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眼,等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说道:“此后的事,是你我不知道的了……” 由于他拒绝服药,创伤也愈来愈重,刘邦已处于半清醒半昏迷状态。别以为这位大汉帝国的开国皇帝就从此一蹶不振,气息奄奄,日薄西山了。谁也没有想到,他在临终前还一跃而起,差点儿要了一个人的脑袋。 一天,他正清醒过来,不知是谁来到他的病榻前,向他报告了一个令他激怒的消息。 说是樊哙受吕后的唆使,密谋在等到宫车宴驾之后,立即引兵诛杀戚夫人和赵王如意,并除掉反对他们的朝臣。 刘邦大怒,箭伤顿时钻心地剧痛,汗流满面。他下令立刻召陈平、周勃进宫,等二人来到病榻之前,他忍住剧痛吩咐道: “樊哙……与吕后结党……望我……快一点死……你两人……速去燕地……速斩樊哙之首……” “遵旨!”陈平、周勃齐声答道。 “周勃……” “臣在。” “你……代樊哙为将……讨平燕地……” “遵旨!” “陈平……” “臣在。” “你可将……樊哙之首……尽快送来……” “遵旨!” 陈平、周勃抬起头来,注视着病入膏肓的皇上,只见他面如土色,枯瘦如柴,气息微弱,两人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尽管已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心中十分清醒,在临终之前困扰着他、令他难以瞑目的仍是吕后的坐大和戚氏母子的安危。他再也顾忌不到那么多了,以至连樊哙也不可饶恕了,要借他的这颗头来打击吕氏的嚣张气焰。 但是,他毕竟到了油干灯草尽的时候,已再无回天之力了。连陈平、周勃这些绝对可以依靠信赖的重臣,对他的御旨都要打折扣了,他们也完全明白,不能仅凭气息奄奄的皇上一道口敕,就可以把樊哙这样的重臣杀掉的。他既是刘邦从前的哥们儿,又是吕后的妹夫,更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功臣。关键是一个“时间差”,如果刘邦一时死不了,樊哙之头就非砍不可;如果刘邦很快驾崩,那么杀了樊哙就下不了台!真叫人左右为难。不过陈平毕竟是谋士出身,善于随机应变,因此他与周勃商定,先去将樊哙解押进京,若刘邦未死,要杀让他亲自杀去;若刘邦死了,要放让吕后放去,这样两边都不得罪。正是因为陈平打“时间差”,人还未到燕北皇上就晏驾了,樊哙才侥幸拣到一颗脑袋,多吃了几年干饭。 刘邦是命定和吕氏结下了难分难解之缘,不仅咽气之前,被她搅得放心不下,就是咽了气,还得受她的摆弄。 刘邦咽气之前,恨不得将倒向吕后的樊哙杀掉,死了才闭得上眼睛,谁知自己熬不到那一天。吕后做得更绝,你要想杀我的人么?如今你死了,就得听我摆布,还得让你多躺几天,密不发丧,借你的名义杀那些不听招呼的人。 这个女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么大的事能密不透风吗?郦商提醒吕后的心腹郦食其说:“听说皇上已经死了四天,还不发丧,想借此机会杀诸将。如果真是如此,天下都要大乱了!你不想想,此时此刻陈平、灌婴率领着十万大军镇守着荥阳,周勃又取代樊哙率领着二十万大军正在平定燕代。如果他们听见皇上驾崩,朝中诸将被杀,肯善罢甘休么?” 郦食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问道:“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样?” “怎么样?”郦商说,“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到时候,他们必定会连成一气向关中发兵,诸将外反,大臣内叛,灭亡之日就在眼前!” 郦食其吓慌了,赶紧去找吕后,才决定立刻发丧,大赦天下。 皇上驾崩的消息传来,何肩不知道该怎么办?报告吧,怕加重张良的病情;不报告吧,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了么,又怕张良怪罪于他。 前天深夜,郦食其曾突然来访,张良平日就对他十分反感,再加上他早已杜门谢客,让何肩推说病重不能见客,将他回绝了。 不过,郦食其去后,张良失眠了。自从刘邦大宴群臣之后,张良就再没有和他见过面。那天晚上,他听见刘邦那沙哑的歌声,感受到了他内心极度的痛苦和忧伤。哀莫大于心死,当时他心中就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他感到这位横绝一时的英雄,已如火炬即将燃尽,顿时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前不久,他听何肩回来悄悄告诉他,说有人向皇上告密,待皇上驾崩后,吕后要樊哙诛杀戚夫人母子和诸将,皇上一怒之下命陈平、周勃立即前去斩樊哙之首回命。他知道,长乐宫的上空已阴云密布,从此汉宫将不得安宁。 他知道郦食其是皇后的心腹,深夜前来造访,朝中必有重大变故!那么,是不是……“ 第二天他让何肩前去打探,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就是如此,尽管杜门谢客,避世隐居,但是他仍然难以全然忘却刘邦和他的帝业,内心深处仍然心系着大汉帝国的安危。 何肩终于给他带来了噩耗,皇上已经晏驾几日了! 张良瞪眼坐着,欲哭无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张良生命的一半是刘邦。 做为一位能在秦末天下大乱、楚汉相争中运筹决胜的风云人物,他作为”帝者师“的角色,一开始就是和刘邦亲密无间地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幕幕威武神奇、叱咤风云的壮剧,都是他和刘邦联袂演出的。虽然刘邦是主,他是仆;刘邦在前,他在后。但是刘邦自己也公开承认,”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从来都是”天纵英明“,能如此发话,的确是少见。 尤其重要的一点是,作为汉王朝的开国皇帝,不论后世说他心胸开阔,善于用人也好;说他心地偏狭、怀疑心重也好。的确事实上,他和几位开国元勋,如萧何、韩信等人,也总是磨擦不断。轻者如萧何,多次怀疑他,只不过萧何圆滑,听身边谋士的建议,每次都化险为夷,终于未曾与刘邦公开决裂。韩信就恰恰相反,这位为刘邦打天下的最杰出的大将军,却始终得不到刘邦的信任。刘邦多次夺他的兵权,多次想杀掉他,最终被吕后杀掉,刘邦闻讯也非常高兴。 然而张良,只有张良,从刘邦起事不久就为他出谋划策,直到东征黥布还为他病傅太子,自始至终在史料上找不到猜忌不和、不被信任与不放心的记录。这在二十五史中是极为罕见的现象,也许只有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可以与之相比。因此,他们既是君臣,也是故交知己。 在屺桥的拂晓,当黄石老人授之以《太公兵法》,给他指明了做”帝者师“的终极目标后,命运安排他与刘邦而不是项羽会合了。这样。一是他碰上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历史机遇,二是他选准了有资格由他充当”师“的”帝者“,这就是刘邦,三是他也确实教出了一个”帝者“,而与这个”帝者“合作得那般善始善终。 然而他们这种合作又不象诸葛亮与刘备,君王临死还要托孤,这位”帝者师“还要代幼主北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终于以悲剧告终。 有趣的是,张良和刘邦由于相知甚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他们既不是反目成仇,也不是难分难舍,而是人各有志,不加勉强。刘邦深知张良有归隐之意,他成全了他。因此在刘邦的临终嘱咐中,能安刘氏江山者,他点了王陵、陈平、周勃,却没有点张良,他尊重张良的选择。刘邦的最后几年,除皇上有所求之外,他基本上不过问朝政,是个”逍遥派“,淡泊功名利禄,愿从赤松子逍遥去了。 所以说张良生命的一半是刘邦,他与刘邦是人生追求上的比翼鸟,这话是不假的。 刘邦作为皇上驾崩,有人是因为身为皇亲国戚,哭自己失去靠山;有人是因为身为功臣,感恩于封赏。而张良的悲伤和恸哭,是生命之火共同燃烧的火炬熄灭了,这是从权势和利禄的角度难以理解的。 他终日坐在那尊宛若人形的黄石的泉水边,无言独坐。他终于抚琴吟唱起来—— 死生契阔, [译文]生和死都在一块, 与子成说: 我和你誓言不改: 执子之手, 让咱俩手儿相挽, 与子偕老。 活到老永不分开。 于嗟阔兮, 如今是地角天涯, 于嗟洵分, 如今是长离永别, 不我信兮! 说什么都成空话! 不我活兮! 想回家怎得回家! 刘邦起事两年后称汉王,称汉王五年后称帝,称帝八年后死去,终年六十三岁。 张良从下邳城外初识刘邦倾心夜谈开始,到刘邦晏驾长乐宫,也就不过这么十四年的历史。十四年的交往在人生中是十分短暂的。然而这十四年,不仅对于刘邦和张良,而且对于古代的中国历史,都是最精彩、最激烈。最关键的十四年。 如今,这位与张良死生契阔的人终于去了。 他的生命的一半已经埋进了坟墓。 第三十二章 午夜,皓月中天 已经大权在握的吕雉,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子惠帝的柔弱,如何才能起衰振懦?当她正想借重张良出山的时候,在一个皓月中天的午夜,这位学道轻举者的灵魂,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去了。 在刘邦治丧期间,陈平前来造访,张良不能不见。 张良对刘邦的悼念,是个人真挚的深情的心祭,他不愿参加朝廷按繁琐礼仪举行的仪式,尤其不愿参加由吕后操纵主持的仪式,他觉得这简直是对亡者的亵渎。刘邦的遗体任凭她摆布,竟然三四日密不发丧,现在又来做出一副沉痛悼念的样子,令他感到恶心和怒不可遏,还是结发夫妻,竟然如此冷酷无情,还别说他是当今天子!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无所顾忌的、不择手段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女人,还会做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来。 因此他吩咐何肩,朝廷派人来就说他卧床不起了。 自从项羽乌江自刎,楚汉相争的帷幕落下了,一统天下的大汉江山,虽然还得随时应付诸侯王的反叛,然而天下黎明百姓却渴望休生养息,无为而治。他打心眼里十分赏识曹参,尽管他听到不少人骂他任齐相以来尸位素餐,不理政务,是个十足的昏官,应该将他罢免。但是张良却深深知道,如今的天下却需要更多曹参这样不管事的官,方能让百姓经过暴秦沉重的徭役和秦末八年的战乱之后,有一个喘息的时机。他十分了解曹参,此人决非是一个昏愦庸碌、无德无才之辈。曹参为齐相之后,曾召集过长老和诸儒,请教如何安抚百姓,聚讼纷云,莫衷一是。后来他听说胶西有位盖公,便以厚礼相邀。盖公便对他说,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于是曹参搬出正堂让给盖公住,盖公教他用黄老之术治齐,因此他相齐八九年,齐国百姓安定,安居乐业。 虽然八年来,张良已渐渐远离朝廷,学道轻举,愿从赤松子游。但他表面的平静,也难以掩盖他心灵深处为朝政的忧伤,甚至常常使他清夜扪心,难以成眠。 在他出世的冰山深处,仍燃烧着入世的烈焰。 陈平也算是相知甚深的故交,不过他也觉得他有些聪明过余,在他的才智后面,窥视得出一些玩世心态。前不久才听说刘邦要他与周勃去取樊哙首级,但如今取回的却是一个活囚,这还瞒得过张良的眼睛?他本不想再理陈平,但在这微妙的关键时刻,倒不妨听听他来说些什么?于是他便躺在卧榻上,叫何肩去请陈平进来。 陈平一进门见张良卧病在床,便不胜感慨地动情地说:“子房,皇上已撒手而去,先生如今又高卧病榻,想当年辅佐汉王血战于荥阳、成皋,虽然如今功成封侯,倒还真不如那些戎马生涯活得有味道呀!” 张良也感触良深:“所以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陈平啊,你还记得吗?那是在成皋,韩信派使者来,请汉王封他假齐王,汉王一听就火冒三丈,你我分别坐在汉王的两边,不约而同地伸出一只脚来,使劲地踩了汉王一下,他才突然转怒为喜……” 陈平热泪盈眶地只顾点头称是。 张良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等了片刻才接着往下说:“……没想到汉王打下江山才八年,就先离我们而去了!这八年还没有安静过一天,舒心过一天!” 陈平也被张良一片真情所打动:“不错,陛下临终前都还挂念着江山社稷的安危,一听说樊哙要诛杀戚夫人母子和诸将,便令我和周勃……” 张良突然坐了起来,目若耀火,逼视着陈平问道:“如今樊哙是死是活?” 陈平不知道张良是支持还是反对杀樊哙,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他一下子想到吕后对张良的印象颇佳,那么他一定会反对杀樊哙的,便直率地说: “子房放心吧,樊哙已被我解押进京,正逢陛下驾崩,只好去请皇后发落,皇后早已将他开释了!” 张良看到陈平满面春风,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深受吕后的赏识和信赖。他不觉感到阵阵齿冷。刘邦尸骨未寒,他早将陛下临终前的嘱咐巧妙篡改,用樊哙去讨好吕后,以取得吕后的赏识和重用。 其实,他早知道陈平才智过人,不过此人毫不掩饰的贪财,这种人在关键时刻就会露出他的私欲和狡诈。对于这一点,刘邦还是有所察觉的,因此在他的后事安排中,特别提到“陈平智有余,然难独任。”这次不是充分表现了他“难独任”的弱点么? 张良沉默半晌,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知皇上地下有知,当作何想法!” 陈平当然一下子就听懂了张良对他十分不满,是在挖苦他。其实,陈平也有满腹委屈,他深知事关重大,弄不好左右都要被杀头。一个人再聪明,也当然不敢专断,所以他特地与周勃密商妥当之后才行事的。 特别是他俩筑坛令樊哙前去接旨,出其不意地将樊哙绑了,关在槛车里解往长安,由他押送,周勃留下来接管樊哙的军队。陈平在半道上就听到皇上驾崩,于是他又怕惹怒了吕后和她妹妹吕须,特地派人抢先入都,向她们报告真象。没想到又接到使者传沼,要他和灌婴前去屯守荥阳。但是陈平作了一番权衡,怕招至误会,还是急匆匆先赶回到长安复命,把这件棘手的使命搁平之后再说下一步。记得他年轻时,在乡里村社中操刀分肉,父老赞扬这小子分得很均,他便得意地说:“将来让我宰割天下,也会象宰割这肉一般。”今天看来要搁平谈何容易! 他进入宫中在刘邦灵前痛哭一番,又向吕后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详加奏明。本来吕后叫他回宫休息,他怕一转身就会有人说他的坏话暗害他,又苦苦哀求留下来守灵。尽管如此,吕须还是在吕后面前说了他很多坏话,直到吕后任命他为郎中令,让他去辅佐刚继位的惠帝,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也真算难为他了,让他去接受这么一件左右为难的苦差事,如此煞费苦心,才算终于保住了这颗脑袋。 今天是吕后和惠帝的意思,听说张良病重了,让陈平前来探视一番,如果张良还能够支撑的话,请他来参加高祖出丧的大典。因为吕后明白,密不发丧的消息传出以后,群臣对她深为不满,为了稳定局面,如果张良能参加出丧大典,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而且派陈平前去请他,也是一个十分恰当的人选。 陈平见张良如此奚落他,心中感到十分委屈和难受,不觉涌出了伤心的泪水来: “子房,我陈平是有苦说不出来呀!若陛下尚在,我押这么一个活樊哙回来,陛下能不降罪于我吗?反之,陛下晏驾之后,我提上一个樊哙血淋淋的头回来,吕后又饶得了我吗?我知道,我有负于先帝,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出于无奈呀!” 张良想了想,不错,陈平平时为人,自有他的圆滑之处,但这件事也真算得上是一个千古不遇的难题,他能这般处置也确实是迫不得已了。 于是,他说道:“陈平,你我多年知交,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我不责怪你,如今我是深信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杜门谢客,学道轻举,今后就这般终此一生了!只是你还得侍奉新主,如今更是前程未卜,你当好自为之……” 说道这里,张良突然感到一阵旋晕,陈平见状赶紧扶他躺下。 “子房,你、你怎么了?” 张良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他勉强抬起一只手来,无力地挥了一挥,表示没有什么。 陈平说:“子房,今天本来是太后和惠帝让我前来探视你,如果你能够支撑,就请你去参加高祖的出丧大典。我看你身体如此虚弱,还是不去的好。我回宫去回太后与惠帝,就说留侯病重,不能参加。” 陈平毕竟还是能够理解张良,这不仅是感激他刚才对他处境的理解,而且此时此刻,他远离了未央宫与长乐宫,来到这骊山西麓的密林之中,才突然感到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淡泊与宁静、洒脱与超然。这里就再也没有那种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进退两难,没有那种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何必再让这位从赤松子游的人,去参加什么出丧大典,生死对他已经淡如云烟了。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刘邦逝世的周年忌辰又到了。 这一年尽管朝中充满了血腥和污秽,陷害与谋杀,但是到了这一天,仍然在庄严而隆重、沉痛而哀婉的肃穆气氛中祭奠着先帝高祖的亡灵。 鼓乐节奏缓慢,悲痛严肃。白色的旌幡猎猎飘卷,庄重而壮观。太后与惠帝,以及皇亲国戚、文臣武将,身穿皓素,满面含悲,乘着白色的銮舆凤辇、高车驷马,向长安城北的长陵缓缓驶去…… 张良没有去参与周年祭,刘邦死后他已迁隐到秦岭南麓之紫柏岭,此地距今汉中留坝县数十里。 他又来到一泓清泉边,来到那座宛如人形的黄石旁,焚上一炷香,面对着如篆的袅袅香烟默默地与他故交对着话。 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你一心要立为太子的如意,如今已来到了你的身边,他的冤屈你应该明白了。太子盈确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在他继位为惠帝之后,当如意被太后召进京时,太子生怕他这位年幼的兄弟发生意外,亲自到城外接着他,并与他同吃同寝,这一点出乎你的意外吧?我听说一天早上,惠帝早起练骑射去了,如意毕竟才十来岁的孩子,当然贪睡,兄长不忍心叫醒他,单独起床去了。就在这个间歇,有人端上毒酒让如意喝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就这样归天了,最先来到了你的身旁。 最使你在地下痛心疾首的,还是如意刚来到你身边不久,他的母亲,你最贴心的戚夫人又来到了你的身边。我相信,这次你一定震惊了!你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化成风暴雷霆,化成江海怒涛。你生前日夜忧虑的事终于发生了,但是你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谋害他的人手段如此残忍,心肠如此狠毒,简直不是人干得出来的! 这是谁?这是你美丽的爱妃吗?这就是那位能歌善舞、温柔善良而又善解人意的戚姬吗? 啊,这是什么东西?双眼已经被挖成了两个窟窿,舌头已被割去了,双耳也听不见了!你美丽的长发已被谁剪去?你那长袖挥舞的双臂哪里去了?你那踏在鼓面上的灵巧的双脚哪里去了?你已变成了一个被肢解的动物,然而你的鼻孔里依旧还有微弱的呼吸,你的那颗心还在怦怦地跳动。你、你就是戚姬吗?天哪,何等惨绝人寰的残暴!是人能干得出来的吗? 啊,陛下,你别用那怨恨的目光看着我! 你还记得吗?当年项羽自刎乌江,这位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尸体,被争功的将领剁成几块,放在你的面前请赏时,当时我在你身旁,但我并没有看见你露出胜利者得意的笑容,我看见你震惊了,你骇然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我听见你命令,将项羽的遗体用最好的棺椁入殓,在项羽的封地鲁之谷城,为他建造坟墓,你亲自主持了隆重葬礼…… 如今你又震怒了,悲痛欲绝地望着这被称为“人彘”的被放在污秽的茅坑里折磨致死的爱妃,你为生前没有能痛下决心保护她母子俩深深懊悔!你作为一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人,竟无力保护一个心爱的妃子和她的儿子,感到羞愧! 你也许直到如今,还在深深埋怨我,你也许这样想,如果当时谁的劝阻也不听,就一意孤行,立如意为太子,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场悲剧了。其实,你由一个布衣斩蛇起义,到最后逼得项羽乌江自刎,完成天下一统的经历就应当明白:如果你是强者,即使处于弱者的地位,最终也会登上强者的宝座;如果你是弱者,即使被扶上了强者的宝座,最终也依然会被真正的强者所取代。 如果你强把如意立为太子,在你归天之后,如意才十来岁,戚夫人又如此柔弱,孤儿寡母仍非吕后的对手,后果也决非你所能预料的。 请你一定相信我这话,并非出于事后的辩解。 你容我直言相告,你能有什么办法阻止至亲骨肉之间的无情残杀呢?没有!不仅仅是你没有,所有的帝王都没有!人世间只要拥有至高无上、为所欲为的“权力”,这种魔怪,就还会制造出“人彘”。正因为如此,我害怕这个魔怪,我厌恶这个魔怪,我远离这个魔怪。不错,一切钻营权势者,一切贪恋荣华富贵者,不可能与我同归!是的,你不可能与我同归,因为你已被囚禁在了未央宫与长乐宫,去享受那无尽的欢乐去了。然而恕我直言,你并没有享受到无尽的欢乐,却留下了无尽的悲痛…… 在今天,我可以在你面前坦率地直言了,就象我们第一次在下邳相见的那个夜晚,我用不着再对你称‘陛下’,我们不再是君与臣,我还是以知己故交的身份,称呼你沛公亲切得多。是的,今天你可以与我同归了,你可以解脱了。只有在这时候,你才可以享受到清静与无为、淡泊与宁静。然而,令人惋惜的却是,为什么许多许多的人,不能在生命存在的时候享有淡泊和宁静,而是必须等到生命之火熄灭之后,在生命的灰烬中,才能得到这种迟到的淡泊和宁静呢? 谁能回答我,为什么? 不错,今天是你的周年忌日,我不愿到长陵去参加那些虚假的庄严隆重的仪式,你会原谅我吗?什么?连你也讨厌这种仪式!它们扰乱了你的安宁和平静?你尤其不愿看见那个制造“人彘”的人,假惺惺地流淌着悲伤的泪水,做出庄严神圣的样子,在你的墓前装模作样地叩拜? 啊,沛公,你真愿意悄悄来到密林中这泓清澈见底的山泉边,与我默默对坐,象你东征黥布归来之后,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久久独坐一般? 魂兮归来,沛公! 好,就让我们这般久久对坐,以心交谈,直到地老天荒…… 在这后来的岁月中,张良可以说是根本不过问朝政了。他忧虑的倒不是吕氏家族要迫害他,相反倒是吕后还格外地赏识他,总不肯彻底忘掉他、冷淡他和疏远他,这样总会给他带来不安与不快、厌恶和烦躁。 吕后对张良的好感,并不因为他是刘邦的故交,也并不因为他有超人的大智大勇。主要是因为刘邦要废立太子时,张良是坚决反对的。正因为有张良的反对,再加上他又建议请商山四皓出山辅佐太子,才终于让皇上放弃了这一打算的,所以吕后母子对他始终感恩不尽。 吕后仍然不忘张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鉴于她的儿子惠帝的现状。直到现在,她还深深地悔恨,不该叫儿子去参观她残忍的杰作——“人彘”!这件事对刘盈的刺激太深,他顿时惊吓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差一点昏厥过去。离开永巷回到宫中,一连几日,进食就恶心呕吐。彻夜失眠,一入梦中就在惊呼中醒过来,冷汗湿透了衣衫。 儿子的这一精神状态,对吕后的打击非同寻常。刘盈尚未立皇后,更没有太子,如果有个什么闪失,她所得到的一切,不是将会在一瞬间全部失去么?她急忙下令重金聘名医治疗,病情虽有好转,然而心病是无药可医的。在残酷的宫廷斗争面前,这位心地善良的惠帝,精神崩溃了,是吕雉自己摧毁了自己的儿子,自以为得计反而干了蠢事,这就是搬起石头砸在自己的脚上。 惠帝从此不理朝政,干脆就让他那位贪婪、残暴的太后去为所欲为地专权吧,反正他也把她无可奈何,于是惠帝从此终日沉湎于酒色,寻欢作乐去了,很快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活着的“人彘”! 吕雉终于完成了两大杰作,一手造成“人彘”,一手又造成“行尸”。 太善良的人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不是成为鬼魂,就是成为疯子。 吕后记起刘邦在东征黥布期间,曾任命张良为少傅,病傅留守关中的太子刘盈,深得太子的喜爱和信任,太子对他总是言听计从。因此她想把杜门谢客、学道轻举的张良请出山来,让他使太子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但是,就连高帝出丧和周年忌辰都称病不出的张良,能用什么办法把他请得出来呢? 这时,正逢相国曹参病好,三月后吕后起用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周勃为大尉,基本上按照刘邦的临终嘱咐安排的,这样使汉室江山在这三根柱石的支撑下稳如泰山。一天,周勃与左、右丞相一起商议国事。他们都为年轻的惠帝身体衰弱、性格懦弱、不理朝政深感忧虑。当然他们也深深明白,能开这把锁的钥匙只能是皇太后,于是他们便决定一起去晋见皇太后。 三位重臣求见,吕后还以为有什么大事,一听是关于惠帝的事,正中下怀,便装出一副深深忧虑的样子说: “三位爱卿都是先帝的股肱心腹,如今又是国之重臣、栋梁。卿等忧虑即是,据我所知,惠帝身为太子时,只有一人最使他佩服。” 三人不约而同地问道:“谁?” “留侯张良。只是他近年来深居简出,杜门谢客,恐怕难于请他出山!” “臣等与留侯为故交,但人各有志,不好勉强,恐怕非太后出马不可!” “虽然是我出面请他,但也要烦三位走一趟,就说我和皇上有请,务必请他到宫中赴宴,等他来了再说。” “遵命。臣等就专程前去请留侯。” 自刘邦死去以来,张良已是五载多没有见过人了。 在那些远离京都的诸侯之帮,百姓中甚至流传他早已成仙,驾鹤西归。只有那些“屺桥拾履”、“博浪沙刺秦王”、“鸿门宴”等等,已化为神奇的传说,变成了酒肆村头茶余饭后的精神消遣了。 张良这种人,可以说他早已经死了,也可以说他是根本死不了的人了。 王陵、陈平和周勃,当今朝廷最具有权势的重臣,来到这人烟稀少的紫柏岭,这片密林边。他们远远地就下了车,三人今天一副布衣打扮,轻装简从,没有侯王显贵的那身衮衮华眼,轩昂气宇。 他们摒退随从,漫步着向山庄走来,生怕惊扰这位远离荣华、远离贵权、远离尘世的隐者。 来到山庄外面,听见山泉叮咚,鸟鸣嘤嘤,还听得见一阵隐隐琴声,若有若无。阵阵清风扑面,令人心旷神怡。 三人顿时产生一种神秘感,三颗久经沙场的心,也不由得怦怦跳动起来。 算是这三位重臣显贵的幸运,张良今天心清特佳,听何肩说三位故人微服造访,欣然出门迎接。 三人只见子房长发披肩,精神矍铄,骨立形销,宛如一位高人隐士、一派仙家气概。与当年那位精明干练、风流倜傥的谋臣策士,已判若两人。 没有客套,没有多余的寒喧,拱手相拜,然后仰天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坦然、诚挚,笑得那么舒心、自在,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周勃说:“当前屺桥拾履的少年哪里去了?博浪刺秦的英雄哪里去了?鸿门宴折冲樽俎的智士哪里去了?” 一问三叹,问得张良热泪滂沱。 他拉着他们的手说:“今日与故人相见,恍若隔世!我时常在梦中与汉王和诸公相聚,开怀笑谈,清夜醒来难以成眠!” 大家在泉边宽衣,席地而坐。 陈平问道:“子房,当年你我输佐汉王逐鹿中原,终于一统天下,你却激流勇退,抽身而去,难道你真是心若死灰,不思长安了么?” 张良回答道:“我有时也立于紫柏柏岭上,西望长安,浮想联翩。但见京华云遮雾罩、烟云迷茫,依旧是林泉高卧为佳!” 周勃说:“子房,看在故人份上,我等有危难之处,你肯解救我们么?” 张良笑了:“三位权倾朝野,官高爵显,一令可通行天下,指挥三军,号令百姓,还有何难处?向我求助,不若饱汉向饿汉乞讨么?哈哈……” 王陵性格憨直,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与陈平虽为左右二相,然而可怜左右二相,却将一个人奈何不得!” 张良诧异地道:“真有这样一个人?” 周勃接着说道:“别看我身为太尉,统率天下兵马,也把一个人奈何不得!” 张良更加不解了:“这人真有那么厉害?” 陈平苦笑着点点头:“我三人真是奈何他不得!” 张良问:“此人究竟是谁?” 三人齐声回答:“此人姓张名良字子房!” 张良睁大双眼惊愕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张良已是多年杜门谢客,与世无争,早已跳出是非之地,难道还会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下落?” 陈平赶紧解释说:“子房误会了,主要是我们三位真的遇上了一个难题,求子房看在故人的面上,不要为难我们!” 面对着三双恳求的眼睛,张良激动了,当年那股豪爽气概又露出来了: “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张良帮忙的,我张子房一定万死不辞!” 周勃豪爽地大笑说:“不是要你的命,只须先生枉驾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里?” “去长乐宫。” “难以从命!” “故人之间能说话不算数么?”陈平赶紧插言道,“实话相告吧,太后要大宴群臣,令我三人一定要把你请去!留侯不至,盛宴不开。你不去,不是为难三位故人么?” 张良默然。 气氛顿时为之紧张。 左右二相与太尉安然稳坐,他们已下定决心,摆出一副不答应就决不离去的架势。 张良也默默无言地坐着,象要坐个地老天荒的样子。 日已西斜,远处有马声嘶鸣。 张良终于坐不住了,无可奈何地吩咐:“更衣,备轿!” 三位故人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张良也笑了。 惊飞了一群林鸟。 今夜,长乐宫灯火辉煌,鼓乐掀天,群臣满座。 这种热闹的场面,还是高祖最后一次东征平定黥布回京,箭伤初愈时举行过一次盛大的宴会。最近五年来,朝臣人人自危,宫中谣言四起,充满了一种神秘气氛。 当左、右丞相陈平和王陵、太尉周勃这三位朝廷重臣,陪同一个多年不见的神秘人物走进大殿时,大殿顿时静了下来。所有的朝臣都用惊讶的目光随着他移动,有的惊得嘴巴都合不拢来了。 张良!张子房!谁也没有想到今夜连他都到了! 真正感到喜出望外的还是皇太后吕雉,她虽然表面上显得很镇静,然而当张良出现时,她那略带阴鸷的、显得威严的目光,突然一亮,表明她内心毫不掩饰的激动和兴奋。她深知,如果张良能重新出山辅佐惠帝,把她宝贝儿子从懦弱颓废的陷阱中拯救出来,她会多么样地重谢他! 另一个精神振奋的人,就是已经继位六年的惠帝。他一见到受高帝重托带病辅佐过他的留侯张良,一种由衷的喜悦顿时涌上了心间。近几年来,他象生活在恶梦之中,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她的母后为他寻觅的皇后,竟然是一个比他年龄小得多的他姐姐鲁阳公主的女儿。一个当舅舅的竟然被迫与自己的外甥女结为夫妻,他一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但又不能改变这一现实。再加上,更使他恶心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却认鲁阳公主为母亲,这位恬不知耻的齐王刘肥,竟给自己的妹妹当起儿子来。眼看自己的家族,毒的被毒死,杀的被杀的,特别是那个惨绝人寰的“人彘”,永远难以从梦魔中驱除,折磨着他难以安定的灵魂。于是,他干脆逃避,逃向美酒制造的迷幻,逃向美女怀抱的温柔之乡,尽管他才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帝王,但是和父亲当年比较起来,这只龙种生下的只是一只跳蚤了。 至少在他短暂的人生历程中,是张良使他感受到过人的智慧和力量,则不是他从另一个方面感受到的人的丑恶与肮脏。 张良按君臣之礼向惠帝和太后叩拜之后,吕后赐他在她的旁边就坐,这在君臣眼中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和宠幸。 但是,张良静静地坐在那里,显得很平静,一点也没有得意之色。 大家这才清楚地看见,留侯已是满头华发,五年来他已衰老多了。他坐在长乐宫中,似乎是个陌生人。 在笙歌管弦中,盛宴开始了。美酒琼浆,玉盘珍馐,享不尽人间的荣华富贵。 张良坐在席前,好象口不知味,鼻不闻香,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很少举箸。他在这一张张大嚼大饮的饕餮大口面前,显得孤独而又寂寞。大家都知道张良在轻举学道,道家要“服饵”(服用长生不老之药)、“辟谷”(就是回避谷物,当然不是绝对不食,而是尽量少吃谷物),还要回避烟火煮熟的熟食,多食自然生长的树木果实、花蕊和鲜山菜。因此满桌的山珍海味,对他变得毫无吸引力。 吕后和惠帝不时向他举杯,出于礼节他又不得不饮上一口酒,象征性地挟上一点菜,放进口中慢慢咀嚼,味同嚼蜡。 吕后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了,一边替他挟菜,一边对他说:“我说留侯啊,这人生在世,真有如白驹过隙,该享受就享受吧,又何必这般苦自己呢?吃吧,多吃一点,不必客气!” 张良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说什么好呢?他只有微笑着洗耳恭听,实在推不脱了,勉强吃一点。就这般吃吃停停,又停停吃吃,他今晚吃进肚里的美酒佳肴,比他十年来吃的这些东西的总量还要多。 乐舞百戏表演完毕,太后退席了。张良放心了,一时间感到自在起来。刚无拘无束地坐了一刻,一位太监来到他身边,说太后召见,他趁此机会离席,随太监来到后面,见太后已端坐在那儿等候他。 张良见礼后,太后赐坐后对他说:“今晚的宴会虽然召集了群臣,实际上是专门为留侯设的宴。所以特地请王陵、陈平和周勃这帮故人前来相邀,没想到留侯未曾推辞,欣然出山。” 张良说:“老臣蒙太后如此器重,深感惶恐,不知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沉思片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张良有些吃惊地问道:“敢问太后有何忧虑?” 太后说:“子房是先帝的股肱重臣,自从先帝晏驾之后,萧何与曹参又先后谢世,虽然已按先帝临终嘱咐,立陈平、王陵为左右丞相,立周勃为太尉,但惠帝生性懦弱,不思进取。真正有为之时,就是先帝东征托留侯病傅太子那段时间。太子平生敬重之人,就是留侯。因此,今夜请子房来是有托于子房,能不能出山辅佐惠帝?” 张良面有难色,他确实没有想到吕后时至今日,还会提出这个问题来。因此,他尽力推辞说: “请太后恕罪,多年来臣体弱多病,杜门谢客,早已不问朝政,恐难应命!” “子房,我算是求你了!”吕后颇有些哀伤,“子房,你一定要答应我的请求,当年是你竭力保全太子,如今太子继位为帝,你能见他这般状态而不拯救吗?你运筹帷幄辅佐先帝高祖打下汉室江山,难道就忍心看着它衰落下去一蹶不振吗?” 张良有些动心了,但他仍然难以决断。 太后说:“子房,就三年,不,一年也行!只要你把他扶上正路,我就让你重新归隐,决不食言!” 张良最后说:“太后,容我回去好生想想,一月之内一定回禀太后。” 当然也不能逼他太盛,吕后答应让他回去想想。 当他走出长乐宫的时候,天渐渐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夜已深了,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当他坐在车中驶出长安城,尽管放下了窗帘,阵阵秋风仍钻了进来,经过一阵颠簸,他的腹中有一种翻肠倒肚的感觉,难受极了。等了一会儿,他觉得手足都冻僵了,而腹中又是一阵阵绞痛,还没有回到紫柏岭,他就呕吐了…… 一路上,何肩吓坏了。张良回家躺在床上,就上吐下泻,浑身滚烫,烧得喃喃自语: “不、不……太、太后……我、我不去……不去……” “何、何肩……我、我要……去了……不、不是……去京城……那里……我、我不能去……” “不用……不用收拾……行囊……那里……那里什么……也不用……带了……” “我……我要随……赤松子去了……” 第二天,他稍微清醒时,何肩问他,要不要把他病重的消息报告太后和惠帝?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何肩又问,要不要请一位郎中来看一看? 他也坚决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何肩在山后找到一位采药老人,请他为张良看病。老人欣然前往,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步履轻盈,身轻如风。他来到病榻前,伸手为张良纳脉。刚一触到手腕,张良猛然惊醒。他以奇异的目光注视老人良久,嘴唇翁动,吃力地轻声吐出几个字来: “是……你……伯、伯……盛……” 老人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子房,我来寻你.没想到正赶上为你送行!” 张良面带微笑,平静地合上眼睛,呼吸愈来愈微弱了。 老人慢慢松开手,起身离去。 何肩追了出来,问道:“先生,他还有救么?” 老人摇了摇头说:“他今晚子夜时分上路。”说完飘然离去。 是夜,子夜时分。 张良醒来了。他睁开了双眼,如大梦初醒,显得那般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愁怅,没有忧伤。也无所留恋,无所牵挂,无所悔恨,轻声地说了一句: “我随赤松子去了。” 然后,他合上了双眼,永远地长眠。 烛光的火苗抖动了一下,熄灭了,化为一缕淡淡的青烟。 屋里顿时一片漆黑,窗口一束皎洁的月光透射进来,正照在张良的脸上,安详而平静。 何肩赶紧把门打开,快步来到院中,抬头一望,夜空如洗,天心一轮皎洁的圆月。 满山的松林,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松涛阵阵,如泣如诉…… 月空里一只南行的孤雁,发出声声凄婉的哀鸣。 时年汉惠帝六年,即公元前189年。 按照张良的遗愿,他的坟茔垒砌在松林的清泉边,那块黄石随他一起葬入墓中。 吕后正在等待张良的答复,得到的却是他的噩耗。 他死后,被谥号“文成”。按照惯例,长子不疑袭封。次子辟疆年方十四岁,被吕后授为侍中。 张良死去一年后,年仅二十三岁的惠帝刘盈死去了。 再一年后,吕雉终于称帝。 张良生前说过一段话,是他自己一生的概述,完全可以成为他的墓志铭: 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震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这就是张良的人生三部曲—— 报仇强秦,天下震动; 为帝者师,封万户侯; 弃人间事,从赤松游。 张良死后四十四年,即公元前145年,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诞生。再过五十三年,即公元前92年,司马迁在困厄中完成了辉煌的历史巨着《史记》。在《史记》中,司马迁专门写了一篇《留侯世家》为张良立传。太史公在结语赞颂他说: 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 在总览全书的《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又对张良作了总结性的评价: 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 唐代司马贞撰《史记索隐》,其中为一百三十人写述赞,他为留侯张良写了一篇精彩的赞歌: 留侯倜傥,志怀愤惋。 五代相韩,一朝归汉。 进履宜假,运筹神算。 横阳既立,申徒作杆。 灞上扶厄,固陵静乱。 人称三杰,辩推八难。 赤松愿游,白驹难绊。 嗟彼雄略,曾非魁岸。 宋代大文学家苏轼写了一篇着名的《留侯论》,称赞张良有“盖世之才”,他认为“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 北宋大史学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尝有超然而独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际,人臣之所难处。如高帝所称者,三杰而已。淮阳诛夷,萧何系狱,非以履盛满而不止耶!故子房托于神仙,遗弃人间,等功名于外物,置荣利而不顾,所谓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如今,张良墓究竟在何处?唐代张守节撰写的《史记正义》中引《括地志》云:“汉张良墓在徐州沛县东六十五里,与留城相近也。” 不论是谁出于什么动机,把张良的遗体搬回他的封邑埋葬,都纯属庸人自扰。如果张良有在天之灵,他的灵魂是无羁的灵魂,是自由的灵魂。 他的坟墓究竟在何处?又是否是他真正的墓地?这并不重要。 他永远活在历史与传说中,只要华夏子孙还在这个地球上存在,张良的名字就不会消亡。 他死后两千一百八十五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今后的历史还将继续作证。 公元一九九五年十一月至一九九六年七月于四川仁寿县城文林桥畔“虚静斋”,时年张良逝世二千一百八十五周年祭。 史记卷五十五 世家第二十五 留侯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厘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锥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始皇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圮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圮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日:“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居下邳,为任侠。项伯常杀人,从良匿。 后十年,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驹自立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从之,道遇沛公。沛公将数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属焉。沛公拜良为厩将。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 及沛公之薛,见项梁。项梁立楚怀王。良乃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韩申徒,与韩王将千余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颖川。 沛公之从锥阳南出轘辕,良引兵从沛公,下韩十余城,击破杨熊军。沛公乃令韩王成留守阳翟,与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关。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下军,良日:“秦兵尚强,未可轻,臣闻其将屠者子,贾竖易动以利。愿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为五万人具食,益为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持重宝啗秦将。”秦将果叛,欲连和俱西袭咸阳,沛公欲听之。良曰:“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击之。”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逐北至蓝田,再战,秦兵竟败。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如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 项羽至鸿门下,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乃具以语沛公。沛公大惊,曰:“为将奈何?”良曰:“沛公诚欲背项羽邪?”沛公曰:“鲍生教我拒关无内诸侯,秦地可尽王,故听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却项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为奈何?”良乃固要项伯。项伯见沛公。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背项羽,所以拒关者,备他盗也。及见项羽后解,语在《项羽》事中。 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赐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今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汉王之国,良送至褒中,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曰:“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 良至韩,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项王不遣成之国,从与俱东。良说项王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乃以齐王田荣,书告项王。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 项王竟不肯遣韩王,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良亡,间行归汉王,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复以良为成信侯,从东击楚,至彭城,汉败而还。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郄;彭越与齐王田荣反粱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城。乃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张良多病,未尝特将也,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 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荥阳,汉王恐忧,与郦食其谋桡楚权。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后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向风慕义,愿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向称霸,楚必敛衽而朝。”汉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具以郦生语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张良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去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自去也。”“其不可二也。武王不殷,表商容之间,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阎,式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来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汉四年,韩信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汉王怒。张良说汉王,汉王使良授齐王信印,语在《淮阴》事中。 其秋,汉王追楚至阳夏南,战不利而壁固陵,诸侯期不至。良说汉王,汉王用其计,诸侯皆至,语在《项籍》事中。 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故,数尝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以示君臣,君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刘敬说高帝曰:“都关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积雒阳:“阳阳东有成皋,西有殽邑,背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滩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谓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于是高帝即日驾,西都关中。 留侯从入关。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人若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始上数在国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吕泽强要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诚能无爱金玉壁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执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候所。 汉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将,往击之。四人相谓曰:“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乃说建成侯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还,则从此受祸矣。且太子所与俱请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尽力,其无功必矣。臣闻‘母爱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请将皆陛下故等夷,乃今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上虽病,强载辎车,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于是吕泽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疾,愿上无与楚人争锋。”因说上曰:“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汉十二年,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上佯许之,犹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齿,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 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鹊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阙,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着。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道引轻身。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候不得已,强听而食。 后八年卒,谥为文成侯。于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见下邳圮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谷城山下黄石,取而葆词之。晋侯死,并葬黄石。每上冢伏腊,词黄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国除。 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子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候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子之羽。”留侯亦云。 《留侯世家》译文 留候张良,他的祖先是韩国人。祖父开地,在韩昭候、宣惠玉和襄哀王三代为相。父亲名平,在鳌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去世。他死后二十年,韩国被秦灭亡。张良由于年少,没有在韩国做过官。韩被秦攻占时,家里尚有三百家奴,他弟弟死去也无法安葬,于是他用所有的家财去寻觅刺杀秦王的刺客,为韩国复仇,因为他的祖父和父亲王世在韩国为相的缘故。 张良曾经在淮阳学礼,东游拜访仓海君,结识了一位力大无比的人,特地为他制作了一个百二十斤重的大铁锥。秦皇帝东游时,张良与那位力士在博浪沙袭击秦皇帝,结果判断有误只击中了副车。 秦皇帝大为震怒,下令在全国搜捕,一定要尽快捉住这个要犯,这一切都是张良造成的。从此张良改名换姓,流亡隐藏在下邳。 张良曾在闲暇时漫步于下邳郊外的一座桥上,有一位衣衫破烂的老人,来到张良身旁,将他的鞋掉到桥下,他看着张良说:“小子,下去把鞋给我拾起来!”张良非常吃惊,想要殴打他,但见他是一位老人,终于强忍下来,还是到桥下将鞋给他拾了起来。老人又说:“给穿上!”张良已经为他拾起了鞋,又双膝跪下去给他把鞋穿上。老人伸出脚来让他穿,然后大笑而去。张良大为震惊,两眼望着他走去。老人走了大约一里路又转身回来,对他说:“你小子还可以教育!五天以后天将亮时,到这里来见我。”张良感到这人十分奇怪,跪下回答说:“是。”五天以后天刚亮,张良便来到桥边。老人却早已来到,他生气地说:“与老人相约,反而掉在后边,这是为什么?”他离去时说:“五天后你早一点来。”五天之后才刚刚鸡叫,张良便赶往桥边,老人又已经先来了,再一次愤怒地说:“为什么又迟到了?”他离去时又说:“五天后你早一点再来!”又过了五日,张良半夜便动身前往。等了一会儿,老人也到了,高兴地说:“就是应当这样。”他拿出一卷书简说:“读了它就可以成为王者的老师。十年之后必有王者兴起,十三年之后你小子可以在济北来见我,谷城山下的黄石便是我!”说完就走了,再没有说什么,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等天明之后张良打开书简来看,原来是一卷《太公兵法》。遇见异人授书,张良觉得这件事非比寻常,常常打开书来认真研读。 张良隐居下邳期间,喜欢结交游侠之士。项伯在杀人之后,也曾到张良这里躲藏过。 十年之后,陈涉等起兵反秦,张良也拉起了一支百多人的队伍。听说景驹在留自立为楚王,张良便率领队伍去投奔他,半道上遇见了沛公刘邦。刘邦正率领着几千人,在下邳以西扩张势力。于是张良便归属了他,刘邦拜张良为偏将。张良多次用《太公兵法》讲给刘邦听,他都十分接受,还常常使用其中的计策。然而张良又常给其他人讲,他们却不理解。张良说:“沛公真是上天所赐。”于是便决定追随他,不再去见景驹。 等到刘邦到薛城去见项梁,项梁拥立楚怀王。张良便对项梁说:“你已经拥立楚国之后为怀王,在韩国的各位公子中数横阳君韩成最有才能,你可以立他为韩王,多树立一点朋友。”子是项梁便派张良去请韩成,将他立为韩王。让张良为韩国申徒,同韩王一起率领一千多人往西去收复韩国土地,虽然攻占了几座城池,但很快又被秦重新夺回去,他们便在颖川一带来来往往地游动作战。 刘邦的队伍从洛阳南部向轘辕出击,张良引兵与刘邦会合,攻克了属于韩国的十多座城,打败了杨熊的军队。于是刘邦便命令韩成在韩都阳翟留守,他和张良一起南下攻克宛城,向西攻入武关。刘邦想用两万人的兵力去攻打峣关的秦军,张良对他说:“秦兵还十分强大,不可轻敌。我听说那里的守将是一位屠户的儿子,商人便可以用利去引诱他,希望你暂时留守,派人先行一步,准备好五万人的食物,并在各个山头插满旗帜,作为疑兵,派郦食其带上财宝去收买秦军将领。”泰将果然背叛,想联合起来向西攻打咸阳。刘邦准备接受,但张良劝阻他说:“这只是将军们想叛变,士兵恐怕不会服从。如果士兵们不服从就危险了,不如乘秦军松懈不备袭击他们。”于是刘邦便带兵袭击秦军,把他们打得大败。便北上蓝田,又打了一仗,秦军竟然被打败。刘邦率军直抵咸阳,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 刘邦进入秦宫,看到数不尽的宫室、帷帐、狗马、贵重宝物和宫女们,便想留下来住在宫中。樊哙向刘邦建议撤出宫去,刘邦不接受。张良对刘邦进谏说:“正因为秦王无道,你才能够打败他们进入宫中。你要想为天下彻底推翻暴秦,就应当身着俭素作为依靠。如今才刚进入秦宫,就安于宫中的享乐,这才真正算得上是帮助暴君残害百姓。更何况忠言虽然不好听,却有利于行动;良药喝起来虽然很苦,却对治病有好处。希望沛公能够听从樊哙的劝告。”于是刘邦便将军队撤回到霸上。 项羽率大军来到鸿门,准备攻打刘邦,项伯在深夜驱马来到刘邦军中,悄悄找到张良,想带他一道离开。张良对他说:“我是奉韩王之命辅佐沛公西征,如令形势这般危急,我逃走就太不讲义气了。”张良便去对刘邦将此事讲了,刘邦大为震惊说:“我该怎么办?”张良说:“你真是想背叛项羽吗?”刘邦说:“是鲰生向我建议守住关口不准诸侯入关的,这样便可以在秦的地方称王,所以我才听了他的。”张良说:“你自己估计能抵挡得住项羽吗?”刘邦默默地想了许久才说:“当然不能,现在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张良坚持要项伯与刘邦会见,项伯只好去见刘邦。刘邦设宴举杯为项伯祝福,并结为儿女亲家。还让项伯转告项羽,说刘邦并不敢背叛他,之所以闭关自守,完全是为了防备强盗窜入。等到项伯禀告项羽之后,这件事也就化解了,详情记录在项羽的纪事中。 汉元年的正月,项羽分封刘邦为汉王,封地在巴蜀。刘邦赏赐给张良黄金百谥、珠宝两斗,张良都将它送给了项伯。刘邦又命张良重金收买项伯,让他去请求项羽把汉中封给他,结果项羽也答应了,刘邦于是便得到了汉中的土地。刘邦率队伍到他的封地去,张良送他到褒谷的途中,刘邦让张良回到韩王那里去。临别时张良向刘邦献策说:“你何不将走过的栈道烧毁,向天下显示你不再回来了,以便使项羽放心。”刘邦让张良归去,他继续西行,边走边烧毁栈道。 张良回到韩王成那里,韩王成因为让张良辅佐了刘邦,项羽没有分封韩王成回到韩国为王,而是命令他随项羽东归彭城。张良对项羽说:“刘邦已经将栈道烧毁,他没有再出来的意思。”还写信向项羽报告,说北方齐王田荣反叛。项羽从此不再担忧西边的刘邦,开始出兵去讨伐齐王田荣。 项羽始终不肯让韩王成回到韩国去,只封他为候,最后还是在彭城把他杀了。张良从项羽那里逃了出来,从小道投奔刘邦。当时刘邦已经从汉中复出收复了三秦,重新封张良为成信侯,挥师东进攻打项羽。占领彭城以后,刘邦又败退出来。逃到了下邑,刘邦下马来坐在马鞍上问道:“我打算把函谷关以东的地方暂时让出来,你以为让给谁有利?”张良回答说:“九江王黥布,是楚的一员枭将,与项羽不和。另一个人是梁的彭越,他与齐王田荣共同起兵反项羽,这两个人可以立即联络他们。在你的将领中只有韩信可以承担大任,独当一面。假使你想把这片土地让出来,就可以让给这三个人,那么就可以战胜项羽了。”刘邦于是派遣随何游说九江王黥布,另外派人联络彭越。后来北方魏玉豹反叛刘邦,刘邦派韩信率兵讨伐,一举攻下燕、代、齐、赵。但是最后打败项羽的,还是靠这三个人的力量。 由于张良体弱多病,并没有专门带兵打仗,时常作为谋臣策士,跟随在刘邦左右。 汉三三年,项羽将刘邦围困于荥阳,刘邦非常害怕和忧虑,他和郦食其商量如何削弱项羽的力量。郦食其说:“从前商汤推翻夏桀,仍然分封他的后代在杞。周武王伐纣,也分封他的后代在宋。当今秦王暴政不讲仁义道德,侵占了诸侯各国的社稷,吞灭六国之后,使他们的后代没有立锥之地。如果你真正能够重新分封六国的后代,全部颁发印玺,这样受封的君臣百姓必定都会对你感恩戴德,莫不向往你的风采仰慕你的品德,心甘情愿作你的臣仆。你的德行已经确立,就可以称王天下,项羽也一定会前来称臣。”刘邦说:“很好。赶快刻印,然后请先生前去颁发。” 郦食其还没有走,张良就从外面进来拜见刘邦。刘邦正在吃饭,便对他说:“子房快来,有人正在为我策划战胜项羽的计划。”便把郦生的话告诉了他,问道:“你以为怎么样?”张良问:“是谁人为你出的主意?你的大事就要坏在这个主意上!”刘邦问:“为什么?”张良对他说:“请把你的筷子借来比划一下。”然后对他说:“从前商汤讨伐夏而又敢于分封他的后代在杞,是因为他算准了能够制夏桀于死命,不会东山再起。今天你能制项羽于死命吗?”刘邦说:“还不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一个理由。周武王讨伐般纣王之后还敢分封他的后代在宋,是因为他有把握能得到纣王的脑袋。今天你能得到项羽的脑袋吗?”刘邦说:“还不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二个理由。武王占领殷商之后,表彰商容的故里,光耀囚禁箕子的地方,封比干的坟墓。如今陛下能封圣人的坟墓,表彰贤者的故里,光耀智者的门庭么?”刘邦说:“不能的。”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三个理由。他们能将钜桥的粮食、鹿台的钱币分发给贫苦百姓,今天你能散发府库赐给贫苦百姓吗?”刘邦说:“还不可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四个理由。殷灭亡以后,武王改兵车为乘车,将兵器放倒,用虎皮盖了起来,用来表示天下不再打仗。现在你能禁止武装推行文治,不再用兵了吗?”刘邦说:“不可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五个理由。将马在华山的南坡放掉,以表示不再需要它。今天你能将战马当成无用的东西放掉吗?”刘邦说:“当然不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六个理由。将牛放在桃林的北坡,表示不再用它去运送军粮。今天你能将牛放掉不再运送军粮吗?”刘邦说:“不可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七个理由。再加上天下许多人离开他们的亲人,抛下祖坟,告别故园,跟随你打天下,日日盼望的就是那块封地。如果你重新恢复六国,封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的游士都各自回去事奉自己的主人,返回故园墓地,你又靠谁去夺取天下?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八个理由。再加上当今没有比项羽更强大的,就是重新建立六国都比他弱小,仍然要屈从于他,你能让他们来臣服于你吗?如果你真正来采用郦食其的计谋,那你的大事就坏了。”刘邦气得把口中的饭都吐了出来,骂道:“这个无用的书生,差点坏了你爷爷的大事!”立即下令将印销毁了。 汉四年,韩信攻破齐国之后要想自立为齐王,这件事惹怒了刘邦。张良劝说刘邦,刘邦接受了张良的劝告,才派张良前去授予齐王信的大印,这件事记述在韩信的传记中。 这一年的秋天,刘邦追击项羽到阳夏之南,战事于刘邦不利而被迫在固陵坚壁固守,相约诸侯前来救援,但诸侯都久等不至。于是张良又向刘邦献策,刘邦采纳了他的计策,结果诸侯纷纷赶来救援。这件事记录在项羽的传记中。 汉六年正月,刘邦分封有功之臣。张良并未立下战场上杀伐的功劳,但汉高帝刘邦却说:“在军帐中出谋献策,使千里的战场取得决战的胜利,这是张良的功勋。让他自己在齐选择三万户。”张良却说:“我从下邳起事,在留会见皇上在是天意让我归属陛下。陛下采用我的计谋,并不时取得成功,我自愿分封到留在感到满足了,不敢接受三万户的分封。”刘邦便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人一起受封。 这一年刘邦已经分封功臣二十多人,还没有分封的日日夜夜都在不停地争功,使分封很难进行。刘邦一天在洛阳南宫,从复道上望见许多将领都坐在地上谈话。刘邦问:“他们在说什么?”张良回答说:“陛下不知道吗?这是在谋反。”刘邦问道:“天下已经平定,为何还要谋反?”留侯张良说:“陛下从一个平民百姓起义,并以此夺取了天下,如今陛下身为天子,你所封的都是萧何、曹参等过去的亲友,而你所诛杀的都是你平生有仇和怨恨的人。如今将领和官吏不可能都得到了封赏,这些人不仅害怕陛下不能全都封赏,更害怕你怀疑他们平生所犯的过错被你杀掉,所以就聚在一起商量谋反。”刘邦忧虑地说:“怎么办才好呢?”留侯说:“陛下平生最恨的,又为君臣所共同知道的,最突出的那个人是谁呢?”刘邦回答说:“雍齿还在儿时就与我有仇,他曾经常欺侮我。我本来想杀掉他,但因为他战功很多,所以不忍心杀掉他。”张良说:“现在必须首先立刻封赏雍齿给群臣看,大家见雍齿都受到了封赏,那么每个人的心里都稳住了。”于是刘邦大宴群臣,当着大家封雍齿为什方候,还督促丞相和御史抓紧根据每个人功劳的大小进行封赏。君臣喝完酒出来,都高兴地说:“雍齿都能封侯,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刘敬向刘邦建议说:“应该定都关中。”刘邦犹豫不定。他左右的大臣很多都是山东人,都劝刘邦定都洛阳,他们说:“洛阳东边有成皋,西边有殽龟,背靠黄河,面向伊水和洛水,它的安全有充分保障。”张良却说:“洛阳虽然有这样的保障,它的周围较狭窄,方园不过数百里,田土也不肥沃,容易四面受敌,这里不是打仗的地方。然而关中左面是二郩山和函谷关,右边也是陇山和蜀山,有千里肥沃的土地,南边又有富饶的巴蜀,北边胡地又盛产战马,凭借西北南三面固守,只有东面可以控制诸侯。如果诸侯安定,从黄河、渭河可以把全国的物资,通过水路运到京城;如果诸侯反叛,就可以顺流而下,把充足的军粮运往前方。这就是说凭借它的地理优势,真是一座坚固的城池和天然的府库,刘敬说得很对。”于是刘邦立即起驾,西去定都关中。 张良跟随刘邦入关。由于他生性体弱多病,开始服辟谷之药,静养修炼,一年多门不出。 刘邦想废太子,重新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引起了大臣的进谏和争议,没有得到坚决有力的支持。吕后十分恐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悄悄对吕后说:“留侯张良最善于出主意,皇上也很信任他,可以请他想想办法。”吕后便派建成侯吕泽去请张良,对他说:“先生经常充当皇上的谋臣,现在皇上要废立大子,先生能袖手旁观吗?”张良回答说:“过去皇上多次在危急之中采用我的计策转危为安,如今天下太平,皇上以自己的爱憎想废立太子,那是他们骨肉之间的事,我们做臣子就是有上百人反对也不起作用。”吕泽一定要他出个主意,说:“请替我们想个办法。”张良说:“这不是能凭口说解决问题的。我看皇上也难以请动的,天下只有四个人,这就是被称为‘商山四皓’的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四个人年岁都高了,都以为皇上过去侮辱过儒生,所以逃到山中藏了起来,耻于当汉臣。但是皇上却对这四个人十分尊重。如果现在你真能舍得拿出金银财宝来,让太子写一封信,用谦躬的语言派上车去请他们,派上个能言善辩的人一定要请他们出山,或许能把他们请出来。他们来了之后,一定要待如上宾,每次公子上朝都让他们陪同,故意让皇上看见,皇上一定会感到奇怪问是什么人。如果皇上问起他们,一定知道四位是贤人,这就会大大地帮助太子。”吕后于是命令吕泽派人带上太子的书信,用最谦躬的话语和最丰厚的礼品,去迎接四位老人。四人来了,住在建成侯吕泽家里。 汉十一年,黥布谋反,刘邦病了,想让太子带兵去讨伐黥布。四位老人都说:“从来的皇上都会让太子留下,如果让太子去带兵,形势就危急了。”他们对吕泽说:“太子去带兵打仗,如果有功劳,太子处的地位对他不利;如果无功而还,那就会从此受到祸害。再加上太子所率领的各位将领,都是曾经跟随皇上打天下的骁勇之将,如今让太子去率领他们,和让羊去率领狼没有什么不同,都不会为太子出力,肯定不会打胜仗。我们曾听说‘母亲一定抱她喜欢的儿子’,如今戚夫人日日夜夜都守候在皇上身旁,常常把起王如意拖到皇上跟前,皇上说‘一定不能让那个不肖子居于我的爱子之上’,这说明他是一定要废立太子的。你何不赶快去请吕后找机会向皇上哭诉说‘黥布是天下闻名的一员猛将,很会带兵打仗,如今的各位将领都是和陛下平辈的故旧,如果命令太子去率领这些人,和让羊去指挥狼没有什么不同,决不会为他效力的,如果让黥布得到这个消息,他更会无所畏惧地挥师西进。皇上虽然有病,准备一辆很好的车子,安安稳稳地躺在上面,这样诸将没有敢不尽力的。皇上虽然辛苦一些,也使自己的妻儿得到好处。’”吕泽立刻连夜拜见吕后,转告了四皓的意见。吕后便找机会向刘邦哭诉,把四皓的意见都讲了。刘邦说:“我也知道太子一定不能当此重任,还是让我亲自去吧!”于是刘邦御驾亲征,命令群里留守京城,君臣都将刘邦送到灞上。张良虽然有病,也强支撑病体,赶到曲邮见到皇上说:“本来我应该跟随你去才是,但是我病得很重。黥布率领的楚军十分凶狠,希望皇上一定不要和他们硬拼。”同时他又向刘邦建议:“应该任命太子为将军,监督关中的军队。”刘邦同意了他的意见,对他说:“你虽然有病,还是请你强支病体辅佐太子。”那时叔孙通担任太傅,张良行使少傅的职责。 汉十二年,刘邦镇压黥布的叛乱后率兵归来,这时他的病更重了,愈加想废立太子。张良劝阻,他仍然不听,张良本身也有病就不管事了。太傅叔孙通说古道今,以死相争保护太子。刘邦虽然表面答应,心里还是想废太子。一次皇上宴请群臣,太子在坐,四位老人辅佐太子,年纪都已经八十多岁了,头发和眉毛都全白了,穿戴的衣帽都很有气派。皇上见了非常吃惊,问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四位老人上前答话,通报了各自的姓名,他们是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刘邦听了大吃一惊,说:“我找你们好几年了,但老先生们一直逃避我,今天老先生们为什么又自己来追随我的儿子?”四位老人都说:“陛下从前看不起读书人还要嘲笑他们,我们不愿受这种侮辱,因为恐惧而逃亡隐居起来。我们私下听说太子为人讲究仁义十分孝顺,对读书人尊敬爱护,天下的人都伸着脖子愿为太子去死,所以我们投奔太子来了。”刘邦只好说:“劳烦各位老先生好好教育和照顾太子。” 四位老人为皇上祝酒后随太子离去。刘邦看着他们离开,然后召来戚夫人指着四人的背影对她说:“我本来想废立太子的,但有这四个人辅佐太子,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很难动他了。吕后已经真正掌握了主动。”戚夫人哭了起来。刘邦说:“你为我跳个楚舞吧,让我为你伴唱一只楚歌。”他放声高唱道:“鸿鹄高高飞翔,一飞就是千万里。它的羽翼已经丰满,可以自由地在四海飞翔。自由地在四海飞翔,又能够将它怎么样?我虽然也有弓箭,又如何能射中它!”唱了几遍,戚夫人已泣不成声,刘邦起身离去,盛宴终止。刘邦最终不能废立太子,完全是因为张良推荐招来四位老人起了作用。 张良跟随刘邦平息了代地的叛乱,用奇计攻克了马邑,又劝刘邦立萧何为相国,经常和刘邦商讨大大小小的事情,由于不关系天下存亡,所以没有存录。张良自己评价自己说:“我家两世为韩国宰相,韩国灭亡之后,不留恋万贯家财,为韩国复仇不畏强秦,令天下振动。后来用三寸之舌为帝王当军师,分封万户,位列侯爵,这是一个平民书生的最高荣誉,对于我张良来说已经感到最大的满足。我如今愿意抛弃人间的闲事,想追随神仙赤松子云游。”于是开始学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修身炼道。刘邦病逝后,吕后重视张良的才德,强制他重新食人间烟火。吕后说:“人生一辈子,就像一匹白马从缝隙间一闪而过,何必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张良不得已也吃些食物。 张良当初在下邳圮上接受那位老父赠送他的《太公兵法》,十三年后他跟随刘邦路过济北的时候,果然在谷城山下见到了黄石,他把它带回去当珍宝奉伺。张良死后,将黄石与他葬在一起。后人上坟祭祀,都要叩拜黄石。 张良的儿子不疑,承袭留侯爵位,孝文帝五年因犯法被废除。 太史公司马迁评价说:许多学者都否定鬼神的存在,也有人承认有精怪药物。就像张良遇见的老父授书这件事,也是非常奇怪的事。刘邦多次陷于绝境,很多时候都靠张良神奇的计谋解救,难道说不是天助吗?刘邦说:“在军帐中指挥谋划,取得战场上的胜利,我是不如张良的。”我以为张良这个人一定长得身材魁伟,后来见到了他的画像,他的体态容貌还真像个女子,难怪孔子说:“如果仅仅从相貌去评价人,就像子羽的相貌和德行相反一样,会造成失误。”张良也是这样。 留侯论 (宋)苏轼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圮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圮上之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做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困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毙。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人,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留侯论》译文 在古代称得上豪杰之士的人,一定具有超越常人的气度和节操。普通人遇到了难以忍受的事情时,就会拨出剑来,冲上去捞斗,这算不上真正的勇敢。天下有大智大勇的人,对于意外事件的突然降临一点也不惊慌,无缘无故对他加以侮辱能够不被激怒,这就是因为他的抱负十分宏大,志向特别高远的缘故。 张良在圮上接受一位老人赠兵书的传说,这件事确实太怪诞不经了。那怎么能知道不是秦代隐居的君子,特意出来考验张良的呢?看他们各自都有不便道破的深意,是有大智者在相互进行着揣摩和试探。世俗之见把圮上老人看作鬼神本来就已经错了,还把老人的用意看作是向张良授书就更不对了。当韩国灭亡,秦国正处在强盛的时候,秦国用刀、锯、鼎、镬等种种酷刑,来对付天下有才能的人。平白无故道到杀戮的人,真是难以计其数。那时即使有古代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无法施展他们的本领。像秦始皇那样施行严刑峻法非常急切的人,他的锋芒的确势不可挡,但是等到他疲惫的时候却有机可乘。然而少年张良却不能忍耐一时的激愤,想用个人的力量,在一次阻击之中逞强。张良虽然侥幸没有死,但实际上生死之间连一根头发也容不下,那是何等危险呵!贵族子弟,不愿死于盗贼之中,这是为什么?这就是他们懂得生命的可贵,不屑于在同盗贼相斗中死去。像张良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不像伊尹和姜太公那样去深谋远虑,却只想采用荆轲与聂政那样行刺的小计谋,企图在侥幸中保存性命,这正是圮上那位老人为他感到深深惋惜的地方。正因为如此,老人才故意在他面前摆出高傲无礼的姿态,让他受到狠狠地刺激,如果能够忍受下去,他才可能真正成就一番大事业。(他真的忍受下来了)所以老人才说:“这小子是可以教好的!” 楚庄正在宣公十二年讨伐郑国时,郑襄公曾袒露着上身,牵着羊去迎接他以表示臣服。楚庄王说:“一国之君能这般屈己尊人,他的百姓必定信服他并为他卖命。”于是他下令退兵言和。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困于会稽山上,被迫带着臣妾到吴国去做人质,在那里整整三年没有流露出任何厌倦与不满。少时张良虽有复仇大志,却不能屈己尊人,这不过是凡夫俗子的勇猛。那位圮上老人,认为张良才智有余,但担心他缺乏度量,所以才无情地挫伤他那年轻气盛的刚强暴躁的脾气,让他能够忍受那些微不足道的愤怒,而去实现他远大的谋略。圮上老人与张良平生素不相识,突然在荒野相遇,却傲慢地命令张良去替他干奴仆所做的事,而张良却十分坦然地去做了,一点也没有惊诧愤怒的情绪,这就说明张良已经成熟了,秦始皇已经不能惊扰他的谋略而使其盲动,项羽也无法使他激怒而去冒险了。 现在来看刘邦、项羽争夺天下,最后刘邦之所以能胜,项羽之所以失败,完全就在于一个能忍耐一个不能忍耐罢了。项羽正因为不能忍耐,虽然所向无敌,但他滥用武力任性暴怒终归失败。刘邦却能够忍耐,保存实力发展壮大,等待时机而最后消灭项羽。这完全是张良给他谋划的结果。后来当淮阴侯韩信夺取齐地之后请求刘邦封他为假王时,刘邦大怒,立刻从言语和面部表现出来。从这里可以看出,刘邦还是不善于忍耐,要不是张良及时劝阻他能最终获得胜利么? 司马迁曾想象张良是一位高大奇特的人物,后来才知道他长得相貌和妇人女子一般,觉得相貌与他的志向和气节一定也不相称,其实这正是张良的过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