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馆设在天后宫,上海道邵友濂率领松江知府及所属各县『庭参』,接着是江海关税务司及工部局的董事拜会,在上海的文武官员谒见,然后是邵友濂联合在上海有差使的道员,包括胡雪岩、盛宣怀在内,『恭宴爵相』,散席时,已经起更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当然留在最后,『大人今天很累了。』胡雪岩说∶『请早早安置,明天再来请安。』『不、不!』左宗棠摇着手说∶『我明天看了制造局,后天就回江宁了。有好些事情跟你谈谈,不忙走。』胡雪岩原是门面话,既然左宗堂精神很好,愿意留他相谈,自是求之不得,答应一声,坐了下来。 『陆防、海防争了半天,临到头来,还是由我来办,真是造化弄人。』说罢,左宗棠仰空大笑,声震屋瓦。 这一笑只有胡雪岩明白,是笑李鸿章。原来同治十一年五月,俄国见新疆回乱,有机可乘,出兵伊犁;十三年三月,日本借口琉球难民事件,派军入侵台湾,一时陆防、海防相继告警,因而出现了陆防与海防孰重的争论;相争两方的主角,正就是左宗棠与李鸿章。 左宗棠经营西北,李鸿章指挥北洋,各有所司,亦各有所持,朝迁认为兹事体大,命各省督抚,各抒所见。其时湖南巡抚王文韶,正好回杭州扫墓,胡雪岩便问他∶『赞成陆防,还是海防?』 王文韶反问一句∶『你看呢?』 『你当湖南巡抚,自然应该帮湖南人讲话。』 『不错。为政不得罪巨室。』王文韶说∶『我为这件事,一直踌躇不决,现在听老兄一句话,算是定了主意。李大先生的交情,暂时要搁一搁了。』原来王文韶跟李鸿章的关系很深,为了在湖南做官顺利,王文韶决定赞成陆防,复奏说道∶『江海两防,亟宜筹备,然海疆之患,不能无因而至,其关键则在西陲军务,俄人据我伊犁,强有久假不归之势,我师迟一日,则俄人进一日,事机之急,莫此为甚。』就因为这个奏折,使得陆防论占了上风。不久同治驾崩,争端暂息。光绪元年,争议复起,慈禧太后命亲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海防事宜。李鸿章上折请罢西征;左宗棠当然反对,最后是由于文祥的支持,派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显然的,海防论又落了下风。 不过陆防之议,实际上是由伊犁事件而来,及至曾纪泽使俄,解决了中俄纠纷,陆防论就不再有人提起。到得左宗常西征收功,内召入军机;不久又外放两江,李鸿章旧事重提,这回大获全胜,海防的计划,朝廷完全同意,首先要办的是三件事∶一是在营口设营,编练新工海军;二是筹款续造『钢面铁甲』兵轮,招商局原应归还的官款暂缓归还,拨作购铁甲船之用;三是南北洋各紧要海口修船坞、修炮台,同时并举。 哪知正在干得如火如茶之时,李太夫人病殁汉口,李鸿章丁忧回籍,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直督,筹设海防一事,便暂时拦下来了。 『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尝不可管;而且经费大部分出在两江,南洋来管,更觉名正言顺。我现在想先从船坞、炮台这两件事着手。已经派人去邀彭宫保了;我要赶回江宁,就因为他从长江上游巡阅下来,日内可到江宁,客临主不在,未免失礼。』左宗棠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叫一声∶『雪岩!』『大人有什么吩咐?』 『福克在不在上海?』『在。』胡雪岩答说∶『他本来要回国了,因为听说大人巡视上海,特为迟一班轮船走。明天一定会来见大人。』『喔,他回德国以后,还来不来?』 『来,来。』 『那好。正好趁他回国之便,我们再商量商量,看有什么新出的利器,托他采办。』 胡雪岩正待回答,只见一名戈什哈掀帘而入,手里持着一个卷夹,走到左宗棠面前,一言不发,只将卷夹打了开来,里面张纸;左宗棠拿起来看完,随手便递了给胡雪岩。 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密电的译文∶『申局探呈左爵相,(享密)沅帅督粤,即明发。』 署名是一个『云』字,胡雪岩知道,是徐用仪发来的密电。 这『沅帅』当然是指号沅甫的曾国荃,胡雪岩笑道∶『两广是好地方。曾九帅这回不会象去年那样,陕甘总督当不到半年,就因为太苦而一定要求去了。』左宗棠点点头,沉吟了一会,抬起头来,徐徐说道∶『叫曾老九到两广,可见张振仙是不会回任,要真除直督了。雪岩,我要乘此机会,大加整顿,南洋的归南洋,北洋的归北洋,把李少荃那只看不见的「三只手」消除出去。』『是。』胡雪岩心想李鸿章在南洋的势力,已有根深柢固之势,要清除不容易;但真的办到了,将来另有一番局面,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气力。 『明天我去看制造局,你最好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良的地方。』 『是。我明天一早来伺候。』 辞出行辕,不过九点多钟,十里洋场正是热闹的时候;上车时,古应春的车案悄悄说道∶『老爷,七小姐那里的约会是今天。』 『你倒比我记得还清楚。』古应春说道∶『是不是七小姐特为关照,要你到时候提醒我。』那车案笑嘻嘻地不作声,只扬鞭驱车,往南而去。『七小姐是哪个?』胡雪岩问。 『爱月楼老七。』古应春答说,『刚从苏州来的。』『人长得怎么样?』 『不过大方而已。应酬工夫可是一等。』 『看样子不止于应酬工夫。』胡雪岩笑道∶『扎客人的工夫也是一等。』 『小爷叔看了就知道了。』 转眼之间,马车在宝善街兆荣里停了下来,爱月楼老七家就在进弄堂右首第二家,相帮高喊一声∶『后厢房。』即时便有一名娘姨迎了出来。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进中等,只见那名娘姨插了满头红花,擦一脸白粉,丑而且怪,真是所谓鸠盘荼,但开出口来,那一口娇滴滴的吴侬软语,恰如十七八女郎,这就是苏州人所说的『隔壁西施』! 『喔唷,古老爷,耐那哼故歇才来介?七小姐等是等得来。』及至发现胡雪岩,愈发大惊小怪,『喔唷唷唷,难末事体大格哉!啥叫财神老爷还清得来哉介?她这一喊不打紧,楼上纷纷开窗,探出好几张俊俏面庞,住天井中探望;其中有一个大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耐阿记得我介?奴是湘云老四,晏歇到倪搭来坐。『胡雪岩涉历花丛,阅人甚多,记不得有么一个湘云老四,只连声答应∶』好!好!『 当下随着娘姨上楼,只见后厢房门口,有个花信年华的女子,打起门帘,含笑等待;等一进门,古应春说道∶『老七,你大概没有见过胡老爷?』 『啥叫见过歇?奴见过格。』说着敛衽见礼,口中说道∶『胡老爷,耐发福哉。』 『喔,』胡雪岩问道∶『七小姐,我们在哪里见过?』『山塘畹?是大前年年脚边浪格事体哉。格日子是勒抚台格大少爷请客。胡老爷还转过奴一个局,耐末贵人多忘事,奴是一直记好勤心里浪向。』说着,便上前来替胡雪岩解钮扣,卸马褂。 胡雪岩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记起有这么一回事,那年年底路过苏州,江苏巡抚勒方琦的长子,在上海便是稔友;特地在虎丘一家局书寓中请客,仿佛是在席间转过局,面貌依稀,但名字却记不起,但决不是三个字。 『那时候你不叫爱月楼吧?』 『伊个辰光叫惜芳。』 『怪不得了。』胡雪碉笑笑寒喧∶『这几年还好吧?』『为仔好嘞,混到上海滩来格。』爱月楼老七向古应春瞟了一眼,『自从古老爷来捧仔场,慢慢叫好起来格哉。』『今朝日脚,勿壳张财神菩萨驾到,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 插嘴的是那鸠盘荼,胡雪岩与古应春是听惯了这种奉承话,不以为意;倒是爱月楼老七听得刺耳,当即说道∶『耐闲话那哼介多介?』说着,又使个眼色,让她退了出去。这时果盘已经摆上来了,等胡雪岩与古应春坐了下来,爱月楼老七一面敬瓜子、敬茶,一面寒喧。 『胡老爷是落里一日到格介?』 『来是来了两三天了。』古应春代为回答∶『不过今天头一回出来吃花酒。』 『啊唷!头一转就到奴搭,格是看得起奴畹!多谢、多谢。』『早知道你们是老相好,我昨天就请我们小爷叔来了。』『那哼叫小爷叔?古老爷,耐姓半个胡畹,啥叫是叔侄辈子?』 『妙!』胡雪岩笑道∶『应春,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姓半个胡。』 古应春也笑了,回顾一班小大姐说∶『你们以后就叫我半胡老爷好了。』 『格就呒趣哉!』爱月楼老七接口说道∶『吃酒末吃半壶,碰麻雀末一和还勿和。阿要作孽?』 胡雪岩看她心思灵活、口齿便给,颇有好感;古应春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说道∶『小爷叔,今天这个客,你来请了吧?』 胡雪岩跟他走马章台,已历多年,间或也有这种『让贤』之举;正在考虑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时,爱月楼老七却开口了。 『勿作兴格!古老爷,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赖?停吃得有兴末,翻台到前厢房,胡老爷耐看阿好?』 『前厢房?』胡雪岩问,『是湘云老四那里。』 既然人家都已画好道了,逢场作戏惯了的胡雪岩毫无异议,只问古应春∶『请哪些人?』 『小爷叔想看哪些人。』 于是胡雪岩随口报了四、五个名字,都是青楼中善会凑趣的人物;古应春下笔如飞,写好了请柬,点一点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说道∶『我们来个八仙过海。』说着,又写一张请柬∶『飞请三马路长发栈,沙大爷印一心,惠临一叙。』赘上名字以后,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有贵客介见,千请勿却。』 巧得很,偏偏就是这个特邀的客人,因病未能赴约。不过今雨不来旧雨来,有个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识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过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栈,得知古应春请吃花酒;这是照例可以闯席的,逆旅无聊,便作了不速之客。 『好极,好极!』古应春颇为欢迎,因为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谈锋极健,肚子里掌故很多,声色场中宴饮,必得要有这样一个人,席面上才不会冷落。 台面铺设好了,名为『双台』,其实仍是一张圆桌;爱月楼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着一把镶银象牙筷,走到古应春面前问道∶『客人可曾齐?』 『还差一位。不过开席吧!』 这时胡雪岩便发话了,因为勾栏虽非官场,但席次也讲身分地位;胡雪岩名正言顺是首座,他不等人家来请,抢着前面逊谢。 『今天这个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雪翁,雪翁!』 『足下听我说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驳我。』胡雪岩挥手拦住他说∶『第一,你是远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应春以外,其余跟足下都是初会,理当客气。』话一完,大家都说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说道∶『有僭、有僭。』等爱月楼老七安了席,首先落座。 次席当然胡雪岩,其余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给古应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个黑木盘,内中笔砚以外,便是一叠局票。 『茂翁,你叫哪位?』 『这里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刚到,今天是第一回来观光,请你举贤吧!』 『叫湘云老四好了。』胡雪岩说,『我记得她那张嘴很能说,跟茂翁的谈锋倒相配。』 古应春略想一想,写了下来,便又问道∶『小爷叔你自己呢?』 胡雪岩的相识可是太多了,笑笑说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说∶『我替小爷叔叫两个,一个是好媛老九。一个是——』 『不、不!我想起来。』胡雪岩说∶『另外一个叫娇凤老五。』『何必叫她呢?』古应春皱着眉说。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于是一一写好局票,发了出去;首先来的是近在前厢房的湘云老四,小足伶仃,扶着十三四岁的一个小大姐的肩膀,进门问道∶『落里一位是林老爷?』 『喏、喏!』胡雪指着说道∶『就是这位京里来的林老爷,现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为给你做这个媒』湘云老四因为胡雪岩没有叫她,心里老大不悦;现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给别人,愈发生气∶『谢谢耐!』她说得极快,同时将一双杏儿眼往旁边一瞟,都看得出来,她是生气了。 原来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个嫖客,但喜欢逛『茶室』。因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犹如上海的『长三』,而『茶室』则相当于『幺二』,前者号称『卖嘴不卖身』,非花钱花到相当程度,不能为入幕之宾;后者则比较干脆,哪怕第一次『开盘子』,只要条件谈拢了,便可灭烛留髡。林茂先走马章台,喜欢图个痛快,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缘故。 因为如此,他举荐湘云老四,因为她在长三中以『裤带松』出名。胡雪岩心想难得与林茂先客途相逢,要为他谋一夕之欢,所以作此安排;但湘云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索性向她说明了吧。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娇凤未来以前,速办为宜。因此,等湘云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门面话,绕圈子下来最后到次席的胡雪岩时,他便含笑问道∶『我转你一个局好不好?』 『随便耐!奴是啥人介?高兴来,招招手就来;不高兴来,一脚踢到仔东洋大海。』 胡雪岩笑一笑,向林茂先说道∶『茂翁,对不起,老四跟我为了别人的事,有点误会,我转个局跟她有说清楚了,完璧归赵。如何?』 『啊唷唷!』有个惯在花丛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江罗勃,学着苏白说道∶『格是出新闻哉!啥叫我倪湘云老四是清倌人畹!』 大家都知道这是故意曲解『完璧』取笑湘云老四;她不懂这个典故,但知道是在开她的玩笑,却是看得出来,索性老一老面皮,学四马路『野鸡』的口吻,回敬江罗勃∶『不错,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货。「酱萝卜」,你来啥!』就在满座轰笑声中,胡雪岩将湘云老四拉到一边,促膝密语,『老四,』他说,『我替你做这个媒,你看怎么样?』『奴那哼好说弗好?耐胡老爷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势饭来,有啥办法?』 胡雪岩原来欠了她一个情——有一回答应捧她的场,结果忘掉了;这天恰有机会补这个情,也应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时开门见山地问∶『林老爷要到福建去上任,只怕没有工夫到你那里「做花头」,你能不能陪陪他。』『那哼陪法?』 『这还要说吗?』 湘云老四脸一红,『呒拨格号规矩格!』她说,『传仔出去末,奴落里还有面孔见人介?』 『当然也不是一个花头都不做,等下翻台过去,是我做主人;明天下午,他到你那里碰和,晚上摆个双台,下来「借干铺」。你看好不好?』 『借干铺』是长三中对恩客的一种掩耳盗铃的手法,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或者路太远,天时突变,临时借宿一宵,规矩是开销六两银子。当然,到底是干是湿,是没有人问的。湘云不作声,看意思是有点活动了;胡雪岩便趁机补情,『老四,』他说,『林老爷是我的朋友,你就算委屈一回,林老爷人很爽快的,出手不会太小气。另外,你到大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镯头,算是我送你的。』声色场中,向来黄金能买美人心,湘云老四想一想说道∶『胡老爷。耐为朋友,格能操心法子,实头少见笃。不过格是耐胡老爷的想法,你兴俚到看奴不入眼呐?我啊弗能桠上去畹。』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怕万一好呈不成,金镯落空,当即答说∶『总归我是心尽到了,只要林老爷今天上船到福建,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镯头,好了,就这样说定了,』话宗,胡雪岩先站起来回席。 其时莺莺燕燕,陆续来到,而且都带了『乌师先生』,笙歌嗷嘈,热闹非凡。就在这时候,听得楼下『相帮』高喊∶『后厢房客人。』 『必是沙一心赶来了。』古应春连忙起身,迎出门外,果然就是沙一心。 『应春兄,』沙一心在楼梯口拉住他说∶『我的行李已经下长江轮船了,天亮就要上船。因为你说要替我引见一位朋友,所以特为赶了来,不知道是什么朋友?倘或本来是住在上海的,等我半个月以后,从广州回来再见面,好不好。』略停一停,他接着又说∶『实不相瞒,我还要回去过瘾。』古应春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要替你引见的这位朋友,就是胡雪岩胡大先生,这样,你进去先见个面,跟大家招呼一下,然后,我替你说明缘故,放你回长发栈,等你从广州回来,如果胡大先生还在上海,我们再畅叙如何?』『这倒行。』于是古应春将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绍,其中一大半是初识。这沙一心三十多年纪,丰神俊朗,说一口带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颇予人好感。胡雪岩很喜欢这个新朋友。他是候补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衔相称,『胡观察名满天下,今天才能识荆,可见孤陋。不过,到底也拜见了一尊大菩萨,幸何如之。』他举杯说道∶『借花献佛。』说完,一饮而尽照一照杯。 『不敢,不敢。』胡雪岩声明∶『第一回,我不能不干。』『胡观察吃花酒是有规矩,向不干杯。』江罗勃说道∶『今天是沙司马的面子。来,来,大家都干一杯。』沙一心人本谦和,看面子十足,赶紧站起来说∶『承各位抬爱,实在不敢当,理当我来奉敬。』说着,自己满斟一杯,干了酒不断地说∶『谢谢!』 这时写局票的木盘又端上来了,古应春便看着沙一心问∶『仍旧是小金铃老三,如何?』 『不,不!应春兄,我今天豁免了吧!你知道的,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样。』沙一心又说∶『而且偷此片刻之暇,不向胡观察好好讨教一番,虚耗辰光,也太可惜。』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回头我另作安排。』『我已经有安排了。』胡雪岩接口说道∶『等一等我们翻到前厢房,替林太尊、沙司马饯行。』 『不敢当,不敢当。』林茂先、沙一心异口同声地说。 古应春已经知道胡雪岩要为林茂先与湘云老四拉拢的本意;而他的另作安排是看胡雪岩与沙一心颇为投缘,要匀出工夫来让他们能作一次深谈,这一下正好合在一起来办,当即说道∶『各位听见了。我代胡大先生作主人。老四,你现在就回去预备吧。』 湘云老四喜孜孜地站起身来,先含笑向胡雪岩说∶『格末奴先转去,拨台面先端整起来。』接着,提高了声音说∶『各位老爷,晏歇才要请过来,勿作兴溜格噢!江大少,格桩事体末,我拜托仔耐哉畹!』『包拉我身浪,一个缺。不过,老四,耐那哼谢谢我呐?』『耐讲!』 『香个面孔阿好?』 『瞎三话四,讲讲就呒淘成哉!』说着白了江罗勃一眼,翩然而去。 林茂先久居北方,见惯了亢爽有余、不解蕴藉的北地胭脂,这天领略了娇俏柔媚、妖娆多变的南朝金粉,大为着迷。大家都知道,这天的主客的是林沙二人,同时也从古应春『代作主人』的宣布中,意会到胡雪岩与沙一心或许有事要谈,便趁机起哄,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过去。 『这样吧!』古应春正好重新安排,『一心兄,你就请在这里过瘾,胡大先生陪你谈谈。我先陪大家过去,回头过足了瘾再请过来。』说道,站起身来;客人因为就在前厢房,倒省了一番穿马褂、点灯笼、出门进门的麻烦。 爱月楼老七却仍守着她送客的规矩,站在房门口一一招呼;等该走的客人都走了,回身向胡雪岩说道∶『胡老爷搭沙老爷请过来吧!』 后面是爱月楼老七的卧室,靠里一张大铜床,已在床中间,横置了一个烟盘,两条绣花湖绉面的被子,叠成长条,上面摆了两只洋式枕头。胡雪岩虽不抽鸦片,却知道抽烟的人向左侧卧,为的是右手在上,动作方便,因而道声『请』;让沙一心躺了下来,自己在烟盘对面相陪。 『沙老爷!』爱月楼老七手上持着一只明角烟盒,走来说道∶『呒拨啥好个烟膏请耐,只有「云土」,晓得阿好迁就?』说着,拖张小凳子在床前坐下来。 『蛮好、蛮好。七小姐,我自己来,不敢劳动。』『呒拨格号规格畹!』 『老七,』胡雪岩便说∶『你就不必客气了,我晓得你打烟也不怎么在行。既然沙老爷这么说,你就让沙老爷自己来。』『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从命哉。』说着,将烟盒放下,检点了热茶、糖果,又去削了一盘水果来,然后说道∶『有啥事体末,招呼一声末哉,奴就来浪前头。』等她放下门帘离去时,沙一心已揭开盒盖,自己拿烟签子在水晶『太谷打』上开始打烟泡了,右手烟签、左手象牙小砧,一面打、一面卷,手法干净利落,不一会打成一个『黄、高、松』三字俱全的大烟光,装在斗门上,又转过来、转过去,一面烘、一面捏,装好了用热烟签在烟泡中间打个到底的眼子,然后抛过来将烟枪伸向胡雪岩。 『请,请。』胡雪岩急忙摇手,『我没有享「福寿膏」的福气。』 听此一说,沙一心便不再客套,对准了火『沙、沙、沙』地一口气抽完,拿起烫手的山茶壶嘴对嘴喝一口热茶,眼睛闭了一下,才从鼻孔中喷出淡白色的烟雾来。 这一筒烟下去,沙一心才有谈话的精神——实在是兴致。 谈起胡雪岩很熟的一个人——为人骂作『汉奸』的龚孝拱。 此人是道光年间大名士龚定庵的儿子。龚家是杭州世家,龚定庵的父祖都是显宦,他本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而又不仅辞章;幼年受他外祖父金坛段玉裁之教,于『小学』 ——文字之学,亦有极深的造诣;但中举以后,会试不利,几番落第。原来宣宗的资质性情,很象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他倒是有心做个英主,但才具甚短,而又缺乏知人之明,信任的宰相曹振镛,是个妨贤妨能、瞒上期下的庸才,专门劝宣宗吹毛求疵,察察为明,所以政风文风,两皆不振;试卷中的文章好坏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格式不能错,错了就是违犯『功令』,文章再好,亦遭摒弃。龚定庵几次名落孙山,都是为此。 好不容易会试中了,大家都说他必点『翰林院庶吉士』,哪知殿试卷子因为书法不佳,不与翰林之选。龚定庵牢骚满腹,无可发泄,叫他的姨太太、丫头都用『大卷子』练书法,真有写得『黑、大、光、圆』四字俱全,极好的『馆阁体』的,每每向人夸耀,说『此举如能赴试,必点翰林』。其时有个满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词与纳兰性德齐名。她是贝勒奕绘的侧福晋,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后来的醇王府,也就是光绪皇帝出生的『潜邸』。龚定庵因为在宗人府当差,又因为深通文字音韵之学,会说满州话及蒙古话,所以不但为了『回公事』,经常出入亲贵府邸,而且亦颇得若干亲贵的赏识。奕绘人很开通,不禁西林太清与朝贵名士唱和,龚定庵就是与西林太清春诗笺往还最密的一个人。 龚定庵因为科名晚,到了四十多岁,还只是一个『司官』,前程有限,俸禄微薄,便动了解官之念,那里江淮的盐商还很阔,而盐商又多喜附庸风雅,象龚定庵这样名动公卿的人,『打秋风』亦可以过很舒服的日子。主意一定,毅然而行,不道京城里已起了谣言,说他解官是迫不得已,因为与西林太清春之间,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倘不辞官出京,便有不测之祸;不幸的是,辞官不久,就了一个书院的山长,一夕暴毙,实在是中风,而传说他是被毒死的。 龚孝拱是龚定庵的长子,名字别号甚多,晚年自号『半伦』,据说他自己以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之中,无一可取,不过有一个爱妾,勉强好说尚存『半伦』。 由这个别号,可以想见是个狂士。 龚孝拱天资甚高,由于遗传及家学,亦精通满洲、蒙古文字,比他父亲更胜一筹的是,还会英文。咸丰年间,龚孝拱住在上海,由一个姓曾的广东人介绍,得识英国公使威妥玛;英法联军之役,威妥玛北上,带了龚考拱治文书、备顾问。及至英法联军破京城,火烧圆明园,传说是龚孝拱领的头,而且趁火打劫,盗取了一批珍宝,在上海租界上作富公,挥霍无度,穷困而死,这就是他为人骂作『汉奸』的由来。『这是冤枉他的。』胡雪岩答说∶『我同他很熟。狂是有的,不过还不致于做汉奸。』『说得是。此人很可惜!』沙一心说∶『现在讲究洋务,真正能够摸透洋人性情的并不多,龚孝拱是其中之一;他如果不是自暴自弃,在现在可以替那班有心学洋人长处,或者真想做一番事业的督抚,帮许多忙。』『那末照一翁看,当今督抚之中,哪几位是真想做一番事业的?』胡雪岩随口问说。 『象张振轩就是。』 -高阳-萧瑟洋场第三章张振岩便是现署直隶总督的张树声。提到此人,胡雪岩不能不关心,因为左宗棠既然有意要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眼前就会跟张树声直接发生利害冲突,有机会倒要打听打听这个人。 『听说张制军是秀才的底子,由军功起家。现在京里一班清流,架子大得不得了,行伍出身的老粗,能吃得消他们?』胡雪岩又说∶『以前在广东,还可说是天高皇帝远,现在驻扎天津,南来北往由海道经过那里的翰林不知多少,他这个总督恐怕很头痛吧?』 『张振轩倒不算老粗。他是廪生出身——』 『原来是禀生。』胡雪岩觉得说张树声是行伍出身老粗,未免失言,因为他知道廪生在秀才之中,仅仅次于拔贡,一县之主,县衙门里可以领一份钱粮,童生进学,亦须廪生作保,照例亦须送一份谢礼,反以资深的秀才,不但要有真才实学,而且品行也要端正,否则学政是不肯将这个有限名额而有丰富收入的廪生,轻易畀予的。 『张振轩这个廪生出身,后来占了很大的便宜。』沙一心继续谈张树声的经历,『他起先在李合肥的淮军中,名气不但比不上程学启、刘秉璋、郭松林、刘铭传,甚至还不及潘鼎新。可是由军功保到五品,改了同组,由武入文,这就占便宜了。同治四年夏天署理淮海道;刘六麻子是直隶总督,官拜一品,可是他情愿不要这个一品官员,回合肥老家去吃闲饭。雪翁,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这道理胡雪岩懂。『刘六麻子』是刘铭传的外号,他的故事,胡雪岩也听人谈过。原来一省绿营兵的最高弄官是提督,通称『军门』,在军队里很神气;一遇见督抚就矮了半截,因为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巡抚挂兵部侍郎衔,都算是兵部的『堂官』,也都是提督的上司,一品的提督要受二品的巡抚的节制;而且正式见礼时,要用『堂参』的大礼。刘铭传自命为儒将,刻过一部《大潜山房诗集》,认为武官即使一品亦不值钱,所以告病开缺,潜居在他的『山房』中。『是的,武官不值钱。张振轩那时虽只是一个道员,可是一升直隶臬司,一帆风顺,同治十年就以漕运总督署理两江总督。他之得意,李合肥自然很提携他,关系交情不同泛泛,反以这回李合肥丁忧开缺,特保张振轩署理,自然是有作用的。』『啊,啊,我懂了。』胡雪岩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替李合肥暂且看家。』『正是。不过,李合肥不知道,昔日部属,已非吴下防蒙,张振轩跟清流结交上了,那是大前年——』大前年——光绪五年十一月,两江总督沈葆桢病殁在任上,朝命以两广总督刘坤一调任两江;留下来的缺,由张树声以广西巡抚升任。 广州是八旗驻防之地,广州将军叫长善,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他他拉氏。此人很风雅,乐予奖掖后进,尤其是没有满汉的畛域之见。将军署的后花园,颇有花木之胜,长善常常邀请广州的一班少年名士作文酒之会。前年庚辰科会试,闱中由工部尚书翁同齸主持,实学真才多能脱颖而出,其广东的梁鼎芬、广西的于式枚便常常作长善座上客,而且都点了翰林。 在广州时,张树声的儿子张华奎,亦常受长善的招邀,所以跟于式枚、梁鼎芬,还有一个文名盛於于、梁但禀表会试不幸落第的江西人文廷式。都是极熟的朋友。这时张华奎随父到直隶总督任上,便经常进京,与于、梁、文等三人盘桓。 虽说他乡遇故,旧雨情深,但张华奎却是另有企图。原来这几年言路的势力极大,尤其是一班兼讲官的翰林,一言九鼎,连慈禧太后及恭王都不能不听,这班人就是『清流』,其中最有名的四个人,号为『翰林四谏』。于式枚、梁鼎芬虽是翰林后辈,但文名久著,所以亦常与清流有往还;而张华奎便是凭借了于、梁的关系,得以上文张佩纶、盛吴这一班响当当大清流。 这张华奎是个举人,年纪虽轻,人很能干,而且赋性廉和可亲,加以『北洋分所』积存的『公款』很多,凡是应酬京官,无不可以报销,使得张华奎愈发长袖善舞,清流们集会,不论是在松筠庵,还是『畿辅先哲寺』,或者陶然亭、崇效寺这些名胜之处,乃至于八大胡同『相公』的下处,筵宴所需,都是他来备办,有事需要奔走联络,张华奎更是义不容辞,因而得了个『青牛腿』的外号。 『青牛』是清流的谐音。民间家家有『春牛图』,春为东,东为木,木色青,所以『青牛』也就是春牛。画春牛图时,头、身、角、耳、腹、尾、胫、蹄、部位分明。因而好事者,用青牛的各部分,来形容清流中人,牛头是同治皇帝的师傅李鸿藻,他门下两张——张之洞、张佩纶是牛身、牛腹。也有人说,李鸿藻是驱牛的勾芒神,张佩纶才是牛头,因为他头上的一对角厉害不过,凡被触及,必受巨创。 张华奎因为替清流效奔走之劳,所以名之为『腿』;但也有人说,他连『清流腿』都不够资格,只是『清流靴子』为『清流腿』服务而已。 不管是『清流腿』还是『清流靴子』,张华奎很受人瞩目是事实。不过因此而引起了李鸿章门下的敌视,认为他『图谋不轨』,第一是因为他常巴结翁同齸,而翁同齸一向是与李鸿章不睦,同时清流多为北派领袖李鸿藻门下,而翁同齸是南派巨擘,对政事的见解,一向是有差异的;第二,张华奎拼命拉拢清流,显然是在为他父亲培养声名,目的是想取李鸿章而代之。 这些加油添酱的谗言,不断传到合肥,在『闭门读礼』的李鸿章不由得也动了疑心。他的一班徒党,因而开始谋划逐张迎李之计,不久便找到了可乘之机。 原来张佩纶满腹经纶,颇有用世之志,张华奎便向他父献计,仿照当年左宗棠奏调袁葆恒来提高本人声价的办法,不妨奏调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专门督办水师。张树声同意以后,张华奎极力向张佩纶游尽;那时产洋的水师,已拥有好几艘铁甲兵轮,规模壮阔,前程无量,张佩纶怦然心动,终于同意了。 于是天津、保定等处,很快地传出消息,还说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后,将大加整顿,『四道八镇』,一律要参。直隶总督属下,有四名道员,八名总兵,总兵驻防之地称为『镇』;四道八镇便是直隶文武官员的经制,当然全部都是李鸿章所派的。 不道在此要紧关头,张树声父子一则操之过急;二则不明京朝掌故,以至于走错了一步。原来封疆大吏,准许奏调京官到省任职,但不准奏调翰林。这个禁例在乾隆年间更为严格。因为翰林如兼日讲起居注官,随传在皇帝身边,一言一动,无不深知;而且有机会看到各种奏章,参预国家机密,如为疆吏所奏调,便有泄密之虞,因而有此厉禁。 到得洪杨以后,禁例虽不如以前之严,但第一要看请奏调的人,够不够分量;第二要奏调的时机,是否确有需要。当年左宗棠是封拜相的勋臣;奏调袁葆恒总理粮台,又有正当大举西征,用兵深资倚赖的理由,自然容易照准。如今张树声的资格远不如左宗棠,且亦非军务所必需,因而请奏调张佩纶的折子一到军机处,竟奉旨驳斥。这一下不但张树声以封疆大吏碰这么个硬钉子,大伤威望,张佩纶的面子更加难看。 照张佩纶的想法,他应该是『诸侯之上客』,张树声应该北面以师礼相事,如今答应帮办北洋军务,已嫌委屈;张树声果然有心延揽,应该设法疏通军机,用『特旨』派他到北洋,才够面子。加今上谕中责备张树声『冒昧』,确是太冒昧了。 李鸿章一系的北洋官僚,看到张树声碰钉子,自然高兴;又听说张佩纶对张家父子有不满的表示,更是大喜过望,认为挑拨离间的良机,决不可失。恰好张树声上奏的那天有『考差』——两榜出身的京官,须经考试合格,才能放出去当乡试主考;一任考官,所得可以维持一两年的生活,所以绝少有人放弃考差;但张佩纶因为有丧服在身,不能派任考官,考差自然不必参加。这个缘故,外人不会知道,因而别有用心者,就可以造他一个谣言,说他故意避考,在家等待准为张树声所请的上谕,以便走马上任。这个中伤的谣言,传布得很快也很广;张佩纶的清誉大损,不免恼羞成怒,自然是迁怒到张家父子身上。 『丰润学士的气量小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定会复仇,张振轩弄巧成拙,直督一定保不住。』沙一心说∶『现在只是在一个可以让李合肥夺情回任的理由,这个理由一找到,张振轩就要交卸。』这段内幕,对胡雪岩很有用;原以为李鸿章即会回任,也是父母之丧二十七个月以后的事,不过只要有理由,随时可以回。照此看来,左宗棠想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应该加速进行才是。 其时沙一心的瘾已过足,便由胡雪岩陪着到湘云老四妆阁中,飞觞醉月地闹了一回酒。 沙一心起身告辞,余客亦知胡雪岩与古应春第二天一早要左宗棠巡视制造局,都说要走,只有林茂先在湘云老四那里『借干铺』。 『沙一心这个人很有用,』在归途中,胡雪岩对古应春说∶『你以后不妨跟他多联络联络,他对淮军及北洋的情形很熟,有事可以请他打听。』『我的原意就是如此。小爷叔放心好了,我会安排。』 江南制造局在上海县城外,濒临黄浦江的高昌庙,本来是一片荒地,自从曾国藩奏请设制造局以后,人烟日起,造一条石子马路,东通县城南门。不过左宗棠这天仍旧是在天前宫后辕前面下船,沿黄浦江直达制造局的专用码头,制造局的总办,候补道李勉林用他的绿呢大轿,将左宗棠接到大堂,然后引见属员,一一参谒。接下来请示∶先看哪一处?『先看船坞吧』左宗棠说∶『我去年陛辞出京,上头特别交代,洋防要紧,要我分外留意。制造局的船坞,规模虽不及福建,到底是中国第二个造船厂,能人尽其用、地尽其用、物尽其用,对洋防亦颇有裨益。』这一段开场白,便有些教训的意义,李勉林听入耳中,当然不很舒服,脸上不免有尴尬之色,见此光景,胡雪岩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说好话,总算将场面圆过来了。 船坞中乱糟糟一片,看不出一个名堂来,左宗棠只好问了∶『彭宫保整年巡阅长江海口、江防、洋防的形势,周览无遗,写信给我,以兵船不敷调度为虑,说至少要添造小火轮十号,照我看,十号亦还不够,最好再能仿造新式快船五艘,你看你这里能不能造?』 『小火轮能造,新式快船,限于机器,力所不逮。』『那末,造小火轮每一号要多少钱呢?』 『这要估起来看。』 话又有些碰僵了,幸好左宗棠没有在意只问∶『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出来?』 『估价欲求精确,还得找福建船政局,他们那里图说全备,材料的行情也比较准。大人如果决意要造,局里马上派人到福建,大概有一个月的工夫,细帐就可以出来了。』『好! 请你马上就办。『船坞旁边就是枪炮厂,左宗棠对这里很感兴趣,因为西征,得力就在器械精良;尤其是对洋枪,他已经很内行了,但看得多,用得多,洋枪如何制成,却还是初次见识,所以从炼钢厂看起,每一部门都看得很仔细。 最后到了检验处,附设有个靶场,乒乓乒乓地声音很热闹。左宗棠一踏了进去,坐在高凳上的一个老头子跳了下来,躲到一边;李勉林便喊∶『姚司务,见见左大人!』 这姚司务面红似火,发白如银,一双眼一大一小,大的那只右眼,炯炯有神;手臂亦是一粗一细,侔不相伦。左宗棠平生阅历甚富,看过不少异人;一看这姚司务形相古怪,不由得便加了几分注意。 等姚司务磕过一个头起身,李勉林便看着左宗棠说∶『这姚司务是制造局一宝,不管什么枪,经他手里出去的,「准头」一定好。』『喔,』左宗棠对军械的兴趣最浓,当下抬起头来,看了一下问∶『这就是你验枪的所在?』 『是。』李勉林代为回答。 『怎么验法?』 『说起来大人恐怕不信,他只是瞄一眼、开一枪就知道了。』 『这倒是神乎其技了。』左宗棠欣然说道∶『我倒要见识见识。』 『是。』李勉林转脸对姚司务说∶『你演练演练给大人看。』 姚司务似乎很木讷,连一声『是』都不会答应,只点一点头去掇开那张高凳,意思是站着验枪。 『不,不!』左宗棠急忙阻止,『你照平常一样。平常坐着,现在不是坐着。』 姚司务不敢答应,仍旧须李勉林说一声∶『你照大人的吩咐。』 姚司务这才又将高凳搬回原处,踩着凳上所附的踏级,坐了上去。他面前是用墙砌出来的,狭长的一条弄堂,尽头处是个六个同心圆的靶子,中心弹痕累累;姚司务便大声喊道∶『换个靶!』 枪靶后面有人在照料,顿时换了新靶。左宗棠看他左面摆着两个长木箱,右面又有两个大箩筐,里面乱堆着枪枝,长木箱中是刚修好的枪,有个人在照管。 『来!』 听得姚司务这一声,那人便取一枝枪,抛了上去,姚司务左手接住,交到右手,眯起眼睛看了一下,便即听得『砰』的一声;接着又听得『彭』的一声,那枝枪已被他扔在前面那个箩筐里了。 左宗棠根本没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单手在扣扳机,不过新靶上正中红心有个小洞,却看得很清楚。 听这时又是『砰砰彭彭』好一阵,有的枪丢在外面箩筐,有的枪丢在里面箩筐,不过外面少,里面多。 『是这样,』李勉林为左宗棠解释,『丢在外面的,没有修好,拿回去重修;丢在里面的,是修好了的。』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就这么看一眼、放一枪,就能听得出来?』他说∶『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是!是有点不可思议,不过确实如此。』 『我倒有点不明白。』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姚司务!姚司务!』 那姚司务纹风不动,恍若未闻,李勉林赶紧又解释,『他重听,耳鼓让枪声震坏。平时说话,只看人的嘴。』接着他走上前去,拍一拍姚务的身后,让他下来。 『姚司务,』左宗棠问∶『你今年多大?』 『六十六岁。』 『你玩枪玩了少年了?』 姚司务屈指算了一下∶『四十八年。』 左宗棠也在心里略为算了一下说∶『这么说,你在道光那年就干这一行了?』 『是。』 『你跟谁学的?』 『先是德国人,后来是英国人。』 『喔!』左宗棠问∶『你说德国的枪好,还是英国的枪好?』『德国。』 听这一说,左宗棠便回身去看,胡雪岩知道是找他,便从一大堆官员中挤上前去。 『雪岩,』左宗棠问道∶『福克来了没有?』 『没有。』胡雪岩问∶『大人有什么吩咐?我马上告诉他。』『我是要找一枝「温者斯得」的枪。』『呃,』胡雪岩答说∶『我已经分派给新兵,在用了。』『好、好!拿一枝来。』 这枝枪是交到姚司务手里,问他见过没有?答说没有。不过他只略为看了一下,便转开一个螺丝,接着一样一样拆了下来,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一枝新枪成了一堆零件。这显出真工夫来了,左宗棠不能不服他,当下问道∶『这枪好不好?』 那姚司务竟不回答,只看着李勉林。左宗棠不知是怎么回事;胡雪岩却看出来了,姚司务一说好,左宗棠说不定马上就会交代购买那一种。那一来,岂不断了采购委员的财路。因此,胡雪岩便说一句∶『只怕不见得好。』 谁知李勉林恰好相反,连连说道∶『好,好,好得很。』表面彼此客气,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也是彼此猜忌。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不管自造也好,外购也好,都轮不到胡雪岩来插手,所以他之说『怕不见得好』,便有不愿跟制造局『抢生意』的意味在内;反过来说,他如果要『抢生意』,唾手可得。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劲敌当前,必须小心了。 这笔买『温者斯得』来福枪的生意,自然还是归胡雪岩,但大发利市的却是福克。 原来这种枪的在华代理权,属于福克的洋行,第一批进了五百枝,四处兜销,只卖去一百多,起初亦并未想到左宗棠,因为他知道西征军中来福枪极多,左宗棠甚至还送了一批给醇王,供神机营使用。及至听说胡雪岩要到上海,心想左宗棠的『小队』也许要用这种比较精良的新枪,送了二十枝当样品,估量着,即使能做到这笔生意,充其量也不过百把枝,库存还有一半,不知销场何在?哪知由胡雪岩转来的消息,说要买两千五百枝,预备分发江南各防营使用。福克喜出望外,却又发愁,因为能够供应的现贷,连个零头都不足。 『胡先生,』福克透过古应春的翻译,向胡雪岩说∶『我拿库中存货先交,其余的,准备三个月内交齐;我回国去一趟,专门办这件事。 胡雪碉便跟古应春商量,他亦看出李勉林对他深具戒心,认为不宜一开始就树敌,免得以后的障碍愈来愈多。这笔军火是左宗棠亲自交代,不能不办;正愁着李勉林会『吃味』,难得福克供应不足,恰好打消了这笔生意,避免得罪李勉林。他将他的意思告诉了给古应春,又说∶『我看就此推掉为妙。你跟他说,马上要用,要现货,没有现货就免谈了。』 『这话他不会相认的。』古应春说∶『小爷叔在左大人面前讲话的分量,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买军火都是先送样品,看中意了再下定单,如今说全部都要现货,不是明明为难他?』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踌躇了一会说∶『这样,你叫他自己去看左大人。而且我们要避嫌疑,你叫他先到制造局去看李观察,请李观察带他去见左大人。生意成不成,看他自己的运气。』『这办法!行得通吗?』古应春不免怀疑,『我们犯不着把自己的路子,交给人家。』 『不!现在他们怕我们防得厉害,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做成个死对头。不如现在大方一点,以后办事反而顺手。』古应春心想,这是欲取姑予的手法,亦未尝不可用。两千五百枝枪的佣金,虽至少有五千佣金,别人看来是个大数目,但在胡雪岩眼中,却是小事;既然他要『大方』,就照他的意思办好了。 但胡雪岩的顾虑与打算,福克是怎么样也无从知道的,因此一听古应春的话,大感困惑,多年合作得好好地,何以有这种见拒的态度?莫非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说话已经没有力量了,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当下率直向古应春发问。古应春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只说胡雪岩是尊重江南制造局。 这话在福克半信半疑,他在华多年,官场中的情形,亦相当了解,向来是谁有办法,谁就可以争权夺利;权责并不分明,尊重更是假话。 福克做事很老练,先去打听胡雪岩在左宗棠那里的『行情』,所得到的答复是绝未失宠。这一来,他就不能不怀疑,另有人在钻军火生意的路子,想取他而代之;胡雪岩是一种让他知难而退的态度。 去问古应春,古应春绝口否认。这一下,福克释然了,中国官场不足跟外人道的花样很多,不必去多打听。反正自己仍旧抱定利益均沾的宗旨,将胡雪岩拉紧了,保持了多年合作的关系,总是不错的。 于是福克便带了一名翻译到制造局求见李勉林。那时的官场,对洋人都是另眼看待,何况福克是上海洋商领袖之一,所以名刺一报进去,正在花厅中会客的李勉林,丢下他人,在签押房接见福克。 动问来意,福克透过翻译说道∶『左大人要买两千五百枝温者斯得来福枪,可是我现货只有三百多枝,其余准三个月内交足。胡观察说不行,要我来见李观察,请你带我去见左大人当面谈。』听得这话,李勉林不免诧异,定购西洋军火,向来都是期货;目前内外无事,又不是打仗遇到劲敌,急需要精良武器才足以克制,何必一定非现货不可?仔细想一想,显然是胡雪岩不愿意经手这件事,但又为什么不愿意呢?唯一的缘故是左宗棠已非西征统帅,而是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两个头衔中一『江』、『南』,就彰明较著地表明了,这一案应该由江南制造局主办。 对于胡雪岩的能守分际,李勉林颇为佩服,胡雪岩的手腕很厉害,但还是『上路的』。 当下欣然答说∶『可以、可以!左大人明天动身回江宁,我本来就要去见他;我们一起去好了。』于是约定当天下午三点钟,在天后宫行辕见面。到时候会齐李勉林先递书本谒见,然后找个谈话的空隙,说福克在外,等候接见,有事面禀。 左宗棠已经接到胡雪岩的报告,认为胡雪岩所说,此案由江南制造局承办,一切签约、付款等等手续,都比较方便的看法不错,所以听得李勉林的话,立即接见福克。 他跟福克很熟,也很欣赏福克的有条理,温言相接,颇假以词色;谈到买枪一事,也很爽快的答应了,先交若干现货,余数立定期限,陆续解交。价格方面,福克与李勉林细谈。 『这两千五面枝枪是交绿营用的。』左宗棠交代李勉林∶『你收到枪,马上交给李朝斌好了。』李朝斌的官衔是江南提督,绿营的最高长官。 『是。』 『听说你要回国。』左宗棠转脸问福克∶『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回来?』 『十天以后动身,两个月就回来。』 『我现在要整顿水师;水师的利器,是鱼雷不是?』『是的。』 『我想买一批鱼雷,你有没有?』 『有、有。』福克答说∶『左大人知道的,东西洋各国凡有新出的利器,一定把样品跟说明书,送到我洋行里来的。尤其是这趟我回国,可以亲自打听到最新式的运了来。』『能不能连技师一起请了来。』『当然。凡是采购中国从前所没有的新式武器,一定由技师派来,教导如何演放。这是必有的规矩,不会错的。』『喔,你没有弄清我的意思,我是说能制造鱼雷的技师。』『那也有。』福克答说∶『不过要先看制造局,有没有能造鱼雷的机械。』『你跟李观察商量。』左宗棠又问∶『还有种「碰雷」,作何用处?』 『是——』福克向翻译弄清楚了『碰雷』二字的意思,方始回答∶『那叫水雷,是专门为了防备对方兵舰用的。譬如一个港口,不愿意对方舰闯进来,就可以在港口海面上布下水雷,船一碰到就会爆炸。』『自己的船呢?』 『自己的船,一样也会爆炸。』福克又说∶『水雷的威力很大,麻烦是不长眼睛,所以非遇到与外国交锋,打算断绝水路交通,不用水雷。』『事后呢?』 『事后要清理。专门有种船叫扫雷艇。』 『照此说来,这件事牵涉很广,暂作罢论,你只管替中国采购最新式的鱼雷好了。细节你跟李观察去商议。』『是!』看看没有话了,福七克在翻译示意之下,起身告辞。李勉林虽被留了下来,但从头到底没有能容他说一句话,内心万分不悦。 至于左宗棠将李勉林留了下来,是要谈半公半私的事。不过私事倒也不是他的个人之私,是为了曾国藩的小女婿聂规缉。 原来曾国藩的欧阳夫人,共生三子六女。长子及五女,自幼夭折;在世的有两子五女,长子纪泽,文章政事俱是第一流,而且由自修而通英文,为国藩所看重,后来袭封侯爵,以钦差大臣出使西洋,与郭嵩焘都是真正懂洋务的大才。 次子纪鸿中举以后,会试一直不利;曾国藩也知道『场中莫论文』,考试要碰运气,但功名这念,横亘胸中;期望亦未免过切,总说他的次子不用功。偏偏运气也真坏,直到曾国藩去世,始终是个举人,以后也一直没有能够中进士,与长兄相较,境遇大不相同,以至于在京郁郁以终,身后还是左宗棠替他料理的。 比起曾纪鸿来,他的姐妹们的境遇,又更不如他了,有的婆婆太凶,有的丈夫没出息。 曾国藩持家极严,说他见过许多名门之女,贪恋母家富,往往不肯在夫家尽子妇之道,到后来都无好结果,因此他的女儿虽都遇人不淑,但因曾国藩不许她们归宁,只好在夫家受罪,个个都是终日以泪洗面。其中四小姐嫁得不错,偏又青年守寡,所以曾国藩生前常说,他的『坦运不佳』。 六小姐是取小的女儿,湖南人称为『满小姐』,名叫曾纪芬,她是曾国藩去世后才嫁的。本来由她叔叔『九帅』作媒,许婚于衡山聂家,定在同治十一年出阁。不意就在这年二月初,曾国藩中风殁于两江总督任上;到得服满已是光绪年间。 曾纪芬的夫婿聂规缉,字芸台,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但聂规缉却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上,以致于只能混个小差使;他有个姐夫为先前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委为『筹防局总办』,聂规缉单身跟到江宁,在筹防局当差,只得八两银子的车马费,但却要接眷;原来聂规缉到了江宁,才知道曾国藩真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将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满小姐』这个『头衔』搬出来,在裙带上着实能拖出来一点好处,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纪芬照她丈夫的嘱咐,由湖南坐船经武昌时,特为去拜见湖广总督李瀚章的夫人,稍为谈一谈丈夫的境况,聂规缉立即被委为湖南督运局驻江宁的委员,月支津贴五十两,日子过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刘坤一的手,到了江宁不久,便将曾纪芬接到总督衙门叙旧,曾国藩生在嘉庆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壬申小一岁,因而以叔父自居。左宗棠在曾国荃克江宁后,与曾国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问,但当左示棠奉命西征,曾国藩命湘军刘松山相助,大为得力,这使得左宗棠大为感动,而况平生功名,关键所在是曾国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独当一面收复浙江,与曾氏兄弟同时封爵。拜相封侯,位极人臣,饮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曾国藩;所以表面上倔强如昔,仍旧处处要批评曾国藩,私底下的态度,却已大为改变,曾国藩殁后,他致送的挽联,道是∶『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这等于认输,以左宗棠的性情来说,是很难得的事。 至于照应曾国藩的后人,是为了要证实他的挽联中的下一句∶『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与曾国藩是为国事而争,私交丝毫无损。特别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种将朋友的女儿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爱屋及乌,对聂规缉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营务处的差使,每天中午会食,一定找聂规缉;对他的肯说实话、留心西学,颇为赞许,有心要培植他。 这回左宗棠出省阅兵,聂规缉作随员,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意相问∶『勉林,你跟聂芸台熟不熟?』李勉林各州兴锐,早年曾替曾国藩办过粮台,当即答道∶『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当然很熟。』『那就再好没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来当你的会办。』 『大人眷念故人,要调剂调剂聂仲芳,这番至意,我们当然要体仰;我想,每个月送地五十两银子薪水,仍旧在大人那里当差好了。』左宗棠一听愕然,『怎么,勉林,』他问∶『你不欢迎聂仲芳?』 『不敢欺大人,聂仲芳在大人那里,亲自教导督责,他不敢越轨;到了我这里,也许会故态复萌。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不便说他,耽误了公事,大家不好。』这一说,原来有些生气的左宗棠,心平气和地问说∶『你说他「故态复萌」,请问,是什么故态?』 『聂仲芳是纨绔,他比满小姐小三岁,光绪元年成婚;到光绪四年,才廿四岁,已经娶了姨太太。』『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个早就遣走了。』左宗棠问∶『还有呢?』 『还有,曾劼刚那年奉派出使英、法两国,二小姐的故爷陈松生与聂仲芳都想跟去当随员,结果劼刚带了陈松生,没有带聂仲芳。劼刚路过上海的时候,我问他同为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刚说∶我带了他去是个累。又说∶』你看了我的日记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说∶』他们郎舅至亲,尚且如此,大人倒想,我怎么敢用他?『 『喔,』左宗棠问∶『你看了劼刚的日记没有呢?』『看了。』 『日记中怎么说?』 『我录得有副本,回头送来给大人看。』 『好!请你送来我看看。』 李勉林答应着,一回去马上将曾劼刚日记的副本,专程送到天后宫行辕。左宗棠灯下无事,细细看了一遍,其中有两条对聂规缉的批评不好,一条记于光绪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报,知聂仲芳乖张已甚,季妹横被凌折,忧闷之至。』这是家务,清官难断,另外有一条记于当年九月十五日,说他不用聂仲芳的原因∶『午饭后,写一函答妹婿聂仲芳,阻其出洋之请,同为妹婿,挈松生而阻仲芳,将来必招怨恨,然而万里远行,又非余之私事,势不能徇新戚之情面,苟且迁就也。松生德器学识,朋友中实罕其匹,同行必于使事有益。仲芳年轻而纨绔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常,何可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左宗棠心想,这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毛病。如果当时聂规缉如曾纪泽所言,现在看来却无此毛病,正好说明此人三四年以来,力矫前失,肯求上进。李勉林在制造局有许多毛病,怕落在聂规缉眼中,故而拿曾劼刚作挡箭牌,不必理他。 主意虽定,但因第二天便须启程江宁,无法与李勉林面谈,因而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说∶『曾文正尝自笑坦运不佳,于诸婿中少所许可,即纪鸿亦不甚得其欢心,其所许可者,只劼刚一人,而又颇忧其聪明太露,此必有所见而云然。然吾辈待其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轾。上年弟在京寓,目睹纪鸿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亦未尝有所歧视也。劼刚在伦敦致书言谢,却极拳拳,是于骨肉间不敢妄生爱憎厚薄之念,亦概可想。兹于仲芳,何独不然。日记云云,是劼刚一时失检,未可据为定评。』写到这里,自觉有些强词夺理;以他的地位,便是仗势欺人,所以凝神细想了一会,想出一番说得过去的道理。『传曰∶』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阁下之处仲芳不难,局员非官僚之比;局务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则进之,不能则撤之,其幸而无过也容之,不幸而有过则攻之讦之,俾有感奋激励之心,以生其鼓欣鼓舞、激励震惧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弃为废材,而阁下有以处仲芳,即有以对曾文正矣。『左宗棠自觉这段话说得光明正大,情理周至,但意思还不足,因而又添了一段∶』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阁下以为然耶否耶?『 送走了左宗棠,李勉林刚回制造局,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还的曾纪泽的日记。信上一篇大道理,不但坚持原意,而且隐隐责备他,不肯照顾聂规缉,反而离间人家郎舅至亲的感情,对不起曾国藩生前栽培之德。李勉林自然很不高兴。 没有法子!他心里在想,不怕官,只怕管;左宗棠要派聂规缉来当会办,是他的职权,写信解释,还是客气的做法。接下来又想,左宗棠赏识聂规缉,是因为他肯说实话,而且肯留心『西学』,不用说,制造局造船造枪械,他不会是外行;不是外行又肯说实话,制造局的许多见不得人的内慕,就瞒不住了。左宗棠派此人来当会办,说不定就是专门来捉他的毛病的。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心事重重,但还是得强打精神来应付,当即将亲信的文案、庶务都找了来,宣布聂规缉即将来当会办,关照文案备禀请派任的公事,措词要客气、要夸奖。然后交代庶务两件事∶第一、替会办找个宽敞的公馆,陈设布置,务求华美;第二,派专人携带三个月的薪水,到江宁去接『聂会办』夫妇来上任。 这个厂务叫王伯炎,是李勉林的心腹,名为厂务,并不只管制造局的冗杂小事,他不但顾问可以干预工程及购料,甚至还是李勉林的智囊,随时可以提出建议;当然,他也是李勉林的耳目,外界对制造局的批评,一直很注意的。将李勉林交代的事,办妥了来复命时,王伯炎提到福克,『跟福克的那张合约,』他问∶『总办是打算自己跟他谈呢,还是等聂会办来谈?』 『你看呢?』 『这要看总办的意思。』王伯炎说∶『各有各的好处。等聂会办来谈,好处是左大人的面子十足,聂会办也很高兴,而且,聂会办如果弄了好处,就有个把柄在总办手里,以后不怕他不就范。』『嗯、嗯!』李勉林问∶『坏处呢?』 『坏处就是他不要好处。公事上是开了个例,以后这种合约都归他来谈,总办的大权旁落了。』『李勉林想了一下答说∶』他刚刚来,决不敢弄好处,不会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反而开了个恶例『』说得是。总办的做法也很高明,尽量跟他客气,敷衍得他舒舒服服;就是不给他实权,叫他少管公事。『』对!怎么把他敷衍得舒舒服服,就交给你办了;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不要紧。『』是!『王伯炎答说∶』福克昨天来问道,什么时候谈合约,我说这两天左大人在这里,总办没有工夫,等左大人走了再说。现在我就通知他了,叫他马上来谈。『』好!你跟他谈。『 福克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品类、价格、交货期限,合约底稿;价格是照数量多寡决定,买得愈多愈便宜,但佣金却照比例实足计算。 军火的佣金,高低不等,但最少也得一个二八扣,不过福克开的佣金,只得一个折扣;王伯炎便向翻译笑道∶『福克先生在中国多年,怎么说外行话?』 『是,是佣金的折扣不对?』 『不是佣金的折扣不对。』王伯炎又换了一个说法∶『是拿我们当外行看。』 翻译跟福克叽哩咕噜谈了一阵,转脸向王伯炎说道∶『福克的意思是,这笔生意因为是面奉左大人交代,价钱格外克已,所以他是照成本开的,等于白当差;要请王老爷原谅。』『言重,言重!』王伯炎说∶『我们要请他原谅,这个数目,我怎么向上头交代?莫非他跟胡大先生做交易,也是这个折扣?』 『是的,「福克居然透过翻译,这样回答;不过他也有解释,』以前如果跟胡先生自己谈。什么话都好说;倘或是跟左大人自己谈,胡先生是连一个回扣都不要的。『』唏! 唷!『王伯炎大惊小怪地,』照这样说,他还算特为照应我们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翻译答说∶『据我们所知,回扣有多有少,看情形而定;好在以后还有生意,总有补报的时候。』『我是头一回,总要让我有个面子,你跟他说,我下一回补报他。』翻译跟福克又是谈了好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回复王伯炎,『王老爷,』他说∶『福克的意思,回扣多少都行,不过价钱要提高。』『提高到多少呢?』 『这要看王老爷,要多少就是多少。』 『喔,他的意思是「戴帽子」?』 『是的。』 『那末戴了帽子他承认不承认呢?』 『当然承认。不过┅┅』那翻译吞吞吐吐地没有再说下去。王伯炎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他说∶『大家头一回做交易,要以诚相待。』『那末,我说老实话,价目表早就开出去了。』『开给哪个?』 『胡大先生。』翻译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这两天的事。』王伯炎一听这话,大为光火;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最后吐出一句话来∶『原来是个圈套!』 当下弄得不欢而散,王伯炎愤愤不平,再一打听,还有气人的事,原来福克决意跟胡雪岩保持良好的关系,所以在这笔军火的佣金中,为他保留了一个折扣;虽然胡雪岩表示,不愿不劳而获,但福克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买军火两成回扣,是最起码的行情,还要平白为人分去一半,王伯炎觉得这件事对总办实在很难交代。 李勉林本来就有上当的感觉,在他的判断,胡雪岩将福克带到左宗棠那里,是以西征转运局委员的身份干预江南的军火采办事宜,京中的『都老爷』参上一本,连左宗棠的面子都不好看,因而叫福克来请他引见。事实上他们暗底下都谈好了,只是利用他来摆个渡而已。 因此听到王伯炎的报告以后,认为事态很严重,特意去找上海道邵友濂商量。『合肥道赵丁忧,实在不凑巧,北洋是张振轩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这里左湘阴着着进逼,里面一个聂仲芳卧底;外面一个胡雪岩花样百出。制造局是北洋的基础,看来要保不住了。』李勉林忧心忡忡地说∶『小村兄,你一向足智多谋,总要看在大家都是曾文正一脉相传这一点的情份上,帮帮我的忙才好。』『言重,言重。』号『小村』的邵友濂说∶『彼此休戚相关,我决无坐视之理。胡雪岩在左湘阴面前的分量,也大不如前了,你先咬咬牙撑住,等我找个机会,好好来打他一闷棍,叫他爬不起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使不僵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邵友濂打断他的话说∶『勉林兄,目前最要紧的一件事,你要把聂仲芳敷衍好。』『我明白。』『至于福克的合约,你最好还是让胡雪岩跟他去订。』『喔,这,这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有讲究。这笔经费,将来少不得要在江海关的收入之中开支;如果我这里调度不开,不是害你受人家的逼?』 李勉林沉吟了一会,恍然大悟,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濂管,将来该付福克的款子,他可以借故拖延;如果是胡雪岩跟福克签的约,福克自然只能找胡雪岩去办交涉,所以邵友濂的刁难福克,实际上便是与胡雪岩为难。 『好,好!』等想通了,李勉林满口应承,『我回去就办。』 李勉林的办法是,命王伯炎备公事禀报左宗棠,说福克索价过高,合约谈不拢,福克以前承办西征军火,只有胡雪岩能使他就范,所以为了大局着想,请左宗棠径饬胡雪岩与福克签订合约,同时,福克原拟致送回扣一成,江南制造局决不敢领这笔回扣,请在价款中扣除,庶符涓滴归公之议。 这一份『禀帖』说得冠冕党皇,到得两江总督衙门,左宗棠议为言之有理;便将原禀录了一个副本,一并寄交胡雪岩办理。这样由上海而江宁,由江宁而杭州,再由杭州而上海一个大圈子兜下来,函电往来,很快地两个月过去,事情尚无结果,局势却有了重大变化。 原来东邻朝鲜发生内乱,国王李熙暗弱,王妃闵氏当权;李熙的本生父叫李癵应,称号是『大院君』,与王妃争权,已非一日,这一次的内乱是大院君的党羽进攻王宫,伤及王妃,并杀大臣闵谦镐等人。日本见有机可乘,出兵朝鲜;驻日公使黎庶昌急电署直隶总督张树声,建议北洋立派兵舰,与日军抗衡。 张树声本就想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接到黎庶昌告警的电报,决定一面出兵观变,一面奏报朝廷。 朝廷对张树声能够迅速应变,颇为嘉许,但因法国其时正在图谋越南;朝鲜又有警报,怕张树声无法应付,所以决定命在籍守制的李鸿章夺情复起,即日回津。 因而便有人劝张树声说∶『朝中既已命令他主持此事,出兵似以等合肥回任后再办为宜。』张树声不听,说兵贵神速,时机一误,让日本军着了先鞭,中国要落下风。他即负北洋重任,不能因循自误。 于是当第二道催李鸿章动身的电报刚到合肥,李鸿章已复奏即行就道,由上海转天津时,张树声所派的军队,已经在『跨海征东』途中了。 张树声所派水陆两员大将,一个是北洋水师记名提督丁汝昌;一个是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此人名在水师,实在是陆军,他是淮军宿将,驻扎山东登州;随带淮军六营,由登州坐招商局的轮船出海,幕府中人材济济,总理前敌营务处的,是一个年方二十四岁的江淮世家子弟,就是翰林出身、官至户部侍郎、曾为左宗棠办过粮台的哀保恒的侄子袁世凯。 袁世凯从小不喜读书,虽是世家子弟,行为无赖,不齿于乡党。在家乡存不住身,异想天开,召集了无业少年十余人,由河南项城到山东烟台,将同伴留在旅舍中,只身去见吴长庆。 吴长庆当时以广东水师提督办理山东军务,他跟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是八拜之交,对故人之子,当然要照应,首先动问来意。 袁世凯答说∶『身为将门之子,投笔从戎。』又说他带来的十几个少年,都是难得的将才,『请老伯全数录用。』 吴长庆大为诧异,不好骂他荒唐、斥之为冒昧。当下派了一名军官携带银票,到旅舍里,将他的同伴好言资遣。当然,袁世凯是被留下来了。 『你进了学没有?』 『没有。』 袁世恺连秀才都不是,不过捐了监生,照例可应北闱顺天乡试;吴长庆便叫他在营读书,拜张謇为师。此人号季直,是南通的名士,他在吴长庆幕府中参赞军务,同时也是吴开庆次子吴保初的业师。 既然要应考,张謇当然教他做八股文。袁世恺兴趣缺缺;但陪着张謇谈谈时事,以及用人驭士的手段,却头头是道,很得张謇的赏识。吴长庆幕府中,还有个朱铭盘,也是南通人,与张謇及另一个诗做得极好的范肯堂,号称为『通州三生』;这朱铭盘对袁世恺亦颇有好感,因此,当张謇保荐袁世恺时,而朱铭盘在一旁帮腔以后,吴长庆便委袁为营务处帮办,而且派了两名勤务兵给他。这是前年光绪六年四月间的事。及至朝鲜发生内乱,张树声派丁汝昌特召吴长庆议事。吴长庆带同张謇,在天津密商三日,定策平乱。这年壬午,『子午犯酉,大比之年』,袁世恺奉命入京乡试,恰好也在天津;听说要出兵朝鲜,便去见张謇,想弃文就武,不赴乡试而赴朝鲜。张謇答应了,为他向吴长庆要求,如愿以偿。 到了烟台以后,吴长庆回登州去调兵遣将,在烟台派船征粮,须备辎重,由张謇负责,事多且杂,张謇顺理成章的找了袁世凯作帮手,由吴长庆下札子委为『前敌营务处』,居然独当一面了。 七月十二日黄昏,吴长庆带领大队人马,由烟台抵达朝鲜仁川;可是日本海陆军已经早一小时到达。只是天色已晚,中日两军都住在船上,预备天亮登陆。 哪知就夜色苍茫中,闵妃所遣的密使到了。原来朝鲜国王李熙,也象光绪皇帝一样,是旁支入继;李熙的生父『大院君』李是应,便等于醇亲王,所不同的是,『大院君』摄政。 李熙成年以后,『大院君「自然看不过去,便跟闵妃争权。那闵妃象慈禧太后一样,非常能干,心想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只要倾心结交中国官吏,自然就占上风,此时日本的野心日炽,看朝鲜两派对立,各不相下,便蓄心要找机会,作为入侵的借口。 机会终于来了。朝鲜内政不修,人民困苦,士兵的饷欠了好几个月,一再『闹饷』,发又发得不足数,于是便常有造反作乱之事,日本人便买通乱党,故意让他们抢劫日本领事馆,日本便以保护领事馆为名,酝酿出兵朝鲜。 闵妃得到消息,向中国官吏告密;驻日公使亦有急电到北洋,中日双方军队都想抢个先着,但同时到达,不分先后,而闵妃的密使一来,情势就不同了。 这些密使谒见吴长庆、丁汝昌,说日本与李癵应已有勾结。哪一个军队先到朝鲜京城汉城,哪一国便控制了整个局势。这就象楚汉相争,先入咸阳为胜是一样的道理。『为今之计,我们劝天朝大军,乘黑夜登陆,由间道入汉城,一昼夜可以抵达。这条间道捷径是日本人所不知道的。』『主意是很好,可是这一昼夜的供应呢?士兵不能不吃饭啊!』『请放。』闵妃的密使说∶『沿途都设备好了。』 吴长庆大喜,立即召集张謇及马建忠密议,决定接受闵妃的计划,先派五百人连夜登陆;另派一千人在黎明下船,其余守在船上待命。 密议既定,吴长庆在招商局轮船的大餐间点兵发令。 这本来应该是士气昂扬、踊跃争先的一个场面,不过吴长庆下达了命令,肃静无声,约有五分钟之久;这一下气氛便显得很僵硬了。 终于有个姓刘的帮带,凑到吴长庆面前低声说道∶『本营都是陆军,从来没有出过海,现在轮船刚停下来,弟兄晕船的很多,能不能请大帅体谅,让大家休息一夜,到天亮再上岸。』此言一出,吴长庆即时变色,偏偏另外还有同样的请求,吴长庆勃然大怒,拍桌骂道∶『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敢不遵我的命令,莫非不知道军法?』说着,要拔令箭斩那个刘帮带。 张謇在旁,不等他再开口抢着说道∶『大帅,刘帮带不宜再带兵了;另外派人吧!』 『派谁呢?』 『我看袁世凯可以接替。』 『好!』吴长庆向左右说道∶『把姓刘的先看管起来,等我办完了大事再来处置。』 这时袁世凯已得到通知,进来行了礼;张謇说道∶『大帅有差使派给你,你仔细听着。』吴长庆接口下令∶『刘帮带不遵命令,我已把他革职看管,现在派你为帮带,接管他的队伍;即刻预备,半点钟以后,先领一营人,坐朝鲜派来的船登陆,由朝鲜向导带领,连夜行军。袁世凯,这个差使,你担当得下来,担当不下来?』『能担当。』『好!你部下如有人不遵命,违反军法,准你先斩后报。』说着,吴长庆将手中的令箭,往前一递。 袁世凯接令在手,高声答道∶『遵大帅将令。』半点钟不到,袁世凯已扎束停当,草鞋短裤,干净利落,进来向吴长庆禀报∶『已经跟朝鲜的译官商量决定,登陆后连夜急行军,天明到果山早饭,在那里恭候大帅驾临。』辞行既华,立即下船,到得天亮,吴长庆亲统两营,接续前进,中午抵达果山,袁世凯下马迎谒,说已派先锋五百人,由营官率领先走,他特为在此候驾。 『路上怎么样?』 『一路平安,朝鲜的供应很完备,一切请大帅放心。』『好!』吴长庆又问∶『还有什么事要报告的?』『士兵的纪律不大好,抢民间的东西,还有对妇女无礼,王师戡乱,这样子会让人家看不起,世凯已遵大帅将令,就地正法了七个人。』一听这话,吴长庆放心了。原以为他不会带兵,现在看来,倒真不愧将门之后,当下慰了一番,关照袁世凯继续前进。 当天深夜,先锋五百人到了汉城,在南门扎营。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吴长庆亲统的一千人亦复疾驰而至,在距汉城七里的屯子山扎下大营,其时『大院君』李癵应已经得到消息,派了他的儿子大将军李载冕来见吴长庆,表示慰劳。吴长庆亦很客气地敷衍了一番,等李载冕一走,立刻进城去拜访李癵应,作礼貌上的周旋。 出城回大营以后,吴长庆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及幕僚密商马建忠建议,擒贼擒王,等李是应来回拜时,设法扣留,送往天津,以寒乱党之胆。倘或乱党不受安抚,再行进剿。 吴长庆认为此计大妙,其余的人众都同意,于是密密部署,设下了陷阱,只等李癵应来自投。 李癵应来回拜时,是在下午四点钟,带的卫队有数十名之多;接入帐内,由张謇与马建忠二人,与李癵应笔谈,这样交换意见,即令是泛泛的寒暄,一来一往,亦很费事。等营外李癵应的卫队被隔离开来,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吴长庆便即说道∶『本人奉朝廷之命传旨,着贵藩亲自到北京,面陈乱党的一切。』说完,也不管李癵应听得懂听不懂,由马建忠扶起李癵应出营;外面有一顶轿子,将他塞入轿内,抬起便走,健卒百余人前后夹护,连夜冒雨急驰一百二十里,第二天一早到南阳港口,登上威远兵轮,李是应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一个目标是李癵应的长子,亦即韩王李熙的胞兄李载冕,据说,乱党是由他指挥的。 吴长庆派袁世凯领兵入城,逮捕了李载冕,而乱党却已逃散了。 当天晚上,吴长庆接到李熙的密报,乱党是屯驻在两个地方,一个叫利泰院,一个叫枉寻里。枉寻里就在吴长庆大营附近,便由他亲自出马;利泰院的任务派了袁世凯,乘黑夜奇袭,抓了一百多人,其余的乌合之众纷纷走避;枉寻里的情形亦差不多。等日军三千人沿大路开到汉城,局势已经平定了。 这一来,日军便没有进城的理由,为了避免与清军冲突,驻扎在城外。日本驻韩公使花房义质亦回汉城,向韩国提出赔偿的交涉,这不是吴长庆的事;他将大营移驻东门外关帝庙以后,随即行文北洋,奏请论功行赏。 -高阳-萧瑟洋场第四章这本来是件好事,但袁世凯却怀着鬼胎,但亦无法,只好等纰漏出来以后再来想办法——终于有一天,为吴长庆办文案的幕僚。而且也教袁世凯读过书的周家禄,将他找了去有话问。 『慰亭,』他问∶『你是中书科中书?』 『怎么样?』袁世凯不置可否,先打听出了什么事。『你看!』 是北洋来的公事,说庆军保奖一案,中书科中书袁世凯,保升同知,业已奉旨允准。惟本部遍查档册,中书科中书并无袁世凯其人;请饬该员申复云云。 袁世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平地起楼台,搞了个五品同知,这个职务是武职,故别称『司马』;但官却是文官,前程无量,比二、三品的副将、参将还值钱;忧的是资历上的中书科中书原是假冒的,这个底缺如果不存在,升同知的美梦也就落空了。 心里七上八下,表面却很沉着,『周先生,』他笑嘻嘻地说∶『你倒猜上一猜。』 『用不着猜,你当初拿来的那张捐官的「部照」,姓不错,是袁,名字不是,当然是借来的。』『是,是,周先生明见万里,这件事,』他打了个千说∶『请周先生成全。』 『成全不用说,据实呈复,连庆公都要担个失察的处分。』周家禄紧接着说∶『现在有两个办法,一个容易,一个麻烦,要你自己挑。』『那请周先生指教,是怎么样的两个办法。』 『先说容易的,你改用部照上的名字。』周家禄说∶『这个办法,不但容易,而且方便。你方便,只要一角公文,袁世凯为袁某某的改名。恢复原名即可。』袁世凯不愿用这个容易方便的法子,因为他在韩国已是知名人物;尤其有关系的是,朝中自慈禧太后、恭王到总理衙门章京,都知道有个在朝鲜立了功的袁世凯,一改名字,区区同知,有谁知道。 不过他拒绝的理由,却不是这么说,『周先生,实不相瞒,』他说,『原来的部照,是我一个堂侄子的,此人业已去世,恢复原名,有许多意外的纠葛。请说难的那个办法吧!』『难的那个办法,就是你自己托人到吏部去活动。吏部那些书办,花样之多,意想不到,他们一定有办法,不过「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你这件事,只怕非千金莫办。』『是、是。我照周先生的意思去办。』『好!我暂且把公事压下来,等你到吏部活动,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 『是。多谢、多谢。』 『慰亭!』周家禄笑道∶『我有一首打油送你。』 说完,拈起笔来,就桌上起公文的稿纸,一挥而就;袁世凯接过来念道∶『本是中州歪秀才,中书借得不须猜。一时大展经纶手,杀得人头七个来。』等他念完,周家禄哈哈大笑,袁世凯也只好陪着干笑几声,以示洒脱。 回到自己营帐,袁世凯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人,此人名叫徐世昌,是个举人,办事很扎实,托他去活动,万无一失。只是照周家禄说,花费须一千两银子,款从何出,却费思量。 想来想去,只好去找张謇。他兼管着支应所,粮饷出入,大权在握,只要他点头,一千两银子就有着落了。见面招呼,一声『张先生!』张謇便是一楞,原来他称周家禄是『周先生』,叫张謇一向只『老师』二字,如今不但改了『先生』,而且还加了姓,此又何故?一时不便责问,只冷冷地答一声∶『有何见教?』 袁世凯也发觉自己错了,但亦不愿再改口,只婉转地说明了自己的困难,请张謇『成全』。 『成全不敢当,不过既然是朋友,理当相助。支应所的款子是公款,我不便私下借给你;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你的公费每月二百两,你写五张「领结」来,我把你的五个月公费先发给你。』『好!请问领结如何写法?』 本来『印结』之结,当作承认事情已经结束来解释,辞句上不大好听,没有人去理会,只是袁世凯心里有病,将张謇所开的印结式样,拿回去一看,上面写的大意是,领到某月份公费二百两,当面点清,成色分两,均未短缺;嗣后倘有短缺,决不致提出任何补偿的要求。倒象防他会耍赖似的,心里已经不大舒服;再翻一翻一部他当作作官秘诀来用的『六部成语』,其中『吏部』有一条常用的成语,叫做『甘结』,注解是∶『凡官府断案既定,或将财物令事主领回者,均命本人作一「情甘遵命」之据,上画花押,谓这甘结』。顿时大为光火;原来所谓印结是这么一种做低服小的表示,不过画花押改为钤印而已,他觉得支应所欺人太甚了。 再一想到,这回的保案中,张謇不过是以县丞保用为七品的知县;自己是同知,所谓『五品黄堂』,凭什么要向支应所具印结?当时大发了一顿牢骚,但不具印结,领不到银子,只好忍气吞声照办。可是张謇虽然听说他背后大骂『何物支应所』,觉得小人得志的那副脸嘴,令人齿冷;但还是很帮他的忙。 『慰亭,』他问,『你这银子是要在京里用?』『是的。』 『那么你要寄给谁呢?』 『我的一个总角之交。』袁世凯答说∶『姓徐,大概已经是新科举人了。』 张謇懂他的意思,他这姓徐的朋友应北闱乡试,如今已经发榜,可能榜上有名,不过远在异国,未得京师消息,所以用了『大概』二字。 『好!』张謇说道∶『我当然不能发你现银,用银票呢,又怕寄递中途失落了,也很麻烦。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喔,请张先生说。』 又是『张先生』!听惯了他口口声声叫『老师』,现在第二回听见这个称呼,实在有些刺耳。不过张謇还是很耐心地说∶『本军的饷银,都是由天津「北洋公所」发的;我现在给你一张领据,你寄给你的朋友,由他直接到北洋公所去领,岂不方便。』『好,好!费心张先生了。』 『你贵友的大名是哪两个字?』张謇又说∶『领据上指明由某人去领,比较保险。』 袁世凯觉得这话也不错,点点头说∶『叫徐世昌。五世其昌的世昌。』 『哪里人?』 『这也要写在领据上?』 『不是这意思。我要写明他的身份,赴北闱当然不是监生,就是生员,生员就要写明哪一县的生员,所以我问他是哪里人。 『他是生员。』袁世凯说∶『他原来浙江宁波人,乾隆年间迁居天津,他高祖是河南南阳知县,殁在任上,葬在河南汲县,他家以后就一直寄居在那里,所以他又算浙江人,也算直隶人,或者河南人。』『这样说,他还是天津的生员,如果是汲县进的学,就得在河南乡试。』 张謇开了领据,指明由『原天津生员徐世昌』具领『。等这张邻据寄寄到徐世昌手里,他已经是新科举人了。徐世昌是与他的胞弟徐世光一起下科场的。三场考毕,在等候发榜的那一个月之中,功名心热,得失这念梗在胸中,有些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常常往来的一个好朋友,便劝他去求一支签。 他这个朋友叫柯绍半,字凤笙,山东胶州人。告诉徐世昌说∶『琉璃厂的吕祖祠,那里的签,最灵验不过,有求必应;有应必中。你何妨去求一求看。』徐世昌欣然乐从,到了琉璃厂吕祖祠,看香火比它西面的火神庙还盛,信心便又添了几分。当下虏诚祷祝,抽了一支签出来,上面写的一首诗是∶『八九玄功已有基,频添火候莫差池,待看十二重楼透,便是丹成鹤到时。』『这好象工夫还不到。』徐世昌说∶『今科恐怕无望。』『不然。』柯绍半说∶『照我看,这是指春闱而言,第二句「频添火候莫差池」,是说你秋闱得意以后,要加紧用功,多写写「大卷子」,明年会试中式,殿试得鼎甲,那岂非「十二重楼诱」出?』 徐世昌听这一解,大为高兴。再看诗后的『断曰』∶『光前裕后,昌大其门庭』,益发满心欢悦了。 到得登榜那天,由半夜等到天亮,由天亮等到日中,捷报来了,不过徐世昌却格外难堪,原来他的胞弟徐世光中了第九十五名举人。 当下开发了喜封,在会馆中乱过一阵,等静下来不由得凄然下泪。 『大哥,我看你的闱墨比我强。』徐世光安慰他说∶『一定是五经魁,报来还早呢!』 原来乡试发榜,弥封卷子拆一名,写一名,从前一天半夜,一直要写到第二天晚上。向例写榜从第六名开始,前五名称为,『五经魁』,留到最后揭晓,那时已是第二天晚上,到拆五经魁的卷子时,闱中仆役杂工,人手一支红蜡烛,光耀如白昼,称为『闹榜』。其时黄昏未到,所以徐世光说是『报来还早呢』。 『报!』外面又热闹了,徐世昌侧耳静听,报的是∶『贵府徐大少爷郎世昌,高中壬午科顺天乡试第一百四十五名举人。』这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泥金报条上所写的,还怕会眼花看错,报子『连三元』来讨赏,赏了二十两还不肯,说是∶『大少爷、二少爷,双喜临门,起码得赏个一百两银子。』 这总不是假的吧! 争多论少,终于以四十两银子打发了『连三元』。不过这是『头报』,接下来还有『二报』、『三报』,少不得还要破费几两银子。这一夜会馆中很热闹,徐氏兄弟棠棣联辉,他们所住的那个院子,更是贺客接踵不断,直到午夜过后,才得清静下来,虽然人已经非常困倦了,但徐世昌的精神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 『二弟,好灵啊!』徐世昌突然跳起来,大声嚷着,倒把徐世光吓一大跳。 『大哥,什么东西好灵?』 『,二弟,你不能用「东西」这种字眼,我是说吕祖的签好灵。你看。』徐世昌指着签词∶『「光前裕后」,不明明道破,你的名次在前吗?』 『呃!』徐世光也觉得有点道理,『真的,吕祖已经明示,我要沾大哥的光。』 『不过,二弟,你也别太得意。你将来的成就不及我。』 他以兄长的身份,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徐世光自然只有保持沉默。 『怎么,徐世昌说∶』你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我将来的成就不及大哥,也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刚刚是在谈吕祖的签,大哥一定在签上有所领悟,而没有说出一个究竟来,我就不便置喙了。』『当然!当然是签上透露的玄机,你看∶』昌大其门庭「,不就是我徐世昌才能荣宗耀祖吗?『 『徐世光无话可答,只有连声应说是。 『只有大哥才能昌大咱们徐家的门庭。』 『二弟,』徐世昌神情肃穆地说∶『明天到吕祖祠去磕个头,一则谢谢他老人家的指点;再则今后的行止,也要请他老人家指点。』徐世光听兄长的话,第二天又一起到吕祖祠祝告求签。这回是各求一支,叩问行止,徐世光求得的签,意思不是如回家读书,明年春天会试再来;徐世昌的那一支是∶『出门何所图,胜如家里坐,虽无上天梯,一步高一步。』『二弟,你回去,我不能回去。』徐世昌说∶『签上说得很明白,出门胜似在家。我在京用功为妙。』 徐世光自是听他作主,一个人先回家乡;徐世昌却寻得一个馆地,是兵部尚书张之万家,他们是世交,张之万将他请了去陪他的儿子张瑞荫一起读书,附带办办笔墨,住在张家后院。 后院很宽敞,徐世昌布置了卧室、书房以外,还有余屋,打算着设一个神龛,供奉吕祖;主意将定未定之际,夜得一梦,梦见吕祖,告诉他说∶『你果真有心供奉我的香火,事须秘密;我云游稍倦,需要小憩时,自会降临,把你这里作为一个避嚣的静室,不宜有人打搅。』平时做梦,刚醒来时还记得,稍停一停,便忘得精光;只有这个梦,在他第二天起身漱洗时,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徐世昌认为吕祖托梦,非同小可,不过一定得遵照神灵指示办事,所以一切亲自动手,找一间最隐密的房间,悄悄置了一座神龛;白天门户紧闭,晚上直到院门关紧闩住,方开密室,在神前烧香膜拜,同时置了一副『吕祖神签』,以便疑难不决时,得以请吕祖指点。 这天接到袁世凯的来信,少不得也要求支签,问一问这件事能不能办?签上指示,不但可办,而且要速办;迟则不及。当下便向张瑞荫打听,吏部有没有熟人?『什么事?』 『是一个朋友袁慰亭,有点麻烦。』徐世昌细说了缘由。『这是吏部文选句该管。』张瑞荫说∶『这种事找司官,不如找书办。』 『正是,袁慰亭信中关照,也是要找书办;我问有没有熟人,就是说吏部书办之中有没有够交情的?』 『我们这种人家,怎么会跟胥吏有交情?』张瑞荫说∶『等我来问问门上老牛。』 徐世昌知道失言了,脸一红说∶『是,是,我说错了。就拜托你找老牛问一问吧?』 将老牛找了来一问,他说∶『我们熟识一个姓何的,在吏部文选人司很吃得开。不过不知道在在京?』 『怎么?吏部的书办不在京里会在什么地方呢?』『老何原籍山西蒲州,前一阵子我听说他要请假回老家去上坟,不知道走了没有?』 『你赶快去一趟。』张瑞荫说∶『看看何书办在不在?在呢,就跟他说,有这么一件事。』这件事的始末,由徐世昌告诉了老牛,请老牛去谈。这是有回扣的事,老牛很巴结地,当时便去找何书办接头。到晚来回话,『好险!』老牛说道∶『只差一步,行李都上车了,明儿一大早就走。』『喔,你跟他谈了?』 『是的。』 『有办法没有?』 『他们怎么会没办法?』老牛笑道∶『就怕「盘子」谈不拢。』『他开的「盘口」是多少?』张瑞荫问。 『何书办说,这件事一进一出,关系极大,如果袁老爷的中书还不出娘家,不但升同知不必谈,还要追究他何以资历不符,那就不是吏部的事了。』『不是吏部的事,』徐世昌问∶『是哪一部的事呢?』『刑部。』 『好家伙!』徐世昌大吃一惊,『还要治罪啊!』『人家是这么说,咱们也不能全听他的。不过,袁老爷正好有这个短处非求他不可,那就只好听他狮子大开口了。』『要多少?』 『两千。』 正好差了一半;徐世昌面有难色,将袁世凯的信,递给了张瑞荫看。 看完信,张瑞荫问道∶『老牛,他跟你说了没有,是怎么个办法?』 『大少爷,你倒想,他肯跟我说吗?我倒是盯着问了好半天,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事不难办,不过就告诉了你,你也办不到。』『好吧,跟他讲盘子吧,最多给他一个半数。』张瑞荫又说∶『徐老爷的朋友,不是外人。』这时是暗示老牛别从中乱戴帽子∶『是!既然大少爷交代,我尽力去办就是。』老牛又说∶『我得连夜跟何书办去谈,不然人家天一亮就走人了。』 连夜折冲,以一千二百两银子成交;先交一半,等办妥了再交一半。徐世昌第二天到天津,去北洋公所将一千两银子领了出来,存在阜康福钱庄,先打了一张六百两的票子,交给张瑞荫。 张瑞荫办事也很周到,将老牛唤了来说道∶『你最好把何书办约出来,大家当面锣、对面鼓说明白。怕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徐老爷对袁老爷也有个交代。』『是。』 老牛便去约好何书办,在一家饭馆见面。部中胥吏的身份甚低,尽管衣着比纨绔子弟还讲究,但见了张瑞荫称『大少爷』,对徐世昌叫『徐老爷』,站着说话,执礼甚恭。 等把银票递了过去,何书办接到手中,摆在桌上,然后请个安说∶『跟大少爷、徐老爷回,事情呢?一举手之劳,不过要经十三道关口,一关过不去就不成。银票我暂时收着,也不会去兑,等事情办妥了再说。』『是的,你多费心。』张瑞荫问∶『徐老爷应该怎么回复袁老爷?』 『请徐老爷告诉袁老爷,说当初捐中书的名字不假,只为将门之后,投效戎行,所以改名「世凯」。只要北洋这么咨复吏部,一准改名,袁老爷的同知就升定了。』这个诀窍说穿了不稀奇,但如果不是在吏部打通了关节,一改名字就可能会把整个前程断送掉,因为要刁难的话,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折磨个一年半载,及至一关通过,又有另一关,非把钱花够了数,不能领一张俗称为『部照「的任官』文凭『,而在更名未确定以前,不能分发,不能赴任,只有闲等,先就是一大损失。所以考试发榜,吏部铨选,如果姓名弄错,往往情甘委屈,将错就错,象袁世凯这样顺利的假』更名『,实在很少。 即令如此,公文往返,也得半年工夫。其时局势又已有变化,李鸿章的回任已经定局了——从张树声父子无意间得罪了张佩纶以后,李鸿章发觉张树声对北洋有『久假不归』之势,便利用时机,极力拉拢张佩纶,走李鸿藻的路子,搞出来一个与张树声各回本任的结果,但李鸿章母丧尚不满一年,而朝鲜的内乱已经平定,不必再动用武力,就没有『墨从军』而且『夺情』的理由,好在洋务上棘手之事甚多,以需要李鸿章与各国公使折冲的借口,将李鸿章留了下来,等待适当的时机再颁回任之谕。 当李鸿章自合肥老家入京时,在上海住了好些日子,对左宗棠打算驱逐李鸿章势力出两江的情形,印象深刻。同时,对洋务、军务的见解,大相径庭,象中国与法国在越南的纠纷,李鸿章认为『彼欲难餍,我饷难支』,应该和平了结,决不可用武,而左宗棠主张支持助越拒法的『黑旗军「刘永福,不但以军火接济云贵总督岑毓英转以援刘,而且正式致书总理衙门,认为』主战主和,不难一言而决『,目前的情势,』不但泰西诸邦多以法为不然;逆料其与中国不协,必致事无结束,悔不可追『,就是法国亦何尝不顾虑,真要与中国开战,危险甚大,不过势成骑虎,不能不虚张声势,如果中国动摇,适中其计。他说他』默察时局,惟主战于正义有合,而于时势攸宜,即中外人情亦无不顺『就因为他一直有这种论调,所以朝廷特派李鸿章前赴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这是一个名义,实际上李鸿章并不必赴广东,在上海、在天津,都可以跟法国公使宝海和谈。但如左宗棠不断鼓吹武力干预,到最后恐终不免要到广东去指挥对法战事,那一来只怕非身败名裂不可。 当然,总署亦很持重,不会轻信左宗棠的『正义』说,只是李鸿章跟宝海的交涉,因此而愈感困难。 对法如此,对英亦常使李鸿章伤脑筋。英商的海洋电报线希望由吴淞接一条旱线到上海,左宗棠坚持不许;英商希望减轻茧捐,左宗棠亦表反对。而最使李鸿章为难的是,左宗棠倡议洋药土烟加厘一事。 『洋药土烟』皆指鸦片,『加厘』便是加『通行税』。左宗棠认为鸦片流毒无穷,主张寓禁于征,奉旨允准后,会同李鸿章与英国公使威妥玛交涉。 威妥玛提出洋药进口增加税,行销内地在各关卡所征厘捐不增加;左宗棠也同意了,但每箱的进口税,中国要一百五十两;英国只愿缴八十两。相差太巨,一直没有成议。 以后左宗棠外放,交涉由李鸿章接办,而威妥玛奉调回国,希望此一交涉能如英国的条件谈成功,增添他回国以后的面子,李鸿章有心帮忙,却以左宗棠的不肯妥协,以江督的地位表示反对,搞得事成僵局。 但在事业上最大的冲突是,李鸿章原主『海防』,而张佩纶有个专设『水师衙门』创办新式海军之议,大为李鸿章所欣赏。但左宗棠一到两江,巡阅过海口及长江以后,改变了他原来『陆防』的主张,特意将水师出身的彭玉麟请了来,商量造新式兵舰,而且已经开始在办了。左宗棠首创福建船政,对此道不能说他是外行;因此可以预见的是,将来创办新式海军,左宗棠决不容北洋单独掌权。『海防』、『陆防』之争,只要打倒了他的理论,便无他虑;如今左宗棠亦主张海防,那就变成彼此竞争着办一件事,权不能独专、事不能由心,是李鸿章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因此,无论看眼前,算将来,李鸿章认为左宗棠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钉。 这得从剪除左宗棠的羽翼着手。李鸿章手下的谋士,都有这样一种见解;且认为第一个目标,应该是胡雪岩。 于是上海道邵友濂便与盛宣怀等人,密密商定了一个打击胡雪岩的办法,在洋债还款这件事上,造成胡雪岩的困窘。 其时胡雪岩经手、尚未清结的借款,还有两笔,一笔是光绪四年八月所借的商款,华洋各计,总计六百五十万两;洋款不借借商款,其中别有衷曲,原来光绪三年,由胡雪岩经手,向汇丰银行借款五百万两,借还均用实银,条件是月息一分二厘五,期限七年,连本带利分十四期拔还。 每期六个月,仍由浙、粤、江海、江汉四关出票,按期偿还。此外有个附带条件,即商定此项条件后,如果借方作罢,三个月内关票不到,则胡雪岩罚银十五万两;汇丰如果三个月内不交银,罚款相间。 这笔借款由于两江总督沈葆桢的介入,一波三折,拖延甚久。其时西征军事颇为顺手,刘锦棠率军自乌鲁木齐南进,并分兵与陕西提督张曜会功吐鲁番,一举克复,回乱首脑之一的白彦虎仓皇西遁;刘锦棠亦推进至吐鲁番盆地西端的托克逊,回众投降者两万余人。但回部首脑经和硕、焉耆,出铁门关在库尔勒地方,跟俄国军方搭上了线,而西征军却因粮饷困难,无法西进,左宗棠着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在五月里谈成功了这笔洋债,至少望梅止渴,军心先是一振;同时在上海、湖北、陕西的三处粮台,借商款应急,亦比较容易措手了。 哪知在办手续时,起了波折,原来英商汇丰银行贷款,照例要由总理衙门出面,致英国公使一个照会,叙明借款条件等等,由英国公使再转行总税务司及驻上海领事,转知汇丰银行照办。 这一来,如果贷款放出去收不回,便可由英国向中国交涉;这通照会实际上是中国政府所出的保证书,所以由汇丰银行拟好稿子,交给胡雪岩,再经左宗棠咨请总理衙门办理,而汇丰的稿子中,说明『息银不得过一分』,然则左宗棠的奏折中,何以说是月息一分二厘五?为此,其中处于关键地位的总税务司赫德,表示这笔借款不能成立。 这当然要查。左宗棠根据胡雪岩的答复回奏,说汇丰的息银,只有一分,诚然不错,但付款办法是以先令计算,折付银圆;这种银圆,一向在东南各省通用,称之为『烂番银』,西北向不通用,所以仍旧须借以两为单位的现银。 但先令的市价,根据伦敦挂牌,早晚不同;到时候如果汇价上涨,胡雪岩便要吃赔帐,所以接洽德商泰来洋行,『包认先令』,这要承担相当风险,泰来洋行得息二厘五,并不为多。 左宗棠表示,此案『首尾本属一贯』,只是前次『未经声叙明析』,又力言胡雪岩『息借洋款,实无别故』。很显然的,这是左宗棠硬顶下来的,朝廷不能不买他的老面子;左宗棠心里却觉得很不是味道,从此对胡雪岩的信用便打了一个折扣,可是却不能不用胡雪岩。 胡雪岩当然亦想力盖前愆,于是而有借商款的办法,这年——光绪三年年底,左宗棠写给胡雪岩的复信说∶『今岁饷事,拮据殊常,非枢邸严催协饷,筹部款,大局已不可问。洋款枝节横生,非阁下苦心孤诣,竭力维持,无从说起。』现在年关满饷,仍待洋款头批速到,始够支销,除清还鄂欠外,尚须匀拨陕赈及甘属灾黎,所余洋款,除清还沪局借款外,核计敷至明年夏秋之交而止,此后又不知何以为计?尊意以为兵事可慰,饷事则殊可忧,不得不先一年预为之地,洵切实确凿之论,弟心中所欲奉商者,阁下已代为计之,非设身处地,通盘熟筹,不能道其只字,万里同心,不言而喻。『原来胡雪岩早替左宗棠算过了,年底本应发饷;陕甘两省旱灾要赈济,再还了湖北、上海两处借款,到得明年夏秋之间,便又是青黄不接的时期了。借款筹饷要早一年便须着手。 可是洋款已不能借。借洋款是国家的责任,虽说由各省协饷,但灾荒连年,各省情形都不好,欠解西征协饷,无法归还欠款,仍须政府设法,所以根本不能再提洋款。而且左宗棠因为借洋款,要受赫德的气,自己亦不大愿意借洋款,尤其是英商的款子。 胡雪岩想到左宗棠说过,『息耗太重,如果是商款,楚弓楚得,倒还罢了。洋人赚了我们重利,还要多方挑剔,实在不甘。』同时又一再表示,『何必海关及各省出票?倒象是各省替陕甘来还债;其实还的还是陕甘应得的协饷。我主持西征,筹饷我有全权;协饷不到,先借款子来接济,这就是所谓调度。商人如果相信陕甘相信我,由陕甘出票就可以了,何必劳动总署?』 因此他设计了一套借商款的办法,往返磋商定议,由胡雪岩邀集商股一百七十五万两;另由汇丰『认股』一百七十五万两,合并三百五十万,组识一个乾泰公司负责借出。照左宗棠的计算,在七年之中,陕甘可得协饷一千八百十万以上,除还洋款以外,至少尚有千万之多,所以借几百万商款,一定能够清偿;但协饷收到的日期不一,多寡不定,所以提出来一个『机圆法话』的要求,第一,不出关票;第二,不定年限,可以早还,亦可以迟还;第三,有钱还钱、无钱暂欠,利息照算,不必定为几个月一期。 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只能替他办到不出关票,此外年限定为六年,期次仍是半年一期,利息是一分二。 当然借商款亦须奏准;左宗棠于光绪四年八月十六日出奏,一个月以后奉到廷寄∶『借用商款,息银既重,各省关每年除划还本息外,京协各饷,更属无从筹措,本系万不得已之计。此次故念左宗棠筹办各务,事在垂成,准照所议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