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赤勒格尔喝道,向孛儿帖逼去,“把儿子给我,给我!” 孛儿帖左右躲闪着,母性的本能给她增添了无穷的力量,赤勒格尔几番努力都没得手。术赤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见此情景,站在孛儿帖身后的士兵委实急了,举刀向孛儿帖砍去。赤勒格尔大惊失色,再想阻拦已来不及,他猛地推开孛儿帖母子,刀,深深地砍入了他的肩头。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篾尔乞士兵突然纷纷中箭落马,一骑快马倏地冲到孛儿帖身边,其余数骑则将受伤的赤勒格尔团团围住。 “夫人,您受惊了。”一位全身戎装的将军翻身下马,向孛儿帖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 孛儿帖直到此时才看清来者是谁,不由得热泪盈眶:“博尔术,你来了?铁木真呢?铁木真他在哪里?” “首领一直在到处找您。您别急,我带您去见他。” 博尔术又看向赤勒格尔。他正被两名侍卫挟持着,一动不能动。“带他一起走。” “不,不要。”孛儿帖心疼地注视着赤勒格尔蜡黄的脸和染血的衣袍,她对他虽无夫妻之情,却充满了深切的感激。何况,他还是为救她才受了伤。“博尔术,你有没有带止血药?” “带了,夫人。” 孛儿帖放下儿子,慢慢走近赤勒格尔:“我来给你包扎一下。” “不必了。”赤勒格尔有气无力地说。他承受不住孛儿帖的目光,那里面分明有一团火,在烧软他的心。 “别动。你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孛儿帖温存地说,仔细地为赤勒格尔上好药,又帮他穿上衣服。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赤勒格尔轻轻叹道。 “你是个好人,我们母子欠你的情太多。”她回视博尔术,严肃而又果决,“放了他。此事我见铁木真后自会对他言明。” “扎。”博尔术恭顺地回答。事实上,他已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糊涂了。 谁也没想到,术赤这时突然喊着“阿爸,阿爸”向赤勒格尔跑来。孛儿帖回身一把抱住了他。 孩子稚嫩的声音在众人的耳中不啻一声炸雷,博尔术一下倒退数步,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不眨眼地盯着孛儿帖。其实,他并非没有注意孛儿帖怀中的孩子,只是由于他找到夫人后欣喜若狂,一心只想快些将她送到首领身边,而已无暇思考其他,可是……这一刻他从头到脚突然有一种冷得刺骨的感觉,尽管他深知夫人是无辜的,仍旧无法从感情上接受这样的事实:首领在失而复得的同时必须承受新的打击。 孛儿帖将孩子的小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博尔术古怪的眼神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感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趋于崩溃。假如——这是完全可能的——铁木真也不相信她的清白,这个孩子的命运又会怎样?此刻她已不敢想象。当初,她为了孩子才选择活下来,不曾想孩子却要为她的选择付出数不尽的屈辱代价,如今回头去看,她那时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不是太简单、太自私了?身为母亲,不能给孩子应得的幸福,她将何以面对一颗幼小无辜的心灵? 赤勒格尔此刻也清醒过来,他疯了般向孛儿帖扑来。两个士兵死命抓住他的双臂,他一边挣扎,一边嘶喊:“给我儿子,还我儿子!” 孛儿帖渐渐恢复了理智。她问自己,她有权利剥夺赤勒格尔赖以生存的这唯一的精神支柱吗?她让这个懦弱而又善良的好人失去得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碾碎他的最后一点希望,将他逼向绝望的深渊?她做不到,良心也不允许她这样做。 “赤勒格尔,你听我说,”她含泪开口了,“你走吧。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爱你但是感激你的女人而伤心难过,忘了她,你会过得更好。我明白,你爱术赤甚于爱你自己的生命,那么为了他,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只要有我在,术赤会得到很好的生活,你对我母子的恩情,我永世不忘。你难道不愿看到术赤体体面面地长大成人吗?你仔细想想,你还能给他什么?” 赤勒格尔被触动了。 是啊,除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又能给儿子带来什么?孛儿帖说的没错,为了儿子,他确实应该远远地走开,永远地走开…… “好,我走!”赤勒格尔紧紧咬住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 孛儿帖强忍泪水,转过身:“博尔术,你务必安全送走他。” “扎。” 赤勒格尔充满留恋地看了儿子最后一眼,策马离去,再未回头。 “阿爸。”术赤张开小手呼喊道。 孛儿帖再也忍不住满腹辛酸,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身边的一切在铁木真的视线中都仿佛变得模糊不清了。 随着战事的深入,他却苦无所候。渐渐地,他伫立在自己凄冷的心境中,好似化作了没有生命的雕像。 难道他注定要失去孛儿帖吗?那么他苦心经营、数年备战又有什么意义? 失去她的日子里,他才备感她的可贵。这世上的女人很多,却再不会有孛儿帖,不会有谁令他如此刻骨铭心。人生常得美女相伴并非难事,难的是得一红颜知己——孛儿帖就是他今生难求、来生或遇的红颜知己。 9年漫长的相思,3年孤寂的等待,他能够忍耐下来的全部原因不正是为了重新得到她、拥有她?可此时,他满怀希望的呼唤变成了痛苦焦灼的嘶哑,依然不见心爱人熟稔的身影。 孛儿帖,孛儿帖…… 长生天真的要让他接受这种惩罚吗? 身边的侍卫中突然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后他听到了一声细细的啜泣和呼唤:“铁木真……” 他不敢相信地垂下头,如入梦中。 “铁木真。”又一声呼唤仿佛近在耳边。他慌忙弹掉眼中的水滴。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牵住他马缰的一只纤手,顺着手臂看去……哦,孛儿帖? 空气骤然间凝固了。 直到那只精致的没有丝毫改变的手颤抖着、温柔地触在他的手背上—— “孛儿帖!”他大叫一声,跳下马来紧紧将爱妻拥入怀中。 孛儿帖依偎在丈夫温暖宽阔的怀抱中,全部思念、爱恋、羞辱、伤痛都化作无声的清泪滚滚而下…… 铁木真捧住妻子的脸,为她拂拭着泪水。“孛儿帖,别哭,别哭,让我好好看看你。” 孛儿帖的泪水反而流得更快了。 铁木真更紧地搂住妻子。还是让她尽情地哭吧,这3年多来,谁知她忍受了多少屈辱,度过了怎样艰难的时光? 不过,还有一件事——“朝伦,速去通知王汗和札木合首领,就说我已找到夫人,即刻就前去会合。记住,尽量阻止他们杀戮太多。”他仍然拥住妻子,“孛儿帖,我们走吧,他们会在脱黑堂的大帐等我们。” “等等,铁木真。”孛儿帖离开他的怀抱,从站在不远处的一名士兵怀中接过孩子。 “额吉。”孩子由于困倦,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 铁木真看着孛儿帖怀抱孩子向他走来,心里冷得就像冬夜。 这可是他从未设想过的结果。 “铁木真,”孛儿帖想将孩子递给丈夫,“他是你的……”说到这里她顿住了。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丈夫脸上阴沉厌弃的表情。 术赤惊慌地将脸埋进母亲的肩头。 “铁木真,你听我说,他是你的儿子,我是为了他才……对了,有个人可以证明我说的一切,小莫日根大夫现在在哪里?” 小莫日根大夫是莫日根大夫的侄儿,孛儿帖怀孕时就是他给做的诊断。 “3年前,篾尔乞人偷袭我部那天,小莫日根大夫就遇难身亡了。” 孛儿帖的脑袋“嗡嗡”作响,脸色惨白如雪。 哦,天啊,小莫日根大夫死了?那还有谁能证明她的清白?又有谁能让铁木真相信术赤是他的亲骨肉?孛儿帖无限悲悯地看着儿子,在这一刻,她忽然变得无比清醒起来:过去,她曾为他坚强地活了下来;今后,她仍要为他坚强地活下去。因为她是母亲。 “孛儿帖,你怎么了?” 没有一句解释和抱怨,孛儿帖抱着孩子转身欲走。 “孛儿帖,你要去哪儿?”铁木真惊讶地上前,抓住妻子的肩头。 孛儿帖冷然面对丈夫,将全部忧伤深埋心底。 铁木真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微笑。是啊,他有什么权利埋怨多灾多难的妻子?倘若不是他的疏忽,这场悲剧原本不该落在妻子身上。“孛儿帖,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我一人之错。我……” “不,铁木真,我已经不是3年前的孛儿帖了,我有了他。”孛儿帖爱怜地轻吻着孩子,“你要明白这一点。” “我只明白,我没保护好你,我愧对你……和……和儿……儿子。” 孛儿帖忍不住珠泪涟涟。 “孛儿帖。”铁木真将妻儿一同揽入怀中。不!说什么他也不能再失去她了! 重逢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一样沉重的东西死死压在年轻的铁木真的心头,那是一种无法排遣的郁闷和失落,一种他不肯承认也不肯正视的妒忌。他很想相信妻子所说的一切,他并不想变得如此狭隘,可他克制不住满腹猜疑。如果他可以欺骗自己说,妻子在篾尔乞的生活他看不到,但术赤的出现却明白无误地让他看到了深藏于他内心的耻辱。 “首领,夫人。” 铁木真辨出博尔术的声音,将询问的目光落在了沉沉入睡的孩子身上。 “孛儿帖,我们走吧?” 孛儿帖摇醒儿子。“乖,醒醒,额吉带你骑马,我们回去再睡好吗?” 被叫醒的小家伙使劲揉揉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额吉,我们要去哪儿?阿爸呢?” 这一句天真的问话,却似一把利剑扎在孛儿帖的心头,她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孩子的一生将被笼罩上难以消除的阴云,他将在痛苦中长大成人。 “额吉,你怎么哭了?是我惹你生气了吗?”术赤的小脸上沾满了母亲的泪水,惊慌地问。 铁木真再也无法忍受。他翻身跃上马背扬鞭而去,借以宣泄内心的愤懑和痛苦。 夜色更加沉寂。 博尔术惶惶不安地看着这种场面,无能为力。 片刻,远去的马蹄声又迫近了。已克制住情绪的铁木真转了回来,他跳下马,走近妻子,温情地抚住她的肩头:“孛儿帖,我们快点走吧,父汗他们大概要等急了。” 孛儿帖终究不是一般的女人,此时此刻,她纵有万般委屈,仍然揩去泪水,将孩子放在马上。 “孛儿帖,你带孩子骑马不方便,让我来吧。”铁木真抓住马的缰绳,说道。 一个奇怪的念头蓦然闪过孛儿帖的脑海,她脱口而出:“不!” 铁木真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妻子的真实心意,不由得苦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把他……” “不!不是的。”孛儿帖急忙说。她感到内疚,说什么她也不该那样想丈夫。 铁木真从妻子怀中接过孩子,催开了坐骑。 或许是苍茫的夜色使孩子产生了寻求保护的愿望,或许是父子天性,术赤将头紧紧倚靠在父亲怀中,两只小手轻轻地环抱住了父亲的手腕。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情漫上铁木真的心头,那既不是恨,也不是爱,而是难以解释的辛酸和满足。 月儿将柔和的光辉洒向夜幕中的草原,洒在几个匆匆赶路人的身上。 王汗和札木合接到铁木真的口信后,果然分头撤兵,回到脱黑堂的大帐等候铁木真和孛儿帖的到来。 从孛儿帖踏入大帐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铁木真也是直到此时方才觉察出妻子的一些改变。 头发有些蓬松、衣衫有些散乱的孛儿帖在众人眼里越发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丽,灾难非但没能夺去她昔日仪态万方的容姿,反倒为她平添了另一种成熟的神韵。她实在不像个遭受过掳掠的女人。 孛儿帖先以儿媳之礼拜谢了王汗的解救之恩。王汗双手相搀,内心别有一番滋味。“儿媳,你受委屈了。” 孛儿帖眼圈微微一红。 “儿媳,你放心,父汗保证今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王汗慈爱地说,回身指指札木合,“你还不认识札木合首领吧,他是铁木真的安答。” 孛儿帖不止一次听丈夫提起“札木合”这个名字,出于尊重,她向札木合深施一礼:“谢札木合首领相助之恩。” 札木合一边还礼,一边机械地作答:“不敢,不敢,嫂夫人……”一双眼神却空洞而复杂。 孛儿帖惊讶地望着他。 她还从未见过这般看似空洞实则蕴藏着太多内容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这眼神竟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札木合用矜持的外表遮掩着内心的阵阵灼痛之感。 他早设想过铁木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新得到的女人决不可能是一般的女人,却仍然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她的气质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而美丽又是这般的荡人心魄。经历了童年丧父的磨难之后,长生天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了铁木真——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最好的女人……可他呢?他有什么?他不能不问自己,帮助铁木真赢得这场战争,他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额吉!”博尔术抱着孩子走进帐子。孩子小声唤道,要找母亲。 众人一愣。孛儿帖坦然接过孩子。 铁木真不经意地瞟了孩子一眼,那孩子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中似乎有些惊怕。 铁木真禁不住呆了一呆。好漂亮、好可爱的孩子!一如生他的母亲,父亲的血脉却仿佛在他身上中断了。假若这孩子真是自己的…… 铁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他怕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相反的那个答案。 “别勒古台,你送大嫂回去休息。孛儿帖,你不用担心玉苏,她很好,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铁木真温情地对妻子说。 别勒古台从大嫂怀中抱过侄儿。孛儿帖向尚未醒过味来的王汗和札木合款款施礼告退,随别勒古台走出帐外。铁木真站在门口目送着妻子离去,忽觉内心茫然若失。 按照惯例,第二天,三部主将再次集会,一起协商如何分配篾尔乞的部众和财产。铁木真主动放弃了自己应得的那份财产,而将它们全部分赠给王汗和札木合,以答谢他们的相助之恩,结果,集会开得皆大欢喜。 会后,三部徐徐撤军。铁木真在途中与王汗、札木合分手,回到了蒙古主营。 月伦夫人重又见到心爱的儿媳,喜悦之情无以言表,对术赤更是格外钟爱。不仅如此,她还将玉苏认作义女,亲自做主让她嫁给了博尔术。 战后的平静中,铁木真的力量继续壮大。 第二年秋天,孛儿帖为丈夫生下了次子察合台。孩子刚刚满月,札木合向铁木真发出了合营的邀请。铁木真权衡利弊,决定接受邀请,随后举部迁往札木合驻扎的豁尔豁纳黑川营地。 迁营很顺利,豁尔豁纳黑川处处呈现出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不过,札木合与铁木真热烈拥抱时,首先注意到的还是他这位义兄今非昔比的实力。 日落西山时,札木合的大帐内酒宴已近尾声,劳碌了一天的人们开始各自散去。 凝腊拖着僵直的双腿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整整一个白天的挤奶,累得她这会儿每迈一步都觉得吃力。当她正想坐下来歇息一下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凝腊不由得惊喜地回头,等待着正飞马向她驰来的骑手。 渐渐看清了,马上是一位干练的青年,独特的骑姿显示出一种内在的傲岸与激情。然而,他的表情却与他的年龄极不协调,甚至称得上古怪。公平地说,假如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不是凝固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不是凝固着过多的严厉和阴郁的话,他还确实相当英俊嘞。 青年在凝腊身边勒住了坐骑:“你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上来吧!”他的语气很冷,像初春的料峭。 凝腊嫣然一笑,顺从地让青年将她拉到马上,看得出,她早已习惯了青年这种生硬的态度。 “你好像很累。”即使表示关切,青年的语气也是平淡的。 凝腊将脸靠在他的背上,懒懒地说:“你刚回来,也难怪你不知道,今天是札木合首领与乞颜部的铁木真首领正式合营的日子,大家都忙了一天。” “噢……”青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后,凝腊忽然感到他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你说谁?铁木真?” “是啊。” “那么你是否见到铁木真本人了?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说过些什么没有?”青年一反平素的冷漠,居然急切地连连追问。 “我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哪里听到他说什么!不过,我倒是感觉他蛮威风的。” “札木合首领待他如何?” “他们很亲热——好像很亲热。” 青年微微皱起眉头,沉默了。 此后,直到一座亮着灯火的帐篷前停下来,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凝腊轻盈地跳下马背,抬头望着他:“木华黎,你不进来吗?” “不了。”叫做木华黎的青年淡淡应道,已经催开了坐骑。 “明天,札木合首领要与铁木真首领举行正式的结拜仪式,一定很热闹。”目送着木华黎离去,凝腊在他身后补充了一句。 木华黎住的地方离凝腊家不远。当年木华黎的父亲古温将军在世时,凝腊的父亲温都是他家的老总管。古温将军去世后,木华黎本人被札木合罚做了奴隶。这之后,许多故交亲友为避嫌疑再不敢登门来往,只有温都一家义不容辞地承担起照料昔日小主人的重责,成为木华黎在艰辛孤独的日子里最知心、最亲近的人。但即便如此,木华黎依旧很少向他们敞开心扉。他与他们的距离,不是什么主人与奴仆间的距离,而是出于一种不愿袒露内心隐秘的考虑。父亲的惨死,使原本孤高傲世的木华黎一下成熟了许多,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求得生存,他不得不将内心紧紧封闭。何况迄今为止,他还不曾遇上一个人可以开启他的心灵,可以让他以生命相随,至死无悔。 这些年来,木华黎早已学会坦然面对命运的变迁和非人的待遇。从表面上看,他除了放马,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事实上,他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草原各部的动向。他分析过,目前草原上实力最雄厚的仍属克烈、乃蛮、札答阑、塔塔尔、泰亦赤惕等部落联盟,然而,综观这些部落联盟,皆因缺少一位雄才伟略的英主,终究承担不起一统草原的重任。 就在他怀才不遇、彷徨无计之际,铁木真这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且不说这位年轻首领出生时的种种传奇和经历的诸多磨难,单是他独树一帜、雄霸一方的迅速崛起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此人的出现使木华黎仿佛在重重迷雾中看到了一线希望,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确定。 对于这次合营,木华黎觉得无非会产生两种结果:一是铁木真时时处处受到札木合的掣肘而难有发展乃至自生自灭;二是铁木真能够充分利用孛儿只斤家族高贵血统的号召力以及自身非凡的胆略游刃于札答阑这块藏龙卧虎之地,最终在不动声色中赢得人心。至于结果如何,最终恐怕只能取决于铁木真个人的才能、魄力和眼光了。 当然,还有天意! 合营,是铁木真的机会,也是他木华黎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尽早与铁木真见上一面。 清晨,木华黎像往常一样起来得很早。他刚跨出帐门,就见凝腊急匆匆地向他跑来:“木华黎,我要去札木合首领那里帮忙,我们一起走好吗?” 木华黎未及回答,一骑快马向他急驰而来,马上的人远远便喊:“木华黎,札木合首领让我通知你,今天你不用去放马了,带队去黑川狩猎。” “知道了。”木华黎面无表情地回答,马上的人话一传到,立刻扬鞭而去。 “这不是成心嘛!”凝腊气恼地跺着脚,“今天大家都可以参加宴会热闹一下,为什么偏偏你不能?” “不要紧,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凝腊,你先走吧,我还要准备一下。” “那……你自己小心。”凝腊无可奈何地叮嘱着,走了。 木华黎返回帐子,略略做了准备,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在桌上,认真地研究起来。这是一张草原形势图,他足足用了3年时间才将它绘制完成,现在,他划去了篾尔乞,在札答阑旁重重地填上了乞颜部。札木合会在这种时候派他去黑川狩猎,可见札木合对铁木真还是有所防范的,一个让札木合时刻防范的人,想必非比等闲了。 良久,木华黎收起地图,眼中闪过一道莫测高深的光芒。 铁木真与札木合的结拜安答仪式格外庄严隆重。这是他们第三次结为安答,也标志着两部正式结盟的开始。 祭天完毕,铁木真解下嵌满金片的腰带系在札木合腰间,札木合亦以装饰着宝石的腰带回赠。互赠腰带是安答结拜仪式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一环,因为腰带在草原人心目中意味着个人自由,除非在敬天地时或赠与心心相印的朋友,否则决不轻易解下。 札木合从案几上拿过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义兄,我敬你。” 铁木真并不推辞。他注视着与他有着共同的祖先并且自童年起就与他结下深厚情谊的札木合,发自肺腑地说:“安答,为兄也敬你一杯,愿你我兄弟二人从此患难与共,永不相弃。” 札木合饮毕,扔下酒杯,与铁木真会心大笑。 方才谨严的气氛一扫而尽,乐声悠扬,美酒醇厚,参加结拜仪式的人们按照各自的身份地位坐在相应的位置上,尽情品尝美食佳酿。 时间在愉悦的气氛中不知不觉地溜走了。夜幕垂落时,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在点燃的堆堆篝火边,皮鼓被狂热地敲响,火不思的琴弦似要拨断,这是一处清冷而自由的天地,没有尊卑,不分贵贱,两部百姓围聚在篝火旁,翩翩起舞,纵情歌唱。 月色渐浓,铁木真和札木合也相偕来到欢乐的人群中。此时,鼓点已不那么急促,在火不思欢快的尾音中,一个年轻女孩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 她的舞姿那样轻盈,像原野奔跃的小鹿;她的歌喉那样婉转,像啁啾花丛的百灵;她的眼神那样纯洁,像灵动莹润的水晶;纯白的衣衫,红红的腰带,又像飞落人间的仙鹤。 “这姑娘是谁?”铁木真低声问身边的札木合。 “凝腊,一个女奴。怎么,义兄对她有兴趣?” “她真是与众不同。” 札木合眼珠一转,心生一计:“义兄若中意于她,小弟愿将她作为礼物赠与义兄。” 铁木真含笑摇头:“安答误会了,为兄只是欣赏她的清纯神韵而已,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 “莫不是怕嫂夫人见怪?” “就算是吧。总之,此事权当玩笑。” 札木合不以为然:“义兄,你还像小时侯一样,凡事都太过认真。好,小弟以后自不会操这份闲心。” “安答……” 札木合摆摆手:“义兄不必解释。我们三次结义,我还信不过你吗?” “他们回来了!”不知谁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刻,人群中产生了不小的骚动。凝腊也随着人群向外跑去,经过铁木真身边时,她略微停了停,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铁木真颇觉意外地向她点点头。 凝腊飞快地离去了。 “是打猎的人回来了。”札木合向铁木真解释了一句,随后挽起他的手臂,“累了吧,义兄,我们进帐休息吧。” “也好。” 百余人的打猎队伍满载而归,成为当天的英雄。男女老少簇拥着洋洋得意的猎手们,凝腊被挡在人墙外,怎么也看不到木华黎,急得差点哭出来。正无奈间,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木华黎。” “宴会结束了吗?” “没有。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们快点。” 将近篝火边,木华黎放慢了脚步,然而,札木合和铁木真的座位处,二人已不在那里了。 “他怎么走了?”凝腊喃喃自语。 木华黎远远地望了一眼札木合的大帐,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合营并未给两部人们的生活带来太多的影响。 自合营以来,铁木真与札木合经常同榻而眠,同桌而食,感情日渐亲密。这样的日子转眼月余,一天,札木合正与铁木真商议军队训练诸事,侍卫进来报告,说札木合的同父异母弟纠察尔回来了。 札木合急忙要他进来。铁木真正欲起身,被札木合伸手按住:“自家兄弟,何必多礼!”纠察尔旁若无人地径入帐内。 “哥。”他粗声粗气地对札木合说了句,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桌边。 “纠察尔,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义兄铁木真。这段时间你一直不曾回来,还没有见过他呢。”纠察尔斜眼瞟了瞟铁木真,没说话,伸手取过一只大碗给自己斟满了酒。 铁木真向他点点头,淡然一笑。纠察尔只顾端起酒碗“咕噜咕噜”猛灌一气。铁木真简直不敢想象,这个纠察尔会是札木合的亲弟弟。他们兄弟之间的差别何其之大!札木合精明强干,心性玲珑,纠察尔却这样粗陋不堪,无论从外形还是内在气质二人都相去甚远。 札木合对纠察尔的无礼颇觉难堪,若不是碍于铁木真在场,他真想将他轰出帐去。他们这一对异母兄弟素来感情不睦。平时,兄弟二人总是各行其是,互不干涉。若无大事,纠察尔也多是待在自己的营地,很少回来。合营之初,札木合即派人通知过纠察尔,但纠察尔一直没回来。在札木合的内心,其实倒也不希望纠察尔回来,他怕就怕出现今天这种令人尴尬的场面。 “纠察尔,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札木合强压怒火,讪讪地问。 “不欢迎?” “瞧你说的话!你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了,正好义兄也在,我们几个不如多盘桓几日。”纠察尔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铁木真也说:“确实,我也正好请纠察尔兄弟到我的营地做客。” 纠察尔冷冷地瞟了铁木真一眼:“你的营地?你的营地是吗?”他似嘲弄似轻蔑地有意加重了“你”字的语气。 “纠察尔!”札木合忍无可忍,气得脸色铁青。 铁木真息事宁人地微微一笑:“纠察尔兄弟想必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们两部合营一处,力量不是更壮大了嘛。” “义兄不要理他,他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札木合怕铁木真下不了台,急于圆场。 “没什么,自家兄弟,我不会介意的。” “好,痛快!”纠察尔抓起酒壶,为自己和铁木真倒了两碗酒,“难得铁木真是个痛快人,鄙人敬你一碗。” 看着俩人干杯,札木合暗暗地嘘出一口气。纠察尔大笑着将酒碗掷在一边:“铁木真首领,鄙人老早听说合不勒大汗曾传下过两柄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宝剑,唤作金星银鹰剑,不知有何来历?是否传到首领手中?” 纠察尔的问题提得十分突兀,铁木真略一思索,认真地回道:“是在我的手中,可惜只剩下其中一柄金星剑了。当年,我高祖合不勒被推举为蒙古各部联盟的大汗时,曾请西域匠人为他打造两柄宝剑,开炉之夜,梦见一只银鹰噙金星落入炉中。恰在这时,忽听一声轰然巨响,我高祖惊醒过来,剑炉开封,双剑同出,一柄月华下隐显金星,一柄阳光下隐显银鹰,因此被称作金星银鹰剑。后来,这两柄剑随我高祖转战南北,屡立战功,在草原上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高祖去世后,将汗位传给了他的堂弟俺巴该,却将这两柄剑传给了他那力能拔山的四儿子,也就是我的叔祖忽图赤汗。俺巴该汗被塔塔尔人及金人设下许亲骗局阴谋害死后,部众一致推举我叔祖做了大汗。这之后,我叔祖先后率兵与塔塔尔人打了12仗,皆因塔塔尔人得到金国的支持而打了个平手。第13次,他将金星银鹰剑授予我父也速该巴特,命我父率兵出征塔塔尔,我父用这两柄剑生擒了塔塔尔部的大首领铁木真兀格,始获全胜,并为我取名铁木真以示纪念。不久,我叔祖病逝,我父继承了他的汗位,却令人费解地自废汗号。到了我9岁那年,父亲带我到翁吉亦惕我额吉的族里求亲,临行前将金星剑交与我额吉收藏,他只带了银鹰剑上路,不幸的是,他在独自返乡途中被塔塔尔人毒害。塔塔尔人因忌惮我父神勇,将银鹰剑以熔铅灌死,此后我们便将银鹰剑与父亲一同埋葬了。” “如此说来,使用过金星剑的都是些鼎鼎有名的大英雄了?让我看看。” 铁木真伸手摘下佩剑。纠察尔接剑在手,掂了掂分量,又以行家的眼光审视片刻,随即拔剑出鞘,顷刻,一道华光闪过,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好剑!”纠察尔脱口赞道,手随声动,竟迅疾地将手中剑对准铁木真的咽喉直刺过来。离铁木真的咽喉处不及一分时,又将剑收住。 一切都在短短的瞬间完成。札木合惊得面如土色……铁木真却始终一动未动,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纠察尔!你,你……”札木合勃然大怒。铁木真反赞道:“进于未防之际,控于难收之时。纠察尔兄弟当真功夫了得。” “义兄,这……” “安答无需动怒,纠察尔兄弟决无恶意,只不过试试为兄的胆量而已。” 纠察尔将宝剑推回鞘中,冷笑一声,用力拍到铁木真面前:“算你有种!我此来不为别的,专为领教一下铁木真首领的刀剑功夫。怎么样,敢不敢跟我出去一较高低?” 札木合气急败坏:“纠察尔,你太过分了!” 纠察尔瞪圆了眼睛,咆哮着:“轮不到你来教训我!铁木真,我明人不说暗话,你若胜得我手中剑,证明你有资格待在豁尔豁纳黑川,否则,我请你从哪儿来再回哪儿去,少在我面前现眼!” 面对纠察尔的无礼和挑战,铁木真平静如初:“早闻纠察尔兄弟有扳牛之力,登枝之轻,确也想讨教一二。” “好,请!”纠察尔率先站起,手向门外一指。 札木合知道他再无力阻止这场争斗了。 在帐外的空地上,纠察尔仗剑以待。 札木合跟在铁木真的后面,不放心地叮咛:“大家还是点到为止吧。”铁木真微微一笑,纠察尔却轻蔑地撇了撇嘴,冷哼一声。 周围不知何时开始围上一圈人,而且越聚越多。 铁木真握剑在手,轻松地弹了弹剑锋。纠察尔陡然出招,挺剑向铁木真刺来,其敏捷与他笨重的身躯极不相称。几乎没看见铁木真怎么动作便架住了纠察尔的剑。纠察尔立刻感觉出铁木真的力量,他用足气力,竟不能向前移动分毫,于是急忙撤剑,俩人重又战于一处。 一时间,剑来剑往,似疾风夹裹的雪片,又似九天飞离的寒星,这一番游龙斗狠,委实让围观者大开了眼界。纠察尔的剑法素以快疾稳狠著称,在札答阑除一两人外鲜有对手,但与铁木真相比仍然稍逊一筹。旁观的札木合心似明镜:抢攻者心浮气躁,势难久持,可惜纠察尔自己还蒙在鼓里。即使外行也能看出来,铁木真从一开始便采取了守势,他若非给安答的弟弟一个面子,就是为了引逗纠察尔使出浑身解数。纠察尔久战无功,索性使出杀招,剑剑直逼铁木真的要害。铁木真闪转封挡,身轻如燕,灵展如猿,逐一化解着对方的进攻。 看看纠察尔剑招用尽,铁木真不失时机地反守为攻。纠察尔疲于招架,步法渐乱,不知不觉被铁木真逼到了死角,无有转身余地。铁木真知他败局已定,急忙撤剑,退出几步开外。“纠察尔兄弟,承让了。” 纠察尔背倚毡帐,面红耳赤,羞莫能言。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嘈杂的议论声,札木合上前,冷冷相劝:“纠察尔,你若不着忙,就不要回营了。”纠察尔一言不发,来到拴马处,赌气离去了。 铁木真正觉心里过意不去,札木合笑着挽住他的手臂,边走边说:“随他去吧!让他也知道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省得他总是恣意妄为、目空一切。改天,我再带他来拜望义兄,当面谢罪。” 禁不住札木合再三挽留,铁木真直到下午才告辞回营,途经兀鲁兀惕营地时,正遇兀鲁兀惕部首领主尔台和忙兀惕部首领惠勒答尔在帐外草地上下棋闲谈,看见他,他们十分热情地邀他进帐小叙。 当时,札木合所掌握的大小部落达数十个之多,而主尔台的兀鲁兀惕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惕部堪称这个庞大部落联盟的精华和支柱,札木合得以稳居盟主宝座,与这两位首领的拥戴密不可分。 此外,主尔台、惠勒答尔与铁木真也有很近的亲缘关系,他们同为蒙古历史上第一位大英雄孛端察尔的后人,主尔台年长铁木真一岁,在辈分上是他的叔父,惠勒答尔则是铁木真的同年兄弟。铁木真一向敬重他们二人的神武忠义,早存一份结交之心。 三人回帐分宾主落座,惠勒答尔迫不及待地问道:“铁木真首领师承何人?一手好剑使得真可谓鬼神莫测。” 铁木真不料有此一问,颇觉意外地笑笑:“哪里有什么师父啊!小时候,和弟弟们一处狩猎,看虎豹相搏、鹿鹤嬉戏,自己琢磨的。” 主尔台伸出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首领天赋,果真非常人能及。今晨我与惠勒答尔路过札木合首领的营地,正见你与纠察尔比试。你后来使出的剑路看似不守章法,实则占尽先机,所以这半天我和惠勒答尔一直在猜测你的师父是谁——原来却是自己!” 铁木真这才恍然大悟:“怎未见你们?” “我们没过去。”惠勒答尔笑道,“纠察尔为人傲慢凶悍,武艺高强,自出道以来,还只败在俩人手下,一个就是首领你。” “另一个呢?” “木华黎。” “木华黎?他又是怎样一个人?” “在札答阑有两句话这样评价他:没有木华黎驯不服的烈马,没有木华黎射不中的鹰隼。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铁木真遗憾地摇摇头:“如此说来,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勇士了?” “岂止是勇士!应该说是一位勇谋兼备的奇才才对。”主尔台接过话头,由衷地称赏。 “这倒怪了,既有这等奇人异士,我如何从未听札木合安答提起过?” “这个么……”惠勒答尔与主尔台对视一眼,神情立刻变得谨慎起来,“我们也不能确知详情。木华黎是古温将军的独子,札答阑得有今日威势,是古温将军追随札木合首领的父亲、已故的宝力台首领一手创建的。宝力台首领死后,又是古温将军将年幼的札木合推上了盟主的宝座,谁知最后,古温将军死得十分蹊跷,也十分悲惨。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即使那时,当事人也对所发生的一切讳莫如深,如今事过境迁,别人自然更无法了解其中的是非曲直、恩怨纠葛了。” 铁木真无意探究别人的隐私,适时地扭转了话题:“但不知这位木华黎家住何处?” “莫非你有意结识他?”惠勒答尔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铁木真。 铁木真默认了。 “在札答阑部与亦乞列思部之间,你找一个人,他是古温将军家昔日的总管,名叫温都。古温将军去世后,是这位义仆将木华黎接到身边照料的。” “你对他的情况这样了解,想必与他很熟吧?” 惠勒答尔摇头笑了:“哪里。其实我与木华黎没有任何交往,木华黎生性孤傲冷僻,一般人想接近他也难。我告诉你的这些,多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这个人在人们心目中如同一个谜,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可以解开谜底。若首领对他有兴趣,不妨试试,或许能够成功。” “此话怎讲?” “一个小秘密:这是我与叔父多年一赌。”惠勒答尔向主尔台递了个眼色,狡黠地笑了。铁木真的好奇心越发被激发起来了。 第三章 凋零的“薰衣草”1 次日,趁营中无事,铁木真不通知任何人,托了猎鹰海冬青,独自一人向黑川方向驰去。已经踏上进入黑川的林间小道了,突然,一直乖乖停落在他肩头上的海冬青凌空飞起,盘旋数周后又“嘎嘎”叫着向前飞去。铁木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策马紧紧相随。 尚有数箭之地,铁木真便明白了海冬青惊飞的原因。原来是一位驯手在追赶一匹埋头疯跑的野马,从他手持套马杆的骑姿来看,他正于追逐中寻找着合适的时机与角度。 驯马常被视做勇者的游戏,一向最具刺激性和挑战性,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勒马静观那人身手如何。 转眼间,驯手追到野马近前,果断地将手一扬,套马杆分毫不差正中目标。铁木真暗赞一声,继续注目观看。 野马虽被套住,却不肯服输,它又蹦又跳,奋力挣扎。谁知恰在这万分紧张的时刻发生了意外,驯手的套马杆突然折断,驯手仰面朝天向后摔去。 铁木真大吃一惊,正欲上前相助,却又目瞪口呆地停住了。只见驯手非但没有摔下,相反,他借着落势钩镫换脚,将一只脚钩在马镫之上,紧贴于马肚一侧,仍对野马穷追不舍。及得迫近时,驯手抛下半截套马杆,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落在了野马的背上。 野马身上忽添重负,顿时野性大发,它长嘶一声,前蹄凌空跃起,马身几近竖直。然而,任凭它怎样奔跑跳跃,驯手都如同粘在它身上似的。如此几番较量,野马终于精疲力竭,打着响鼻,无奈地低头服输了。 驯手此刻也是一身热汗,他跳下马背,心满意足地拍拍马脖。那马回过头,亲热地舔了舔他的手,异常温驯。 此时,铁木真已来到近前。虽然听到了马蹄声,驯手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未动。 铁木真赞道:“这位壮士,好身手!”他毫不掩饰内心的钦敬之情。 驯手循声回头。刹那间,他觉得浑身血液好似停止了流动:难道会是他吗? 铁木真显然更吃惊,驯手的年纪之轻大出他的意料。 “您……” “在下铁木真。请问壮士大名,属哪一部族?” 果然是他——想见而不得见的铁木真。 “我叫木华黎,主尔勤人氏。”驯手腼腆地回答,全无平日的冷肃。 木华黎! 他真的就是惠勒答尔口中的那个木华黎吗? 仅仅在昨天,铁木真才听到木华黎这个颇富传奇色彩的名字。正因这个名字太过响亮,使他无论如何料想不到木华黎会如此年轻。说真的,方才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说他也很难相信一个驯手在套马杆折断之后,不但有惊无险,还相当果断、相当漂亮地驯服了野马。尤其是木华黎借着落势钩镫换脚那一瞬,给铁木真的感觉仿佛木华黎的身体在临落地时忽然折为两截。仅此一招,足令铁木真对木华黎那超乎寻常的敏捷、胆气和应变能力叹为观止;仅此一招,亦足以证明主尔台、惠勒答尔对他的推崇绝非虚谬…… 铁木真稍稍走近几步,用一种鉴赏的目光端详着面前的野马。 这是一匹体格壮硕、雄健无比的宝马,遍体通黑,毛色乌亮胜如闪缎,除马蹄外全身上下绝无一丝杂色。而它的奇特之处也在于,它的四蹄纯白如雪,好似刚刚踏雪而行。 踏雪而行……踏雪神驹?居然是踏雪神驹! 踏雪神驹堪称马中极品,通常生长在崇山峻岭中,矫捷机警,性烈如火,常人见都难见,更别提驯养在侧。当年,铁木真的叔祖忽图赤汗曾得到过一匹,此后便如绝种一般,不意今日在这里得识,铁木真简直喜不自禁。 “好一匹烈马!”他不知赞马还是赞人。 木华黎微微一笑,一语双关地说:“越烈性的马,一旦驯服,就越能成为驯者的伙伴。铁木真首领,您若喜欢这匹踏雪神驹,不妨将它留在身边。” 铁木真看看木华黎,脸上既无惊奇之色,更无推辞之意:“那我愧领了。”他喜悦地说,坦率质朴,一如心境。 木华黎很久没有这般心动的感觉了。原来这世上最令人心折的永远莫过于男子汉那全无虚伪矫饰、坦荡如砥的襟怀。一个真诚的人又怎会拒绝真诚的馈赠?何况还是惺惺相惜的英雄。 铁木真伸手从腰间摘下宝剑:“木华黎,我们一见如故,这柄剑请你收下,权做纪念。” 木华黎接剑在手,立刻认出:“这不是那对在草原上久负盛名的金星银鹰剑中的金星剑吗?我不能……” 铁木真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头:“难道一柄剑还能比人更重要?你不必推辞,此剑正合你用!对了,我还想问你,你既是主尔勤人氏,因何又到了札答阑?” “此事一言难尽,纠缠着两辈人的恩恩怨怨,首领若有兴趣,改日听我细述。” 铁木真点点头,拉着木华黎席地而坐,俩人随意地攀谈起来。 因与木华黎相谈甚洽,铁木真返回营地时已近黄昏,他顾不得吃饭,急切地唤出妻子,非要她去欣赏一下他新得的宝马良骥。 孛儿帖对马不在行,不过,单看丈夫那副得意的样子,她也知道这马有些来历。“这马是你驯的吗?它的样子够凶的。” “你还没见过它真正凶的时候呢。说实话,就是我驯这马,也需费许多功夫。” “听你说话的语气,这马是别人送你的了?” “不错。你猜猜看,会不会是一个有漂亮女儿的老头?”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既得马,又得人。” “你呢?果真如此,你吃不吃醋?” 铁木真朗朗笑起来。夫妻俩正彼此逗趣,博尔术来了。看到他,铁木真十分高兴:“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新得的马如何。” 博尔术双目微闪,脱口而出:“踏雪神驹!” 铁木真敬佩地看着他:“好眼力!” “您从哪儿得来的?” 铁木真并不相瞒,将他目睹木华黎驯马以及由此与木华黎相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博尔术。 “木华黎……”博尔术重复着这个名字,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好像知道什么?” “我听忽必来谈起过他。” “忽必来?”铁木真的脑海里迅速掠出一个形象:结实的骨架,忠厚的外貌,一蓬络腮胡子与朝伦堪称伯仲。“我想起来了,这位忽必来是隶属巴鲁赤思部的一位年轻将领,对吧?” “对,是他。” “他怎么说?” “他所说决非一家之言,不少人都作如是观:木华黎是位胆识兼备的文武奇才,可惜为人孤傲冷漠,不易接近。” 铁木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木华黎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非但不孤傲、冷漠,相反处处表现出一种天性的爽快和坦诚。 铁木真一生不唯嗜才如命,而且慧眼独具。虽是短短的接触,但他已认定,以木华黎之才,比起人们的赞誉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令人费解的倒是惠勒答尔闪烁其词地提到的木华黎与札木合之间的恩怨纠葛。博尔术好似看透了铁木真内心的疑惑,他一语道破天机,让铁木真大吃一惊:“忽必来还说,木华黎与札木合首领有杀父之仇。” 原来如此! “首领,下一步您有何打算?”博尔术饶有意味地问道。 铁木真会心一笑,不置一词。 5月的一天,铁木真正在帐中与博尔术推敲着即将开始的军队训练时,帐门被撞开了,别勒古台惊慌的表情和变了调的声音一同出现在帐中:“大哥,不好了,术赤出事了!” “他怎么了?”铁木真霍然站起,颜更色变。 “他被惊马踏伤,一直昏迷不醒。” 铁木真如遭雷击,急忙奔出大帐,策马如飞而去。 此刻,在术赤的帐中,莫日根大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给术赤处理着胸部的几处踏伤,其中最严重的一处在左胸,马蹄在这里留下了致命的一击。 当大夫终于满脸疲惫地停下来时,铁木真竟什么都不敢问了。 莫日根回视铁木真:“首领,你派个人随我回去配药,另外派人在附近给我备一空帐,这些日子我不能离开公子左右。” “好,别勒古台,博尔术,你们俩人速去安排。” “扎。” 莫日根正欲出帐,铁木真唤住了他:“莫日根大夫,请您实话告诉我,术赤他到底有没有生命危险?” 莫日根直视着铁木真汗水涔涔的脸,坦率地回道:“孩子太小了。但愿他能逃过这场劫难。” “您……您一定要想法救活他啊。” “我会尽力的。” 当帐中终于只剩铁木真一人时,他再也控制不住揪心的懊悔,一下子跌坐在儿子身边。假如可能,他真想代儿子去承受这场意外的灾难。 似乎过了很久,别勒古台和博尔术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玉苏。 “大哥,一切都安排好了,额吉正在照顾大嫂,我没敢惊动她。” “你大嫂……也好,此事切莫让她知道。” “我懂。大哥,要不……一会儿你别去了。” 不去怎么能行? 一会儿札木合要带隶属札答阑联盟的十几位部落首领前来观看乞颜的军队训练,他这个军队统帅如何能不到场?可儿子……他忧虑地注视着儿子青紫的小脸,好不容易才狠下心肠:“大夫,玉苏,术赤就劳你们费心了,我一定尽快赶回。” 他率先走出帐门,连头也没敢回。 乞颜的军队训练一向一丝不苟,这与上至统帅下至各部将领的严格要求、以身作则有着密切的关系。精明的札木合不得不承认,铁木真带兵的确很有一套。他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借机探一探安答的真正实力。 除了个别几个人,没人觉察到铁木真的不安。铁木真根本不敢去想生命垂危的孩子。或许正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话,不容他稍稍缓解一下焦灼的心情,一匹快马急驰而至:“首领,夫人……夫人情况不好,老夫人让你赶快回去!” 铁木真屹立不动,脸色早已变得铁青。 将士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停了下来,队形有些散乱。札木合驱马上前,正欲张口,铁木真厉声喝道:“继续练!”声音不是很大,却透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和力量。 操练继续进行。 此情此景,不唯乞颜将士,即令那些前来观看训练的人也不能不为这位年轻首领坚定如铁的意志所感动。 报信的士兵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铁木真始终没问一句妻子的情况——不是不想,而是怕知道实情后再难自持。 还有儿子……铁木真只觉得时间好似停滞了一般,紧紧咬着的嘴唇已然现出几个血印。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 原谅我吧,孛儿帖,我无法为私事而放弃训练,没有铁的纪律就带不出铁打的军队。你一定要挺住,求你了,无论如何要挺住——等我回去。 札木合含义复杂的目光落在了铁木真挺直的脊背上。 这个人真的是铁石心肠吗?如果换了孛儿帖是他的女人,他宁可失去世间的一切,也会在她需要时赶回到她的身旁…… 孛儿帖的情形的确越来越糟了。难产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在剧烈的痛楚中更让她心胆俱裂的是爱子的伤势。帐内,接生婆满头大汗,几乎陷入绝望;帐外,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唯有揪成一团的心在企盼着奇迹的出现。 谁也没注意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几次晕死过去的孛儿帖仿佛听到了一声急切的、熟悉的,也是最亲爱的呼唤,这呼唤立刻灌注于她的体内,与此同时,一匹毛色乌亮的黑马像旋风般卷入人们的视线。就在铁木真的双脚落地的瞬间,帐中蓦然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 月伦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热泪盈眶:“长生天保佑孛儿帖!长生天保佑我的术赤!” 精疲力竭的接生婆乐颠颠地从帐中走出:“是位漂亮的女公子——老夫人,您有福啊。咦!铁木真首领,您真的回来了?夫人要您进去。夫人身体太虚了,您一定不能让她分心劳神,她可是刚刚从鬼门关转回来的……” 接生婆絮絮叨叨的声音被掩上的帐门截断了,铁木真几步趋于床前,温存而又内疚地注视着爱妻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铁木真,术赤他如何了?”孛儿帖从枕边抬起目光,艰难地问。 “他……你别担心。” “我要去看他。” 铁木真急忙按住挣扎欲起的妻子:“你不能动!术赤有我照料。” 泪水顺着孛儿帖的面颊滚滚而下:“可怜的孩子,他怎么会被马踏伤呢?这个时候,他该多么需要额吉在身边啊……” “我会守在儿子身边的,孛儿帖,你一定要相信我。” 走近儿子的寝帐时,铁木真突然感到心跳得很急,他急忙抓住门框,让自己定了定神,才轻轻推开帐门。 莫日根大夫正在给孩子换药,铁木真本能地察看了一下他的表情,从他略略舒展的双眉间,铁木真恍若看到了一线希望。可是再看儿子依然昏迷不醒,多少松弛了一点的心便又紧紧揪了起来:“大夫,我儿子怎么还未苏醒?他到底要不要紧?” 大夫眯起双眼注视了铁木真片刻,答非所问地说:“有时候,孩子的生命力是惊人的。” “您是说……” “不能大意。公子需要绝对的安静,所以我一直没让人来探望他。他只需要一个能让他产生安全感的人待在身边,这对他来说比药物更重要。” “我会的。还有什么?” 大夫俯身抚摩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如果不出现异常情况,公子可能很快苏醒。我必须回去另配些药来。我走后,劳你费心看着点炉上的药引。” 大夫的话音刚落,术赤的小嘴竟真的嚅动起来,接着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呓语:“额吉……” 铁木真一下坐到床边,抓住儿子冰冷的小手:“术赤。” “额吉,”昏迷中的术赤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我?”这恐怕就是这个敏感聪慧的孩子在神志不清时才肯道出的心底最深刻的隐痛。 铁木真好像被蝎子猛地蜇了一下,一时只觉心痛难忍。迄今为止,术赤从未叫他一声阿爸,他没想到,一个5岁孩童的倔强竟会如此深地刺伤他。他不知是证明还是忏悔地自语:“术赤,我的儿子,阿爸没有不喜欢你。” 大夫双目微微濡湿,转身悄然离去了。铁木真无意中流露的父爱让这位草原名医既感动也难过,直到此刻,他才开始明白,铁木真也许永远说不清自己内心深处爱与恨的分量孰轻孰重,但终究否认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术赤在他的生命中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铁木真百感交集的目光久久凝注在儿子清俊的脸上,他还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渐渐地,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了。 朦胧中,一只手轻轻扯着他的衣袖,他被惊醒了。 儿子!原来是儿子醒了!一阵狂喜霎时攥住了铁木真的心。 术赤的眼睛在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更深更大了,他无力地伸出小手,向父亲身后指了指。 炉子上的药罐正“吱吱”向外冒着泡。铁木真一跃而起,顾不上垫东西,空手将药罐端了下来,烫得他好一阵甩手。 术赤一直都在看着他。当他回到床边坐下时,术赤小心地捧起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 铁木真顿觉两眼发潮,忙掩饰着笑道:“术赤,还疼吗?” 术赤的脸仍然半青半白,呼吸时弱时强,但他却倔强地摇了摇头。 “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阿爸。”铁木真自然而然地说出“阿爸”两字,并未觉得有何异样。 “阿爸——”孩子惊异地重复着,脸上慢慢绽开了甜甜的、满足的笑容。真够难为他,伤得这么重还能笑出来,要知道,他毕竟还只是个5岁的孩子啊。铁木真若非用全部意志克制着内心的冲动,真想将虚弱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在一片悠长的静谧中,父子俩的心彼此贴得很近很近。 豁尔豁纳黑川深处一棵苍翠的柏树下,木华黎正牵着马慢慢走着。今天是他的生母雪尼叶夫人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他都要前来祭奠。 远远地,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他母亲生前最喜爱的薰衣草的味道。因此,他知道那个人——札木合已先他而来了。 平心而论,对母亲的容颜,木华黎还不如札木合记得清楚,他只能从人们的回忆中,从父亲一生相守的眷爱中了解到母亲的才貌人品。自母亲去世后,父亲每年都要带继母和他来这里。札木合也来,而且总比他们来得早些,甚至在札木合杀死他的父亲之后,仍然不忘来祭奠他的母亲。唯一不同的是,他与札木合之间永远不会再有往日的情谊。 木华黎站在札木合身后不远的地方。 札木合没带侍卫。木华黎的手慢慢伸向了腰间的宝剑。 在冷漠的表情掩盖下,他的内心却在苦苦挣扎。感情在问他:杀了他吗?杀了他,为屈死的父亲报仇?理智却在回答:父亲终究是误杀纠察尔的母亲在前,并且是死于纠察尔而不是札木合的刀下,就算他怀疑这一切都是札木合精心策划的阴谋,仍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他的复仇计划。何况,他确信父亲不会赞同他这样做。父亲对宝力台首领、对札答阑至死不渝的忠诚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处世原则,札木合毕竟以一身维系着札答阑部落联盟的安危,杀他容易,却很可能因此将稍稍安定的草原迅速推向动荡杀伐的深渊,而这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木华黎慢慢松开了握剑的手。 “你怎么还不动手?我等你动手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札木合以洞悉一切的口吻安闲而轻蔑地说。 “为什么?” “今天是最好的时机,除了今天,你恐怕再也找不到杀我的机会了。” “我不需要机会,我也不想杀你。” “假如你弄清了你父亲的真正死因,你还会这样想吗?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有一个最不可救药的弱点,就是凡事但求问心无愧。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事可以真正求个问心无愧呢?” “那么你呢?你不杀我,难道就不怕为自己留下祸根?” 札木合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你连这个都猜不出来?看来我实在高估了你的智慧。你还是问问她吧。”他闪过身,用手指着雪尼叶夫人的墓穴,“为什么我年年要来这里?因为这里躺着我生平最怀念的女人。我从来不是那种愿为别人恩情所累的人,但她的养育之恩我非报不可。如果你身上不是流着她的血,你以为我会冒险让你活在世间?何况,你父亲临终前恳求我放过他的妻儿,我念他忠直一世,不忍拒绝。” “你既然念我父亲忠直一世,为什么还要杀他?” “他不死,我札木合怎么能做札答阑真正的主人?他不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第二次带走我的部众,另立门户?有他活在世上一日,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我总算明白了你不杀我的真正原因。只要我不死,你用卑鄙手段害死我父亲的阴谋就不会昭然于世,我父亲的死就永远只能是场误会。对吗?” 札木合坦然地默认了。他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等待木华黎拔出剑来,可木华黎已在瞬间将悲愤抹尽,平静得像块岩石。 札木合笑了:“我早知道你不会杀我。你和你父亲一样至死也不会扔掉你们所谓的‘忠诚’。好了,你不拔剑,我可要走了。”他近乎戏弄地踱过木华黎的身边,木华黎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意外地,札木合的目光被木华黎腰间的宝剑留住了。“金星剑?”他惊诧地停住了脚步,“你见过铁木真了?” 沉默。 札木合回过身来逼视着木华黎:“木华黎,少跟铁木真来往,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札木合大笑起来:“木华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岂能主宰你的思想、你的灵魂,是不?可你别忘了,你的恩人温都夫妇,还有你的那位心上人凝腊,他们的生死可都在你手上握着呢。不,应该说是在我的手中,在我的手中握着呢!”接着,他语锋一变,“你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乖乖地听我的话,否则,到时死的不会只有你一个人。” 说完,他撇下木华黎,狂笑着扬长而去。 木华黎的脸倏然变得惨白。他真想将札木合碎尸万段! 合营的第二个冬季,豁尔豁纳黑川的忽勒山附近爆发了大规模的狼患,山下各部防范无效,人畜多有伤亡,损失惨重。铁木真十分关注此事,欲与安答联手除害,却不知札木合怎么想的,每次见到他都避而不谈。 一场暴风雪过后,忽勒山附近的牧户开始从夹裹着雪花的凛冽的寒风里嗅出了死亡的味道,他们不得已派人求助于札木合。札木合经过一番筹划,召来了木华黎。 木华黎走入札木合的大帐时,札木合正背对着帐门烤火,听到脚步声,头也没回。 “你找我来什么事?”木华黎的语气里透出淡淡的疑惑。 “最近狼患成灾,我思防范无效,不如组织一次大规模的猎杀,永绝后患。你在这方面一向经验丰富,我打算派你带人前去。” “行,我去准备。” 札木合这才回过头来,别有意味地审视着木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