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纵马来到关下,只见函谷关中飘卷着一面旗帜,上面大书一个“刘”字,他不觉一惊,厉声问道: “关上是何人的队伍?” “是沛公的队伍。” “沛公现在在什么地方?” “沛公早已入关,现驻军霸上。” “我是项王,还不赶快开门迎接!” “沛公有令,任何军队不得过关。” 项羽大睁着那有两个瞳仁的大眼睛,愤怒地叫道:“好个刘季,竟敢拒我入关!待我杀进关去,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回转马头退回军中,立刻下命英布与蒲将军攻关,将士有后退半步者,立斩不赦! 顿时喊声四起,战鼓雷鸣,将士们见项羽亲自在身后督战,无不奋勇当先,冒死拼杀,很快便有无数士兵攀着云梯登城。关下飞箭如雨,射得守关士卒不敢露面,项羽的士兵攀上关口的雉堞,很快便见城楼火起,浓黑的狼烟冲天而起。一座险要的雄关,就这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项羽攻破。 进入函谷关,就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四十万大军直抵戏下,只距霸上四十里了。 “戏下”与“霸上”在默默地较着劲。 形势骤然紧张起来,一场大战迫在眉睫,只有雪花在飘飘悠悠地下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项羽为范增斟满一斛酒问道:“亚父,我屯兵戏下已经好几日了,刘季仅距四十里之路,也不来打个招呼。大家还同是怀王差遣西进的,他这般不吭不吱的是什么意思?” 炉火映红了他本来就已经喝得通红的脸,他那双奇异的重瞳更加令人有一种恐惧之感。 范增没有喝酒,他咳得很厉害,待他稍微喘过气来之后回答道:“还提什么怀王不怀王,如今子婴已降,争夺天下的人,不就是你项王和刘季?” “那么你说,我是先打他好呢,还是等待他先来打我?” “当然是先下手为强!” 范增语气坚决,别无选择的余地。 一位卫士进帐禀报:“外面来了一位身份不明的人,他不肯告知姓名,只说有十分重要的事,要面见项王。” 项羽十分惊诧:“莫不是刘季派来的刺客?好生搜查,若带有武器便立刻杀掉!” “查过了,没有带武器。” “没有带武器就叫他滚!” “且慢!此时此刻,两军对峙,关系微妙,别因小失大,误了军机大事,带他进来。” 少顷,那个人就被带了进来,与项羽见礼之后,不等项羽问话,便主动开口说道: “请项王摒退左右。” “不妨事,这是我亚父范增,什么话都可以讲。” “我受曹无伤将军的派遣从霸上来见项王。” “曹将军有何吩咐?” “曹将军要我禀告项王,沛公趁项王大战河北之机,抢先入关。他不仅将秦宫中的财宝抢掠一空,没有杀掉子婴,还准备立子婴为相,他自己则想当秦王。若项王要发兵攻打霸上,曹将军愿为内应,只要项王答应他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待项王除掉沛公后,封曹无伤为王。” 项羽看了一眼亚父,范增微微点了点头。 “刘季究竟有多少队伍?”项羽问道。 “十万人。” 项羽放心地又与范增交换了一下眼色。 “好吧,我答应曹无伤的条件,你立即回去转告曹将军,请他做好准备,近日内我就进军霸上。” 来人告辞而去。 项羽兴奋地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二人相视大笑。项羽道: “刘季这小子活不到几天了!” 亚父说:“刘季这个人,素来贪财好色,我却听人说他入关之后十分反常,这说明他心中怀着大志。我日前远望霸上云气,五彩斑斓,如龙似虎,这就是王气!项王不可迟疑,即日内就可以发兵!” 项羽当即传今,明日犒劳士兵酒食,让他们好奋力去攻打刘季。 正在传令时,项羽的叔父项伯进到帐中,听到明日犒劳士兵,便顺口问道: “犒劳士兵干什么,又要打仗了吗?” 项羽说:“我要血洗霸上,踏平刘邦!” 项伯心中“格登”一下,暗暗惊诧。他知道,项羽四十万大军,足以把刘季杀得尸横遍野,这点倒无足挂虑。真正使他放心不下的,还是尚在刘邦营中的张子房,若是刘邦大营被攻破,他岂不丧生为刀下之鬼吗? 项伯回到营中,坐立不安,躺下后也久久睡不着,想当年自己身陷绝境时,张良曾有救命之恩,而今他又身处危局,我能见死不救吗?他翻身而起,重新穿好衣裳,走出营帐,外面一片茫茫积雪,寒气逼人,他打了一个寒噤。 项伯飞身上马策马而去,雪光映照得黑夜清清楚楚,雪花还在飘落着,寒风如冰刀一般刮在脸上。他使劲地扬鞭,清脆的蹄声叩响冰冻的大地,那般急促,那般令人心惊。 四十里地没有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夜里,项伯的内衣湿透,马的浑身蒸腾着热气。 当他被带进张良的住处时,张良感到十分出人意料,吃惊地问道: “两军对峙,项伯兄深夜到此何故?” “有故人来,难道子房还不欢迎?” “哪里,只不过有些出人意料罢了!哈哈……” “项羽屯兵戏下,与霸上仅隔四十里,直到今日才得前来拜见子房,真是有些失礼,也真是想念之至呀!” “目前局势微妙,未敢前去戏下造访,也望项伯兄见谅!深夜突然驾临,不知有何见教?” “子房还不知道自己处在危局之中吗?我是特地赶来营救你的!” “我有什么样的灾难,惊动项伯兄深夜赶来?” 项伯机警地四面看了看,对张良附耳说道:“项羽明日犒劳士卒,大战就在眼前。沛公十万人对项羽四十万人,如以卵击石,必败无疑!” 张良故意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赶紧跟我走,不然非搭上这条老命不可!你原本是刘邦从韩王成那里暂借的,何必死心塌地为刘邦送命!” 为探清虚实,张良故意问道:“项王知道你来吗?” “我是偷偷跑来的,还敢让项羽知道?我犹豫再三,难忘子房救命之恩,还是横下一条心冒死赶来了。” 张良见他情辞恳切,知道不是项羽的诱降之计,才放下了心,他十分为难地对项伯说: “感谢项伯兄的一片诚心,兄教我去,弟不能不去。但我为难之处是,当初韩王成让我送沛公入关,如今沛公身陷危难之中,我能抛下他不管吗?何况沛公待我甚厚,有知遇之恩,不辞而别太不仁义了吧!请项伯兄在这里稍待片刻,我到沛公处说一声再来。” 项伯闻言色变:“万一沛公知道我来,扣我为人质怎么办?” 张良襟怀坦白地说:“我张子房决非买友求荣之徒!有我的脑袋在,就有你项伯的安全,请不用有丝毫怀疑!” 张良为友人备好酒菜,添旺炉火,让他暖暖身子,并叫来何肩负责警卫他的安全,才放心见沛公去了。 张良前脚一走,何肩就步出帐外观察动静,突然有一个人向这边走来,他赶紧迎上去大声问道: “是谁?” 来人通报了姓名:“我,曹无伤。” 何肩问道:“左司马深夜到这里有何贵干?” “我有事想请教子房先生。” 何肩牢记张良的吩咐,生怕曹无伤进帐去发现了项伯,不得不以实相告:“子房先生到沛公那里去了。” 曹无伤迟疑片刻,便转身回去了。 张良冒着刺骨的寒风,来到刘邦的住处,见沛公还没有歇息,独自围炉喝着闷酒,一见张良进来便十分高兴地说: “子房来了!我正想找你,又怕你早睡下了。” “天这么冷,沛公还没有安息?” “我的身旁躺着一只猛虎,能睡得着吗?” “沛公,我想问你一件事,究竟是谁让你封锁函谷关,不准项羽入关的?” “入关以后就听到好些人对我说,关中是块富饶的地方,只要守住函谷关,不要各路诸侯入关,依靠这块地方就可以称王,没想激怒了项羽,如今他气势汹汹地赶来了,看来迟早是要与他决战一场了!” 张良说正因为如此,才给项羽找到了一个攻打他的口实。现在已经得到可靠消息,项羽近日就要发动进攻了。 刘邦手中的酒杯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我们应当怎么办?”他顿时大惊失色。 张良问道:“沛公自己觉得有把握战胜项羽吗?” 沛公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现在沛公可以见一个人。”张良说。 “此人是谁?”刘邦不解地问道。 “项羽的叔父项伯,他是我的故友。” “他现在在何处?” “就在我那里。” 刘邦十分惊诧,张良说明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后,并向刘邦建议,在现今这一时刻非要忍辱不可,请项伯回去转告项羽,你刘邦决不敢背叛项王。项羽如果能相信你的此番诚意,那你就保住了,今后再从长计议。 刘邦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子房怎么会与项伯如此深交?” 张良告诉他,那是因为当年项伯杀了人,在绝境中得到过他的救助,所以他才在这个关键时刻前来通风报信。 刘邦这才放下心,他意识到,今夜与项伯这一短暂的谈话,是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不可等闲视之。张良刚要转身出去,他又叫住他问道: “子房,项伯的年纪是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当然比我大。” “那我还得把他当兄长来尊敬。” 张良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住处,张良见项伯喝下几盏酒后,酒上红红的,浑身已烤暖和,便对他说: “项伯兄,沛公想见见你,请跟我去吧!” 项伯一听,脸色顿时变白,猛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张良,我原来好心来救你,你反而去通报了沛公。我到他那里去,他岂肯轻饶了我?你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项伯兄误会了,我怎会卖友求荣?沛公和项王同为义军,共同反秦,志同道合,听到项伯兄前来十分高兴,无论如何要见上一面,还有话要请你转告项王,决无歹意。” 项伯走了两步,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他停下步来对张良说:“子房,你实在不愿跟我走就算了,我们就此告辞。善自珍重,后会有期!” 张良一把抓住项伯的手说:“兄长请千万留步,沛公决无歹意,事关大局,沛公有话请兄长转告项王。兄若不去,必误大事,难道兄忍心看见义军之间相互残杀,血染关中吗?” 项伯终于被张良的真诚所感动,在张良的陪同下向沛公的住处走去。一路上虽然警戒森严,他还看不出有什么令人不安的特殊迹象。刚走到门口,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雪地里等候,走拢一看才是沛公。 只见沛公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拉住项伯的手说:“我记得还是项梁将军在薛城召我商议共立楚王时,见过将军一面。今晚有幸将军前来我营中会友,同为反秦义军,能不见兄长一面吗?请!” 三人进帐,只见炉火正红,酒已斟满,气氛十分融洽热烈。沛公首先端起酒杯来为项伯祝酒,他热情坦荡,象老朋友一般,使他们之间的隔膜焕然冰释。 沛公问道:“嫂夫人不在身边吗?” 项伯说:“还留在吴中,与儿子住在一起。” 沛公笑着问:“儿子多大了?” “已经满十七了。” “啊,我有一个女儿正十六岁,和她母亲住在丰邑,还相距不远嘛!要是兄长乐意,我们何不结为儿女亲家?” 张良在一旁说:“这倒是一桩大喜事,不知项伯兄意下如何?要是乐意,让我来保媒!” 项怕只好乐呵呵地说:“好好好!只是委屈了沛公!” “哪里、哪里!这是小女的造化!好,为子女结为亲缘再干一杯!” 饮完酒后,沛公象有几分醉意地说:“实不相瞒,我这几日真是坐如针毡、忧心如焚呐!” “呵,沛公势如破竹,抢先入关,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项伯兄不知,这入冬的第一场大雪,让我病倒在床,昏睡了好几天。正在这时,我得知项王已到了戏下,你看才隔了四十里,我却不能起床去拜见项王。昨日刚能起床,正准备天晴之后,专程到戏下,不料今晚与项伯兄邂逅相遇,正好请兄长捎过信与项王,说我明日一定登门造访!” 项伯说:“项王近日情绪很坏,还不知道他见与不见。” 张良惊诧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项伯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不知道当讲还是不当讲?” “有什么不好讲的?请兄长明示!”张良说。 项伯默然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项王西进时,被沛公守关士卒拒之于函谷关外!” “会有这种事发生?”刘邦装做莫名惊诧。 “守关将士说,沛公有令,任何人不许入关!” 沛公愕然,生气地问张良:“谁假借我的名义,下如此荒唐的命令?” “我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张良说。 沛公十分诚恳地对项伯说:“苍天在上,我刘季之心可以鉴天!虽然我先入关一步,但我可以说得上是秋毫无犯!我住的是秦宫吗?没有,我抢夺了宫中珍宝吗?也没有。我仅把秦的府库封存,派重兵看守。我派兵镇守函谷关,是怕流寇窜入。我颁布约法三章,安抚三秦百姓。这一切为的什么?不都是为了等待项王入关吗?天下皆知,当初又不是我自己擅自入关,而是奉了楚王之令。本来楚王说定先入关者为王,可我先入了关,却并未曾称王。即使如此,项王还怪罪于我,急于图我。请问,我错在哪里?我何罪之有?” 说得慷慨激昂的沛公,不觉伤心委屈地放声恸哭起来。 张良一见时机成熟,赶紧劝住沛公说:“沛公宽厚仁爱反而不被理解,才造成今日之僵局。务必请项伯兄把其中的原委禀告项王,切忌不要辜负了沛公的一片苦心。” 项伯并未曾想到,刘邦还有如此的满腹委屈,见他哭得如此伤心,也劝慰道:“沛公不必过于悲伤,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向项王代为表白。” “那就太感谢项伯兄了。”沛公止住了悲伤说。 “不过,明天你一定要来戏下见项王,宜早不宜迟,千万延误不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起身向沛公和张良告辞。 刘邦让张良送了项伯几件珍宝。 项伯跨上马,抬头望望天空,雪已经住了,夜阑人静,他猛抽了一鞭,纵马而去,一串清脆的马蹄声由近而远,消逝在呼啸的寒风中。 他回到戏下,见军营里连夜连晚在杀猪宰羊,明天要让士卒饱餐一顿,好去与刘邦拼命。 项伯大踏步向项羽的营帐走去。 还没有进帐,就听见轰鸣般的鼾声,好象那深谷中的虎啸,和那夏日天际沉闷的雷声,令人动魄惊心。 走进帐一看,炉火灼人,项羽和范增和衣倒在榻上沉沉睡去,帐内充满一股刺鼻的酒气,他使劲摇了摇项羽,项王睁开他那双奇异的被烈酒烧得通红的重瞳,吃惊地问道: “季父深更半夜有什么事?” “营内到处连夜在杀猪宰羊,你近日真的要向霸上进军?” “是的,那又怎么样?” “不妥,千万不能急躁行事!” “季父这样讲是什么意思?” “我刚从霸上归来。” 项羽吃惊地问:“你深夜到霸上去干什么?” “我听说你要攻打刘季,张良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去叫他赶快离开,更想争取他到我们这边来,因为张良的确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 “你说的就是那个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的人吗?” “是的。” “他确实有胆有识。张良如果跟你来了,我一定要重用他。” “他没有来,不过,我摸清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情况。” “什么情况?季父快讲!” 项羽酒醒了,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我发现你误解了沛公,其实他并不想与你作对。” “何以见得?”项羽显然十分失望。 “他并不是曹无伤向你通报的那样,他并没有抢掠财宝,也没有入宫称王……” 其实,范增并没有睡着,他一直在闭目养神,听项伯说到这里,他不得不说话了: “我也不相信曹无伤的话,只不过有个内应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以为,刘季不进宫称王,不抢掠美女珍宝,而是还军霸上,才更加令人畏惧,若不趁现在尚未成大气候消灭他,将来就不好办了。” “不过,”项伯说,“你怎么不说,若没有沛公先行,我们能这样顺利入关吗?何况是怀王下的命令,大家同为反秦诸侯,别人有功还要遭到攻击,这不明明是把自己陷入不义的地位吗?” “那个怀王是我们把他立起来,凭什么要听他说的算?!”项羽根本没有把那位尸位素餐的楚王放在眼里。 “话虽这么说,如今你项王还要号令诸侯,你不是还要邀请诸侯入关议事吗?如果你杀了刘邦,谁还敢前来?失信于天下,今后谁还会听你的号令?切不要目光短浅,因小失大。” 最后这一点,倒是触及到了项羽的心事。近来他正想召集诸侯,重新分封,确定他的霸主地位。这是他多年的梦想。如果现在把刘邦杀了,肯定没有谁再敢前来。季父说得还是有道理,只要沛公不与他作对,臣服于他,就暂且让他住军霸上。反正他只有那么十来万人马,谅他不敢兴风作浪。如果有什么不轨,再名正言顺地杀掉他也不迟。 于是,项羽点头说:“好吧,看他明天来怎么说!季父请作好明日接待的准备。传命三军,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 范增气愤地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第二天,果然天气晴朗,一轮红日照在鸿门的雪原上。 辰时,刘邦与张良、樊哙率领着一只精选的百余人的队伍,驮着猪羊和美酒来到鸿门项羽的营门外边。项伯迎了出来,樊哙带着大家在外面等候,由张良陪同沛公进见项王。 进入营中,只见警卫森严,在警卫中有一位下级军官,毫不引人注目地肃立一旁,这位小小的执戟郎中就是后来声威显赫的韩信。不过在鸿门宴中,他只能跑跑龙套,就连配角都还没有资格扮演。 进入中军帐,只见范增陪着项王在帐中等候。沛公向项王拱手致礼后说道: “项王率大军入关,屯兵戏下,刘季特地前来晋见。臣与将军齐心协力,共同攻秦,将军战地河北,臣战于河南,没想到臣先入关一步。但我入关之后,不敢进驻秦宫,而是封存府库,派重兵把守,以待项王入关,定夺发落!” 项羽的脸色颇有些不好看,很不高兴地说:“我早就听说,沛公入关以后,不想再要诸侯入关,暗中准备称王,难道没有这回事吗?” 刘邦一点也不激动,态度从容地说:“要说我有什么不是,仅仅是我先入关一步,使秦王子婴投降,难道这也算有罪吗?希望项王不要轻信小人之言,挑拨我与项王的关系。” 范增突然不满地咳嗽了一声,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项羽觉得有些尴尬,一时语塞,便脱口而出: “什么小人之言?还不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还错得了吗?” 范增急忙用目光阻止他。话一出口,项羽才觉得失言。 刘邦心中暗暗一惊,但立刻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对项羽说:“不过,我今天既然敢到项王的帐下拜见项王,就是因为我知道项王胸怀坦荡,光明磊落。项王与我本来都是奉命西征,若项王仅为西进入关,就不会北上援赵,与秦军主力决战于河北。正因为项王与秦军主力浴血奋战功盖天下,才使我能乘隙入关,正因为如此我才以大局为重,还军霸上以待项王,今日特来请项王移军秦宫,以号令天下。” 这一番话说得项羽顿时心花怒放,笑逐颜开。张良见此情境便赶紧说:“自薛城一别,大家奋力抗秦,今日才大功告成,难得一聚,何不开怀畅饮!” 项王一时兴起,大声叫好。项伯安排坐次,请项王向东坐在主席上,又请沛公向北坐在客席上,再请范增向南而坐,张良向西而坐,项伯自己也在项王旁边坐了下来。 范增一直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尤其是看见项羽笑容满面地与沛公交谈,更是忧心如焚,如坐针毡。他的手紧紧握住胸前佩带的一块玉玦,当项王与他对视的一瞬,他用眼神和举起玉玦,充分了表达一种无声的语言:快快和沛公断决,赶紧除掉他! 项羽微微点头,用他那闪射着兴奋目光的重瞳默默地回答他:别耽心,我会除掉他的,不过别性急! 他又立即掉头和沛公笑谈起来,沛公正在和他谈宋义如何心术不正,项王取而代之是明智之举,否则早给章邯打败了。项羽觉得沛公十分理解他,又高兴地举盏畅饮。 范增在一旁恨得咬牙切齿,又抓起胸前的玉玦,但项羽始终不看他一眼。于是他装做咳嗽,才引起了项羽的注目,他赶紧举玦,催促他快些行事,不可犹豫! 项羽的眉头微微一皱,似是对他说:你不看我们谈得正融洽吗?怎么能马上翻脸就杀掉人家呢? 他又转过脸去听沛公说话,沛公无论如何要请项王讲讲,他是怎么逼得章邯投降的。这是项羽最辉煌最得意的一段人生历程,一谈起来就滔滔不绝忘乎其形,似乎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范增气急败坏地用手使劲地扯着颈上玉玦的丝绦,乃至于用力过猛,把丝绦也拉断了,他干脆将玉玦扔在一旁离席而去。 项王正与刘邦谈到他坑杀掉二十万降卒的壮举,二人仰面大笑起来。 张良平静地坐在席间静观风云,范增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会心地微笑着,他稳坐钓鱼台。 范增气极,走出帐外。他一大早就对项庄交待过,让他带几名精兵埋伏帐外,一听召唤就立刻进去把沛公杀掉,留下张良但不能放他走脱。项庄见范增出来,便立刻迎上前去悄悄问道: “亚父,怎么还不下手?” “他正与沛公谈得欢,看来他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我看这么办,不如你进帐祝酒,然后舞剑为大家助兴,找个机会一剑结果了沛公!” “要是项王怪罪下来怎么办?” “不可能,刘季必将与他为敌,今日不杀他,明日他就会杀我们!” 项庄倚仗着自己是项羽的胞弟,就大着胆子走进帐中,他首先走到沛公面前献酒致敬,然后转过身来禀告项羽说: “今日项王宴请沛公,席间虽有美酒却无乐舞,不如让我舞剑助兴。” 项羽高兴地表示赞同。 于是,项庄拔剑起舞,顿时席间银蛇飞舞,闪电凌空,东西劈击,南北挥杀,一股冷气直逼沛公,令他背上阵阵发麻,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项伯一看项庄舞剑,步步逼进沛公,而此刻范增又重新入席,面有得意之色,知道事情不好,别让这老儿把事给搅了,便当机立断地站了起来,边走边说: “一个人舞起来没有味道,我也来参加一个!” 说着便拔剑加入进去,他选择项庄与沛公之间,挡住了项庄刺来的剑,处处护卫着沛公。他觉得席前千万不能出事,否则他怎么向张良交待,那不失信于友吗? 张良正异常紧张,又不敢离坐出去叫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项伯参加舞剑,便放下心来,抓住这个时机起身走了出去。 沛公见张良出去,知道他叫人去了,又见项伯处处护着自己,便又宽心地坐着,怡然自得地观看舞剑,时而点头称赞,时而击掌大笑,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有范增的脸色又开始变得灰黄。 等候在营门外的樊哙,见沛公与张良进去了半天,不见有任何动静。双手按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两眼直望着营内,一旦有什么异常,便立即杀了进去,在血肉横飞中救出沛公。 冷汗把他贴身的衣衫都湿透了。 突然间他看见张良大步向外走来,他赶紧迎上前去问道:“里边的情形如何?” “情况十分紧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既然如此,让我进去,有我就有沛公!” 樊哙一手持剑,一手握盾大踏步闯入营门。两旁的卫士见状,立刻将戟交叉在一起,想阻挡樊哙。哪知樊哙将手中的盾一侧,猛地往前一撞,两边的卫士顿时扑倒在地,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帐中,威风凛凛地站在沛公的旁边。 只见他怒目圆睁,眼眶都快要裂开一般,怒发冲冠,逼视着项王。 大帐中的气氛骤然为之一变,两位舞剑者也悄然住手,退到了一旁。 项王本来双膝着地,坐在脚后跟上,突然象谁抓住他猛地往上一提,一下子耸身而起,哗地拔出剑来。重瞳睁得大大的,满眼惊惶,厉声问道: “这位客人是何人?” 张良不想让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好象什么也未曾发生一样,平静地笑着回答: “他就是沛公的参乘樊哙。” 刚才项王的瞬间惊惶失措,出身本能的自我保护。但对于威名远慑的项王来说,未免有些失态,于是他不得不用笑声来掩饰此刻的尴尬: “哈哈哈哈……真是一位壮士!赐给他一大斗酒!” 樊哙朗声答道:“谢项王!” 他的声音在帐内,震得耳鼓嗡嗡发响。 他叩谢于地,然后站了起来,接过斗酒一饮而尽。烈酒下肚,他更显得胆气豪壮。 项王又命:“再赐给他一只猪肘子!” 于是一只生肘子送到樊哙面前,他接了过来,将盾牌伏在地下,把生肘子放在盾上,用剑大块大块地切割下来,送往嘴里,没有嚼几下就咽下肚里。一只生肘子,就被他这般生吞活剥三五两下就吃得只剩下了骨头。 项王对樊哙的精彩表演,简直看傻了眼,笑得合不拢嘴,哈喇子都流到了胸口上。他又问道:“壮士还能饮酒吗?” 樊哈挺立在沛公身旁回答道:“连死都不怕,喝点酒又算什么?” 范增惟恐天下不乱,故意问道:“今日项王好意赐酒,壮士为何言死?” 樊哙回答说:“当今天下谁不知道,暴秦如狼似虎,杀人惟恐不多,用刑惟恐不重,所以激起了天下人的反抗!记得当时怀王曾与诸将有约在先:谁先破咸阳进入秦官者称王。沛公虽然最先进入了咸阳,但是他却封闭宫室,还军霸上,等待大王的到来。沛公之所以遣将守关,还不是怕有人乘机进入盗取。可惜的是沛公如此劳苦功高,不但没有受到封侯之赏,反而因为有人听了小人之言,还要想杀掉他,这与被推翻了的暴秦,又有什么不同了?我希望大王千万不能采取这样的做法!” 只见项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嗫嚅地说: “呵呵……大家请入席……喝酒……喝酒……” 气氛总算又缓和下来,大家纷纷入座,又继续饮酒。 少顷,沛公入厕,樊哙和张良跟了出去。 张良说:“趁此机会,樊哙保护着沛公赶紧从小路回去!” 沛公有些迟疑:“不告辞一声,这样好吗?” 樊哙心直口快:“有什么不好!干大事要权衡利害轻重,何必拘泥于小节?如今,我们是人家菜板上的肉,只有任他宰割,不走还要等什么?” 张良说:“沛公请回吧!这里一切有我应付,沛公前来带了什么礼品?” 刘邦令随从取出白壁一对和玉斗一双,那对白壁光洁莹润,毫无瑕疵,在阳光下更是光彩烟烟。只有见到这对白壁,你才会懂得,白是那般高洁,那般丰富,那般完美,那般迷人,那么令人双目生辉、心旌摇荡。 “白壁是送给项羽的,玉斗是送给范增的,还没有找到机会,就请你代我送一下吧!” “沛公放心!”张良说:“从鸿门到霸上虽然有四十里,但是如果从骊山下走芷阳的小路,不过二十里。车马随从留下,沛公单独骑一匹马,只要樊哙、夏侯婴、靳缰、纪信四人步行紧跟,沛公快请上马!” 等到刘邦一行悄悄离去后,张良才带着礼品大步走了回来,迎面正与项王的都尉陈平相遇。 “子房先生,项王派我来请沛公入席。” 张良故意停步与陈平攀谈:“沛公令我先入,随后就到。请问大人尊姓大名。” “都尉陈平。” 张良一听肃然起敬地深深一拜:“早闻先生大名,今日才有幸相识,真是相见恨晚。先生才智过人,善出奇谋,还望多多赐教!” “子房先生过谦了!谁敢在博浪刺秦的张子房面前班门弄斧?” 惺惺惜惺惺。二人拉着手相视大笑起来。 张良说:“沛公也十分倾慕先生才智,非常想拜谒求教!” 陈平也略微压低了声音说:“我也早已听说沛公宽厚仁爱,此次还军霸上确实非凡俗所为,定为子房先生大手笔之杰作,但也足见沛公胸怀,将来定成大气。” 陈平说完,抬起头来望了望营门外还不见沛公的身影,顿时恍然大悟,他机敏的会意的与张良交换了一下眼色。逢真人不说假话,张良深知此乃区区小技,怎瞒得过精明过人的陈平,便坦然相告: “形势严峻,沛公不得不去,望先生鉴谅。” “大丈夫当行则行,不必有所顾及。不过,我什么也未曾看见!哈哈,……” 张良料定沛公已经远走,便拉了陈平一同进帐。 项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张良便大声问道:“沛公入厕去了这么久,要把茅坑拉满吗?” 张良回道:“沛公已经不胜酒力,不能亲自前来告辞,令我将白壁一双敬献项王,玉斗一对敬献亚父,并再次对大将军表示深深的敬意!” 项伯代项羽接过礼品,分别送到项王与亚父席前。项羽一见白壁,睁大重瞳仔细看了一下,便令人给后帐他最心爱的美人虞姬送了进去。 范增接过玉斗置于一旁,不屑一顾,他瘦削的老脸阴沉得没有一丝热气,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那么,沛公现在在什么地方?”项羽回过神来吃惊地问道。 “沛公已经上路了。” “为何不辞而别?”项王不满地问。 “启禀项王,”张良冷静而沉着地回答说:“沛公不辞而别,是因为他听说,项王的部下中,有人在故意找他的岔子,想加害于他,所以只得不辞而别了!” 项王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掉过头来问亚父:“真有这样的事吗?” 范增冷笑不答。 项王说:“恐怕没有那么严重吧?你快去请他转来,我一定向他解释清楚,还有大事需要商议。” “沛公单骑从小路返回,此刻已经到霸上了。”张良说。 范增阴冷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 张良辞别项王走了,范增命项庄:“张良是刘季的左右手,不能让他回去!” 项伯插话说:“既然沛公已经走了,扣住张良不反而伤了和气么?” 项王拿不定主意,在独自沉思。 范增拨出剑来,猛地将王斗斫烂,急促地咳嗽起来。他愤怒地站起身来,因为年迈,有些眩晕,立足未稳。项庄赶紧上前搀扶,范增站定后用力把他甩开: “走开!你这小子成不了大事,将来与项王争夺天下的必定是刘季,你我迟早要被他抓住!今日坐失良机,可叹、可叹啊!” 说完气得偏偏倒倒地出去了。 ……刘邦骑着马,带着樊哙等四人正在骊山的小路上急行,突然在狭谷的密林间,闪出几位骠悍的杀手,截杀过来。樊哙命夏侯婴、靳缰与纪信上前抵挡。自己掩护沛公冲出狭谷奔逃,正在这时又有两人从后面追来,樊啥只得对刘邦喊道:“沛公不要停,打马向前!”自己赶快转身迎战那两位。 刘邦猛抽一鞭,他的坐骑箭一般向前驰去。奔到一个岔路口,他已顾不得探路,任马狂奔而去。突然马的前蹄高举,立了起来,一声长长嘶啸,差点把他摔下马去。原来正有一位骠形大汉威武地立于马前,只见他纵身一跃,抓住马的笼头,把它拉了下来。刘邦双手抓住鞭绳,来不及拔剑,心想这下子完了。 待马立定,这位武士说道:“沛公勿惊,我受子房先生派遣已在此等候沛公多时,请跟我来!” 刘邦定限一看,此人是何肩。何肩带他钻进一片密林之中,他下马来,何肩牵马穿过林丛,再重新骑马翻过一座小山,霸上的军营已经历历在目了。 刘邦正驻马眺望,突然看见自己大营中,奔出一骑。他立刻下马隐在树后观看,骑马人的身影愈来愈清楚了,他问何肩:“你看那人象谁?” 何肩望了一阵对沛公说:“好象是左司马曹无伤。” 刘邦在何肩耳边吩咐了几句,何肩便隐身树后,这时骑马者愈来愈近来了,刘邦故意高声呼救: “前面来的是什么人?快来救我!” 曹无伤骑马奔来,一见是沛公,脸色骤变,吃惊地问道: “沛公不是到鸿门见项王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刘邦故意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说:“项王要杀我,我独自逃了出来,追兵已在后面,左司马快快救我!” 曹无伤一听不禁欣喜若狂,他伸手往前一指:“沛公快看,追兵果然来了!” 刘邦刚一回头,曹无伤顺手抽出一根套绳,一下子套住刘邦,他顺手一拉,套绳收紧,猛地将刘邦拉下马来。他用剑逼住刘邦说: “现在让我明白告诉你吧,我曹无伤不愿意在你刘季下面做个小小的左司马,项王答应封我为王。如今生擒你去献给项王,更是功高爵显了,哈哈哈哈!” 正在这时,从他身后飞来一镖,可惜“当”的一声只击中他的铁甲。何肩从树后跳了出来,与曹无伤杀了起来。曹无伤一手拉紧套绳,一手挥舞长剑与何肩厮杀。何肩怕伤了沛公,首先一剑将套绳斩断,沛公乘势滚到一旁,曹无伤纵身从马上跳了下来,一剑直刺沛公,而何肩正被惊跳的烈马挡住,眼看沛公正要成为曹无伤的剑下之鬼,突然听得厉声一呼: “曹无伤住手!” 只见林中奔出四条大汉,正是消灭了杀手的樊哙等四员猛将。此刻何肩也正来到他身后,一脚将他踢翻,大家一拥而上,用他自己那根套绳牢牢将他绑了起来。 张良率领百余车骑从大路顺利返回霸上,一听沛公一行还没有回营,曹无伤已单骑出走,大吃一惊,恐沛公发生意外,立刻带领一队精兵强将沿骊山小路寻来,刚爬上山头,便在密林边与沛公一行相逢,又见到曹无伤已被擒获,真是大喜过望。 沛公一行迎着晚霞走下山来,只见骊山在夕阳的映照下,是那般辉煌磅礴,莽莽苍苍,壮丽如画。关中平原上已暮霭沉沉,炊烟四起,霸上十万大军的连营显得威严而沉雄,鼓角声声在暮色中响起。 刘邦骑着一匹雄健的骏马,耸立山头一动也不动,张良发出一个手势,让大家别惊动他。 人生旅程中,有时一天走的路比一生都长。 历史上数百年可以被六个小圆点代替,然而有时一天却需用金字书写。 这一天,成了历史永远抹不掉的一天。 第十三章 深谷栈道的熊熊火光 当忍则忍,当隐则隐.火烧栈道给后来的军事家上了内涵丰富的一课。刘邦采纳张良的献策,以退为进,把项羽盯住他的视线引开,赢得了喘息的时机。 夜,沛公和他的部下默无声息地站在雪地上,引颈北望。 北部的天际,被熊熊的烈火映得通红。 骊山脚下,渭水河畔,绵延百里的阿房宫一片火海,滚滚浓烟漫天乌云飘过天际。 华夏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帝国的强大与威严、奢侈与残暴,千百万工匠和百姓用血汗、智慧和白骨垒成的雕梁画栋、崇楼广厦,都被这一场复仇的大火化为了灰烬。 那位只做了四十六天皇帝的子婴,尽管屈辱地投降了,还是没能保住他那颗一文不值的脑袋。 岂只是他,八百多颗秦国贵族的脑袋,四千多颗文武官员的脑袋,统统血淋淋地滚落在地。但是他们与千百万个孟姜女丈夫的骷髅相比,又是何等的微乎其微! 这场大火整整燃烧了三个月。 项羽还带着他的大军来到骊山脚下。那年他还年轻,跟着季父项梁在人群中,观看那位不可一世的始皇帝南巡。他感到最大的遗憾就是,时间没有允许他砍下这个人的头颅,而是砍下了他的孙子的头颅。 他站在这坐如小山一般的修了几十年的坟墓的顶端,即使他死了,也不能让他得到安息。他跺了一脚,尽管他自认为力可拔山,气可盖世,但骊山并未曾抖动,坟墓并未曾塌陷。 他愤怒了,他的愤怒却可以摇天撼地。于是他下令掘开坟墓。当年由千万人修起的坟墓,如今又由千万人来掘毁它。 这都是权力的恶作剧。 项羽是一个在秦王朝废墟上拾得至高无上权杖的人,然而他只是一介武夫,玩不转这根权杖。用不着为他惋惜,不然他就不是项羽。 他走到了天下最巍峨的皇宫面前,而且只有他取得了独家进入的入场券,他却一把火将最高权力象征的宫殿烧掉了! 他昼思暮想西进入关称王,对怀王令他北上援赵耽误了入关时日,一直怀恨在心。尤其对刘邦抢先入关怀着刻骨仇恨,不正说明入关为王是他生命的内驱力吗?可是偏偏有一位拍错了马屁的韩生跑去对他说:“关中土地肥沃,地势险要,可以称霸天下。”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项王在做衣锦还乡的美梦,公然说富贵之后不回到故乡炫耀一番,有如穿了一件华美的衣裳在晚上走路一般!如此目光短浅,气得韩生骂他是唱猴戏的猴子,被他残暴地抛进鼎里活活烹死了。 他明明是看不起楚怀王,知道他不过是自己掌中傀儡而已。但他头上却又老是悬着那柄“先入关者为王”的木头宝剑,明知他砸不死自己,却又时时耽心它落下来。明知天下是自己打出来的,还要派人去清楚怀王收回成命。而这位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楚王却又偏偏不识时务,还要坚持先前的约定,气得急于称王的项羽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一气之下废他为义帝。 假戏又偏偏要真做。 既然楚怀王已废为义帝,那么谁称帝呢?谁又想称帝呢?当然是他项羽!但他要重新翻旧黄历,又来个重新发封诸侯。结果封了十八路诸侯,都被称为王。象汉王刘邦、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九江王英布、常山王张耳等等。而他自己呢?做个一般的王又不甘心,称帝又缺乏勇气,左思右想给自己选了一个既非帝王,而又高出一般“王”的带有“盟主”味儿的“霸”字,加在“王”的前面。更使人哑然失笑的,他还是不忘江东——西楚,于是给自己戴了一个“西楚霸王”的头衔,真是不伦不类,叫人哭笑不得。 项羽的确不是帝王之才,只是一个霸悍的诸侯而已。 在刘邦面前他更是如此,气壮的是,自己有四十万人马,你刘季才十万人,要消灭你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气不壮的仍然是楚怀王的那个“紧箍咒”,毕竟刘邦先入关,照理该他称王。要他称王吧,自己统领着四十万大军,难道反向统领十万人马的刘邦称臣?不要他称王吧,那个“先入关者为王”又是大家知道的,怕天下人不服。明知刘邦是自己心腹大患,又下不了决心杀他,又不得不封他为王。封刘邦到巴蜀去称王,不过是一种高级流放,但却又名正言顺,因为那里是“关中”的后方,总与“关中”沾了边,总没有分到关外去。而且在真正的关中,又另外封了三个王——雍王、塞王、翟王来牵制他,真是煞费苦心。既然如此,当初听亚父一句话,在鸿门宴上一刀结果了他,不是满天的乌云都散了吗? 别看项羽在新安一夜能坑杀降卒二十万,火烧阿房宫三月不熄火,而在真正需要横下心来独断专横的关键时刻,又左顾右盼犹豫不决,如此怎能不坐失良机,坐失天下呢? 如果项羽能称帝,除非没有刘邦。如果有刘邦他也能称帝,除非没有张良! 果然,刘邦一听到项羽封他为汉王,到巴山蜀水去称王时,愤怒咆哮了! 他拔出创来狂怒地挥砍着酒具和几案,嘴里不停地疯狂地咒骂着:“好你个重瞳,老子受你的气受够了!老子在你面前低三下四装孙子装够了!到巴蜀哪里是去称王?那不分明是把我流放吗?你要去你去好了,老子就是要在关中称王,这里是我最先攻打进来的,为什么说了又不算数?明天,明天我就要发兵去和那个重瞳决一死战,拼他个你死我活!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就不信这个邪!” 卫士没有谁敢上前劝阻,怕被他一怒之下给宰了。远远地看着萧何正向这里走来,赶紧上前禀报。萧何一听,加快步子来到沛公面前,沛公一见萧何使向他大声喊道: “萧何快给我传下命令,明天我要倾巢出动与项羽决战!” “沛公息怒,”萧何冷静地回答道,“此时此刻决不可冲动。” 刘邦上前双手抓住萧何的衣襟,摇晃着他说:“不可冲动,不可冲动,难道就让他骑在我的头上拉屎拉尿吗?” 萧何被问得语塞,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来,只得说:“我去请子房来,看他有何良策。” 张良来到时见刘邦发泄了一通之后终于平静了,便问道:“沛公心绪不佳吗?” 刘邦突然想起了什么,传呼了一声,一位侍从端上了黄金百镒、珠二斗放在张良面前,张良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鸿门宴上,子房折冲樽俎,使我安然归来,有大功于我,这点小小的赏赐和你的功勋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张良一见黄金珠宝豁然醒悟,突然问道:“还有更珍贵的吗?” 刘邦一挥手,大方地吩咐道:“把那些珠宝抬上来,让子房先生自己挑选!” 张良知道沛公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说:“不是我要,我是想代沛公送给项伯,让他去给项羽疏通一下,可不可以让沛公留在汉中。” “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 张良挑选了一包珍贵的珠宝,连同沛公赏赐给自己的那一份,一起拿去送给了项伯。 “子房,你我生死之交还这般客套?” “其中还有沛公的一份心意。” “他倒是知恩图报。” “那是当然,当日鸿门宴上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沛公至今感激不尽。” “此次封王,我家侄子也真做得过份了些,把沛公赶到巴蜀去了。” 张良一听话说到正题上了,赶紧接过话头:“难道项王一点也不觉得负约难堪吗?” “他虽然难堪,便又实在出于无奈。” “不过,我倒有一个办法,既可保全了项王的面子,又可使沛公稍微安心。” 项伯问道:“什么办法?” “何不干脆让沛公称王汉中,这样大范围属关中之地,又可免负约之嫌!” 项伯十分赞同:“这样好,这样好,让我去说说。” 分封之后,项羽心中正七上八下,怕诸侯不服。他这人就是如此,表面上刚愎自用,实际上又优柔寡断。虽然他对刘邦恨之入骨,但又怕天下人指责他不讲信用。一听叔父的建议更一口答应下来。心想汉中虽比巴蜀离关中更近,但仍是闭塞之地,就让他去吧! 刘邦一接到项王重新分封他到汉中为王的命令,怕他再生变故,赶紧准备起程。出人意料的是,项羽还派了三万人马跟他去,是监视他还是补偿他?再加上其他诸侯的人马中也有慕名跟来的,又有好几万。其中便有那位在项羽帐下当执戟郎中的不被重用的韩信,离开了声威显赫的西楚霸王,前来投奔形同流放的汉王。项羽更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无名小卒,最后设下十面埋伏,使他陷入四面楚歌的绝境。 汉王大军浩浩荡荡从杜县(今长安县南)出发南下,进入一个叫“蚀”的峡谷,即后来有名的子午谷。 张良送汉王刘邦到了褒中,他突然接到韩王成从阳翟差人星夜兼程送来的一封书信,要他立刻尽快地赶回去。 这时,刘邦才记起了张良是借来的人。 信使催促张良立即起程,刘邦露出了不快:“子房先生助我西进入关,功不可没,再有天大的事,也该让我为子房饯别吧!” 入夜,刘邦召集他手下的将领,为张良举了盛大的饯别宴会。席间刘邦颇为动情,再加上现在戏下诸侯散去,各归各的封地去了。西楚霸王也正带兵出关,东去彭城。一天风云暂且散去。连年戎马倥偬的将士,总算得到片刻安宁。尽管还在西去汉中的途中,尽管此处并非巴蜀,但眼前高耸入云的秦岭大山绵延四周,大军营帐驻扎在这深深的峡谷中,眼望那悬岸峭壁间人工架起的栈道,真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悲凉之感。 将士们跟着沛公,千里迢迢从江东杀进关中,有京城不能进,有宫殿不能住,还要被蛮横的项羽赶到巴蜀去。如今还算是给了一点恩惠,心惊胆颤地走过栈道,穿越这高与天接的秦岭到汉中去,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偏僻,越走越想家,想妻子儿女,想老父老母…… 将领们饮着酒,越喝越不是滋味,越喝心里越难受。如今,张良要去了。大家知道,如果没有张良,鸿门宴上唱的又是另一场戏,说不定大家早已散去,变成了项王的刀下之鬼。这么一支队伍,没有一位精明的谋士运筹帷幄行么?此时此刻的军心,此时此刻张良的离去,不正是雪上加霜、釜底抽薪么? 一个热热闹闹的饯行,成了凄凄惨惨的话别。然而此时没有话说,只有沉默。照理说这些战将们聚拢,大块大块的肉,大桶大桶的酒,应该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但此刻大家都在借酒浇愁,却又是越浇越愁,谁也不想去嚼那些肉。萧何一见汉王和将军们的情绪不大对劲,便起身对大家说: “大家怎么不吃啊?我派了好多人在山民中间才买到这么些肉,大家是在嫌弃吗?” 不知哪一位实在忍不住了,哭出了声来。这一哭不打紧,顿时惹得哭声一片。 刘邦正心乱如麻,重重地拍了一掌,厉声吼道:“哭什么?我还没有给项羽砍下脑袋嘛!” 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樊哙猛地站了起来:“这个窝囊气我受够了!我怕他‘双眼仁’个球,鸿门宴上我不是当着他的面,把那只生猪腿给嚼来吃了吗?汉王,你率领我们从栈道重新杀出去!巴蜀不去,汉中也不去!” “对对,樊将军说得好!” “操他项羽的八代祖宗!” “项燕、项梁不也是被人杀了的吗?我不信他项羽就长了两个脑袋!” “汉王,下令吧!哪个龟孙子才不敢和项羽拼命!” “汉王,这一仗迟早总是要打的!” “对,迟打不如早打!” “打!打!” 很显然,将士们是不愿到汉中去的。 刘邦当然也不想去汉中,做一个小小的汉中王。他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照目前的士气,如果他下令回转去,三军将士一定会欢声雷动,说不定凭着这股士气,会如猛虎下山,把项羽打得落花流水。但是弄不好,也可能从此一败涂地…… 他难以决断。挥了挥手说:“今晚就到这里,容我再好生想想,明天一早子房还要赶路,何肩选一百名精兵护送,不得有误!大家散了吧。” 张良站起身来准备向汉王告辞,但他觉得就这样离开他是不行的,他绝对放心不下。他看见刘邦用右臂撑着脑袋在那里发呆,心事重重,便上前说道: “汉王,让我送你回去吧!” 刘邦所问非所答地突然问道:“子房,你非走不可吗?” “是的,请汉王见谅,我不回去是不行的。” “难道说,我对你还不如那位韩王成?” “当然不是。” “我待你还不如他待你好?” “不可同日而语,我毕生难报汉王知遇之恩。” “难道说,跟他比跟我前程远大?” “韩王根本无法与汉王相比。” “那你非去不可,究竟为什么?” “因为我是韩国人,我的祖宗两世相韩,在阳翟城外的山岗上,埋葬着我先人的遗骨,说什么我也得回去!” 刘邦拉着张良的手说:“子房,恕我直言,虽然我与韩王成只有一面之交,我确实感到他是一个懦弱无能与目光短浅的人,你为他去奔走值得吗?” 张良与沛公并肩而行,缓步向刘邦的营帐走去,他边走边说:“沛公对韩王成的评价是正确的,而且很有眼光。但是正如沛公所知道的,他是我竭力向项梁举荐并一手把他扶持起来的。如今到了这样的关头,我能扔下他不管吗?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啊,而且前程未卜,凶多吉少!” 二人进到汉王大帐中,刘邦令重新置酒,他不无担心地说:“鸿门宴上我能脱险,全赖子房机智,因此项羽和范增对你恨之入骨,岂肯饶你?你要格外小心啊!” 张良抬起他那张苍白的脸孔,望着刘邦踱来踱去的身影,象独白般自语道:“从博浪沙刺秦王那一刻起,我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秦始皇大索天下十日,都没有能把我捉住,我这条命不是拣得的么?我此去前程多艰,也许就是与汉王的绝别,今生今世也许再难以相见了……” 刘邦也动情了,他猛然转身双手抚着张良的双肩: “别、别这样讲!子房,我相信我们还能再见面的!明天,你就要离我而去,最后一次再替我谋划谋划,我真拿不定主意啊!” 张良猛然抬起头来,目若耀火,逼视着刘邦问道:“沛公难道也赞同将军们的意见?!” “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逞一时之勇能有什么好结果吗?我想问汉王一句话,目前你真正有力量打败项羽吗?” “当然不能。”刘邦坦率地承认了。 “既然目前项羽还所向无敌,那么就应该避开它的锋芒。暂时避居到这大山里面来,不正是躲开他最理想的地方吗?如果连栈道都没有,项羽就是想来攻打你也不可能,他也会相信你无意与他争锋。” “难道从此真的就天下太平了吗?” “当然不可能,河北不是有人不满他的分封吗?沛公若不后发制人,积蓄力量,静待天下之变,而是抢先攻打西楚霸王,这样项羽就可以借口联络各路诸侯,共同来攻打你,如果这样,沛公不就成为众矢之的了吗?” 刘邦默然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张良在刘邦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刘邦点头称是,然后说道:“你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第二天早晨,汉王带着他的随从,在褒中的山谷口送别张良。 今天天气晴朗,晨光染红了大山的峰顶,晨雾在山谷间弥漫,虽是四月初夏,这大山深处依然寒气逼人。 张良骑马来到汉王面前,身后何肩带着一百名壮士随行。令人不解的是,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只未曾点燃的浸满油脂的火把,难道他们要星夜兼程吗? 汉王与张良放松缰绳,缓缓并马前行。 “子房,我还有一句话……” “汉王请讲!” “如果那边不能安身,你一定回到我这里来。” “请汉王相信我,只要不死,迟早我都会回来的!”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他们来到一条河边,清冽的河水在山谷中奔流着,喧声激荡山谷,河水在河中的磐石间激起了雪白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