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或者投楚,或者自立。汉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当然没有答应。不过,我还是将他礼送出境,早知如此,不如一刀宰了他!武涉被你杀了吗?” “没有,留下他还有用处。” “疯狗一条,留他何益?” “让他在汉王面前做一个活证。” “证明什么?”韩信有些诧意。 “证明你对汉王的忠诚。” 张良这几句话使韩信把他引为知己,韩信感激张良对他的理解,他试探着问道: “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齐王请绝对放心,你我之间的任何谈话,都决不会于你有害。” “我听说,郦生之死,汉王想怪罪于我?” “有人这样认为,说郦生单凭三寸不烂之舌已说降田广,何必兴师动众伐齐,反让郦生被烹!” “先生相不相信这种说法?” “我以为,田广的态度并不取决于郦生的游说,而取决于楚汉之间的强弱消长。否则,早晨答应了,晚上就可以反悔。解决田广,最终决定齐国属谁,还是靠武力。郦生之死诚然可惜,但生于乱世,你我何时毙命尚且难于料定,又能保证谁无意外呢?” 韩信觉得和张良谈话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 临行,韩信送了汉王许多珍贵礼物,也送了张良一份很重的礼物,他问: “数日来与先生交谈,真胜过读十年书。就此一别先生有何教我?” “望将军守好北方,不要让霸王夺去了。刘项决战在即,天下将有巨变,请保重!” 武涉被押到汉王那里,他知道此行必死无疑,这不过是张良借刀杀人,更主要是想借他来平合刘、韩的猜忌。不过,反正是一死,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刘邦一听说武涉被解押到,料定是项羽派他去策反韩信,难怪韩信要挟他封王,口头上说假齐王,心中明明是想做真王,一旦当了真王,岂不成了第二个田广吗? 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羞辱感,如果是张良出行不远,他真想派人去把他追回,让韩信去做他的齐王梦吧? 武涉被带到,刘邦愤怒地问道:“你不是项羽帐下的武涉吗?项羽派你到韩信那里去干什么?从实招来!” “汉王,武涉自知犯有死罪,一定如实回禀。项王派我去游说韩信,要他背汉投楚。” “韩信怎么回答你?” “韩信说,他现在自立为齐王,助汉则汉兴,助楚则楚胜。他将与刘项三足鼎立,坐看刘项逐鹿中原,然后再后发制人。” 刘邦盛怒:“韩信欺骗了我,张良危险了!” 陈平在一旁又踩了踩刘邦的脚,刘邦说:“别碰我!前次就是你和张良,才让我中了韩信的圈套,弄到今天这个局面。前次,在被窝里夺他军权时,真该一刀宰了他,永除后患!” “汉王……”陈平还想劝阻他。 “将武涉拉出去宰了!”刘邦命令。 “汉王息怒,还是让张良回来之后再杀吧!” 武涉被押下去了。 “陈平,你赶快设法到城阳去营救张良!” 陈平说:“请汉王相信,张良一定会处变不惊,应对自如,不辱使命的,别中了武涉的反间计。” 刘邦一想也是,才感到刚才又有些失态。 张良使齐归来,献上韩信的礼品,并把自己那一份也送给了汉王。 一天的乌云顿时散尽,但刘邦心中的愁云却并没有消散。 刘、项在酝酿着一场新的较量…… 第十九章 刘项大争霸 在楚汉两军对峙的关键时刻,主帅安危维系着士气军心。当张良让中箭的刘邦强起巡视时,汉军士气振奋起来。 公元前203年的冬天。 华夏大地上,自秦二世元年陈胜揭竿而起燃起的战争烽火,虽几经演变已延续七年了。 战争使这片土地上,饿殍遍野,血流成河,十室九空,家破人亡。士卒疲惫了,百姓困顿了;土地荒芜了,城廓残破了。 刘、项之争几时休?那支从秦王朝的皇家园囿中跑出来的鹿子,要到哪一天才能被人捉到? 别让老百姓像身临大旱,站在千里赤地上,对天上的毒日头绝望地呐喊:“你,什么时候死去呀?我情愿和你一道灭亡!” 已经好几个月了,刘邦占有成皋,项羽占有荥阳,双方的大军在北部河水(即黄河)边的广武对峙,不战不和,默默相守,却眼睛也不敢眨动一下地盯住对方。 一种可怕的沉默。 这天天刚亮,只见楚兵的营门前,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台前架起一口大锅,锅下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将锅里的水烧得滚爆爆的。只见项羽威风凛凛地走出了营门,他站在高台上,向对面的汉兵营地凝望了良久。 昨晚,他又接到了一份紧急报告,说彭越又在梁地兴风作浪。这次令他更为不安的是,彭越又断了他的粮道。因此,他更加急于尽快地挑动刘邦决战,这种沉默地对峙无异于坐以待毙。 令他更为担心的是,前次他带兵前去攻打彭越时,临行再三吩咐住守成皋的曹咎,无论如何都不要轻举妄动。等待他平梁归来。没有料到曹咎经不住城外汉军的辱骂、挑衅,愤怒地开城门迎战,将汉军追到由南向北流过成皋与荥阳之间流入河水的汜水边。楚军刚渡到河中央,汉军便返身杀了回来,大败楚军。大司马曹咎和长史欣,见已无回天之力,便拔剑自刎于汜水之滨。汉军大破楚军之后,又重新占领成皋,夺得大量的金、玉、财物。于是刘邦以成皋为踞点,驻军广武,就食敖仓,进逼荥阳,围困楚将钟离昧。虽然项羽攻下梁彭越十余城后,急忙掉头西还,替钟离昧解了围,带兵赶到广武,两军就这样又相持了好几个月。 现在项羽担心的不仅是彭越断了他的粮道,自从龙且被杀,武涉一去不复返,韩信又被刘邦封为齐王,令他日夜忧虑的,还是怕韩信南下与汉王会兵,那样败局就将到来,所以他必须刻不容缓地逼刘邦出来决战。 他昂首站立在高台上,台下燃烧的股股浓烟从他面前飘过。只见他一挥手,两名士卒押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叟颤巍巍地走上台来。他想,我不信你刘邦还那么沉得住气! 项羽向对方大吼一声:“叫汉王出来答话!” 士卒急忙报入营中,刘邦一听说太公被项羽押上高台,脸色一下就变得苍白了。他知道这个一夜坑杀二十万降卒眼都不眨一下的屠夫,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一想到父亲将被抛到大锅里烹死,他心如刀绞,五脏俱裂,真有如五雷轰顶。 只见他的脸色由白转红,青筋暴烈,怒目圆睁,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 “全军将士与我冲杀过去,一定要把太公与我抢回来!能夺回太公者封王!” “汉王息怒!”张良大声喊道。 “子房,平日我听你的,这次你拦不住我!难道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公被烹,做个不孝之子,留下千载骂名吗?我刘邦一个当今天下英雄,岂能受这样的羞辱?!” “汉王知道项羽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无非逼我出战。” “说得对,如今项羽受挫于韩信,又被彭越断粮,狗急跳墙,急于求汉王决战。如汉王倾巢出动,正中了项羽的奸计。到时候,不仅太公救不了,连自己也保不住。明明现在形势对汉王极为有利,为什么偏要凭一时的冲动,由主动变为被动呢?请汉王三思!” 刘邦虽然不再冲动了,但他仍陷入深深的痛苦不能自拔,情绪沮丧。这时,士卒又进来报告: “项王说,汉王再不出去,他就要将太公推入大锅了!” 刘邦心急如焚,自己枉自为王,枉自统帅着几十万大军,连自己的老父妻子都不能保全,岂不传为千古笑谈?他抬起头来对张良说: “子房,请你为我走一趟,问问那个疯子有什么要求?只要他们放还太公和吕后,我什么条件都依他,哪怕带兵回到关中去!” 张良说:“这可不行!” 汉王激怒了:“你为什么这般没有一点人情?如果是你的父亲遭到这样的情景,你将作何打算,快快去吧!” 远远又传来项羽的怒吼声。 “汉王,不是我不敢去,此时去求项羽,无异于与虎谋皮,其结果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刘邦无可奈何地说:“那你说我究竟该怎么办?” 张良回答说:“对于此时此刻的项羽,你越不怕他,他越怕你;你越怕他,他越不怕你。他越怕你,越不敢轻易杀太公;越不怕你,越会任意宰杀大公!” 刘邦豁然开朗,立即带着他的将军们乘马来到阵前。他老远就望见楚军阵前烈火熊熊,父亲银白的须发在阳光下是那般耀眼。他的心在淌血,痛得简直麻木了,他真想冲上前去抱着父亲痛哭一场! 这时,站在他父亲身边的项羽向他高声喊道:“刘邦你好生听着,如果不出来与我决战,我就马上把太公扔到锅里去!” 他将手一抬,两个楚兵从台上将昏厥的太公提起,只要项王一声令下,便将他扔到沸腾的大锅中去。 两军阵前鸦雀无声,只有大火烧起的浓烟在风中滚动。 此时,刘邦心头一横,拿出当年在丰邑耍无赖的浪子脾气来。你要我跪地装孙子向你乞求么?我偏不!只有以无赖对无赖,他才把你无可奈何。 他突然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向项羽说:“我刘邦和你项羽,当时在怀王面前受命时,曾经约为兄弟。既然如此,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父亲。如果你真要烹太公,请分给我一口汤喝好呜?” 项羽见刘邦这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样子,真把他无可奈何,气得真正要把太公扔进锅里去。这时,站在一旁的项伯走到他身边说: “不要任性胡来,把事情弄僵了不好办,要留有余地。天下的事未可料也,而且那些想夺取天下的人,对家是无所谓的,你杀了他父亲没有好处,将来只会增添麻烦,还是留一手的好!” 这样项羽才没有放肆。 他无可奈何地愤然转身离去,两个楚兵挟着太公走下高台。 刘邦又疯狂地叫将尉和士卒冲过去,把太公抢回来。 张良进言说:“现在太公性命明明又暂时得以保全,若冲杀过去岂不是立刻置太公于死地么?不知汉王究竟是要太公生呢,还是要太公死?” 刘邦才不得不作罢,摆摆手转身离去。 这样,相持的局面又继续下去。 一队队青壮年人,又不得不离乡别井,被驱赶到前线去当杀人和被杀的工具。没有力量去杀人的人,又像牛马一般被驱赶着,背负着沉重的军粮赶往前线,去喂饱那些杀人的人,让他们吃饱之后又去互相残杀,杀得尸横遍野,血淤凝固在严冬荒草的枯枝上,在寒风中抖动。他们的妻儿老小却依然在倚门眺望,望眼欲穿…… 中国历史上流传了千百年的“楚汉相争”的陈年老窖,是千百万老百姓的血泪浸泡而成的。这千百万没有留下姓名的个体生命,垒起的白骨充当脚手架,才把刘邦和项羽这两个名字,四个汉字的三十九划点、横、竖、撇、捺,支撑到了云端安装到历史的群峰之上的。 这般默默相持着,项羽如坐针毡。他是个容易轻信,容易冲动,也容易反悔的人。他又恨那天没有烹了刘邦的老爷子,说不定只有把老头扔进锅里的时候,才把那个无赖的泗水亭长激怒得起来。几年来,这小子曾多次成为瓮中之鳖,但都放了他一马,一想起这些项羽都恨得咬牙切齿。 今天他又决定向刘邦挑战,决一雌雄。项羽就是这个脾气,痛痛快快地冲杀一场,哪怕脑袋搬家,也比用钝刀子割肉强多了! 在广武的两军阵地间,北坡上有一座小山头,中间被一道深涧隔开,这边不能过去,那边也休想过来。于是,项羽摆好阵势后,约刘邦到此见面。 等了一会儿,刘邦骑马和张良一道在卫士的簇拥下来到山头的深涧旁。 项羽急不可待地上前说道:“刘邦,那天我没有烹杀太公,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吧!” 刘邦拱手拜谢道:“感谢霸王不杀太公之恩!” “别说那些好听的话了!你要真感谢我,就干脆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霸王为什么那么急于决战呢?我看还是刀下留情,不伤和气的好!” 刘邦善于以柔克刚,算是项羽的克星。 “天下大乱,征战不休已经好几年了!百姓为什么不得安宁,难道不就是因为你我两个人吗?我们就摆开阵势打它一仗,决个输赢胜负算了,何必让普天之下的老百姓为我们吃苦呢?” “霸王说得不错,楚汉相争,士卒也疲惫了,百姓也怨声载道,别让老百姓像咒骂夏桀那样咒骂我们。我也希望尽快决出个胜负……” “好,那就出战吧!” 张良在刘邦身后提醒他道:“别上当,斗智!” 刘邦想了想回答项羽说:“不,我宁愿斗智,不愿斗力!” 项羽又激怒了,开口骂道:“你这个无赖,今天就由不得你了,你战也得战,不战也得战!” 项羽令一员大将纵马向刘邦大营杀来。刘邦也事先作好了准备,他手下有一个射手名叫楼烦,此人膂力过人,百步穿杨。他命楼烦在阵前隐蔽好,项羽派出冲阵的壮士身材魁伟、力大无比,把汉军将士杀得纷纷落马,如入无人之境! 他正冲向刘邦时,楼烦弯弓搭箭,一只羽箭飞去正中咽喉,他大叫一声翻身落马。项羽见到这一情景当即又命一壮士杀来,又被楼烦一箭射中眉心,叫都没有叫得出来,就伏在马背上了。连续三次都是如此,无人再敢出战,项羽气急败坏,披甲跨上乌骓马,接过戟来,谁也难以劝阻,策马上阵。 这楼烦连中三将已无所顾忌,干脆站了起来,目中无人地挺立阵前,弯弓搭箭,看谁还敢上来? 没想到霸王骑着乌骓马闪电般眨眼而至,大吼一声,如惊雷炸天,使楼烦顿时毛骨悚然,头脑里嗡的一身冷汗直冒。他正要抬臂举箭,但双手直哆嗦,那箭头不住地晃动。然而那团黑色的旋风却直逼他飞快卷来。他心里发慌,脚发软,转身就跑,躲进了营中不敢出来,吓得魂飞魄散。 汉军将士一拥而上,才把项羽截住,奋力厮杀一番,拦了回去。刘邦在远处观战,也吓得心头咚咚直跳,惊魂不定。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张良反复叮嘱他宁可斗智,不可斗力了。他忙下令加固深沟高垒,不得出战。 两军阵前又归于沉寂,默默的相持又继续下去。尽管项羽每天都要来下战书,但汉王就是不理,在成皋城里搂着如花似玉的戚姬乐以忘忧。项羽真奈何他不得,也只好回去听虞姬用轻声软语唱“江南可采莲”了。 又过了好些天,那日天气特别寒冷,寒风在广武的原野上咆哮。项羽喝酒解寒,心头又按捺不住了,他喝得醉醺醺地又披挂执戟骑着他的乌骓马到北山的深涧边,约刘邦出来谈话。 刘邦正和张良喝酒解闷,通报进来,张良说别理他,但刘邦想到自己的妻子老父尚攥在项羽手心里,不依着他点,这个疯子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还是带着张良一块儿去会他。 来到深涧边上,北风吹得呼呼直响,刘邦袖手缩着脖子说:“霸王有什么话不可以选一个好一点的天气吗?何必非要今天不可!” 项羽本来就已有几分酒意,什么也顾不得了,直冲刘邦说:“老子等不得了,今天非谈不可!”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再不说我可要回去了!” “你这个无赖之徒,把你在泗水当亭长时吃喝嫖赌的那一套手腕又耍出来了!你这样的流氓地痞还想当皇帝,不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吗?” 刘邦也激怒了:“重瞳,你再出言不逊,我可不奉陪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项羽破口大骂:“狗杂种的,你爷爷可没有闲心陪你在这荒野地里当缩头乌龟,有种的你就与你爷爷单独对阵,一对一拼个你死我活!量你小子不敢?” 刘邦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四眼狗,一匹蠢驴,只有那么一股子蛮劲!实话告诉你吧,争夺天下要斗的是大智大勇,你这种人只配去斗牛,哪配夺取天下!哈哈……” 项羽勃然大怒,指着刘邦叱骂道:“你这不讲信用的小人!戏下分封之后,诸侯受封各安其他。但你却领兵杀出关来,搅得天下不安。我当率领天下百姓共同声讨你,诛杀你!” 刘邦一听更是激动万分,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十恶不赦的项羽!我没有声讨你就算不错了,你还要声讨我!” 项羽道:“我有什么罪?你敢一条一条地说出来我听听吗?” 刘邦说:“好,你听着!第一条,我和你开始都接受怀王的命令,谁先进入关中谁就在那里为王。我刘邦明明最先入关,可是你项羽却凭什么要违背诺言,分封我到巴蜀和汉中去?” 项羽:“还有吗?” 刘邦:“第二条,楚怀王封宋义为卿子将军,北上救赵,你身为他副将,有什么权力把他谋杀?” 项羽:“还有么?继续讲!” 刘邦:“当然还有,第三条,你杀了宋义不说,救赵之后,本该回怀王处复命,你有什么权力劫持诸侯的军队入关去?” 项羽:“再讲!” 刘邦:“请听!第四条,怀王有令在先,不管谁进入关中,都不准烧杀抢掠。可是你入关以后又干了些什么?烧宫室,挖掘秦始皇陵墓,秦的财物被你抢劫一空!” 项羽:“第五呢?” 刘邦:“第五条,秦王子婴明明已经投降,你却残暴地将他杀了!” 项羽:“哈哈,你真无聊,这也算罪?我看你无话可说了吧?” 刘邦:“你的罪恶还多着呢?才说了一半!你听着,第六条,是谁把秦军的降将封了王,却把无罪的二十万降卒活埋了?” 项羽:“是我,又怎么样?” 刘邦:“一些诸侯国明明已有君王,你偏要分封给别人,鼓励他们的臣下叛逆,这是第七条!” 项羽:“老子不想听了,决斗吧!” 刘邦:“你怕了么?还有,你公然把义帝赶出彭城,自己在那里称了王!你把韩王废了,你把梁并入了楚,自己称霸一方!这是第八条!” 项羽:“算了,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刘邦:“第九,你设计暗杀了义帝,还是小事吗?天下人谁不诅咒你呢?” 项羽脸色都变了,握剑的手在发抖,牙齿咬得格格发响,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邦不管他愿不愿听,继续说道:“你身为臣子而杀掉自己的君王,杀掉已经投降了的士卒,主持政事不公平,订立盟约不遵守,你项羽才是罪恶滔天,大逆不道,为天下所不容。” 项羽气得大吼一声,用手使劲一挥。张良催汉王快走,刘邦正要转身,迎面飞来一箭将他射中,要不是张良赶快伸手扶住,差点摔下马来。 刘邦伏在马背上,用手捂住自己的脚,假装着说:“这帮强盗,伤着了我的脚趾!” 他被簇拥着回到了营帐中,解开胸前被鲜血浸透的衣服,箭头伤在左胸上,幸好没有伤着要害处,但箭头钻入较深,伤势并不轻。立刻请来军中的郎中替他取出箭头,敷上药包扎好躺下,疼痛难忍,发出阵阵呻吟声来。 这天夜里,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营帐上面扎满积雪。 昨夜项羽心中特别舒畅,许久没有这般高兴过了,他饮了一夜的酒。因为他分明看见刘邦被一箭射中,还差点而栽下马来,不知生死如何?要是刘邦真的死了,这不就是一箭定乾坤么?相持了几个月的不战不和的局面,不就从此结束了么? 天蒙蒙亮项羽就醒了,身旁的虞姬睡眼惺忪地问道:“大王不睡了么?这么早起去干什么,又不打仗?” 项羽回答说:“今天有大事,昨天刘邦中了箭,不知生死如何?” “要是刘邦真死了,大王不是要做第二个秦始皇了么?” “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是朕的爱妾,朕就封你当皇后!” “谢过皇上!” “哈哈哈哈……” 这时有卫士在帐外大声禀奏:“启禀霸王,汉军营帐一片白色!” “看清楚了么?” “天色未明,看不清楚!” 项羽心中格腾一跳,莫非刘邦真的死了么?他衣服都还没有来得及穿好,便大步迈出帐外,黎明前的寒气迎面扑来,浑身打了个哆嗦。可笑那卫士只是撩开帐门一望便来报告的,他看不见自己的营地,只见对面汉营一片白,便赶紧奏知霸王。项羽来到帐外一望,才知昨夜下了一场大雪。要不是他这两天心情特别好,这个卫士是要倒大霉的。他回到帐中只吩咐了一句,立刻派兵到汉营去侦察,有什么消息马上回来报告。吩咐完以后,冷得实在受不了,又回到榻上睡大觉去了。 昨夜刘邦浑身烧得滚烫,糊里糊涂地睡了一夜,时而喃喃自语,时而痛苦呻吟,张良等人一夜守在病榻边,怕有不测。 天明以后,何肩把他叫出帐外,报告了他两条消息:一是在士卒中流言纷纷,都说汉王伤势严重,甚至病危,人心惶惶;二是对面楚营中搭起高台向这边眺望,并且有骑兵逼进汉军营地窥探。天明以后,楚军在调集人马,似有异动。 在广武这白雪皑皑的山野间,虽然气温降低了,而紧张气氛却骤然升温。 张良带着何肩来到一座小山头上,俯视两军阵地,察看动静。然后默默回到汉王身旁,刘邦正醒来了,依然烧得滚烫,满面憔悴。郎中为他换了药,正端上早餐来,刘邦摇了摇头,叫端下去。 张良请汉王无论如何也要强吃一点,才有精神。等刘邦喝下了几口粥后,张良叫所有的人都出去。刘邦问道: “子房,外面……还平静么?” “平静。但气氛紧张,汉营人心浮动,楚军蠢蠢欲动。” “那……当务之急……该如何办才好?” 张良说:“别无良策,唯一的办法是,安定军心,镇住敌人!” “怎样……才能做到……” “请汉王坚持住起来,乘上一辆车在营地走一转,去慰劳士兵,既做给士卒看,也是做给楚军看!” “恐怕……不行吧……” “汉王一定要忍痛强起,事关大局,不能不如此!” 汉王默默地合上眼睛想了片刻,毅然地翻身坐起,额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少顷,汉军营地出现了一队威严整肃的卫兵,护卫着一辆敞篷车。只见汉王刘邦穿戴整齐,神态自如地坐在车上,张良等一批文武大臣走在身旁,视察着一个个营地。每个营地的士兵,排列整齐、威风凛凛地接受汉王的巡视。 雪原上欢声雷动,直冲云霄。 项羽和楚军静静地立在对面观望,一动不动。 当刘邦快要巡视完所有营帐时,一路上紧紧盯住他的张良,看见刘邦牢牢抓住车轼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紧紧咬住牙关,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直流。眼看已经越来越支撑不住了,马上就有可能倒在车上了。 张良低声然而有力地命令推车的士兵:“快,快回大营!” 欢呼的士卒只见汉王的车被推得越来越快,终于飞快地回到大营中去了。 车刚刚一进大营,刘邦就一头载倒在车轼上,痛苦地呻吟起来。 当天晚上,张良布置全军严阵以待,防止楚军偷袭。由何肩带领一小队精兵,安全地把汉王送回到了成皋城内。 戚姬一见汉王伤成这个样子,伏在枕旁伤心地痛哭起来。刘邦的心中,无声地流着一股温暖,涤尽了战场留下的困乏与伤痛。特别是一搂着戚姬为他生下的那个胖胖的小子,他什么烦忧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十章 跨越鸿沟,机不可失 项羽粮尽,难以支撑,接受了鸿沟为界的议和。项羽撤军是迫不得已,刘邦准备撤回关中却是糊涂。这时,只有张良清醒地看到,大进攻的时机已经来到。 吃过晚饭以后,张良在烛光读了几编兵书,读到“穷寇勿迫”四个字,不禁笑了起来,颇有些不以为然的轻轻摇了摇头。他以为真到了制穷寇于死命时,切不可软手。 正在这时陈平走了进来:“子房挑灯夜读,还独自发笑,不知读到了什么精彩之处,说出来也让大家高兴高兴!” 张良放下兵书说:“兵书曰‘穷寇勿迫’,不知是说穷时有如背水,自知死地而后生,还是勿迫以表示仁爱?” 陈平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嗫嚅说:“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张良又笑了:“我以为这是一种迂腐的说法,穷寇犹如打伤之猛兽,若不乘此时机致之于死命,待到它恢复过来,反将你吃掉。” 陈平赞同说:“是这个道理。啊,对了,快跟我一起到汉王那里去,陆贾从项羽那里回来了!” 二人急忙走了出去。 刘邦冬天受伤退回成皋治疗已过了大半年,伤口已基本痊愈,但广武的刘、项相持仍没有了结。 但近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迹像表明,项羽支撑不住了,有撤军的可能。刘邦实施了几种策略颇得民心,一是在他管辖的地区,只收十五岁以上至五十六岁的百姓的赋钱,每人只收百二十钱。另外汉王下令,凡战死的士卒,官吏要为他换上葬服买棺材入殓,护送回乡安埋,以免弃尸沟壑,当然深得人心。连朝鲜的北貉和燕等地方,都派出骠悍的骑兵来为刘邦助战,项羽一天天成为孤家寡人了。 最近,武涉从汉营逃跑回来了,张良使齐归来以后,武涉离间的阴谋败露,刘邦本来要杀他的,张良念其为故人,暂时软禁馆驿。也许是张良故意要送他回去报信吧,他终于找到机会逃出了成皋。项羽从武涉那里知道了,韩信不可能归附于他。而且最近还得到消息说,他要南下击楚。眼看粮食一天天少了,项羽已经做好了退军的准备。 的确,张良纵武涉逃跑回去报信,促成了项羽撤军的决心。 因此,前日刘邦派陆贾为使,到楚营去见项羽,谈判放还太公和吕后的问题,因为时机已经成熟了。 等张良和陈平来到刘邦那里,陆贾已经走了。这位汉营中最善辞令、最善外交的人,此行空手而归,他始终未能说动项羽,未能迎回太公和吕后。对于刘邦来说,他的外伤虽然痊愈了,而内伤依然未曾愈合。这就是他时时忧思着自己的老父和妻子,为他们难测的命运夜不成眠。如今陆生游说失败,谁能料到那个反复无常的人会干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呢? 刘邦说:“既然谈不成,项羽又正难以支撑,我想突然杀过去,一定能把太公夺回来,二位以为如何呢?” “我以为不可”,张良说:“战,就正中项羽所欲,于我不利。他愈是急于撤军,就愈是急于来一次决战。” 陈平赞同说:“目前不是战的时机。” 汉王说:“那不是就无法可想了吗?” 张良说:“还是只有谈,不能失去耐心。” “连陆贾这种能言善辩之士尚且无功而还,谁还去谈得好呢?”刘邦持否定态度。 “不是谈不好,而是没有谈好!”张良说。 “此话怎讲?”刘邦不解。 陈平懂了:“我以为子房的意思,是说不能单刀直入的谈放还太公,那样项羽不但不能同意,反而要价愈来愈高,以为你在求他。” 张良说:“对,要投其所好,他正想退兵,我们就去和他谈退兵,闭不谈太公和吕后,这样肯定十分感兴趣。注意力自然就转移了。” 陈平说:“最后,谈到退兵的条件时,才提出放太公的事来,这样就让项羽明白,要想退兵言和,就非送还太公、吕后不可,那样他就不得不答应了。” “此计甚妙!还是让陆生去吗?”刘邦说。 “再让陆生去,项羽转不过弯来,又以为是谈太公。吕后的事,还没谈就把门封死了,还是换一个人去吧!” “可惜郦生已死!”刘邦感叹。 “还有一个人可去。”陈平推荐说。 “哪一个?”刘邦问。 “侯伯盛。”陈平说。 “候成,不错,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可以叫他去。”刘邦答应了。 张良当即代刘邦草拟了一封致项王的信,说楚汉之间愿意长期议和,休战罢兵。然后把侯成请来加以吩咐之后,叫他明天就到楚营去谈判议和的问题。 侯成欣然接受了这一使命。 第二天他来到楚营,项羽一听说刘邦又派使者来了,便大声愤怒地说:“昨天才把那个姓陆的打发走了,今天又派了个姓侯的来!告诉他,我知道又来干什么的,要他回去对刘邦说,他那老子和老婆,不放就不放!” 这时候成正被项伯引了进来,侯公一听项王的话,上前行过大礼之后便大声说道: “汉王命臣来与项王谈和。” 项羽心里正想和,口头却大声说:“我不想和,我要与刘邦来一次决战!” 侯公说:“其实汉王并不想与大王争锋,这里有汉王致大王的亲笔书信,命臣送来并与大王商谈罢兵的事。” 说完便呈上书信交与项伯,由项伯把刘邦的信读了一遍。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项羽正要退兵,又找不到一个官冕堂皇的理由,如今想言和退兵,不正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么?他便关心地问道: “汉王议和有什么条件?” 侯公说:“汉王派臣为使前来谈和,只有两个条件,如果项王答应,天下就从此可以罢兵了!” “请讲第一个条件。”项王的口气显然缓和多了。 侯公抓住时机时言道:“首先最根本一点,是楚汉两国划定一个共同遵守的边界,从此彼此相安,永不侵犯,共享太平,不知霸王以为如何?” 这一点项羽是完全同意的,只有如此也才可能罢兵休战,于是他说: “可以,至于以什么地方划界,还可以再行商议。那么第二点呢?” 侯公说:“既然两国要罢兵休战、相安勿犯,就请大王送还太公和吕后。” 项羽勃然大怒,又翻脸不认人:“原来如此,换汤不换药!我项羽不是三岁小孩,那么好哄骗的么?我今天不杀你,你回去转告刘邦,要送还太公,就谈不上罢兵言和!” 项伯在他身后轻轻撞了他一下,提醒他不要把事情弄僵了。 这位侯公面无惧色,坦然带笑,从容镇静,轻言细语地说:“大王,人谁能无父母,若大王父母为他人所掳,能安然无忧么?楚汉两国即使划定疆界休战,如果汉王想起自己的老父和妻子尚羁押在霸王这里,他能与大王相安无事么?这样楚汉积怨日深,就会永无宁日!相反,如果大王送还太公、吕后,不正向天下显示大王的宽厚仁德之心吗?对汉王尚且如此,天下人能不争着归附大王吗?” 项羽的脸色缓和过来,侯公见项王被说动,便抓住时机与项伯商量好一个具体办法,这就是:以鸿沟为分界限,鸿沟以西为汉,鸿沟以东为楚。鸿沟北边与济水相汇,从广武入河。由西向东在大梁(今开封)折向东南,在项县流入淮河的支流颖水。向阿拉伯数字的“7”。 项羽见鸿沟为界可以使他从困境中得以摆脱出来,这正是他所需要的,这样他才不得不答应送还太公和吕后。 侯公怕项羽翻脸,下来之后又请项伯转告项王,能否让候公将太公与吕后迎回?开始项羽还有些迟疑不决,项伯告诉他,如果太公不能送还,鸿沟为界就白定了,楚军继续陷在这里就危险了,大王勿因小失大,意气用事。 每当关键时刻,项伯就帮刘邦的忙,这当然是看在张良的面子上。 项羽急欲退兵,默想了一阵,终于答应了让候公将太公、吕后迎归。侯公不辱使命,当然高兴万分,他一面派人先期回到汉营报信,自己随项伯来见太公和吕后,还有一同被掳照管太公、吕后的郦食其,让他们立刻准备出发,不能有丝毫迟疑。太公和吕后听说有回归的希望,当然求之不得,大喜过望。 收拾停当以后,候公又去辞谢项王,重申约定,并代汉王深谢项王,然后请太公、吕后分乘两辆车,由他和郦食其骑马随行,离开楚营走出不远,侯公便命加快速度,生怕项羽又反悔追来。拼命跑了一段路,只见前面尘烟滚滚、马蹄声急,一匹军马迎面奔来。为首的翻下马拜过太公、吕后,原来是张良怕途中生变,特请汉王派樊哙带人前来迎接,这样侯公才完全放下心来,放慢了速度向汉营归去。 前面就是汉军营地了,只见汉王带着文武大臣,步行着迎上前来,一步步向太公的乘车走近。刘邦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两行热泪啪啪往下直落,只见他加快步伐,忘却了君王的庄重与威严,趔趔趄趄直奔到太公车前,纳头便拜,伏地痛哭起来: “太公,恕儿不孝,让太公为楚所掳,吃尽千般苦头,今日才得获释,都是儿子的罪过!” 太公坐在车上也热泪流淌:“季儿,为父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相逢!” 张良上前扶起汉王,在他耳边低声地说:“大丈夫应当慷慨激昂,才可以鼓起士气!不可如妇人状悲悲切切。” 刘邦止住了啼哭,扶着太公的车回到汉营,这时鼓乐齐鸣,汉军主呼万岁。千万士卒的呼声,激荡在广武的山野间,如海啸雷鸣…… 侯伯盛回到汉营,人们开始对这位往日不起眼的人物刮目相看。他自己也有些飘飘然起来,从虎口中救出汉王的老子和妻子,兵不血刃,仅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就建立了如此奇勋。他满以为汉王会立刻召见他,重重地加以封赏,他随时都在等待着汉王的召见,可是一天天过去,却不见汉王传召,似乎根本没有承担过这一重大使命一般,令他百思不得其解,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有一天,他实在沉不住气了,心想自己完成了两件大事,一是约定鸿沟为界,楚汉罢兵;二是迎回来了太公、吕后,难道就不了了之?他来到张良处,探问需不需要再向汉王当面禀报? 张良也感到有些不解,侯成完成了这么大两件事回来,这么多天过去了,怎么还不见任何动静?他答应侯公,等他去问问汉王再说。 刘邦这些日子,与老父、妻子团聚,有说不完的话,也有新的烦恼,吕雉一回来,一见到刘邦身边这位比她小二十来岁,又长得这般妩媚动人的戚姬,脸上就没有露出过一点好看的颜色。忽然张良走了进来,他十分高兴地请张良坐下,陪他喝酒。 酒过数巡,张良才找到了一插话的机会。 他端起酒来说道:“汉王,侯伯盛奉命使楚归来……” 刘邦打断他的话说:“子房,快饮酒,今天不谈这件事!” 张良说:“汉王,有功不赏,今后谁还愿意争着去建功立业呢?” 刘邦见张良有些不高兴便说:“没有说不封赏他嘛,你去替我宣布,就封他为这个……这个……就封他为‘平国君’!” 张良大吃一惊:“平国君?!” 沉默半晌,张良不解地问:“汉王觉得侯公此行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刘邦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嗫嚅了一阵,才把他厌烦侯公的理由讲了出来: “我觉得,像侯成这种能言善辩的人多了,他所居住的国家,都可能凭他一张嘴被颠覆,那不是十分可怕吗?连项羽这种人都能被他说动,乖乖地照他所说的去办,真是太可怕了!所以我给他一个相反的封号叫‘平国君’。” 此处的“平”者,颠覆之谓也。 张良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半截,侯公使楚办成了这么两件经国大事,谁会想到还引起了汉王的不满和忌恨。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真难啊!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却一直没有开口。他有些激愤,但又不便发作。默默地喝完酒,又默默地退了出来。在路上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平日给刘邦所出的主意,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虽然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刘邦对他的猜忌,二人相处情同手足,但他不得不想到韩信对他倾述的苦衷,甚至连对他如此忠诚的萧何,也仍不放心。不知为什么,他心上突然掠过了一个想法,即使有一天他帮助刘邦最后战胜了项羽,他也要选择归隐之路…… 第二天,他把这个封号转告侯伯盛时,侯公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惨然一笑,向张良深深一揖: “子房先生,伯盛告辞了!” 几天后,汉营中流传着一个消息,侯成不知什么原因,拒绝了汉王的封赏,不辞而别,隐居江湖去了。 从汉营那边传来的鼓乐声和雷动的欢呼声,传到了楚营,又激怒了项羽,他又深悔放还了刘邦的老子和妻子,看刘邦那个得意劲儿,不正说明自己又上了他的当吗?刘邦这个狗杂种,他有什么本事?叫他与老子单独来一次决斗,他为什么不敢?要是他真的敢应战,不出三个回合,一定把他挑下马! 他清楚地听得见汉军士卒震天动地的“万岁”的呼声。 狗屁!一个小小亭长,一个无赖,他凭什么当皇帝?还居然喊起万岁来了!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你不就是靠身边有个张良替你出主意么?他越想越气,把钟离昧叫了进来,他说: “你给我带几千精兵,冲到汉营中去杀他个人仰马翻,别让刘邦那小子高兴得太早了!” 钟离昧正要转身出去,被刚进来的项怕听见了,忙说:“大王不可轻举,钟离昧带兵去骚扰一下,既不可能夺回太公,又不可能打败刘邦,相反,划界罢兵的事就又告吹了!我刚接到下边的报告,士卒的军粮只能维持两三天了,大王看该怎么办?” 钟离昧也说:“我的士兵从昨天开始,已经口粮减半了!” 这时卫兵押进来三个士卒,五花大绑来到项王跟前。 “犯了什么?”项羽问。 “禀大王,是逃兵。” 项羽火冒三丈:“你们是不是看见刘邦得势了,以为我要垮了吗?宰了!” 三个士卒一下子跪倒在地,涕泪滂沱,大声求饶:“大王饶命!我们营中已断粮几天了,饿得实在受不了,只是想到附近百姓家去找口饭吃。大王要杀头,也先赏一口饭,让我们吃饱了再死,我们不愿做饿死鬼!” “起来吧,放开他们!” 项羽的声音有些发颤,眼圈也红了,士卒在挨饿,他心如刀绞。正好是开午饭的时候,卫士正把一盘盘丰盛的美食端了上来,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三个饥肠辘辘的士卒,瞪着一双双贪馋的大眼睛,直盯着热气腾腾的玉盘珍馐。 项王突然说:“你们三个把它吃下去!” 三位被释放的士卒惊恐地后退,借给他们一万个胆,他们也决不敢吃项王的食品。 项王说:“吃吧!你们不是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么?” 三位士卒求饶地说:“大王息怒!大王息怒!我们不饿,一点也不饿!” 项羽倒真的一下子火了:“叫你们吃怎么不吃?又没有放毒药!我命令你们吃,不吃我就杀了你们!” 三位士卒一下子跪地叩头,只顾说:“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项羽哗地一声抽出宝剑,瞪着一双令人恐怖的重瞳,大喝一声:“给我吃!” 三个士卒见项王暴怒了,吓得晕头转向,心想反正是死,就干脆尝尝这些美味肴撰,于是像条条饿犬扑食,左右开弓,用两只手抓住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项王一见开心地大笑起来。 “狗东西的!你们为大王卖命都可以,大王的东西有什么吃不得的?饿起肚皮怎么打仗?你们吃光了,大王不杀你;吃不完,大王要你的命!哈哈哈哈……” 几个士卒边吃边傻笑,热泪边啪啪往下直流。 项王令下,把大营所有的食物分下去,大吃一顿,今晚撤军! 刘邦一大早得到报告,昨夜楚军已全部撤离广武向东而去!刘邦赶紧和张良一起乘马来到前线,只见昔日楚军阵地的十里营寨,那连云般的帐幕,那排排鹿砦,那高大的营门和哨楼,那如林的旗幡,那迎风飘卷的“楚”字大旗,那万马千军一夜间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荒野,和千几座烧得乌黑的灶,像一只只盲者的眼睛,默默地望着苍天。 只有风吹过山坡上大片大片被踏平的青草,扬起一片片破碎的东西,满地狼藉。 刘邦骑在马上,茫然四顾,默默无语,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个和自己打了几年交道的对手,扑打撕咬得血淋淋的,真的一旦撒手而去,顿时还有一种强烈的落寞之感…… 难道从此真就以鸿沟为界划江而守?对于未来,他心中无数,他只有一种疲惫感,明天将又怎样? 张良也在默默地凝思,风吹起他的衣襟。 刘邦若有所思,忽然想起了什么,掉过头来问张良:“怎么不见候伯盛?” 明明是你不愿见别人,还反而说别人不见了!张良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迟疑片刻只好照实说:“侯成不辞而别,据说他隐居江湖去了。” 刘邦大惊:“他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去了呢?” 张良直率地说:“恐怕和汉王封他为‘平国君’有些关系。” 刘邦的脸一下子红了,既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愧色,忙掩饰地说:“他多心了,我怎么想加害于他呢?这几天太公回来,我实在太忙,这个……” 过了片刻,他又开口说道:“其实,我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干脆矢口否认,又耍无赖,这是掩饰自己过失的最好方法。 刘邦难于自圆其说,不过他的不安确实溢于言表。 回营的路上,他们都无话可说。 项王退兵东去,刘邦宣布大宴三天。 失去了制约的军队,有如溃堤的洪水。三天过后,天黑不久,张良带着何肩想到各处营地看看,八月秋高,一轮明月照到天上,二人并马前行,迎面吹来一阵凉爽的风。 只见营地上,到处燃烧着一堆堆篝火,篝火上烤着猪、牛、羊、狗,有的肉不够吃,把马也宰杀了。到处都飘散着酒、肉的香味,到处都看得见喝得烂醉如泥倒在地上的士卒,有的围成团拿出自己夺得的金银珠宝在赌博,有的打架斗殴,有些营帐里还传出歌女的吟唱和浪笑声……几乎看不到岗哨。 张良又想起了占领彭城后的那些日日夜夜,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望见朦朦一片汉军营地,犹如一座不设防的城。谁能保险项羽不是假意退兵呢?万一他突然杀他个回马枪,此刻不全军覆没才怪!难道汉王已经完全忘却了兵败彭城的教训? 张良在月下伫马良久,吩咐何肩:“你到各营传汉王的命令,立刻严加防范,违令者斩!” 说完他策马向汉王的大营驰去,要进营门时正好遇见陈平,便拉上他一同去见汉王。 此刻在刘邦的大营里,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笑语喧喧,热气腾腾。 汉王和将尉们一见张良、陈平进来,便立刻邀请他们入席。张良站在席前神情严肃地说:“汉王,大宴三日已过,我刚才骑马到各营地走了走,到处都是烂醉如泥的士卒,连哨兵也看不到一个。万一项羽回转身来偷袭,那不就坏事了吗?” 樊哙喝得来连舌都搅不转了,他端起一盏酒,偏偏倒倒地走到张良面前说:“子、子、子房,没、没那么严重!项、项羽不、不、不敢转、转、转来了……” 张良大喝一声:“大家忘了彭城的惨败吗?” 喧嚣的宴席突然静了下来,刘邦挥挥手说:“散了吧!我和子房、陈平有话说。” 大家才嘟嘟囔囔地纷纷散去,似乎还没有尽兴。 刘邦说:“让大家乐一乐不妨事,大家也真辛苦了!反正再呆两天,我也要回到关中去了。鸿沟为界,各不相犯,但愿从此天下太平!” 张良闻言大惊,猛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炬,他盯住刘邦问道:“真能从此天下太平么?” 问得刘邦瞠目结舌。 张良说:“如今,汉王已经拥有大半个天下,诸侯们也都归附于你,汉王正处于最好的时机。再让我们来看看项羽,他又怎么样呢?军粮快吃完了,士兵也疲惫不堪,这不是要灭亡他的时候到了吗?到了这样的时候,不如抓住时机消灭他!” “子房说得对,如果失去了这个时机,就等于养一只虎来给自己造成灾祸。等他缓过气来就为时已晚,请汉王当机立断!” 刘邦猛醒:“你们说得对!你看,这酒喝得晕头转向,差点误了大事!” 当夜,他与张良、陈平制定了会合诸侯,共击楚军的战略。 秦失其鹿,刘邦已快要捉住它了!然而,他最终真能捉得住吗? 还是让未来的岁月作证。 第二十一章 篝火,四面楚歌 十面埋伏,霸王别姬,这是历史上最悲壮最惨痛的悲歌。张良派人在楚军周围高唱楚国的民谣,创造了世界军事史上心理战的着名战例。 公元前202年十月,固陵。 汉军龟缩在深沟高垒中,深闭固拒。楚军如怒涛般一次次扑来,又无可奈何地退了回去。 当项羽从广武退兵急急回彭城的途中,又得到刘邦率领汉军追来的消息。这个本来就容易激动的人,简直变得像一头狂怒的野兽。以往他再发怒,没有任何人可以劝阻的时候,只要虞美人来到他的身边,倚在他宽阔的前胸,抬起她那双含泪的眼睛望着他时,他就会像一头狂怒的雄狮慢慢地匍匐在地,变得温驯起来。 这次他愤怒的挥起宝剑,把营帐中的一只高高的灯柱,斫成了好几截。连虞美人哭着给他跪下了,他仍然怒目圆睁,仗剑挺立如石雕一般一动也不动,没有谁敢走近他的身旁。 人还有这般不讲信义的吗?我刚刚放还你老子和妻子,而且两三年来我对他们以礼相待,未曾动他们一个指头,你刘邦不但不感恩,刚一送还就翻脸无情,还有一点良心吗?说得多好听,鸿沟为界,从此休战息兵,各不相犯,共享太平,完全是一派谎言!为什么我项羽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上这个无赖小子的当呢?下一次,我再捉住你刘季的什么人,立即剁成肉泥,决不再发善心! 近日刚弄到一点军粮,他命令全军吃饱,掉过头去迎击汉军,刚到固陵(今河南淮阳北)就与汉军遭遇上了。 项羽趁汉军立足未稳,迎面冲杀过去,他亲自率兵打头阵,杀得汉军人仰马翻。项羽突然看见汉王在前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刻催动乌骓马直冲过去。刘邦手下几位将领,一见项羽向汉王逼近,赶忙上前阻挡。项羽挥戟刺来,纷纷落马,绝无招架之功。 刘邦知道项羽杀红了眼,必欲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还是走为上计,连忙掉转马头在众将的卫护下向山上逃去。 项羽追赶一阵,不见了刘邦,怕中埋伏,急忙收兵。刘邦也收拾好自己的残兵败将,找个地形险峻的地方安营扎寨,命士卒筑堡垒、挖堑壕,坚守不战,等待各路诸侯前来会兵,再与项羽决战。 这次汉军与楚军突然遭遇,经项羽亲自率兵一番冲杀,使汉军从汉王到将尉和士卒,无不心惊胆颤。项羽上阵,气势不凡,更不说他已经激怒了,敢与他挑战的将领,单看他骑在乌骓马上那天神般勇武的架势,再加上他用奇特的重瞳逼视着你,怒吼一声,早就叫你浑身发麻,魂飞魄散,哪里还敢与他拼斗?更何况他臂力过人,最多一两个回合,就把你挑下马去,难怪前次楼烦吓得掉头便逃,首先是精神崩溃了! 惊魂未定的汉军,吓得在深沟高垒中蜷伏了几天,一听项王前来叫阵,就浑身发抖。 刘邦在苦苦地企盼和等待,他派人四处打探,只要见到韩信、彭越、英布的队伍到来,就赶快来告诉他。 一天一天地等下去,该来的日子早已经过了,却杳无音信,不见一兵一卒的影子。这究竟是何原因? 然而,与他不共戴天的项羽,却没日没夜地领兵前来挑战,非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他下令昼夜巡哨,严阵以待。本想会兵诸侯消灭项羽,没想到诸侯不来相会,项羽反倒要灭他。 诸侯不至,如之奈何? 刘邦独自在大营外的高坡上站立了许久,幸好他已派人将太公和吕后送入关去,否则两军对峙,朝不虑夕,又得多一分后顾之忧。又到了十月,按秦制新年又到了,深秋时节寒气袭人,这戎马征战何时了?眼前,诸侯按兵不动,又该采取什么策略呢? 应该问问子房,他派人去请张良。 张良很快来了。 “子房,诸侯迟迟不至,该怎么办呢?” 张良想了想,直率地告诉刘邦:“汉王请设身处地好想想,如果汉王身为诸侯而又未曾得到封地,你愿意引兵来会吗?” 刘邦理直气壮地说:“我已经封了韩信为齐王,拜彭越为魏相国,难道还不够吗?” 张良回答说:“是的,韩信虽然受封齐王,但并非出于汉王的本意,他当然心中感到不踏实。彭越也是如此,他略定梁地时,汉王曾命他辅佐魏豹,如今魏豹已死,彭越当然希望封王,而汉王却迟迟不予加封,他能前来替汉王卖命吗?” 刘邦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点点头说:“那么,子房以为要如何才能使他们来会呢?” 张良说:“我以为当务之急,是连夜派使臣前去告诉他们,如果能够齐心合力打败项羽,那么事成之后,自陈以东直到东海,全部封给韩信。睢阳以北直到谷城,全部封给彭越。这样两人很快就会发兵前来。” 于是刘邦连夜派使者飞马赴齐、梁传达了刘邦的旨意,韩信与彭越都欣然答应立刻进兵。同时,淮南王英布与汉将刘贾进兵九江,招降了楚守将大司马周殷,又将九江兵吸收,前来接应刘邦。 韩信、彭越、英布三路大军很快前来会合,刘邦摆脱了困境,军威大震。他才想起败走彭城时张良马前的献策,早就对他讲过要打败项羽必须依靠的三个人,今日看来,不是果真如此么? 战争形势又开始急转直下,项羽带领着他的十万饥饿疲惫之师,败退到了垓下,他本来想回到彭城去,如今归路已被截断,他已经陷入刘邦三十万大军的四面埋伏之中,韩信在指挥着这场最后的决战,一个悲壮的结局在等待着他。 戏下,项羽是四十万大军对刘邦十大军;垓下,刘邦是三十万大军对项羽十万大军。历史已经颠掉过来,楚汉相争的大幕快要落下了。 严冬的月夜。 月色朦胧,一轮孤月缓缓地穿行在团团云朵间,不时漏出一阵惨白的月光。后半夜如刀剑般的冰霜,在大地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冰衣,刺骨的寒风摇曳着林木的枯枝,在月光的照映下,把散乱的恍动的影子投射到冻僵的野地上。 在这几十里的山庄间,逶迤着一层一层营寨,中间是楚军营地,四周层层包围着汉军营寨。此时,除了哨兵以外,双方的士兵已经睡觉了。一堆堆用以驱赶严寒的篝火,已经燃烧得越来越微弱,有的已经熄灭了,只留下明明灭灭的灰烬。 这时楚营中又冷又饿的士兵,在恶梦中惊醒,冻僵的手脚似乎已经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连日来每天吃一顿饭都还不能管饱,饥饿更增添了寒冷的威胁。他们都知道,汉王已经在他们四周设下了四面埋伏,楚军已外无援兵,内无军粮,再这般相持几日,汉军只需要冲进来,就可将冻僵饿昏的十万兵马砍杀干净。 这时,在极度的静寂中,他们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们的耳边分明听见,远远传来的楚国家乡的民间小曲和民歌。顿时,他们那冻僵的心,有如春回大地,雪化冰消,流水淙淙,万物苏生。他们好像回到了故乡村庄,看见了那熟悉的山水、田野、村落和牛羊,看见一张张父老妻儿的笑脸,在把自己声声呼唤!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么令人亲切的熟悉的乡音了,他们不觉坐起身来,甚至不顾严寒走出营帐,远远地眺望汉军营寨,那边的篝火燃得正旺。正是从那一堆堆的黄火边,传来了楚国的民歌和乐曲…… 于是一群一群的楚兵,向那令他们向往的一堆堆温暖的篝火走去。 项羽也醒来了。 是虞姬把他摇醒的:“大王,醒醒!大王,你听,这是什么声音?在这深深的夜里,从汉营那边传来的江东的乐曲和歌声!” 这位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丽,她精通音律,能歌善舞,然而她却生活在这残酷的战地中间,陷于生死之交的重围里。她自己把自己柔弱的生命,系于一位乱世英雄的血与火的征战中。甘愿与他共享胜利,或与他一同灭亡。这是一种非寻常女子所能做得到的以身相许,尽管是一种悲剧。 项羽一听大吃一惊:“从汉营中传来这四面楚歌,是不是楚地已经完全被汉军占领了?!” 无论如何他也再难以入睡了。 项羽起来披挂好铁甲,他的心绪还从来没有如此恶劣过。这些天来有一个问题老像梦魇般缠绕着自己,使他难以摆脱。这就是他确信自己是一位所向披靡的将军,但为什么胜利总不属于他? 这难道是命运么? 他已经愈来愈感到似乎帷幕就要落下来了,似乎大限将至。是不是太快了一点?他才三十出头的人啊!当年和叔父一起杂在人群中观看出巡的秦始皇,他曾充满豪气地说过“我可以取而代之!”他如今不仅没有能取代他,却已身陷绝境,处于一位泗水亭长地痞无赖的十面埋伏中! 天呐,我究竟哪一点不如他!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看着自己身边这位如花似玉的绝代佳人,将和自己在铁血之中毁灭时,这位坑杀过二十万降率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的铮铮铁汉心碎了。他一手拔剑,一手扶着虞美人,用他那沙哑沉雄的歌喉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昂起不屈的头,血红的眼里泪光闪烁,一位叱咤风云、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英雄,此时热血沸腾,打开了感情的闸门,任不平的心潮如惊涛骇浪般喧泻。 他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头,任热泪纵横流淌。 虞美人的双眼哭得通红,她也用泣不成声的哽咽的歌喉大放悲声,是那般凄厉婉转,声声动人。这在中国历史上最为悲壮的战场上,一对身陷绝境的英雄与美人,竟然在此时此境演唱了一只既悲壮又凄切的男女声二重唱,成为流传千古的旷代绝唱! 歌罢,大营中静极了,听得见深夜原野寒风的呼啸…… 项羽抬起头来,双眼紧闭,胸前的冰冷的铁甲在上下耸动,两行冰凉的泪水从他黧黑的粗硬的脸颊上流淌下来,一滴一滴打在胸前的铁甲上,他的双手痛苦得抽搐发抖,剑柄也从手中滑落了…… 突然他耳边响起一声撕裂人心的凄厉的绝望的惨叫。 他猛然睁开双眼,只见他那把沉重的宝剑已被虞美人夺了过去,犹如闪电的一瞬,这把锋锐而又沉重的宝剑,在那细长的美女的脖子上轻轻一抹,她的鲜血顿时染红了青锋。虞美人柔弱的身躯倒在地上,还不及那柄剑当嘟一声摔在地上那般沉重有份量…… 月亮沉落了,黎明前又黑暗、又沉寂、又极寒冷,楚汉两方的阵地都沉睡了。有一支八百人的骑兵,轻轻地轻轻地用包裹着的马蹄踏着遍地严霜,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了刘邦的四面埋伏,冲出了包围圈。 第二天早晨,刘邦才发现项羽已经突围跑了,更为令人惊讶和感叹的是,项羽是带着虞美人的尸体突围的。真不枉自这位美人,如此钟情于这位叱咤风云的英雄,并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 后来,人们会在不少名胜之地,看到修得十分精美的虞美人墓,其实那都是无聊地附庸风雅。据说,两千多年后,定远县的一个生产队的农民,在地里挖到一座十分粗糙简陋的墓穴,除了尸骨之外,只有一块粗糙的石头上,刻下了“虞美人之墓”的朴拙字迹。这就可以想像,项羽带着虞美人的尸体逃出重围之后,简单的也是深情地将她葬在了这里,以避免胜利者的凌辱。这远比那些宏伟壮丽的皇家墓地,更为真挚可贵,更加充满了深情。 令项羽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他觉得自己如此威武无敌,却不能战胜他的对手。其实他做梦也未曾想到,昨夜的四面楚歌,正是张良精心导演的一场心理战和精神战,也许这也是中国和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观。 两军决战,还不仅仅是武力的较量,更是士兵的心理素质和精神力量的较量。绝没有精神崩溃和心理衰竭的士兵,还可能有良好的战斗力。在那个静静的寒夜里,实际上仍在进行一场战争,那是心理战和精神战。 俗话说,人上一百,五类俱全。张良让每只部队里寻找出生在楚国,而又能唱楚国民歌和吹奏楚国民间乐曲的人。这些人被选拔和集中起来以后,再经过几天的训练,昨夜他们就被派遣到包围楚军营地的最前沿。三人一堆,五人一伙,环绕在楚军四周。等到夜深人静时,他们就在军营边熊熊的篝火旁,放声高唱起了楚国民歌,吹奏起楚国的民间乐曲。此起彼伏,婉转悠扬。一时间让人感到,这里不是两军对峙的战场,这里也不再充满血腥的屠杀和殊死的较量,而是一派和平景象,曲声袅袅,歌声悠悠,那般令人陶醉。 就是这只只民谣、曲曲小调,吹起了楚兵的相思,吹出了楚兵的热泪。连年征战不休,家乡的田野已经荒芜了,家乡的老父老母嗷嗷待哺,家乡的妻子儿女含泪望归…… 从此,四面楚歌成了英雄末路、身陷绝境的象征。 就这样,项羽率八百余骑垓下突围,到了渡淮的时候,能跟上的只有百来人了。到了东城(今安徽定远县东南)就只剩下28骑了,待到突破汉军重围,预定到山的东边三个地方会合时,又死了两个人,仅剩26人。最后在乌江边遇亭长用渡船接他过江东时,项羽无颜见江东父东,一位末路英雄和他的26个士卒,就这般走向了最后的绝路…… 半个月后,在鲁地的谷城(今山东东阿),一座山坡上垒起了一座巨大的坟墓,墓前的石碑上镌刻着“鲁公之墓”。 这就是那位末路英雄的安息处。 记得楚怀王最初分封时,就分封项羽为鲁公。项羽被杀后,所有的楚地都归降了汉,唯独只有鲁不肯降。刘邦愤怒了,如今他已统领天下大兵,随便踏平鲁地。难道说一个小小的鲁,还敢与汉王刘邦抗衡和较量? 张良规劝他说:“鲁国是孔丘故国,乃是礼仪之邦,汉王应当安抚为要。更何况今后天下一统了,更需要以仁义治天下,而不是像暴秦那样严刑峻法。” 于是,刘邦念其为守礼仪的国家,便命令将项羽的首级让鲁地的父老乡亲观看,他们看见项羽果真已死,才投降了。 天下初定,张良向刘邦建议,为了安定人心,显示你的宽大和仁德,同时又曾与项羽共同起兵反秦,同为义军首领,应该将项羽厚葬,并举行隆重的祭奠。 刘邦同意以鲁公之礼将项王安葬于谷城。 他带领着张良和文武臣下,身着缟素之衣来到墓前。刘邦见墓木已拱,还没有长出青草的黄土下,一个不久前还与他进行着生死较量的人,已经长眠在这里。 在这一坯黄土的覆盖下,刘邦感到往日杀得难分难解的死对头,如今虽然已在墓中安息,然而他能安吗?在这座坟茔中埋葬的,不是一个完整的囫囵的尸体,只能说是被砍成了五大块的血肉模糊的肉块。 第一块是他的头。最后他下马徒步与汉军短兵接战,就这样他也杀死了汉军百多人,自己也浑身伤痕累累。本来这块头是应该属于汉骑司马吕马童的,项羽已无心再战,迎面碰上了吕马童。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过去这位老部下,便大声招呼说:“你不是我的老相识吗?”吕马童一见项羽便慌了神,不知说什么好,一时下不了手。正在这难堪的犹豫间,恰好王翳赶来,他便对王辍:“这就是项王!”项羽便坦然对王翳说:“我听说汉王颁布命令,凡得到我项羽头颅的,赏千金封万户侯,我就成全你吧!”说罢便自刎而死,轰然倒地。 王翳刚割下他的头来,就赶来了好几十个人。一见这般情景,便一哄而上,来争夺这具无头尸,哪怕砍到一块残肢断臂,也意味着重赏封侯。于是几十人又在这无头尸前,互相拼命撕杀起来。想夺得这具血淋淋无头尸的人,自己又被别人砍成了血淋淋的无头尸。为了争夺这具无头尸,又扔下了几十具新的尸体。 人残酷起来的时候比狼更凶残。 最后,只剩下了四个人,围着项羽的无头尸挥刀便砍,就像在宰杀牲口的案子上,分割一头牛羊一般。这四个人是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腾和杨武。项羽生前,他们在战场上,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死后,却被这四位无名小卒,英雄般地任意砍斫。特别是那位杨喜,就在前不久曾与项羽迎面相遇,被他瞪眼大吼一声,人马俱惊,一下倒退了好几里。此刻碰上运气,砍下一块尸体,一瞬间成了英雄和功臣。五人各自将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扔到汉王面前请赏,刘邦俯下身子去看,一大股血腥味使他恶心得差点呕吐。他很快将视线移向一旁,他真恨不得把这几个邀功请赏的人剁成肉泥!接着,他们将这五大块血迹未干的肉块拼起来,才看见一个项羽的大体轮廓,真令人动魄惊心。 这就是那位叱咤风云的西楚霸王么? 刘邦突然想到,万一我败了,不也一样被剁成这般模样? 当这位刚刚一统天下即将登基的天子,向失败者的五块碎尸叩拜时,自己也不由得黯然神伤,涌出泪来。他曾多次被项羽围困,身陷绝境,不论是鸿门宴上、兵败彭城,还是荥阳和成皋的突围,就是前不久在固陵与项羽遭遇,要是他被掳被杀,不也一样被碎尸万段么?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项羽如果战胜了他,他死后不就可以像秦始皇一样躺在辉煌的地下宫殿里了么?那样这场祭奠又将颠倒过来,人生大起大落,命运反复无常,今天处于生命的极顶,谁又能保他不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刘邦痛哭了一场,他在凭吊别人,也在凭吊自己,胜利者也有流不尽的热泪。 胜利者有一天又会成失败者。 拜祭仪式完毕后,刘邦与张良并辔缓行,身旁尽是随行的文臣武将,他感到有些烦躁。他想找个僻静处与张良闲谈,抬眼一望,山那边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林后是一弯清水,他和张良信马由缰地向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