把底子澄一澄。真的还不起呢,四爷说了,也不能逼大家脱裤子卖当。 你写个折子放这,一体奏明圣上。圣上免了你的,是你的造化,圣上说不减免,自有老人家的章程——你们说如何?” 这么侃侃款款一席话,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这些人打定主意,听胤祥大发雷霆,把事情弄僵,然后闹到康熙那里,来个鱼死网破。如今听他心平气和,慢条斯理讲得井井有条,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胤禛欣赏地看一眼胤祥,心中暗想:人受挤兑能耐大,果然进益了!” 愣了少时,贵州将军罗文干咳一声开腔了。他虽长的五大三粗,却是心思玲珑,这群人全拿他当主心骨。 “十三爷!”罗文笑道:“大理小理我们都明白,只你还是不晓得我们这些人,顶着封疆大吏的名头儿,起居八座,其实外强中干。那些不要脸赃官,借了银子卖实缺,逼死他们也是千该万该;外任官有老百姓刮,怎么也弄不穷他们;没差使的穷京官借债不多,冰敬炭敬填上也就差不多了。就苦了我们带兵的,除了饷银,一文外路银子也没。吃空额,喝兵血,我们坏不下这个良心。唉……孩生父母养,扒光衣服有什么将相乞丐?我们自己也是穿号褂子出来的,忍心从当兵的嘴里掏食儿替自己还债——我们难呐!” 胤禛听他说得诚挚,心里一阵发凉:这罗文虽是想顶债,话说的近情,因道:“罗文这话尚在情理。但据我想,何至于就穷到这地步?诸君,不要以为还债吃亏,接着就要清理吏治。有些人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四爷明签”罗文身后坐的叫陶三畏,却是广东提督。嗫嚅了一下,苦笑道:“玉泉山水最好,远水不解近渴。俸银够花,谁肯掰屁股招风借钱?我们识字儿少,写奏章、下文书往来行文,得请不少师爷、书办,都得从俸银里出。带兵的都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哪个不爱兵如命,敢扣人家的饷?积欠这么多年,一下子还清,真难为我们。四爷十三爷宽限我们一年半载,容我们周旋一下,就是体恤下情了!” 话音刚落,马国成便反唇相讥过来:“周旋?怎么周旋?找谁周旋?脱了裤子毬一根,也没得卖的!十三爷,马大炮不会说假话,原先跟图军门周军门打察哈尔,弄了些钱,早他娘抖落净了。您要不信,只管抄我的家,值钱家伙全充公,我要皱皱眉头,我娘做我没点灯”罗文偏过脸嗔道:“老马??这里不是你的军帐。斯文些儿!这成什么体统?”马国成是西征时康熙中营红衣大炮营管带,为人凶狠,打仗是个愣种,颇受康熙钟爱,因此骄纵得十分蛮横,听罗文说话,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瞪着眼道:“当着万岁爷我也是这话——我要有个好靠山,替我还钱,也知道体面。好嘛!人家那边刮地皮还钱,有的托门子找贝勒爷们势还,只倒霉了我们!” 胤祥听得眼中出火,沉思着看着胤禛,一笑说道:“说了这么长辰光,口渴了吧?——给大人们上茶”说着,看了眼坎儿狗儿。两人点头会意去了,不一时,一个提壶,一个抱碗,挨个儿给众人敬茶。将军们已经撩得起了叫苦的兴头,一边吃茶,一边七嘴八舌继续哭穷:“十三爷,您撂句话,只要叫喝兵血,帐立地就还!” “用不着喝兵血,报几个假盗案,一样还债!” “如今真难为死人,老婆娃子都养不起,说出来丢朝廷的人!” “娘希屁!还是打仗好,太平时使不着咱们这些匹夫!” “就是!打仗时肉山酒海,何其痛快!如今太平了,格老子倒吃豆腐青菜!” 刘典便乘机打太平拳,笑道:“别说这些寒碜话,你吃豆腐青菜?” “有豆腐青菜就不错了,你到我家看看!” “……还不起啊!” “宽限宽限吧……” “不瞒十三爷,我早饭还是趁到人家去吃的……” 一时间户部大堂嗡嗡嘤嘤沸水锅似的,也亏了这干子军爷,活像一群叫化子,打莲花落儿般一套套往外搬。户部堂口站的戈什哈们几时见过这个,背着脸只是偷笑。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众人都觉得五脏翻腾,胸口憋闷,肚里阴阳不和龙虎相斗。刘典头一个捂了肚子,说道:“怎么这么恶心?”一语未终“哇”地呕吐出来,喷得满世界都是。其余的人有的早憋得脸乌青,更哪堪闻着这酒屁溲恶味儿? “哇!” “哇——” “哇——” 一时间大厅里开闸放水般呕泻狼藉,说不尽腌臜龌龊恶臭不堪,把个户部华堂翻做呕吐道场。胤禛先是一怔,旋即便明白这是胤祥和狗儿坎儿做局,心下不禁一惊,皱紧了眉头思量如何收场。 “对诸位不住。”胤祥似笑不笑地仰着脸道:“不是我存心刻薄,是诸位装穷惹翻了神灵!哪一位吐的青菜豆腐,我愿作保,请万岁全免了他的欠逋”说着向胤禛挤挤眼,竟真的挨次去查看。 正不知如何理会,胤礽带着一大群侍卫、太监进了户部大院。一进院,胤礽老远就闻见大堂上臭气扑鼻而来,又见户部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情知出了事。忙三步两步趋入大堂,众官员早离席一齐跪了下去。胤礽掩着鼻子瞪了胤祥一眼,问道:“你这是什么名堂?” “我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胤祥冷笑道:“他们说喝西北风,又是青菜豆腐,太子爷请查验!” 胤礽阴沉着脸站在当厅,没有理会胤祥的话,只冷冰冰扫了胤禛一眼,胤禛只略一欠身,摆了一下袍子,若无其事地盯着门口。胤礽越发来气,原地兜了两个圈子,径直向大堂公案居中而坐,压着火笑谓胤祥:“十三弟做事孟浪了!今儿这些将军都是万岁爷亲手调教了几十年的人,何至于不通情理?借债的事还该从容商议的。”胤禛见他不问情由先打胤祥五十板,觉得事已至此,不能不帮着顶一下这个太子,因欠身一笑,说道:“十三弟是鲁莽了些,但各位军门也太不赏脸。十三弟急不择路,您得鉴谅着些儿。”胤祥仿佛不胜燥热,拽了拽大襟,下着气说道:“太子爷,你刚来。我好话说了一车,各位大人一毛不拔,几乎没把户部大堂吵翻了!我原本是个愣头青儿,这事做过了头,差事办完,我逐人登门谢罪。只这点愚忠,可以上表天日,我要有半点作践别人的心,雷劈了我!” “你已经作践了,还说没这心?”胤礽冷笑一声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的师傅熊赐履也去世了!我就为这事去礼部一趟,迟来几步,你在这边就闹得人仰马翻!” 熊赐履是顺治年间进士,自康熙八年入阁为相,与明珠、索额图并为上书房大臣,是熙朝仅存孑遗的两朝元勋。胤禛听得心里一凉,太子要把这也归咎于清理亏空?因在旁皱眉说道:“据我所知,熊赐履并不亏欠国债。就是魏东亭,病了十几年的人,去世也是常情。太子,这些事与清债无关的,不要错怪了老十三。” “我是奉旨清理,太子!”胤祥满指望胤礽坐镇户部,支持自己渡过这最后一关,没想到他如此昏庸懦弱,因抗声说道:“如今无论屎盆子尿盆子,只要是盆子就往我头上按!要是这样,太子奏明皇上,撤了我,另请高明”胤礽气得脸雪白,哼了一声说道:“你们原来是和我说话?我还指望着你这点子愚忠呢!这差使我有什么不敢接的?只怕是凭你这点身分担戴不起!” 胤禛想想,这样越闹越难收拾,咽了一口唾沫,说道:“皇上屡次讲过,清理亏空债务是第一要务。老十三做得过头,回头我陪着他揖门道歉,今日还是先议清债,请太子息息雷霆之怒。”胤祥这时也醒过神来,强压怒火低声说道:“我少不更事,惹出的麻烦回头再料理。还是依着四哥,先办正经事……” “你站过一边!”胤礽专横地断喝一声,“下去再和你理论!” 下头的官员原以为今日这事都是太子策划,不过出来佯装好人收拾局面,这会子品出味道,三个阿哥并不是一回事。 太湖水师提督头一个磕下头去,哽咽道:“也不怨朝廷,也不怪十三爷,谁叫奴才们忍不了穷,发贱要借库银?”说着,呜呜咽咽放了声儿。罗文跟着便道:“太子圣明,臣等并没敢说抗债不还,只求宽展期限,臣等苟延残喘得终天年,不也是保全朝廷体面?”此时众人已个个哭得咽气打哽儿,有的说:“可怜我们这些人,从死人堆里爬山来,靠山没靠山,门路没门路,落个这等下场。”有的丢鼻涕扯粘涎:“逼债死打仗死,反正都是死!不是听说阿拉布坦要造反么?打发我们去吧……” “我们的命真不济!打仗拼命,不打仗逼命,太平了,用不着了!” “连魏军门都逼死了,我们算什么?” 马国成与众不同,前跪一步,“嗤”地一声撕开袍子,露出黑红黑红古铜似的胸膛,大叫道:“阿哥爷们,你们都读过书,俗话儿说‘士可杀而不可日’!凭什么日我们?”众人愣了一下,才想到他把“辱”理会成了“日”,都低下了头,抠砖缝儿忍笑。马国成越发来神儿,说道:“我姓马的万岁也知道,从不抹咸水儿,请验我身上这七十二刀伤!当年在科布多被围,我护着主子冲出来,落下这一身伤,万岁见了都掉泪,一道伤赐酒一杯!今儿欠了七万银子,还要在心窝里再来一刀?十三爷,你是个好汉,你来,老奴才若皱一皱眉头,是婊子养的!” 胤礽被他们哭叫得六神无主,深悔昨日没跟胤禛胤祥把话交待瓷实,叹了一口气,下座来替马国成掩了衣襟,说道:“起来,“起来!你们这是怎么了?朝廷几时说过不养活你们了?你们这些老行伍心最诚直,我最知道的,何必这样呢?” 他缓了一口气,又道:“给我一个面子,不要计较十三爷了,他有他的难处,头一回独自支撑这么大局面,想把事情办好,只是年轻好胜,急功近利了些儿,你们得体谅。”说着目视罗文。罗文便道:“太子爷只管放心。我们都是些粗人,心里有什么,倒出来就畅快了。怨恨十三爷是没有的事,我们怎么会和爷们过不去?” “这样!”胤礽见众人息了火,心中略觉宽慰,暗自拿定了主意,说道:“债还是要还的。但要变通处置,时限可以放宽些儿。你们都是朝廷柱石,与国家休戚与共,要为皇上、社稷着想——在任赔补,五年为期,如何?” 他这一说,众人无不心花怒放,别说五年,就是一年,谁料得定这个四爷十三爷还管事不管?只要不撤差,任上几个大案腾挪下来,区区几万银子何足挂齿?胤禛心里不禁叫苦,连连嗟讶,胤祥早气得一跺脚出了大堂。 胤祥赌气回到签押房,要召集清帐的人说话,却一个也不见,因见狗儿站在门口,便问道:“人都死到哪里了?” “爷是气糊涂了。”狗儿笑道,“都在书房里候着呢!”胤祥不言声,起身便到后书房,果见书房里里外外站着三十多个人,施世纶和侍郎尤明堂也在里头,都是垂头丧气相对默坐。胤祥一踏进门便狞笑道:“都知道了?别他娘这副熊样子,丧家犬似的!有些事,眼下混帐,后头谁料得定?老施老尤,接差那会子万岁就给你们打了保票,老十三再给你们打一层:真要发落你们乌里雅苏台,十三爷背干粮送你们过沙漠!” “我和老尤早就想到这一步了。”施世纶平静地望着窗外,小眼睛熠熠闪着光,说道:“倒是四爷和你得保重些。我这人摘顶子,剥官服已是常事了。”尤明堂叹道:“没想到树倒得这么快!瞧吧,二年之内,不回成老样子,挖了我的眼!只可叹下头调这几十个人,落荒而逃,回去哪里讨生活?” “你说的他们?”胤祥指着众人,冷冷一笑说道:“你两个是大员,这里干不成调哪里。文职里像李绂、田文镜他们,早已安排了出路。这些兄弟都是我的兵,我岂肯叫他们吃亏?” 胤祥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匣子,打开了,里头是厚厚一叠札子,上头盖着兵部的关防,“扑”地吹去上头的浮尘,自失地一笑,说道:“可谓有备而无患!这是去年从兵部弄来的六品武官任书。都是京畿驻防,说不上肥缺,也算上等差份……” 众人不禁惊愕地张大了嘴,愣愣地听胤祥一一唱名,痴痴地接过委任札子,却一色都是千总,分补西山、玉泉、丰台、通州等处,有的是汉军绿营,有的是善扑营,有的是锐健营——这些差使在塞外驻军眼里,已经是巴不到的美差了! 胤祥一一分派了,看着狗儿坎儿笑道:“十三爷顾不到你们,你们是四爷的人,还回四爷府——我已经跟直隶总督衙门、步军统领衙门和善扑营老赵那里打过招呼。缺,都给你们空着,一去就补。只一条,别逢人吹嘘是我给的。咱们差使办砸了,没这份体面”说罢仰着脸,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抬脚就走。狗儿在后追了一步,问道:“明儿我们还来应卯么?”胤祥手一扬,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想来就来,不想来就算。户部还有屁的事做!” 雍正皇帝之九王夺嫡第二十一回 拼命郎酒肆会弱女 菩萨王刑堂接皇差 胤祥满胸积郁得发胀,吐不出按不下,棉花团子似的塞得难受,一出户部大门,见管家贾平还侍候着,便命:“回去跟紫姑说一声儿,爷要散散心,迟些儿回去”说罢拉马便骑,泼风价打马直出西直门,大大兜了个圈子,但见城外秋云低暗,白草连天,更觉凄凉,因拨转马头至宣武门,踅进一个小巷,远远便听丝竹清幽,一带粉墙往东,郁郁丛篁拥着一座楼,上面匾额写着“太白醉仙”四个字。里头一个女子声气正按弦击节而歌: 夜半钟磬寂无声,满座风露清。烛台儿蜡泪叠红玉,青灯独对佳人影。倚朱栏,望乡关,月明中远山重重,看不清古道幽径,只听见西风儿吹得檐下铁马叮咚。胤祥听着耳熟,却一时再想不起,因下马进店,张眼望时,店中并无客人,歌是楼上传下来的,略一沉吟,一屁股临窗坐了,没好气地大声道:“人都死了么?拿酒来!” 话音刚落,跑堂的已脚不沾地跑了来,因见胤祥束着黄带子,脸上颜色不是颜色,哪敢怠慢?忙笑道:“爷,是独饮还是待客?小店里玉壶春、茅台、口子、三河、赊店、苏合香都有,不知爷……用哪——”话没说完,胤祥“叭”地将一锭大银蹾在桌上,不耐烦地说:“听你放屁还是听上头的曲子?各样都打半斤!” “大烧缸也要?” “要!” 恰酒菜上来,上边乐歇歌止,胤祥左一杯、右一杯,五花八门贵贱不一的酒就灌了一肚子。酒涌上来想想更气,便再喝,口中念念有辞,也不知是说是骂,弄得几个伙计躲他远远的,店主也下楼来偷看。顷刻之间,胤祥已是喝得眼饧口滞,招手儿叫过掌柜的,笑道:“我又不是妖精,你——呃——躲什么?来来……喝喝……” “这是爷的抬爱!”掌柜的满脸赔笑道:“小人没这么大造化,别折了小人的草料。”胤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问道:“往日从这过,生意满……满好嘛……今儿怎么这么清……清淡?”“给爷添一盘子海蜇。”老板一边吩咐,赔着小心又道:“原是人多的,可可儿今个西市上出红差杀人,客人们都赶着瞧热闹去了!——这碗酸梅汤,是小人孝敬爷的,请用!” “杀人?”胤祥呵呵一笑!杀人有什么好看?软刀子杀人你见过么?” 老板见他前言不搭后语,满口柴胡,极怕生事,只好着意周旋,奉着香茶,拧着热毛巾侍候着,一边逗他说话出酒气:“爷不知道?今儿法场上出事了,刀下留人!”胤祥一笑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杀官儿,常有的事,万岁爷不过想看看他们胆量,逗着玩儿!”老板凑近了,神秘地说道:“今儿可不是!竟杀错了犯人,刑场上验明不是正身,叫万岁爷当场给查出来了!马中堂、张中堂还有佟中堂都去了……我的爷,这可是开国头一遭儿!” “是么?”胤祥目光霍地一跳,晃了晃头,觉得眩晕得想不成事,因问:“杀的谁?怎么就叫万岁撞上了?”“爷说笑话了不是?”老板笑眯眯说道,“小人也刚听说的。杀的那人叫张五哥,是别人的替身!听说万岁当场叫了顺天府的人,说叫八爷亲自查办——爷,这事轰动北京城,不出明儿,您老就都知道了。”说着见来了客,就要走,胤祥又叫住了,问道:“方才什么人在上头唱歌?是叫的堂子?我叫来听听成不成?” 老板正要回话,便听楼上一阵窸窸窣窣,接着便下来几个人。一个矮胖子含笑走在前头,接着两个女子,头一个浅红比甲,一溜水泻长裙,目动眄流,体格轻盈,衫袖微挽抱着瑟琶,十分甜净俏丽;紧跟着的那女孩子个子稍矮一点,穿着枣花碧罗紧袖衫,腰围绣带下垂于膝,月白吴绫裤下微露紫绢履,团圆脸庞上刀裁鬓角,还带着稚气,口角左颏下一颗美人痣分外显眼——胤祥不觉眼睛一亮,失声叫道:“这不是阿兰么?” “呀,十三爷。”胖子正往门外走,一回头见是胤祥,忙踅转身来一个千儿打了下去,满面堆起笑来:“您老吉安! 小的任伯安给您请安了”胤祥眯着眼点点头,酒涌得打了饱呃儿,胸前又躁又闷,头晕得想不成事,半晌才道:“你……是任伯安?九……九哥府里的?”任伯安一边嗔着店家:“还不给十三爷拿醒酒石来!”一边赔笑说道:“小的就是任伯安。先前在九爷门下,前年九爷已经给我脱了籍。其实脱籍不脱籍,小的都一样是爷的奴才。” 胤祥看了一眼阿兰,那两个女子忙都蹲身万福,年长一点的女子赔笑道:“奴叫乔姐儿,其实在江夏也见过十三爷的……”胤祥没有理会,只转脸向任伯安笑道:“怪道的,我问九哥买戏班子没有,九哥说没有,原来是你这杀才招摇撞骗,打了他的幌子——那个姓胡的畜生呢?想必也在你跟前了?” “爷问的胡二麻子?”任伯安笑道:“爷怎么会认识他?这小子忒不地道,上回九爷的二世子点堂会,我带着班子去,二爷还没听曲子,他倒先醉了,站在当院骂街,扫了二爷的兴头。这样的王八羔子还留得么?我打发他守庄子去了!币蚣?店老板拿来了醒酒石,任伯安忙亲自侍候着胤祥含上,用小刀削着鸭梨,一头对乔姐和阿兰道:“捡着拿手的,唱个曲子给爷听!” 乔姐阿兰裣衽一礼,二人点头一会意,乔姐手中琵琶早爆豆价响起,阿兰俛首一笑,唱道: 梨花云绕锦香亭,蛱蝶春融软玉屏,花间鸟啼三四声,梦初惊,一半儿昏迷一半儿醒……柳绵扑窗晚风轻,花影横栏淡月明,翠被麝兰薰梦醒,最关情,一半儿暖和一半儿冷。不及唱完,胤祥便摇手道:“不好不好!十三爷这会子没心绪,什么一半儿这一半儿那?捡着雅的唱一个”阿兰怔怔盯了胤祥一眼,微微叹息一声,乔姐纤手一勾,乐声再起,恰如冷泉滴水,寒冽沁人,阿兰深情地看着醉眼矇眬的胤祥,慢声唱道: 薄暮、途遥、马羸、人瘦……西风荻芦间,解缆渚头。平烟寒漠,无涯湖涟波漂愁。与故人相揖别过,待欲登此扁舟,畏惧这断魂深秋,更兼着苦雨冷舱,帆破风凄楚:将返行古道,折不断烟花隋堤柳。 胤祥先还闭着眼,两手打着拍节相和,听这曲子幽咽绵凄、一缕不绝如诉如泣,蓦然想起自家身世,两行清泪竟不自禁顺颊滚落下来。 “十三爷酒沉了。”朦胧中,听任伯安说道,“备一乘轿,送爷回去!” 清理户部亏欠被太子胤礽晕头胀脑搅扰一番,顷刻间功败垂成;接着又出了张五哥巨案:堂堂帝京、天子辇下,国家最高法司衙门居然放走了奸杀良妇的真凶,由无辜的贫民张五哥代验正身、代赴法场,被偶尔出访的皇帝本人发觉!事情出来,从六部到大理寺直至顺天府的京官们都瞪大了眼睛,紧张中带着兴奋,不安中怀着期待,眼睁睁看着朝廷,等康熙的圣旨。但自那日,接连五天,不但没有旨意,康熙连六部尚书也没有接见,东华门西华门停止接牌子,除了张廷玉、马齐和佟国维三人以外,谁也进不了紫禁城——他们其实就住了天街西的侍卫房,压根就没有出来——连个内廷的信息也没有。大故骤起,人人都觉得要出点事了。 待第六日,圣旨终于颁发:施世纶调湖广任巡抚,尤明堂调江西任布政使,王鸿绪着补户部尚书,揆叙为侍郎,仍由雍郡王胤禛十三贝勒胤祥管领,继续清理库银,并严令“封存现有库银,一概不许私借”——这圣旨就下得蹊跷:施尤等人若办砸了差使,就该领罪,但却仅仅平调离任,王鸿绪和揆叙一个是学士,一个是吏部郎官,都不是熟手,又没有特别的功劳,好端端就升了大司农!众人正纷纷议论莫衷一是,下午未末时牌,康熙下令在乾清宫召见所有阿哥,亲自口谕胤禩,命令他去刑部清理冤狱,并由马齐领诏,刑部尚书司马尚、侍郎唐赍成、高念东等十三人革职留京待勘,同时下旨天下停止勾决一年,所有死刑人犯案卷调京重新审谳。 接见十分枯燥,康熙坐在龙案后的须弥座上脸色呆板一语不发,一口接一口地吃茶。张廷玉和马齐一左一右侍立着,由佟国维一份一份地宣读诏告,逐份宣读四百一十七名死囚案由和责成各省按察使“清理再报”的话头。一直读了两个时辰,阿哥们人人跪得两腿麻木、听得耳鸣眼花。末了康熙起身,只说了句:“晓得为政之难了吧?人命关天,胤禩要好自为之。天下无不可为之事,要在认真留心。”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全然尝不出酸甜苦辣。众阿哥只好稀里糊涂叩头,答称“儿臣领旨”算是“明白”。胤祥见康熙有退朝的意思,忙道:“阿玛!户部的差使只有几百万两尚未收清,现既已经封库,阿玛又委了新任尚书,儿臣请旨,是否就不再每日到部视事了?” “也好。”康熙拈须沉吟片刻,“准奏。” 胤祥吐了一下舌头:他原想激恼皇帝,轧出点什么苗头,不料只得了这淡淡的四个字,不凉不酸的,算什么?正想着再出个题目,四阿哥胤禛说道:“皇阿玛,儿臣有点想头,不知当讲不当讲?”康熙放下杯子,诧异地看了看胤禛,说道:“这是朝会嘛,有话尽管讲。” “清理刑部,确是当务之急;八阿哥才智清明,必定不负圣望。”胤禛顿了一下首,抬头说道:“张五哥的事,儿臣原只是风闻,今日听到原状委曲端祥,惊心骇目不胜颤栗。皇上以万乘之尊,偶尔查访即当众发露一件,以天下之大,刑狱之多,正不知多少覆盆之冤!刑狱失调,戾气淤塞,非国家之福!” “嗯。” “此事是宰相之责!必范G冷冷扫视一眼三位上书房大臣,语气像是结了冰,“马齐佟国维难辞其咎!” 马齐和佟国维脸色立时苍白了,他们已经几次请求处分,康熙都没有允准,不料胤禛还是不肯放过。胤禟转转脸看了看胤禛,又低下了头,暗道:“天生的刻薄,真无药可医。”正思量间,听康熙道:“他们已经请过罪,朕意暂时不议此事。还有什么?” “不应就事论事单说刑狱。”胤禛与邬思道计议了几日,显得胸有成竹,尽管碰了软钉子,仍沉着地说道:“根由在于吏治败坏,所以讼不平、赋不均、河道不修、贼盗不治、四境之内民有不安,边塞之外逆藩觊觎。吏治是当今第一要务,是一篇真文章!”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这正是康熙与三个辅政几天来密议的主题,四个人不禁对望一眼,康熙却点头道:“这是老生常谈。说说看,你的文章怎样做?”他的眼睛陡然放出光来。 “八阿哥坐镇刑部,撤查狱案,若能着实剔察,雷厉风行,捡着几个贪赃坏法的官员,着实清办他一批,无论州县台府乃至部院大僚,该杀的要杀一批,不可心存慈软,不可如同以往,只办小官不办大吏!” 胤禩听了心里不禁一阵光火:我还没上任,你怎么就知道我要“慈软”?但他素来涵养最深,因插口道:“四哥说的极是。确有罪证的,我一定不放过他。” “小慈乃大慈之贼。”胤禛当然听出了胤禩的话意,没有理会,径自向康熙又道,“治乱须用重典,这都是通常之理。皇上久已制定圣训十六条,应颁发天下学宫,训导士子知廉知耻,使为民者各守其分,循法驯良,为官者知圣人之道,法不纵贪。吏民皆知守法忠君,公忠无私,吏治自然转浊为清。” 康熙听了这番侃侃议论,暗自称赏,却不肯露出声色,只点头道:“这是又一层意味。看来你还有建议?”“是。”胤禛毕恭毕敬答道:“各省疆吏、各部官员都应体贴圣意,将吏治大事当作第一要务。儿臣建议,无论何种任职,上至上书房大臣,下至未入流吏员,凡逢有百姓拦轿鸣冤的,一概停轿接状,订为国家制度。这样,各有司衙门就不至差使不同互相推诿,庶几天下冤狱可渐减少。” 康熙早已听得站起身来,慢慢踱着步子,待胤禛说完,方叹道:“你在京外办差多,到底是知情人啊……廷玉,你觉得四阿哥的条陈如何?” “奴才觉得极是。”张廷玉躬身笑道:“顽而不化者有训,教而不遵者有法,应当拟成诏旨,明发天下。” “就是这样。”康熙目中熠熠闪光,沉思着道:“圣训十六条朕再改改,要编得顺口好记些,然后下发学宫。百官停轿接状这一款,立即办。”说罢扫视阿哥们一眼道:“处处留心皆学问,四阿哥这人耐烦不怕琐碎,做事认真有条理这一条,你们得学着点,听着了?” “扎!”各色各样的目光都投向了胤禛。 胤禩早已从内廷得信,要他主持刑部的事,原本极兴头的一件事,在乾清宫被胤禛一个条陈搅得不伦不类。他有一种功劳被抢走的感觉,要多腻味有多腻味。一路坐轿回到八贝勒府,兀自怏怏不乐。此时天已过了酉时,王府上下人等都已得知主子奉了钦差,管家老蔡头带着几十房家人头领掌着灯迎在门口,见胤禩躬身出轿,黑鸦鸦一片跪下请安道:“八爷纳福!知道爷奉了恩旨要去刑部,福晋叫奴才们先来给爷道喜请安”胤禩目光炯炯看了众人一眼,倏然间又黯淡下来:“我为天璜贵胄,为国办事是本分,有什么喜可道——福晋在哪里?” “在后头颐浩堂。”老蔡头赔笑道:“两个和硕公主姑奶奶、四姨奶奶、冯二舅都来了,福晋在那边陪着呢。” “九爷十爷呢?他们没来?” “方才派人去问了。”老蔡道:“十爷去玉泉山进香,九爷闹肚子,一时来不了——只阿灵阿张德明来了。那边有客眷不方便,我没叫他们过颐浩堂。” 听到胤禟胤誐没来,并连胤禵也没到,而且揆叙、王鸿绪这一干必定来的人也不见影儿,胤禩不禁一怔,心知必有缘故,略一沉吟说道:“你去代我给两个姐姐问安。告诉福晋我暂不过去,叫他们只管开席——只当寻常家宴,办差有什么贺不贺的?”“扎”老蔡头答应一声回身就走,胤禩却又叫住了,一时没说话,良久才道:“我这回去刑部,要做铁脸王爷,是伸国法、顺民气去的。家下人良莠不齐,都想跟着发财。你告诉他们趁早打消这个妄想,亲戚也不例外!佛爷也会变阎王,有指称我的名目到部院撞木钟、诈财打秋风的,查出来剥皮!”他顿了一下,放缓了口气又道:“挑二十个年轻识字的奴才,要精壮,能熬夜不贪财的跟我去——漂漂亮亮办完差,钱我有的是!——就这话,你传给他们”说罢转身向西花园书房迤逦而去。 张德明和阿灵阿早已等在这里了。两个人都是便装,阿灵阿瘦弱,夹袍外加了件天马风毛的套扣巴图鲁背心,张德明却是单菖皂袍,足登双梁四层底布鞋,靠在没有生火的熏笼和阿灵阿攀谈。听见胤禩的脚步声,两个人都站起身来,阿灵阿只揖手为礼,张德明拈须笑道:“善哉!无量寿佛!八爷此心上恪神明,必有厚赐!” “什么?”胤禩先是一怔,旋即知道他已听去了方才的话,淡淡一笑坐了,喟然说道:“这只能勉尽我心了。”张德明踱了几步,灯下看去,越显得松姿鹤形,微微笑道:“心即神明。方才八爷吩咐家政那些话,何其堂皇正大!从此心行之一郡,则一郡治;行之天下,则天下治!” 阿灵阿却不知两个人说话的意思,呷了一口茶问道:“八爷,今儿万岁有什么旨意?见着太子爷了么?胤禩便将乾清宫受命的情形说了,又道:“太子也见着了,只是气色不很好,言词含混吞吐,连我也记不得他都说了些什么,只叮嘱我有事多和兄弟们商量。但我想他说的‘兄弟’,无非是老三老四,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有什么商量头?偏是该帮忙的老九老十老十四,连个照面也不打!”阿灵阿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四爷真是醋劲十足!想出这几条也真动了心思。而且想居高临下挟制八爷,将来留下抢功劳的余地。但据我看,无论怎样用心全是虚费力,天降大任于八爷,非人力可挽——张德明真是道德高深之士,他的话快要应验了!” “八爷!”张德明稳重地坐了对面,古井一样的眼睛闪烁着,说道:“您知道么?太子身上揣着春药,叫养心殿的人见了,告诉了万岁,他和郑贵人的事万岁也有耳闻。一旦东窗事发,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还说什么‘太子’!”胤禩不禁全身一震:这样的宫闱秘事,怎么会传到张德明耳中,自己还蒙在鼓里!张德明见他吃惊,笑道:“八爷放心,我不是个妖心。这是白云观的功效。太监们常去祈福,向道祖忏悔心中事。养心殿的邢年怕这事太子知道了,去神前祷告求佑,恰被贫道听了来。” 胤禩听得心里一动:怪道的张德明消息灵通,原来有多少人心甘情愿源源送上门来!想着,笑道:“你也不怕亵渎了神明,其实我并不想知道这些事。只愿循自己的本心,国家吏治财政败坏如此,有志之士应该起而振作,匡扶大清社稷是当今第一要务啊!” “八爷,这真是确乎不拔之理。”阿灵阿欠了一下身子,削瘦的面孔毫无表情:“方才和老张我们也议到这儿。说事情就连带了局势,如今人事纷繁,裙带门生勾连,盘根错节到这地步儿,收拾起来谈何容易!就是九爷十爷,今晚不来,难道就没有缘故?”胤禩吃了一惊,忙问:“什么缘故?”“他们也有自己的算盘啊!”张德明叹道:“如今又到转捩关口,不但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就是九爷十爷十四爷,哪个不是人杰——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上楼干什么?还不是要望一望‘天下路’,想一想自己的步子怎么迈?”阿灵阿见胤禩听得发怔,语气沉重地说道:“天下,大任也,太子,重器也,同为龙种,焉能无动于衷?” 一阵寒风扑进来,满室灯烛摇曳不定,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书房里刹那间变得有点阴森。胤禩机伶打了个噤,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一下肩头,听着院外萧索的落叶声,良久才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照你们的说法,我该怎么办才好?” “其实八爷已经有了主意。”张德明冷冰冰说道:“天下吏治昏暗不堪,贪风炽烈,污吏盈庭。只有一条:铲!铲尽不平天下平。”阿灵阿道:“我最怕的就是八爷手软。牛刀割鸡原是心操胜券,但若手软,那就另是一回事。比如刑部的案子,如果牵连到九爷十爷,八爷下得手么?” 这正是胤禩最担心的,被阿灵阿这个病夫一箭中的。胤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半晌才道:“不但老九老十,恐怕这类事太子、大千岁、诚郡王和老十四都难免。如今临事才知道老四的难。” “所以才叫‘天降大任于斯人’。”阿灵阿俯仰之间,显得精神焕发!让太子暂时占去天时,大阿哥三阿哥占地利,八爷你占人和。不操妇人之仁,而用申韩之忍,果然将吏治清出头绪,连四爷十三爷也要跟着你走——今日四爷发言,反过来看,也未必不是要在你跟前站个地步儿。八爷,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张德明接口便道:“这话见得深。昔日鸿门之宴,项王不取,遂有垓下之刎;王莽篡汉,刘玄称帝,不诛光武,于是更始短命;陈桥兵变,赵匡胤如愚忠恋恩,哪来的宋朝?千古机遇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后世人还不是枉自扼腕痛惜?” 胤禩霍地站起身来,急速在屋里踱了几步,倏然回头上下打量着这两个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原以为王鸿绪是学问最好的,阿灵阿不过是个趁食旗人,张德明挟术士倚附王侯,讵料关节眼上才瞧出来,两个人竟有如此心胸才智,而且忠贞诚笃远在标榜道学的揆叙、王鸿绪等人之上!许久才点头道:“今夕何夕,胜读五车之书!你们好自为之,一切如常。张先生,你在武备上替我操操心。中唐李泌以道士出山为辅,我看你不亚于他!”“武备”指给了张德明,“文事”自然就是阿灵阿的,阿灵阿深沉地点头会意。张德明庄重地说道:“贫道为拯生灵涂炭而来,功利二字不在计较之中。为备非常之用,贫道早已在物色了。嵩山十六友,如甘凤池、石腾蛟辈都和贫道有忘年之交。这就修书给他们,请进京来!” 雍正皇帝之九王夺嫡第二十二回 冷胤禛初萌登龙志 热胤禩知难退激流 从乾清宫下来,胤禛觉得浑身都是软的。没有想到,这样高屋建瓴的几个条陈,换来的只是“耐烦不怕琐碎”的考语。早知如此,不如不说,还免了胤禩疑惑自己吃醋抢功呢! 户部差使办砸是人人皆知心照不宣的事,虽然康熙没有一句重话,没黜贬一个官员,但惟是这样淡漠的搁置,比之大发雷霆,骂个狗血淋头更其无味,更不可捉摸。今日一席奏对,虽然看去是对了圣意,但“久旱逢甘雨”,却只有几滴,未免令人失望。胤禛想到自己和胤祥惨淡经营,千辛万苦都是为他人作嫁,人生斯世,运数无常,毕竟有何意趣?他瘫坐在万福堂的安乐椅里闭目沉思,真的有点心灰意懒了。正自惓惓闷思,一阵拐杖拄地的声音笃笃近前,邬思道踱了进来,双手一揖说道:“主人何忧思之深也?” “什么忧思?我不过是个天下第一闲人而已。”胤禛打叠起精神坐直了身子,一手让座,悠悠地说道:“还是庄子说的‘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摘玉毁珠小盗不起’,我又何必横身危难之中,弄得自己焦头烂额?”邬思道见案头放着胤禛的诗文窗课稿子,一边坐了,信手翻着,笑道:“只怕四爷难以心如古井。庄子还说过:“彼含其明则天下不铄,含其聪则天下不累,含其知则天下不惑,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 /您含着这么多的东西,想做闲人恐怕不行。”几句话说得胤禛一笑,却又蹙额叹道:“我是智穷力尽了,想做事,做了事,千难万难苦撑过来,却是篙断桨折,舟困浅滩!” 邬思道听了没言语,一篇一篇浏览着胤禛的诗文,许久才笑道:“四爷这话学生不明白。据学生看,如今秋高气爽,万木萧森,正是壮士远行之时,哪里就有那么多的呻吟?”胤禛怔怔地望着窗外,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气,说道:“一夜西风狂,吹落我家招凤巢,梧桐叶儿落萧萧响……”一边说,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道:“户部的事出来,我就细想了,这一回是齐根儿断了梧桐树!最可怜我那二哥,还像个没事人,今儿下来去毓庆宫,他还劝我不要‘庸人自扰’!就这一会子,大哥三哥和老人他们还不知议些什么异样的题目呢?∩笑,我和老十三竟是一对儿痴人’邬思道听着,似乎有点漫不经心??随口问道:“如今呢?如今四爷有什么打算?” “现在什么也打算不成。”胤禛皱眉说道:“刑部户部都已成了老八的局面,礼部兵部原就是他的天下,显见的是万岁更换国储的棋步儿,太子虽不说,我看他心里也有个数。我想过了,太子安,我自然没事,太子不安,横竖总要有新太子。我左右是个办事的,大谅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这就是四爷的打算?”邬思道突然发了怒,脸色又青又白,“咣”地扔掉手中折扇,架起拐杖,咄咄逼人地盯视着胤禛斥道:“庸人之见!”胤禛惊愕地张大了嘴,茫然看着邬思道,他从没有受过任何人这样呵斥,也从未见过这位彬彬有礼气静意和的邬思道发这么大的脾气,平常几句话,怎么就恼了?正愣怔间,邬思道抗声说道:“你说的不是‘西风凋碧树’么?什么叫‘碧树’?碧树就是太子!陈胜一个赤脚杆子还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呢,何况你是王,是龙种,是为国家卓有劳绩的阿哥,不是太子的私人!不掰清这一条,你永无出头之日”邬思道的双拐点地铮铮有声,激动地说道:“像大阿哥那样的昏懦之夫尚且知道逐鹿中原,你怎么抱了个壁上观的宗旨?何其短志也!” 胤禛听着,只觉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肤,心都紧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得可怕,许久,他低下了头,摆摆手道:“邬先生,我……你坐下,听我慢慢谈。”因将乾清宫召见,自己上了条陈,康熙的话都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先生责我志短,说的不错,我确是有些心灰意懒了,如今情势,不观望又有什么指望?” “四爷就为这个烦恼?”邬思道仔细听完,突然仰天大笑,说道:“哪位圣贤说过‘耐烦不怕琐碎’的人不能担天下巨任呢?据我看,这是当今天下最好的考语!” 胤禛一下子抬起头来!那——为什么阿玛要起用胤禩?” 邬思道格格一笑,说道:“那是自然,都是他的儿子,他要比一比,看一看,哪个是高才捷足嘛”胤禛一边想,摇了摇头,幽幽地说道:“老八这人我知道。他要真的做起来,能办好差使……”下边的话碍难出口,便打住了。 “所以我才给四爷出主意,上那个条陈。”邬思道莞尔一笑:“他差使办成,不过做了你条陈中的一件,他差使办不成,是没听你的主意。万岁真的选中他,他也不至于轻看你——不过据我看,现在还议不到这么深,太子毕竟在位,八爷牵掣很多,他也未必就办得下刑部的差使”说罢又是一笑。胤禛闷闷不乐地说道:“这些我倒是都想到了。我最为难的,是和太子难处,近不得,远不得——老八看去真是十分兴头,拿定主意要在刑部大展奇才了!昨儿十三弟告诉我,听到他进刑部的风声,他原在刑部的几个门人想见见他,他都不肯接见,这不是兆头么?” 邬思道见这个满口要做“闲人”的王爷如此撕不断,苦恼不休,只一笑,换了题目,问道:“皇上几时去热河?” “十月初三。” “没有指令八爷何时完差么?” “没有。”胤禛看了看邬思道:“不过看胤禩的意思,说要皇上欢欢喜喜去热河,我看他是近日之内就要大张旗鼓地干起来。” 邬思道沉思了一会儿,又道:“皇上近日查考阿哥爷们的窗课本子不?”“什么?”胤禛奇怪地看着邬思道,他有些不明白这个书生究竟想说什么,半晌才笑道:“窗课是五天一看,从不间断的,不过这一本是和文觉和尚对禅余暇写的,怕有碍圣听,我没有敢进呈。” “我方才看了看!”邬思道说道:“这里边的诗文虽不尽是上乘之作,但恬淡适胜,很合着四爷性格儿,何妨呈进去给万岁爷瞧瞧呢?比如这一首,你看写得何其好”说着随手一翻,指着一首诗递给胤禛。胤禛接过看时,却是: 懒问沉浮事,间娱花柳朝。 吴儿调凤曲,越女按鸾箫。 道许山僧访,棋将野叟招。 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 胤禛看罢笑道:“这诗没格调,呈去讨没意思?做诗我比不了老三。”邬思道笑着摇了摇头,又指了一首,却是: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 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 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 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 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早白。 春夏秋冬弹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 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邬思道因道:“这是唐伯虎的《一世歌》了。”胤禛点头道:“是。因为练字,信手抄来,又怕有什么干碍,没敢进呈御览。” 邬思道沉思片刻,一笑说道:“别小看了这些诗。也未必篇篇写得激昂慷慨,歌大风,思猛士就是好的!如今大阿哥三阿哥和八阿哥他们各做各的文章,都在万岁跟前显摆他们的‘大志’,殊不知这正犯了圣忌。皇上年未及耳顺,夏秋鼎盛,一群胸有大志、谋有良谋的儿子们朝夕相伴,焉能不生疑惧之心?”“噢……”胤禛身子向后一靠,惊异地瞥了邬思道一眼:“这瘸子竟如此精通帝王心术,真是深不可测!想着,把预备明日进呈的窗课本子抽出来,援笔濡墨,工工整整录了一首七律: 山居且喜远纷华,俯仰乾坤野性赊。 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 金樽潦倒秋将暮,蕙径萧瑟日且斜。 闻道五湖烟境好,何缘蓑笠钓汀沙。 “好!”邬思道拊掌而笑,暗赞胤禛心思伶俐:这样一首一首进呈,确比乍然送一大册强得多。却不敢说破了,只道:“四爷这笔字真练到出神入化了!” 邬思道和胤禛计议的第二日,胤禩奉旨到差,进驻刑部。下车升堂便出手不凡,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刑部侍郎、员外郎到各司堂官,一律摘了顶子革职留任,犯官们把铺盖都搬进衙门,连后头马厩都腾出来住满了大小官员,明说虽是“待勘”,其实形同软禁,预备着清查一个拿一个。这一番睿断措置,不但打得刑部各司堂书办们晕头转向,真个震撼朝野,连康熙皇帝也没想到这位温文尔雅的阿哥风骨如此硬挺。 从毓庆宫到上书房,接应不暇的是胤禩递来的折议,片子,俱都是整饬部务的方略,拟定重审的要案,凡各厚审谳案文书供词有疑的、律例不合的、量刑欠当的,胤禩也真不怕麻烦,一一加批评注封递上书房,弄得马齐和佟国维也如坐针毡。刑部的官儿们原本最怕胤禛和胤祥这两个“魔王”来部挑剔磨勘,听说“八爷来”还没来及抚额庆幸,便遭这一顿猛轰,顿时慌了手脚,找门子的、托同年的、求主子的……什么样的都有:胤禩眼里瞧着,心里冷笑,也不去理会。 乱到第十天头上,胤禩一大早入宫请了安,回到刑部,在签押房还没坐定,便见老蔡头进来禀道:“九爷十爷十四爷他们来了。”胤禩略一怔,命几个等着回事的官员先回去,三步两步出来,早见胤禟胤誐胤禵带着几个长随沿仪门内甬道散步而入。胤禩一边笑着往里让,一边说道:“整日价在我那里混,可可我这几日忙死,就不见你们的影儿了”一转脸瞧见任伯安也跟在里边,便敛了笑容。 “八哥风骨好硬挺”胤禵随着两个哥哥进来,却没有坐,看着壁上条幅,用扇骨打着手心笑嘻嘻说道:“这刑部衙门我来过不知多少次了,没想到几日工夫就换了世界!你看这些个龌龊官儿们,一个个剥了补子,光着顶子,哭丧着脸靠墙根儿,挤眉弄眼交头接耳,龇着黄板牙吃茶抽烟嗑瓜子儿聊天。哪里是国家处刑重地,像煞了被孙行者赶出七十二洞的妖精,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应有尽有……”说罢哈哈大笑。胤禩不禁笑道:“说的是。我就是一根金箍棒打不及,盼着你们来帮手呢”说着命人看茶,因转脸问任伯安:“你来做什么?”任伯安一脸安详,听着他们兄弟笑语,见问到自己,忙看了胤禟一眼,向前一步,满面谦恭之色双手捧上一个册子。 胤禩迟疑地接过,问胤禟道:“挤眉弄眼的,这算做什么?” “帮八哥抡金箍捧啊”胤禟阴阳怪气地晃了晃头:“八哥要做包公,我来填龙头铡。您不是要查尽刑部冤狱么?好办得很,一个外人不用传问,就问老九就得,连不是我经手的也都有案可稽——都在这册子上呢!”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时近孟冬,天已寒冷,只听房顶风声呼呼,掀得承尘都在不安地翕动。胤禩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脸白得没一点血色,怔怔地看着门外苍黄的天色,只觉得心猛地往下落,像是一直要落到深不见底的古井里。 “怎么样八哥?”胤誐从未见过老八这么狼狈,倒觉好笑,“犯人寻替死鬼代刑,这叫‘宰白鸭”,明白么?白鸭宰了不少,都是咱们自宰自吃。其实我倒没使你什么银子,我的帐一直是顶着不还!”胤禵笑着道:“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对了,老十四这话说得妙”胤誐嬉皮笑脸又道:“九哥使了四万,下余的都是八哥拿去行了人情。今日八哥要砸聚宝盆,该当的说说明白,八哥拿个章程。” 胤禩这才回过神来,嘴角挂了一丝狞笑,说道:“好,这才是好兄弟,好奴才办的好差使!任伯安,我几曾叫你做过这种事?收金税、挖人参的钱还不够使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这就是做奴才的难处了。”任伯安低下头去,轻声回道,“八爷圣明,奴才并不能屙金尿银,咱们财路有四个,行商、收金税、挖人参、皇庄年例,还有就是从六部里掏。八爷想想,门人升迁、周济穷官儿、买田置园子一年下来得使多少?就是四爷十三爷讨债,也得现银子填还啊!说句不中听话,换了旁人,想这么着,只怕还摸门当窗户呢!” 几句话便说明了,宰白鸭这些事是胤禟他们干的,但弄来的钱是胤禩自己使了。他思索良久,无声透了一口气,一手拈着册子,晃着火折子,默默点燃了,直到看着它烧成灰烬,目光一闪,眉棱骨不易觉察地一跳,哼地冷笑一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么作孽的事,你任伯安都做得出。不怕王法,也不怕雷击么?”陡地,他心中生出一片杀机。 “奴才明白。”任伯安何等精明,早已看了出来,一躬身子说道,“生天无路,地狱有门。奴才为主子尽忠,虽死重于泰山!”说罢跪了道:“请八爷用刑!” 胤禩“啪”地拍案而起,看着瘟头瘟脑的任伯安,眼睛幽幽地闪着:就于此时此地,一刀诛了此人,岂不一了百了?去掉这个累赘,连这三个兄弟也不须防范了。正思忖着如何下这杀手,胤禟也起身来,轻轻拍拍胤禩肩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八哥,一失手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八爷杀了小人。要能澄清史治,小人死而无怨。”见胤禟本主出来说话,任伯安敛起一刹那间流露出的怯色,侃侃言道:“小人不知是谁挑唆着要这么办,但小人知道谁是八爷的基业——就是八爷要整的这干子官吏!八爷没有办过多少差,名声威望任那个阿哥爷比不了,为什么?就因为八爷仁德宽厚,有学问、有度量、有识见!杀了我,就没人敢再给八爷聚财;整掉这批官,八爷就和四爷一个样。先头多少水磨工夫全搭进里头去。如今外头已经沸沸扬扬传言,瞧八爷这阵仗,像是比四爷十三爷还狠……奴才可叹的是,拼着身家性命不顾给八爷卖命,到头是没好下场……”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八爷杀了我吧!……若论天理、王法,我真是死有余辜的……” 胤禩觉得头一阵发晕,颓然坐回了椅子上。胤禟见今日“三英战吕布”大见功效,满意地舔舔嘴唇,劝道:“我和老十老十四八哥还不知道?再不能和八哥两条心的!不是兄弟怨你,原本就不该接这差使——由着老四去干,他把人都得罪完,这差使依旧是个不成!那时候儿你出来收拾残局,抚定人心,不比走这险棋好?”胤禵笑嘻嘻说道:“八哥想一帚扫尽天下阴霾?算算看,就上书房里,不说马齐,张廷玉和佟国维有多少门生故吏?亲结亲、门连门、盘根错节、恩连义结,一人有事八方来援,除了宰白鸭,黑天不见日头的事多着呢!你扫得尽?四哥是无能之辈?凭着借条要帐还弄得人仰马翻呢!刑部的事,你要动真格的,马齐立地就得卷铺盖滚蛋,佟国维也站不住,更甭说太子四哥、八哥三哥都虎视眈眈地瞧着你!要是那么轻巧容易,大哥早就把差使抢过去了,还轮得到我们!” “着啊”胤誐瞪着眼一拍大腿,“我也是这么说!你把刑部的人撤了,我就吓了一跳,这么干,万岁先就要猜疑:这老八是怎么的了?他一向不是这作派呀?是揣摩着讨朕的好儿,还是沽名钓誉?——人若改常,不病即亡!币慌ね范匀?伯安又道:“操你祖宗的,这么没眼色?一味跪着,叫人瞧见了算怎么回事?” 众人析得条条在理,句句中肯,胤禩倏然间已经明白,自己原和胤禟等人是分不开的难兄难弟!就算杀了任伯安,要是这群人和自己作起对来,下场连胤祥也不如!想着,不由暗自懊悔,不该听信阿灵阿和张德明这些愚蠢建议,差点弄乱了自己营盘。一阵心灰意懒,胤禩勉强笑道:“任伯安起来吧。我是心里生气,又不是真要拿你作法典型。你是做老了事的,怎么这么浑?人命关天,就敢买卖!以后再也不许干这种混帐事了!”众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聊了一阵子淡话。 胤禟笑道:“我们还得替八哥着想。张五哥这案子,那是掩不住的了,但老任手脚很干净,他们攀咬不出来!刑部的人既拿了,索性就做点文章:一个个过堂讯问,使劲查!反正狱里已经没有了‘白鸭’,查到头还是张五哥,拉了顺天府监狱狱正,狱神庙的典史,还有验刑官这些家伙填馅儿,我看也就差不多了。哪个庙没有屈死鬼呢?” “妙哉,吾心领而神受之矣”胤禵笑道:“云压得重重的,雷响得轰轰的,风刮得呼呼的,雨点子稀稀的……”胤禟看了一下门外,说道:“老十四说话谨慎点。你和老十带任伯安走吧。这里头能人多,是人是非之地。” “老任的头还长得牢牢的。”胤誐呵呵笑着起身,拍了一下任伯安的脖子,和胤禵带着一众家丁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胤禩胤禟未及说话,便见胤祥带着几个护卫从仪门进来,腰间还悬着刀,脚下马刺踩得叽叮叽叮作响,远远便笑道:“八哥九哥说什么私房话?叫兄弟也听听!” 胤禩胤禟急速对望一眼,忙都起身相迎,让座献茶罢,胤禩含笑问道:“十三弟,你不是还管着户部的事么?什么风把你这大忙人吹到这里?” “户部还有什么狗屁事?我方才去养心殿辞差,阿玛也是这么说。又说‘去刑部帮你八哥办差’,就骑马赶来了。”胤祥颦着八字眉,呷着茶说道。顿了一下又问:“方才十哥和十四弟出去,里头带着一个人,像是九哥府里那个任什么狗日的伯安。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胤禩胤禟都没想到康熙会又塞个人憎狗嫌的胤祥到身边来,都愣住了,心里比吃个苍蝇还腻,听这一问,都吓得一跳,半晌,胤禟才故作诧异地说道:“任伯安?我早就叫他出籍了!他没来过呀……哦,想起来了,老十府里那个胡狗子长的是有几分像任伯安。必是十三弟看混了。”三个异样心思的兄弟各自端杯莞尔一笑,胤禩胤禟头上都浸出密密一层细汗来。 雍正皇帝之九王夺嫡第二十三回 皇帝失意悠游巡幸 群雄逐鹿煞用心机 十月初六,康熙皇帝大驾由东直门出城。因这次巡幸是承德离宫落成,首次召集东西蒙古各王公台吉觐见大礼,文物声明须得足以“昭德”,因此办得十分隆重。八阿哥胤禩一手管着刑部,一手兼管此事,临期那几日竟是昼夜不停,连轴儿转地忙,又邀了大阿哥作帮手,会同礼部、理藩院的官员曲划指挥,直到当日凌晨五鼓,景阳钟响才算停当。北京的细民们早前两日便接到顺天府宪谕,天不放亮已是家家龙涎时花,案上香烟缭绕,烟火爆竹满城响得开锅稀粥也似。虽说与天子同处一城,但亲眼瞻仰“圣颜”的机会也极少的,因此,从正阳门关帝庙一带到东直门沿途早挤得人山人海的,尽是看热闹的人。 直到辰正时牌,便听东西鼓楼钟鼓齐鸣,天安门乐声大作。人们张着眼瞧时,天安门那边黄伞旌旗遮天蔽日价迤逦过来。最前头是五十四顶华盖、四顶明黄九龙曲柄盖打头。接着两顶翠华紫芝盖、二十四顶直柄九龙盖,什么纯紫、纯黄大盖扈随于后,招招摇摇浩浩荡荡压地黄龙一般,不断头地涌出。年轻一点的没见过这排场,张着迷惘的眼只是傻看,见过康熙御驾亲征的老人们跪在地下悄声指点:这是寿字扇,这 是黄龙双扇,赤龙双扇,那是羽葆……十六信幡、豹尾龙头杆,一面面龙旗在微风中栩展,有的写着教季表节、有的写明刑弼教,什么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敷文、纳言进善也不能尽述。导引过去,便是二十四面八旗大纛,十六羽杖大纛,都用纛车载着,辚辚萧萧怒马如龙,紧随着又是四十面销金大纛,旗上却是绣的祥禽瑞兽,诸如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鸟、隼虫、振鹭、鸣鸢、游鳞、彩狮、白泽、角瑞、赤熊、黄熊、天禄、辟邪、犀牛、天马、天鹿……至此,才见到皇帝金辇,太子银辇相跟而出。皇长子胤禔、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誐四人,骑缨络御马、穿团龙袍黄马褂,手按腰刀前面导路,御前带刀侍卫鄂伦岱、德楞泰、刘铁成、素伦带着四十名二等侍卫左右护持,簇拥着车驾徐徐而行。后边望不断头的是御林军,手持出警入跸旗、五色销金旗、节绒、黄绒、卧瓜、立瓜、镫鼓、大刀、弓矢、豹尾枪、鸟铳,在寒阳之下光灼灼、亮闪闪,端的是灿烂辉煌。送驾百姓此时一发鼓噪兴奋,一街两行男女老幼齐跪俯伏、山呼海啸般高唱:“皇帝万岁,万万岁!” 胤祉和胤禛二人同坐一车走在御林军后。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只隔着纱窗望着外头如醉如痴的人流,直到出东直门、过了接官亭,胤禛方吁了一口气,靠在车后,说道:“难为老八,两头忙着,竟办得这么周备。” “这是大阿哥的手笔。”胤祉冷冷一笑说道:“你别看两个人骑马并行,笑得脸上开花,其实心里都在咬牙。就为安排车驾这么点子‘功劳’,老大去我那里诉了多少委屈,老八也说老大吃他的醋。两个人都够瞧的了,都是手足,什么意思嘛!” 胤禛警觉地睨了胤祉一眼,没有回话,盯着车前的黄土官道默然不语,他的思绪回到邬思道身上,前半月已经命人将邬思道送到承德,安置在自己狮子园的宅子里,不知到了没有?太子的侍卫已经全换了,听说到承德皇帝跟前的侍卫也要换,明摆着是对太子和大阿哥都不信任。当此多事之秋,他身边不能缺了邬思道这个智囊。胤祉却打定主意要在车上和胤禛好好谈谈,见他如此冷面,一时也寻不出许多话来,许久才自失地一笑,说道:“如今世情真令人可叹。出力的不讨好,讨好的不出力,真下实力替朝廷办事的哪个有好结果?施世纶走时,我送了点仪程,谁知就惹出许多闲话——可笑,那么一个清官,真叫他骑毛驴上任么?” “啊?啊——闲话?”胤禛回过神来,也觉得车厢里气氛太沉闷,挪动了一下身子道:“那都是小人见识,我也送了盘缠!”胤祉笑道:“你以为你退避三舍就免了口舌?殊不知天下事难料的多着呢!上回老十去我那里借《黄孽师集》,你知道这是禁书,里头都是推断朝代兴替的,我怕下头人知道了不好,亲自去讨,老十咧着嘴笑我:‘跟四哥一样小家子气,刻薄得六亲不认!一本鸟书打什么紧!刊我劝他:‘不要总跟你四哥过不去,他的难处你不知道。自家兄弟不体谅,还有谁体谅!刊老十说:“他算什么孝悌忠信?伪君子。”说着,住了口。胤禛惊讶地看了胤祉一眼,揣摸着这些话的意思,问道:“你没问他,何以见得呢?” 胤祉笑道:“说的还是老话。当日避暑山庄修好,皇上看了奏折,说‘寒而不凛,温而不炙,好,真是避暑胜地’,老十说四哥当时就顶了回去,说‘皇帝山庄真避暑,百姓仍在热河中’,弄得万岁脸上挂不住,这就算孝子?” 胤禛这件事是有的,不过当时说的委婉得多,再想不到这么光明正大的谏诤之举也变成了“不孝”!他哼了一声,细牙咬了咬嘴唇,说道:“我行我素,确实有这件事,皇上当时不欢喜,几天没理我。我并不难过,我本就是个孤臣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后来皇上还是想开了,叫张廷玉去我那里宣旨,说这是‘面刺寡人之过,受上赏’,赐了我一柄如意。老十放这个屁,只显出他自己是个草包。”“老十是老八一尊炮,那里装药他就放。”胤祉沉吟着说道,“当时我就驳了他: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不一样,你读过宋玉的《风赋》么?进谏就是不孝,你何其浅薄无知!”胤禛笑道:“他倒不是不明白道理,在他眼里除了老八都不是好人。人哪,最怕心偏了。” “所谓心不正,则眸子眊焉。”因车隙中吹进的风凉,胤祉掖了掖猞猁猴皮氅,笑道:“胤誐确是如此。当时他就说:‘进谏原是好的,比干是一种进法,魏征是一种进法,东方朔是一种进法,李泌又是一种进法——不能从容些儿?委婉着点?哪里有四哥那样儿,有屁就放,不管别人鼻子受得受不得!”你听听,此人虽粗,并不是糊涂人呢!” 胤禛微睨了胤祉一眼,他知道这个诚郡王,素来讲究慎言,城府甚深的,今儿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倒起了撩拨试探的心,因道:“我再没这些防备,想着都是一个阿玛,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还能怎么样了不成?近日看来竟是未必!要是存了别样的混帐心思,家务国务搅和起来,真是了不得。至今想起八月十五的事,我就心惊肉跳,要没人给老十撑腰子,他敢”胤祉见他反过来盘自己,倒不急着说话了,沉吟半晌才冷笑道:“是啊,谁不害怕呢?皇上怕的是学了齐桓公,英雄一世没下场。我呢?我只想咱们是胡人,不要学了五胡乱华,昙花一现,不要学蒙古人,九十几年就完。朱元璋说胡人无百年运,警句骇人听闻,大清已经开国六十多年了!” 胤禛打了个寒颤,没有言声,只听车外马蹄得得一片单调的响声,隔窗眺望,夹路枯黄的衰草、盐碱白地直接天际,一群群乌鸦在草滩上忽起忽落,翩翩盘旋。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三哥这话惊心动魄,我们不幸是胡人,先天不足。不过据我看,我朝弊端虽多,开国气象尚在,只要励精图治,何至于一时就乱了?后头的事归于天命,你我只尽当前人事罢了。”胤祉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胤禛,扑哧一笑,说道:“人事?四弟素日伶俐,今儿是犯了糊涂还是跟我绕圈儿?眼见此行大变在即,你真的一点也没嗅出来?”大约车轮被石头垫了一下,胤禛身子一晃才坐稳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三哥,有什么消息,你可不能瞒我!” “此行不利太子!”胤祉闷声说道:“老大老八早就在准备了,前一个月,他们就把府里的智囊都送到承德,以备顾问,王鸿绪、阿灵阿也都讨了差事先期去了热河,就你还蒙在鼓里,太子也只是觉得别扭,他那个身份,谁敢和他说实话?要是我是太子,我就不能叫他们把老王掞留在京师!蠢!” “怎么,要……废了二哥?” “那还说不准!”胤祉款款说道:“尧黜丹朱太丹,寻个安静去处,好生侍候着养老,是一种法子;汤放太甲,改过自新三年复位,又是一种法子;李世民处置太子太忍心,皇上是要名声的,未必出此下策。” 胤禛心中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连胤祉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痴痴思量半晌,问道:“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罪名吧?前日我还见他,有说有笑的,半点心事也没,万岁也没露口风。三哥,你这话传出去了不得!”胤祉笑道:“你醒醒神儿吧。”见大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寸步不离万岁,侍卫扈从还不够?再说,为什么护驾的撇开你我?在人家眼里,我俩是太子党!太子从政多年,毫无建树,弄得吏治败坏府库空虚,是不是罪?你不要小看这一条,这是根子,万岁创的这个基业太重,他承受不起!这两个月万岁三次提起索额图谋反的事,说‘索额图乃本朝第一罪人’,他什么罪?不就是立太子、保太子么?”胤禛咀嚼着这些话,虽觉惊心,但多少有点言过其实。政务不靖,不是一天的事,也不是一人之责,连邬思道和文觉也说这是“大势所趋”,主张目前保持“太子党”面目观望待机。正思量间,胤祉又道:“你还不知道吧,太子随身带着药,叫李德全和邢年收拾时检点出来了!” “什么药?”胤禛浑身一震,有点口吃地问道:“是……毒?” “万岁起初也这么想。”胤祉冷笑道:“结果叫太医院王柏龄验查了,却是春药。当时我就在养心殿,你没见万岁脸色那个难看!不是我拦一拦,恐怕当时就发作起来了!” 胤禛两手捏得全是冷汗,陡地想起朱天保有一次悄悄说:“四爷劝着太子爷些儿,别总往西六宫跑。虽说都是一家子,到底都是年轻人,有男女之别,名分之差。瓜田李下的,叫人说出半个不字儿来,下官们责任小事,太子爷落个什么名声儿呢?”这个胤礽大天白日揣着春药,还叫皇帝觉察了,真也忒煞地大意。若是自己宫里房事用,不过落个笑柄,要真有秽乱后宫的事……他不敢再往下想,嘿然良久说道:“怪不的老大这些日子走路扬尘带风。打谅预备着青宫备选了!” “用你的话说,阿弥陀佛,总算明白了些儿!”胤祉车上费尽心机绕了半日,就等着胤禛这句话,因嬉笑道:“老大心里就是这个算盘!也没查查自己的阴骘簿儿,有这个福分?自古立太子,除了立嫡、立长,还有个立贤呢!” 到此,胤祉已经完全摊牌:太子不行,老大也不行,胤禩是政敌,你老四打算如何?下雨不戴笠,淋着保他三爷了吧?胤禛眯着眼,心里雪洞也似,却装模糊儿,笑道:“天道茫茫,大数难知啊!与太子君臣一场,真要有事,我还是要保他的。这类事我是既不敢想也不敢说,但真要保不住,我自然以三哥马首是瞻。但大阿哥志在必得,老八虎视眈眈,你也得心中有数,这种事一筋斗栽倒,几代儿孙都翻不过身来哟!”他心里想的是胤禩,要立贤,目前老八是首当其冲,但胤祉这点热辣辣的心思,旺炭儿似的,又怎好泼凉水?胤祉得了胤禛这几句话,顿觉安心,身子松弛地向后一靠,说道:“不过闲话而已,我和你还不是一个心思?除了二五眼,谁肯往火炕里跳,夺那个烫屁股座儿,我可没疯迷了!管它呢……困了,眯一会儿吧……” 天气不好,车驾过了密云就下起了雨夹雪,几千人带着辎重,仪仗法物,在泥泞寒冷的燕山古道上整整跋涉了七天,总算到了承德。内外蒙古各部王爷十天前已经赶到,都住在自己的行宫中等候天子大驾。这座避暑山庄,于康熙二十二年踏勘,至四十三年才算粗具规模,已是气度壮丽宏伟。内设行宫十二处,西北金山、东北黑山为山庄屏障,正南设中丽、德汇、峰门三门,内中即是禁苑。因为已经下诏,这处山庄为外夷常朝之地,漠南漠北的蒙古台吉、王公,青藏红黄喇嘛、教主及朝鲜使节,几乎在修行宫的同时,各选佳地造起了不计其数的馆驿、别墅,以备迎驾朝觐。一些精明的行商瞧准了这块风水宝地,便在山庄四周蜘蛛网似地营建起店铺房舍。十余年光景,昔日满是荒烟野草的热河之滨,俨然已成都会之市。车驾当晚抵达,各王公俱都在芦棚前侍候跪接,满街张灯结彩,案酒香花供奉,烟火灿烂,爆竹聒耳,自有一番热闹,只苦了扈驾的御林军,一刻也不得歇息,安置康熙宿了烟波致爽斋,接着就布防。随驾而行的张廷玉和马齐都兼着领侍卫内大臣,里里外外照应,还要处置佟国维从北京转来的奏折,侍候了皇帝侍候太子,又要关照各位从驾王爷、阿哥住处警跸,饶是两个人好精神,也累得人仰马翻了。 但康熙却兴头极高,第二天便下旨着蒙古各王觐见,下午赐筵,与太了轮桌劝酒,直到戌时下来,看过奏章节略,直到子正时分才歇了。又起了一个大早,传命太子带阿哥在清舒山馆会齐,扈从观览山庄景致,整整看了一天,晚间回斋殿便有旨意:明日到围场打猎。热河围场设在甫田,紧邻万树园,地处山庄东北,在黑山之南,塞湖之北。其地林密草茂,山峻水阔,放养了不计其数的鹿、麋、獐、狍、熊、虎、豹、豺之类,不知哪位墨客为其取名“丛越”,康熙东巡奉天曾到此围猎,张廷玉为之定名“甫田”,意即天子狩猎之田。从此成了皇家禁地。 第二日巳时,康熙乘驮轿来到甫田。早已等候在瓮城箭楼上的百余名蒙古汗、亲王郡王以及贝子贝勒人人精神抖擞,个个磨拳擦掌,预备着今日要在御驾面前大出风头。不料众人请过安后,康熙却笑着对几个蒙古老王爷道:“你们几次陪着朕围猎,已经领教了你们的本事。这一番要坐享其成,我们吃酒作壁上观,看看朕的这几个儿子能耐如何——各王世子要愿意下去玩玩,自然也听便。”这些王爷一听皇帝要考较阿哥,便都凑趣儿,各自约束子弟不得逞能,只随康熙在楼上陪坐。康熙因叫过阿哥们道:“蒙古诸王都在,不要给朕丢丑现眼。这苑里都是未驯之兽,一是要小心,二是要争先。”说罢爽朗地一笑,指了指李德全捧着的一柄宝石雕花黄玉如意,道:“放出你们的手段,无分长幼高下,谁猎得最多,这如意就赏他!” 众人立时一阵兴奋。这柄如意因颜色近于明黄,一向是乾清宫镇殿之宝——大行皇帝赏给康熙,如今康熙又要赏人了!坐在康熙身边的胤礽不禁身上一颤,神色变得有点不安。 胤誐两眼直勾勾盯着如意,暗自扯了扯胤禟衣襟,胤禟咬着牙暗自一笑,胤祥用肘碰一下胤禛,悄声道:“你瞧大哥那德性,涎水要淌出来了!三哥也是假惺惺,看他没事人似的,手都捏出汗了。这一回咱们可得替太子爷争个脸面”胤禛却似没听见,瞟一眼镇定自若的胤禩,跪前一步,叩头道:“皇阿玛,此物恐非人臣能当得起的。求万岁另选一物,儿臣们好努力巴结。” “咹?”康熙似乎没想到这一层,略一迟疑笑道:“我们天家就有这么多忌讳!终不成学小家子赌金子银子?这样,太子不与你们争,君臣分际一明,也就无甚妨碍了。”说罢便传旨开筵,令阿哥们下围场会猎。 顿时,四面八方号角呼应,数千善扑营军士分青、红、皂、白四旗,从四方擂鼓鸣炮,摇旗呐喊。茂林丰草中伏着的猛兽弱禽乍然一惊,立时乱成一团,四处奔逐翱翔。康熙端着酒杯,冷冰冰瞥一眼满脸不忍之色的胤礽,轻轻叹息一声,对身旁的科尔沁王笑道:“君子不近庖厨,怕闻哀嚎之声,待吃肉时又讲究割不正不食。这就是仁义!人,真乃世间第一无情之物!” 说话间,便见东边数十骑,北边一百余骑冲杀过来,狂躁的马在半人深的秋草间横冲直闯,掀起的枯草败叶在半空中旋舞。康熙细看时,东边是胤祥,北边是胤禔。胤禔带着皇孙和门人亲兵,一个个挽弓搭箭,挥刀挺枪杀得浑身是血。 草间的走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劫难吓昏了头,四处乱钻,有的被砍得血肉模糊,有的滚在草间挣扎哀鸣。东北却是胤禟胤誐二人,胤誐疯魔了似的在前头赶杀,胤禟在后堵截,收拾猎物,将野兽耳朵割了挂在马屁股上,胤禔胤祥砍倒在地的,不少也成了他们囊中之物。康熙不禁暗笑:这两个小子倒有章法!只西边胤禛、胤祉毫无动静,胤祉是网开一面,任野兽逃之夭夭;四阿哥胤禛信佛,守定了不杀生的宗旨,只带着弘时、弘昼、弘历三个世子并狗儿坎儿一众人等牢守西北,闯入圈子的一概生擒,逃掉的各听天命,绝不射猎。 风卷残云一场围猎,未末时牌便见分晓。通算下来。胤禟胤誐第一,胤禩次之,胤禔胤祥杀得精疲力尽,平分秋色各得第三,胤禛得的最少,却都是些活物,缚成串儿献上,唯独胤祉一无所获。 “朕说过,猎物最多者可得此赏。”康熙呵呵笑着抬手叫过胤誐:“没想到老十露脸,如意赏你了”又沉吟了一下,转脸问胤祉:“你为什么毫无所得?” “皇上!”胤祉苦笑了一下,说道:“尧帝捕猎网开一面,为生灵开一线生路。儿臣愿父皇为尧舜之君,不为竭泽而渔之举。为一柄如意,与手足相争,儿臣不乐于如此。”康熙听了含笑点头,胤誐却道:“我没这份善心,只晓得谁的多,赏就归谁。承蒙九哥送我十只狍子,不合占了头名,阿玛这赏,恭谢不辞了!”咧着大嘴笑着,便要接那如意。 胤祥突然一把拦住了胤誐:“十哥,稍安毋躁。这是良心帐,你敢大喊一声‘我第一’,兄弟我让你!” “我第一!”胤誐挑着眉头大叫一声。又冷笑道:“怎么,你又想欺侮我?又要摆大总管的谱儿?这儿不是户部”说??“呸”地狠啐一口。胤禩忙排解道:“何必为这点子小事伤和气?十弟有凭据,老十三,你就别争了吧!”康熙笑道:“亏你胤祥说嘴,读了多少兵书。打猎和打仗一样,得用心!” 胤祥咽了一口唾沫,也不顾胤祉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梗着脖子顶了回来:“早知道和兄弟会猎也得使心眼儿,早知道谁偷的多谁得赏,儿子宁可学八哥,歇着!” “你这是和朕说话?”康熙冷笑道,已是勃然变色!跪下, 掌嘴!” 胤祥面白如雪,气得浑身乱抖,扑通一声跪下,泪水夺眶而出,想到这些日子受的窝囊气,更觉悲不自胜,因哽咽道:“儿子反正是多余的人,活着也没意思,就此辞了,阿玛保重”说着抽刀猛地横向颈前,唬得刘铁成、德楞泰一干待卫一拥而上,夺去了胤祥手中宝刀。“啪”地一声,康熙将那柄玉如意在箭楼堞石上一击粉碎。 雍正皇帝之九王夺嫡第二十四回 情重阿哥情牵一线 昏懦太子昏夜失道 一场围猎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在回狮子园的路上,胤禛尽管自己也是一腔心思,因见胤祥累得筋疲力尽,沮丧得痛不欲生,反打叠起精神劝胤祥:“你不要这样英雄气短,要像这些小事情都生气,我早就气死了。若听我说,佛经体性之别,为贪、嗔、痴,你虽不贪利,却贪功,三条毛病俱全,怎么会不生烦恼?好在万岁今儿摔碎了如意,要真的赏了老十,你又该如何?” “我和他拼了!” “你又来了不是?”胤禛在马上一纵一送,款款说道:“在性气这一条上,你欠着火候,如来原也是肉身人,在菩提树下觉悟妙谛,三七日间,自受用解脱妙乐,知色空相。人不能去爱乐烦恼,空有知识,不能正果。我们虽不是圣人,难道连克制也做不到?学一学张廷玉,他是一字真经:默——你细审量,熙朝大臣中有哪个及得上他始终荣宠的?用儒家说,这就是慎独功夫……”他长篇大论引经述典地劝善,胤祥起先只默默地听,后来不禁破颜一笑:“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皇帝不急,太监着哪门子急?四哥,我在户部忙得昏天黑地,又跑到刑部为他人作嫁,受尽窝囊气,一 无所获,图他娘个什么?又落了个什么?我这些日子真的是想死。你那佛经说叫涅槃,人死吹灯拔蜡,大彻大悟一了百了!奔废榫窈昧诵范G倒沉郁了下来,他自己何尝不是满腔忧思煎虑,只能把持着,不像胤祥那样形诸于色就是。 思量半晌,胤禛微叹一声,问道:“你是十月初八的生日?” 胤祥诧异地看了一眼胤禛,说道:“我是二十五年十月初一生——鬼过年,我生,最他妈不吉利的一天”“这阵子情绪不好,连你的生日也没有给你贺一贺。”胤禛仿佛不胜慨然,叹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未必就是不吉利。不过闲时我也想到,你也该立一个福晋了。上回老五说了一个,是费扬古的侄女,我还特意看了看,人蛮不错,费扬古也是正经人家。你要愿意,我就去说。”胤祥低着头想了半日,说道:“我已经……相中了一个……” “真的?”胤禛一怔,偏着头看着胤祥,半晌才道,“满人汉人?” “汉人。” “不行。” “情之所钟何分满汉?她还在着乐籍呢!” “荒唐!那更不行!” 胤祥和胤禛几乎同时勒住了马。后边远远跟着的八十名王府护卫也都驻马,不知他兄弟之间出了什么事。胤祥抬头看了看天,阴得很重,铅灰的云压得低低的,缓慢又略带迟疑地向南移动,不时飘落着纸屑一样的雪在风中旋舞着,许久才道:“此人四哥也认得,就是江夏我们救的那个阿兰……”因见胤禛只一味摇头,胤祥又道:“我出钱买出她来, 请四哥在内务府弄张空白抬籍文书,把她抬入旗籍,找一户破落旗人认了女儿,人不知鬼不觉的,怕什么?” “十三弟,祖宗家法可畏呀”胤禛阴郁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这事根本瞒不过老八!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好女子多的是,你何必要寻一个贱民?不成”“贱民?”胤祥冷冷看着斩钉截铁的胤禛,说道:“就在我朝,我代,我的骨肉兄弟里头,有一位善心向佛的皇阿哥,曾与一位汉家乐籍女子有一段催人泪下的缠绵情意……那女子后来被族人用火在柿子树下活活烧死……她至死都没有一句话,只那双悲凄欲绝,望穿重山的眼睛日夜折磨这位龙子凤孙,叫他永夜难眠,叫他梦魂不安,叫他变得心如铁石……” 胤祥的话没有说完,胤禛早已面白如纸,举目望天,眼睛已经红了,却干涸得一滴泪水也无。半晌,胤禛突然扬手“啪”地掴了胤祥一个耳光,厉声道:“走!回狮子园!再提这往事,我与你割袍断义”说罢双腿一夹,那马泼风价飞驰而去。胤祥一怔,忙加鞭追了上去,虽然挨了一掌,他倒觉得心里熨贴清爽了许多。 二人回到狮子园口,已是酉初时分,孟冬日短,天又阴,已是麻苍苍的,朔风微啸中雪渐渐大起来,已经在坚冻的大地上盖了薄薄一层。胤祥远远便见高福儿陪着三个世子在门口挑灯守望,旁边还站着一个官,穿着雪雁补服,戴着青金石顶戴,便对胤禛道:“那不是戴铎嘛!”胤禛也是一怔,正要说话,戴铎早迎上来叩下头去,说道:“奴才戴铎给四爷请安,给十三爷请安!” “老戴!”胤祥方才得到胤禛默许阿兰的事,与胤禛并辔狂奔一路,一天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边下马,笑道:“你这马屁精,不在彰州道好好营生,跑这里做什么?你倒活得结实,吃得黑红油亮,一时半会怕是死不了了。” 戴铎看了看胤禛脸色,像是很高兴的模样,胤祥自幼在四贝勒府里混,彼此玩笑惯了的,因躬身凑趣儿赔笑道:“十三爷这么康泰,奴才怎么舍得死?得侍候着爷封了王,娶了福晋,生了世子,活到个一百多岁,奴才才好去见阎老五呢……”胤禛不等戴铎说完,便打断了,说道:“往后你们见十三爷也要规矩点——接到我的信了?” “是——接到了。”戴铎忙正容答道:“奴才十月初七回京,主子已经走了,遵主子的命看了看遵化的庄子,又回到北京,恰好年羹尧也来京述职,他也惦记着主子,我们就一起来了。 这一路的道儿可真难走……”戴铎一边说,胤禛已经移步往里走,听着他说任上的事,也不言声,只胤祥插着问几句一路风土人情,迤逦来到狮子园东北角的梵清阁,年羹尧早已迎了出来,只邬思道腿脚不便,坐在椅中静候。见胤禛胤祥进来,邬思道笑道:“瞧神气,今儿射猎,两位爷想必得了彩头?” “哪有好事给我们得!”胤禛敛了笑容,命年羹尧和戴铎坐了,抚膝叹道,“今儿个老十三差点死在甫田!”刚刚才劝说好了些。”说着便将围猎情形细述了。邬思道一直目光炯炯凝神听着,没有插言。年羹尧和戴铎交换了一下目光,说道:“不管皇上赐如意是什么意思,今儿几位爷都用尽了心思,其实是各做了一篇文章。” 邬思道冷冷说道:“这还用说?难穷其妙!面儿上是大阿哥和三阿哥出风头,其实最有心劲的还是八爷——好嘛,他成全了万岁尧舜之君,他自己做大禹岂不是顺理成章?”胤禛笑道:“你们都瞧见了的,我是坐定了听天由命的宗旨。大哥实在是太热衷了。今儿三哥虽没露脸,焉知这也不是上策呢!” 年羹尧道:“三爷是个谨慎人,武的上头能耐有限,说不定万岁倒赏识他这‘藏拙’之道呢!倒是横地里杀出一个十爷,有点出人意料。”邬思道咯咯一笑,说道:“八爷是要什么有什么啊!他在那边开网放生,甫田里头依旧有人替他厮杀。十三爷今儿这个药引子放得好,其实逼着八爷也露了露相。” 胤禛怔怔地听着,望着院落里越来越大的落雪,良久才长叹一声:“太子还在,兄弟们就这么个样儿,万一有个什么事,还不知怎样呢!唉……令人可畏啊!今儿一早去烟波致爽斋,马齐就告诉我,八阿哥不到一个月,盘清刑部案件,万岁夸奖了,说‘胤禩毕竟不是凡品,牛刀一试,快不可当 /他若也有别的什么心思,加上大哥三哥,不知将来如何收场? 如不明哲,恐不能保身呐……”他说着,深深伏下身子,不住用手抚着脑后的发辫。胤祥双手骨节捏得山响,冷笑道:“别做他娘的春梦!都是些什么‘心思’?敢亮一亮么?刑部的事我只是随大流儿,作主的是八哥,我也没意在里头折腾。 可我心里一直疑惑:就张五哥这么一个冤杀的?放屁打梆子——点子赶得倒巧!四哥说一句,只要叫我翻腾,我就去见万岁,重查!不叫我好过,大家都别安生!”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邬思道脸色平静得像一泓池水,许久,一笑说道:“这么大的事,哪有一蹴而就的?难道我们就不能当个渔——”“翁”字未出口,便见狗儿匆匆进来,也不打千儿,竟至胤禛耳边私语几句,方后退一步听命。 “太子来了!”胤禛的脸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独身一人,要单独见我!”他咬着牙,仿佛要拧干脑汁子似地紧蹙眉头,瞥一眼邬思道,缓缓说道:“天近子时了吧?叫高福儿去回禀太子,说今儿在果亲王那儿着实灌醉了,这会子人事不醒呢!明儿一早就过去请安领训!” 狗儿听了回身便走,邬思道忙道:“慢”略一沉吟又道:“是非之时是非之人,岂可拒之门外?四爷,是否请十三爷代见一下?”一语提醒了胤禛,嘴里吸着凉气说道:“好!十三弟瞧瞧去!记住,他扔什么你接什么!”邬思道急急追了一句:“接了什么放什么,一句瓷实话也别说!” “成!”胤祥刷地站起身,命狗儿前头引路,脚步腾腾踏雪而去。 屋子里静极了,外面落雪的沙沙声,隔壁炉子上水壶的咝咝声都清晰可辨。人人都有一种大事临头的预感,都在紧张地思索:出了什么事?这么大的雪,以太子之尊摸黑道独身来访?邬思道看了看众人,对痴坐不语的胤禛说道:“四爷,咱们两个去屏后听听。”胤禛强自镇定,心神不安地一笑,说道:“老十三应酬得下来。”邬思道知他不愿听壁角,故作矜持贵人心性,点点头架起拐杖,说道:“举大事不拘小节。我不但要听听言,还要观观色。”说罢,轻轻用拐杖拄地踽踽消失在满院风雪中。 胤祥身穿灰银鼠锦袍,腰中束一条绛红带,快靴踏得雪地吱吱作响,穿过薜萝藤墙出来,果见胤礽独自一人在养瑞轩中背着手来回踱步,身上没弹尽的雪还没有化完。胤祥在屏后稳了稳神,趋出一步打千儿行礼道:“太子爷好兴致!雪夜独游,这早晚还驾临狮子园!十三弟给您请安了!” “是老十三啊!”胤礽仿佛惊魂未定,被突然出来的胤祥吓得身上一悸,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你四哥呢?”胤祥笑吟吟起身道:“太子爷知道四哥平素戒酒。今儿偏是去七叔那一趟,刚碰上万岁赏七叔酒,就留住了。老亲王的面子,没法子,这么大半盅就灌了下去。这会子胡天胡地,酒屁梦话连篇,搅得我在隔壁都睡不沉!太子爷,您气色很不好,敢怕是走夜路受了惊,或者冻的了?谁在那边——是坎儿?给太子爷酽酽沏一碗普洱茶,兑上红糖闽姜!” 胤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焦虑地看了看满脸不在乎、毫无心事的胤祥,叹息一声坐了,命高福儿“所有家人都退下”,却自沉吟不语。胤祥情知大变在即,心里暗自提着劲,斜签着坐了太子侧旁,试探着说道:“看您心事很重呀!是出了什么事么?四哥实是醉得动不得。要是我能给您排忧,您只管吩咐。要不方便,明儿一大早我就叫起四哥去清舒山馆。” 胤礽被他逼得毫无办法,几次张口欲言,又嗫嚅着住了口,嗒然垂首移时,方叹道:“十三弟,我要你扪心答我一句话:你觉得我平素待你如可?” “太子怎么问这个话?”胤祥满脸诧异之色,“恩重如山! 谁都知道四哥和我是你的哼哈二将嘛!您瞧着我长大的,自幼受了人家多少腌臜气,还不全亏了四哥和您,不然,不叫人家作践死,自己也气死了”胤礽的脸色愈加苍白,望着忽悠忽悠闪动的红烛,竟无声淌下两行泪来!胤祥全身一颤,忙起身道:“太子爷……?”“不干你的事。”胤礽掏出手帕拭泪道:“兄弟你好生坐着。”胤祥急得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焉能说不干我的事?” 胤礽惶急间,便听门后沙沙一阵响动,贴金大自鸣钟连撞十二声,已是子正时牌。他打了一个寒颤,忽然从椅上一滑,竟双膝跪到了胤祥面前!” “天爷!您要折死我么?”胤祥惊得面如土色,头“嗡”地一响,忙也跪了,盯着礽道:“就是天塌了,地陷了,日头黑了,好歹也叫我知道个缘故呀!”胤礽仿佛不胜其寒地抖着,恐怖得脸都有点变形,许久,才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好兄弟,我大难临头了!或今夜或明日,就要被废黜了!” 尽管这事久已舆论,像冰下的潜流一直冲激着,一旦开闸直泻而出,胤祥一时还是不敢接受这一现实。他觉得头晕,狂跳的心似乎要冲胸而出,憋得气也透不过来,额上青筋暴起,怦怦直跳,好半日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正要问,胤礽又道:“我是特来托付妻子的。四弟面冷,你豪爽。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古道热肠、肝胆血性的男子汉。自古废黜太子没一个有好下场,我死不足惜,世子还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说到这里已是泪如泉涌。 “太子别说这些。”胤祥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胤礽哽咽着摇头道:“我心里乱极了,这里头委曲太多,一言难尽。总之有小人蒙蔽圣聪,下了毒手,皇上盛怒之际又无从解释。雪里埋尸,久后自明。十三弟,你和老四好歹不能撂开手不管”胤祥听了,仍是不得要领,料知太子有难言之隐,也不再问,双手扶胤礽起来,口中说道:“我们君臣一场,知心换命,您不要小看了我!不管出什么事,我必定心坚如铁,擎天保驾!至于太子妃和世子侄儿那头,更不必挂心,说到天边也是骨肉,全都包在我身上!” 胤礽看了看不紧不慢走动着的自鸣钟,神色悲凄中又带着茫然,半晌才道:“我得走了,我要……走了……”他喃喃地,仿佛在梦中呓语,踉踉跄跄,像踩着棉花堆似地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在养瑞轩留下了可怕的沉寂和僵立如偶的胤祥。 一声闷哑的午炮透过雪幕传过来,胤祥方回过神来,一跺脚转身便走,却见邬思道在后门候着,便道:“先生,四哥也来了?” “没有。”邬思道冷峻地说道:“——我都听见了。十三爷,你不该不听我劝,答应得太干脆了。”说罢回转身子又道:“走,和四爷计议一下。”胤祥点头勉强一笑,没有答话,和邬思道并肩缓缓而行,一阵朔风裹着雪袭来,他掖了掖袍子,暗中看了看邬思道,只瞧见邬思道一双眸子在雪光中烁烁闪动,看不清脸色,胤祥不禁想:“这个瘸子真是个怪人,他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呢?”正想着,已见胤禛站在梵清阁的石阶上等着了。 胤禛一边让他二人进去,叫过高福儿道:“你和狗儿坎儿把家人聚一处说说,就说我的话,今晚的事谁走漏出去,我灭了他满门”高福儿吓得诺诺连声退了下去。年羹尧和戴??看了看胤祥神色,掺邬思道进来,竟一人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亲自把风。 “唔。”听胤祥备细说了养瑞轩的事,胤禛沉默了许久,看样子心里也翻腾得厉害,良久,方皱眉说道:“这人也是的,巴巴儿半夜地来,又吞吞吐吐不说句明白话。我们就是保,也得知道他为什么废了呀”“四爷真呆”邬思道仰天大笑,说道:“这还用问么”胤祥惊异地盯着邬思道,略带讥讽地问道:“你是神仙,未卜先知?” 邬思道笑道:“神仙是没有的。太子夤夜而来,明摆着是变起仓猝,口欲言而嗫嚅,显见是难言之隐。废黜大事,不是谋逆就是宫掖阴私。在这个地方,他要谋逆不能不和十三爷商议,这一条除了,必定是宫掖丑闻”胤禛托着下巴,思索着邬思道的话,半晌,摇头道:“也不一定,后宫的事不至于动摇国本。郑春华不过小小一个贵人,怎么会因她割舍了太子?没听人家说:臭汉脏唐埋汰宋乱污元,明邋遢清——”“清鼻涕”三个字到口边,觉得甚不雅听,便打住了。 邬思道冷笑道:“这不过是个药线儿,积了多少柴,泼了多少油,就等这个火种儿——当然不会为一个无名嫔妃黜废他——东窗事发就在今夕!” 年羹尧坐在门口,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他一向觉得邬思道言过其实,只碍着胤禛宠信,不好扫主人的兴,听他又在危言耸听,在旁说道:“这么惊心的事,先生倒像是很高兴?须知太子是四爷靠山,太子出事,不是四爷之福啊!” “年亮工,没有读过《易经》?”邬思道清癯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如若是座冰山,那就不如没有。为什么不敢进一步境界去想这件事?不过,眼下不是清谈的时候,要预备着应付大变!” “这一场逆波横袭而来,令人可惧。”胤禛抚膺叹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啊!” 邬思道嘿然良久,身子一仰说道:“我们得天独厚,先知道了消息。四爷,我以为目下最要紧的,要烧掉太子从前给四爷的书札;年亮工在外带兵,要避嫌,今晚就得搬出狮子园进城去住;这里驻军原是古北口的兵,十三爷带过,从现在起要谢绝接见所有军官。同时与所有阿哥不再私相往来。这样,就和所有军国大事撕掳清白了,就小有不安,决不至于伤筋动骨的。静观待变,坐收渔翁之利,不须有什么惧怕,天加横逆于君子,实加福于君子,此乃千古不易之理!我料今晚还会有消息的——”话音刚落,高福儿一头一脸的雪闯进来,呵着寒气禀道:“二位爷,德楞泰军门来传密旨!” 屋里几个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面面相觑,用目光交换着神色。邬思道一笑说道:“来得好快!——亮工,老戴,咱们回避吧”年羹尧和戴铎紧张得脸色有点发白,呆滞地点??头,三个人便踅进了套间。说话间,便见两行黄西瓜灯,一色写着“烟波致爽”四个字,导引着五短身材、孔武有力的德楞泰迤逦近来。德楞泰迈着稍稍有点罗圈的腿,踏着积雪进来,脚下马刺踩得地板叽叮作响,进了梵清阁,脱下油衣南面立定,只看了胤禛胤祥一眼说道:“皇四阿哥胤禛、皇十三阿哥胤祥听旨!” “臣!”两个人都跪了下去,叩头说道,“恭聆圣训!” 德楞泰却没有奉敕,他是蒙古摔交场上的“第一英雄”,汉语却极有限,结结巴巴背诵着康熙的口谕:“自即日起,停用‘体元主人’印玺。停用太子印玺。着皇长子胤禔总领行宫宿卫,皇三子总领热河驻军行营布防事宜。非奉朕亲笔手谕,无论何人不得擅自向各部及各省发文调兵。所有从驾侍卫、亲兵、善扑营兵士及驻地兵马,一体由皇长子胤禔、皇三子胤祉会同皇四子胤禛及上书房大臣马齐合议请旨节制。皇太子胤礽患疾暂行疗养,内外臣工暂停觐见请安。钦此!” “谢恩——领旨!” “还有旨意。”德楞泰又道:“着即加封胤禔、胤祉、胤禛、胤禩为亲王,仍以原号领衔。并命所有阿哥即刻至戒得居候旨。钦此!” “万岁!臣,谢恩!”胤禛似乎有点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叩下头去,胤祥便也跟着叩头。 胤祥因在古北口练兵,与这位蒙古勇士早年相识,极相与得来,因见德楞泰说完就要走,腾地跳起身来,笑嘻嘻道:“老德,你这草原上的摔交老狗熊,今儿跟我搭官腔么?这早晚回去,除了挺尸有什么事?来来!四哥,把你陈年老酒给弄一坛,我和德哥撞三百杯祛寒!” “十三爷,我酒,不渴,不喝,还要去冷香亭办差。”德楞泰历来缠不过胤祥,憨然一笑,说道:“我道知,你们想问太子,事。刚才去三爷府,我没说。我不道知。”他老实到这份上,胤禛不禁一笑,一边命戴铎取酒,说道:“没说知不知道是两回事,必有一假。酒不喝没什么,你带两坛子去。”德楞泰红了脸,说道:“四爷,我真的不知道。” “小饮三杯,你办你的差去。”胤祥见戴铎的酒取到,泼了茶碗斟了,嘻嘻笑道:“四哥晋了亲王,这是老大老大的面子,不渴也渴,不喝也喝!我不管你‘道知’不‘道知’,不赏这面子,我可要发‘气脾’了”说罢哈哈大笑,和德楞泰连碰三碗,咕咕饮了,又问:“冷香亭没有住阿哥,你办的哪门子差使?别骗我老十三了!” 德楞泰略一怔,只一笑,说道:“你别问了,我不道——知道。贺了四爷,我该去了”说罢略一拱手,便忙忙带人走了。此时邬思道三人早已出来,立在阶下看着钦差远去,胤祥方敛了笑容,说道:“四哥,天冷,穿厚点,咱们坐暖轿去戒得居。”邬思道沉吟着问道:“冷香亭住的什么人?”“我不知道。”胤祥说道。“我知道。”胤禛阴郁地说道,“郑贵人,郑春华。邬先生有先见之明。” 雍正皇帝之九王夺嫡第二十五回 大故骤起波浪翻涌 风云色变鱼鳖惊慌 胤礽回到清舒山馆下处,已是雪人一般,这一夜,仿佛恶梦一直追逐着他,迷迷离离,恍恍惚惚。狩猎回来,怎样到烟波致爽斋请安,如何侍候皇帝睡下,又和朱天保下了一盘棋,又鬼迷心窍似的跑到冷香亭和郑春华幽会……这一切都记得不大清楚了。他弄不明白,已经安歇了的康熙何以会悄没声突然驾临冷香亭,杀死守望的太监直入卧寝,当场捉奸……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但又不像是假的,只康熙那狰狞的笑声,狠毒中带着轻蔑的眼神不时地抹去,又不时地掠过,愈来愈真切地显现在心中眼里……直到远处寺钟透过雪幕悠扬地传过来,他才明白,自己已经站在清舒山馆的垂花门下,回到了寝宫,而且实实在在地发生过那一切,即便昏昏沉沉地找过四阿哥,这一点子努力也是枉费心机,车薪杯水,勉尽人事而已。他心里像泼了一盆浆湖,迈着飘忽不定的步子进来,太监们忙着给他佛落身上的雪,都似毫无知觉,接着便有管事太监何柱儿过来,说:“张廷玉中堂来了有一会儿了,在书房等着太子爷呢,是叫他到暖阁来,还是爷自个儿过去?” “啊?啊!”胤礽一惊一怔,才回过神来,抽回已经踏上暖阁的脚,回身便往书房走。早见灯影里张廷玉已经迎了出来,身边还陪着陈嘉猷和朱天保两个人。待他们行过礼,胤礽失态地一笑,大声说道:“廷玉,你这个太子太保也要当到头了吧?” 朱天保和陈嘉猷浑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们和张廷玉一处坐了半个时辰等太子,谈的都是诗律,几次试探张廷玉来意,无奈这个深沉得百尺潭水似的上书房大臣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乍听胤礽这一句,两个人心里猛地一揪,顿时面白如纸! 正愣怔间,张廷玉微微笑着答道:“自然要保的,太子是聪明人,也要自保重才好。”说罢将手一让,请胤礽进来,方南面立定,款款说道:“奉旨,有问胤礽的话!” “臣,胤礽……”胤礽慌乱地看了看木雕泥塑似的陈嘉猷和朱天保,两腿一软,抽了筋似的瘫伏在地下,他心里又是混沌一片,不知道该怎样对奏冷香亭的事,也不知道陈朱二人听了这件事会是怎样的情景。正张皇间,张廷玉问道:“皇上问你,九月十六,你与托合齐、耿额图、凌普、陶异、允晋、劳之辨等人会饮,是在什么地方?你们议了些什么?” “回奏万岁!”胤礽叩头答道:“那次会饮,是因臣门人凌普、允晋、劳之辨等人进京述职。托合齐在府设筵,说请主子一并乐一乐,我就去了。并没有议什么事。” “你问没有问三阿哥门人孟某人去向?” 胤礽听是追查这件事,略觉放心,说道:“三阿哥门人孟光祖出京采办药材,据云贵总督奏称,在外结交大臣,甚不安分,有干例禁,因劳之辨刚从贵州回来,臣问了孟光祖的情形是实,并说:‘此类小人在外招摇撞骗,传播宫中秘闻,有不利于我之心,应饬贵州巡抚就地擒拿,解送回京,不但我,就是于三弟也是有好处的 !张廷玉只是奉旨问话,并无驳斥权力,听胤礽奏了,略一点头又道:“皇上问你:你说没有说,‘我是命运最不济的人,天下古今,哪有四十年的皇太子!刊你何以如此丧心病狂?朕有何亏负你处?你据实奏陈”张廷玉虽然尽力说得辞气平和,但这些刀子一样的问话,如何使人不惊心动魄?朱天保兀自掌得住,陈嘉猷一个踉跄,几乎晕厥过去! “回万岁……”胤礽面如土色,颤声答道,“儿臣的原话是:我真是命运不济,太子当了快四十年,毫无建树,深负皇上圣恩。天下古今,没有比我更窝囊的了——并回皇上,这是醉后呓语,虽无不臣之心,有失太子大体,皇上责我负心,难辞其咎——请中堂代为转奏”说罢连连叩头。张廷玉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太子,心里叹息一声,又道:“还有更要紧的问话,太子不可回避,一定据实回奏——你今夜见没有见十三阿哥胤祥?” 胤礽一下子抬起头来,愕然盯着张廷玉:自己刚刚从狮子园回来,张廷玉看样子也不是刚到清舒山馆,方才的事就知道了?就是耳报神也没这么快呀!想着,答道:“见过,不过不是晚上,是随驾会猎之后,儿臣见胤祥心绪不好,安慰了几句,并没说别的话。” “凌普率两千兵士擅自进驻行宫,你知道不知道?” 书房里立时变得荒庙一样死寂!连胤礽也没有想到,变中有变,今晚除了冷香亭风月冤孽案,居然还有一出不知谁操纵的兵变!他被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吓呆了,浑身麻木得了无知觉,半晌才道:“有……有这样的事?” “有。” “儿臣不知!” “但凌普随身带有太子关防的调兵手谕!” “手……谕?写的什么?” “万岁要你自己说!” “张中堂!”胤礽完全被逼到绝路上,反倒把恐惧抛到九霄云外,他挺了挺身子,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请代回万岁一句话:全属子虚乌有!我办差不力,行止有亏人子之道都是有的,小人辈构陷大逆罪名,置我于不臣之地,污我为叛君奸邪,胤礽虽死不能瞑目!” 话问完了,张廷玉舒了一口气,说道:“太子请起,恕臣不恭敬,这是奉旨问话,身不由己。臣也知道,太子爷束发即受圣人之教,纵然小有失误,断不至于调兵逼宫——这些事,太子爷见了万岁,尽能从容分辩。太子放心,万岁极为圣明,决不会轻易入人以罪,臣当竭尽绵薄在皇上跟前为太子辩白。” “谁要你辩白”胤礽突然暴怒地挥手说道:“我这会子就去烟波致爽斋,当面跟皇上讲清白!就是都认了,无非一个剐字罢了,没什么了不得的”说罢掉头便走,朱天保手一扬??突然大叫一声:“张衡臣!你说明白些,是哪个小人在万岁跟前下蛆,离间父子,拨弄是非构陷储君?” 张廷玉处身这种情景,真是万般无奈,苦笑着叹息一声,说道:“士明,少安毋躁嘛!你和陈嘉猷侍候东宫,朝夕不离左右,你还不知道,我哪里能知道底蕴?太子,你稍等一下,外头都是善扑营的兵,你走不出去。万岁有旨命所有皇阿哥都去戒得居侍候,臣陪你一道儿去安稳些。不过,万岁今晚盛怒之间,你不宜见他,太子要想仔细了”说着便踱步出来,站在檐下,说道:“刘铁成!”守在雪地里的护卫们忙传呼出去,不一时,便见刘铁成大踏步过来,问道:“中堂,差使办完了么?”因见胤礽也站在门口,又进前一步,打千儿行礼道:“奴才给爷请安!”张廷玉便吩咐:“铁成你留下,把印封了,所有文书奏章妥送烟波致爽斋。至于这里的太监、吏员不必锁闭了,传令他们不得随意出宫就是了。”“是!” “太子还是太子!”张廷玉皱着眉头沉吟道:“并没有处分旨意。你们除了遵旨办差,不可造次唐突,出了岔子,恐怕其罪难当!”说罢将手一让,说道:“太子爷,臣的暖轿就在外头,臣与你同轿而行。” 胤礽看了看天,还在没完没了地丢絮扯绵,环顾四周,仿佛都是陌生人,眼见一队队兵士从侧门涌进来,布防把守这处除了皇帝,便是至高无上的机枢重地,真像又回到噩梦之中。他缓缓踏着雪,走了几步,突然仰天狂笑:“废太子原来是这个样儿?我也算不虚此生!哈哈哈哈……走哇,去当阶下囚……” 戒得居地处甫田猎场回烟波致爽斋的中途,原是预备皇帝行猎乏累,暂作歇马之地,最是偏僻不堪,孤零零矗在四面旷野之中。此刻正是天亮前最黑的时候,肆虐的狂风拉着又尖又长裂帛一样凄厉的呼啸,雪尘团团裹着像是摇撼着这处小小的偏宫,把它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抛向无边无际的 康熙皇帝手里拿着一片二指余宽的小纸条,坐在后殿烧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着酽得苦涩的茶水,情绪显得亢奋,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殿内摇曳不定的烛光,不知在想什么,却是脸上毫无表情。他挨身站着大阿哥胤禔,戎装佩剑,一脸庄重肃穆之色,三阿哥胤祉却似忧心忡忡,点漆一样的倒八字眉颦着,不时瞟一眼对面脸色又灰又青,死人一样难看的上书房大臣马齐。马齐穿着仙鹤补服,里边套着康熙赏的紫貂袍子,在这暖融融的房子里,兀自心噤得缩成一团,手心里全是冷汗。太子在冷香亭出事的详情他不知道,但凌普带兵入苑,是他亲自处置,整整两千铁骑兵,厉兵秣马,就凭着太子那张条子就闯了进来!若不是被那个刚选进侍卫里的张五哥发现,谁能预料此刻自己是在囚笼里还是在逃亡的道上!也不相信太子会有这大逆不道的心胆,但字条上又明明加着“毓庆主人”的关防,这是怎么一回事?方才几个人都辨认了字迹,连太子随身太监何柱儿都叫过仔细看了,都说“仿佛像”没一个人敢说一句扎实话,但马齐从那故意做作摹仿太子手迹的钟王体小字上,看着很像十三阿哥胤祥的手笔。但是,从外任转上书房这六年,他已领教了康熙这群儿子们的手段心地,没有一个是省油灯,没有一个不是人中之精,谁又敢保不是诈中有诈?正自一门心思胡思乱想,却听胤祉轻声说道:“皇阿玛……” “唔?” “车驾到热河已经五六天!”胤祉娓娓说道:“儿子在旁瞧着,父皇接见群臣,会见外藩,视察山庄,又会猎,还要料理处置北京递来的奏章,合起来也没好生歇过几个时辰,昨日凌晨到现在更是一眼没合。儿子想恁是天大的事,泥鳅翻不起大浪的。漫说是匪人奸谋已经败露,即便真的变起仓猝??万岁爷威重九重,登墙一呼,小人们也未必得志!其实,眼前的事满可以从容办,您老人家有春秋的人了,好歹得保重龙体。这会子太子还没来,请万岁略躺一躺,就是睡不着,养养神儿也是好的……儿子给您背唐诗……松缓一下精神也好……”说着,声音已是嘶哑哽咽。胤禔却完全是另一门心思,自从离京,他就觉得风头顺了自己,受命为头号侍卫管带,更是兴奋不已:大事当前,祸福不测的危疑关头,皇帝居然头一个就想到自己,既然由自己全权管理阿哥事宜和驻跸密勿,这意味着什么呢?若不是在这种场合,他真想来一嗓子道情! 因见老三是这个作派,心里暗笑,又生怕好话叫胤祉独自说完,接口便道:“阿玛,三阿哥说得极是!现在儿子和三阿哥就是万岁的秦琼和敬德!您只管歇着,您身子骨儿万安,就是儿子们的福分!” 康熙仿佛发泄心中愈积愈重的郁气,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朕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朕八岁登极,三次亲征,人头血海里滚出来的人了,不信小小一个凌普就能率兵造逆? 就是凌普,朕看也是蒙在鼓里!——朕是不明白:礽并不是笨人,为人平素也还善和,机辩才智,就是诗书学问也并不在哪个阿哥后头,怎么会变成这样?莫非糊涂油蒙了心,再不然就是有邪祟鬼魅附身?真真不可思议!想想这些年,朕在他身上操了多少心,耗了多少精神,先头是明珠,和他过不去,朕抄了明珠的家。后头是索额图,把他往邪道上引,朕圈死索额图,也没动他一根汗毛。他的师傅朕都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从熊赐履、汤斌、顾八代到王掞,哪一个不是饱学硕儒,方正君子,这暴戾淫恣的秉性儿是哪里来的?” 康熙拊心攒眉,头有点神经质地摇着,真是痛苦到了十二分,已是泣下如雨“…他这么不成器,朕的一生事业怎能交付给他?可废了他,朕又怎么去见地下的太皇太后和皇后?朕造了什么孽,遭这样的报应?”马齐自从随了康熙,从来没见过康熙如此伤心,听他说得凄惶,也不禁垂下泪来,胤禔和胤祉对望一眼,火花一闪,都又避了开来,各自低头假作啜泣。众人正自陪哭,太监李德全听见外头邢年说话,忙出来看时,是张廷玉回来缴旨,便挑起帘子。张廷玉趋步而入,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屋内情形,问道:“万岁爷,您身子欠安么?脸色很不好呀!” “没有什么。”康熙接过太监递过绞干了的热毛巾擦了擦脸,问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张廷玉这才放下心来,将在清舒心馆传旨的情形说了,又道:“太子和奴才一道儿来的,安置在戒得居西阁里,其余阿哥爷都在正殿跪候。只正殿里没有生火,天太冷。依着奴才主意,圣驾还是回烟波致爽斋,这屋里炭气也太大了……好好儿歇一晚,慢慢把事情弄明白才好。” 康熙沉着脸,听得极为专注。思索移时,冷笑一声说道:“朕何尝不知道烟波致爽斋好?只今夜若不逃亡一夜,朕一生吃的苦岂不少了一样?你说那边冷,朕看你张廷玉还是太忠厚,邢年过去传旨,所有阿哥不得在屋里避雪,全都到外头跪着”张廷玉没想到自己反勾得康熙更加光火,扑通一声跪倒,说道:“使不得!万岁,阿哥们都是金枝玉叶……” “放心!”康熙刁狠地一笑,咬牙说道:“他们结实着呢!心里的火太旺了,用雪水浇浇,也许就能醒醒神儿,少盘算点登龙术!”张廷玉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求万岁珍重龙体,爱惜龙种,即是社稷之福”康熙的精神似乎又亢奋起来,哼了一声,一笑说道:“你大约是想,这些人里头日后总要有一个皇帝,怕他们记这笔帐?朕告诉你,他要坐不了这龙椅,大约拿你没办法;若坐了龙椅,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整治你这先朝老臣?去,传旨——叫胤礽也去,暖阁里没他的地方儿”胤祉默默看着邢年出去,小心地跨前一步??说道:“阿玛,都是一样手足骨肉,兄弟们都在外头跪,儿臣在这儿侍候,心里不安。儿臣也去外头,留下大哥在这里,万岁有使着儿臣的去处,传旨叫儿臣进来。可好?” “你留下,和马齐张廷玉陪陪朕,就给朕……背点什么吧……也不必一定是唐诗……”康熙略为松弛了一点,转脸又对胤禔道:“你身上担着干系,差使要办得勤慎些,朕的安全,全靠着你和三阿哥,不可大意。” 胤禔心里方暗自懊悔,这么得体的话怎么让老三说去了?听康熙吩咐,忙赔笑道:“儿臣虽笨,怎敢在这事上头粗疏?我这就出去,巡查一下驻跸关防,再到弟弟们那儿瞧瞧,万岁安枕高卧,万无一失!老三,捡着词气闲适的诗词吟给万岁听,声音小些儿,要能叫万岁好生睡一觉最好。”说罢轻手轻脚去了。康熙见张廷玉还跪着,摆手示意他起来,便自和衣卧下。马齐和胤祉亲自忙着点了息香,又撤掉宫灯,只留了两台蜡烛,小声吟咐邢年!罕听说何柱儿推拿得好?叫他进来给万岁按摩。” 一切安置停当,何柱儿已经过来。在幽幽闪动的烛影里,轻轻给康熙从脚到胸缓缓揉摩,在无尽暗夜中,风雪呼啸声里,殿里格外的安谧恬静。胤祉一首接一首舒缓地背诵着: 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心中酒应熟…………长忆西湖湖水上,尽日凭栏楼上望。 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别来闲想整纶竿,思入云水寒……烟抑风薄冉冉斜,小窗不用著帘遮,载将山影转湾沙。略约断时分岸色,蜻蜓立处过汀花,此情此水共天涯…曼声吟哦中,康熙的呼吸渐渐平缓均匀。何柱儿陪太子去冷香亭,原本是失职待囚太监,得了这个差使,真是意想不到之福。他是保定人,祖传全挂子侍候人本事,这会子小心翼翼地打叠着精神,按揉搓摩,处处恰到好处,不消一顿饭光景,康熙已经朦胧混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殿外传来了说话声,声音愈来愈大。张廷玉立时睁大了眼睛,细听时却是太子胤礽的声气:“你是什么东西,敢挡我的驾?你活够了么?”接着便听侍卫张五哥道:“太子爷,您省些事吧。万岁爷刚刚才入睡,我责任在身,怎么敢放您进去?”张廷玉一个惊怔,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马齐,刚刚站起身来,便听“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胤礽大声道:“王八蛋!你不过一个死囚,才攀上来,就敢跟着那起子小人作践我么?接着又是一阵寂然,听着像是张五哥在低声恳求:“为人得讲孝道,太子爷……您得体恤万岁……” “叫他进来!” 康熙突然一翻身跳了起来,一把将何柱儿推到旁边,哆嗦着双腿趿了鞋几步走至殿门口!唿”地掀起帘子,一团冷风挟着雪花立时袭了进来,吹得马齐和张廷玉都打了个冷颤。 康熙却似全然不觉,厉声问道:“张五哥,是什么人在这里搅闹,还叫朕活不活了?” 张五哥是西市刑场上被康熙亲自救出来的冤杀罪囚,因有一身不错的功夫补入善扑营为差。这次车驾北巡热河,善扑营管领赵逢春因他曾蒙圣恩,特选从驾,路中途被康熙亲选入侍卫中,虽是末等虾,却很受圣宠,一直随侍左右,勤谨当差。见康熙被惊动起来,五哥一阵慌乱,连忙跪了,说道:“是奴才不好……太子爷在这转的有时辰了,奴才劝不走他……” “啊哈?”康熙红着眼道,“是你呀!你还折磨得朕不够?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呀?是不是调兵符不管用,来取朕的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