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姐接着便骂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劝,说生了气虚火上升,对眼睛不好。罗四姐方始住口。 『你把饭开到楼上来。』七姑奶奶关照。『我陪你们奶奶一起吃。』 等把饭开了上来,罗四姐也起来了,不过仍旧背光而坐,始终不让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双眼睛。 『你到底是为啥伤心?』七姑奶奶说∶『我看你也是蛮爽快的人,想不到也会样想不开。』『不是想不开,是怨自己命苦。』 『你这样的八字,还说命苦?』 『怎么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气!我倒偏要跟命强一强。』『你的气好象还没有消,算了,算了。后天我请你看戏消消气。』 『戏我倒不想看,不过,我一定会早去。』 『只要你早来就好。看不看戏到时候再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带信带东西?』『方便不方便?』 『当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说∶『船是他们局子里的差船;用小火轮拖的,又快,又稳当。』罗四姐点点头,不提她是否带信带物,却问到胡雪岩的『局子』。七姑奶奶便为她细谈『西征』的『上海转运局』。『克复你们杭州的左大人,你总晓得罗?』 『晓得。』 『左大人现在陕西、甘肃当总督,带了好几万军队在那里打仗。那里地方苦得很,都靠后路粮台接济;小爷叔管了顶要紧的一个,就是「上海转运局」。』『运点啥呢?』 『啥都运。顶要紧的是枪炮,左大人打胜仗,全靠小爷叔替他在上海买西洋的枪炮。』 『还有呢?』 『多哩!』七姑奶奶屈着手指说∶『军装、粮食、药—』『药也要运了去?』罗四姐打岔问说。 『怎么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气丸、辟瘟丹,一运就是几百上千箱。』 『怪不得。』罗四姐恍然有悟。 『怎么?』 『那天他同我谈,说要开药店。原来「肥水不落外人田」。』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还多。不过,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为啥?』罗四姐问。 『要帮手。没有帮手怎么做?』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帮手?』 『那是外头的。内里还要个好帮手。』七姑奶奶举例以明,『譬如说,端午节到了,光是送节礼,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里的王公大老倌,下到穷亲戚,这一张单子开出来吓坏人。漏了一个得罪人,送得轻了也得罪。』『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罗四姐说,『而且得罪的怕还不止一个。』 『一点不错。』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下去。 到了为胡雪岩饯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刚吃过午饭,罗四姐就到了。一到便问∶『七姐,你有没有工夫?』『啥事情?』 『有工夫,我想请七姐陪我去买带到杭州的东西。还有,我想请人替我写封家信。』 七姑奶奶心想,现成有老马在,家信为什么要另外请人来写?显见得其中另有道理;当时便不提购物,只谈写信。『你要寻怎样的人替你写信?』 『顶好是—罗四姐说∶』象七姐你这样的人。『』我肚子里这点墨水,不见得比你多,你写不来信,我也写不来。『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买东西就不必你亲自去了,要买啥你说了我叫人去办。写信,应春要回来了,我来抓他的差。『』这样也好。『 于是,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来,由罗四姐关照;吃的、用的,凡是上海的洋广杂货,在内地都算难得的珍贵之物,以至于阿富不能不找纸笔来开单子。 『多谢管家。』罗四姐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刚要递过去,便让七姑奶奶拦住了。 『不必。我有折子。』 阿福不肯接,要看主妇的意思。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说的那个取货的折子,必是胡雪岩所送。既然她不肯用,又不愿要别人送,那就不必勉强了。 『好了,随你』 有她这句话,阿福才接了银票去采办。 恰好古应春亦已回家,稍微休息一下,便让七姑奶奶『抓差』,为罗四姐写家信。 『这桩差使不大好办。』古应春笑道∶『是象测字先生替人写家信,你说一句我写一句呢?还是你把大意告诉我,我写好了给你看,不对再改。』『哪种方便?』 『当然是说一句写一句来得方便。』 『那末,我们照方便的做。』 『好!你请过来。』 到得收房里,古应春铺纸吮笔,先写下一句∶『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然后抬眼看着坐在书桌对面的罗四姐。『七姐夫,请你告诉我娘,我在上海身子很好,请她不要记挂。她的肝气病好一点没有?药不可以断。我寄五十两银子给她,吃药的钱不可以省。』『嗯,嗯。』古应春写完了问∶『还有。』 『还有,托人带去洋广杂物一网篮,亲戚家要分送的,请老人家斟酌。糖食等等,千万不可让阿巧多吃—』『阿巧是什么人?』古应春问。 『是我女儿。』 『托什么人带去要不要写?』 『不要。』 『好。还有呢?』 『还有。』罗四姐想了一下说,『八月节,我回杭州去看她。』『还有?』 『接到信马上给我回信。』罗四姐又说∶『这封信要请乌先生写。』 『古月胡,还是口天吴?』 『不是。是乌鸦的乌。』 『喔。还有呢?』 『没有了。』 古应春写完念了一遍,罗四姐表示满意,接下来开信封,他问∶『怎么写法?』 『请问七姐夫,照规矩应该怎么写?』 『照规矩,应该写「敬烦某人吉便带交某某人」下面是「某某人拜托」。』 『光写「敬烦吉便」可以不可以?』 当然可以。古应春是因为她说不必写明托何人带交,特意再问一遍,以便印证淘*书*客|www.taoShuke.Cn。现在可以断定,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岩的名字。何以如此,就颇耐人寻味了。 罗四姐一直到临走时,才说∶『胡大先生,我有一封信,一只网篮,费你的心带到杭州,派人送到我家里。』她将信递了过去。 『好!东西呢?』 『在我这里。』七姑奶奶代为答说。 『胡大先生哪天走?』 『后天。』 『那就不送你了。』罗四姐说。 『不客气,不客气。』胡雪岩问∶要带啥回来?『』一时也想不起。『』想起来写信给我。或者告诉七姐。『 等送罗四姐上了车,七姑奶奶一走进来,迫不及待地问她丈夫∶『罗四姐信上写点啥?』 『原来是应春的大笔!』胡雪岩略显惊异地说∶『怪不得看起来字很熟。』 『我做了一回测字先生。』古应春说∶『不过,我也很奇怪,这样一封信,平淡无奇,她为什么要托我来写。平常替她写家信的人到哪里去了?』 『当然有道理在内。』七姑奶奶追问着,『你快把信里的话告诉我。』 那封信,古应春能背得出来,背完了说∶『有一点,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愿意明说,信和网篮是托小爷叔带去的。』『她有没有说,为啥指明回信要托乌先生写?』『没有。』胡雪岩要问的话,另是一种,『她还有个女儿?』他说∶『她没有告诉过我。』 『今天就是告诉你了。不过是借应春的嘴。』 『啊,啊!』古应春省悟了,『这就是她故意要托我来写信的道理。』 『道理还多呢!』七故奶奶接口,『第一,要看小爷叔念不念旧?她娘,小爷叔从前总见过的;如果念旧,就会去看她。』『当然!』胡雪岩说∶『我早就想好子,信跟东西亲自送去。过节了,总还要送份礼。』『这样做就对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她还要试试你,见了她女儿怎么样?』 『嗯!』胡雪岩点点头,不置可否。 『还有呢?』古应春这天将这三个字说惯,不自觉地滑了出来。 『指明信要托乌先生写,是怕测字先生说不清楚,写不出来,马马虎虎漏掉了,只有乌先生靠得住。』胡雪岩觉得她的推断,非常正确,体味了好一会,感叹地说∶『这罗四姐的心思真深。』『不光是心思深,还有灵。我说送礼送得轻了得罪人,她说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个。』七姑奶奶接下来说∶『小爷叔,你要不要这个帮手;成功不成功,就看乌先生写信来了。』胡雪岩心领神会,回到杭州先派人去办罗四姐所托之事,同时送了一份丰厚的节礼。然后挑了个空闲的日子,轻装简从,潇潇洒洒地去看罗四姐的母亲。胡雪岩仍旧照从前的称呼,称她『罗大娘』;但罗大娘却不大认得出他了。陌生加上受宠若惊,惶恐不安;胡雪岩了解她的心情,跟她先谈罗四姐的近况,慢慢地追叙旧事,这才使得罗大娘的心定了下来;这心一定下来,自然就高兴了,也感动了,不断地表示,以胡雪岩现在身分,居然降尊纡贵,会去看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第六章 十天以后,罗四姐接到了家信;罗大娘照她的话,是请乌先生代写的。这乌先生是关帝庙祝,为人热心,洞明世事,先看了罗四姐的来信,心头有个疑问,何以回信要指定他来写。再原罗大娘眉飞色舞地谈胡雪岩来看她的情形,恍然大悟,罗四姐大约不能确定,胡雪岩会不会亲自来看罗大娘,所以信中不说信件等物托何人所带。不过胡雪岩的动静,在她是很关心的;既然如此就要详详细细告诉她。她之指明要自己替罗大娘写回信,她正是这个道理。 这完全猜对了罗四姐的心思,因此,她的信也就深符她的期待了。乌先生的代笔,浅显明白;罗四姐先找老马来念给她听过,自己也好好下了一番工夫,等大致可以看得懂了,才揣着信支看七姑奶奶。 『七姐,』她说,『我有封信,请你给我看看。』『哪个的信?』 『我娘的信。我一看信很长,当中好象提到胡大先生,我怕有要紧话在里头,不方便叫老马给我看。』『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看不明白,我也未见得看得懂。不过,不要紧,一客不烦二主,当初你是托应春替你写的,现在仍旧叫他来看好了。「』七姐夫在家?『 『在家。』七姑奶奶答说∶『有个洋人来看他,他在等。』于是古应春找了来,拿信交了给他;他一面看,一百讲∶『东西都收到了,胡大先生还送了一份很厚的礼,一共八样,火腿、茶叶、花雕——』『这不要念了。』七姑奶奶插嘴问道∶『他信里称小爷叔,是叫胡大先生?』 『是啊!杭州人之中,尊敬小爷叔的,都是这样叫他的。』『好!你再讲下去。』 『五月初七胡大先生去看你母亲,非常客气,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谈起在上海的近况——』讲到这里,古应春笑笑顿住了。 『咦!』七姑奶奶诧异地问∶『啥好笑?』 『信上说,你母亲知道你认识了我们两个,说是「欣遇贵人」。』古应春谦虚着,『实在不敢当。』『我娘的话不错。你们两位当然是我的贵人。』罗四姐问道∶『七姐夫,信上好象还提到我女儿。』『是的。你母亲说,胡大先生很喜欢你女儿,问长问短,说了好些话。还送了一份见面礼,是一又绞丝的金镯子。』『你看!』罗四姐对七姑奶奶说,『大先生对伢儿们,给这样贵重的东西,不过,七姐,我倒不大懂了,大先生怎么会将这双镯子带在身边?莫非他去之前,就晓得我有个女儿?』『不见得。』七姑奶奶答说,『我们小爷叔应酬多,金表、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遇到要送见面礼,拿出来就是。』『原来这样子的。』罗四姐的疑团一释,『开姐夫,请你再讲。』 『你娘说,你说要回去,她也很想念你;如果你抽不出工夫,或者她到上海来看你。』 罗四姐还未开口,开姑奶奶先就喊了出来,『来嘛!』她说,『把你娘接了来歇夏,住两三个月再回去。』『上海是比杭州要凉快些。』罗四姐点点头∶『等我来想想。』『后面还有段话,是乌先生「附笔」,很有意思!』古应春微笑着,『他说,自从胡大先生亲监府上以后,连日「庙中茶客议论纷纷」,都说胡大先生厚道。照他看,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贵人」,亦未可知。』这话触及罗四姐心底深处,再沉着也不由得脸一红;七姑奶奶非常识趣,故意把话扯了开去,『什么「庙中茶客」?』她问∶『什么庙?』 『关帝庙,就在我家邻近。替我娘写这封信的乌先生,是那里的庙祝,靠平常摆桌子卖茶、说大书,关帝庙的香火才有着落。』正谈到此处,洋人来拜访古应春了。在他会客时,罗四姐与七姑奶奶的话题未断,她也很想接她母亲来住,苦夫便人可以护送。七姑奶奶认为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写信给胡雪岩就是。 『不好!』罗四姐只是摇头,却不说为何不好,及至七姑奶奶追问时,她才答说∶我欠他的情太多了。『』已经多了,何防再欠一回『』我怕还不情。『 『那也有办法——』 七姑奶奶想一想,还是不必说得太露骨,罗四姐也没有再问,这件事就暂且搁下来了。 谈了些闲话,到了上灯时分,七姑奶奶提议,早点吃晚饭;饭后去看西洋来的马戏。罗四姐答应在她家吃饭,但不想去看马戏;因为散戏已晚,劳她远送回家,于心不安。『那还不好办?你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们还可以谈谈。』罗四姐想了一下,终于接受邀约。饭后看马戏回来,古应春也刚刚到家。 『阿七,请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他说∶今天来的洋人,是德国洋行新来的总管。他说要专程到杭州去拜访小爷叔,顺便逛西湖,我只好陪他一趟。『』怎么?『七姑奶奶高兴地说∶』你要到杭州!好极,好极!你把罗四姐的老太太带了来。『古应春楞了一下,想到罗大娘信中的话,方始会意,欣然答说∶』好、好!我一定办到。『他们夫妇已经这样作了决定,罗四姐除了道谢,别无话说。接着便谈行程;古应春计算,来到约须半个月。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 『你索性搬到「大英地界」来住,我们来去也方便。』她说∶『寻房带搬家,有半个月。尽够了。』『嗯,嗯。等我想一想。』 『你不必想等我来替你想。』七姑奶奶是在想,有什么熟人的房子,或租,或买,一切方便;思索了一回,想到了,『老宓不是在造「弄堂房子」?』她问,『完工了没有?』 『老早完工了。』 『他那条弄堂,一共廿四家,算是条很长的弄堂,我想一定有的。』 『那好。』七姑奶奶转脸对罗四姐说∶『老宓是阜康的二伙,现在也发财了。是他的房子,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搬进去住。』『看看,看看!「罗四姐急忙否定,』我想另外寻,比较好。『』为啥呢?『 罗四姐不答,只是摇头,七姑奶奶终于想到了,在此她跟胡雪岩的关系,正当微妙的时刻,她是有意要避嫌疑,免得太着痕迹。 七姑奶奶觉得四罗姐人虽精明能干,而且也很重义气交情,但不免有些做作。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遇到这种情形,有她一套快刀斩乱麻的手法,是罗四姐所做不到的。『我不管你那颗玲珑七巧心,九弯十转在想点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搬家了。房子呢,或租、或典或买下来,我来替你作主,你不必管。』罗四姐反倒服帖了,『七姐,』她说∶『我就听你的话,一切不管,请你费心。』 于是七姑奶奶独断独行,为她买了阜康钱庄二伙老宓新造的『弄堂房子』。这条弄堂名叫富厚里,二十四户,望衡对宇,两面可通,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户,坐北朝南,楼下东西厢房,大客厅;后面是『灶披间』、下房、储藏室。扶梯设在中间,楼上大小五个房间,最大的一个,由南到北,直通到底,是个套房,足供妖。另外四间一间起坐,一间饭厅,两间客房具摆设藏家具摆饰,亦都是七姑奶奶亲自挑选,布饰得富丽堂皇,着实令人喜爱。 前后不过十天工夫,诸事妥帖,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第十一天早上,派马车将罗四姐接了来,告诉她说∶房子我替你弄好了。现在陪你去看看。『一看之下,罗四姐又惊又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断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只怕我同有福气,住这么好的房子。『七姑奶奶不理她这话,光是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马上可以改正;罗四姐倒也老实说了,还应该加上窗帘。』窗帘已经量了尺寸,叫人去做了,明天就可以做好。『七姑奶奶接着又问∶』你哪天搬?『 『慢点!』罗四姐拉着她并排坐下,踌躇了一下说道∶七姐,说实话,房子我是真欢喜。不过,我怕车量办不到,房子连家具,一起在内,总要四千银子吧?『 『四千不到。我有细帐在那里。』七姑奶奶说∶『你现在不必提心买不起。这幢房子现在算是我置的,白借给我住;到你买得起了,我照原价让给你。』『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呢!』七姑奶奶笑道∶『看起来,吴铁口的话要应验了。』罗四姐记得很清楚,吴铁口断定她要『做小』,如果『偏要做大』就会『嫁一个克一个』。假使不愿『做小』,又不能『做大』,本身就会遭殃,性命不保。倘或如此,八字中前面那四个字的『财』、『官』、『印』、『食』,自然都谈不到了。所以只有心甘情愿『做小』,才会有福气。这样一想,七姑奶奶话中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 话虽如此,罗四姐却不愿表示承认,可也不愿表示否认。这一来,唯一办法便是装作未听清楚而忽略了她的弦外余音,故意言他。 『七姐,搬家是件蛮麻烦的事,恐怕——』 『你用不着顾前想后。这里家具摆设都有了;你那里的木器,能送人的送人,没人可送,叫个收旧货的来,一脚踢。收拾收拾衣服、首饰、动用器具,不过一天的工夫,有啥麻烦?』这那班客户呢?『 『这倒比较麻烦。』七姑奶奶沉吟了一会说∶『我劝你也不必再做了——』 『不!』罗四姐抢着说道∶『不光是为我自己。人家也是养家活口的一项行当,我不能不管。』『那也容易,你找个能干的人,做你的替手。说不定,还可以要一笔「顶费」。七姑奶奶又说∶』新旧交替,难免接不上头,老马可以慢慢搬过来。或者老马投了新东家,你就更加省事了。『听七姑奶奶为她的打算,简捷了当却又相当周到,罗四姐实在无话可说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她说∶』如今只剩下一件事∶挑日子。『』对。『七姑奶奶说∶』到我那里去,一面挑日子;一面再好好商量。『 回到古家,略为歇一歇,七姑奶奶叫人取了皇历来挑日子。很不巧,一连八、九天都不宜迁居,最快也得十天以后。『那时候老太太已经来了。』七姑奶奶说∶『我的想法是∶顶好这三、四天以内就搬停当,老太太一来就住新房子,让她老人家心里也高兴;而且也省事得多,四姐,你说呢?』 『话自然不错。不过,日子不好,没有办法。』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有办法。俗语道得好∶拣日不如撞日。撞法哪天是那天,你说好不好?』 『怎么撞法?』 『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就算你撞到的日子。老太太到了,先在我这里歇一歇脚,马上进屋;你也把要紧东西先搬运了来,晚上摆两桌酒,叫一班髦儿戏,热闹热闹,顺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风,不是一举两得。』罗四姐觉得这样安排也很好,便即问道∶『七姐夫不晓得哪天回来?』 『快了。大概还有四、五天工夫。』 古应春回来了。便得罗四姐深感意外的是∶她的母亲没有来,倒是乌先生来了。 那乌先生有五十多岁,身材矮胖,满头白发,长一个酒糟鼻了,形容古怪,但那双眼睛极好,看人时,眼中两道光芒射过来,能把人吸引住,自然而然地觉得此人可亲且可信赖。 因此,七姑奶奶一会便对他有好感。 在古应春引见以后,自然有一番客套;七姑奶奶问到罗四姐的母亲何以不来,乌先生乘机道明了来意。『罗四姐的娘因天气太热,又是吃「观音素」,到上海来作客,种种不方便,所以不来。不过她娘倒有几句要紧话,要我私下跟她说,所以沾古先生的光,携带我到上海来开开眼界。』『蛮好,蛮好。』七姑奶奶说∶『罗四姐,我跟她一见如故,感情象亲姊妹一样;乌先生是她敬重的人,到了这里,一切不必客气。现在,乌先生看,是把罗四姐接了来呢?还是你支看她。』『她娘还有点吃的、用的东西给罗四姐,还是我去好了。』『那末,我来送你去。』 『不敢当,不敢当,决不敢当。』 『乌先生,你不要客气。为啥要我亲自送你去呢?这有两个缘故。』说到这里,七故奶奶转眼看着丈夫说∶『你恐怕还不晓得,罗四姐搬家了。是老宓的房子,我一手替她料理的。』『好快!』古应春说了这一句,便又对乌先生说∶『罗四姐的新居在哪里,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内人送你去不可了。』『我送了乌先生去,顺便约一约罗四姐,今天晚上替乌先生接风,请她作陪。』听得这么说,乌先生除了一再道谢以外,再无别话,于是舍车会轿,一起到了罗四姐那里。七姑奶奶把人带到,又约好罗四姐晚上陪乌先生来吃饭,随即匆匆忙忙赶回家,因为她急于要听古应春谈此行的经过。 『他是女家的「大冰老爷」——』 原来胡雪岩一回杭州,略得清闲,便与老母妻子谈罗四姐的事。本来娶小纳妾,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但罗四姐的情形不同,好些有关系的事,都要预先谈好,最要紧的,第一是虚名,第二是实权。杭州官宦人家的妾待,初进门称『新姑娘』,一年半载亲党熟悉了,才会称姓,假如姓罗,便叫『罗四姑娘』;三年五载以后,才换称『姨奶奶』的称呼。 至于熬到『姨太太』总要进入中年,儿女成长以后。可是胡雪岩却为罗四姐提出要求,一进门就要称『太太』。『那末,』胡老太太问道∶『你的元配呢?这个也是「太太」,那个也是「太太」,到底是叫哪个?』 『一个叫了「二太太」好了。 胡老太太沉吟了一会道∶她怎么说呢?『胡老太太用手遥指,这』她『是指胡太太。 『我还没有跟她谈到这上头。先要娘准了,我再跟她去说。』 胡老太太知道,媳妇贤惠而软弱,即便心里不愿,亦不会贸然反对;但她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不顾家规,所以一时不便轻许,只说∶『我要好好儿想一想,总要在台面上说过去才可以。』『台面上是说得过去的。为啥呢』胡雪岩正好谈『实权』,他说∶『目下这种场面,里头不能没有一个人来「抓总」,媳妇太老实,身子又不好;以至于好事,还要老太太来操劳,做儿子的心里不安。再说句老实话,外头的情形,老太太并不清楚,有时候想操心,也无从着力。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罗四姐讨了来当家,既然当家,不能没有名分,这是所谓』从权办理『。台面上说得过去的。』『你要她来当家,这件事,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你总晓得,当家人是很难做的。』『我晓得。罗四姐极能干,这个家一定当得下来。』『不光是能干。』胡老太太说∶『俗语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做当家人要吃得起哑巴亏。丫头老妈子、厨子轿班,都会在背后说闲话,她也有没有这份肚量,人家明明」当着和尚骂贼秃「,她只当没有听见脸上有一点懊恼的神气都没有?『 『这一点——』胡雪岩说∶『我当然要跟她说清楚,她一定会答应的。』 胡老太太大摇其头,『说归说,答应归答应,到时候就不同了。』她说∶『呢菩萨都有个土性,一个忍不住闹了起来,弄得家宅不和,那时候你懊悔嫌迟了。 这是人的看法不同。胡老太太以前也见过罗四姐,但事隔多年,是何面貌都记不清楚了,当然只就一般常情来推测;胡雪岩心想,这不是一下子可将老母说服的,惟有多谈一谈罗四姐的性情才具,渐渐地让母亲有了信心,自然水到渠成。 就在这时候,古应春陪着洋人到了杭州,谈妥公事,派人陪着洋人去逛六桥三竺,古应春才跟胡雪岩详谈罗四姐所托之事,以及乌先生代笔信中的内容,认为事机已成熟,可以谈嫁娶了。 『我们老太太还有顾虑。』胡雪岩说,『老太太是怕她只能任劳,不能任怨。』 『那末,小爷叔,你看呢?』 『这要先看我们怎样子待人家,』胡雪岩说∶『罗四姐不肯拉倒,如果肯了,她总也知道,我不能拿元配休了,讨她做大太太,而只有做小。做小称太太,只让她掌权;她只要这样想一想,就算有闲言闲语难听,一口气咽得下去,自然心平气和了。』『小爷叔的话很透彻。』古应春自告奋勇,『我来跟老太太说。』 说当然有个说法,根本不提胡雪岩,只谈七姑奶奶跟罗四姐如何投缘,以及罗四姐如何识好歹,因为七姑奶奶待她,所以言听计从,情如同胞姊妹。 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难之交的古应春夫妇,对开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情与信心,当时便说∶『七姐中意的人,一定不会错的。这个媒要请七姐来做,我也要听了七姐的话才算数。』一桩好事,急转直下,看来成功在望了。但古应春心思细密,行事谨慎,觉得乐观的话以少说为宜。 『老太太也不要太高兴,不家肯不肯,还在未知之数。』 古应春接下来细谈七姑奶奶陪罗四姐去算命,几乎与吴铁口吵架的趣事;当然,他决不会透露,这是他们夫妇事先跟吴铁口说通了的秘密。 胡老太太听得很仔细,而且越听笑意越浓,『原来她有这样一副好八字,看来真是命中注定了。』她接着又说∶『这种人的脾气是这样的,要嘛不肯,要肯了,说的话,一定有一句、算一句。』『小爷叔,』古应春又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婶娘的意思怎么样?』 『她肯的。』胡老太太接口,『我跟她谈过了,她要我作主,现在,七姐夫,这桩事情,我就拜托你了。』『只要老太太作主,婶娘也不会埋怨,我同阿七当然要尽心尽力把这件事办圆满来。』 于是古应春为胡雪岩策划,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奶奶,女家的媒人不防请乌先生承乏。胡雪岩自然同意,便发了一份请帖,请乌先生吃饭。 这在乌先生自有受宠若惊之感,准时到胡家来赴宴;做主人的介绍了古应春与其他的陪客,敬过一杯酒,托辞先离席了。 席间闲谈,不及正事;饭罢到客座喝茶,古应春才将乌先生邀到一边,笑着说道∶乌先生,你我神交已久。『乌先生愕然,及至古应春提到彼此为罗四姐一家代笔的事,乌先生方始明白,人虽初识,笔迹早熟,这就是神交,因为如此,一切都好谈了。 『照此看来,事情已经定局了。』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这乌先生看起来很关心罗四姐,不晓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心里是怎么想?』 乌先生等七姑奶奶一走,从房子看到摆设,在他心目中无一不新,无一不精,想不到她如此阔气,只以有七姑奶奶这个初会面的堂客在,不便现于形色,怕人家笑话他没有见过世面;此时就不再需要任何矜持了,毫不掩饰地显出艳羡惊异的神态。 『罗四姐,我真没有想到,你年纪轻轻一个女人家,会闯出这样一个场面来!上海我也来过两回,说实话,这样漂亮的房子,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紧接着又说∶『古家当然是有身分的人家,房子虽比你的大,不过没有你的新;摆设家具也比你多,可惜有细有粗,有好有坏,不比你的整齐。』听他这样夸赞,罗四姐心思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人生得意之事,无过于从小相亲的熟人,看到此人肯争气、有出息、青云直上,刮目相看。她此时的心情,亦大有衣锦还乡之感,不过紧接着而来的感觉,却是美中不足的空虚。『房子、家具都不是我的,我哪里就到得了能这样子摆场面的地步?』 这话在乌先生并不觉得全然意外,略想一想说道∶『就算是胡大先生替你置的,即使用了,就算是你的了。』『也不是他,是七姑奶奶的。』『七姑奶奶?』乌先生诧异,『你们罗家哪里跑出来这样一位姑奶奶?』 『乌先生你缠到哪里去了?』罗四姐笑道∶就是古太太,娘家姓尤,行七,大家都叫她七姑奶奶;我叫她七姐。『』啊,啊,原来是她。『乌先生眨着眼想,越起越糊涂,』那末,古家两夫妇,怎么叫胡大先生「小爷叔」?上海人叫叔叔叫「爷叔」,胡大先生怎么会是他们的小叔叔?『』其中有个缘故,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七姑奶奶谈起,她的哥哥行五——『罗四姐告诉他说,尤五是松江漕帮的当家。尤五的师父跟胡雪岩是朋友,交情很厚。漕帮中人,极重家规,所以尤五年龄虽比胡雪岩大,却尊他为长辈,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亦都跟着尤五叫胡雪岩为小爷叔。 『照姑奶奶说,松江的漕帮称为「疲帮」。他们这一帮的漕船很多,是大帮,不过是个空架子;所以当家的带帮很吃力,亏得胡大先生帮他们的忙。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这条水路上很吃得开,就因为松江漕帮的缘故。』乌先生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想他自己的事。他虽受托来做媒,但仔细想想,不是什么明媒正娶,他这个媒人也没有什么面子;所以一种上抱定一个主张,如果罗四姐本人不甚愿意,或者胡雪岩的为人,在杭州以外的地方,风评不佳,那就说不得打退堂鼓了。此刻看来,自己一路上的想法,似乎都不切实际了。 既然如此,就不妨谈正事了。『罗四姐,』他说∶『你晓不得,我这趟为啥来的?』 这样问法,罗四姐不免有些发窘,不过这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能因为羞于出口,以致弄成误会,所以很沉着说Z∶『是不是我娘有什么话,请乌先生来跟我说?』『是的。我原来的意思,你娘即使不能来,写信给你,也是一样;你娘不赞成。她的话也不道理,写信问你,等你的回信,一来一去个把月,倒不如我来一趟,直接问信明白。』『娘要问我的是什么话?』 『问你对胡大先生怎么样?』 这一下,罗四姐的脸有些红了,『什么怎么样呢?』她用埋怨来遮掩羞涩,『乌先生你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叫我怎么说?』 乌先生在关帝庙设座卖茶,一天见过三教九流的人不知多少,阅历甚丰,不过做媒人却是第一次,因而有时不免因惑,心想,大家都说『媒人的嘴』是最厉害的,成败往往在一句话上;到底如何是一言丧邦、一言兴邦,却始终无法模拟。不想,此时自然就懂了—他在想∶只要答一句∶『胡大先生要讨你做小。』罗四姐必然羞且恼,一怒回绝,好事就难谐了。 如果乌先生对胡雪岩的印象不佳,他就会那样说;但此刻已决心来牵这根红线,便要拣最动听话来说∶『罗四姐,胡大先生要请你去当家。』 这话让她心里一跳,但却不大敢相信,『哪里有这回事?』她说∶『大家都叫胡大先生是「财神」,他家那样子大的排场,我怎么当家。』『罗四姐,我劝你不要客气。你的能干,从小就看得出来的;胡大先生向来最识人,他说要请你去当家,当然看准了你挑得起这副担子。』看来不象是随口玩笑的话,罗四姐不由得问一句∶『真的?』 『当然是真的。没有这句话,我根本不会来。』乌先生说∶『名分上你已经吃亏了,没有别的东西来弥补,你想我肯不肯来做这个媒?』 乌先生的话说得很巧妙,用『名分上已经吃亏了』的说法,代替听者刺耳的『做小』二字,罗四姐不知不觉便在心里接受了。 『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乌先生催问着,『如果你没有话,晚上我就要跟古太去谈了。当然,我是女家的媒人,一定会替你争。』『怎么?为啥要跟七姑奶奶去谈?』罗四姐问∶莫非她是——『』她是男家的媒人。『 『我娘的意思呢?』 『你娘情愿结这门亲的。』 罗四姐心潮起伏,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是连在乌先生面前都难出口的,老虑了好一会说∶『乌先生,你晓得的,七姑奶奶跟我象同胞姊妹一样;我看,我自己来问问她。』『让我做个现成媒人,那再好都没有了。』乌先生说∶『不过,罗四姐,你娘是托了我的;你自己跟古太太谈的辰光,不要忘记了替你娘留一条退路。』何谓『退路』?罗四姐不明白,便即问说∶『乌先生,我娘是怎么跟你说的?』 乌先生有些懊悔,『退路』的话是不应该说的。所谓『退路』是以罗四姐将来在胡家的身分,她母亲不会成为『亲家太太』,也就不会象亲戚那样往来;这样,便须为她第一笔养老的款子,才是个『退路』。但看目前的情形,且不说罗四姐,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会想到,他那句话便是多余的了。因此,他就不肯再说实话,只是这样回答∶『你娘没有说什么,是我想到的,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你要替你娘打算、打算。』『原来是这一层?』罗四姐很轻松地答说∶『我当然有打算的。』 那好,我也放心了。等下到了古家,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谈好了。『为了替乌先生接风,古应春稍微用了些心思。乌先生既是生客,跟七姑奶奶可是第一次见面,应该照通常规矩,男女分席,但主客一共四个人,分做两处,把交情都拉远了,而且说话也不放便,因此古应春决定请乌先生』吃大菜。『在人家家里』吃大菜『,乌先生还是第一回。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吃大菜『的笑话见得多,刀子割破舌头虽是故甚其词,拿洗手指的水当冷开水喝,却非笑话。至于刀叉乱响,更是司空见惯之事,所以古应春除了刀叉以外,另备一双筷子。选的菜,第一,避免半生的牛排;第二,凡是肉类都先去骨头;第三,调味少用西洋的佐料。不过酒是洋酒,也不分饭前酒、饭后酒;黄的、白的、红的,摆好了几瓶,请乌先生随意享用。 『乌先生!』七姑奶奶入座时就说∶『自己人,我说老实话,用不惯刀叉,用筷子好了。』『是!是!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老实了。』乌先生欣然举箸。 『乌先生看见罗四姐的新房子了?』 七姑奶奶有意将『子』字念得极轻,听去象『新房』。在她是开玩笑乌先生却误会了,以为将来罗四姐会长住上海,她目前的新居,将来便是双栖之处。心想如果是这样子,又怎么让罗四姐去当家?心里有此疑问,却不暇细思,因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话,『好得很。』他说∶『我听罗四姐说,是古太太一手经理的。』『乌先生,』罗四姐不等他许完,便即说道∶『你叫七姐,也叫七姑奶奶好了。』『好!七姑奶奶,真是巾帼英雄!』 『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来?』罗四姐笑道∶『恭维嘛,也要恭维得象才是。七姐又不是「白相人嫂嫂」,怎么叫巾帼英雄?』 乌先生自己也觉得拟于不伦,便即说道∶『我来之前,「大书」说岳传,正说梁红玉擂鼓破金兵,「巾帼英雄」这句话听得多了,才会脱口而出。』『乌先生喜欢听大书,明天我陪你。』古应春爱好此道,兴致勃勃地说∶『城隍庙的两档大书,一档「英烈」,一档「水浒」,都是响档。乌先生不可错过机会。』『办州话,』罗四姐说,『乌先生恐怕听不懂。』『听得懂。听得懂。』乌先生接着用生硬的苏白说道∶『阴立,白坐。』 大家都笑了。 『乌先生不但懂,』古应春说∶『而且是内行。』 原来『阴立,白坐』是『英烈,白蛇「的谐音;是书场里挖苦刮皮客人的术语,有的阴阴地站在角落,不花一文听完一回书,名为』阴立『;有的大大方方坐在后面,看跑堂的要』打钱『了,悄悄起身溜走,名为』白坐『。由于彼此同好,皆有喜遇知音之感,大谈』大书『,以及说书人的流派。罗四姐见此光景,轻轻向七姑奶奶说道∶』乌先生这顿酒会到半夜,我们离桌吧!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找个空隙,打断他们的谈锋,说了两句做女主人应有的门面话,与罗四姐双双离席。 七姑奶奶将她带到楼上卧室。这间卧室一直为罗四姐所欣赏,因为经过古应春设计,改成西式,有个很宽敞的阳台,装置很大玻璃门,门上另两层帷幕、一展白纱、一层丝绒;白天拉开丝绒那一层,阳光透过薄纱,铺满整个房间,明亮华丽,令人精神一爽。晚上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亦别有一番情趣;尤其是象这种夏天,在阳台上纳凉闲谈,是最舒服不过的一件事。 你是喝中国茶是,还是喝洋茶?『 所谓『喝洋茶』是英国式的奶茶。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银茶具,照英国规矩亲自调制,而且亲自为客人倒茶,颇为费事;罗四姐此刻要谈正事,无心欣赏『洋茶』,便即说道∶『我想吃杯菊花茶。』黄白『杭菊花』或以当茶叶泡来喝,有清心降火之功;七姑奶奶笑着问道∶『你大概心里很乱。』『也不晓得啥道理,心里一直烦躁。』 『我们到阳台上来坐。』 七姑奶奶挑到阳台上去密谈,是替罗四姐设想,因为谈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她难免腼腆,阳台上光线幽暗,可以隐藏忸怩的表情,就比较能畅所欲言了。 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来,背光坐着的罗四姐幽幽地叹口气说∶『七姐,只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喔,』七姑奶奶问道∶『胡家托乌先生来作媒了,他怎么说?』 『他说的话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说胡大先生的意思,要我去替他当家。』 『不错,这话应春也听见的。』 『这么说,看起来是真的,』罗四姐心里更加踏实;但心头的疑虑亦更浓重,『七姐,你说,我凭啥资格支替他当家?』 七姑奶奶心想,胡雪岩顾虑者在此;罗四姐要争者亦在此,足见者是厉害角色,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中要害。不过,她虽然已从古应春口中摸透了『行情』,却不愿轻易松口,因为不知道罗四姐还会开什么条件,不能不谨慎行事。于是她试控地问道∶『四姐,你自己倒说呢?要啥资格,才好去替他当家。』『当家人的身分;身分不高,下人看不起,你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七姐,你说,这个家我怎么当?』『是的这话很实在。我想,我们小爷叔,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总有让下人敬重你的办法。』『啥办法?』罗四姐紧接着问,『七姐夫怎么说?』『他说,胡老太太托我来做媒。不过,我还不敢答应。』罗四姐又惊又喜,『原来是胡老太太出面?』她问∶胡太太呢?『 『他们家一切都是老太太作主。胡太太最贤慧不过,老太太说啥就是啥,百依百顺的。』听得这一说,罗四心头宽松了些,不过七姑奶奶何以不敢答应做媒?这话她却不好意思问。 『我为啥不敢答应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说∶『因为我们虽然一见如故,象同胞姊妹一样;到底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没有跟我详详细细谈过,我不晓得你心里的想法,如果冒冒失失答应下来,万一做不成这个媒,反而伤了我们感情。』『七姐,这一层你尽管放心。不管怎么样,你我的感情是不会伤的。』『有你这句话,我的胆就大了。四姐,除了名分以外,还有啥?请你一样一样告诉我。 看哪一样是我可以代为答应下来的;哪一样我能替你争的,哪一样是怎么样也办不到的。『』怎么样办不到的事,我也不会说。『罗四姐想了一下说∶』七姐,我顶为难的是我老娘。『她老娘何以会成为难题?七姑奶奶想一想才明白,必是指的当亲戚来往这件事,以她的看法,这件事是否为难,主要的是要看罗四姐自己的态度?倘或她坚持要胡老太太叫一声∶』亲家太太。『这就为难了!否则胡家也容易处置。谈到这里,话就要明说了,』四姐,你的意思我懂了。『她说∶』还有啥,你一股脑儿说出来,我们一样一样来商量。『』还有,你晓得的,我有个女儿。『』你的女儿当然姓老子的姓。『七姑奶奶说∶』你总不见得肯带到胡家去吧?『 『当然,那算啥一出?』 『既然不带到胡家,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怎么安排,胡家都不便过问的。这件事可以不必谈,还不啥?』『还有,我只能给老太太一个人磕头。』『是不是!』七姑奶奶马上接口,『我不敢答应,就是怕你有这样的话,叫我说都不便去说的。』罗四姐自己也觉得要求过分了一些;不过话既已出口,亦不便自己收回。因而保持沉默。当然,在七姑奶奶看,这就是不再坚持的表示,能商量得通的。 『四姐,我现在把人家的意思告诉你;第一是称呼,下人都叫你太太;第二进门磕一个头,以后都是平礼;第三生了儿子着红裙。这三样,是老太太交代下来的。』罗四姐老虑了一会,觉得就此三事而言,再争也争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放漂亮些,换取对方在它处的让步。于是她说∶『七姐这么说,我听七姐的。不过我进他家的门,不晓得是怎么个进法?』 七姑奶奶心想,这是明知故问。妾待进门,无非一乘小轿抬进门,在红烛高烧之下,一一磕头定称呼。罗四姐问到这话,意思是不是想要坐花轿进门呢?当然,照一般的办法,是太委屈了她,但亦决无坐花力轿之理。七姑奶奶觉得这才真的遇见难题了。 想了又想,七姑奶奶只能这样回答∶『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总归要让我面子上看得过去。你明天倒问问乌先生,看他有啥好办法?』 正事谈到这里,实在也可以说是很顺利了。做媒本来就要往返磋商,一步一步将双方意见拉近来;罗四姐也很明白事缓则圆的道理,因而很泰然地答说∶『事情不急,七姐尽管慢慢想。』『你是不急,小爷叔恐怕急着要想做新郎倌。』七姑奶奶笑着将她的脸扳向亮处,『不晓得你扮成新娘子,是个啥样子?』 这话说得罗四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说一句∶『七姐真会寻开心。』一闪站起身来,『乌先生不知道吃好了没有?』『我们一起下去看看。』 两人携着手复回楼下,只见古应春陪着乌先生在赏鉴那些西洋小摆设。七姑奶奶少不得问些吃饱了没有之类的客气话,然后问到乌先生下榻之处。 『客栈已经定好了。』古应春问道∶『不知道罗四姐今天晚上,是不是还有事要跟乌先生谈?』 『今天太晚了。』罗四姐答说∶『有事明天也可以谈。』『那末,我送乌先生回客栈。 明天一早我会派人到客栈陪了乌先生到罗四姐那里。下午我陪乌先生到各处逛逛。『等古应春送客回来,七姑奶奶还带没有睡,等着要将与罗四姐谈论的情形告诉他,最后谈到罗四姐如何』进胡家的门『。 『一顶小轿抬进门,东也磕头,西也磕头,且不说罗四姐委屈,我们做媒人的也没有面子。』『为小爷叔,没有面子也就算了。』古应春说∶『你不要把你的想法也摆进去,那一来事情就越发摆不平了。』『好!那末罗四姐,总要让她的面子过得去。』『这有点难办。又要里子,又要面子,世界上恐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七姑奶奶也觉得丈夫的话不错,不过已经答应罗四姐要让她『面子上过得去』,所以仍在苦苦思索。『睡吧!我累了。』 古应春计算所途劳顿,一上床,鼾声即起;七姑奶奶却无法合眼,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而且自己觉得很得意,很想唤醒古应春来谈,却又不忍,只好闷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古应春正在漱洗时,七姑奶奶醒了,掀开珠罗纱的帐子,控头说道∶『不要紧了!我有法子了。』没头没脑一问话,说得古应春愣在那里,好一会才省悟,『你是说罗四姐?』他问。 『对。』七姑奶奶起床,倦眼惺忪,但脸上别有一种兴奋的神情,『他们的喜事在上海办,照两头大的办法,一样可以坐花轿、着红裙。』她问∶『你看呢?』 『小爷叔在杭州有大太太的,无人不知,人家问起来怎么说?』 『兼祧!』七姑奶奶脱口回答∶『哪个去查他们的家谱?』『这话倒也是。不知道小爷叔肯不肯?』 『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我们做媒人的,是有交代了。』七姑奶奶又说∶『我想他也不会不肯的。』古应春考虑了一会,同意了她的办法,只问∶『回到杭州呢?』 『照回门的办法,先到祖宗堂磕头,再见老太太磕头。』『这不是啥回门办法,是「庙见」,这就抬举罗四姐的身分了。』古应春深深点头∶『可以!』『你说可以就定规了。下半天,你问问乌先生,看他怎么说。』 『能这样,乌先生还有什么话说?至于你说,「定规」,这话是错了,要小爷叔答应了才能定规。』『你这么说,那就快写信去问。』 古应春觉得不必如此匆促。不过,这一点他觉得也不必跟爱妻去争;反正是不是写了信,她也不会知道,所以答应着说∶『我会写。』 乌先生上午去看了罗四姐;下午由古应春陪着他,坐了马车支观光,一圈兜下来,乌先生自己提出要求,想到古家来吃晚饭,为的是谈罗四姐的亲事。 『我跟她谈过了,她说她的意思,七姑奶奶都晓得。不过,既然我是媒人,她说有些话,要我跟七姑奶奶来商量。』『是的。乌先生你说。』『第一件,将来两家是不是当亲戚来往,现在暂且可以不管。不过,她的女儿,要胡太太认做干女儿;将来要到胡家来的,下人要叫她「干小姐」。』『胡太太的儿女,还要叫她妹妹。』七姑奶奶补充着,极有把握地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第二件比较麻烦,她说七姑奶奶答应籽她的,要我请问七姑奶奶,不晓得是啥办法?』 『办法是想到一个,不过,还不敢作主。这个办法,一定要胡大先生点了头才能算数。』『是的,做媒本来要双方自己原意,象七姑奶奶这样爽快有担当,肯代胡大先生作主,真是难得。』乌先生可说∶『不过,先谈谈也不要紧。』这件事很有关紧,七姑奶奶心想,倘或自己说错了一句话,要收回或更改就不漂亮了。 不如让她丈夫去谈,自己在一旁察言观色,适时加以纠正或者补充,比较妥当。 于是古应春便在她授意之下,讲他们夫妇这天清早商量好的办法。讲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认为无须作何修正。倒是乌先生的态度,让她奇怪;只见他一面听、一面事锁紧眉头——她不知道这是乌先生中用心思索一件事时惯有的样子,只当他对这样的办法还不满意,心里不免大起反感。于是古应春讲完了,她冷冷地问∶『乌先生觉得这个办法,还不啥欠缺的地方?』 『不是欠缺,我看很不妥当。』 这就连古应春都诧异了,乌先生,请你说个道理看。『他问』何以不妥当。『』胡大先生现在是天下闻名的人,佩服他、赞成人的很多;妨忌他、要他好看的人也不少。万一京里的御史老爷参上一本,不得了。『』参上一本?∶参胡大先生?『 『这我就不懂。』开姑奶奶接着也说,『犯了啥错?御史要参他。』 『七姑奶奶,请你耐心,听我说——』 原来乌先生的先世是州府钱塘县的弄房书办,已历四代,现在由乌先生的长史承袭∶『大清律便』是他的家学,对『户婚律』当然亦很熟悉,所以能为古应春夫妇作一番很详细的解释。 他说,以『兼祧』为娶『两头大』的借口,是习俗如此,而律无明文;不过既然习俗相沿,官府亦承认的,只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规矩,如俗语所说的『两房合一子』,方准兼祧,这在胡雪岩的情形,显然不合。 『你们两位请想,既称「胡大先生」就是「胡二先生」;好比合服李家,有「李大先生」李瀚章,就一定有「李二先生」李鸿章。胡大先生既然有兄弟,就可以承继给他无子的叔伯,何用他来兼祧?』 『这话说得有道理,「胡大先生」这信称呼,就摆明了他是有兄弟的。』古应春对他妻子说∶『兼祧这两个字,无论如何用不上。』 『用不上就不能娶两房正室。一定要这么办,且不说大清律上怎么样,论官常先就有亏了,这叫做「宠妾减妻」,御史老爷一本参上去,事实俱在,逃都逃不了的。』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吓出一身冷汗,『真是亏得乌先生指点,』她说,『差点做错了事情,害我们小爷叔栽个筋斗。』『筋斗倒也栽不大,不过面子难看。』乌先生又说∶『讲老实话,胡大先生还在其次,我先要替罗四姐想一想;倘或因为她想坐花轿、穿红裙,弄出来这场麻烦,胡老太太、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兴,说风凉话的人就会说∶』一进门就出事,一定是个扫帚星。「开姑奶奶你倒想,罗四姐以后带好做人?『』乌先生,你想得真周到,见识真正高人一等,『开姑奶奶由衷的佩服,』而且人家本来不知道罗四姐是啥身分,这一来」妾「的名声就」卖朝报「了。『』卖朝报『是句杭州的俗话,还是南宋时候传下来的,老面姓的名字忽然在』朝报『上出现,一定出了新闻,』卖朝报『的人为广招徕,必然大声吆喝,以致于大街小巷,夫人不知。如果胡雪岩因为』宠妾减妻『而奉旨申斥,上谕中就会有罗四姐的名字——清朝的』官门抄『就是南宋的』朝报『;所以开姑奶奶的这个譬喻,十分贴切。 『是啊!』乌先生说,『那一来,不但杭州上海,到处都知道了,真正叫做「求荣反辱」。我想我只要一说明白,罗四姐一定也懂的。』『是,是!』古应春急忙接口,『那就拜托乌先生跟罗四姐婉言解释。只要这一层讲通了,我想我们的这个媒就做成功了。』罗四姐自然能够体谅其在的苦哀,但总觉得快快有不足之竟;不过对七姑奶奶极力帮她讲话出主意,非常感激,因而也就更觉得可以说知心话,所以反而拿乌先生向她解释的话,来跟七姑奶奶商量。 『四姐,我想劝你一句话,英雄不怕出身低,一个人要收缘,结果好,才是真正的风光。你不是心胸不开阔的人,不要再在这上头计较了。』七姑奶奶又说∶『我当你陪嫁的妈妈,送了你去,你看好不好?』 江浙风俗,富家小姐出阁时,贴身的侍女、哺育的乳母,往往都陪嫁到夫家,而且保留着原来的称呼;罗四姐听七姑奶奶用这样的说法,表示就算委屈,她亦愿意分担,这份情意,求之于同胞姊妹,亦未见得必有,应该能够弥补一切了。『七姐,』罗四姐眼圈红红地说∶『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鱼,今生才会认识你。』 『认识我没有啥了不得,倒是你嫁我们小爷叔,真是前世修来的。』七姑奶奶说∶『做个女人家,无非走一步帮夫运;天大的本事,也是有限制的,丈夫是个阿斗太子,哪怕你是诸葛亮,也只好叹口气。我们小爷叔的本事,现在用出来的,不过十之二、三,你能再把他那六、七分挖出来,你就是女人家当中第一等人物。何在乎名分上头?』 听这一说,顿时激起罗四姐的万丈雄心,很兴奋地说∶『七姐,我同你说心里的话,我自己也常也想,我如果是个男的,一样有把握创一番名堂出来,只可惜是个女的。如今胡大先生虽说把个家交给我,我看他倒也并非一定只限制我把家当好了就好了;在生意上头,如何做法,他也会听我的,我倒很想下手试一试。』『是的。』七姑奶奶很婉转地说∶『不过,这到底在其次,你出了主意,是好的,他一定会听,那就等于你自己在做,并不一定要你亲自下手。照我看,你的顶大的一桩生意是开矿,开人矿。这话你懂不懂?』 『不懂。七姐,』罗四姐笑道∶『你的花样真多。』『我是实实在在的话,不是要花样。我刚刚说道,你要把我们小爷叔没有用出来的六、七分本事,把它控出来。如果你做得到,你就是开着了一座金矿!别的都算小生意了。』罗四姐先当七姑奶奶是说笑话,听完了细细思量,方始逐渐领悟,庄容说道∶『七姐,你的这番道理我懂了。不过,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现在才晓得,我要逞本事,一定要从胡大先生身上去下功夫。』『对啊!』七姑奶奶高兴地拍着说∶『你到底聪明,想得透,看得透。』 除了『亲迎』的花轿以外,其余尽量照『六礼』的规矩来办,先换庚帖,然后下聘;聘礼是两万现银,存在杭州阜康钱庄生息,供罗四姐为老娘养老之用;当然还有一座房子,仍旧置在螺蛳门外。罗四姐在上海的新居,亦已过户在她名下;七姑奶奶所垫的房价及其他费用,自然是由胡雪岩结算。聘礼最重首饰,只得四样,不过较之寻常人家的八样,还更贵重,新穿的珠花、金刚钻的镯子、翡翠耳环、红玉簪子,其实是罗四姐自己挑的——胡雪岩关照古应春,请七姑奶奶陪罗四姐支先定了,叫珠宝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钱庄,验货收款。 『四姐,应春昨天跟我说∶你们情同姊妹,这一回等于我们嫁妹子,应该要备一份嫁妆。这话一点不错。』七姑奶奶说∶『我想,仍旧你自己支挑;大家的面子,你尽管拣好的挑,不要客气。说老实话,几千两银子,应春的力量还有。』罗四姐心想,只要嫁到胡家,将来一定有许多机会帮古应春的忙,借为补报,所以不必说客气话。不过,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多跛费,因而这样答说∶『七姐跟姐夫这番意思,我不能不领。不过,东西也在乎贵重,只要欢喜就好,你说是不是?』 『正是。』七姑奶奶说∶『先挑木器。明天你空不空。』『空。』 『那就明天下半天。仍旧到昌发去好了。』 昌发在南市,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罗四姐新居的家具,就是在那里买的,『好! 就是昌发。『罗四姐说,』今天家里会有客人来,我要走了。『等七姑奶奶用马车将她送到家,罗四姐立即关照老马,另雇一辆马车,要带小大姐到南市去办事。 到得南市在昌发下车;老板姓李,一见老主顾上门,急忙亲自迎了出来招呼∶『罗四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请里面坐,里面坐。』『我来看堂木器。』 『喔,喔!「阿老板满脸堆笑,』是哪里用的?『』房间里。『所谓』房间里『是指卧房,首要的就是一张床,但既称』一堂『,当然应该还有几椅桌凳之类,李老板便先问材料,』罗四小姐喜欢红木,还是紫檀?『 『当然是紫檀?』 『罗四小姐,你既然喜欢紫檀,我有一堂难得的木器,不可错过机会。』 『好!我来看看。』 我老板将她领入后进一个房间,进门便觉目眩,原来这些紫檀木器,以螺甸嵌花,有耀眼的反光,以致眩目。细细看去,华丽精巧,实在可爱,『这好象不是本地货色。』罗四姐说∶『花样做法都不同。』 『罗四姐,到底是顶呱呱的行家,』李老板说∶『一眼就识透了。这堂木器是广东来的,广东叫酸枝,就是紫檀。光是广东来的不稀奇,另外还有来历;说出来,罗四小姐,你要吓一跳。』『为啥?』 『这本来是进贡的——』 『进贡?』罗四小姐打断他的话说∶『你是说,原来是皇帝用的。』 『不错。』 『李老板,』罗四姐笑道∶『你说大话不怕豁边?皇帝用的木器,怎么会在你店里?』 『喏,罗四小姐,你不相信是不是?其中当然有个道理,你请坐下来,等我讲给你听。』李老板请罗四姐在一张交椅上坐了下来,自己在下首相陪。他很会做生意,用的伙、徒弟亦很灵活,等罗四姐刚刚坐定,现泡的盖碗茶与四个高脚果碟,已经送了上来。罗四姐存心要来买木器,生意一定做得成,所以对昌发的款侍,坦然接受,连道声谢都没有。 『罗四小姐,请你先仔细看看东西。』 她原有此意。因为所坐的那张交椅,小巧玲珑,高低正好,靠背适度,一坐下来双肘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非常舒服,本就想仔细看一看,听以听得这话,便低头细细赏鉴,工料两精,毫无瑕疵。 看完交椅,再看椅旁的长方套几,一共三层,推拢了不占地位;拉开了颇为实用,一碗茶、四只果碟摆在上面,一点都不显得挤。 『东西是好的。』罗四姐说∶『不过花样不象宫里用的;宫里用的应该是龙凤,不应该是「五福捧寿」。』『罗四小姐,你驳得有道理;不过你如果晓得用在哪里,你就不会驳了。宫殿有各式各样的宫殿,何止三宫六院?看地方,看用场,陈设大不相同,通通是龙凤的花样,千篇一律,看都看厌了。你说,是不是呢?』 『话倒也不错。那末,这堂木器是用在哪里的呢?』『是要用在圆明园的——』 『李老板,你真当我乡下人了!哪个不晓得,洋鬼子把圆明园烧掉了。』 『烧掉了可以重造啊。当然,真的重造了,这堂木器也不会在我这里了。』 据李老板说,有班内务府的人,与宫中管事的太监,因为洪杨之乱,已经平定;捻匪亦郁打败了,不足为患,因而怂恿慈禧太后说∶『再过三、四年,皇帝成年,「大婚」、「亲政」两桩大典一过,两宫太后应该有个颐养天年的地方,大可以将颐和园恢复起来。太后「以天下养」,修个花园,不为过分。』慈禧太后心动了,十二、三岁的小皇帝更为起劲;风声一传,有个内务府出身、在广东干了好几任肥缺的知府,得风气之先,特制酸枝嵌螺甸的木器进贡,而在海道北运途中,事情起了变化。 原来这件事,在私底下已经谈了几个月,当政的恭亲王大不以为然,不过不便说破,只是在两宫太后每天例行召见时,不断表示,大乱初平,百废待举,财政困难,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动打消这个念头。 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功夫时,忽然听说有这样一个知府,居然进贡木器,准备在颐和园使用,不由得大为光火,授意一个满洲的御史,胪列这个知府贪污有据的劣迹,狠狠参了一本;恭王面请『革职查办』,慈禧太后不便庇护,准如所请,那知府就此下狱。贡品自然也就不必北运了,押运的是那知府的胞弟,将木器卸在上海变卖,是这样归于昌发的。『木器一共三堂,一堂客厅,一堂书房,都卖掉了,现在剩下这一堂,前天有个江西来的候补道来看过,东西是欢喜得不得了,银子带得不够,叫我替他留十天;他没有下定洋,我就不管他了。罗四小姐,你要中意,我特别克已。』李老板又说∶『我再说句实话,这堂木器,也没有啥人用得起,你们想,房间里用这样子讲究的木器,大厅、花厅、书房应该用啥?这就是我这堂木器,不容易脱手的道理。』罗四姐心想,照他的话看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岩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还有那么一个阔气和江西候补道,转念又想,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补道,莫非是他叫人来看过?于是姓问∶『那个江西候补道姓啥?看来他倒也是用得起的。』 『姓朱。』李老板又说∶『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的。』罗四姐心中一动,随即问说∶『你这堂木器啥价钱?』『照本卖,一千五百两银子,其实照本照本卖,已经把利息亏在里头了。好在另外两堂,我已经赚着了,这一堂亏点本也无所谓。』『李老板,我还你一个整数。』 『罗四小姐,』李老板苦笑着说∶『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杀价也杀得太凶了。』 本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对折拦腰掼」『的生意还多的是。』 『罗四小姐,听你口音是杭州人?』『不错。你问它作啥?』『你们杭州人杀价厉害,「对折拦腰掼」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里有这种生意。罗四小姐,你总要高升高升吧?』高升又高升,讲定一千二百两银子。罗四姐是带了银票来的,取了一张四百两的,捏在手中,却有一番话交代。『李老板,你要照我的话,我们这笔交易才会成功,明天我带个人来看,问你啥价钱,你说八百两银子。』『这为啥?』 『你不要管。』罗四姐说∶『你要一千二百两,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罗四姐又说∶『你要在收条上写明白,一定照我的话;不照我的话,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是,是!我照办。』 于是李老板收下定洋,打了收条。等罗四姐走后不久,又来了一个老主顾。 『唷,唷!古太太,我财神又临门了。今天想看点啥?』『看了再说。』 李老板领着她一处一处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脚问∶『这堂木器啥价钱?』 『对不起,古太太,刚刚卖掉了—』 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却未死心,『卖给哪个?』她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见此光景,李老板心里在转念头,他原来的话,还有一句∶『就是罗四小姐买的。』哪知话未说完,让『古太太』截断了;看她的样子,有势在必得之意,如果说破『罗四小姐』,她一定会跟人家去商量情让,那一来事情就尴尬了。『罗四小姐』人很厉害,少惹她为妙。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不答腔;七姑奶奶却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卖给人家多少钱?』她问。『既然卖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问了。』『咦,咦!』七姑奶奶放下脸来,『当场开销,』她说∶『问问怕啥,李老板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还是上了年纪,越老越糊涂?做生意哪有你这个做法的,问都问不得一句!』『古太太你不要骂我。』李老板灵机一动,顿时将苦笑收起,平静地问道∶「我先请教古太太两句话,可以不可以?『』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 『古太太想买这堂木器,是自己用,还是送人?』『送人。』 『送哪个?』 『你不要管。』 『古太太,你告诉我了,或许有个商量。』 『好。』七姑奶奶说∶『喏,就是上回我同她来过的那位罗四小姐。』 在这下,李老板会意了,『罗四小姐』所说要带个人来看;此人就在眼前。于他笑着说道∶『古太太,你说巧来真是巧!刚刚那个卖主,就是罗四小姐。』 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她来过了?』 她急急问说∶『买了你这堂木器?多少钱?』 『八百两。』 七姑奶奶点点头,『这个价钱也还公道。』她又问∶『付了多少定洋?』 『没有付。』 『没有付?』七姑奶奶气又上来了∶『没有付,你为啥不卖给我?』 『做生意一句话嘛!罗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来头,我当然相信她。』 七姑奶奶觉得他这两句话很中听,不由得就说了实话∶『李老板,我老实跟你说了吧! 罗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买这堂木器陪嫁她,她大概不愿意我花钱,所以自己来看定了。 这样子,明天我陪她来,你不要收她的银子;要收我的。『』是,是!『』还有,你答应她八百两,当然还是八百两,不过我要杀你的价。杀价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两,明天我杀价杀到六百两,你就说老主顾没办法,答应下来。这样做,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 『懂啊!怎么不懂?罗四小姐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正前世福气,买木器陪嫁她,还要体谅她的心。这样子厚道细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淘*书*客|www.taoShuke.Cn寻不出第二个。』七姑奶奶买了这堂好木器,已觉踌躇满志,听了他这几句话,越发得意,高高兴兴付了定洋回家,将这桩称心如意的事,告诉了古应春。 第二天,罗四姐来了,七姑奶奶一开口就说∶『你昨天到昌发去过了?』 罗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着地答说∶『是的。』『你看中了一堂木器,价钱都讲好了?』 『是的。讲定八百两很子。』 『那再好都没有。』七姑奶奶说∶『你真有眼光!我们走。』 于是一车到了昌发;李老板早已茶烟、水果、点心都预备好了。略坐一坐,去看木器。 『罗四小姐说,价钱跟你讲好了,是不是?』 『是的。』 『那是罗四小姐,买现在是我买。』七姑奶奶说∶『李老板,我们多年往来,你应该格外克已,我出你六百两银子。』『古太太,我已经亏本了。』『我晓得你亏本,无非多年往来的交情,硬杀你二百两。』『下回我一定讲交情。这一回,』李老板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价钱,讲出算数,决不能改。』如此绝情,七姑奶奶气得脸色发白∶真想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但一则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则也是舍不得这堂好木器,只好忍气吞声,连连冷笑着说∶『好,好!算你狠。』说完,取出八百两银子的银票,往桌上一摔。 『古太太,你请不要生气,我实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来赔罪。』 『哪个要你来赔罪。我告诉你,这回是一闷棍的生意。』说完掉头就走,李老板追上来要分辩,七姑奶奶不理他,与罗四姐坐上马车回家,一路气鼓鼓的,话都懒得说;罗四姐也觉得好生无趣。 一到家,在起坐间中遇见古应春。他一看爱妻神色不怡,便含笑问道∶『高高兴兴出门;回业好象不大开心,为啥?』『昌发的李老板不上路!「七姑奶奶的声音很大,』以后再也不要作成他生意了。你说要带洋人到他那里定家具,省省!挑别家。『』怎么不上路?『 『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说∶『硬要我八百银子。』『你照付了没有呢?』 『你倒想!』 七姑奶奶预先付过『差价』,是告诉过古应春的;他心里在想,李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虽精明,却很讲信用,似乎不至于硬吞二百两银子,其中或者另有缘故,只是当着罗四姐,不便深谈,只好沉默。 于是罗四姐便劝七姑奶奶∶『七姐,东西实在是好的,八百两银子是真正不贵。你先消消气;我要好好跟你商量,这堂木器有个用法。』七姑奶奶正要答话,让小大姐进来打断了。她是来通报,李老板来了,要见七姑奶奶。 『不见。』 『我见。』古应春接口,『等我来问他。』 去了不多片刻,古应春笑嘻嘻地回进来,手里拿着个红封套;七姑奶奶接过来一看,封套签条上写『贺仪「二字,下面是李老板具名;贺仪是一张二百四十两的银票。』这算啥?『 『不是送你的。』古应春说∶『你不是告诉,罗四姐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贺礼。』听这一说,七姑奶奶与罗四姐相顾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应春说下去,但古应春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气。 『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说啊!』『怎么不要好笑?这种事也只有你们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来。』古应春看了罗四姐一眼,向妻子说道∶『你晓得这堂木器多少钱?一千二百两。』『唷!』罗四姐叫了起来,『七姐夫,李老板告诉你了?』『当然告诉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两银子的定洋,硬不认帐,这话怎么交代呢?』 「啊?『罗四姐问说∶』七姐,你已付过他二百两?『 七姑奶奶楞了一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反问一句∶『你先付过他四百两?』 『是的。』 『为啥?』 『我不愿意你太破费。』 『两个人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晓得你不愿意我太破费,所以预先付了他二百两。我道呢,啊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罗四姐也觉得好笑,『七姐夫说得不错,心思用得太深,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螨我,我瞒你,大家都钻到牛角尖里去了。不过』她说∶『李老板也不大对,当时他就让二百两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场气。』『他也有他的说法。』古应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板的话照样说一遍;他说∶』那位罗四小姐,看起来是很厉害的脚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条!上写明白,报价只能报八百两改口的话,加倍退还定洋。万一我改了口,罗四小姐拿出收条,一记『翻天印』打过来,我没话说。所以我当时不松口,宁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后来赔罪。「『七姑奶奶前嫌尽释,高肖地笑道∶』这个人还算上路,还多送了四十两贺礼。『说着将红封套递给罗四姐。』我不要。『罗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 『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开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罗四姐窘笑着,仍旧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缩不回去,古应春说∶『交给我。二百两是退回来的定洋;四十两送的贺礼,我叫人记笔帐在那里。』于是七姑奶奶将红封套交了给古应春;接着便盛赞那堂酸枝嵌螺句的家具,认为一千二百两银子,实在也不算贵。 由此便谈到这堂木器的来历;它之贵重,已经不能拿银子多寡来论了。罗四姐因此有个想法,觉得自己用这堂木器,虽说出于『陪嫁』,亦嫌过分,难免遭人议论,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商量,打算把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 『我这个念头,是听了李老板的一句话才转到的,他说,有个江西的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我心里就在想,将来我用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里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献佛,做个人情。七姐,你不会怪我吧?』 『哪里,哪里!』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地,『说实话,你这样子会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杂,我真怕你自己觉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真了,会得罪人。』『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只要有几个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七姑奶奶暗暗点头,心里在想,罗四姐一定懂『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不但会做人,还会做『官』,替她担心,实在是多余的。 第七章 自从罗四姐嫁到胡家,真是走了一步帮夫运,胡雪岩的事业如《红楼梦》上所形容的『鲜花着锦』般兴旺。当然,兴旺的由来是他恃左宗棠为靠山;左宗棠视他为股肱,只要左宗棠西征,节节胜利,所请在朝廷无有不准,胡雪岩水涨般高,亦就事事顺手了。 原来从道光年间开始,君暗臣愚,激出内忧外患,西北的回乱,亦是贪官污吏激荡而成,其时所谓『甘回』共有西、南、北三大支,三大头目,西面的叫马朵之,盘踞在青海的西宁;南面的叫马占鏊,以甘肃与青海的河州,也就是临夏为根扰地;北面叫马他隆,是三大头目中最狠的一个,势力范围在宁夏,灵武一带,老巢名为金积堡,这个地方就是『黄河百害,惟富一套』的河套的起点,擅茶、马之利以外,东面有个盐池叫花马池,更是一大财源。金积堡周围有五百多个寨子,众星拱月般环卫着马化隆的金积堡,此人狡诈百出,专门煽动善良的回民,与汉人为敌,但表面却对宁夏将写穆图善很恭敬。左宗棠却看穿了此人的底蕴,所以西征的第一目标就是攻下金积堡。 在攻金积堡之前,先要隔断捻匪与甘回的勾结。捻匪分为两大股,称为『东捻』、『西捻』—曾国藩解释捻菲之捻说∶『捻纸燃脂,故谓之捻』,凡是用薄纸搓成条状,如吸水烟用的纸媒等等,都叫做捻子,捻匪的特性在于易聚易散;但看起来象乌合之众,而流窜不定,飘忽千里,令人疲于奔命,亦很厉害。僧格林沁的黑龙江马队,追奔逐北,捻匪见了就逃;但一停下来,周围不知如何,就会冒出无数捻匪来,僧王就是这样阵亡的。僧王打的是江捻;西捻的头子叫张总愚,自河南至陕西,由河南横渡黄河,直上延安、米脂,南北战线拉长到一千多里,目的就是希望与马化隆由西往东,也有千把里的这条战线交会。 只要一接上头,西捻不复可制,回乱亦不知何时才能平定?所以左宗棠西征的初步战略,就中在隔离西捻与甘回,不让他们『会师』。罗四姐嫁到胡家时,正当西捻初平,两宫太后召见左宗棠,天语褒嘉;左宗棠自陈五年可以平定回乱之时。 左宗棠最初驻军西安,然后往西北逐步推进,大营先移乾州,再移甘肃境内的泾川,然后往北打,克复镇原、庆阳,收容降众及饥民十七万人,行屯垦之法,种子、农具,都由胡雪岩的转运局采办好了,运到甘肃。 及至左宗棠的前锋逼进灵武,马化隆看老巢有被剿之虞,于是又施狡计,『上书乞抚』,抚是安抚,表示愿意投降,但部众或者收编为官军、或者遣散、或者为他们谋个生计,戡乱剿匪,有此化干戈为玉帛的结果,本来是最理想的办法,但造反作乱的,狡诈者多,诚实者少,平洪杨那几年,土匪乘机窃起,就抚而又反复者,不知多少。左宗棠阅历极丰,而马化隆又有善于翻覆的名声,他可以玩弄穆图善,而左宗棠决不会受他的愚弄,所以置之不理,备妥三月行粮,进攻金积堡。 指挥此役的大将是刘松山。此人是曾国藩的小同乡,行伍出身,积功升至总兵;咸丰十年,英法内犯,僧格林沁提兵勤王,东南没有这一支悍的马队,战局大受影响,那时太平军李秀成,刚开始为洪秀全所重用,在芜湖召集军事会议,分道进兵,李秀成本人自率大军,由芜湖南下,攻占皖南黟县;另外太平军悍将李世贤、黄文金、李继远等,相继陷宁国、下徽州;又占江西浮梁、都昌、饶州。驻节祁门的曾国藩,西面则来自湖北的接济,因江西粮道中断而绝,东面则有二李亲领的骑兵相逼,重重围困,一筹莫展,最后听从幕宾建议,反攻徽州以期打开通浙江的通道。于是曾国藩移军祁门以西、徽州以西的休宁,有一天太平军夜袭,诸营皆溃,只有刘松山在月下列队迎敌,太平军不敢相逼;其余溃散各营,月夜看不真切,以为太平军拦截,掉头要逃,及至刘松山打出旗号,大家才知道大营未失,『老帅』无恙,惊魂始定,祁门一役,是曾国藩靖江兵败,投水遇救以后,另一次的大危机,他连遗书都写好了,结果转危为安,都由刘松山之功,从此以国士相待。 及至左宗棠受命西征,这是一场大战役,非地方性的军务可比,各军理当协办,曾国藩将他最重视的刘松山一军,交给左宗棠指挥。左宗棠本由曾国藩所提携,以后由于争饷而存意见,复以曾国荃破金陵,纵容洪秀全之子逃遁,直言讦奏,因而失和,不通音讯已久;到这时,左宗棠才知道∶『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将刘松山一军交他节制,比作曾国藩『嫁女』;对刘松山的重用,自不待言。刘松山真亦不负曾国藩的知遇及左宗棠的期许,打西捻,平甘回,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从军以前,在家乡就已定下亲事,聘而未娶,在军中十几年,只因招兵,回过一次家乡;直到西捻既平,方在洛阳成婚,新郎新娘都三十多岁了。 蜜月只得十天,刘松山便即入陕,肃清榆、延、绥、四州以后,进军灵武,一战而克;马化隆惊恐万状,一面再次求抚,一面四处求援,但西宁、河州、临洮、靖远各地的回子,震于刘松山的威名,都坐视不顾,于是刘松山大举进攻;同治九年正月,攻金积堡外围一个寨子,中炮堕马,因而阵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同年十一月终于克复了金积堡。 西征军能够胜多败少,着着进展,是因为器械利、士气旺、纪律好。胡雪岩得古应春之力,西洋凡有新式枪械,以及其他精巧的军事装备,只要能用得上的,不必向左宗棠请示,先就办了来;加以补给适时,从无粮饷不继之虞,士气自然就旺盛了。这是西征军将士都佩服,也感激胡雪岩的;但纪律好亦应归功于胡雪岩,就只有左宗棠最明白了。从咸丰末年,同治皇后阿鲁特氏的祖父赛尚武丧师失律,浪掷了一笔发自部库的二百万两银子的军饷以后,仗都是地方上自己在打,因此有楚军、湘军、淮军、浙军、奥军等等名号,都称之为『官军』这些官军,来源不一,『同乡招募』的子弟兵固占多数,但也不少是土匪或者太平军投过来的,出身不同,队官的作风各异军纪就大有区别。湘军中以彭玉麟部下纪律最严;鲍超一军最糟糕,这就是带兵的看法不同之故,不过鲍超骁勇善战,是曾国藩的『爱将』,所以诸事宽容。 左宗棠所部,亦是杂牌军队,但都能属地纪律,一半是左宗堂治军较严;一半亦由于心诚悦服,不忍违犯纪律,论心诚悦服之所起,就不能不推服胡雪岩了,『湖汀子弟满天下』 而无后顾之忧,都由于胡雪岩靠他广设钱庄,通汇便利,按时得能接济官兵家属,到于阵亡将士,恤死养生,不用左宗堂关照,他就派人去做了,大家都道『侯父』如此爱护部下,何忍犯他的军纪?却不知是胡雪岩在助『候爷』维持纪律。 胡雪岩能够公私兼顾,钱庄、典当、丝号一家接一家开张,生意越做越大,『财神』的名气越来越响,从胡老太太起始,都认为是『螺蛳太太』的功劳—原来为了避免用『二太太』之名,却又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有个通人说∶『顺治年间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芝麓,娶了秦淮出身的顾眉生,龚芝麓的元配称她为顾太太,仿照这个例子,拿罗四姐的姐字改为太太,有何不可?』于是,『罗四太太』就此叫开了。下人不明其理,只当她娘家住在螺蛳门外的缘故,叫成『螺蛳太太』。 但最为乡党称道,而且使得胡雪岩自觉对螺蛳太太有愧,既爱且敬的是,她有个『大贤大德』的名声,为胡雪岩娶了十一房姨太太。 约莫嫁后一年,螺蛳太太向到杭州三天竺来烧香的七姑奶奶诉苦。原来胡雪岩精力过人,只她一个人『当夕』,有些力不从心,因而也就觉得乐不敌苦了。 于是胡雪岩不免留连花丛;本来欢场中应酬,在胡雪岩几乎上是每天的例课,以前仅止于『吃花酒』渐渐地以勾栏为行馆,经常整夜不归,甚至在『堂子』里接见宾客,料理公呈,这件事就可忧了。 『七姐,』螺蛳太太说∶『他现在正在风头上,这步桃花运走不得,第一,伤身体;第二,耽误正事;第三,名声不好听;还有第四,伙计们看东家的样,个个狂嫖滥赌,怎么得了?就算不学他的样,也会灰心;辛辛苦苦帮他创业,哪知道他是这样子不成材!』七姑奶奶知道最后两句话,是她『夫子自道』。的牢骚;不过,她也有些怀疑,『小爷叔对这个色字看不破,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她问∶『又何至于,「好」到这个程度呢?』『喏,』螺蛳太太不免有怨言,『都是我们那位刘三叔?』 原来胡雪岩决定开办药店。他本早有此心,恰好又受了气—去年夏天胡老太太受暑发痧;土法子是拿铜钱刮痧,刮出一条条鲜红的血痕,病势顿去。胡老太太的痧刮得很透,本来已经不要紧了;只是胡雪岩不放心,请『郎中』来看了以后,开方打药,一再关照下人『要快!』仍旧去了两个时辰才回来,胡雪岩对有关老母的事异常认真,当下大发了一场难得一见的脾气。 下人等他骂完,方始声诉∶原来这年时疫流行,打药的人排着队等,一等等了个把时辰,他忍不住挤上前去,象看病『拔号』似的,要求先配他的方子。 『请你快点。我们老太太等在那里要吃呢!』 『哪家没有老太太?』药店伙计答说∶『你要快,不会自家去开一爿药店?』 挨了骂的那人,一股怨气发泄在药店伙计头上,加油添酱地形容了一番,将胡雪岩的火气挑拨了起来,当时顿一顿足说∶『好!我就开一爿给他看。』 于是刘不才受命筹备,即日北上到直隶去采办药材;顺便带回来几百帖『狗皮膏药』,供胡雪岩试用。 这『狗皮膏药』是『房中药』的一种。刘不才在采买药材时,由于他的豪爽风趣,结识了好些朋友;酒酣耳热之际,少不得谈谈风月。其中有个苏州人,谈起上一科的状元,现任河北学政的洪钧,说他最近写信回苏州,托人买妾,信中说得很坦率,娶妾无非及时行乐,用不着找什么理由,没有儿子,一定说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单身在外,说是没有人照料起居,这些话,无非自欺欺人而已。他说∶及时行乐,这句话,要分做两面来谈,一面是及时,娶妾就要娶得早;人到中年,形渐衰颓,美色当前,力不从心,不但自误,而且误人。一面是行乐,当然要娶美妾,才有乐趣可言。大家听他说得诚恳,亦以诚恳相待,终于替他觅到了一个上海的名妓,国色天香的赛金花作妾。 于是另有一人感叹∶说少年创业,精力过人,就是没有钱;及至创业已成,钱是有了,精力却嫌不足,姬妾满眼,广田自荒,说不定还会戴上绿帽子,人生憾事,莫过于此。 这些话提醒了刘不才,想起胡雪岩或许亦有此憾。因而打听,有没有好春药,只壮阳,不伤身。当时便有人指点,北京鼓楼有一家小药店,可以买到外用的『狗皮膏药』,药性王道,不似内服的春药,竭泽而渔那样霸道。不过这家小药店的主人,颇以制售此药为耻,须有跟他交情很深的人介绍,而且只特制,不零售。刘不才的人缘不错,居然找到了适当的介绍人,出重金订制了一批。胡雪岩试用之下,床第之间,便就此放纵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七姑奶奶说∶『除非你想得开。』 这意思是,螺蛳太太可能容许胡雪岩另外纲妾来分她的宠她心里在想,自己是半正半侧的身分,老太太固然宠信有加,大太太也能相安无事,但做当家人难免为下人憎厌,倘或娶进一房姨太太来,为人厉害,又为下人撺掇。联络大太太,不顾『先进门为大』这个规矩,明枪暗箭,处处作对,虽不见得怕她,但免不了常常生气,这却是不可不虑的事。正在沉吟之时,七姑奶奶又开口了∶『去年秋天,应春生了一场伤寒,病好调养,不能出门,在家也实在无聊不过,请了个说书的「出堂会」来解闷,每天下半天两个钟头;说的一部书叫做「儿女英雄传」,讲女人家吃醋,实在有点道理。』『喔!』螺蛳太太问道∶『说书的怎么说?』 『他说∶吃醋分会吃、不会吃两种,每种又分三等。不会吃醋的,吃得可笑、可怜、可怕,譬如—』『七姐,』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说∶『不会吃的,就不要去谈它了。』 『好,讲会吃的,也分三等∶叫做常品、能品、神品。常品,也不必谈;先说能品,譬如说象你,一等一的人材,小爷叔再娶了一个来,就算能胜过你;只要你宽宏大量,声色不动,而且照样处处关心小爷叔的饮食起居,他心里存了个亏欠你的心,依旧是你得宠。这就是会吃醋的能品。』螺蛳太太在想,照此说来,大太太就是个能品。只不知神品又是如何?心里转着念头,口中便问了出来。『你问神品,说穿了也没有啥稀奇,象你这样能干,做起来也不费事,一句话∶恩威并用!她安分守己,是好的,你比小爷叔还要宠她;她有不守规矩的地方,你尽管说她、管她。将来有了儿女,你比她生母还要知痛痒,还要会教训。那一来,上上下下哪个不服你?哪个不说你贤慧?这样子吃醋,真吃得神了!』七姑奶奶的话,句句打入螺蛳太太心坎,而且别有领会。如今一家的主人,第一是『老太太』,第二是『老爷』,第三是『太太』,第四才轮到她,除了下人,只有管她的,而没有她管的,倘或亲自经手挑选,替胡雪岩多娶几房姨太太,照七姑奶奶所说的,拿『恩威并用』四个字来调教,叫她们心服口服,那时才真正显得出当家人的威风气派。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在脸上绽开了笑容;七姑奶奶便也笑道∶『怎么样?四姐,你也想吃一吃这种看不出来是吃醋的醋?』 『只怕我不会吃。』螺蛳太太说∶『七姐,你也帮我留意、留意。』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知道她决心照她的话去做了。本来是闲谈,即令有为她策划的意思,亦须从长计议,不道她从善如流,立刻就听信了!实在出人意外。 转念到此,她顿感肩头沉重,俗语说的『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象螺蛳太太这样的情形,实在少而又少∶再说罗四姐是胡雪岩自己看中的,即令进门以后不如意,也怪不到她头上。现在不同了,意完全象是她出的主意,将来倘有风波,从胡老太太起,都会怨她。 因而不能不好好替螺蛳太太想一想。 『四姐,』她想到就说∶『凡事想得蛮好,做起来不太容易小爷叔如果要讨堂子里的人,你不可以许他;堂子里的人有习气,难管。』『是的。要讨总要讨好人家的女儿。』螺蛳太太又说∶『我要先同大先生说明白,他尽管自己去物色,人一定要让我看过。』她紧接着又说∶『其实用不着他自己去物色,我先托人替他去挑。』螺蛳太太说到做到,三、四年工夫,陆续物色、加上胡雪岩自己选中的,一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连她自己在内,恰好凑成十二金钗之数。 眷属一多,又加上生意发达,不断添人,原有的房子虽然一再扩充,始终不敷所需;到后来基地所限,倘非彻底翻造就得另开新居。胡雪岩便与螺蛳太太商量,打算另外觅地建一所住宅,将他的两个胞弟,连同各式办事人等一起迁了出去,空出来的房子拆掉,改做花园,另外要造一座『走马楼』,将『十二金钗』集中一起。 螺蛳太太对造一座走马楼,倒颇赞成,但对另建新宅却有异议。 『请二老爷、三老爷搬出去,会伤老太太的心;亲戚也会说闲话。这件事,老爷还要斟酌。』听说会伤老母之心,胡雪岩立即打消了原议,不过,『房子不够住,总要想法子。』他问∶『你有啥好主意?』『我听说间壁刘家的房子要卖;后门口米店老板死掉了,两个儿子分家争产,米店归哪个管,一直在吵,也想卖了房子分现款,不如拿这两家的地皮买过来,打通围墙,不是可以联在一起?』 这下又激起了胡雪岩好摆排场的意兴,恰好这年丝价大涨;胡雪岩操纵『洋庄』,结算下来三个月的工夫,赚了四十万银子,决定大治园林。 『譬如我没有挣到这笔款子,』他这样对螺蛳太太说∶『我照你的意思来做;不过范围要做得大,前后左右都要临街,方方正正一大片,象王府的气派才好。』这是有面子的事,螺蛳太太当然高兴。于是胡雪岩派人到周围人家去游说,动以厚利;其中除了两家,都愿意迁让,。 这两家一家是酒栈,说存酒搬运不便,无法出让,态度虽然坚决,说话却很客气;另一家就不同了。 这一家是个极小的剃头店,位置恰好在元宝街与望仙桥直街转角之处,为出入所必经,整片房子,在此交通要道上缺了一块,而且是家破破烂烂的剃头店,就象绝色美人,瞎了一只眼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她是啥意思?』胡雪岩说∶『她如果想卖好价钱,尽管说,要多少就多少好了。』 她,是指剃头店的『崔老太婆』。老板是她的儿子,脾气虽然也很强,但经不住胡家下人三天两头去说好话,又看在钱的份上,意思倒有些活动了,可是崔老太婆执意不允。原来她是年轻守寡,孤苦无依,好不容易将儿子抚养成人,也只是个剃头匠,她不怨自己当初不该叫儿子去学了这一行,只说老天无眼;慢慢养成了怪僻的脾气,最恨有钱人;越有钱越恨,因此,胡雪岩说到『要多少就多少』这句话,恰恰犯了她的忌。 『你同你们东家去说,他是财神,我们是穷鬼,打不上交道。他发财是他的;他又不是阎王、判官,我也用不着怕他。』去打交道的是胡雪岩门下的一个清客,名叫张子洪,以脾气好出名,此时也忍不住生气,说了一句∶『他虽不是阎王判官,不过也是个道台。』 『道台莫非不讲王法?』崔老太婆答说∶『我们娘儿两个两条命,随便他好了。』 这番话传到胡雪岩耳朵里,气得一天没有吃饭。门下清客、帐房、管事,还有听差打杂的,议论纷纷,而且出了好些主意,有的说请县里的差役来跟她说话;有的说放火烧掉她的房子再说;有的说造张假契约跟她打官司,但胡雪岩终觉不忍,螺蛳太太也怕逼出人命案子来,约束下人,不准胡来。以至于一直到巨宅落成,元宝街也重新翻修过,那家剃头店始终存在。 落成之日,大宴宾客,共分三日,第一天是『三大宪』,杭州府、仁和、钱塘两县,以及候补道;邀约在籍的绅士作陪,入席之前,主人亲自引道游园,曲曲折折,转过假山,只见东南方树木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楼,华丽非凡;令人不解的是,四周雕栏,金光闪耀,远远望去,谁也猜不透是何缘故。 『雪翁,』巡抚杨昌浚∶『那里个什么所在?』『是内人所住的一座楼。』 听说是内眷住处,杨昌浚不便再问∶私下打听,才知道那座楼名为『百狮楼』。栏杆柱子上,用紫檀打磨出一百个狮子,突出的狮目,是用黄金铸就,所以映日耀眼,令人不可逼视。 『太太们住的地方,怎么叫百狮楼,莫非「河东狮吼」这句话,他都不懂。』 『不是。因为那位太太称为螺蛳太太,所以胡大先生造了这座楼给她住。』 杨昌浚再问『螺蛳太太』之名如何而起,是何出身。打听清楚了觉得未免过分,便悄悄写了一封信给在肃州的左宗棠,颇有微词。 哪知左宗棠对他的看法,颇不以为然,只是不便明言;恰巧他的长子来信,亦批评了胡雪岩,正好借题发挥,说一个人的享用,求其相称,胡雪岩的功劳,世人不尽了解,他很清楚,西征军事之能有今日,全亏得有胡雪岩,享用稍过,自可无愧。他又提到他的儿女亲家,也是平生第一知己的陶澍,在两江总督任上时,他的女婿胡林翼,以翰林在江宁闲住,每天选歌征色,花的都是老丈人的『养廉银』;内帐房有一次向陶澍表示,胡林翼挥霍无度,是否应该稍加节制?陶澍告诉他说∶『尽管让他花!他将来要为国家出力,有钱亦没有工夫去花。』胡雪岩跟胡林翼的情形虽有不同,但个人的享用,比起为国家所谋的大利来,即令豪奢亦不足道。 这些话辗转传到浙江,胡雪岩感激在心,对左宗棠自然越发尽忠竭力;但螺蛳太太却心生警惕;与七姑奶奶私下谈起来,都认为『树大招风』,应该要收敛了。可是胡雪岩只问一句∶『怎么收法?』螺蛳太太却又无词以对。因为胡雪岩所凭借的是信用,信用是建立在大家对他的信心上面,而信心是由胡雪岩的场面造成的,场面只能大,不能小;否则只要有人无意间说一句∶『胡大先生如今也不比从前了。』立刻就会惹起无数猜测;原来有仇恨的、无怨无仇只是由于妒嫉的,原是推波助澜,大放谣言,那一来信用就要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更多精彩电子书免费下载,尽在【淘書客】Www.taoshuke.cn 《胡雪岩》之第四部《萧瑟洋场》 作者:高阳 第一章 因为如此,螺蛳太太的心境虽然跟胡雪岩一样,不同往年,还是强打精神,扮出笑脸,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接着便又要为胡老太太的生日,大忙特忙了。 生日在三月初八,『浩治桃觞,恭请光临』的请帖,却在年前就发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礼的专差,络绎来到杭州,胡府上派有专人接待;送的礼都是物轻意重,因为胡雪岩既有『财神』之号,送任何贵重之物,都等于『白搭』,惟有具官衔的联幛寿序,才是可使寿堂生色的。 寿堂共设七处,最主要的一处,不在元宝街,而是在灵隐的云林寺。铺设这处寿堂时,胡雪岩带着请客,亲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悬一方红地金书的匾额,『淑德彰闻』,上铭一方御玺∶『慈禧皇太后之宝』,款书∶『赐正一品封典布政使衔东西候补道胡光墉之母朱氏』。匾额之下,应该挂谁送的联幛,却费斟酌了。 原来京中除了王公亲贵,定制向不与品官士庶应酬往来以外,自大学士、军机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寿礼,李鸿章与左宗棠一样,也是一联一幛,论官位,武英殿大学士李鸿章,久居首辅,百僚之长,应该居中。但胡雪岩却执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爱人以德的一个名叫张爱晖的清客,提出规劝。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服是首辅;左湘阴是东阁大学士,入阁的资格很浅,不能不委屈。这样的大场面,次序弄错了。要受批评;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毛疵,说大先生以私情乱纲纪,搞出啥不痛快的事来,也太无谓了。』『你的话不错。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湘阴这样看得起我,遇到这种场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贬成第二,我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话不是这么说。大先生,你按规矩办事,湘阴一定也原谅的。』 『就算他原谅,我自己没法子原谅,张先生,你倒想个理由出来,怎么能拿湘阴居中。』『没有理由。』张爱晖又说∶『大先生,你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李合肥。』 胡雪岩不作声,局面看着要僵了;那常来走动的乌先生忽然说道∶『有办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怎么改法?』胡雪岩很高兴问。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来左宗棠送的寿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晋九荣庆』,下款是『秃头』的『左宗棠拜祝』,平辈论交,本来是极有面子的事;乌先生主张加上左宗棠的爵位,变成『恪靖候左宗棠拜祝』;这一来就可居李之上了,因为李鸿章的下款上加全衔『武英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部堂肃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乌先生是个庙祝,只为他是螺蛳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岩爱屋及乌,将他侧于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时出此高明的一着,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不过大先生,我倒还要放肆,胡出一个主意。如果左湘阴居中,李合肥的联幛只好挂在东面板壁,未免贬之过甚;是不是中国挂一幅瑶池祝寿图,拿左、李的联幛分悬上下首,比较合适?』 胡雪岩看乌先生善持大体,便请他专管灵隐这个最主要的寿堂,而且关照他的一个外甥张安明,遇事常找乌先生来商量;张安明是胡府做寿揽全局的大总管。 张安明自然奉命唯谨,当天就请乌先生小酌,诚意请教,『有件事,不晓得乌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说,』寿堂虽有七处,贺客太多,身分不同,挤在一起,乱得一塌糊涂,一定要改良。『』寿堂是七处,做寿是不是也做七天?『 『不错。大先生说,宫里的规矩「前三后四」,要七天。』张安明轻声答说∶『不过,这话对外面不便明说;只说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开贺也是七天。』『打七』便是设一坛水陆道场,是佛门中最隆重的法事,称为『水陆斋仪』,亦名『水陆道场』,俗称『打水陆』。斋仪又有繁简之分,讽经礼忏七七四十九日称为『打水陆』;为了祝厘延寿,通常只须七日,叫做『打七』。 『有七处寿堂,又分七天受贺,大可分门别类,拿贺客错开来,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致于糟蹋。』『这个主意好。我们来分它一分。』于是细细商量,决定第一天请官场,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五品以下文武职官,占了四个寿堂,此外是现奉差委的佐杂官,与文武候补人员各一;留下一处专供临时由外地赶到的官员祝寿之用。 第二天请商场,丝、茶、盐、典、钱、药、绸各行各业的伙友,分开七处。第三天是各衙门的司事,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书办;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请亲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寿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热闹热闹。 这样安排好了,去请示胡雪岩;他不甚满意,『自己人热闹热闹,用不着七处寿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热闹不起来。』他说,『我看还要斟酌。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们来了,到哪里去拜寿?』 『这样好了,专留一天给洋人。』乌先生说∶『一到三、四月里,来逛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请个客,这一天的洋人,不论识与不识,只要来拜寿的,一律请吃寿酒。』『洋人捏不来筷子。』胡雪岩说∶『要请就要请吃大菜。』『这要请古先生来商量了。』请了古应春来筹划。由于洋人语言不尽相同;饮食习惯,亦有差异,好在有七处寿堂,决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国,各占一处。 『应春,』胡雪岩说∶『这七处接待,归你总其成。大菜司务,归你到上海去请。』 『好。』古应春说∶『要把日子定下来,我到上海,请字林西报的朋友登条新闻,到时候洋人自然会来。』『妙极!』张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寿∶只怕从古以来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这份福气。』果然,胡老太太听了也很高兴。胡家的至亲好友,更拿这件事当作新闻去传说,而且都兴致勃勃地要等看见洋人拜寿。 这年杭州的春天,格外热闹,天气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传说如何如何豪华阔气,招引了好些人来看热闹。何况光算外地来拜寿的人,起码也增加了好几千人。 到得开贺的第一天,城里四处,城外三处,张灯结彩,『清音堂名』细吹细打的寿堂周围,车马喧阗,加上看热闹的闲人、卖熟食的小贩,挤得寸步难行。只有灵隐是例外,因为三大宪要来拜寿,仁钱两县的差役以外,『抚标』亦派出穿了簇新号褂子的兵丁,自九里松开始,沿路布哨弹压,留下了极宽的一条路,直通灵隐山门。 从山门到寿堂,寿联寿幛,沿路挂满;寿堂上除了胡雪岩领着子侄,等在那里,预备答谢以外,另外请了四位绅士『知宾』。一位是告假回籍养亲的内阁学士陈怡恭,专陪浙江巡抚刘秉璋∶一位是做过山西臬司,告老回乡的汤仲思;另外两位都是候补道,三品服饰,华丽非凡,是张安明受命派了裁缝,量身现做奉赠的。 近午时分,刘秉璋鸣锣喝道,到了灵隐,藩臬两司,早就到了,在寿堂前面迎接;轿子一停,陈怡恭抢上前去,抱拳说道∶『承宪台光临,主人家心感万分。请,请!』肃客上堂,行完了礼,刘秉璋抬头先看他送的一堂寿序,挂在西壁最前端,与大学士宝均金送的一副寿联,遥遥相对;这是很尊重表示,他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这时率领子侄在一旁答礼的胡雪岩,从红毡条上站起身来,含笑称谢∶『多谢老公祖步,真不敢当。』这『老公祖』的称呼,也是乌先生想出来的。因为胡雪岩是布政使衔的道员,老母又有正一品的封典,自觉地位并不下于巡抚,要叫一声『大人』,于心不甘;如用平辈的称谓,刘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这个小小的难题跟乌先生谈起,他建议索性用『老父母』的称呼;地方官是所谓父母官,士绅对县官称『老父母』,藩臬两司及巡抚则称『老公祖』,这样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抚,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