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你想,人在杭州,上海的行情不熟,市面不灵,怕胡大先生晓得,还不敢去打听,这种生意,如果说会赚钱,只怕太阳要从西面出来了。』 这话很明显地表示,古应春有侵吞的情事在。周少棠对这话将信将疑,无从究洁,心里在转的念头是∶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是不是也有设美人局的意思?『 这又是一大疑团,因而便问∶『老唐呢?应该回来了吧?』 『是啊!』月如便喊来她的丫头失照∶『你走快点,到公济看老爷为啥 现在还不回来?你说,周老爷要回府了。『 丫头答应着走了。月如亦即离开烟榻,在大冰盘中取了个天津鸭梨,用一把象牙柄的锋利洋刀慢慢削皮,周少棠却仍躺在烟榻上,盘算等唐子韶回来了,如何谈判? 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得『啊唷』一声,只见月如右手捏着左手拇指,桌上一把洋刀,一个快削好了的梨,不用说,是不小心刀伤了手指。 『重不重,重不重?』周少棠奔了过去问说。 『不要紧。』月如站起身来,直趋妆台,指挥着说∶『抽斗里有干净帕儿,请你撕一条来。』 杭州话的『帕儿』就是手绢。周少棠拉开抽斗一看,内有几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各色纺绸手绢,白色的一方在下面,随手一翻,发现了薄薄的一本书。 『这里还有本书。』 周少棠顺口说了这一句,正要翻一翻时,只听得月如大声极叫∶『不要看,不要看,』 周少棠吓一大跳,急忙缩手,看到月如脸上,双颊泛红,微显窘色,想一想恍然大悟,那本不能看的书是什么。 于是他微笑着抽出一条白纺绸手绢,拿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下寸许宽的一长条,持在手上,另一只手揭开粉缸,伸两指拈了一撮粉说道∶『手放开。』 等月如将手松开,他将那一撮粉敷在创口上,然后很快地包扎好了,找根线来缚紧,『痛不痛?』周少棠问,但仍旧握着她的手。 『还好。』月如答说∶『亏得你在这里,不然血一定流得满地。』说着,她在手上用了点劲想抽回去,但周少棠不放,她也就不挣扎了。 『阿嫂,你这双手好白。』 『真的?』月如问道∶『比你太太怎么样?』 『那不能比了。』 『你的太太很年轻吗?』 『她属羊的。』周少棠问∶『你呢?』 『我属牛。』 『她比你大多了。』周少棠牵着她的手,回到中间方桌边,放开了手,各自落座。 『 梨削了一半┅┅』 『我来削。』周少棠说∶『这个梨格外大,我们分开来吃。』 『梨不好分的。』月如说道∶『你一个人慢慢吃好了。梨,化痰清火,吃烟的人,冬天吃了最好。』 『其实,我同你分不分梨无所谓。』周少棠说∶『只要你同老唐不分梨就好了。』 『梨』字谐音为『离』,彼此默喻,用以试探,月如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话。 『我同老唐分不分离,完全要看你周老爷,是不是阴功积德了。』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这么大的力量。』 『不必客气。我也听说了,老唐会不会吃官司,完全要看周老爷你肯不肯帮忙,你肯帮忙,我同老唐还在一起,你不肯帮忙,我看分离分定了。』 周少棠这时才发现,她对唐子韶的所作所为,即使全未曾参预,定必完全了解,而且是唐子韶安排好来眼他谈判的人。然则自己就必须考虑了,要 不要跟她谈,如果不谈,现在该是走的时候了。 但一想到走,顿有不舍之意。这样就自然而然在思索,应该如何谈法? 决定先了解了解情况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阿嫂,你晓得不晓得老唐亏空了多少?』 『我想,总有三四万银子吧?』 『不止,』 『喔,是多少呢?』 『起码加个倍。』 一听这话,月如发愣,怔怔地看着周少棠——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主平最凄凉的事,居然挤出来一副『急泪』。 周少棠大为不忍,『阿嫂,你也不必急,慢慢商量。我能帮忙,一定帮忙。』他问∶『老唐眼前凑得出多少现银?』 『现银?』月如想了一下说∶『现银大概只有两三千,另外只有我的首饰。』 『你的首饰值多少?』 『顶多也不过两三千。 『两个两三千,就有五六千银子了。』周少棠又问∶『你们的西湖田呢?』 『田倒值一万多银子,不过一时也寻不着买主。』 『西湖田俏得很,不过十天半个月,就有买主。』 『十天半个月来得及,来不及?』 这句话使得周少棠大为惊异,因为问到这活,就显得她很懂公事。所谓『来得及,来不及』,是指『马大老爷』复命而言,。即受藩宪之委,当然要克服复命,如果事情摆不平,据实呈复,唐子韶立郎便有缧绁之灾。 照此看来,必是唐子韶已彻底研究过案情,想到过各种后果,预先教好了她如何进言,如何应付。自己千万要小心,莫中圈套。 于是他想了一下问说∶『来得及怎么样,来不及又怎么样?』 『如果来得及最好,来不及的话,要请周老爷同马大老爷打个商量,好不好把公事压一压,先不要报上去。』 『这恐怕难。』 就在这时,周少棠已经打定主意,由于发现唐子韶与月如,是打算用施之于胡雪岩的手法来对付他,因而激发了报复的念头,决定先占个便宜再说。 『阿嫂,』他突然说道∶『船到桥头自会直,你不必想太多。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等老唐来了,商量一个办法,我一定帮你们的忙。不过,阿嫂,我帮了忙,有啥好处?』 『周老爷,你这话说得太小气了。』月如瞟了他一眼∶『好朋友嘛,一定要有好处才肯帮忙?』 『话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帮朋友的忙,总要由心里发出来的念头,时时刻刻想到,帮忙才帮得切实。不然,看到想起,过后就忘记了,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小气。』 『那么,你说,你想要啥好处。』 『只要阿嫂待我好就好了。想起阿嫂的好处,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阿嫂交代给我的事。』说着,周少棠伸出手去,指着她的拇指问∶『还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 『我看看。』周少棠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又伸手探入她的袖筒,她只是 微笑着。 『好不好?』她忽然问说。 『什么好不好?』 『我的膀子啊!摸起来舒服不舒服?』 『舒服,真舒服,』 『这就是我的好处。』月如说道∶『想起我的好处,不要忘记我托你的事。』 『不会,不会!不过,可惜。』 『可惜点啥?』 『好处太少了。』 『你要多少好处?』说着,月如站起身来,双足一转,索性坐在周少棠的大脚上。 这一下,周少棠自然上下其手,恣意轻薄。不过他脑筋仍旧很清楚,双眼注视着房门,两耳细听楼梯上的动静,心里在说∶只要不脱衣服不上床,就让唐子韶撞见了也不要紧。 话虽如此,要把握得住却不大容易,他的心里象火烧那样,一次又一次,想作进一步的行动的意念越来越强,到快要真的忍不住时,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推开月如,将靠穿一张半桌上放着的一杯冷茶,拿起来往口中就倒,『咕嘟、咕嘟』一气喝完,心里比较舒服了。 但他不肯就此罢手,喘着气说∶『阿嫂,怪不得胡大先生见了你会着迷。』 『瞎说八道。』月如瞪起眼说∶『你听人家嚼舌头!』 『无风不起浪,总有点因头吧?』 『因头,就象你现在一样,你喜欢我,我就让你摸一摸,亲一亲,还会有啥花样?莫非你就看得我那么贱?』 『我哪里敢?』周少棠坐回原处,一把拉住她,恢复原样,但这回自觉更有把握了,『好,既然你说喜欢你就让我摸一摸、亲一亲,我就照你的话做。』说着,一手搂过她来亲她的嘴。 月如很驯顺地,毫无挣扎之意,让他亲了一会,将头往后一仰问道∶『我给你的好处,够不够多?』 『够多。』 『那么,你呢?』 『我怎么?』 『你答应我的事。』 『一定不会忘记。』 『如果忘记掉呢?』月如说道∶『你对着灯光菩萨罚个咒。』 赌神罚咒,在周少棠也很重视的,略作盘算以后说道∶『阿嫂,我答应帮你的忙,暂时让马大老爷把你们的事情压一压,不过压一压不是不了了之。 你不要弄错,这是公事,就算马大老爷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叫他怎么办,他也不会听我的。『 『这一层我明白,不过,我倒要问你,你打算叫他怎么办?』 『我叫他打个折扣。』 『几折?』 『你说呢?』 『要我说,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你肯这样做,我再给你好处!』 周少棠心中一动,笑嘻嘻地问道∶『什么好处?』 月如不作声,灵活的眼珠不断地在转。周少棠知道又有新花样了,很冷静地戒备着。 突然间,楼梯上的响动打破了沉默,而且听得出是男人的脚步声,当然是唐子韶回来了。 『周老爷,』月如一本正经地说∶『等下当着我们老爷,你不要说什么风话。』接着,起身迎了过去。 这一番叮嘱,使周少棠颇有异样的感觉,明明是他们夫妇商量好的一档把戏,何以月如又要在她丈夫面前假作正经,而且她又何以会顾虑到他在她丈夫面前可能会说『风话』?这都是很值得玩味的疑问,但一时却无暇细想,因为唐子韶已经回来了,他少不得也要顾虑到礼貌,起身含笑目迎。 『对不起,对不起!』唐子韶抢步上前,抱拳致歉,『累你久等,真正不好意思。』 『没有啥,没有啥!』周少棠故意说风话∶『我同阿嫂谈得蛮投机的,削梨给我吃,还害得她手都割破了。』 『是啊!』唐子韶转脸看着月如∶『我刚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你的手怎么割破的,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月如关切地问∶『赵先生怎么样了。』 赵先生便是公济典得急病的『头柜』。唐子韶答说∶『暂时不要紧了。 亏得大先生给我的那支好参,一味「独参汤」总算扳回来了。『接下来他又说∶』你赶快烧两筒烟,我先过瘾要紧。来,来,周先生,我们躺下来谈。『 于是宾主二人在烟盘两旁躺了下来,月如端张小凳子坐在两人之间,开灯烧烟,唐子韶便谈赵先生的病情,周少棠无心细听,支支吾吾地应着,很注意月如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等两筒鸦片抽过,月如开口了,『刚刚我同周老爷叹了你的苦经,亏空也是没办法。』她说∶『周老爷很帮忙,先请马大老爷把公事压一压,我们赶紧凑一笔钱出来,了这件事。』 『是啊!事情出来了,总要了的。周先生肯帮我们的忙,就算遇到救星了。』 『周老爷说,亏空很多,只好打个折扣来了。我们那笔西湖田,周老爷说,有十天半个月就可以脱手。你如今不便出面,只好请周老爷代为觅个头主。』月如又说∶『当然,中人钱,我们还是要照送周老爷的。 谈来谈去,唐子韶方面变出来一个结果,他承诺在十天之内,凑出两万四千银子,以出售他的西湖田为主要财源,其次是月如的首饰,唐子韶的古董,如果再不够,有什么卖什么,凑够了为止。 现在要轮到周少棠说话了,他一直在考虑的是,马逢时呈报顺利接收的公事一报上去,唐子韶的责任便已卸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他不认帐又将如何? 当然,他可以要唐子韶写张借据,但『杀人偿命』,有官府来作主,『欠债还钱』两造是可以和解的,俗语说∶『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唐子韶有心赖债,催讨无着,反倒闹得沸沸扬扬,问起来『唐子韶怎么会欠你两万四千银子,你跟庸子韶不过点头之交,倒舍得把大笔银子借给他?』那时无言以对,势必拆穿真相。变成『羊肉没有吃,先惹一身骚』,太犯不着了。 由于沉吟不语的时间太久,唐子韶与月如都慢慢猜到了他的心事。唐子 韶决定自己先表示态度。 『周先生,你一定是在想,空口讲白话,对马大老爷不好开口,是不是?』 既然他猜到了,周少棠不必否认,『不错,』他说∶『我是中间人,两面都要交代。』 『这样子,我叫月如先把首饰检出来,刚才看过的汉玉,也请你带了去,请你变价。至于西湖田,也请你代觅买主,我把红契交了给你。』 凡是缴过契税,由官府铃了印的,称为『红契』。但这不过是上手的原始凭证,收到了不致另生纠葛,根本上买卖还是要订立契约,没有卖契,光有红契,不能凭以营业,而况唐子韶可用失窃的理由挂失,原有的红契等于废纸。 唐子韶很机警,看周少棠是骗不倒的内行,立即又补上一句∶『当然,要抵押给你,请老杨做中。』 周少棠心中一动,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同老杨一起到公济来看你,商量一个办法出来。』 『好,好!我等候两位大驾。』 『辰光不早,再谈下去要天亮了。』周少棠起身说道∶『多谢,多谢! 明朝会。『 『这一盒玉器,你带了去。』 『不,不!』周少棠双手乱摇,坚决不受。然后向月如说道∶『阿嫂,真正多谢,今天这顿饭,比吃鱼翅席还要落胃。』 『哪里,哪里。周老爷有空尽管请过来,我还有几样拿手菜,烧出来请你尝尝。』 『好极,好极!』一定要来叨扰。『 第八章 赠妾酬友 由于有事,回到家只睡了一会儿,周少棠便已醒来,匆匆赶到杨家,杨书办正要出门。 『你到哪里去?』 『想到城隍山去看个朋友┅┅』 『不要去了。』同少棠不等他话完,便即打断,『我有要紧事同你商量。』 『于是就在杨家密谈。周少棠将昨夜的经过情形,细细告诉了杨书办,问他的意见。 『卖田他自己去卖好了,月如为啥说唐子韶不便出面?』 『对!我当时倒忘记问她了。』 『这且不言。』杨书办问道∶『现在马大老爷那里应该怎么办?』 『我正就是为这一点要来同你商量。月如打的是如意算盘,希望先报出去,顺利接收,那一来唐子韶一点责任都没有了。不过,要等他凑齐了银子再报,不怕耽误日子?如今我倒有个办法,』周少棠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啥路子,能借一笔大款子?』 『现在银根紧。』杨书办问∶『你想借多少?』 『不是我借。我想叫唐子韶先拿他的西湖田抵押一笔款子出来,我们先拿到了手,有多少算多少。』 杨书办沉吟了好一会说∶『这是出典。典田不如买田,这种主顾不多,而且,手续也很麻烦,不是三两无能办好的。』 周少棠爽然若失,『照此看来,』他说∶『一只煮熟的鸭子,只怕要飞掉了。』 『这也不见得。如果相信得过,不妨先放他一马。』 『就是因为相信不过。』周少棠说∶『你想他肯拿小老婆来陪我┅┅』 周少棠自知泄漏了秘密,要想改口,已是驷不及舌。杨书办笑笑问道∶『唷,你「近水楼台先得是月」,同月如上过阳台了?』 『没有,没有。』周少棠急忙分辩∶『不过嘴巴亲一亲,胸脯摸一摸。 总而言之,唐子韶一定在搞鬼,轻易相信他,一定会上当。『 『我晓得了。等我来想想。』 公事上到底是杨书办比较熟悉,他认为有一个可进可退的办法,即是由马逢时先报一个公事,说是帐目上尚有疑义,正在查核之中,请准予暂缓结案。 『唐子韶看到这样子一个活络说法,晓得一定逃不过门,会赶紧去想法子。如果他真的想赖掉,我们就把他的毛病和盘托出。虽没有好处,至少马大老爷也办了一趟漂亮差使。』 『好极!就是这个办法。』周少棠说∶『等下我们一起到公济典,索性同唐子韶明说∶马大老爷已经定规了。事不宜迟,最好你现在就去通知马大老爷。』 『他不在家,到梅花碑抚台衙门「站班」去了。』 原来巡抚定三、八为衙参之期,接着藩臬两司及任实缺、有差使的道员,候补的知县佐杂,都到巡抚衙门前面去『站班』,作为致敬的表示,目的是在博得好感,加深印象。这是小官候补的不二法门,有时巡抚与司道谈论公事,有个什么差使要派人,够资格保荐的司道,想起刚刚见过某人,正堪充 任,因而获得意外机缘,亦是常有之事。 『你同唐子韶约的是啥辰光?』 『还早,还早。』周少棠说∶『我们先到茶店里吃一壶茶再去。』 『也不必到茶店里了。我有好六安茶,泡一壶你吃。』 于是泡上六安茶,又端出两盘干点心,一面吃,一面谈闲天。杨书办问起月如,周少棠顿时眉飞色舞,不但毫不隐瞒,而且作了许多形容。 杨书办津津有味地听完,不由得问道∶『如果有机会,月如肯不肯同你上床?』 『我想一定会肯。其实昨天晚上,只要我胆子够大,也就上手了。』 『你是怕唐子韶来捉你的奸,要你写「伏辩」?』 『不借。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我不能做这种荒唐事,连累好朋友。』 『少棠,你不做见色轻友的事,足见你够朋友。』杨书办说∶『我倒问你,你到底想不想同月如困一觉?』 『想是想,没有机会。』 『我来给你弄个机会。』杨书办说∶『等下,我到公济典去,绊住唐子韶的身子,你一个人闯到月如楼上,我保险不会有人来捉你们的奸。』 『不必,不必!』周少棠心想,即令能这样顺利地真个消魂,也要顾虑到落一个话柄在杨书办手里。这种傻事决不能做,所以又加一句∶『多谢盛情。不过我的胆还不够大,谢谢,谢谢。』 杨书办倒是有心想助他成其好事,看他态度如此坚决,也就不便再说。 只是付之一笑。 『不过,你倒提醒我了,我还是可以到月如那里去一趟,问问你提出来的那句话。』 『这样说,仍旧我一个人到公济?』 『不错,你先去,我问完了话,随后就来。』 『那么,』杨书办问∶『我在唐子韶面前,要不要说破?』 『不必,你只说我随后就到便是。』 近午时分,两人到了公济典旁边的那条巷子,暂且分手。周少棠来到唐家举手敲门,好久没有回音,只好快快回身,哪知一转身便发现月如冉冉而来,后面跟着她家的丫头,手里挽个菜篮,主婢俩是刚从小菜场回来。 『碰得巧!』周少棠说∶『如果你迟一步,或者我早来一步,就会不到面。』 『周老爷,你也来得巧,今天难得买得新鲜菌子,你在我那里吃了中饭走。』 『不,不!杨书办在公济等我。』 『那就请杨书办一起来。』 『等一息再说。阿嫂,我先到你这里坐一坐,我有句话想问你。』 其实丫头已经去开了大门,进门就在客堂里坐。月如请他上楼,周少棠辞谢了,因为他不想多作逗留,只说两句话就要告辞,觉得不必累人家费事。 『阿嫂,我想请问你,你昨天说卖西湖田,老唐不便出面。这是啥讲究?』 不想问的是这句话,月如顿时一愣,同时也提醒她想起一件事,更加不安。看在周少棠眼里,颇有异样的感觉,尽头不由得疑云大起。 『周老爷,你请坐一坐,我是突然之间想起有句话要先交代。』接着便喊∶『阿翠,阿翠,你在做啥?客人来了也不泡茶。』 『我在厨房里,烧开水。』阿翠高声答应着,走了出来。 『你到桥边去关照一声,家里有客人,要他下半天再来。』 阿翠发愣,一时想不起到『桥边』要关照什么人。 『去啊!』 『去,去,』阿翠嗫嚅着问∶『去同哪个说?』 『不是我们刚刚去过?叫他们老板马上来?』 『喔,喔!』阿翠想起来了,『木器店、木器店。』说着,转身而去。 『真笨!』月如咕哝着,转身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周老爷,你刚才要问我的那句话,我没有听清楚。』 『老唐卖田,为啥不便出面。』 月如原来是因为唐子韶突然要卖田,风声传出去,惹人猜疑,莫非他要离开杭州了,是不是回安徽老家?这一来会影响他们开溜的计划,所以不便出面。如今的回答,当然改过了。 『公济典一查封,我们老爷有亏空,大概总有人晓得,不晓得也会问,为啥卖田。如果晓得卖田是为亏空,就一定会杀价,所以他是不出面的好。』 理由很充分,语气亦从容,周少棠疑虑尽释,『到底阿嫂细心。』他站起身来∶『我就是这句话,问清楚了要走了。』 出了唐家往公济典,走不多远,迎面遇见阿翠,甩着一条长辫子,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周老爷,』她开口招呼∶『要回去了。』 『不,我到公济典去。』 『喏,』阿翠回身一指,『这里一直过去,过一座小桥,就是公济典后门。』 周少棠本来要先出巷子上了大街从公济典前门入内,现在既有捷径可通后门,落得省点气力,『谢谢你。』他含笑致谢∶『原来还有后门。』 『走后门要省好多路。』阿翠又加一句客气话∶『周老爷有空常常来。』 见她如此殷勤,周少棠想起一件事,昨夜在唐家作客,照便应该开发赏钱,因而唤住她说∶『 阿翠你等等。』 说着,探手入怀,皮袍子口袋中,有好几块碎银子,摸了适中的一块,约莫三四钱重,递向阿翠。 『周老爷,这作啥?』 『这个给你。昨天我走的时候忘记掉了。』 『不要,不要。』 『不许说不要。』周少棠故意板一板脸∶『没规矩。』 于是阿翠笑着道了谢,高高兴兴地甩着辫子回去。周少棠便照她的指点,一直往前走,果然看到一座小石桥,桥边一家旧货店,旧木器都堆到路上来了。 周少棠心中一动,站住脚细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什么木器店。不由得奇怪,莫非月如所说的木器店,即是指这家旧货店? 这样想着,便上前问讯∶『老板,请问这里有家木器店在哪里?』 『不晓得。』旧货店老板诧异,『从没有听说过这里有家木器店。哪个跟你说的?骗你来「撞木钟」。』 『是┅┅』周少棠疑云大起,决意弄个水落石出,『只怕我听错了,公济典唐朝奉家说这里有家木器店,要同你买木器。』 『你不是听错了,就是弄错了。不是买木器,是要卖木器,叫我去看货 估价。『 『她为啥要┅┅』周少棠突然将话顿住了,闲事已经管得太多了,再问下去,会惹人猜疑,因而笑一笑,说一声∶『是我弄错了。』扬长而去。 到了公济典,只见唐子韶的神气很难看,是懊恼与忧虑交杂的神情。可想而知,杨书办已将他们所决定的处置告诉他了。 不过,看到周少棠,他仍旧摆出一副尊敬而亲热的神情,迎上前来,握着周少棠的手说,『老大哥,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啥事情?』周少棠装做不知,一面问,一面坐了下来,顺便跟杨书办交换了一个眼色,相戒谨慎。 『老杨告诉我,马大老爷预备报公事,说我帐目不清。』唐子韶的话说得很急∶『公事上怎么好这样说?』 『这也无所谓,你把帐目弄清楚,不就没事了吗?』 『话不是这样说,好比落了一个脚印在那里。有这件案底在衙门里,我以后做人做事就难了。』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 『咦!』唐子韶手指着说∶『周先生,你不是答应我的,请马大老爷暂时把公事压一压?』 『压也不过是一天半天的事。』杨书办插了一句嘴。 『一两天哪里来得及?』唐子韶说∶『现在银根又紧。』 『好了,我晓得了。』周少棠说∶『老唐,外头做事,一定要上路,不上路,人家要帮忙也无从帮起。这样子,你尽快去想办法,我同老杨替你到马大老爷那里讨个情,今天晚上再同你碰头。』说完,他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不忙,不忙!』唐子韶急忙说道∶『我已经叫人去叫菜了,吃了饭再走。』 『饭不吃了。』周少棠灵机一动,故意吓他一吓,『说实话,我们到你这里来,已经有人在钉梢了,还是早点走的好。』 这一下,不但唐子韶吃惊,也吓了杨书办,脸上变色,悄悄问道∶『是哪里的人?在哪里?』 『杭州府的人,你出去就看到了。』说着,往外就走,杨书办紧紧跟在后面。 『两位慢慢!』唐子韶追上来问∶『晚上怎么样碰头?』 『我会来看你。』 『好,恭候大驾。』 于是周少棠领头扬长而去,出了公济典,不断回头看,杨书办神色紧张地问∶『人在哪里?』 周少棠『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害得你都受惊了。』 他说∶『我们到城隍山去吃油蓑饼,我详详细细告诉你。』 上了城隍山,在药师间壁的酒店落座,老板姓陈,是周少棠的熟人,也认识杨书办,亲自从帐桌上起身来招待。 『这么冷的天气,两位倒有兴致上城隍山?难得、难得。』陈老板问∶『要吃点啥?』 『特为来吃油蓑饼。』周少棠说∶『菜随便,酒要好。』 『有一坛好花雕,卖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来三斤,够不够?』 『中午少吃点,够了。』 『我上回吃过的「一鸡四吃」,味道不错,』杨书办说∶『照样再来一回。鸡要肥。』 『杨先生放心好了。』 于是烫上酒来,先用现成的小菜、发芽豆、茶油鱼干这类下酒。这时周少棠告诉杨书办,根本没有人钉梢,只是故意吓一吓唐子韶而已。 『不过,有件事很奇怪,月如不晓得在搞啥花样。』 等周少棠细说了他发现唐家要卖木器的经过,杨书办立刻下了一个判断∶『唐子韶要带了他的小老婆,逃之夭夭了。』 周少棠也是如此看法,『逃到哪里呢?』他问∶『不会逃到徽州吧?』 『逃回徽州,还是可以抓回来的。只有逃到上海,在租界里躲了起来,只要他自己小心,不容易抓到。』杨书办又说∶『我看他用的缓兵之计,卖田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要开溜,时间上足足够用。』 『嗯,嗯。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杨书办亦无善策,默默地喝了一会酒,突然之间,将酒杯放下,双手靠在桌上,身上前倾,低声说道∶『我同你说实话,你刚刚开玩笑,说有人「钉梢」,我当时心里心上八下,难过极了。俗语说得,「日里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发横财也要命的,强求不来。这件事,我们作成马大老爷立一场功劳,关照他据实呈报;唐子韶自作自受,不必可惜。你看如何?』 周少棠想了一下,点点头∶『我同意。不过数目要打个折扣。』 『为啥?』 『咦!我不是同你讲过,胡大先生要报月如的情,我们原来预备分给他一份,他不要,算是送月如。所以唐子韶作弊的数目不能实报。』 这段话中的『胡大先生』四字,不知怎么让陈老板听到了,便踱过来打听他的消息,少不得嗟叹惋惜一番。 周少棠他们的座位临窗,窗子是碎锦格子糊上白纸,中间嵌一方玻璃,望出去一株华盖亭亭的不凋松,春秋佳日,树下便是极好的茶座,陈老板指着说道∶『那株松树下面,就是胡大先生同王抚台第一次来吃茶、吃酒的地方。王抚台有一回来过,还特为提起,这句话十七八年了。』 『王抚台如果晓得胡大先生会有今天这种下场,只怕他死不瞑目。』杨书办感慨不止,『这样子轰轰烈烈的事业,说败就败,真同年大将军一样。』 『比年大将军总要好得多。』周少棠说∶『至少,性命之忧是不会有的。』 陈老板接口说道∶『就算没有性命之忧,活得也没意思了。』 『是啊!』杨书办深深点头∶『爬得高,跌得重,还是看开点好。』 就这样一直在谈胡雪岩,直到酒醉饭饱,相偕下山,周少棠方又提到唐子韶,『我答应过他,只算两万四千银子。』他说∶『你同马大老爷去说,要报就报这个数目好了。』 『好的。』杨书办说∶『不过,你应该同胡大先生去说说清楚,现在是照他的意思,看在唐子韶小老婆分上,特为少报。我们三个人是随公事。不然,他只以为我们从中弄了多少好处,岂不冤枉。』他又加了一句∶『这句话请你一定要说到。』 由于杨书办的态度很认真,周少棠决走到元宝街去一趟。胡雪岩已经不会客了,但对周少棠的情分不同,仍旧将他请了进去,动问来意。 『你说的那匹「瘦马」我见过了,亦就是见一见,没有别的花样。』周 少棠说∶『他亏空至少有八万银子,照你的意思,打了他一个三折,公事一报上去,当然要追。追出来抵还你的官款,也不无小补。』 一听这话,胡雪岩的眼圈发红,『少棠,』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从出事到现在,再好的朋友,都是同我来算帐的,顶多说是打个折扣,少还一点,没有人说一句,我介绍来的那笔存款,不要紧,摆在那里再说,帮我去弄钱来的,可以说没有。其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古应春,帮我凑了二三十万银子,应付上海的风潮;再一个是你。古应春受过我的好处,大家原是有往来的,象你,该当凭你本事弄来的外款不要,移过来替我补亏空,虽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过,我看来这两万四千银子,比什么都贵重。『 『大先生,你不要这样说。从前我也受过你的好处。』周少棠又说∶『今天中午,我们在城隍山吃油蓑饼,还提起你同王抚台的交情,只怕他听得你有这一场风波,在阴司里都不安心。』 提到玉有龄,枨触前尘,怀念故友,胡雪岩越发心里酸酸地想哭,『真正是一场大梦!』他说∶『梦终归是梦,到底是要醒的。』 『一个人能够象你做这样一场梦,古往今来,只怕也不过数得出来的几个人。』 这话使得胡雪岩颇受鼓舞,忽然想到他从未想过的身后之名,『不晓得将来说书的人,会不会说我?』他问∶『说我又是怎样子地说,是骂我自作孽,还是运气不好?』 『说是一定会说的,好比年大将军一样,哪个不晓得?』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心中一动,便笑一笑说∶『我哪里比得上年大将军?不讲这些了。老弟兄聊聊家常。少棠,你今年贵庚?』 『我属老虎,今年五十四。』 『嫂夫人呢?』 『她属羊,』比我小五岁。『周少棠说∶』照道理,羊落虎口,我应该克她,哪晓得她的身子比我还健旺。『 『你也一点都不象五十几岁的人。』胡雪岩说∶『嫂夫人我还是年纪轻的时候见过。那时候,我看你就有点怕她。现在呢?』 『都一把年纪了,谈啥哪个怕哪个?而况┅┅』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问。 这是因为说到周少棠伤心之处了,不愿多谈,摇摇头说∶『没有啥。』 『一定有缘故。少棠,你有啥苦衷,何妨同我讲一讲。』 『不是有啥苦衷。』周少棠说∶『我们的独养儿子┅┅』 周少棠的独子,这年正好三十,在上海一家洋行中做事,颇得『大板』「的器重,当此海禁大开,洋务发达之时,可说前程如锦。哪知这年二月间,一场春瘟,竟尔不治。周太太哭得死去活来。 周少棠本来要说的一句话是∶『而况少年夫妻老来伴,独养儿子死掉了,我同她真正叫相依为命。』 原来是提到了这段伤心之事,所以说不下去。胡雪岩便问∶『你儿子娶亲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三十岁还不成家?』 『那是因为他学洋派,说洋人都是这样的,三十岁才成家。他又想跟他们老板到外国去学点本事,成了家不方便,所以耽误下来的。如今是连孙子 都耽误了。『 『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胡雪岩说∶『嫂夫人倒没有劝你讨个小?』 『提过。我同她说┅┅』 周少棠突然顿住,因为他原来的话是∶『算了,算了,「若要家不和,讨个小老婆」。』话到嘴边,想起忌讳∶第一,螺蛳太太就是『小老婆』;第二,胡雪岩家『十二金钗』,『小老婆』太多,或许就是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原因。总之,令人刺心的话,决不可说。 于是他改口说道∶『内人虽有这番好意,无奈一时没有合便宜的人,只好敬谢不敏了。』 『这倒是实话,要有合适的人,是顶要紧的一桩。「若要家不合,讨个小老婆」,大家总以为指大太太吃醋,其实不然!讨小讨得不好,看大太太老实好欺侮,自己恃宠而骄,要爬到大太太头上。那一来大太太再贤惠,还是要吵架。』 周少棠没有想到自己认为触犯忌讳的那句俗语,倒是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不过他的话也很有道理,螺蛳太太固然是个现成的例子;古应春纳妾的经过,他也知道。都可以为他的话作注脚。 『少棠,你我相交一场,我有力量帮你的时候,没有帮你什么┅┅』 『不,不!』周少棠插嘴拦住,『你不要说这话,你帮我的忙,够多了。』 『好!我现在还要帮你一个忙,替你好好儿物色一个人。』 『大先生!』周少棠笑道∶『你现在倒还有闲工夫来管这种闲事?』 『正事轮不到我管,有刘抚台、德藩台替我操心,我就只好管闲事了。』 满腹牢骚,出以自我调侃的语气,正见得他的万般无奈。周少棠不免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再谈下去,说不定会掉眼泪,因而起身告辞。 胡雪岩握着他的手臂,仿佛有话要说,却两次欲言又止,终于松开了手说∶『再谈吧!』 半夜里叩中门,送进来一封信,说是藩台衙门的专差送来的。螺蛳太太将胡雪岩唤醒了,拿一盏水晶玻璃罩的『洋灯』,让他看信。 看不到几行,胡雪岩将信搁下,开口说道∶『我要起来。』 于是螺蛳太太叫起丫头,点起灯火,拨旺炭盆,服侍胡雪岩起身,他将德馨的信,置在桌上细看。一张八行笺以外,另有一个抄件,字迹较小,需要戴老花眼镜,才看得清楚。 抄件是一道上谕∶『谕内阁∶给事中郎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一折,据称该给事中所开赃私最著者,如已故总督瑞麟、学政何廷谦、前任粤海关监督崇礼及俊启、学政吴宝恕、水师提督翟国彦、盐运使何兆瀛、肇难道方浚师、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潮州府知府刘湘年、廉州府知府张丙炎、南海县知县杜凤治、顺德县知县林灼之、现任南海县知县卢乐戌,皆自宫广东后,得有巨资,若非民膏,即是国帑等语,着派彭玉麟将各该员在广东居官声名苦何,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跟胡雪岩无关。 另有一个附片,就大有关系了∶『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即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据实参处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接下来再看德馨的亲笔信,只有短短的两行∶『事已通天,恐尚有严旨,请速为之计。容面谈。』 『你看!』胡雪岩将信递了给螺蛳太太,『话没有说清楚,「容面谈」是他来,还是要我去?』 『等我来问问看。』螺蛳太太将递信进来的丫头、由镜槛阁调过来的巧珠唤了来,关照她到中门上传话,赶到门房去问,藩司衙门来的专差,是否还在?如果已经走了,留下什么话没有? 这得好一陈工夫才会有回话,胡雪岩有点沉不住气了,起身蹀躞,喃喃自语∶『严旨,严旨!是革职还是抄家?』 螺蛳太太一听吓坏了,但不敢现诸形色,只将一件大毛皮袍,一件贡缎马褂堆在椅子上,因为不管是德馨来,还是胡雪岩去,都要换衣服,所以早早预备在那里。 『 「速为之计」,怎么「计」法?』胡雪岩突然住足,『我看我应该到上海去一趟。 『为啥?』 『至少我要把转运局的公事,弄清楚了,作个交代,不要牵涉到左大人,我就太对不起人了。』 『光是为这件事,托七姐夫就可以了。』 『不!还有宓本常,我要当面同他碰个头,看看他把上海的帐目,清理得怎么样了。』 商议未定之际,只见巧珠急急来报,德馨已经微服来访。胡雪岩急忙换了衣服,未及下楼,已有四名丫头,持着宫灯,前引后拥地将德馨迎上楼来。 胡雪岩在楼梯口迎着,作了一个揖,口中不安地说∶『这样深夜,亲自劳步,真正叫我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弟兄,不必谈这些。』德馨进了门,还未坐定,便即说道∶『文中堂怕顶不住了。』 『文中堂』便是文煜,现任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所以称之为『中堂』。 他是八旗中有名的殷实大户,发财是在福州将军任上。海内冲要重镇,都有驻防的将军,位尊而权不重,亦谈不到什么入息,只有福州将军例外,因为兼管闽海关,五口通商以后,福州亦是洋商贸易的要地,税收激增,所以成了肥缺,文煜因为是恭王的亲戚,靠山甚硬,在这个肥缺上盘踞了九年之久,及至内调进京,又几次派充崇文门监督,这也是一个日进斗金的阔差,数十年宦囊所积,不下千万之多。在阜康,他是第一个大存户,一方面是利害相共,休戚相关;一方面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所以从阜康出事以后,他一直在暗中支持,现在为邓承修一纸『片奏』所参,纸包不住火,自顾不暇,当然不能再替胡雪岩去『顶』了。 『雪岩,』德馨又问∶『文中堂真的有那么多款子,存在你那里?』 『没有那么多。』胡雪岩答说∶『细数我不清楚,大概四五十万是有的。』 『这也不少了。』 『晓翁,』心乱如麻的胡雪岩,终于找到一句要紧话∶『你看,顺天府据实奏报以后,朝廷会怎么办?』 『照定制来说,朝廷就不会听片面之词,一定是要文中堂明白回奏。』 『文中堂怎么回奏呢?』 『那就不知道了。』德馨答说∶『总不会承认自己的钱,来路不明吧!』 『他历充优差,省吃俭用,利上滚利,积成这么一个数目;似乎也不算多。』 『好家伙,你真是「财神」的口吻,光是钱庄存款就有四五十万,还不算多吗?』 胡雪岩无词以对,只是在想∶文煜究竟会得到怎么一种处分? 『文中堂这回怕要倒楣。』德馨说道∶『现在清流的气焰正盛,朝廷为了尊重言路,只怕要拿文中堂来开刀。』 胡雪岩一惊,『怎么?』他急急问道∶『会治他的罪?』 『治罪是不会的。只怕要罚他。』 『怎么罚?罚款?』 『当然。现在正在用兵,军需孔急,作兴会罚他报效饷银。数目多寡就不知道了。』德馨语重心长地警告∶『雪岩,我所说的早为之计,第一步就是要把这笔款子预备好。』 『哪笔款子?』胡雪岩茫然地问。 『文中堂的罚款啊!只要上谕一下来,罚银多少,自然是在他的存款中提的。到那时你就变成欠官款了,而且是奉特旨所提的官款,急如星火,想拖一拖不都不成。』 『喔!』胡雪岩心想,要还的公私款项,不下数千万,又何在乎这一笔? 但德馨的好意总是可感的,因而答说∶『晓翁关爱,我很感激,这笔款子我这回一到上海,首先把它预备好,上谕一到,当即呈缴。』 『这才是。』德馨问道∶『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来不及,后天走。』 『哪天回来?』 『看事情顺手不顺手。我还想到江宁去一趟,看左大人能不能帮我什么忙?』 『你早就该去了。』德馨紧接着说∶『你早点动身吧!这里反正封典当这件事正在进行,公款也好,私款也好,大家都要看封典当清算的结果,一时不会来催。你正好趁这空档,赶紧拿丝茧脱手,「讲倒帐」就比较容易。』 『讲倒帐』,便是打折扣来清偿。任何生意失败,都是如此料理。但讲倒帐以前,先要准备好现款,胡雪岩一直在等待情势比较缓和,存货就比较能卖得比较好的价钱,『讲倒帐』的折扣亦可提高。但照目前的情势看,越逼越紧,封典当以后,继以文煜这一案,接下来可能会有革职的处分,那时候的身分,一落千丈,处事更加困难,真如德馨所说的,亟应『速为之计』。 因此,等德馨一走,胡雪岩跟螺蛳太太重作计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说∶『有句话叫做「壮士断腕」,我只有自己斩掉一条膀子,人虽残废,性命可保。你看呢?』 『都随你!』螺蛳太太噙着眼泪说∶『只要你斩膀子,不叫我来动手。』 『虽不叫你来动手,只怕要你在我的刀上加一把劲,不然斩不下来。这一点,你一定要答应我。』 螺蛳太太一面流泪,一面点头,然后问道∶『 这回你以上海,预备怎么办?』 『我托应春把丝茧全部出清,款子存在汇丰银行,作为讲倒帐的准备金。 再要到江宁去一趟。请左大人替我说说话,官款即令不能打折扣,也不要追得那么紧,到底我也还有赚钱的事业,慢慢儿赚了来还,一下子都逼倒了,对公家也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螺蛳太太忽有意会,定神想了一下说∶『你是说,譬如典当, 照常开门,到年底下结帐,赚了钱,拿来拉还公款,等还清了,二十几家典当还是我们的?『 胡雪岩失笑了,『你真是一手只如意、一只手算盘,天下世界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他说,『所谓「慢慢儿赚了来还」,意思是赚钱的事业,先照常维持,然后再来估价抵还公款。』 『这有啥区别呢?迟早一场空。』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声音非常凄凉。 『虽然迟早一场空,还是有区别的。譬如说∶这家典当的架本是二十万两,典当照常营业,当头有人来赎,可以照二十万两算;倘或关门不做生意了,当头只好照流当价来估价,三文不值两文,决不能算二十万两,不足之数,仍旧要我们来赔,这当中出入很大。这样子一说,你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不过,』螺蛳太太问道∶『能不能留下一点来?』 『那要看将来。至少也要等我上海回来才晓得,现在言之过早。』 螺蛳太太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问出一番极紧要的话来∶『从十月底到今天,二十天的工夫,虽然天翻地覆,总当做一时的风波,除了拿老太太搬城外去住以外,别的排场、应酬,不过规模小了点,根本上是没有变。照你现在的打算,这家人家是非拆散不可了?』 听得这话,胡雪岩心如刀割,但他向来都是先想到人家,将心比心,知道螺蛳太太比他还要难过,眼泪只是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而已。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该先安慰螺蛳太太,『我同你总归是拆不散的。』 他说,『不但今生今世,来世还是夫妻。』 螺蛳太太的强忍着的眼泪,哪禁得起他这样一句话的激荡!顿时热泪滚滚,倚着胡雪岩的肩头,把他的湖绉皮袍湿了一大片。 『罗四姐,罗四姐,』胡雪岩握着她的手说∶『你也不要难过。荣华富贵我们总算也都经过了,人生在世,喜怒哀乐,都要尝到,才算真正做过人。 闲话少说,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这件事,便是遣散姬妾。两个人秘密计议已定,相约决不让第三者知道,包括胡太太在内,都不能知道,只等胡雪岩上海回来,付诸实行。 『你看,』胡雪岩突然问道∶『花影楼的那个,怎么样?』 花影楼住的是朱姨太,小名青莲,原是绍兴下方桥朱郎中的女儿。朱郎中是小儿科,只为用药错误,看死了周百万家三房合一的七岁男孩,以致官司缠身,家道中落。朱郎中连气带急,一病而亡,周百万家却还不放过,以至于青莲竟要落入火坑。幸而为胡雪岩看中,量珠聘来,列为第七房姬妾。 螺蛳太太不明白他的话,愣了一下问道∶『你说她什么怎么样?没头没脑,我从哪里说起?』 『我是说她的为人。』 『为人总算是忠厚的。』螺蛳太太答说∶『到底是郎中的女儿,说话行事,都有分寸。』 『你看她还会不会生?』 问到这话,螺蛳太太越发奇怪,『怎么?』她问∶『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来?』 『你弄错了。』胡雪岩说∶『你光是说她会生不会生好了。』 『只要你会生,她就会生。圆脸、屁股大,不是宜男之相?』 『好!』胡雪岩说∶『周少棠的独养儿子,本来在洋行里做事,蛮有出息的,哪晓得还没有娶亲,一场春瘟死掉了。周少棠今年五十四,身子好得 出奇,我想青莲如果跟了他,倒是一桩好事。『 『你怎么想出来的?』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会说∶『好事倒是好事,不过周太太愿意不愿意呢?』 『愿意。』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 『你问过他?』 『是啊。不然怎么会晓得?』 『这也许是嘴里的话。 『不!我同少棠年纪轻的时候,就在一起,我晓得他的为人,有时候看起来油腔滑调,其实倒是实实惠惠的人,对我更不说假话。』 『那好。』螺蛳太太说∶『不过青莲愿不愿意,就不晓得了。等我来问问她看。』 『我看不必问,一问她一定说不愿。』胡雪岩用感慨的声音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别的不必说了,到时候,她自会愿意。』 胡雪岩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到了上海,哪里都不住,到城里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为的是隐藏行迹,租界上熟人太多,『仕宦行台』的茶房头脑,更是见多识广,岂能没有见过鼎鼎大名的『胡财神』?所以要遮掩真相,只有隐身在远离租界的小客栈中。 安顿既定,派跟班去通知古应春来相会。古应春大出意外,但亦不难体会到胡雪岩的心境,所以尽管内心为他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但见了面神色平静,连『小爷叔为啥住在这里』这么一句话都不问。 『七姐怎么样?身子好一点没有?』 『还好。』 『我的事情呢?』胡雪岩问∶『她怎么说?』 『她不晓得。』 『不晓得?』胡雪岩诧异∶『怎么瞒得住?』 『多亏瑞香,想尽办法不让她晓得。顶麻烦的是报纸。每天送来的《申报》,我总先要看过,哪一张上面有小爷叔的消息,就把这张报纸收起来,不给她看。』 『喔!』胡雪岩透了一口气,心头顿感轻松,他本来一直在担心的是,见了七姑奶奶的面,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她,现在不必担心了。 接下来便谈正事。胡雪岩首先将他所作的『壮士断腕』的决定,告诉了古应春,当然也要问问他的看法。 『小爷叔己下了决心,我没有资格来说对不对,我日日夜夜在想的是,怎么样替小爷叔留起一笔东山再起的本钱┅┅』 『应春,』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胡某人之有今天,是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两个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再的机会凑成功的。试问,天时、地利、人各,我还占得到哪一样?就算占全了,也不会再有那样两个机会了。』 『小爷叔说的是两个机会是啥?一个大概是西征,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海禁大开。当时懂得跟外国人打交道的,没有几个,现在呢? 懂洋务的不晓得有多少,同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不但晓得他们的行情,而且连洋人那套吃中国人的决窍都学得很精了,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做市面?再说,中国人做生意要靠山。『胡雪岩摇摇头换了个话题,』你说要替我留一 笔钱,我只好说,盛情可感,其实是做不到的。因为我的全部帐目都交出去了,象丝茧两样,都有细数,哪里好私下留一部分?『 『办法还是有。』古应春说∶『顶要紧的一点是,丝茧两项,小爷叔一定要坚持,自己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