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洋务要请教洋人。』左宗棠对胡雪岩说∶『我请德参将与日税务司下船看过,说仿制的式样,大致不差,机器能够管用,就很难为他们。不过,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轮机。 德参将正好有本制船的图册,你不妨看看。『』是!『胡雪岩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你先听听他们的说法。『左宗棠答非所问;然后略略回头,嘱咐蔡通事∶』你问他们,我想造轮船机器,他们能不能代雇洋匠?『 于是蔡通事用法语传译。德克碑与日意格立即作答,一个讲过一另一个讲;舌头打卷,既快且急,显得十分起劲。『回大帅的话,』蔡通事说道∶『德参将与日税务司说,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愿意代办材料,设厂监造。如果大人有意,现在全浙军务告竣;德参将打算退伍回国,专门为大人奔走这件事。』『喔!』左宗棠点点头,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岩会意,随即向两位洋客提出一连串的问询;最着重的是经费。德克碑与日意格亦只知大概,并不能有问必答。不过洋人倒是守着中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决不模棱两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岩的头脑,根据已知的确实数字,引伸推比,亦能获知全盘的概算。 这一顿饭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岩,邀到签押房里坐定,第一句话就说∶『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轮。』胡雪岩吓一跳,『这谈何容易?』他说,『造一个船厂,没有五十万银子下不来;造一条兵轮总也得二三十万银子——也不能为造一条兵轮设个船厂;不说多,算造十条,就是两三百万。闽浙两省,加上两江,也未见得有这个力量。』『不错!不过,你不要急;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办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岩,』左宗棠顾盼自喜地说,『李少荃的学问,是从阅历中来的,不过这几年的事;他点翰林,不过靠一部诗经熟。我做学问的时候,只怕他文章### 还没有完篇。说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从道光十九年起,就下过功夫——。』这年林则徐在广东查毁鸦片,英国军舰犯境,爆发了鸦片战争;也就是这一年,陶澍病殁在两江总督任上,左宗棠迁居陶家,代为照料一切,得能遍读印心石屋的遗书,凡唐宋以来,史传、别录、小说;以及入清以后的志乘、载记、官私文书凡是有关海国故事的,无不涉猎。所以谈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轮兵船,于古无征;不过举一反三,道理是一样的。海船不可行于江河,不然必致搁浅。可笑的是,衮衮诸公,连这点浅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为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说起来,李少荃的洋务,懂得实在也有限。』这番话在胡雪岩听来,没头没脑,无从捉摸;他跟左宗棠的关系,已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当即老实问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丰末年跟英国买兵轮那件事吗?』 『喔,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杭州被围;后来杭州失守,我在宁波生一场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这样一件事,对来龙去脉,完全不清楚。』『我很清楚。这重公案的始末经过,我细看过全部奏折,可以约略跟你说个大概。是英国人李泰国与赫德捣鬼,英国代办中号火轮三只,小号火轮四只,船价讲定六十万银子,李泰国擅作主张,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万银子。至于火轮到后,轮上官兵薪饷、煤炭杂用,每个月要用十万银子。这还不算,火轮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国人管带——。』『我打句岔,』胡雪岩截断了话问∶『这为了什么?』『喏,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将前几年购买英国兵轮的有关上谕与奏折,抄辑成册;这时随手翻开一篇,递给胡雪岩,让他自己去细看。 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间,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恭亲王,及文祥等入会衔的奏折,一开头就说∶窃臣等前以贼氛不清,力求制胜之方,因拟购买外洋炮船,以为剿贼之资,于咸丰十一年五月间专折奏明,奏上谕∶『东南贼势蔓延,果能购买外洋炮船,剿赋必可得力,实于大局有益。』等因,钦此;遵即咨行各该督抚。 旋据两江督巨曾国藩复奏,『购买外洋船炮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 读到这里,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岩说道∶『如用于剿贼,只须能航行长江的小炮艇;何致于要花到一百万银子?』『就是这话罗!衮衮诸公目贵目贵不明,于此可见。你看年这一篇!』左宗棠指给胡雪岩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国荃的一道奏折,说的是∶查前后廷旨购办轮船七号,不惜巨资,幸而有成,闻皆将到海口矣!惟近见总理衙门与洋人李泰国商定往复;除轮船实价百万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粮七万余两,每年大率不下百万两,俱于海关支扣。窃计国家帑藏空虚,倏而岁增巨款,度支将益不给。 当始议购买之时,原以用中国人力,可以指挥自如,且其时长江梗塞,正欲借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攻克九氵伏州,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边之城,仅金陵省会,尚未恢复;然长江水师,帆樯如林,与陆军通力合作,一经合围,定可克期扫荡。 巨窍见轮船经过长江,每遇沙渚回互,或趋避不汲,时有胶浅之虞。盖江路狭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 譬犹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其势之使然也。平时一线直行,犹且如此;临阵之际,何能盘旋往复,尽其所长?是大江之用轮船,非特势力少逊,究亦有术穷之时,今会其入江,实有不借彼战攻之力;若顿诸海口,则又安闲无所事事。 看到这里,亦可以掩卷了。购造大轮船,非是为了剿匪;当曾国荃上此奏折时,金陵将次合围;苏州亦正由李鸿章### 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国荃自然不想有人来分他的功。而况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儿持长矛于短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衡诸海轮和示范的实况亦甚贴切。朝廷正以李泰国狡诈,难以与谋;得此一奏,当然会毅然决然地,打消此议。 『然而,今昔异势,』左宗棠说∶『福建沿海,非兵轮不足固疆圉、御外敌。雪岩,你以为如何?』 『是!大人见得远。』胡雪岩答说,『督抚担当方面军务;如今内乱将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闽浙海面进犯,守土之责,全在大人。如果不作远图;虽不致于闹出叶大人在广东的那种笑话来,可也伤了大人的英名。』所谓『叶大人』是指『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两广总督叶名琛。拿他作比,稍觉不伦;但就事论事,却是前车可鉴。左宗棠很起劲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益见得我责无旁贷,雪岩,我决计要办船厂。』『只要经费有着,当然应该办。』『经费不必愁。当然购船,是由各海关分摊;如今当然仍照旧章###.不过,闽浙两海关,格外要出力。』『那是一定的。不过——。』胡雪岩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胡雪岩深感为难,不便明说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头来,难题在胡雪岩也一定会解消。最要紧的是,让他无所顾忌,畅所欲言。因此,他了以闲豫的神态,『不必急,我们慢慢谈。事情是势在必行,时间却可不限。』他神秘地一笑到,『等我这趟出兵以后,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了;要紧要慢,收发由心。』 这最后两句话,颇为费解;就连胡雪岩这样机警的人,也不能不观色察言,细细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种成竹在胸,而又诡谲莫测的神态,胡雪岩陡然意会;所谓『要紧要慢、收发由心』,是指入闽剿匪的军务而言。换句话说,残余的长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肃清;并且肃清的日子,是远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远就远,要近就近。 这远近之间,完全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打算?勤劳王事,急于立功,自是穷追猛打,克日可以肃清;倘或残余的长毛有可以利用之处,譬如借口匪势猖獗,要饷要兵,那就必然『养寇自重』了。 想到这里,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问,『预备在福建做几年?』 『问得好!』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乐;然后反问一句∶『你看我应该在福建做几年?』 『如果大人决心办船厂,当然要多做几年。』 『我也是这么想。』 『做法呢?』胡雪岩问,『总不能一直打长毛吧?』『当然,当然!釜底游魂,不堪一击;迁延日久,损我的威名。不过,也不必马到成功。』说到这里,左宗棠拈髭沉思;脸上的笑容尽敛,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知道的,广东这个地盘非拿过来不可;兵事久斩,只看我那位亲家是不是见机?他肯急流勇退,我乐得早日克敌致果;不然就得多费些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胡雪岩说,『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为大人打算。』 『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 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擞地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象这样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正是!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 『两江亦不敢公开为难;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说到办船厂的经费,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是天经地义的事。北洋的津海关,暂且不提;南洋的海关,包括广东在内,一共五大关∶上海的江海关;广州的粤海关;福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我们浙江的宁波关。将来分摊经费,闽、厦两关以外,粤海关肯支持,就是五关占其三;浙江归大人管辖,马中丞亦不能不卖这个面子。这一来,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 『对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就在广东。雪岩,我想这样,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参照当年购船成例,好好斟酌,写个详细节略来;至于什么时候出奏,要等时机。照我想,总要广东有了着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说,『好在时间从容得很,一主面我先跟德克碑他们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经费的来源。 至于筹备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归我想办法来垫。『』好极!就这么办。不过,雪岩,江海关是精华所在;总不能让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里!你好好想个法子,多挖他一点出来!『』法子有。不过,『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用那个法子!『』为什么?『 『用那个法子要挨骂。』 『这你先不必管。请说,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债。』胡雪岩说,『借债要担保。江海关如说目前无款可拨,那末总有可拨的时候。我们就指着江海关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数,作为还洋债的款,这就是担保。 不过,天朝大国,向洋人借债;一定有人不以为然。那批都老爷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这番话说得左宗棠发楞;接着站起身来踱了好一回方步;最后拿起已交在胡雪岩手里的』抄本『,翻到一页,指着说道∶』你看看这一段!『 指的是恭亲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据李泰国向恭王面称∶『中国如欲用银,伊能代向外国商人借银一千万两,分年带利归还。』可是恭王又下结论∶『其请借银一千万两之说,中国亦断无此办法。』『大人请看,』胡雪岩指着那句话说∶『朝中决不准借洋债。』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说到这里,左宗棠突然将话锋扯了开去,『雪岩,你要记住一件事;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说出个道理来并不难;拿恭王的这个奏折来说,当时因为中国买船,而事事要听洋人的主张,朝中颇有人不以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说中国断无借洋债的办法。倘或当时军务并无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坚甲利炮不可;那时就另有一套话说了;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诺之理?』 这几句话,对胡雪岩来说,就是『学问』;心诚悦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谈越起劲了。 『我再你讲讲办大事的秘诀。有句成语,叫做「与其待时,不如乘势」;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地办成了,就因为懂得乘势的缘故。何谓势?雪岩,我倒考考你;你说与我听听,何谓势?』 『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岩笑道∶『还是请大人教导吧!』『有些事,我要跟你请教;有些事我倒是当仁不让,可以教教你。谈到势,要看人、看事、还要看时。人这势者,势力;也就是小人势利之势。当初我几乎遭不测之祸,就因为湖广总督的官文的势力,比湖南巡抚路秉章### 来得大,朝中自然听他的。他要参我,容易得很。』『是的。同样一件事,原是要看什么人说。』 『也要看说的是什么事?』左宗棠接口,『以当今大事来说,军务重于一切;而军务所急,肃清长毛余孽,又是首要,所以我为别的事说话,不一定有力量,要谈入闽剿匪,就一定会听我的。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过。以我现在的身分,说话是够力量了;论事则还要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开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言听计从。说迟了自误;说早了无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撵我那位亲家,现在就还不到时候。』 『是的。』胡雪岩脱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广东交界的地方,才是时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说道∶『办船厂一事,要等军务告竣,筹议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时机。不过,我们必得自己有预备,才不会坐失时机。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领神会,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远。结合大局,左宗棠的勋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业与利益,了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胜仗不可!这是一个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关键。 由于这个了解,他决定了为左宗棠办事的优先顺序;不过,这当然先要征得同意,因而这样说道∶『大人的雄心壮志,我都能体会得到;到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我亦大致有数,事先会得预备。如今我要请问大人的是,这趟带兵剿匪,最着重的是什么?』 这句话将左宗棠问住了;想了一会答道∶『自然是饷!』『饷我可以想法子垫。不过,并不是非我不可;各处协饷,能够源源报解,何必我来垫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话了。』左宗棠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坚而器不利,则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岩,这非你不可!』『是!愚见正是如此。』胡雪岩欣慰地答说∶『我替大人办事,第一是采办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嘱咐,我自会留意。至于炮弹子药,更不在话下;决不让前方短缺。第二是饷,份内该拨的数目,不管浙江藩库迟拨早拨,我总替大人预备好。至于额外用款,数目不大,当然随时都有;如果数目太大,最好请大人预先嘱咐一声,免得措手不及。此外办造厂之类,凡是大人交代过的,我都会一样一样办到;请大人不必费心,不必催,我总不误时机就是。』『好极了!』左宗棠愉悦异常,『汉高成功,功在萧何。我们就这样说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担待。』 第十章 左宗棠在同治三年十月底,交卸了兼署浙江巡抚的职司;在杭州全城文武官员,呜炮恭送之下,启程入闽督师。 在此以前,援闽之师分三路出发。西路以帮办福建军务浙江按察使刘典所部新军八千人为主力;会同记名按察使王德榜的两千五百人,由江西建昌入汀州;中路记名提督黄少春,副将刘明灯两部共四千六百人,由浙江衢州,经福建浦城、建宁入延平;东路由署理浙江提督高连升会同候补知府魏光邴,领兵四千五百人,过钱塘江由宁波乘轮船,循海道至福州登陆。 这三路军队的目标都是闽南——李世贤踞厦门之西的漳州;丁太洋在福建、广东、江西三省交界的武平;而汪海洋则在闽南的东西之间流窜。左宗棠的打算是,决不能让他们出海;由北、西、东三面收紧,压迫敌人南窜。福建之南就是广东。两广总督毛鸿宾与广东巡抚郭嵩焘,见此光景,心知不妙。左宗棠如果驱贼入粤,则援闽之师,随贼而至,会形成长毛与『友军』交困的窘境,所以非常着急。 可是由两员副将方耀、卓兴所率领的粤军,不过八千之众;福建延建邵道康国器,虽是广东人,新统一军,亦多粤籍,却不能算粤军,因为是左宗棠的部下,并不听命于广东大吏。毛鸿宾与郭嵩焘迫不得已,一而派方耀、卓兴入闽会剿,明阻长毛,暗挡左宗棠;一面打算奏请起用守镇江的名将冯子材督办东江军务,自求振作。 当援闽之师未到以前,福建陆路提督林文察已与李世贤接过仗。林文察是台湾彰化人,咸丰八年以助饷剿淡水的土匪,授职游击,做了武官;他所统率的台勇擅用火器,剽悍善战,助林文察当到总兵,获得『巴图鲁』的名号。王有龄被困杭州时,曾奉命援浙,而阻于衡州;以后归左宗棠节制,很立了些战功,补实为福建福宁镇总兵,不久擢升为福建陆路提督,随即提兵回台,在他家乡平乱。 乱党的首领,是原籍漳州龙溪的戴潮春;他是中国历史上阴魂不散的老牌乱党白莲教的余孽。在彰化名义上办团练,实际上与长毛是勾通的。 咸同之交,浙江沦陷,在福建的官军,多调闽北浙南;戴潮春认为是起事的好机会,三月间由其党羽林戆晟在大墩起事,五天以后,占领彰化,台湾兵备道孔昭慈被杀。戴潮春自称『东王』∶『南王』是林戆晟;此外还有『西王』与『北王』。下面的官职有『大国师』、『左右丞相』、『六部尚书』等等。 这个略仿太平天国建制,沐猴而冠,仿佛戏台出将入相的场面,由于东南战局正在紧要关头,朝廷只应粮道丁日健的力请,派了六百人去攻剿;因而得以维持一时。及至同治二年秋天,左宗棠收复浙江,已有把握,才派林文察回台,号召旧部;福建巡抚徐宗干,亦派久官台湾的丁日健领兵赴援,并授为台湾兵备道,督办全台军务。 于是到了十一月初,彰化收复,继攻下斗六;到了年底,戴潮春被擒于张厝庄、林戆晟败死于四块厝,局面可以算是稳定下来了。 不过肃清残余乱党,亦很费力;尤其是当李世贤占据漳州以后,戴潮春的余党准备接应会合,图谋再举。左宗棠深恐李世贤、汪海洋等人出海,正就是为此。 林文察见此光景,深感为难,一方面要防止死灰复燃,放不得手;另一方面以福建陆路提督为一省最高武官的地位,对于收复漳州、汀州等地,责无旁贷。仔细考虑下来,还是应该回福建;因为能够消灭李世贤,彰化的乱党便失去凭借与指望,不战而自溃。 打定主意,仓卒内渡,同船只带了两百亲兵。他与李世贤交过手不止一次,不敢轻敌;原意到了福建,先作部署,然后出击,那知李世贤早有准备,在万松关设下埋伏,专等他入网。 而林文察则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自感兵力孤单,一路收容了许多散兵游勇,杂凑成军;如果粮饷充裕,时间从容,而又有得力的帮手,当然可以将此辈渐渐练成劲旅,否则就只有利用他们急于追求出路,或者怀仇报仇的心理,淬厉士气,作背城借一之计。林文察老于兵事,默察情势,认为不得不速战速决;拖下去徒耗粮饷,且难部勒,将不战自溃。本来左宗棠的檄令,是责成他『力保泉厦』,这是很难的任务,因为漳州以东,直到厦门、泉州,地势平衍,易攻难守,而况彼此兵力众寡悬殊。就方略讲,应该以攻为守;就利害关系来看,以少攻多,虽然吃力,但与其守而败,不如攻而败。因此,在十月初便由泉厦而进,在万松关上扎营。万松关又名万松岭,在漳州以东二十五里的凤凰山上,为由泉厦渡江入漳的孔道。扎营刚定,李世贤派一队人马来攻,用意在试探虚实;哪知副将惠寿不中用,竟让长毛踩了营盘。林文察迫不得已,退驻叫做玉洲的地方,隔了两天出队攻击,小胜而回。 就在这时候又接到左宗棠的札子,指示他『深沟高垒,勿浪战求胜;俟浙军到后,协力规复漳州。』林文察这时不能不听命,驻营在万松岭上,静候援军;另由水师总兵曾玉明,在九龙江近海澄县地方的海口镇,结扎水营,以为犄角之势。 这样守到十月底,左宗棠还未进入福建境内,而先行出发的浙军,三路合围之势,将次形成。李世贤原来是在万松关以西设下埋伏,专候林文察入网;见他按兵不动,而浙军又已入闽,不能不急着打开一条出路,因而在十一月初三,发动突袭。 突袭是分水陆两路进行。袭击水营的长毛,皆以烟煤擦脸,有意扮成狰狞可怖的鬼相;同时亦用作为『自己人』的识别。曾玉明的水师,猝不及防,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轰击以处,其余各营,都垮了下来。 在西面万松关上的林文察所部,本是越拖越坏的散兵游勇;听说后路被袭,未战先乱。 副将惠寿,游击许忠标,压不住阵,只有溜之大吉;林文察都不肯逃,结果中枪阵亡。溃散下来的乱兵,勉强集结在九龙江东岸,算是保障泉州门户。 三月以后,左宗棠到了浦城,正式进入福建境界;预定就以此为行辕。行辕所收到的第一件战报,便是林文察兵败殉职。 这不是马到成功的征兆,左宗棠大为不悦。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军的锐气,也伤了他的威名;虽非死有余辜,却是决不可原谅的。因而出奏时,便不肯专叙此事,只用一个『督师行抵浦城,现筹剿办情形』的案由,在折子中斥责林文察不听调度,致有此失;幸亏高连升军一已由福州赶到闽南,泉厦可保无虞。至于林文察的恤典,申明另案奏请;但可想而知的,恤典不会优厚。 不过局势很快地稳住了。左宗棠最担心的,就是李世贤向东南横窜入海,所以只要高连升一军,能自福州南下,及时拦堵,先挡得一阵;等苏军郭松林、杨鼎勋领兵航海而来,肃清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为此,左宗棠定下东守北攻西压的策略,最先收复闽南偏北的龙岩;接着会同粤军方耀所部,收复闽粤交界的永定。 这两场胜仗才下来,士气大振,指挥更加灵活;左宗棠开始『驱贼入粤』,首先是由毗连江西的汀洲、连城一带、将汪海洋部下的长毛,往南撵向与广东交界的武平、上杭一带。 其时援闽苏军已陆续到达,与浙军高连升、黄少春所部,划分防区,而以进取漳州为目标,苏军守漳州之南浙军守漳州之北。这一来,李世贤出海之路是彻底被遮断了。到了四月中旬,浙苏各军由南北同时出击,会功漳州;到了四月廿一,漳州克复,可是李世贤却开西门而走,与汪海洋会合在一起,成为『困兽』了。 当时的形势是东南方面泉、厦、漳沿海一带,兵力最厚;西北永定有七千余人防守;东北的漏洞,亦已及时防补,唯有西面最弱,左宗棠几乎毫无布置。 西面就是广东的大埔、饶平一带,虽有粤军方耀防守,可是决非李世贤、汪海洋的对手,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然则,左宗棠之意何居?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来。 这个明眼人是远在京城里的军机章### 京领班许庚身,在五月十二那天,看到发下来的一个奏折,大为诧异;这个奏折是李鸿章### 所上,作用是在表功,所以案由是『援闽苏军,会合浙军分路进逼,于四月二十一日克复漳州府城』;奏报进攻情形中,有一句话说∶『侍逆李世贤潜开西门而遁。』这与同时收到的左宗棠的战报,情况不符。 左宗棠的奏折,案由是『进逼漳西大捷,现筹办理情形』。并未提到漳州克复,再未变到李世贤由漳州西门而遁;只说『李逆世贤经官军叠次击败,势日穷蹙;图由漳北小路绕犯安溪,以抄官军后路。其计未成,又图勾结同安土匪,内讧滋事;经离松林凰带所部两营驰赴同安,会同道员曾宪德将西塘、上宅、浒井各乡匪巢洗荡。』再看拜折的日期是四月廿六,拜折的地点是福建省城。福州离漳州不过两三日路程;廿一克复漳州,在福州的左宗棠不应该到廿五还不知道。如果已经知道,廿六拜折何以不报捷?这是莫大的一个疑窦,但稍作参详,不难明白,左宗棠只为李世贤『漏网』,不肯报捷;先说他想『绕犯安溪』,又想『勾结同安土匪』,最后说由郭松林如何如何,是打算将李世贤『漏网』的责任,轻轻推到郭松林头上。 至于左宗棠想『整』郭松林的缘故,亦可以推想得到。原来从林文察阵亡以后,福建陆路提督一缺便补了福山镇总兵的郭松林,虽为署任,总是升官;而如没有左宗棠的奏请苏军援闽,这个武将中最高职衔的提督,请未见得轮得到郭松林。照左宗棠的想法,郭松林的升官,既由援闽而来;而所升的官,又是福建的缺分,则不论感恩图报,还是循名责实,都该照建制归隶他的部下。无如郭松林虽经福建巡抚徐宗干一再催促,始终不肯到任。以福建的武官在福建打仗,却自居于客将的地位,在左宗棠是颇难容忍的;只是当郭杨两军航海南来之前,李鸿章### 特为声明∶郭松林不履任,他亦『不劝驾』。左宗棠曾经同意,此时不便出尔反尔!但又有所憾于郭松林,因而此时先作一个伏笔,一方面隐约其词地表示,追击李世贤是郭松林的责任;另一方面可以看将来的情况,果真同安土匪一时不易收拾,便可正式奏请将郭松林留在福建——以本省的提督剿本省的土匪,天经地义,名正言顺,朝廷不能不准,李鸿章### 不能不放,郭松林不能不留。 了然于左宗棠暗中的勾心斗角,再来看李鸿章### 的『援闽获胜,会克漳州府』一折,才会恍然大悟,除表功邀赏以外,还有预先为苏军留下卸责余地的作用。因为折中铺叙战况,对于郭杨两军的防区及部署,说得特别详细,一则谓∶『东山在漳州城南十里,系通漳浦大路,郭松林以八营扼之;又十里为镇门,系东山、海澄、石码适中之地,杨鼎勋以五营扼之。海澄县为两军后路,有山径可通漳浦,复派三营分布县城内外,防贼抄袭。』再则谓∶『总兵刘连捷、阜司王开榜在西北;提督高连升、黄少春等军在东路。自苏军扼扎东山,南路已断。』三则谓∶『败逆向南靖一路纷逃,各营追剿数里,当会同高、黄等军,折回东南,将东关外放子桥、东岳庙及附近南门新桥各贼垒一律荡平。』处处可以看出,郭扬两军无论防守还是攻剿,都以担当漳州南面为主,东面其次;然则李世贤开西门而遁,责任谁属?不问可知。 这样反复研判下来,许庚身认为左宗棠是在玩弄可怕的权术。从军兴以来,各省带兵大员,以驱贼出境为惯技;而左宗棠则似乎有意以邻为壑,包藏着什么祸心。此非早作纠正不可。 因此,他向恭王与文祥等人,指陈利害,奏明两宫太后,拟发『廷寄』,首先指出李鸿章### 已有奏报,漳州克复,『侍逆潜开西门而遁』;接下来便说,『漳州别经克复,而渠魁仍未授首,必将与汪逆合谋,计图复逞。现在东南两路局势既尚稳固;东北一路亦有刘明灯等联络扼守,而西面之漳浦、云霄、诏安、平和等城,均为贼踞,该逆必思由此路窜走,已无疑义。粤省饶平、大埔一带,虽有方耀等军防守,尚恐兵力不敷分布,左宗棠等仍当分拨劲旅,绕赴西路,会同粤军,迎头拦截,杜其窜越之路。』到此地步,左宗棠知道撵走郭嵩焘的时机成熟了。在此以前,他曾为蒋益澧下过一次伏笔;并用李鸿章### 作为陪衬,来提高蒋益澧的地位。这一伏笔,下在九月初,瑞麟与郭嵩焘交恶之时,而于『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命』的奏折中,附带一提∶『恐两广兵事,尚无已时,若得治军之才如李鸿章### 、蒋益澧其人,祸乱庶有豸乎!』意思是最好将李鸿章### 调为粤督,而以蒋益澧升任粤抚;这是隐约其词的试探,朝廷即令没有明确的反应,但蒋益澧可当方面之任的印象,却已在西宫太后与军机大臣的脑中留下了。 此时当然还不能明保蒋益澧升调广东;是用夹片的方式,在『陈明广东兵事饷事』中,攻郭保蒋。首先就说∶『广东一省兵事实足观,而饷事亦不可问。军兴既久,各省兵事或由弱转强,粤则昔悍而今弩矣!各省饷事或由匮而渐裕,粤则昔饶而今竭矣!』光是这两句话,便将近两年的督抚一起攻击在内;当然,郭嵩焘的责任应更重于瑞麟,因为他在任之日比瑞麟久。 接着便专责饷事,而此正是巡抚的职责;其中并无一语提及郭嵩焘的名字,而大部分的攻击却集中在郭嵩焘身上,特别提到广东富饶之区的潮州厘税。 左宗棠是这样指责∶『臣抵大埔,接晤潮郡官绅士民,询及潮郡厘税,合计杂货之厘、洋药之厘、汕头行厘、船捐,每年所得,共止三万余两,是一年所入,不足六千人一月之饷也。潮州为粤东腴郡,而厘税之少如此,外此已可类推。』这是有意歪曲事实。从钱江创设就货征税的厘金以来,最难办的就是广东;当郭嵩焘莅任之初,就曾会同总督毛鸿宾奏明。 广东办厘的情形,有异于他省,主要的原因是洋人的牵掣。广东的形势,『澳门据其西,香港绕其东,所有省河扼要海口,其地全属之洋人,而香港尤为行户屯聚之地。一二大行店皆移设香港,以图倚附夷人,便其私计,一切劝捐抽厘,从不敢一过问。其有意规避捐输者,亦多寄顿香港,希图幸免。统计出入各货,凡大宗经纪,皆由香港转输。是他省但防偷漏之途,而粤东兼有逋逃之薮。』其次是广东的风气与他省不同。广东的士绅,往往包揽税捐;厘金开办之初,亦由劣绅承包,任令侵渔中饱。而公私交受其病。其后收为官办,则原来包厘的劣绅,因为失去特权,心有不甘,从中煽动捣乱,聚众捣毁厘局之事,不足为奇;官府胆怯怕事,不敢惩办祸首,反而撤去委员,或调动府县地方官,以裘发协。而结果是越迁就,越棘手。 从郭嵩焘到任后,以易除中饮,讲求合情合理的宗旨整顿厘捐,颇有成效,从未设局的琼州府、廉州以及惠州的河源等地,次第开办。至于潮州,就广东而言,偏处东隅,久成化外,直到汪海洋逼近广东边境时,方由潮嘉惠道张铣,设法开办;数目虽少,但总是一个开端。潮州的民风,因势利导,好话说在前面,无事不可商量;强制硬压,则偏不服从。张铣的意思是,只要潮州肯承认厘捐,以后可以陆续增加;而况贼势方急,官府与绅民之间,为此先起争执,是件极危险的事。这个看法,郭嵩焘深以为然;但左宗棠有意抹煞事实,只强调每年只收得三万银子,却不说这三万银子来之不易,而只要能收此三万,以后三十万亦有希望。 最恶毒的是,左宗棠又夸大广东海关的收入∶『闻海关各口所收,每岁不下二百万两,其解京之数,无从稽考。此项若能由督抚设法筹办,于正供固期无误;而于该省筹饷大局,实裨益非浅。特此为二百年旧制,非外臣所敢轻议。』接下来便是保蒋益澧了。他说∶『臣率客军入粤,偶有闻见,自不敢不据实直陈。至兵饷兼筹,任大责重,非明于开济之才,不能胜任。浙江市政使蒋益澧,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若蒙天恩,调令赴粤督办军务,兼筹军饷,于粤东目前时局,必有所济。』这就是所谓力保。力保之『力』,端在一句话上∶『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以节制三省军务的总督,如此推崇,分量实在太重了。 左宗棠以诸葛武侯自命,目空一切,竟这样降心推崇,也实在不类他的为人。因此有人传了来一个内幕,说是闽浙总督衙门主章### 奏的幕友,受了蒋益澧一万银子的红包,力主加这『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十个字;如果流言属实,算起来是一字千金。 不过,行贿之说,虽不可知;而就事论事,却非有此十字不可。蒋益澧的才具如何,军机大臣大都了解;无不以为他难当方面之任。是故虽经左宗棠在奏折中暗示,他可代郭而为粤抚,并利用李鸿章### 作陪衬,来抬高他的身价;而朝廷始终装聋作哑。现在左宗棠的这十个字,分量之重,如雷灌耳,那就装不得聋,作不得哑了。 不过,装聋不许,却可装傻,朝廷有意不理左宗棠的暗示;只如他表面所请,在同治五年正月初八降旨∶『着浙江布政使蒋益澧,驰赴广东办理军务,兼筹粮饷。』 当保荐蒋益澧的奏折拜发之时,左宗棠对克复汪海洋所盘踞的嘉应州,已有把握。在十二月十二发动总攻,一仗大捷,汪海洋为乱枪所杀;十天以后,克竟全功。左宗棠在年底拜折∶『收复嘉应州城,贼首歼灭净尽,余孽荡平。』 这一下等于肃清了长毛余孽,左宗棠本人班师回任,各军遣归本省;然则蒋益澧『驰赴广东』,办何『军务』,筹何『粮饷』?如果有力者作此一回,蒋益澧的新命,就可能撤消。左宗棠当然早就计议及此,于是借题发挥,对郭嵩焘逼得更紧了。 所借的题目是『高连升带所部赴任』。高连升的本职是『广东陆路提督』;如今左宗棠节制三省军务的任务告一段落,自回本省,则高连升亦应有广东履任。提督到职,除本标亲兵以外,无须另带人马;而左宗棠却嘱咐高连升尽携所部赴新任。表面上的理由是大乱初平,民心不定,『以资镇压』;实际上是有意给广东出难题,因为高连升所部有五千人,每月至少亦要三万金银子的饷银,当然归广东负担。 可是,广东欢迎高连升,却不欢迎高连长的部队。于是左宗棠上奏指责广东,大发牢骚,说是『臣扪心自问,所以为广东谋者,不为不至,而广东顾难之。欲臣一概檄饬高连升所部为旋闽,兹则臣所不解也。如谓高连升军饷仍应由闽支领,则试为广东筹之,应解协闽之饷,约尚有三十余万两,此次资遣各省难民及嘉应州、镇平县赈恤平粜米粮及臣均拨鲍超一军军米价银,应由广东解还归款者亦约五万余两。即以此款悉数移充高连升军饷,以闽饷济闽军,约足一年之需;一年之后,诸患渐平,陆续裁撤此军,亦未为晚。』各省协饷,哪一省亏欠哪一省,是笔永远算不清的帐,反正能打仗就有理∶打胜仗更有理。左宗棠对这一层了解得最透彻,所以能够侃侃而言,气壮更显得理直。 左宗棠的折报,常在最后发议论,此折亦不例外,因为打击郭嵩焘的缘故,殃及广东,亦被恶声∶『伏思海疆之患,起于广东;中原盗贼之患,亦起于广东,当此军务甫竣之时,有筹兵筹饷之者,应如何惩前毖后,以图自强?若仍以庸暗为宽厚;以诿卸为能事,明于小计,暗于大谋,恐未足纾朝廷南顾之忧也。合无请旨敕下广东督抚熟思审处,仍檄高连升带所部赴任之处,出自圣裁。』这个奏折,象以前所保蒋益澧的奏折一样。左宗棠幕府中得了红包的人,密抄折底,寄达浙江,蒋益澧虽是粗材,但毕竟也还有高人,告诉他说∶高升之期已不在远。蒋益澧喜不可言,随即刻印了广东巡抚的封条,准备打点上任了。 这个奏折最厉害之处,是在借瑞麟以攻郭嵩焘。事由瑞麟一咨而起,左宗棠的咄咄逼人的笔锋,在前面亦都指出瑞麟;这是暗示,如果攻郭无效,便要转而攻端了。瑞鹿在广东的政绩如何?朝中大臣,尽人皆知;而恭王与文祥,较之道光、咸丰两朝若干用事的满州权贵,虽不知高明多少?但亦认为瑞麟必须保全,因为第一,军兴以来,督抚十分之九为汉人,此是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之事。眼前亦仅只湖广、两广是旗人;倘或左宗棠对瑞麟参劾不已,逼得朝廷非调不可,一时却没有适当的旗下大员,可以承乏。其次,瑞麟有慈禧太后的奥援,动他不得。第三,瑞麟虽是庸材,但很听话;尤其内务府的经费,跟粤海关有很大的关连,能有个听话的粤督在广州,诸事方便。 因此,朝廷就必须安抚左宗棠,不但为了保全瑞麟,亦因为由『恐未足纾朝廷南顾之忧』这句话而起了警惕。所以上谕中责备瑞麟,措词相当严厉∶『左宗棠凯旋后,粤省安插降卒,搜诛土匪,善后之事方多;正当留扎劲兵,以资镇压。瑞麟既咨催高连升赴广东提督本任,何以反令左宗棠将其部典檄饬回闽?倘闽军凯撤,而降卒土匪又复滋生事端,重烦兵力,该署督其能当此重咎耶?』 接下来便是悉如左宗棠所请∶『高连升所部五千余人,计每月饷需不过三万余两。即着左宗棠檄饬该提督带所部赴任,月饷由瑞麟、郭嵩焘按月筹给,不准丝毫短少蒂欠,致有掣肘之患!』瑞麟的受这顿申斥,当然很失面子,但前程是保住了;保不住前程的是末受申斥的郭嵩焘。 朝廷的意思是决意保全瑞麟,牺牲郭嵩焘来换取左宗棠的『忠诚』。不过上谕于『用人行政』,动辄申明,『一秉大公』,而广东军务的贻误,督抚同罪,不该一个被黜、一个无事。所以运用『打而不罚』,『罚而不打』这个不成文的『公平』之理,对瑞麟严加申饬是已打不罚;而对郭嵩焘之不『打』,正是将『罚』的先声。 不过七八天的功夫,有关广东的政局,一日连发两谕,一道是由内阁『明发』,『着郭嵩焘来京,以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另一道是仅次于『六百里加紧』的紧急军报的『廷寄』,分饬浙江、广东及福建,写的是∶马新贻奏∶巡视海口情形,酌议改造战船;粤省军事已定,藩司蒋益澧应否前往各一折。官军搜捕洋盗,全赖船械得力,方能奏效。马新贻见拟改造红单广艇三十号,合之张其光原带广艇十只,共计四十号,分派温州等处各要口;并购买外国轮船一两只,以为游击搜剿之用,所筹尚属周妥,均着照所请行。仍着马新贻督饬沿海各将弁,就见有师船,认真巡缉,搜捕余匪,以靖地方,毋得稍涉疏懈。本日已明降谕旨;授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即着蒋益澧赶紧交卸起程,前赴新任。蒋益澧经朝廷擢膺疆寄,责任非轻,到任后将军务吏治及筹饷各事宜,力加整顿,以期日有起色;毋得稍蹈因循积习,致负委任。将此由五百里各谕令知之。 左宗棠驱逐郭嵩焘是为了想占得广东这个地盘。这个目的在表面看,算是达到了;其实不然。 朝廷接纳左宗棠对蒋益澧的力保,虽说是要挟之下,不得不然;但到底集众之力对付独断独行的左宗棠,毕竟有其深谋远虑的过人之处。没有多久,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到头来是朝中用事的人,棋高一着。 第一,朝廷已有初步的打算,还要重用左宗棠,因而借他力保蒋益澧这件事上,特加词色,以为笼络;第二,广东的富庶,早就有名,而且一向是内务府公私需索之地,十多年来,洪杨荼毒遍东南,但广东受灾极轻。不过早年为了筹饷,广东督抚不得不迁就膺专阃之寄的曾国藩的保荐。事平以后,情况不同,收权之时已到;但一则碍着曾国藩,再则以郭嵩焘的出身与居官的绩效,如无重大过失,不能随便调动,尤其是有瑞麟在,相形对比,如说要整饬广东吏治,首先该调的应该是瑞麟而不是郭嵩焘。即令退一步来看,至少亦该瑞郭同调;否则谕旨中一再申明的『用人行政,一秉大公』等等冠冕堂皇的话,就变成欺人之谈了。 难得左宗棠力攻郭嵩焘,却好可用来作为收权的途径。黜郭不易;要黜蒋益澧容易得很。因为论他的出身资望与才具,都不适方面之任;将来一纸上谕,轻易调动,决不会有人说闲话。 再有层好处,便是有蒋益澧的比照;瑞麟当两广总督,便显得很够格了。所以八月间降旨,瑞麟的两广总督真除;由署理变为实授。 同一天——同治五年八月十七,另有两道上谕∶一道是陕甘总督杨岳斌奏∶『才力不及,病势日增,恳请开缺』;调左宗棠为陕甘总督。 另一道说∶『杨岳斌于人地不甚相宜,办理未能有效;眷顾西陲,实深廑系。左宗棠威望素著,熟谙韧略,于军务地方,俱能措置裕如;因特授为陕甘总督,以期迅扫回氛,绥靖边陲。』是特为表明,赋左宗棠以平服西北的重任。 照历来的规制,封疆大臣的调动,首先将预定的人选召赴到京,陛见称旨,方始明发上谕;然后『请训』出京。如果不经这一番程序,直接降旨调补,那末新任就该自请陛见请训;意思是此一调动,必含有除旧布新的整顿之意在内。朝廷的希望如何,必先探询明白,所以应该请训。当然,亦有例外,例如军情紧急,不容耽误,便可在上谕中明示∶『即赴新任,毋庸来京请训。』对左宗棠的新命,即是如此。 不过,这是表面的看法,实际上另有文章###.因为左宗棠由东南旧任赴西北新任,绕道京师,由山西入秦陇,并不算太费事;而况回乱势缓,已经历相当时日,与防患将然,深恐一发不可收拾,愈早扑灭愈好的情况不同。而所以阻止他赴京请训,只为左宗棠的手段,军机处及各部院都领教过了,要饷要人,需索不已;一旦到京,非满足他的要求不到任,岂不麻烦?所以索性不要他上京。 调任的上谕到达福州时,已在二十天之后。其时左宗棠正在大办『保案』,肃清福建广东残匪,出了力的人,固然个个有分;不曾出力的,亦千方百计,夤缘请托,希翼在保案上加个名字。一时福州城内『冠盖云集』,热闹非凡;及至传出左宗棠调督陕甘的消息,在福建候补,已搭上了线,可以借军功升官补缺的人,无不大为失望,因为靠山虽然未倒,却已移了地方,无可倚恃了。 胡雪岩这时也在福州。左宗棠为了酬谢他在上海接济军火粮饷的功劳,特地备好一个『附片』,等他到了,方始随折拜发。这个『附片』是专保胡雪岩加官;不列入名单而单独保荐,称为『密保』,效用与开单『明保』,不大相同,措词当然极有分量,说是∶『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自臣入浙,委办诸务,悉臻妥协。杭州克复后,在籍筹办善后,极为得力;其急公好义,实心实力,迥非寻常办理赈抚劳绩可比。迨臣自浙而闽而粤,叠次委办军火军糈,络绎转运,无不应期而至,克济军需。』是故恳请『破格优奖,以昭激励,可否赏加布政使衔』。 加官自是胡雪岩所希望的;不过,使他特别兴奋的,还不在布政使这个衔头,而加了布政使衔,便可改换顶戴。原衔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的是亮蓝顶子;布政使——藩司是从二品,便可以戴红顶子了。 捐班出身的官儿,戴到红顶子,极不容易;买卖人戴红顶子,更是绝无仅有的事;除非象乾隆年间的盐商那样出自特恩,但亦只有一两个人。是故饮水思源,想起将有得戴的红顶子,虽出自左宗棠的保荐;但没有王有龄,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龄的老家去了一趟——赡恤王氏遗属,是胡雪岩逢年过节的第一件大事;这次登门,完全是感念旧情,哭奠一番。 本来还想亲谒墓门,无奈有件大事在办,忙得不可开交;只好等公事完了再说。 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轮船。左宗棠的意志强毅,蓄志之事,非见诸实行,不能甘心。当时奉命入闽督师,不能躬亲料理,却并未搁下,委托了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胡雪岩。 有关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胡雪岩必求救于古应春;他的路子很广,认为造轮船不必找日意格、德克碑。方今泰西各国,讲到轮船、铁路、火器的粮良,美国有后来居上之势。同时美国人不似英国人的狡猾、法国人的蛮横、德国人的顽固、日本人的阴险,比较易于相处。 可是胡雪岩另有看法,外国在华势力,英国最大,法国其次。要制抑英国的势力,只有利用法国;美国与英国同种,所以与美国合作,等于帮助英国扩张势力。同时,日意格与德克碑是原始创议之人,无故背弃,道义有亏。 其实胡雪岩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古应春与他多年相处,亦能揣摩得到——左宗棠与李鸿章### 争权夺利,几已成不两立之势,李鸿章### 办洋务,倚总税务局英国人赫德为重;然则左宗棠如果再请教英国人,将会逃不了仍由赫德经手。而赫德与李鸿章### 互为表里,说不定会向总洋务的恭王与文建建议,制造轮船事务以由两江经办为宜。那一来岂不是给李鸿章### 开了路?因此,古应春不再有何主张,只实心实力地作胡雪岩跟日意格、德克碑打交道的助手——实际上只跟日意格一个人接头;因为德克碑已经退伍回国了。一切建船厂的计划、图样及瞀,都由德克碑在法国托人办理,寄给日意格,再找胡雪岩、古应春洽谈;一年多下来,已经策划得很周祥了。 到得左宗棠由广东班师,胡雪岩立即陪着日意格到了福州;左宗棠一看图说详明,非常高兴,亲自去视察日意格所建议的设厂之地;地在福建海口、马尾罗星塔一带,水清土实,宜于开槽建坞。兼以密迩省城,稽察方便,所以一看便即中意。 剩下来的事,就是筹划经费。造厂买机器、雇募师匠,瞀开办费要三十多万银子,厂成开工,材料薪水,每月须银五六万两,一年就是六、七十万,预计两年以后造出第一艘船,要花下去一百五十万银子。不过以后就可以省了,五年通计,不过三百多万。 这三百多万银子,从何筹集?当然煞费周章### ;左宗棠的意思是先办起来再说,只要有一百万银子,能应付得了头一年,此后欲罢不能,不愁朝廷拿不出办法,好在有胡雪岩,一定可以想出一条维持得下的路子来。 因而粗粗计算,福建海关及本省厘税,提用之权在自己手里;浙江分属自己管辖,不会袖手;广东蒋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更当效劳。有此三处财源,尽可放手办事了。 因此,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先奏陈『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大概情形』。同时应诏陈言,以为剿捻宜用车战;平回则千里馈粮,转运艰难,应该采用屯田之策。 复旨对车战、屯田之议,不见得欣赏;试造轮船则以为『实系当今应办急务』,所需经费,准予在闽海关关税中酌量提用;如果不够,准再提用福建厘金。同时指示∶『所陈各条,均着照议办理;一切未尽事宜,仍着详悉议奏。』有此一旨,左宗棠便密锣紧鼓地干了起来,一面关照胡雪岩通过已调汉口江汉关税务司的日意格,与在安南的德克碑,商酌一切细节。 日意格是七月初,冒暑到达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厂地址,择定马尾山下,潮平之时水深亦达十二丈的地方设厂;然后议土木、议工匠、议经费,大致妥协,订立草约,担保人照胡雪岩的建议,由法国驻上海的总领事白来尼担保。当然,这个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岩肩上。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达福州,与左宗棠晤见之下,对于所订草约,并无异词,但对所选定的建厂地点,却有意见,认为马尾山下是淤沙积成的一块陆地,基址不够坚固。因而左宗棠决定邀请白来尼、日意格到福州作客,作一个最后的,也是全面的商议,作成定案,正式出奏。 主意既定,先写信找胡雪岩到福州来谈。正在起劲的时候,忽然奉到调督陕甘的上谕;在左宗棠虽觉突兀,但稍一细想,便知事所必然,势所必至,并非全出意外。同时想起历史上许多平定西域的史实,雄心陡起,跃跃欲试,相当兴奋。 在胡雪岩却是件非常扫兴的事,而且忧心忡忡,颇有手足无措之感。因此,到总督衙门向左宗棠道贺时,虽然表面从容,一切如常;但逃不过相知较深的人的眼光。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同乡吴观礼。此人字子儒号圭庵,本来是一名举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由于胡雪岩的推荐,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任,担任总理营务处的职司,是闽浙总督衙门唯一参赞军务,可说是运筹帷幄的一位幕友。 吴观礼对左宗棠所了解的,是胡雪岩所不能了解的,这就因为是读书多少的缘故。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间有落寞之色,当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内心的想法。 『雪岩,』吴观礼问道,『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你失掉靠山?』 话问得很率直,胡雪岩也就老实答道∶『是的!以后无论公私,我都难了!』 『不然!不然!』吴观礼大为摇头。 照吴观礼的看法,出关西征,总得三年五载,才能见功;这当然是一次大征伐,但情势与剿捻不同。捻匪窜扰中原,威胁京畿,在朝廷看,纵非心腹之患,但患在肘腋,不除不能安心;所以督兵大臣,必得克日收功。事势急迫,不容延误。 西征则在边陲用兵,天高皇帝远,不致于朝夕关怀,其势较缓,公事自然比较好办。至于私事,无非胡雪岩个人的事业,有近在东南的左宗棠,可资荫庇,处处圆通。一旦靠山领兵出关,远在西陲,鞭长莫及;缓急之际呼应为难。吴观礼认为亦是过虑。 『你要晓得,从来经营西北,全靠东南支持;此后你在上海的差使,会更加吃重,地位也就更非昔比。事在人为。』吴观礼拍拍胡雪岩的肩说,『你没有读过「圣武记」,不知道乾隆年间的「十大武功」。经营边疆,从前都是派亲贵或者满洲重臣挂帅;如今派了我们左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洪杨以来的元戎勋臣,曾相高高在上;左李两位两次;从此以后,只怕曾左要并称了。』最后一句话,点醒了胡雪岩;满腔忧烦,顿时一扫而空。靠山虽远,却更高大稳固;了解到这一层,就不必发什么愁了。 『多承指点。』胡雪岩很高兴地说,『索性还要费你的心,西北是怎么个情形,请你细细谈一谈。』『我们先谈谈造轮船。』左宗棠极坚决地说∶『不管朝廷催得怎么紧,要我赶出关;这件事非在我手里先定了局,我不会离开福建。』『是的。』胡雪岩问道∶『定局以后,交给哪位?』『着!你问在要害上了。我蓄志三年,辛苦数月,才能有此结果,倘或付托非人,半途而废,我是不甘心的。这一层,我还在考虑;眼前还要请你多偏劳。』『那何消说得。不过,我亦只能管到大人离福建为止。』『不然。我离开福建,你还是要管。』左宗棠说,『管的是船厂。这件事我决不能半途而废,为李少荃所笑。而且我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这件事办成,比李少荃所办的洋务,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这就很明白的了,左宗棠是出于争胜之心。他的好胜心是决不因任何的规劝而稍减的;胡雪岩知道自己难卸仔肩,非『顶石臼做戏』不可了。不过,刚才那句『问在要害』上的话,并无答复,还得追问。 『大人这么说,我当然只有遵命。』胡雪岩说,『就不知道将来在福建还要伺候哪位?』 『不要说什么伺候的话。雪岩,你最聪明不过;没有什么你不能相处的。惟其我付托了这个人,更得借重你——。』左宗棠没有再说下去∶胡雪岩却完全懂了他的意思,他所付托的,是个很难「伺候」的人。这就更急着要问∶『是哪位?』 『沈幼丹。』 原来是丁忧回籍守制的前任江西巡抚沈葆桢。这在胡雪岩却真有意外之感。细想一想,付托倒也得人;不过以本省人做本省官,而且必是大官,为法例所不许。兼以丁忧,更成窒碍。不知左宗棠是怎么想来的?他只有付之默然了。『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给你看个奏稿。』奏向洋洋千言,畅论造船之利;最后谈到主题∶臣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闽在迩,忽为搁置?且设局制造,一切繁难事宜,均臣与洋员议定,若不趁臣在闽定局,不但头绪纷繁,接办之人无从咨防;且恐要约不明,后多民议,臣尤无可诿咎。臣之不能不稍留三旬,以待此局之定者,此也!惟此事固须择接办之人;尤必接办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再四思维,惟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荷桢,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有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又乡评素重,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必期就绪。商之英桂、徐宗余亦以为然。臣曾三次造庐商情,沈荷桢始终逊谢不遑。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轻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 其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开锡,不得稍有延误。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光墉一手经理。缘胡光墉才长心细,熟谙洋务,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好!我就交给你了!』左宗棠站起身,一面走向书案,一面说道∶『现在要跟你谈第一件大事了!』 第十一章 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筹划的是兵、饷二事。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灯下沉思,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此时从书案抽斗中取了出来,要胡雪岩细看。 这个节略先谈兵,次筹饷。而谈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与东南的地势,完全不同;南方的军队,到了西北,第一不惯食科;第二不耐寒冷。因此,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部队,特别是籍贯属于福建、广东两省的,都不能带到西北。 带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预备派遣原来帮办福建军务,现已出奏保荐帮办陕甘军务的刘典回湖南,召募三千子弟兵,带到西北。这六千多人,左宗棠用来当作亲兵;至于用来作战的大批部队,他打算在本地招募,要与『关中豪杰』共事业。 看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办法,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乱?』 『你这话,我不大懂。』 『大人请想,招募成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练成精锐,更是谈何容易?这一来,要花一两年的功夫。』『岂止一两年?』左宗棠说道∶『经营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十年?』胡雪岩吓一跳,『那得——。』 他虽住口不语,左宗棠也知道,说的是要费多少饷?笑笑说道∶『你不要争!我要在西北办屯垦;这是长治久安之计。就象办船厂一样,不能急切图利;可是一旦见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错了。』『是!』胡雪岩将那份节略搁下,低着头沉思。『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很远。』胡雪岩答说∶『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后。』 『着!』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我们要好好打算,筹出十年八年的饷米。』胡雪岩暂且不答,捡起节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兵的计划。他要练马队;又要造『两轮炮车』;开设『屯田总局』——办屯垦要农具、要种子、要车马、要垫发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粮食杂用,算起来这笔款子,真正不在少数。『大人,』胡雪岩问道∶『练马队、造炮车、是致胜所必需,朝廷一定会准。办屯垦,朝廷恐怕会看作不急之务吧?』 『这,你就不懂了。』左宗棠说,『朝中到底不少读书人,他们会懂的。』 胡雪岩脸一红,却很诚恳地说∶『是!我确是不大懂,请大人教导。』 于是左宗棠为胡雪岩约略讲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汉以来,西征皆在春初,及秋而还。因为第一,秋高马肥,敌人先占了优势;其次就是严寒的天气,非关内的士兵所能适应。 『就是为了这些不便,汉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几乎年年打胜仗,而年年要出师,斩草不能除根,成了个无穷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经据典以后,转入正题∶『如今平回乱,亦仿佛是这个道理∶选拔两三万能打的队伍,春天出关,尽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师,如当年卫霍之所为,我亦办得到。可是,回乱就此算平了吗?』 『自然没有平。』胡雪岩了然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花大功夫拿那块地彻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长不出来了。』『一点不错!你这个譬喻很恰当。』左宗棠欣慰地说,『只要你懂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会把我所要的东西办妥当。』这顶『高帽子』出于左宗棠之口,弥觉珍贵;然而也极沉重。胡雪岩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负筹饷的主要责任。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兹事体大,而且情况复杂,非先问个明白不可。 『大人,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 『这很难说,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 第一个疑问,便成了难题;人数未定,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胡雪岩只能约略估计,以五万人算,每人粮饷、被服、武器;以及营帐锅碗等等杂支,在五两银子以内开支,每月就要二十五万两。 于是他再问第二问∶『是带六千人出关?』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说,『三千五百人由闽浙两省动手;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直接出关。』『行资呢?每人十两够不够?』 『我想,应该够了。』 『那就是六万五千两,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问第三问∶『大人预备练多少马队?』 『马队我还没有带过,营制也不甚了然。只有自初步打算,要练三千马队。』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马。』胡雪岩说,『买马要到张家口,这笔钱倒是现成的,我可以垫出来。』『怎么?你在张家口有钱?』 『是的。』胡雪岩说,『我有十万银子在张家口,原来打算留着办皮货、办药材的,现在只好先挪来买马。』『这倒好。』左宗棠很高兴地说,『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员去采办了。』『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胡雪岩又问,『两轮炮车呢?要多少?』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塞外辽阔,险精骑驰骋以外,炮车轰击,一举而廓清之,最是扫穴犁庭的利器!』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心头沉重。因为他也常听说,有那不恤民命的官军,常常使炮口对准村落,乱轰一气。窝藏在其中的盗匪,固然非死即伤或逃;而遭受池鱼之殃的百姓,亦复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枪洋炮,多由胡雪岩在上海采办;推原论始,便是自己在无形中造了孽,为了胡雪岩的购办杀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劝过他多少次;胡雪岩十分孝顺,家务巨细,母命是从,惟独到公事上头,不能不违慈命。好在胡老太太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儿子不听话,实在是无可奈何。因此,只有尽力为他弥补『罪过』,平时烧香拜佛,不在话下;夏天施医施药施凉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桥铺路,恤老怜贫的善举,只要求到她,无不慷慨应诺。 但是,尽管好事做了无其数;买鸟雀放生,总抵偿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买军火,便会郁郁不乐。胡雪岩此时听左宗棠说得那么起劲,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颜;因而默不作声。 『怎么?』左宗棠当然不解,『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造两轮炮车,有困难?』 『不是。我是在想,炮车要多少,每辆要多少银子?这笔预算打不出来。』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只好算一个约数;我想最好能抽个二十万银子造炮车。』 『那末办屯田呢?请问大人,要筹多少银子?』『这更难言了。』左宗棠说∶『好在办屯田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而且负担总是越来越轻。我想有个五十万银子,前后周转着用,一定够了。』『是的。』胡雪岩心里默算了一会,失声说道∶『这样就不得了!不得了!』 『怎么?』 『我算给大人听!』胡雪岩屈指数着∶『行资六万。买马连鞍辔之类,算他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万六千。造炮车二十万。办屯田先筹一半,二十五万。粮饷以五万人计,每人每月五两,总共就是二十五万,一年三百万。合计三百五十四万,这是头一年要筹的饷。』这一算,左宗棠也楞住了。要筹三百五十四万两的饷,谈何容易?就算先筹一半,也是一百七、八十万,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运输不便,凡事都要往宽处去算。这笔饷非先筹好带去不可!大人,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轮两天功夫就可以到,遇有缓急之时,我无论如何接济得上。西北万里之外,冰天雪地之中,那时大人乏粮缺食,呼应不灵,岂不是急死了也没用?』 『说得是,说得是!我正就是这个意思。雪岩,这笔饷,非先筹出来不可;筹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内不虞匮乏之好。』『只要有了确实可靠的「军饷」,排前补后,我无论如何是要效劳的。』 接着,胡雪岩又分析西征军饷,所以绝不能稍有不继的缘故。在别的省份,一时青黄不接,有厘税可以指拨,有钱粮可以划提,或者有关税可以暂时周转,至不济还有邻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贫,无可腾挪,邻省则只有山西可缓急之恃,但亦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现银提解,往往亦须个把月的功夫。所以万一青黄不接,饥卒哗变,必成不可收拾之势。 这个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虑的预见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张,应该先筹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饷』;也就是各省应该协解的『甘饷』。 谈到这一层上头,左宗棠便很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了;如果不是撵走了他的『亲家』郭嵩焘,便顶多只有福建、浙江两个地盘,而如今却有富庶的广东在内。要筹的饷,自然先从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从福建开始。福建本来每月协济左宗棠带来的浙军军饷四万两;闽海关每月协济一万两。从长毛余孽肃清以来,协浙的四万两,改为协济甘肃;现在自是顺理成章### 归左宗棠了。至于海关的一万两,已籴接济船厂经费;此事是他所首创,不能出尔反尔,这一万两只得放弃。其次是浙江。当杨岳斌接任陕甘总督,负西征全责时,曾国藩曾经代为出面筹饷,派定浙江每月协解两万。上年十月间左宗棠带兵到广东,『就食于粤』的计划既已实现,在胡雪岩的侧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减除浙江负担的诺言。在浙江等于每月多了十四万银子;马新贻是很顾大局的人,自请增拨甘饷三万两,每月共讲五万银子。 『浙江总算对得起我;马谷山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万银子协饷,实在不能算少了,不过,』左宗棠停了一下说∶『有两笔款子,在浙江本来是要支出的,我拿过来并不增加浙江的负担,你看如何?』 『这要看原来是给什么地方?』 『一笔是答应支持船厂的造船经费,每月一万两。现在设厂造船,全由福建关税、厘金提拨;这一万两不妨改为甘饷。』这是变相增加福建负担的办法。胡雪岩心里好笑,左宗棠的算盘,有时比市侩还精;但只要不累浙江,他没有不赞成之理。因而点点头说∶『这一层,我想马中丞决不会反对。』 『另一笔协济曾相的马队,也是一万两。照我想,也该归我。雪岩,你想想其中的道理。』 『曾相从前自己定过,江苏协济甘饷,每月三万;听说每月解不足。大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这一万两,划抵江苏应解的甘饷?』 『是啊!算起来于曾无损,为什么不能划帐?』就事论事,何得谓之『与曾无损』?胡雪岩本想劝他,犯不上为这一万两银子,惹得曾国藩心中不快。转念又想,若是这样开口一劝,左宗棠又一定大骂曾国藩。正事便无法谈得下去。因而将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这下来就要算广东的接济了。广东的甘饷,本来只定一万;造船经费也是一万,仿照浙江的例子协甘,共是两万。左宗棠意思,希望增加一倍,与福建一样,每月四万。『这一定办得到的。』胡雪岩说,『蒋中丞是大人一手提拔,于公于私,都应该尽心。事不宜迟,大人马上就要写信。』『这倒无所谓,反正蒋芗泉不能不买我的面子,现在就可以打入预算之内。』『福建四万、浙江七万、广东四万、另加江海关三万,,目前可收的确数是十八万;一年才两百十六万。差得很多。』『当然还有。户部所议,应该协甘饷的省份,还有七省。江西、湖北、河南三省,等我这次出关路过的时候,当面跟他们接头;江苏、河南、四川、山东四省的甘饷,只有到了陕西再说。我想,通扯计算,一年两百四十万银子,无论如何是有的。』『那,我就替大人先筹一半。』胡雪岩若无其事地说。『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没有听清楚,特意钉一句∶『一半就是一百二十万银子。』 『是,一百二十万。』胡雪岩说∶『我替大人筹好了带走。』『这,』左宗棠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你哪里去筹这么一笔巨数?』 『我有办法。当然,这个办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筹划好了,再跟大人面禀。』 左宗棠不便再追着问。他虽有些将信将疑,地是信多于疑;再想到胡雪岩所作的承诺,无一不曾实现,也就释然、欣然了。 『大人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出关?』 『我想十一月初动身,沿途跟各省督抚谈公事,走得慢些,总要年底才能到京。』 『到京?』胡雪岩不解地问,『上谕不是关照,直接出关。』这哪里是上头的意思?无非有些人挟天下以令诸侯。他们怕我进京找麻烦,我偏要去讨他们的厌;动身之前,奏请陛见。想来两宫太后决不致于拦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出关的日期,现在还不能预定。最早也得在明年春天。『』那还有三四个月的功夫。大人出关以前,这一百二十万一定可筹足;至于眼前要用,二、三十万银子,我还调度得动。『』那太好了!雪岩我希望你早早筹划停当,好让我放心。『 这又何消左宗棠说得?胡雪岩亦希望早早能够定局。无奈自己心里所打的一个主意,虽有八成把握,到底银子不曾到手。俗语说的『煮熟了鸭子飞掉了』,自是言过其实;但凡事一涉银钱,即有成议,到最后一刻变卦,亦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后能不能入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关系真个不轻。倘或功败垂成,如何交代?兴念及此,胡雪岩深深失悔,何以会忘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之戒?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紧进行。 所苦的是眼前还脱不得身,因为日意格、德克碑与中国官场打交道,大至船厂计划,小至个人生活,都要找他接头。在左宗棠,对洋人疑信参半;而有些话怕一说出来,洋人憨直,当场驳回,未免伤他的身分与威望,因而亦少不得胡雪岩这样一个居间曲曲转达的人。 这就难了!左思右想,一时竟无以为答;坐在那里大大发楞。这是左宗棠从未见过的样子,不免诧异;却又不好问得。主宾二人,默然相答;使得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惊愕不止,因为平日总见左宗棠与胡雪岩见了面,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何以此刻对坐发呆?于是,有个左宗棠亲信的戈什哈上前问道∶『可是留胡大人在这里便饭?』 这下使胡雪岩惊醒了,『不,不,多谢!』他首先辞谢,『我还要到码头去送客。』 『送什么人?』左宗棠问。 『福州税务局布浪。』 『喔,他到上海去。』 『是的。』胡雪岩答说,『是驻上海的法国总领事白来尼找他谈公事。』 『谈什么公事?』左宗棠问道∶『莫非与船厂有关?』胡雪岩灵机一动,点点头答说∶『也许。』 『那可得当心。』左宗棠说,『洋人花样多。日意格、德克碑办理此事,起先越过他们总领事,直接回国接头;白来尼当然不高兴。而此刻一切合同,又非白来尼画押不可;恐怕他会阻挠。』『大人深谋远虑,见得很是。我看——,』胡雪岩故意踌躇着,『办不到的事。算了!』『怎么?』左宗棠问∶『什么事办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钉住布浪。只是这里不容我分身。』 左宗棠摸着花白短髭,沉吟了一会,徐徐说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碍。』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说『我遵大人吩咐,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谈的公事与轮船无关,不过三、五天功夫,就可以回福州。』『好!』左宗棠说,『你就请吧!我还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那一百二十万银子,一天没有着落,我一天心不安。』胡雪岩这一次不敢再说满话了,只答应尽速赶回。至于在福州,唯一不放心的日意格与德克碑已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无人,以致决裂;而左宗棠却劝他不必过虑,同时拍胸担保,必定好言相劝,善为抚慰。如果有什么意见不能相合之处,自会暂且搁下,等胡雪岩回到福州以后再说。得此保证,胡雪岩才算放心;回到寓处,匆匆收拾行装,赶到码头,与布浪同船,直航上海。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访古应春密谈。 古应春近年又有新的发展,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买办;照英文译名,俗称『康白度』,在银行中是华籍职员的首脑;名义上只是管理帐目及一切杂务,其实凡与中国人的一切交涉,大至交接官场,小至雇用苦力,无不唯买办是问。而中国人上外国银行有业务接头,更非找买办不可。因此,古应春在汇丰银行权柄很大;他又能干而勤快,极得洋东信任,言听计从,这就是胡雪岩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缘故。 『我要请几家外国银行的「档手」吃饭。』他一开口就说∶『你倒替我开个单子看!』 『小爷叔,』古应春问道∶『是不是为船厂的事?』『不是!我要跟他们借钱。』 平时向外国银行借钱,十万廿万银子,只凭胡雪岩一句话就可以借到。如今特为要请洋人吃饭,可见得数目不小。古应春想了一下,拿出一本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银行』这一栏问道∶『是不是十家都请??胡雪岩看这十家外国银行∶一、阿加剌银行二、利中银行三、利商银行四、汇泉银行五、麦加利银行六、汇隆银行七、有利银行八、法兰西银行九、汇丰银行十、丽如银行这一着,他倒踌躇了。因为通称外国银行,而国籍不同;尤其英法两国,一向钩心斗角,各自扩张势力,如今为了左宗棠设厂造船,更加不和。如果请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开诚布公相见,岂不是白费功夫?于是他问∶』分开来请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小爷叔,照我看,只请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当了,其余的就不必理了。』『那末,你说,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应春提笔在手,毫不考虑地在五、七、九三家银行上面一钩。这也是胡雪岩意中,因为汇丰银行在古应春是必不会少的;既有汇丰,便有麦加利与有利两家,因为这两家是英国银行,与汇丰的渊源较深。 但是,汇丰银行却并非纯然英国银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同治三年创设总行于香港,资本定为港币五百万元,由英国的怡和洋行、仁记洋行;美国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国、中东的商人投资。华商亦有股份加入;古应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渊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买办。 香港上海银行的上海分行,较总行迟一年成立,派来的总经理名叫麦林,是英国人;与古应春是旧识,久知他干练可靠,且又是本行的股东,因而延揽他出任买办。古应春接事后第一个建议是『正名』;香港上海银行的名称,照英文原名直译,固无错误,但照中国的习惯,开店不管大小,总要取个吉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两个地名作为银行的名称,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如果『香港上海银行』之下,再赘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觉不伦不类,文理不协,难望成为一块『金字招牌』。 麦林从善如流,接纳了古应春的意见,依照中国『讨口采』的习俗,取名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简称汇丰银行或汇丰,无论南北口音,喊起来都很响亮。而且南北口音,都无甚区别;不比麦加利银行的麦加二字,在上海人口中便与北方人并不一致。 古应春的第二个建议是,股东的国籍不同,彼此立场不同,就会意见分歧,形成相互掣肘,无可展布的不利情况。所以主张以英国为主体,逐渐收买他国股份;同时联络友行,厚集势力,相互支援。亦为麦林所欣然接纳。 汇丰所联络的两家友行,当然是英国银行,亦就是麦加利与有利两行。有利是上海资格最老的外国银行,创设于咸丰四年。它是英国的海外银行之一,总行设在伦敦;在印度孟买及上海都有分行。 麦加利银行是英皇发布敕令,特许在印度、澳洲、上海设立分行的股份有限公司。总行设在伦敦;咸丰七年在上海开设分行,广东人称它为『喳打银行』;喳打的是英文『特许』 一词的音译;可是上海人却赚喳打二字拗口,索性以它第一任总经理麦加利为名,叫它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银行完全是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贸易而设,所以跟胡雪岩在阜康钱庄的同行关系以外,还有『销洋庄』生意上的往来。 『这三家银行当然有用。』胡雪岩踌躇说,『只怕还不够。』『还不够?』古应春这时才发觉,谈了半天,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明白;只凭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测着谈论,毕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扼要问道∶『小爷叔,你要借多少银子?』 『至少一百二十万。』 『这是银行从来没有贷放过的一笔大数目。』古应春又问,『是替谁借?当然是左大人?』 『当然!』 『造轮船?』 『不是!西征的军饷。』 即令是通晓中外,见多识广的古应春,也不由得楞住了,『向外国人借了钱来打仗,似乎没有听说过。』他很坦率地说∶『小爷叔,这件事恐怕难。』『我也知道难。不过一定要办成功。』古应春不再劝阻了。胡雪岩从不畏难,徒劝无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采取的态度,便是不问成败利钝,尽力帮胡雪岩去克服困难。于是他问∶『小爷叔,你总想好了一个章### 程,如何借,如何还;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说出来,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万,利息不妨稍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拔月按本,分六期拔还。』『到时候拿什么来还?』 『各省的西征协饷。』胡雪岩屈指算道∶『福建四万、广东四万、浙江七万;这就是十五万,只差五万了。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还差两万,无论如何好想法子。』『小爷叔,你打的如意算盘。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万一拖欠呢?』 『我阜康钱庄担保。』 『不然!』古应春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洋人做事,讲究直接了当;如果说到阜康担保的话,洋人一定会说∶』钱借给你阜康钱庄好了。只要你提供担保,我们不管你的用途。「那一来,小爷叔,你不但风险担得太大,而且也太招摇。不妥,不妥!『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外国银行的规矩,外国人的脾气,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么个办法?『他说,』只要事情办通,什么条件我都接受。『』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就算数;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人之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这两点,小爷叔,你先要盘算妥当;不然还是不开口的好。『』我明白了。第一点,一定还得起,因为各省的协饷,规定了数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贻误戎机,罪名不轻。再说,福建、广东、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里,一定买账。这三省就有十五万;四股有其三,不必担心。『』好,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担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担保,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左大人只能出面来借,不能做保人。』『这就难了!』胡雪岩灵机一动,『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少藩司衙门收兑。这样总可以了吧?』『不见得!不过总是一个说法。』古应春又说,『照我看,各省督抚亦未见得肯。』『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花样,他最擅长。』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谈了。』古应春说∶『我想,请吃饭不妨摆在后面;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怎么样?』 『大板』是『大老板』的简称;洋行的华籍职员,都是这样称他们的『洋东』。汇丰的『大板』麦林,胡雪岩也曾会过,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说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总可以谈得成功。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同意。不过还有些话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说,『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个「空心大老倌」,场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难言。福建这面,现银接济跟买军火的垫款,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浙江这面,代理藩库的帐,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有些帐不好报销,也不好争,因为碍着左大人的面子;善后局的垫款,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这样扯算下来,又是二三十万,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帐在那里,你说,怎么吃得消?』 『有这么多宕帐!』古应春吃了一惊,『转眼开春,丝茶两市都要热闹;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那时候,小爷叔,阜康倘或周转不灵,岂不难看?』 『岂但难看?简直要命!』胡雪岩紧接着又说,『说到难看,年内有件事铺排不好,就要显原形。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本不该管浙北的盐务;不过浙江总算闽浙总督管辖,勉强说得过去。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将来必是长驻上海,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浙北盐务,非交卸不可。要交卸呢,扯了十几万的亏空,怎好不归清?』 『这就是说,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门。』 『还只是这一处;其他还有。一等开了年,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得过来。如果这笔借款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络了。』古应春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此言一出,古应春大为诧异,『那末,』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你放心!决不会闹笑话,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好!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赚几个利息。』 『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为了保持机密,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发出一连串的询问。『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 『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透过古应春的解释答说∶『能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据我所知,中国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摊归还的办法,令出必行,请你不必顾虑。』『那末,这笔借款,为什么不请你们的政府出面来借?』『左爵爷出面,即是代表中国政府。』胡雪岩说,『一切交涉,要讲对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国政府出面,应该向你们的「户部」商谈,不应该是我们在这里计议。』麦林深深点头;但紧接着又问∶『左爵爷代表中国政府,而你代表左爵爷;那就等于你代表中国政府。是这样吗?』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此事,正在发动之初,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有此借款办法;更谈不到朝廷授权。如果以讹传讹,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招摇辱国,罪名不轻。但如不敢承认,便就失去凭借,根本谈不下去了。 想了一会,含含糊糊地答道∶『谈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国政府;谈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胡先生的词令很精彩,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实在。好的,我就当你中国政府的代表看待。这笔借款,原则是我可以同意;不过,我必须声明,在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你们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银行去谈。』『可以,我愿意信任你。』胡雪岩说,『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限期;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你必须保守秘密。』『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至于限期,很难定规,因为细节的商谈,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好!我们现在就谈细节。』 这等于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连古应春都笑了,『小爷叔,』他说,『我看交涉是你自己办的好;我只管传译。 麦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让他佩服。『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前后三天,反复商议,几于废寝忘食。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更为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压倒,终于建成了协议。 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亦未写下笔录,但彼此保证,口头协定,亦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决无翻悔。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第一、借款总数,关于一百二十万两;由汇丰银行组成财团承贷。 第二、月息八厘,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岩、古应春介绍华商向汇丰银行存款,月息明盘四厘、暗盘六厘。 第四、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入,各税务局多为洋人,因此,借款笔据,应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万两,半年清偿。 这五条办法中,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古应春合得的好处,明盘四厘,暗盘六厘,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这也就是说,洋商向中国人借了钱,转借与中国官场,四厘入,八厘出,所得四厘好处,各半均分。 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是麦林坚决的主张。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宗棠,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到时候印票如废纸,无可奈何;而海关由洋人担任税务局,一经承诺,没有理由不守信用。 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可以情商上海道先出印票以外,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就不见得肯出印票。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解交本省海关归垫。 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浙海关代借四十二万两;加上江海关本身应解的十八万两,共计一百零八万两,所缺只有十二万。胡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协饷两万,由江汉关出十二万两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 这些办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须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利贷,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而且亦有实际的破坏行动。 这个行动很简单,却很有效,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一关如此,他关皆然,几于功败垂成。 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斡旋,这笔大借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以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但福者祸所倚,『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结局,相当凄惨;种因亦在于此! 更多精彩电子书免费下载,尽在【淘書客】Www.taoshuke.cn 《胡雪岩》之第三部《灯火楼台》 作者:高阳 第一章 光绪七年三月初七,胡雪岩终于践约抵达北京。同行的有两个洋人,一个是在华经商多年,泰来洋行的经理,德国人福克;一个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代表凯密伦。 由于这年天气格外冷,天津海口尚未解冻,所以胡雪岩是从陆路来的,浩浩荡荡十几辆车,一进右安门,直投前门外草厂十条胡同阜康福钱庄。为了接待东家,『大伙』汪惟贤十天以前就预备好了;车队一到,胡雪岩与他的客人,还有古应春与办笔墨的杨师爷,被接入客厅,特为挑出来的四名伶俐的学徒,倒脸水倒茶,忙个不停。胡雪岩是汪惟贤亲自照料,一面伺候,一面问讯旅况。 乱过一阵,坐定下来;胡雪岩贴身小厮之一的保福,捧着金水烟袋来为胡雪岩装烟;同时悄声说道∶『张姨太已经打发丫头来催请了。』 『现在哪里有工夫?』话中似嫌张姨娘不懂事。 保福不作声,只望着屏风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摇一摇手,表示胡雪岩还不能进去——由南到北,通都大邑中,有阜康钱庄,就有胡雪岩的一处『行馆』;大多有女主人,住在阜康福后进的张姨娘,不甚得宠,所以胡雪岩有这种语气。『大先生,』汪惟贤来请示∶『是用中菜,还是大菜?』紧接着又表功∶『恐怕两位外国客人吃不来中菜,特为跟文大人借了个做大菜的厨子,都预备好了。』所谓『文大人』,指的是刑部尚书文煜,他是正蓝旗的满洲人,同治七年出任福州将军。清兵入关,在冲要之地设有驻防的将军坐镇,其中福州将军因为兼管闽海关之故,是有名的肥缺;文煜一干十年,宦囊极丰,有上百万的款子,存在阜康。汪惟贤知道胡雪岩跟他是在福州的旧识,交情甚厚,所以不嫌冒昧,借了他从福州带来的会做大菜——西餐的厨子,来接待福克与凯密伦。 既然预备好了,自然是吃大菜。胡雪岩本有些话要问汪惟贤,但因他也是主人的身分,按西洋规矩,与汪惟贤分坐长餐桌的两端,不便交谈。直到饭罢,两洋客由阜康福中会说英语的伙计陪着去观光大栅栏以后,胡雪岩才能跟汪惟贤谈正事。 正事中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此行的任务,跟左宗棠谈一笔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借款。 胡雪岩急于想知道的是,左宗棠入朝以后的境遇,『圣眷』是否仍如以前之隆;与两王——掌枢的恭亲王及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王的关系;以及在军机中的地位等等,必须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才能决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事不必谈。 『我看左大人在京里顿不长的。』汪惟贤也是杭州人,跟东家打乡谈,『待不长』称之为『顿不长』;使得胡雪岩大吃一惊。 『为啥顿不长?』 『还不是他的「沃不烂、煮不熟」的老脾气又发作了。』『沃不烂、煮不熟』也是杭州的俚语,有刚愎自用之意。接着,汪惟贤举左宗棠在军机处议俄约及『海防』一事,来支持他的看法。 原来新疆回乱一起,俄国以保侨为名,出兵占领了伊犁,扬言暂时接管,回乱一平,即当交还中国,及至左宗棠西征,先后克复乌鲁木齐、吐鲁番等重镇,天山南北路次第平靖,开始议及规复伊犁,要求俄国实践诺言,而俄国推三阻四,久假不归的本意,逐渐暴露。于是左宗棠挟兵力以争,相持不下;这样到了光绪四年秋天,朝议决定循正式外交途径以求了结,特派左都御史崇厚为出使俄国钦差大臣,又赏内大臣衔,为与俄议约的全权大臣,许他便宜行事。 这年腊月,崇厚取道法德两国,抵达俄京圣彼得堡,立即与俄国外务部尚书格尔思展开谈判。谈了半年才定议,而且崇厚以『便宜行事』的『全权大臣』资格,在黑海附近的赖伐第亚,签订了『中俄返还伊犁条约』,内容是割伊犁以西以南之地予俄;增开通商口岸多处;许俄人通商西安、汉中、以及松花江至伯都讷贸易自由。 消息传回国内,舆论大哗,痛责崇厚丧权辱国。而崇厚敢于订此条约,是因为背后有两个强有力的人在支持,一个是军机大臣沈桂芬,他是朝中足以与『北派』领袖李鸿藻抗衡的『南派』领袖,深得两宫太后的信任。一个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以继承曾国藩的衣钵标榜,在军务与洋务两方面的势力,已根深柢固,难以摇撼。在议约的半年中,崇厚随时函商,获得沈、李二人的同意,才敢放心签约;而且未经请旨,即起程回国,留参赞邵友濂署理出使大臣。 沈桂芬、李鸿章虽都赞成伊犁条约而动机不同。沈桂芬是因为僵持的局面持续,朝廷既不能不派重兵防守,左宗棠的洋债就不能不借,长此以往,浩繁的军费会搞得民穷财尽,用心可说是委曲求全。 李鸿章就不同了,多少是有私心的,第一、如果中俄交恶而至于决裂,一旦开战,俄国出动海军,必攻天津,身为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就不知道拿什么抵挡了;其次,左宗棠不断借洋债扩充势力,自非李鸿章所乐见,伊犁事件一结束,左宗棠班师还朝,那就无异解甲归田了。 无奈崇厚的交涉办得实在不高明,两宫震怒,士林痛诋,连恭王与沈桂芬主持的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诸大臣,亦觉得过于委屈,有改议的必要。 于是朝命以出使俄国大臣崇厚不候谕旨,擅自启程回国的罪名,开缺交部严加议处。所议的俄约,交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这就是所谓『廷议』。 廷议的结果,崇厚所签的条约,无一可许,两宫因而如开『御前会议』,慈禧太后原想严办崇厚,加以『翰林四谏』中的宝连与黄体芳,上奏力攻崇厚而且语中侵及李鸿章与恭王;这一来,崇厚便免了革职拿问,交刑部议罪,虽非锒铛入狱,而软禁在刑部提牢司的『火房』中,这度日如年的况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举是抵触『万国公法』的,各国公使,群起抗议,但朝廷不为所动,一面派使英兼使法的钦差大臣、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兼使俄,谋求改约;一面将崇厚定了『斩监』的罪名。 不过,朝廷并未放弃和平解决的意愿,备战以外,由李鸿间策动英、法、德三国公使,出面调停;免了崇厚的死刑,但仍监禁,然后曾经泽才在光绪六年六月,由伦敦动身赴俄。 交涉开始之时不会顺利,是可想而知的。幸而曾纪泽不愧名父之子,运用他对『万国公法』的知识、出使的经验及关系,促请英、法驻俄公使的协助,在左宗棠到京的前两天,与格尔思改定了约稿,伊犁收回;嘉峪通商,不明定可通至某处;松花江通航取消;只是赔偿军费增加四百万卢布,共为九百万。 当中俄关系紧张时,李鸿章提出『海防论』的主张,与左宗棠的『陆防论』针锋相对。 及至左宗棠到京入军机,先议俄约,由于曾纪泽挽回利权之多,超过朝野的期望,左宗棠亦表示满意,无甚争执;后议李鸿章『海防』的计划,他的话就多了,由海防谈到陆防;一转而为西陲的形势,与他在新疆用兵的经过,滔滔不绝,目无余子,军机处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礼绝百傣』的恭王,默坐一两个时辰,连句话都插不上。 『大先生你想,』汪惟贤说∶『不要说恭王,哪个都吃不消他。恭王忍了又忍,忍到后来,索性要军机章京把原折收了起来,不议了。』『不议了?』胡雪岩诧异∶『李合肥的海防,规模大得很呢!要开办北洋舰队、电报局;多少人等着吃这块大肥肉,哪里就说说算数,不议了?』 『喏,』汪惟贤放低了声音说∶『毛病就出在这里,不议不可以,要议又怕我们左大人独讲空话。那就只有调虎离了山再议。』一听这话,胡雪岩心冷了一半。原以为有左宗棠这样一座靠山当大军机,将来要借洋债,必然由他来主持,财源滚滚不绝。如今看样子怕又要外放,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而且恭王似乎有些讨厌左宗棠,此事颇为不妙;只不知醇王待他如何?『醇王待他是好的。大先生晓得的,醇王是好武的一伙,左大人有这样的战功,拿他当个英雄看,所谓惺惺相惜,常常有往来,走得很近的。醇王还要请他到神机营去看操呢!』『你说啥?』胡雪岩问道∶『醇王请左大人到神机营看操?』『是啊。』 『你听哪个说的?』 这话有不相信的意味,而且看得出来,胡雪岩很重视这件事;汪惟贤倒有些猜不透,只好据实作答。 『我是听「小军机」徐老爷说的。』汪惟贤又说∶『左大人是正月底到京的,二月初醇亲王就请他吃饭,逛太平湖新修好的花园;二月十几又请,当面约他看操,左大人答应了,一定去,不过日子没有定。大先生这一来,大概要定日子了。』胡雪岩越发不解,不过他并未立即发问;先想了一下,何以醇亲王请左宗棠看操,先不能定日子;等他一来,才可以定日子呢?想通了才问∶『你这话是听哪个说的,徐老爷?』『不是他还有哪个?』 胡雪岩心想,『小军机徐老爷』——军机章京徐用仪,跟左宗棠的关系向来密切,左宗棠应酬京官,一直都托他经手;他要谈到左宗棠,话都是靠得住的。 继而转念,一客不烦二主,自己有好些事何不也委托了徐用仪?于是立刻关照杨师爷写了个帖子,请徐用仪『小酌』,特别注明『盼即命驾,俾聆教益』,另外拣了四样杭州的名物,两只方裕和的火腿;十把舒莲记的檀香扇;四坛景阳观的酱菜;还有胡庆余堂的『本作贷』辟瘟丹、虎骨木瓜烧之类,装了一网篮,伴着请帖,一起送到徐府。 日落时分,徐用仪来了。还是穿了官服来的;他的底缺是利部主事,胡雪岩的顶戴是珊瑚顶子,官阶差着一大截,所以用的是属员参见长官的礼节。 『大人几时到京的?』徐用仪见了胡雪岩,急趋踱步,一面说话,一面捞起袍褂下摆,打算要请安了。 徐用仪字筱云,胡雪岩跟他见过一次面,称他『筱翁』;这时急忙双手扶住,带着埋怨的语气说∶『筱翁,筱翁,你这样子简直在骂人了。赶紧请换了衣服再说。』 徐用仪的跟班,早就挟着衣包在廊上等候;听得这话,便进来伺候主人更换便衣。宝蓝宁绸夹袍,玫瑰紫贡缎琵琶襟坎肩——这是军机章京习惯成自然而专用的服饰,在应酬场中很出风头的。 相互作了揖,上炕落坐,徐用仪改了称呼∶『胡大先生是哪天到的?』 『刚到。我的第一位客,就是筱翁。』 徐用仪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抱着拳文绉绉地说∶『辱承不弃,又蒙宠赐多珍,真是既感且愧。』『小意思,小意思,何足道哉!』胡雪岩问∶『筱翁跟左大人常见?』 『天天见面的,该我的班,一天要见两回,早晨在军机处,下午在左大人的公馆贤良寺。』『他老人家精神倒还好?』 『还好,还好。不过┅┅』徐用仪微蹙着眉说∶『好得有点过头了,反倒不大好。』 『大概是他老人家话多之故?』 『话不但多,中气还足。他在北屋高谈阔论,我们在南屋的人都听得到。』 胡雪岩点点头,暂且丢开左宗棠∶『筱翁,』他说∶『我在京里,两眼漆黑,全要靠你照应。』徐用仪知道这是客气话,胡雪岩拿银子当灯笼,双眼雪亮,当下答说∶『不敢当,不敢当。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不必客气,尽请吩咐。』『太言重了。』胡雪岩说∶『我是真心要拜托筱翁,想请筱翁开个票子,哪里要应酬,哪里要自己去;应酬是怎么个应酬法?都请筱翁指点。还有个不情之请,这张票子,要请筱翁此刻就开。』这是委以重任了。徐用仪自然照办;想了一下说∶『第一是同乡高官;尤其是言路上的几位,要多送一点。』『是的。请筱翁指示好了。说多少就是多少。』交浅而如此信任,徐用仪不免起了报答知己之感,『我要冒昧请教胡大先生,』他问∶『这趟进京,是不是来谈借洋款的事?』 『是的。』 『还有呢?』 『还有,想打听打听洋法缫丝,京里是怎么个宗旨?』『这容易,我就知道,回头细谈。』徐用仪接着又说∶『如果是为借洋债的事,总理衙门的章京,户部的司官,不能不应酬。我开个单子出来。』于是端出笔砚,徐用仪就在茶几上开出一张单子,斟酌再三,在名字下写上数目,自一百至五百不等——自然是银票的数目。 『有个人,怎么送法,要好好考究。』徐用仪搁笔说道∶『如今管户部的是宝中堂,他又是总理大臣。』清朝有『大学士管部』的制度,勋业彪炳的左宗棠,以东阁大学士奉旨『入阁办事』,自然是管兵部;宝均金则是以武英殿大学士,继去世的文祥管户部,实掌度支大权。对于左宗棠借重民息的洋债,啧有烦言,这是胡雪岩也知道的;如今听徐用仪提到均宝,正说到心事上,不由得便将身子凑了过去,声音也低了。 『我没有跟宝中堂打过交道。请教筱翁,有没有路子?』 『有条路子,我也是听说,不过可以试一试。』『什么路子?』 『是这样的——』 『法不传六耳,』徐用仪说得仅仅只有胡雪岩听得见。于是,在摆点心请徐用仪时,他抽个空将古应春找了来,有话交代。 『你对古董字玩都是内行,我想托你到琉璃厂走一趟。』 古应春不免奇怪,胡雪岩到京,正事一件未办,倒忽然有闲情逸致要物色古董字画,其故安在?看得出他心中的疑惑,胡雪岩便又说道∶『我要买样东西送人。』 原来是送礼,『送哪个?』古应春问。 胡雪岩接过他的手来,在他掌心写了个『宝』字;然后开口∶『明白?』 『明白。』 『好。』胡雪岩说∶『琉璃厂有一家「海岳山房」,上海的海,岳老爷的岳。你进去找一个姓朱的伙计,是绍兴人,你问他,某某人喜欢什么?他说字画,你就要字画;他说古董,你就要古董,并要关照∶东西要好,价钱不论。』『古应春将他的话细了想一遍,深深点头,表示会意∶』我马上去。『等他回来,主客已经入席了;胡雪岩为古应春引见了徐用仪,然后说道∶』来,来,陪筱翁多喝几杯?『接着又问∶』怎么样?『 『明天看东西。』 胡雪岩知道搭上线了,便不再多问;转脸看着徐用仪说∶『筱翁刚才说,如今做官有四条终南捷径,是哪四条?』『是四种身分的人∶』帝师王佐,鬼使神差「。象李兰荪、翁叔平都是因为当皇上的师傅起家的。此谓之」帝师「。宝中堂是恭王的死党;以前文中堂也是,这是」王佐「。『』文大人?『胡雪岩不觉诧异,』入阁拜相了。『 徐用仪一楞,旋即省悟。他指的是已去世的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胡雪岩却以为文煜升了协办大学士。当即答说∶『堂书照例要转到吏部才会公协办;他现在是刑部尚书,还早。』 『喔,喔,』胡雪岩也想到了,『筱翁是说以前的文忠。』文忠是文祥的谥称。 『不错。』 『筱翁,』古应春插进来说∶『「鬼使」顾名思义,是出使外国,跟洋鬼子打交道。何谓「神差」就费解了。』『一说破很容易明白。』徐用仪指着胡雪岩说∶『刚才胡大先生跟我在谈神机营,「神差」就是神机营的差使。因为醇王之故,在神机营当差,保举特优。不过汉人没分;就偶尔有,也是武将,文官没有在神机营当差的。』『应春,』胡雪岩说∶『刚刚我跟筱翁在谈,醇王要请左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左大人要等我来定日子,你道为啥?为的是去看操要犒赏,左大人要等我来替他预备。你倒弄个章程出来。』古应春心想,犒赏兵丁,无非现成有阜康福钱庄在此,左宗棠要支银,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不此之图,自然是认为犒赏现银不适宜,要另想别法。 『我们也不晓得人家喜欢什么东西?』古应春建议,『我看不如索性请荣大人到醇王那里去老实问一问,该怎样犒赏,听醇王的吩咐预备。』『荣仲华早已不上醇王的门了。』 荣仲华就是荣禄,大家都知道他是醇王一手所提拔,居然不上『举主』的门了,宁非怪事?这就连胡雪岩也好奇地要一问究竟。 『说来话长。其中还牵涉到一桩谈起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秘密。』徐用仪放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听说过,西太后是什么病?』 『听说是干血痨。』胡雪岩答说∶『怎么会弄出来这个毛病?』『是——』徐用仪突然顿住,『这话以不说为宜,两位亦以不听为妙;听了不小心传出去会闯大祸,那就是我害了两位了。我们谈别的吧。』说到紧要之处,徐用仪忽然卖起关子来,胡雪岩不免怏怏。但转念觉得徐用仪如此谨慎小心,倒是可信任的。这一转念间,心中的不快,涣然而释。 于是又把杯闲谈了片刻,徐用仪因为初次同席,不肯多饮,要一碗粥喝完,预备告辞了。 『惟贤!』胡雪岩问道∶『预备好了没有?』 『预备好了。』 汪惟贤亲自端来一个托盘,上有十几个红封套,另外一张名单,这是要托徐用仪代为致送的『菲敬』。『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其余的我亦照筱翁的意思办,或我亲自去拜候,或我派人送,尽明天一天办妥。』『好!好!』徐用仪问∶『胡大先生你明天什么时候去看左大人?』 『一早去等他。』 『那未明天我们在贤良寺见,有话到时候再说。』『是,是!』胡雪岩一面说,一面向汪惟贤手一伸,接过来一个红封套,抽出里面的银票来看,照他的意思,开出四百两不误,便悄悄塞到徐用仪手中,顺势捏住,不让他推辞。『不,不!没有这个道理。』 『小意思。筱翁不收就是不拿我胡某人做朋友。』『真是受之有愧。谢谢,谢谢。』 等客人走了,胡雪岩问起海岳山房的情形,古应春告诉他说,会到了姓朱的伙计,问起宝均金喜欢什么?姓朱的答说都喜欢,古应春便照胡雪岩的话交代,价钱贵不要紧,只要东西好,当下约定次日上午看货。 『你早点去。看过了,马上陪洋人到贤良寺来。』胡雪岩又说∶『左大人犒赏神机营,我倒想好了一个办法,不知道办得通,办不通。都等明天下午再谈吧!』说罢,打一个呵欠。海岳山房的朱伙计,外号『朱铁口』;所以有这个仿佛星相术士艺名的外号的由来是,他对古董、字画、版本的鉴别,无一不精,视真必真,说伪必伪。因此,虽是受人雇用的伙计,而琉璃厂中古玩铺、南海店的掌柜,当面都尊称他为『朱先生。』 古应春做事很精细,知道了朱铁口的本事,有意拉交情,委屈自己主顾的身分,也称他为『朱先生』,朱铁口自然谦称『万不敢当』;自己建议∶『叫我老朱好了。』『恭敬不如从命。』古应春说道『老朱,你有些什么东西给我看。』那一声『朱先生』改变了朱铁口平时接待顾客的方式,『东西很多。』他随手捧起一方砚池说∶『古老爷,你看。』古应春看那方砚池七寸长、五寸宽、三寸高,色如猪肝,正面两边各有一行篆字,右边是『丹心贯日』,左边是『汤阴鹏举志。』 『原来是岳武穆用过的。』 『不光是岳武穆用过,明太祖还用过呢!』朱铁口微笑着说。 古应春仔细一看,砚池右侧还刻着四行楷书∶『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徐达是明朝开国元勋第一位,又是明太祖的儿女亲家;这方砚有这样的来历,明朝人的笔记当中,一定有记载的,老朱,你说是不是?『 朱铁口笑了,『听古老爷这话,就晓得是内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不是中山王徐达收藏过,也不必去谈它了。』他将砚池置回原处又说∶『古老爷,你请里面来坐。』所谓『里面』是帐柜后面的一间头室,一关上门,就靠屋顶一方天窗透光进来,阳光斜射,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朱铁口等古应春在对面坐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开口,神态显得神秘而郑重。 『古老爷,你是哪位介绍你来的?』 『是我的东家交代我来的,没有人介绍。』 『贵东家是哪位?』 古应春有些踌躇,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岩的姓名,因而久久未答。 『就说让我来找你老朱,问一问宝中堂喜欢什么。东西要好,』古老爷『,朱铁口说∶』贵东家是怎么关照你的?『价钱不在乎。』『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说破了,贵东家没有交代清楚。』朱铁口说『贵东家要买古董字画送宝中堂,当然是有作用的。到底是为了啥,预备送值多少钱的东西?古老爷,你老实告诉我;我来替你盘算一下,包你一钱不落虚空地,都用在刀口上。』古应春听出话中大有曲折,看朱铁口意思诚恳,便老实答道∶『确如你所说,敝东家没有交代清楚。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奥妙告诉我,我再看能不能替敝东家作主。』『这有何不可。』朱铁口说∶『我们这里跟各王府,几位中堂府上都有往来的。说穿了——』说穿了是卖官鬻爵,过付之处,公然受贿,有所不便。所以要有人居间来遮蔽形迹。 『假使说,你古老爷想放个考官,或者少爷乡试要下场了,怕「场中莫论文」,想买个「关节」就得要到打磨厂去请教江西金溪人开的,卖「闱墨」的书坊,他们会跟你讲价钱。 倘或要谋缺谋差呢,就得来找我们,我们会替你去问了来告诉你,要送什么东西,自然是在我们这里买——『』慢慢!『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一定要在你这里买?『 『是的。』 『价钱由你开?』 『当然。』 『能不能还价?』 『能还价,怎么不能?』朱铁口说,『古老爷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赚你的昧心钱,所以要请你告诉我,贵东家打算谋个什么差缺,我好告诉你真正的行情。』『嗯,嗯。』古应春细想了一下,还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又说道∶『请你举个譬仿我听听。』譬仿,你老想放上海道。我去问了来告诉你,送宝中堂一部「玉枕兰亭」就可以了。这部帖要十二万银子,你买了这部帖送进去;宝中堂知道已经到手了,就会如你所愿。其实呢,上海道的行情是十万银子,我们外加两成帽子,内扣两成回佣,一笔交易赚四万。如果主顾精明,磨来磨去讨价还价,顶多磨掉外加的那两成帽子;至于放交情,象你老这样的,我就老实告诉你,十万银子一文不能少。『』喔,原来如此。『古应春又问∶』如果不知道你们这里这条门路,另外托人去活动呢?『 『他们也会告诉你,送一部「玉枕兰亭」,而且告诉你要到哪里去买。』朱铁口又说『这个法子是乾隆年间和珅发明的;他说送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们去问价钱的时候,顺便就把东西带回来了。』『多谢,多谢!我学到了一个秘诀。不过,还有一点想请教,譬如说,我倒不想讨价还价,直接想送某人多少,这又怎么办呢?』 『这我们也有规矩的。先问你送什么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东西,送宝中堂有送宝中堂的东西』譬如你说送恭王,我会告诉你,喏,这方岳少保砚,两千;那部「阁帖」三千;一部宋版杜诗五千,你如果想送一万银子,凑起来正好。『』有没有帽子在里头?『 『货真价实,不加帽子。』 朱铁口解释这种情形跟卖差卖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万银子,收到十万,则该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亏的是『买主』。 倘或有人想送八万,而实际上照底价只是七万银子的东西,岂不是侵吞了『卖主』应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觅别家过付,这样好的买卖做不成,真正贪小失大,不智之甚。『老朱,你把话都说明了,我也不能有一点骗你』敝东家不是谋差谋缺,另有缘故;想送多少我虽还不知道,不过猜想不是三、五万银子的事。等我回去问清楚了,我们再进一步商量。『古应春又加重了语气说∶』老朱,你请放心。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请你经手;即使敝东家想另找别家,我也不会答应的。『看他说得如此诚恳,又看他的仪表服饰,朱铁口知道遇见阔客了,这件事成功,掌柜起码要分他几千银子,大可自立门户了。 转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爷栽培,感激不尽。』朱铁口站起身来请了个安说∶『古老爷想来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欢玩点什么,看看我能不能效劳?』 古应春心想,既然拉交情,就不以空手而回,但一时想不起要些什么,便信口问道『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有,怎么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有,怎么没有?古老爷请到外面来看。』 朱铁口寻寻觅觅,找出来四样古玩,长圆方扁不一,长的仿佛是黄玉所制的箫;圆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辉祖蒙御赐得以免死的铁券;扁的是康熙年所制的『葫芦器』,是一只印泥盒。『古老爷,你倒估估看,哪一样最值钱?』 『应该是这一枝玉箫,』玉萧?你要倒仔细看看是不是玉?『古应春拿起那枝萧,用手指弹了两下,其声铿然,』不是玉是什么?『他问。 『你再看。』 再看上面有题词∶『外不泽,中不干,受气独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佳竹以上。』字是墨迹,玉器何能着墨?这就奇怪了。 『是纸箫,出在福建。』朱铁口说∶『这是明朝的东西,制法现在已经失传。』 古应春大为惊异,随手摆在一旁,表示中意要买;然后问道∶『老朱,你说哪样东西最难得?』 物以稀为贵,最难得的自然值钱;朱铁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用指轻扣,渊渊作金石之声;很满意地说道∶『不假,五百年前的东西。』 见此光景,古应春好奇心起,接过那具陶罐细看,罐子四周雕镂人物;罐底正中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另有一行小字∶『苏州陆墓邹大秀敬造』。但制作虽相当精巧,毕竟只是个蟋蟀罐,经历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钱的古董。他不好意思直抒观感,只好这样问说∶『老朱,你说它好处在哪里?』 『好处在旧、在有土性,火气尽脱,才不伤虫。古老爷,你总斗过蛐蛐吧?』 蟋蟀在北方唤做『蛐蛐』,南方亦有些称呼,古应春虽不好此道,但斗蟋蟀博彩,输赢进出极大,他是知道的。『一场蛐蛐斗下来,银子上千上万算;好蛐蛐说得难听些,真当它祖宗看待,上百两银子一只宣德盆,又算得了啥?』古应春暗暗咋舌,『一只瓦罐,值一百两银子?』他问。『是的,不过古老爷要,当然特别克己。』朱铁口说∶『四样东西,一共算二百两银子好了。』这不应该算贵,古应春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来一个洋式的皮夹,取出来一叠银票,凑好数目二百两,收起皮夹。朱铁口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所有的银票都是阜康福所出;当下灵机一动,惊喜地说道∶『原来古老爷的贵东家,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被称为『胡财神』,已有好几年了。 古应春不便否认,只低声说道∶『老朱,你知道就好。放在肚子里!一张扬开来,这笔交易就做不成了。』『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怎么好张扬?』 古应春点点头,关照老朱将四样古玩送阜康;自己坐着车匆匆进城,赶到冰盏胡同贤良寺去作翻译。 贤良寺本来是雍正朝怡贤亲王的故居,屋宇精洁、花木扶疏,而且离东华门很近,上朝方便,所以封疆大吏入觐述职,都爱住在这里。左宗棠下榻之处,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院落;另外开门出入,门口站着七八名壮汉,服饰随便,举止粗率,形似厮养卒,但古应春却丝毫不敢怠慢。原来左宗棠平洪杨、平捻平回,二十年指挥过无数战役,底下将校,百战余生,从军功上保到总兵、提督的不知凡几?但武人诚朴,颇有不愿赴任,而宁愿跟着左宗棠当差官,出入相从,不说破不知道他们都有红顶子、黄马褂,甚至双眼花翎。 一次,有个何总兵奉左宗棠之命,去见陕西藩司谈公事。这个藩司是满洲的世家子。架子极大,平时视部属如仆从,呼来喝来,视作当然,因而都敬鬼神而远之,此人本来对外事不大明白;加以部下疏远,对各方面的情形,更加隔膜,不知道何总兵的头;不过看在左宗棠的分上,接见时以平礼相待。只是心里有个想法∶我是敬其上而重其下;你就该守着你的规矩,要谦虚客气才是。 不道何总兵全不理会,『升炕』就升炕,『上坐』就上坐,而且翘起二郎腿,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藩司心里已很讨厌了,及至『端茶』送客,何总兵昂然直出中门,将藩司抛在身后,竟似以长官自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藩司震怒之余,第二天谒见左宗棠时,谈及此事,愤愤不平之意,还现于词色。左宗棠笑一笑,将何总兵传了来训斥,他说∶『你们自以为都出生入死,立过战功,在我面前随意坐卧谈笑,固无不可。藩台大人是朝廷大员,体制何等尊贵,你怎么可以放肆,当是在我面前一样,何以这样不自量。你现在赶快给藩台磕头陪罪;不然藩台发了脾气,我亦没有这张脸替你再求情。』何总兵答应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请罪。过一会,左宗棠送客,藩司一出中门就看到十几个红顶花翎黄马褂的武官手扶腰刀在那里站班,其中有一个就是何总兵。 这一下,头上蓝顶子,脑后只有一条辫子的藩司,大惊失色,手足无措。还算见机,定定神伛偻着身子,——请安招呼,步行到辕门外,方始上轿,但已汗透重棉了。古应春从听说这个笑话以后,就不敢小看这些『老粗』们;当时陪笑问道∶『大人回来了?』 其中有个差官认识古应春,上前接话,『我们大人刚回来。』他说∶『胡大先生陪着洋人早就到了,派人出来问过你两次,赶快请进去吧!?到得花厅,见了胡雪岩,还来不及叙话,只见角门已开,闪出来两名差官,知道左宗棠要来了,当即招呼两名洋人站起来迎接。 左宗棠自然是便衣,一件旧薄棉袍;头上是兰州织呢厂所出,一顶鼻烟色的毡帽。胡雪岩跟古应春自然磕头请安;洋人则是一鞠躬,然后又跟左宗棠拉手。 上是左宗棠独坐,问了些,『哪天到的』、『路上如何』、江南有什么新闻『之类的话,胡雪岩一一照答,一阵寒暄过后,谈入正题。 正题是借洋债。胡雪岩自同治五年至光绪四年,为左宗棠借过四次外债,以充『西饷』。西陲用兵,须由各省补助军响,称为『协饷』。但协饷分年解送,而打仗不能说今年饷银用完,不打了;明年有了饷再打。因而胡雪岩想出一个借洋债的办法,最大的『银主』 是英商汇丰银行,还款的方式是由江海关开出期票,而由协饷省分,主要的是江苏、浙江、广东、福建四省的督抚,盖上大印,表示承诺在到期以前,将协饷解交江海关,偿还洋商,年限总在六年上下,半年一期,付息拔本。方式是由胡雪岩秉承左宗棠的意思,找洋商谈妥细节,然后由左宗棠出奏。奏准后,以上谕饬协饷各省出具印票,交江海关;同时由总理衙门照会英国公使,转知贷款的汇丰银行照付。 这套手续很繁琐,其中还有两道关口,一道是总税务司赫德——根据中英条约,关税是用来赔偿鸦片战争失败军费的保证,因此英国人要求制中国新开各口岸,称为『洋关』的海关;职称是税务司,都归总税务司赫德官辖。赫德不下命令,江海关税务司不肯出票,钱就借不成了。 再一道关口是英国驻华公使,没有他的核准,汇丰银行不能拨款;有他批准了,即等于英国政府担保汇丰银行不会吃倒帐。赫德还好,因为他毕竟是中国的客卿,不能不买总理衙门的帐;而且有回佣好分,亦愿乐观其成。但英国公使这一关很噜苏,哪怕上谕批准了,各省的印票也备齐了,总理衙门跟赫德也说好了,没有英国公使点头,钱仍旧借不到。以左宗棠天马行空的性格,这当然是件不能容忍的事,中国人借洋债,要做中国官的英国人赫德同意,更起反感。因此当德国泰来洋行的经理福克,向左宗棠表示,有钱可错,手续可以节减许多,左宗棠自然是欢迎的。 福克之所以谒见左宗棠,出于胡雪岩的推荐,那是一年前的话,西陲已经平定,左宗棠准备在陕甘大兴实业,关照胡雪岩招聘技师,胡雪岩找上了福克。在哈密行营一席之谈,左宗棠认为福克『切实而有条理』,颇为欣赏;福克便抓住机会,为德国资本找出路,当然,要谈这笔借款,仍旧需要胡雪岩。 当时正是崇厚擅自订约,被捕下狱,中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之时,左宗棠接到一个情报,说俄国举了一笔『国债』达五千二百万两之巨,用来扩充装备;认为中俄难免一战,将来兵连祸结,其势难以停止,亦须未雨绸缪;如果能借二、三千万银子,分数十年偿还,则饷源一广,练兵必精,写信给胡雪岩,要他跟泰来洋行谈判,而且约他在开年灯节以后,进京面谈。 不久,这件事打消了,因为由于曾纪泽斡旋,中俄形势已趋缓和,没有再大举外债的理由。 这是第一遍;第二遍旧事重提,又要借了。原来左宗棠内召入关进军机时,奉旨将他的一差一缺,分别交卸,一差是『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交由刘锦棠接替;一缺是『陕甘总督交由杨昌浚署理。刘、杨都是左宗棠麾下的大将,但资望不足,难当重任;陕甘贫瘠,全靠各省协饷,各省如果不买帐,刘、杨就一筹莫展,因此,左宗棠必须为刘锦棠、杨昌浚筹好了饷,西征的功绩,才算有了着落。 照左宗棠的盘算,新疆与陕甘以玉门关为界,每年关外军饷要三百七十万;关内二百一十万,全年为五百八十万两。光绪五年起,上谕各省协饷,必须解足五百万两,相差八十万,前后套搭,总还可敷衍得过,哪知上谕归上谕,协饷归协饷,各省两年之间,各省协饷欠解竟达四百二十万两之巨。为此,刘锦棠忧心忡忡;左宗棠为他出奏陈情说∶『不虞兵机之迟钝,而忧饷事之艰难,深惧仔肩难卸,掣肘堪虞,将来饷不应手,必致上负圣恩,悔已无及。』这也是实在情形,即令宝均金表示∶『西饷可缓,洋款不必着急。』朝廷仍旧许他再借一笔外债,弥补饷之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