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向新丰飞快地驶去,何肩不时回过头来,看见颠簸中的张良,脸色苍白,大滴大滴的冷汗直往下淌。他咬紧牙关坚持着,靠在车上那副痛苦难受的样子,使何肩几次想停下车来,让他喘口气。但是每次看见何肩回转身来那恳求的目光,张良都坚决地向他挥挥手,马车仍然飞快的向前奔驰。 何肩完全懂得留侯的个性和心情,在军国大事上他向来毫不含糊。 从霸上到新丰这条路,也就不过几十里。张良对这条路十分熟悉也毕生难忘。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道路上铺满了积雪,他正陪同沛公从霸上到离新丰不远的鸿门去拜会项羽,折冲群樽俎,避免了一场对沛公不利的血战。如今刘邦和他都是病体缠身,当年雄风今何在?岁月不饶人啊! 在新丰西边的曲邮,张良终于追上了刘邦的大队人马。当皇上首先跳下车来,双手抓住他使劲摇晃时,他的热泪也夺眶而出。 他们之间不用话语也完全可以交流。 正好晌午已过,刘邦下令埋锅造饭。他没想到张良会赶了上来,真是喜出望外。他决定今天不走了,他要和张良痛快地谈一谈。 “皇上,臣没有赶得上到霸上送行,是臣的罪过呀!” “子房,别这样讲,朕知道你病了,不忍心惊扰你。但是,有一点你是知道的,多年来朕哪次出征,身边能没有你呢?这次没有你随行,朕的心中总有点觉得不踏实,空荡荡的!” 刘邦说到这里动情了,张良也动情了,相对唏嘘,感慨不尽。 张良真诚地表示:“陛下,要是你真正需要臣相伴随行,臣一定万死不辞!” 刘邦没有置之可否,他只用双眼默默地望着张良。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上,一副病容,他哪里忍心让张良再去经受征途的艰辛、劳顿和风风雨雨! 此次东征,刘邦的心理负担比那一次都更重。以往他出关东进,与项羽决战,那时他无后顾之忧,有萧何坐镇关中,保证粮饷的供给,他是一心一意,全力以赴地与项羽殊死鏖战。而这次,他既要向东对付黥布,又要牵挂留守长安的太子,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后顾之忧还更为沉重。因此,刘邦毫不犹豫地坚决摇了摇头说: “不,子房,这次你不能去!” 张良对刘邦的回答感到惊讶。 刘邦深情地说:“子房,你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又重病在身,朕能让你一起去吗?” 张良也只好无可奈何的说:“本来臣应该随行,无奈病得很重,力不从心。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陛下也身患有病,还要亲自率兵出征。黥布手下的楚人剽悍凶顽,愿陛下千万小心谨慎,避开他的锋芒,巧妙地抓住战机,方可取胜。” 刘邦说:“这方面请子房放心,夏侯婴有一位门客薛公,是从前楚国的令尹,他的看法非常之深刻。” 张良问:“薛公是如何对陛下说的?” 刘邦说:“薛公分析黥布不外科上、中、下三策,知其所为便好对付了。” 这位薛公认为,对于黥布来说,上策就是南取吴,西取楚,东并齐鲁,北收燕赵,坚壁固守。如果这样的话,山东恐怕就不属于汉了;中策就是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隘口。如果这样的话,胜负未可料也;下策就是东取吴,西取下蔡,骤粮越地,身归长沙。如果这样的话,陛下就可以高枕安卧了! 最后,薛公对刘邦说:“黥布不过是一位骊山刑徒而已,他只不过是遭际乱世,终于得以封王。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远见卓识,一向鼠目寸光,顾前不顾后。臣料定他必出下策,那样陛下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 张良听完后,点了点头,但他不无忧虑地告戒刘邦:“唯有目光短浅、只顾眼前的人,才格外莽撞,象一头疯狂的野兽。因此陛下千万不可轻敌,一定避其锋芒,善于周旋。” 刘邦点了点头才把他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此次东征,朕不要子房随行,还另有一重托!” “呵!”这倒是出乎张良意外的,“陛下请讲!” “我这次东征,心挂两头,其实黥布倒并不那么可怕,真正放心不下的还是长安!” 张良以为忧虑的是京都的安危。 刘邦摇了摇头说:“京都我已命太子留守,关中安危,也作了周密妥当的部署。我已征发上郡、北地和陇西车骑,以及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驻军霸上,护卫太子,想来无多大问题了。” 张良问道:“那么陛下忧虑的是什么呢?” 刘邦心事重重的样子,默然良久,长长叹息了一声。 张良坦率地问;“陛下还在忧虑立嗣之争么?” 刘邦想了想说:“是,也不是。” 张良说:“陛下,容臣直言相告,虽然我为了江山社稷的安危,不赞成陛下废长立幼,但我决不支持后妃与嫡庶之间倾诈弄权。陛下东征,太子留守,我一定为陛下照看好戚夫人母子,陛下尽管放心去吧!” 殊不知刘邦仍摇了摇头,张良感到有些困惑了。 “那么,陛下所忧何来呢?不妨直言相告!” 其实,刘邦心里明白,只要他还活着,是没有谁敢动戚氏母子一根指头的,这还并非他目前担心的所在。对于太子刘盈,他之所以不满意,除情感上的因素外,主要还是因为他觉得刘盈太善良,太没有心计,但是他毫不怀疑刘盈的忠诚。太子决不可能背着他干出什么于他不利的事来。但是…… “但是,”刘邦终于把他日夜忧思的话挑明了,“正因为刘盈太软弱、太善良,才会有人借太子的名义为所欲为。到了有一天,还可能营私结党,排除异己,甚至还可能连江山都不姓刘了!” 张良不禁瞠目结舌:“真会有如此严重么?” 刘邦有些神秘地说:“有一位方术之士预言,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 “妖言惑众,陛下不可深信!依臣看来,异姓诸王已诛杀怠尽,朝中目前尚无强人……” 刘邦急迫地打断了张良的话:“子房切不可太天真,有些事你是想象不到的,比如韩信,我绞尽脑汁也难除掉他,然而却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女人杀掉,令你我为之惊愕!海水不可斗量,人心难测呀!” 刘邦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仅一纸之隔,伸一根指头就可以戳破。 张良当然听懂了,但他不愿把这张纸戳破。 “那么,臣能为陛下怎样分忧呢?” 刘邦说:“子房为朕之故交,如今虽然抱病在身,但无论如何请子房为朕代病辅佐太子以免朕悬念。” 张良说:“叔孙通本来就是太子太傅,他的才情足以胜任,陛下完全可以放心。” 刘邦直言不讳地说:“叔孙通的确是一位贤臣,但他一个人恐怕不济于事,更何况他是一位迂腐的儒生,因此一定请子房竭力相助。朕想任命你为少傅。当然少傅一职对子房来说,确实太委屈你了,但朕深信子房不会计较,希望子房一定不要推却。你是再放心不过也再恰当不过的人选。” 张良回答说:“陛下深知臣淡泊于名利,决不计较官爵之高低,只要是陛下所托,臣一定忠于职守,不辱使命。” 刘邦无言地伸过手去,抓住张良的手久久不放,眼里泪光闪烁。 两人就这样达成默契,默默地坐着,什么也不说。时近黄昏,晚霞如火。 刘邦在一位侍者的耳边吩咐了两句,很快两乘轻便的轿子便抬到他们跟前,刘邦带着几分老顽童的狡黠,笑着对张良说: “子房,上轿吧,我带你到一个去处!” 说完,不由分说的把张良抬上一乘轿,刘邦也上了另一乘,两人被抬着向曲邮的一座山头爬去。没有一会儿,便被抬到那高高的山崖边,随行的卫士在一方巨石上铺上坐垫,让他俩在上面打坐。 刘邦和张良放眼望去,太阳渐渐向西落下,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今日天气晴好,在斜阳的照射下,南面望去,天际是连绵骊山,西望霸上,隐约可见。 当他俩不约而同地向东方望去,顿时怦然心跳了。一眼望见那边,他俩能不血沸心跳吗? “子房,看清了吗,那是什么地方?”刘邦笑指前方。 张良的兴致特别高,他向刘邦的手指处望去,只见他愁眉舒展,笑得那么开心,笑得那般忘形。何肩知道,近些年来已经从没有见过张良这般笑逐颜开了。 从山下这一望无际的平原向东延伸,在那里隆起了一片坡地。此刻,夕阳的残照,给那里的树丛和原野,镀上了金黄的亮色,不过这黄昏时刻,那里很静很静。十年前,那里是营寨绵延好几十里的楚军大营,不可一世的项羽正统率着四十万大军驻扎在那里,与还军霸上的沛公的十万汉军对峙着…… 张良自语般的说:“那年冬天雪真大呵!” “到鸿门去的那天早上,我感到冷得出奇……”刘邦回忆说。 “到了鸿门还冷吗?”张良幽默地问道。 “那时,不知项羽何时会砍我的脑袋,哪还顾得上冷不冷哟!” 刘邦说完和张良同时放声大笑起来,他俩笑得简直喘不过气来。 落日西沉,残阳如血。 暮霭在山下的原野上升起,骊山变成了灰色的剪影,霸上隐入迷蒙的雾气中,鸿门象拉上了一道灰暗的帷幔。 暮色苍茫,那些闪烁着耀眼金辉的难忘岁月,都被吞没了。 两人静静地坐在夜色中,久久不愿离去。 今夜,山下又是十里营寨,篝火熊熊。 第三十章 忧患深深汉宫秋 在刘邦出征的日子里,张良抱病担任太子少傅,与吕氏家庭巧妙周旋,维持着京都长安的稳定,直到刘邦胜利归来。 张良在新丰曲邮与刘邦话别后,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各奔西东。 张良回到长安,没有去城外的山庄,而是直接进宫,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住了下来。刘邦把留守的太子交给他照看,尽管重病在身,他不敢稍有懈怠。 张良属于那种重承诺,使命感极强的人。 在新丰话别中,刘邦已经把他的隐忧,向既是他的臣下,又是他的故交张良交了底。说穿了,张良表面上是太子少傅,还不如叔孙通的官大,实际上是要他注意吕后,别让她借太子干政,防止她乱来。 张良知道,不论是太子太傅叔孙通,还是商山四皓,他们都是忠诚正直、品德高尚的人,都是在忠心耿耿地辅佐太子,决无二心。于是他一一拜访了他们,转达了刘邦的托付。这样就好比在太子周围,筑起了一道坚实的护墙,使吕后、吕泽等人不敢借太子为所欲为,更不可能轻举妄动。 同时,使他感到放心的是,已经成年的太子刘盈,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虽无咄咄逼人的英才和魄力,但还算得上质朴无华,这也可以使太子在母后面前,虽不敢分庭抗礼,但也不至于狼狈为奸。 再加上他又来到霸上,把皇上调来护卫太子的三万军队的将军们请来,一一交待了皇上的旨意。只要这支队伍稳住,京都长安就可坚如磐石了。 这样张良就可以后发制人的辅佐太子了。 只是吕后和吕泽认错了告示。 开初,他们一听说皇上东征,命张良为太子少傅辅佐留守京都的太子,简直欣喜若狂。因为他们知道,留侯张良是坚决反对废长立幼的,而且商山四皓还是他举荐的。再加上太子太傅叔孙通也是反对废太子的,这样就使太子的地位有了可靠的保障,当然就意味着吕后控制朝政的力量大大加强了。现在,皇上东征黥布,太子留守京都,这不就等于她吕后大权在握了吗?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大好时机啊! 夜,长安未央宫。 这座四年前由萧何主持营建的汉宫,由于皇帝东征,已见不到往日的灯火辉煌,听不到彻夜的笙歌管弦。不论是前殿,还是东阙、北阙,到处都是黑沉沉的琼楼殿宇凌空的飞檐,在夜空显示出威严的剪影。四年前第一次进宫时,连刘邦自己也感到修得太豪华了,脸一沉对萧何发起脾气来:“天下喧扰,连年征战,到现在成败也很难料定,宫殿何必修得这般豪华?”果不出刘邦所料,近几年来诸侯叛乱不已,连他老病缠身,尚难在宫中享受安乐,还不得不亲自率兵东征,让十七岁的太子留守京都。 在一座偏殿的室内,红烛高烧,张良服药之后正卧榻闭目静息。何肩进来告诉他,建成侯吕泽求见。 张良打心眼里就讨厌他,这是个十足的钻营小人,趋炎附势,胁肩谄笑,象—只嗡嗡飞绕的红头苍蝇。 “你就说我有病,服药后躺下了!” “你知道这个人难缠,不见不走,再加上他又是皇后的兄长……” 张良反感地:“皇后兄长又怎么样?” 何启为难地说:“不见又不好,让他早见早走!” 张良默然。何肩知道,这表示同意。 吕泽进屋,张良坐了起来。 “留侯有病,就请躺下吧!”吕泽说。 张良依然坐着:“建成侯有何见教,就请直言相告吧!” 吕泽笑了笑说:“大事倒没有,是皇后吩咐我前来探视留侯的病,皇上让留侯辅佐太子,事关重大,重任在肩,皇后请留侯多加爱惜身体,以留侯力保太子深为感激!” 张良坦然地说:“请太后不必多礼!我张良身为汉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受皇上委托在他出征期间辅佐留守的太子。在新丰与皇上话别时,皇上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众臣。” 吕泽颇有些诧异,忙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身虽在东,心实忧西。皇上正告朝中诸臣,不得越权干预朝政,各司其职,各谋其政,谁要是背着捣鬼,皇上一定不会饶恕他!” 吕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颇有几分尴尬,对张良只顾点头称是。 张良脸色铁青,正襟危坐,不屑正眼看他。 吕泽自讨没趣,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才想起他妹妹托他捎的礼品。于是,他只好从身上掏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白壁,双手捧到张良面前说: “我来时,吕后托我捎来白壁一对,望留侯笑纳!” 张良连看也不看一眼,更不用说伸手去接,他只说: “这一对白壁,是价值连城的国宝。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不知道。” “这是当年在鸿门宴上,汉王托我献给项王的礼物。后来,汉王战胜项王,这对白壁又由项伯献给了皇上!” “原来如此!” “此乃有历史意义的镇国之宝,皇后怎可背着皇上私自送人?臣也决无胆量敢收受这么贵重的礼物。如果收下了,我有何颜见皇上?还是请建成侯完璧归赵吧!” 吕泽满脸通红的只顾说:“那是,那是,我一定退还皇后!” 吕泽想要告辞,张良叫住他说:“建成侯,我还想提醒你,这对皇上心爱的白壁乃镇国之宝,不可轻意示人,更不可妄动,皇上知道了是要杀脑袋的!” 吕泽唯唯称是,匆匆告别离去。 一日,从征讨黥布的前线,传来一个令满朝文武震惊和不安的消息,皇上为流矢所伤! 本来就带病出征的刘邦,又受了箭伤,真如雪上加霜,万一有个闪失,太子才十七岁,将如之奈何?皇上又偏偏把辅佐留守太子的重托落在张良肩上,这使张良的忧虑加深了。 京都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张良不动声色地做着应变的准备。首先派人到淮南打探确切消息,随时向他报告皇上病情的真相。同时,他又密诏驻霸上三万护军的关键人物,令军队随时听候调遣。还吩咐何肩密切注视皇后和吕氏家族的动向,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他。 随后,他就得到报告,说吕后称病,命太子前往吕后居住的长乐宫探视病情。太子在长乐宫呆了整整一天,才回到未央宫。 太子回宫以后,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十七岁的刘盈失去了往日的天真,他变得有些精神恍惚,终日沉默一言不发,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太子为何突然如此心事重重? 张良判断,一定是吕后把他叫去,有过什么特别的吩咐,并叫他不准对外人说。太子毕竟阅世不深,又加上性格懦弱,心理上的压力太大,一时不知所措。所以才变得这般反常。 张良决定去见太子。 他来到太子的寝宫,只见他独自坐在那里发呆。一见张良来了,才慌忙站起来迎接说: “留候来了,快请坐!” 张良刚一坐定,就有一位宦官赶忙进来,侍立在太子旁边。张良一见就知道是来监听他们谈话的,便毫不客气地对他说: “我要与太子商谈军国大事,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出去吧,没有叫你不许进来!” 这位宦官竟然有恃无恐地回答说:“小臣奉皇后御旨,小心侍奉太子,日夜不得离身!” 张良勃然大怒:“既然皇后如此吩咐你,为何我刚来时,扔下太子独自在此发呆?你这不是明明违抗皇后御旨吗?” “这……”宦官无言以对。 “来人!”张良喊道。 两位武士闻声而上。 “把他给我拿下!”张良对宦官说:“你狗胆包天!你知不知道皇上出征时,把辅佐太子留守的重任委托给了我?就凭你不尽心侍奉太子这一条罪状,今天我就可以杀你的头……” 宦官脸色刷的变白,一下子跪倒在地,象捣蒜一般向张良叩头求饶:“留侯饶命!留侯饶命!” “把他拉下去!暂且下狱,等皇上东征归来,再决定他的死活。今后再有违背皇后旨意,侍奉太子不尽心效力者,以此为戒!” 张良的借题发挥就到此结束。 只剩下太子和张良时,张良问道:“听说皇后有病,太子进宫探视,皇后御体康复了么?” “呵,母后没,没有……呵呵,是病了,已、已经好多了,好多了!” “我看太子面色不佳,沉默寡言,郁郁不乐,是不是身体哪里有些不适?” “倒没有什么病,只是吃不好,睡不安。” “皇上东征,托太子留守京都,军国大事责任重大,太子倒要多加保重!” 太子不安地问:“留侯,父王的箭伤果然很重么?万—……我……” 张良明白了虚实,便安抚他说:“太子不必着急,想来皇上伤势并不严重。如果真是病危,早已有专人日夜兼程送信回京,或者是皇上回京治伤;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动静,可见不是大不了的事。” “可是,可是母后说……呵呵……没、没有说、说什么!” 太子生怕失言,竭力遮掩。 张良淡然一笑说:“皇后当然心急,她日夜牵挂皇上御驾亲征,太子要多劝皇后宽心些才是。” 太子似乎想说什么,似乎又不敢说,一张脸涨得通红,额上的汗珠都急出来了。 他的确太善良了。 张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便安慰他说:“太子不必焦虑,皇上出征前再三吩咐我辅佐太子留守京都。太子有什么危难之处,尽管对臣讲,臣一定为太子分忧!” 太子相信留侯是一个可信赖的人,父王那么信任他,自己心里有什么也完全可以对他讲。于是他便说道: “实话告诉留侯,我之所以日夜忧虑不安,是因为……”他停住话四下张望了一番,才说:“因为母后告诉我,朝中有一批武将,想借父王病危兴风作浪,若不除掉他们,先下手为强,就会后悔莫及,江山难保!” 张良大吃一惊,猛地站了起来。他低头在室内来回走了几趟,让自己猛烈跳动的心平静下来。当刘邦在新丰向他道出隐忧时,他还以为皇上可能有些小题大作,现在看来这个女人绝非寻常,这些日子不能不格外小心。他然后问道: “太傅知道吗?” 太子摇摇头。 “四位老人都知道吗?” “太后再三嘱咐我,不可告诉任何人,也请留侯不能说出去!” “当然,这是军机大事,当然不可告诉别人,否则要坏大事的。”张良竭力稳住太子。 太子双手抓住张良的手,象一个落水者抓住唯一的一根木棒一般,苦苦地哀求道: “留侯,你告诉我,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快告诉我?” 张良说:“太子不必急躁,等到皇上平定黥布之乱回来以后,一切都明白了。” “不,留侯!”太子痛苦地说:“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父王回来又怎么样?他不喜欢我,讨厌我,说我不象他的性格!他随时都在想废掉我,立如意弟弟为太子!” “太子冷静一点,别说了。” “不,留侯,今天我要把话说完!父王不喜欢我,母后又逼我,天天都在望我立刻能当上皇帝,逼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父王不喜欢我当太子,说句心里话,我自己也不愿意当这个太子!自打我被立为太子,我没有过个一天舒心的日子!我还时常想,当年逃亡途中,父王要是真把我扔了,让我流落民间,可能日子还过得舒心些。” 说到这里,他伤心地无可奈何地痛哭起来。这是那些日日夜夜梦想荣华富贵的人,怎么也无法理解的。突然,他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 “留侯,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为什么骨肉之间都必须残杀呢?为什么……” 对于这位似懂非懂的十七岁的少年,过早地被推进这个残酷的你死我活的人间最无情的一种争斗的漩涡里,决非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就是说得清楚也不能说。 他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太子的痛哭,等到这位柔弱善良的太子情绪稳定下来以后,他才离去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把今天与太子的谈话,翻去复来想了一番,才开始感到京城长安的局势,已经十分严峻。刘邦不死则已,如果真有什么不测,长安将是一片血海。现在,他已经清晰地看到,身居长乐宫的那个女人,自从杀掉韩信之后,她那颗贪婪的心已经快要胀裂胸口了,她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一颗膨胀的女人的心,远比男人更为疯狂和凶残。当她由弱者开始变为强者时,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原来的强者变成弱者。 何肩进来告诉了他一个刚刚得到的绝密消息,吕后已经命令吕氏家族的成员,秘密地选拔了一只精悍的队伍,正在日夜加紧训练。一旦从淮南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便立刻捕杀留在京都的重要的武将,血洗长安…… 果然证实了太子吞吞吐吐透露出的隐情,是绝对可靠的实事。 长安城的上空已不仅是阴云笼罩,而是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了。 何肩说,这是吕泽手下一位亲信,请他秘密转告留侯的。 张良突然问道:“淮南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何启说:“还没有。”他已经布置好,只要消息一传到,便立即直接送到留侯这里来。 现在淮南的消息是决定问题的关键。 如果刘邦的伤势不重,又很快得胜回朝,自然就化险为夷。如果刘邦伤势严重,在征途驾崩,吕后当然就会大开杀戒。即使如此,还可以及早联络朝中重臣,共同对付这个女人,还不至于做第二个韩信。 最伤脑筋的恐怕还是在于刘邦不死不归,就象现在这个局面,那才真难以采取什么主动行动,去制止吕后的杀戮。因为她也有一个响亮的借口,有人要趁皇上将兵在外,留守太子年少,阴谋在京都造反。这样,她把谁杀了,都可以说得冠冕堂皇,名正言顺,就象当年杀韩信一样,刘邦也不好说一个不字,更何况她已经有过一次成功的尝试。 何肩向他提出了几条建议,张良都认为是不可行的。 何肩提出,情况紧急,干脆把皇上调集在霸上护卫太子的三万军队调进长安,看吕氏家族还敢不敢轻举妄动? 张良以为坚决不可。先发制人,吕后还没有行动就调兵,容易引起皇上的猜疑,正好为吕后动手找到一个借口。 何肩还建议,立即派人通知京都的元老重臣、文臣武将,做好防范准备,不至于猝不及防、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好糊涂的何肩,这才是一个束手就擒的办法。一通知必然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皇后正可以唆使太子质问你,你有什么根据说吕后要诛杀大臣?居心何在?这样,你才是头一个被诛杀的对象!更何况众位大臣中糊涂人不少,有许多掉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人,你去告诉他,他根本不会相信。其中难免还有吕后的亲信,也必然有人趁此机会去向吕后告密,邀功请赏。 张良彻夜难眠。他数着宫中一次次巡夜的更声,眼睁睁地直到漏尽更残。 大夜将尽,朝曦微露。 何肩急匆匆地来到他的卧榻前,他见留侯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留侯,还是闭上眼睡一会儿吧,这样通夜不眠会加重病情的!” “皇上那里有消息么?” “刚才得到一个消息……” 张良急不可待地说:“还不快讲!我一夜没有合眼,就是在等待皇上的消息!” 何肩告诉他,黥布先攻荆国,荆王刘贾战败身亡。黥布又移兵攻楚,楚王刘交逃离淮西都城,奔薛避难。真如薛公所言,这黥布见荆楚已破,果然行的下策,溯江西进,抵达会缶正与刘邦率领的大军相遇。经过一场激战,黥布被击溃,带领残部连老巢也不敢回,便往江南逃去。 “好!”张良叫了一声,再没有说什么。 何肩看见他那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了,慢慢地合上了,没有一刻功夫,便响起了熟睡的酣声。 他太疲倦了。 何肩替他轻轻盖上被子,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午时过后,张良醒了过来,睡了大半天,精神好多了。喝过药进过餐后,何肩进来报告说,吕泽又到太子那里去了。 张良拍案而起:“好,有办法了!” 何肩帮助他穿戴整齐,便跟随他前往太子那里去了。 还没有进门,远远就看见一名宦官守在门外,一见张良到来就赶紧进去报信。 张良进来刚一坐定,吕泽便抢先说道:“留候来得正好,太子正说要派人去请留侯。” “呵,太子有什么急事?”张良故意吃惊地问道。 “刚才,刚才母后派国舅……”太子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 吕泽把话头接了过去:“吕后得到密报,朝中有一班武将,听说皇上东征黥布箭伤病危,将乘机作乱,汉室江山岌岌可危,如不及时处置,一旦皇上驾崩,局面将不可收拾!” 太子惊恐地说道:“留侯教我!” 张良装出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吃惊地问道:“真有此事!我怎么一点也没有听说?” 吕泽做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故作神秘地说:“这帮人阴谋篡汉,深知留候是皇上故交、心腹股肱之臣,敢来找你谋划么?” 张良笑了:“当然,当然!不过,有证据么?” “这个……”吕泽口吃,“证据当、当然……会有的,留侯不必多虑!” “那么,”张良乘虚而入,“吕后知道这事吗?如果皇后都不知道,这般军国大事,恐怕太子也难定夺,更不用说你我这般臣下了!” 吕泽终于露馅了:“留侯请千万放心,这正是皇后陛下的旨意。” “呵,原来如此!”张良做出一副放心的样子,“那么,皇后准备怎么处置这帮乱臣贼子呢?” “留侯放心吧!”吕泽得意忘形地说:“这帮人算得了什么?连韩信这个项羽和皇上都对他畏惧三分的赫赫名将,不是被吕后束手就擒,砍了脑袋么?哈哈哈哈……” 太子不知所措,只是用一双乞求的眼光望着张良说:“留侯,我怕……” 吕泽说:“太子怕什么,迟早你都是要当皇帝的,象你这么软弱慈良,怎么镇得住江山呢?当无情时就得无情,心肠不狠别人能畏惧你吗?” 张良笑着说:“太子不必有所畏惧!我就是专门来向太子报告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太子急忙问道。 张良说:“我刚才得到一个从淮南前方传来的消息,皇上率领的征讨大军,在会击与黥布的叛军迎面相遇,一场激战,黥布被击溃,带领残部向江南逃窜。” 太子露出了笑容。 吕泽顿时面如土色,慌忙问道:“皇上不是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么?” 张良回答说:“这恐怕正是那些想篡夺汉室江山的人所期待的吧!只要皇上还健在一天。这只不过是白日作梦罢了!”吕泽坐不住了,他找了个借口匆匆去了。张良明白,满朝文武大多反对皇上废长立幼,这种态度虽然和吕后完全一致,但出发点却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正因为如此,是非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就连与刘邦如此亲密的张良,也站在他的对立面,反对他的作法。尤其是太子,更不能简单地把他认定为吕后一党的,如吕泽之流。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并不赞同他母后的作法,只不过因为他母后在拼命保他的太子地位,他还无力抗拒他母后的旨意。刘邦则因为他在情感上对戚夫人和如意的偏袒,使他对太子缺乏一个公正的看法,而且还越来越加深了隔膜和怨恨。 这就使未央官和长乐宫的上空,凝聚着越来越厚重的阴云。 张良这一手果然奏效,一时间笼罩着京都长安的那种充满杀机的紧张气氛,骤然之间得到缓解,许多惴惴不安、如临如履的朝臣们,还不明白其中的究竟。 不过,这种作法毕竟只能是扬汤止沸,而不能釜底抽薪。慢慢的随着东边战场久久不传来音讯,谣言又开始四起,气氛又日渐紧张。 张良当然又开始失眠了。 一天深夜,一匹奔马由东向西,在关中平原上裹雷挟电般飞驰。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长安人的梦。 当张良被何肩把他从睡梦中叫醒,把一封十万火急的鸡毛文书送到他手上时,他久久端详着,双手发抖,不敢拆开。 吉邪凶邪?祸兮福兮?! 何肩在一旁发急:“留侯,快拆吧,看看里边究竟是什么消息?” 张良闭上了双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一下把封漆扯掉。他抽出信纸抖开来凝神屏息地看着,何肩在一旁高高举着红烛为他照亮。 何肩双眼直盯着留侯的脸,想从他脸上的喜怒哀乐了解文书的内容。但是张良脸上象岩石般凝固了,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行泪水扑簌簌地直流…… 何肩吓得一下子哭了起来,“难道皇上……” 张良举着文书的书垂了下来,如释重负地说出几个字来: “皇上明日回京!” 说完,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 何肩悄悄地退了出去。 突然,他一跃而起,大声呼唤着:“何肩!何肩!” 何肩快步走了进来。 “我要马上去见太子!” 当他走出房门时,顿时惊呆了,只见整个的未央宫灯火辉煌。鼓乐声声。 他来到太子的寝宫时,太子已经得到消息,早已起来了。张良走进去时,只见太子泪流满面,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心如死灰,神情沮丧。 张良大惊:“太子你!这是怎么了?” 太子一句话也不说,等了半天,才开口说道:“父王回京,我、我也就完了!” 说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太子的哭泣,他对太子刘盈说:“太子千万要振着起来。一定不要自暴自弃。我一定在皇上面前尽力保举太子,你马上作好迎接皇上的准备,天亮以后我们就一同到霸上去。” 他告别太子走了出来,独自站在未央宫高高的台阶上伫立眺望。 东方天际,启明星已经升起。渐渐明亮的天空,使宫阙的飞檐愈来愈变得清晰。 一阵带着寒意的晨风吹来,他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不过他觉得自己一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爽快。 他不知道四年前是谁为宫殿命的名,名曰未央宫,倒还是意味深长的。未央,未尽也。汉家江山是短暂,还是“未央”?这不是谁能说得准的。秦王朝那么短暂就复灭了,出乎始皇帝所意料吧?“国运长久”,谈何容易,在辅佐太子这些日子,比起当年游刃有余的逐鹿中原,他时时感到捉襟见肘、心力交瘁。他甚至觉得保住江山远比夺得江山要难得多。 他望见远处,还在沉睡的长乐宫,黑沉沉的不见灯火。 今天,整个长安城提前醒来了。 张良清楚地听得见从大街上传来的车辚辚、马萧萧。朝臣们涌进宫来了,他们要从这里出发,到霸上去迎接凯旋归来的皇上。 他突然感到一阵旋晕,不知不觉地倒在未央宫前的丹樨之上。 等到何肩前来找到他,把他抱上一辆马车。正巧叔孙通路过这里,急忙上前说:“留侯又病了么?就不要到霸上去吧!” 这时,张良醒了过来,他用无力的衰弱的声音说: “回、回山庄……” 只有这辆马车,与朝臣们向南走的是相反的方向,独自缓慢地驰出了长安的北门,向那骊山脚下一片静寂偏僻的林丛驶去…… 第三十一章 死生契阔 作为“帝者师”的角色,张良的人生追求总是与刘邦的帝业连在一起。他与刘邦不仅是君臣,也是知已故交.同心相印.死生契阔。刘邦死去的时候,张良才深深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失去了一半。 刘邦率兵东征,平息黥布叛乱,大获全胜而归。 黥布带领残部逃亡江南,接到长沙王吴臣的书信,邀他到长沙避难。他信以为真,行至鄱阳,突然遇到埋伏,猝不及防被杀死了。 刘邦虽然凯旋而归,但他的心情却坏极了,再也没有往日那叱咤风云的英雄感了。异姓诸王虽然已被他消灭得所剩无几了,但是他的豪气也差不多消磨干净了。 他拒绝了群臣的朝贺,也不奖赏有功之臣,整天在宫中由戚夫人陪着恹恹而卧。箭伤还并没有痊愈,一阵阵钻心地疼痛。毕竟年岁越来越大了,已经再难适应戎马生涯。然而到现在为止,不论边境的匈奴犯境,还是发生诸侯叛乱,都还得御驾亲征。再加上京都安危又令他放心不下,还不得不托付给病中的张良。这次他顺道回故乡看了看,前次还是九年前兵败彭城,和夏侯婴一起逃亡,深夜经过故乡时想接走太公和吕雉,但已不知去向,无颜见父老乡亲,谁也没有惊动,悄然离去了。这一次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了吧,以天子之尊回到父老乡亲面前,可算是荣耀的极顶了。尽管如此,他的心境仍然十分悲凉。在酒酣耳热之时,他难以压抑心中的酸楚,不禁引吭高歌了一首即兴创作的《大风歌》。他高唱的这支歌,其实是一支悲歌。因为他虽然已经“威加海内”,但他仍然缺少“守四方”的“猛士”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回到宫中,整日有戚夫人相伴,他心中废立太子的念头又油然而生。 在养病的日子,群臣可以不见,但却没有理由也不可能不见吕后和太子。而他一见到她母子俩,心中就无名火起,就烦躁不安地给她母子俩没好脸色看。愈是如此,太子就愈怕他,愈躲着他,他当然也就愈讨厌他。于是,吕后也就愈加忌恨戚夫人。愈加拼死保住太子的地位,愈加酝酿着疯狂地复仇计划。 他们已经陷入了悲剧的怪圈不能自拔。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当年叱咤风云的刘邦,如今真象一只飞蛾撞到蜘蛛网上,越动弹越挣扎,越被缠绞得难以脱身。 如今刘邦心目中的江山社稷、军国大事,都归结到一点,这就是废长立幼。看着戚夫人含情脉脉的泪眼,听着她的声声叹息,他的心都碎了。不把这件事办成,他是死不瞑目啊! 这次东征,他已经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年岁不饶人。他已经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衰老,他清楚地知道,天子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生杀予夺之权,但是在死亡面前,他并不比普天下的黎民百姓多一分毫的优越。那么,自己能否在最后的岁月里,把立嗣问题,按照自己的意愿妥善解决呢? 他现在感到自己骑虎难下,要废立太子吧,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几个臣子支持自己,就连张良也坚决反对。就此作罢吧,难道一个至高无上的天子,就如此窝窝囊囊地认输了? 这一次,他要横下心来,非废长立幼不可,你们都说不行,朕就非如此不可!再反对,朕就要杀你的脑袋,看有多少不怕死的! 刘邦想,这次一定要先取得两个人的支持,即太子太傅叔孙通和太子少傅张良。 他先把叔孙通叫来,这叔孙通是个老儒生,典型的书呆子,什么事都按圣贤的教导和先王的遗训办事,决不越雷池一步。刘邦头一个就碰了壁,叔孙通遇水火不进,态度十分坚决地反对废长立幼。最后,君臣之间已经到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君王执意要废长立幼,太子太傅又坚决反对不肯让步,没想到叙孙通最后竟然对皇上毫不含糊地说: “如果皇上执意要废长立幼,臣就死在你的面前,以死相谏!” 刘邦相信这个迂夫子是一定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的。算了,算了!不废就算了,你老先生千万死不得,你死了我刘邦还得留下千古骂名。当初对儒生随口说了几句粗话,取下他们的帽子来拉过一次屎,闹得天下闻名,背了一个不敬读书人的骂名,到现在都还没有洗清! 叔孙通退下了,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皇帝也不是想干啥就干啥,想杀人就杀人的,难啊! 他决定找张良谈谈,回京后听说他病了,还未曾和他见过面,出征期间,他辅佐太子留守京都,朝中相安无事,功不可没,还应当好好感谢他呢!加上他还想打听一下,在他出征期间,朝中还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箭伤未愈,心情抑郁,住在宫中实在烦闷,人都是这样,很多时候都需要无监视的孤独和自由。如果一个人,每时每刻都有目光监护着你,从孩子到皇上,也会感到极度的不自在! 刘邦吩咐备一辆便车,微服私访,轻装简从悄悄从后门出宫。打北门出长安城,向东北方向逶迤前行,在骊山西麓的一座丛林掩映的小山头,有一座宁静简朴的庄园,叫“黄石山庄”,这便是从栎阳迁都长安后张良的新居。 这是他选定的终老之地。 刘邦今天身着平民衣衫,头顶系着一块方巾,去掉了那一身辉煌神圣的帝王包装,看起来象一个极为普通的山居老者。车在山下林子里停住了,他只让一个随从扶他从小路上山。连何肩也没有发觉,便悄悄绕到屋后的丛林中,到此连随从也撇下了。他独自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说的惬意和清幽。即使寻不到张良,他独自在这里静静地呆上几日,身上的百病和心中的烦忧,都会无影无踪,消退干净。 这个张良好福气哟!他怎能理解朕的烦忧? 他清楚地听见山泉的喧声,转过一段蛇行般的小径,来到一座山前。只见三股飞泉从崖口跌落下来,在半崖的一块突出的峭石上摔得粉碎,化成散珠碎玉,洒落在山崖脚下的一泓清泉中,使清澈见底的泉水,永无休止地荡起无尽的涟漪。 水底,是一颗颗光洁的五彩石,大大小小象宝石镶嵌的一幅美丽的图画。 在泉水的中央立着那一块状如人形的从谷城山下搬来的黄石。 刘邦知道不管几度迁居,洛阳——栎阳——长安,他隐居的山庄,都必定有山林、清泉和黄石,这是张子房心灵供奉的一块圣地。 他突然领悟到,人生当适时而进适时而退。不知进的人生太暗淡,不知退的人生太困窘。但是帝王人生是只能进不能退的人生,因为他后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刘邦明知他多么需要这种宁静淡泊,然而却又分明不能够和不允许,这正是他的烦恼和痛苦之所在啊! 他独自在泉边坐了下来,此刻他暂时忘却了此行的目的,他连张良也不想见了,他真愿意独自坐在这里,没有人来打扰,就这样坐下去,一直坐到地老天荒。可笑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士的帝王,却连这样一方净土也不能拥有。 “先生何许人也?到这偏僻的山庄来寻找什么?” 他的身后,一个声音在低声问道。他仍然背对着回答道:“一个想摆脱烦恼的人,到这偏僻的山庄来寻找偏僻。” 说完他才缓缓地回转身来。 “啊,陛下!” “子房!” 两双手紧紧地抓在一起,这是故友的相知,忘却了君臣大礼,也不需要那么繁琐的君臣之礼。 “陛下的箭伤好些了吗?” “快要痊愈了,子房的病,是前些日子辅佐太子留守劳累所致吧?” “倒也不妨,好在陛下东征期间,京都还算平安。” “真的就那么平安?” 刘邦回到长安以后,总感觉到前些日子,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令人扑朔迷离,难以分辨。总想找到一个人明明白白告诉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却难以找到。 本来张良是有这个能力和这个责任把这个谜底揭开的,但是话到口边他又犹豫了。 在废立太子事端初起的时候,张良就为自己立下了一条准则,皇家骨肉之争不可介入。 如废立之争,虽然暗中进行得很激烈,但始终还未曾捅破,还未曾表面化和白热化。如果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刘邦内心潜藏已久的隐忧,就将变得公开化和激烈化。皇上一定会为之震怒,一定会乘机废长立幼,这不反而帮了倒忙么? 他想:人世间许多复杂的事情,可以悄悄化解,但也有许多复杂的事也会变得更复杂,直到难以收拾。 他不愿看见自己耗费了巨大的心血和才智帮助刘邦建立起来的汉王朝,又象秦始皇死后那样,让阴谋和残杀把自己毁于一旦。何况天下需要休生养息。 他相信时间的力量,可以消溶坚冰,也可以创造奇迹。还是不说为妙。 他决定还是尽量弥合皇家的创伤,愿这种积怨能悄悄地散去。当然,他也清醒地看到,掩盖得再巧妙,也只能在刘邦在位的时候。因此皇上的寿缘愈长,愈能使汉室江山长治久安,一旦刘邦驾崩,吕后临朝,就不知道后果如何了!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些,他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 于是他安慰皇上说:“不管陛下回京后听到些什么流言蜚语,都别在意。虽然事出有因,但却查无实据,反正没有出什么事就算了吧!” 刘邦直言不讳地说:“子房,我知道你一片苦心,但你用不着隐瞒,我风闻皇后想控制太子,借我将兵在外又身受箭伤的时机兴风作浪。要不是子房机智应变,卧床扶持太子,后果不堪设想呀!子房,你又何必死死瞒着我呢?正因为如此,我已痛下决心,一定要废长立幼,望子房不要再阻拦我!也许我已经来不及了!” 事情已经挑明,话已经说到了这种程度,张良仍然平心静气地说: “不是想隐瞒陛下,的确在陛下离京期间,发生过一些事情。然而我要告诉陛下的是,正是在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中,我才发现太子有他可爱之处。恕我斗胆地说一句,陛下对太子的误解太深了!” 刘邦觉得有些吃惊:“你真的这么认为?” 张良情辞恳切地告诉刘邦,太子就是太子,不必非要把他和什么人联系在一起。而且通过他的观察,发现正是太子刘盈的心地善良,才不容易盲目附和,才不下手害人,这样的太子又有什么不好呢?他半开玩笑地说: “听说在逃离彭城的途中,楚军追赶甚急,皇上三次把他和鲁阳公主推下车去,结果都没有推得掉,看来如今是更难以推掉了!哈哈……” 刘邦苦笑:“要不是夏侯婴三次救起他兄妹俩,又没有今天这回事了!” “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后来,刘邦的创伤渐渐好转,他的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但是太子的废立问题仍然耿耿于怀,他始终不死这个心,他总想在自己告别人世之前,对年轻的戚夫人和年幼的如意有一个令人放心的稳妥安排,这已经成为日夜困扰他的一个大问题了。 他决定大宴群臣,为平息黥布的叛乱作一个了结。 这天夜里,未央宫灯火辉煌,五色彩灯和一排排巨大的红烛,照得这座宏伟气派的宫殿如同白昼,乐工们身穿着色彩艳丽的袍服,头上戴冠,席地而坐。有的吹着由几根长短不同的竹管排列而成的排萧,声音如凤鸣般美妙。有的摇着鼗鼓,这是一种极小的鼓,中间穿有一只小柄,手执小柄左右转动,用两侧耳绳上的小球将鼓敲响。有的吹着类似竹笛的管乐叫篪,有的吹着灯类似笙的二十三管的竿,它常与琴瑟配奏。在乐工中起主导作用的是琴,当时的琴长四尺五寸,有七根弦。 今夜乐工中一位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弹琴的女子,就是经常为刘邦侍奏的石奋的姐姐,她因为琴弹得特别好,被皇上召入宫中封为石美人。近年来,从皇上到大臣都十分喜欢听琴,尤其爱听石美人那令人销魂的演奏。 琴声悠扬,飘荡在未央宫的崇楼殿宇间。 在动人的乐曲声中,宫娃们一队队上场翩翩起舞。 首先上场的是矫健的建鼓舞,这种舞蹈是从巴渝之地传来的,场中竖着一面穿插在立柱中的鼓,两位舞女头戴高冠,身着短孺,双袖略长,穿着裤脚下端宽肥的管裤。这两位舞女双手各执一槌,在乐曲中扭身跨步,边舞边节奏整齐地敲击着鼓面。只见她俩双腿臂开,腰带飞动,矫健奋发,刚强有力,使人振奋不已。 然后上场的是长袖舞,也叫做翘袖折腰舞。一位体态轻盈、婀娜多姿的美女上场,她头顶束着高高的发髻,两条长长的帛袖,随着旋转的体态翩翩飞动。袅袅细腰如弱柳临风摇曳,飘逸俊秀似仙女从天而降。轻歌曼舞中,这位美人一展清亮的歌喉引吭高歌,歌声哀婉动人。双眼含情凝泪、顾盼生辉。这时朝臣们才发现,这位天仙般的舞女,就是皇上最为宠幸的戚夫人。长袖舞是她最拿手的绝技,能得以亲眼目睹她的表演,是当时人间最美的艺术享受。 最受欢迎的踏鼓舞上场了。这也是一种女子独舞,舞的装饰基本上与长袖舞相似。长袖舞是双臂和腰上的功夫,而踏鼓舞却是双脚的功夫,类似踢踏舞,不过更难的是要用脚敲击地上置放的那面鼓。这鼓用兽皮作外壳,内装谷糠,舞女或在其上,或在其侧围着鼓起舞,有节奏地用各种方式将鼓面或鼓身击响。舞开始后,脚击鼓点的节奏变幻无常,愈来愈快,令人眼花缭乱。特别舞女双脚令人叫绝的跳跃和击鼓,赢得了一遍赞赏和惊叹。 等到旋转得令人眼花纷乱的舞女,突然一动不动地凝立在鼓面上,群臣中突然爆发出喝彩和惊叹,原来依然是戚夫人! 这些精彩的乐舞,将近来笼罩宫廷压抑不安的气氛为之一扫,群臣开怀畅饮,连深居简出的留侯张良也从城外赶来了。 刘邦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当他把目光投向太子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看见太子的身后,坐着四位须发银白的老人,一个个精神矍铄,目光如炬,气度不凡,神采奕奕。 朝中从未见过这么些人,他们是谁? 四位老人看见皇上在惊愕地注视他们,便一起站立起来对皇上拱手敬礼。 刘邦退入后殿,派人去请四位老人来见,顷刻他们便前来拜见皇上。赐座后皇上问道: “请问四位老先生尊姓大名?” “臣绮里季。” “臣东辕公。” “臣夏黄公。” “臣角里先生。” 刘邦大惊,不觉站了起来:“啊!四位老先生便是天下闻名的贤者商山四皓么?” 四位老人齐声回答道:“臣等正是!” 刘邦惊讶地说:“朕仰慕四位老先生年高德劭,为当今天下贤者。当年天下初定,朕思贤如渴,希望能请到四位老先生,辅佐朕治理天下。可是多次派人察访,都音讯杳无。后来才听说四位老先生逃到商山隐居起来了。这究竟是为什么?更令朕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四位高士不愿在朝为官,为什么今天又心甘情愿地跟随在太子之后呢?” 四位老人相互望了望,觉得有些话不便在当今天子面前明言,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邦觉得有些奇怪:“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请直言相告。” “好吧,让我来说吧!”其中一位开口道:“从前我们听到陛下不少的传说……” “什么传说呢?”刘邦满有兴趣地问道。 “是说陛下看不起读书人,对他们往往出言不逊……” 老人抬起头来大胆地望了望龙颜,见刘邦脸上虽然有些发红,露出几分尴尬,但并未曾大怒,反有些不拘小节地笑了笑,坦率地承认说:“当年是有那么一回事,哈哈……” “因此,”老人接着说下去,“臣等决心不受那种侮谩,所以隐居到深山去了。” 另一位老人接过话头说:“如今我们听说太子十分仁孝,对有识之士尊敬爱护,天下有许多义士,都愿为太子去赴汤蹈火,因此臣等愿出山为辅佐太子效力。” 刘邦感到极大的震动,张良对太子的评价,并未曾引起他足够的重视,四皓之言不能不使他认真对待了。于是他只好感谢说: “劳烦四位老先生尽心辅佐太子。” 商山四皓告辞出去了。 刘邦目送着四位老人离去的背影,独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感到十分孤独,怅然若失,心中说不出一种难言的苦涩味。 戚夫人见皇上离座后没有再回来,便寻到了这里,见皇上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发呆,赶紧上前问道: “陛下,你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刘邦摇了摇头,久久不说一句话。 戚夫人扶着他的双肩焦急地流着眼泪问道:“陛下,你究竟怎么了?你说呀!” 说着伏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 刘邦轻轻抚着她秀美光洁的长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自语般地说: “爱妃,你看见了太子身后的四位老人吗?” 戚夫人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问道:“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天下闻名的商山四皓,朕统一天下之后,曾派人去请他们出山,他们逃进商山隐藏起来。如今却心甘情愿出山辅佐太子,朕还能废除他吗?” 戚夫人双手掩面,抽泣得更厉害了。 刘邦仰天长叹:“吕氏如今羽翼已成了!” 戚夫人听到这话更加伤心了,她猛地伏在刘邦的怀里,使劲摇着他大放悲声: “陛下,妾将来靠谁呀?陛下尚且无力保护妾,妾身将来不是任人宰割吗?陛下……” 刘邦也痛苦不堪,五脏俱焚。 他突然传旨召石美人,石美人上,刘邦命她弹琴,石美人席地抚琴,琴声如泣如诉,忧怨低徊。 刘邦扶起戚夫人,对她说:“爱妃为我跳一曲楚舞,朕唱楚歌为爱妃伴舞。” 戚夫人双目合愁,翩翩起舞,她弱不禁风的腰肢扭着动,象一株弱柳在狂风中痛苦挣扎,无可奈何地抗争,孤独无告,乞求着上苍。 刘邦用他那苍凉沙哑的歌喉,悲愤地唱道: 鸿鹄高飞, 一举千里。 羽翼以就,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又可奈何! 虽有缯缴, 尚安所施! 刘邦一遍又一遍地唱,戚夫人边舞边涕泪纵横。 跳着跳着,一旁伴奏的石美人也泣不成声,突然一声绝响,琴弦断了,戚夫人也昏厥倒地。 刘邦止住了歌声,老泪纵横。 张良来到后面,想与刘邦告别,在帷幔后听到刘邦的歌,止不住悲上心头,他从歌声中突然感觉到,刘邦将不久于人世了。 他突然感到鼻子发酸,忍不住掉头不辞而别。他深深懊悔,不该向吕后举荐商山四皓,就不至于引起陛下如此悲痛欲绝。不过他又想,请来商山四皓并没有什么坏处,至少可以使太子不为虎作伥。 刘邦从此不再提废立太子的事了。 尽管如此,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掩埋着这桩心事,至死难以瞑目。半年后一个激怒了他的突发事件,就是很有力的明证。 他的箭伤又复发了,而且身体越来越虚弱,这也许和他心情太坏大有关系。他的郁郁寡欢,除了废立太子给他带来的心灵创伤之外,燕王卢绾的谋反,又使他情绪激动。当然,如今他已不可能御驾亲征了,他亲手打出来的天下能否平安,仍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内有吕氏,外还有两位异姓王。他已卧床不起,只能命樊哙与周勃率兵到北方的燕地去平定卢绾。 他的病愈来愈重了。他已经移居长乐宫,吕后不知是来打探虚实,还是真心想给刘邦治病,带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医师,前来为刘邦治病。但刘邦却对吕后十分反感,只要一见到她就火冒三丈,不愿和她说什么?因此,对这位吕后请来的医师也十分反感,往日的老毛病又犯了,开口就骂道: “我是一个布衣,手提三尺之剑取得了天下,这不是天命吗?我的命在天,纵使有扁鹊这样的名医,又怎么样呢?” 这话句句是说给吕后听的,告诉你,这皇帝也是天命,不是你能把我任意摆布的,还是老实些好! 不过,他又想,你不满吕氏,与人家医生何干,何必又让人家也跟着受奚落!哎,自己这种不尊重读书人,爱说话侮谩人的毛病,怎么至死都改不掉!商山四皓不就因此拒绝出山的吗? 因此,他虽然拒绝治疗,但还是不忘赐黄金五十斤让这位医师去了。 吕后看见他确实不行了,已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便小心地试探着询问道: “在陛下百岁之后,如果萧相国也死去了,谁又可以代替他呢?” 刘邦感到极度的疲困和衰竭,他睁开眼睛来盯住吕后那张脸,那张红颜已失却生机不衰的脸。难道我真的要死了么?人就是如此,即使你象一只猛虎——百兽之王,到了你不能动弹的时候,一只小老鼠都能摆布你。 怎么?现在就逼宫来了!要我让位给你儿子么?你先打探萧何死后谁干,不是分明在问我死之后谁上么?我不是没有废太子么,肯定是你的儿子继位,等不及了么? 好,你要打探丞相的事也好,我就把可保汉室江山的人提出来,以免你将来为所欲为! 于是,他说:“萧何死后曹参可以。” “曹参之后呢?” “王陵可以……但是,王陵稍微……憨直了一点……陈平可以辅助他……” “那么陈平又可不可以呢?” “陈平……机智有余……但不能独当一面……” “还有谁呢?” “周勃……深沉而不外露……然而稳定刘氏天下的人……非周勃莫属……可以命他为太尉……” “再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