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道∶『阿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 『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从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思引开来,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先问一问两位;真要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从今天起,我们三个嬲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好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统通归我!』『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有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我们只有依她。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当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要争,大家轮着做东;今天是我。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帐,侍者将帐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这原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帐;本来要写名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 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一看,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应门。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丝线;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门上都不知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进房去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少了好些。这——这——!』素香着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 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太那里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你们老爷在钱庄里。』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 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在就要去寻她。 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见面。『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首领很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去了也不要紧。』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将地保老胡找了来,说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三位跟我来。』于是迎着月色,往东面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薰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 这何消说得?那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亻达;不是礼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检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 『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 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扇区我;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云房此日过。君自怜才留好然,我曾击节听高歌;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是啥名堂?』『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父,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泽、盛泽。』 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肴以外,还有可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庆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阿巧姐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 『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便住口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一若非预知,不会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袖,裁剪得那么称体。 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亦无须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 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打个问讯∶『可是了尘师太?』 『我是了尘。施主尊姓?』 『我姑胡。这位姓萧。』 于是了尘——行礼,请『施主』落座;她自己盘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动问来意。 『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有点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师太的口音是震泽?』 了尘脸上一红∶『是的。』 『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时雅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 『是的。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意思是现在都懂了?』 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付,从容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今天有件事,要请了尘师太务必帮个忙。』『言重! 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跟当家师太说过,为她瞒一瞒行迹。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了尘颜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点点头说∶』有的。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 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萧家骤与胡雪岩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身在这白衣庵中,到底是为了什么?若说为了修行,诚如萧家骥所说∶『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为了修行,那末非杨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这一层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决定;这一层要弄明白,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了尘师太,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这样最好。不过,我得先问一问她。』由于了尘赞成萧家骥跟阿巧姐见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谓『问一问她』,其实是劝一劝她。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一定能够见得着面,胡雪岩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愿意静等。等了尘一走,萧家骥问道∶『胡先生,见了阿巧姐,我怎么说?』 『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问∶『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莫非那个什么阿金一点都不晓得?』 『现在没有功夫去追究这个疑问。胡先生,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样?』 『什么都不必说,只问问她,到底作何打算?问清楚了,回去跟你师娘商量。』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是当家老师太养静的那座院子;陈设比不上了尘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笔不动产,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颜憔悴,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招呼过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阿巧姐,你怎么想了想,跑到这地方来了?』『我老早想来了。做人无味,修修来世。』这是说,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萧家骤便问∶『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 『没有。』 怕隔墙有耳,萧家骥话不能明说;想了一下,记起胡雪岩的疑问,随即问道∶『阿金呢?她来过没有?』这意思是问,阿金如果来过,当然知道这里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说过?『阿巧姐摇摇头∶』也没有。『』那就难怪了!『 话只能说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仿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的。 『现在怎么样呢?』萧家骥问道∶『你总有个打算。』『我——,』阿巧姐说,『我先住在这里。慢慢打算。』『也好。』萧家骥说,『明天,我师娘会来看你。』 『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地说∶『请她不要来。』 这很奇怪!能见一个象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和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说∶『阿巧且,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是照实说?』 『为什么不能照实说?』 『那末,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问到这话,阿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以不要她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萧家骥大为惊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吗?』 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她手段厉害;我弄不过她。再说句实话,做人无味,教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真正心都凉透了!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行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不致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冤枉你师娘。你师娘啊,真正是——。』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楞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通!请你说给我听听看。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么;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你听。』 『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 『对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 用这句苟刻的批评开头,阿巧且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地从头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缘,七姑奶奶劝她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情,因为明知也决不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爷叔」,闭口』小爷叔『,敬得他来象菩萨。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他?』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的是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说啥。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里难过;因为萧家骥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多少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伉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了裂良,怎不教人痛心?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奶奶辩护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吓一大跳;他倒象害了一场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见了一次,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神情?令人惊疑莫释,而又苦于不便深问;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 『见过了。我们谢谢了尘师太,告辞吧!』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来『随喜』。居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 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会忽略,想到有件事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摘下,文给萧家骥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不必胡施主费心。『』那是两回事。『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意。『 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两,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 回营谢过朱管带,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细谈。』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弁,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粉奁犹香,明镜如昨;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一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门深浅。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的痛苦的神态。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名声,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师娘是不是真的象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阿巧姐的话,大致都对;只有一点她弄错了。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她打算。』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不愿做偏房,不如分手,择人而事。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宿。 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的。『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对了!』胡雪岩矍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 『不说又怎么交代?』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说是已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 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末你对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只有挨骂了!』 『这是说,决定割舍?』 『不割舍又如何?』 『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 『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这样子办——。』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隐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老二转托阿金∶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请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笔钱。 说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牵缠多日,终于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置。而在萧家骥,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而况毕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只有点点头表示赞成。『事不宜迟,你师娘还在等回音;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晚上还要辛苦你。』『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萧家骥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灯红酒绿,夜正未央。不过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远,『相帮』领着,片刻就到。入门之时,正听得客厅里的自鸣钟打十二下;怡情老二虽不曾睡,却已上楼回卧室了。 听得小大姐一报,她请客人上楼。端午将近的天气,相当闷热;她穿一件家常绸夹袄对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一只手膀上戴一支金镯,一只手腕上戴一支翠镯,丰容盛髻、一副福相;这使得萧家骥又生感触,相形之下,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 由于胡、萧十分是初次光临,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摆果碟子,还要『开灯』请客人『躺一息』。主要殷勤,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先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谈入正题。 萧家骥刚说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于是小酌宵夜,一面继谈此行经过。萧家骥话完;胡雪岩接着开口,拜托怡情老二从中斡旋。 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离奇了,她竟一时摸不清头绪。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胡老爷,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着,她谈到张郎中;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至于阿巧姐有所误会,无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化解误会,消除怨恨,归嫁张宅,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圆满的结局。 『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决绝的话,更不可以说。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七姑奶奶脾气虽毛糙,倒是最肯体恤人、最肯顾大局;阿巧姐的误会,她肯原谅的,也肯委屈的。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白;犯不着让她一白衣庵去碰钉了。我看,胡老爷——。』她有意不再说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自动作一个表示。而胡雪岩的心思很乱,不耐细想,率直问道∶『二阿姐,你要说啥?』 『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个笑脸,说两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致于搁下好多正事不能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却又不能实行;反转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看他面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说∶『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我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然摸得透。胡老爷,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成见自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了,当作不以为然的答复。 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好在巧姐的下落明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缓则圆』这句话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对怡情老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 『也好。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 『我知道,我知道。』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今天不早了,走吧!』 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萧家骥当然亦不便多说,只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里?我送你去。』 『我到钱庄里去睡。』胡雪岩说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这么晚!』 『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的,『等一两天再说吧! 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烦!『』那末,『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明天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心,怎么说都可以。『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方始朦胧睡去。 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 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里?』 『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番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回新居。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悲痛之处,少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处处要她指点照料。 但是只要稍微静了下来,她就会想到阿巧姐;中年弃妇,栖身尼寺,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因此,她不时会自惊∶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这种不安,与日俱增;不能不找刘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紧!』刘不才答说,『我跟萧家骥去一趟,看情形再说。』 于是找到萧家骥,轻车熟路,到了白庆庵;一叩禅关,来应门的仍旧是小音。 『喔,萧施主,』小音还认得他,『阿巧姐到了宁波去了!』这个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宁波去做什么?』萧家骥问。『我师父会告诉你。小音答说,』我师父说过,萧施主一定还会来,果然不错。请进,请进。『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了尘飘然出现,刘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尘师太,』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这位姓刘,是胡家的长亲。』 『喔,请坐!』了尘开门见山地说,『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听小师太说,她到宁波去了?可有这话?』『前天走的。去觅归宿去了。』 萧家骥大为惊喜,『了尘师太,』他问,『关于阿巧姐的身世,想来完全知道?』 『不错!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原来是了尘师太的法力无边,劝得她回了头!』刘不才合十在胸,闭着眼喃喃说道∶『大功德,大功德!』模样有点滑稽,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的。 『的确是一场大功德!』萧家骥问道∶『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听听?』 『无非拿「因缘」二字来打动她。我劝她,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不必强求。当初种那个因,如今结这个果,是一定的。至于张郎中那面,种了新因,依旧会结果;此生不结,来世再结。尘世轮回,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这番因缘,来世没有宿业,就不会受苦,才是大彻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尘接着又说∶『在我养静的地方,对榻而谈,整整劝了她三天,毕竟把她劝醒了!』『了不起!了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刘不才说。『不是大智慧人遇着大智慧人,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了尘微笑着说,眼睛一瞟,低头无缘无故地微微笑着。 『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不过,佛经我亦稍稍涉猎过,几时得求了尘师太好好开示。』 『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随时请过来。』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刘不才张目四顾,不胜欣赏地,『这样的洞天福地,得与师太对榻参禅;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 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噜苏,赶紧抢着开口∶『请问了尘师父,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不回来了!』『那末她的行李呢?也都带到了宁波?』 『不!她一个人先去。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张郎中派的人来了,能不能请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务必到阜康钱庄来一趟。』『不必了!』了尘答说∶『一了百了,请萧施主回去,也转告胡施主,缘分已尽,不必再自寻烦恼了。』『善哉!善哉!』刘不才高声念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见此光景,萧骥心里不免来气;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一赌气之下,别的话也不问了,起身说道∶『多谢了尘师父,我们告辞了。』 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萧家骥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细说经过,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不乐之意,『欠还应该问详细点!』好略有怨言。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气,『师娘,』他指着刘不才说,『刘三爷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哪里有我开口的份?』接着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描画了一遍。 古应春夫妇大笑;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刘不才等他们笑停了说∶『现在该我说话了吧?』 『说,说!』七姑奶奶笑着答应,『刘三叔,你说。』『家骥沉不住气,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尘去「参禅」,有多少话不好问她?』 『对啊!刘三叔,请你问问她,越详细越好。』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过后对刘不才说∶『你的话不错,「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小爷叔跟阿巧姐这段孽缘,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真正好极!不必再多事了。刘三叔,我还劝你一句,不要去参什么禅!』『我原是说说好玩的。』 第八章 左宗棠从安徽进入浙江,也是稳扎稳打,先求不败;所以第一步肃清衢州,作为他浙江巡抚在本省境内发号施令之地,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脚跟,左宗棠进一步规取龙游、兰溪、寿昌、淳安等地,将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区的长毛,都撵走了;然后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两江交会的严州。 由此虎过山高水长的严子陵钓台,沿七里泷湖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间进围杭州南面的富阳;距省城不足百里了。钱塘江南面,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丢乐德克的常安军,在不欠以前,攻克绍兴,接着,太平军又退出萧山。整个浙江的东西南三面,都已肃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北,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括海宁、嘉兴、湖州在内的这一片活土,仍旧在太平军手里。 这时,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浙江巡抚由曾国荃补授,他人在金陵城外,无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为了报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谁都看得出来,杭州克复是迟早间事。 那时攻富阳、窥杭州的主将是浙江藩司蒋益澧。左宗棠本人仍旧驻节衢州,设厂督造战船;富阳之战,颇得舟师之力。但太平军在富阳的守将,是有名骁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蒋益澧仍无进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将,札调常捷军二千五百人,由德碑率领,自萧绍渡江,会攻富阳;八月初八终于克复。其时也正是李鸿章### 、刘铭传、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阴;李秀成与李世贤自天京经溧阳到苏州,想设法解围的时候。 浙江方面,蒋益澧与德克碑由富阳北上,进窥杭州;同时分兵攻杭州西面的余杭。太平军由『朝将』汪海洋∶『归王』邓光明∶『听王』陈炳文,连番抵御,却是杀一阵败一阵。 到十一月初,左宗棠亲临余杭督师,但杭州却仍在太平军苦守之中。 其时李鸿章### 已下苏州、无锡。按照他预定的步骤,不愿往东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挤』了曾国荃;却往浙北去『挤』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侍讲面奏调到营的刘秉璋,由金山卫沿海而下,收复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盐;一面派程学启由吴江经平望,南攻嘉兴。 收复了浙北各地,当然可以接收太平军的辎重,征粮收税;而且仿照当年湖北巡抚胡林翼收复安徽边境的先例,以为左宗棠远在杭州以南,道理隔阻,鞭长莫及,应该权宜代行职权,派员署理浙西收复各县的州县官。 这一下气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鸿章### 不但占地盘,而且江苏巡抚这个官做到浙江来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时无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复了杭州再说。 于是,胡雪岩开始计划,重回杭州;由刘不才打先锋;北去是要收服一个张秀才,化敌为友,做个内应。这个张秀才本是『破靴党』,自以为衣冠中人,可以走动官府,平日包揽讼事,说合是非,欺软怕硬,十分无赖。王有龄当杭州知府时,深恶其人;久已想行文学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时不得其便,隐忍在心。 这张秀才与各衙门的差役都有勾结——杭州各衙门的差役,有一项陋规收入,凡是有人开设商铺,照例要向该管地方衙门的差役缴纳规费,看店铺大小,定数目高下,缴清规费,方得开张,其名叫做『吃盐水』。王有龄锐于任事,贴出告示,永远禁止;钱塘、仁和两县的差役,心存顾忌,一时敛迹;巡抚、藩司两衙门,自觉靠山很硬,不买知府的帐,照收不误,不过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张秀才去『吃盐水』,讲明三七分帐。 谁知运气不好,正在盐桥大街向一家刚要开张的估衣店讲斤头,讲不下来的时候,遇到王有龄坐轿路过,发现其事,停轿询问,估衣店的老板,照实陈述;王有龄大怒,决定拿张秀才『开刀』,立个榜样。 当时传到轿前,先申斥了一顿;疾言厉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这一下张秀才慌了手脚,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见了地方官要磕头,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锁在衙门照墙边『枷号示众』。 想来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龄言中计从的胡雪岩。带了老婆儿女到阜康钱庄,见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示。胡雪岩一时大意,只当小事一件,王有龄必肯依从,因而满口答应,包他无事。 哪知王有龄执意不从,说这件事与他的威信有关;他新兼署了督粮道,又奉命办理团练,筹兵筹饷,号令极其重要,倘或这件为民除害的陋习不革,号令不行,何以服众?说之再三,王有龄算是让了一步。本来预备革掉张秀才的功名,打他两百小板子,枷号三月;现在看胡雪岩的份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丑,秀才却非革不可。 说实在的,胡雪岩已经帮了他的大忙;而他只当胡雪岩不肯尽力,塘塞敷衍,从此怀恨在心,处处为难。到现在还不肯放过胡雪岩。 幸好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张秀才什么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儿子。小张是个纨绔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张秀才弄来的几个造孽钱,都供养了宝贝儿子。刘不才也是纨绔出身,论资格比小张深得多;所以胡雪岩想了一套办法,用刘不才从小张身上下手。 收服了小张,不怕张秀才不就范。 到杭州的第二天,刘不才就进城去访小张——杭州的市面还萧条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河坊、中城荐桥、下城盐桥大街,比较象个样子;但是店家未到黄昏,就都上了排门,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逻的长毛,几乎看不见一个百姓。 但是,有几条巷子里,却是别有天地;其中有一条在荐桥,因为中城的善后局设在这里,一班地痞流氓,在张秀才指使之下,假维持地方供应长毛为名,派捐征税,俨然官府;日常聚会之处,少不得有烟有赌有土娼。刘不才心里在想,小张既是那样一个脚色,当然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在这种场合中当『大少爷』;一定可以找到机会跟他接近。 去的时候是天刚断黑,只见门口两盏大灯笼,一群挺胸凸肚的闲汉在大声说笑;刘不才踱了过去朝里一望,大门洞开,直到二厅,院子里是各种卖零食的担子,厅上灯火闪耀照出黑压压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个赌局。 是公开的赌局,就谁都可以进去;刘不才提脚跨上门槛,有个人喝一声∶『喂!』 刘不才站住脚,陪个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问。『你来做啥?』 『我来看小张。』 『小张!哪个小张?』 『张秀才的大少爷。』刘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这下还真冒充得对了;因为张秀才得势的缘故,他儿子大为神气,除非老朋友,没有人敢叫他小张。那个人听他言语合拢,挥挥放他进门。 进门到二厅,两桌赌摆在那里,一桌牌九一桌宝;牌九大概是霉庄,所以场面比那桌宝热闹得多。刘不才知道赌场中最犯忌在人丛中乱钻,只悄悄站在人背后,踮起脚看。 推庄的是个中年汉子,满脸横肉,油光闪亮;身上穿一件缎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宽又大,显然的这件贵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输得急了,但见他解开大襟衣纽,一大块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开来,斜挂在胸前,还不住喊热,扭回头去向身后的人瞪眼,是怪他们不该围得这么密不通风,害他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神情。 『吴大炮!』上门一个少年说,『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宁与爷争,莫与牌争!』 输了钱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话;然而那吴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紧闭着嘴,将两个肋帮子鼓得老高,那副生闷气的神情,教人好笑。 『好话不听,没有法子。』那少年问家∶『你说推长庄,总也有个歇手的时候;莫非一个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庄?』吴大炮有些沉不住气了,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这里二百两只多不少,输光了拉倒。』『银票!』少年顾左右而言,『这个时候用银票?哪家钱庄开门,好去兑银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吴大炮说,『阜康上海有分号,为啥不好兑?』 『你倒蛮相信阜康的!不过要问问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扬脸回顾,『怎么说?』 『银票不用,原是说明了的。』有人这样说,『不管阜康啥康,统通一样。要赌就是现银子。』『听见没有?』少年对吴大炮说,『你现银子只有二、三十两了,我在上门打一记,赢了你再推下去;输了让位。好不好?』 吴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说∶『好!』 开门掷骰,是个『五在首』,吴大炮抓起牌来就往桌上一番,是个天杠,顿时面有得色。那少年却慢条斯理地先翻一张,是张三六;另外一张牌还在摸,吴大炮却沉不住气了,哗啦一声,将所有的牌都翻了开来,一面检视,一面说∶『小牌九没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没用。』刘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锐利,一目了然,失声说道∶『上门赢了,是张红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说∶『真叫得着!』 翻开来看,果然是张红九,凑成一对;吴大炮气得连银子带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吴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庄,你怎么走了?』『没有钱赌什么?』 『你的银票不是钱?别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岩少!拿来,我换给你。』吴大炮听得这一说,却不过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来。等那少年洗牌时,便有人问道∶『小张大爷,你推大的还是推小的?』 这小张大爷的称呼很特别;刘不才却是一喜,原来他就是张秀才的『宝贝儿子』——市井中畏惧张秀才,都称他张大爷;如今小张必是子以父贵,所以被称为小张大爷。这样想着,便整顿全神专注在小张身上。 小张倒不愧纨绔,做庄家从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个人的问话∶『大牌九「和气」的时候多,经玩些。』于是文文静静地赌大牌九。刘不才要找机会搭讪,便也下注;志不在赌,输赢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门。 这个庄推得很久,赌下风的去了来,来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似的,将刘不才从后面推到前面,由站着变为坐下。这一来,他越发只守着本门下注了。 慢慢地,小张的庄变成霉庄;吴大炮扬眉吐气,大翻其本——下门一直是『活门』,到后来打成『一条边』,唯一的例外,是刘不才的那一注,十两银子孤零零摆在上门,格外显眼。 这有点独唱反调的意味,下风都颇讨厌;而庄家却有亲切之感,小张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刘不才心里在说∶有点意思了!却更为沉着,静观不语。『上门那一注归下门看!』吴大炮吼着。 『对不起!』小张答道∶『讲明在先的,大家不动注码。』吴大炮无奈,只好跟刘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门这位老兄的注码,自己摆过来好不好?配了我再贴你一半,十两赢十五两。』刘不才冷冷问道∶『输了呢?』 『呸!』吴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见鬼。』刘不才不作声;小张却为他不平,『吴大炮!』他沉下脸来说,『赌有赌品,你赌不起不要来,人家高兴赌人家的上门,关你鸟事!你这样子算啥一出?』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劝,『都离手!庄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吴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咪着眼掀了几掀,很快地分成两副,一前一后摆得整整齐齐。有人想看一下;手刚伸到牌上,『叭哒』一声,挨了吴大炮一下。不问可知是副好牌,翻开来一比,天门最大;其次下门;再次庄家;上门最小。照牌路来说,下门真是『活门』。 配完了下门,庄家才吃刘不才的十两银子;有些不胜歉疚地说∶『我倒情愿配你。』 『是啊!』刘不才平静地答道∶『我也还望着「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上门会转运。现在——,』他踌躇了一会,摸出金表来,解表坠子问道∶『拿这个当押头,借五十两银子,可以不可以?』 这表坠子是一块碧绿的悲翠,琢成古钱式样,市价起码值二百两银子;但小张却不是因为它值钱才肯借∶『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两银子给你,要啥押头?』『不!庄家手气有关系。』刘不才固执地,『如果不要押头,我就不必借了。』其实他身上有小张所信任的,阜康的银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铺个进身之阶。等小张歇手,他五十两银子也输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请教住处,说第二天拿银子来赎。『你贵姓?』小张问。 『敝姓刘。』 『那我就叫你老刘。』小张说,『我倒喜欢你这个朋友,东西你拿回去;好在总有见面的时候,你随便哪一天带钱来还我就是。』说着又将那块悲翠递了过来。 『你这样子说,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里?我明天取了银子来赎。』 『说什么赎不赎?』小张有些踌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刘的『上门不见土地』,有何用处?如果为了等他,特意回家;却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踪。 刘不才很机警,虽不知他心里怎么在想,反正他愿客人上门的意思,却很明显。自己有意将表坠子留在他那里,原是要安排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不必一定到他家,还有更好的地方。 『小张大爷,』他想定了就说∶『你如果不嫌弃,我们明天勺个地方见面,好不好?』 『好啊!你说。』 『花牌楼的阿狗嫂,你总知道?』 小张怎么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个老鸨;主持一家极大的『私门头』,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怀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为居停。小张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围,花事阑珊,乱后却还不曾见过。 因而小张又惊又喜地问∶『阿狗嫂倒不曾饿杀!』 『她那里又热闹了。不过我住在她后面,很清静。』『好!明天下午我一定来。』 刘不才的住处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预备的,就在后面,单成院落,有一道腰门,闩上门便与前面隔绝;另有出入的门户。『』张兄,『刘不才改了称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喔,我倒忘记了。『小张从身上掏出一个棉纸小包,递了过去,』东西在这里,你看一看!『 『不必看。』刘不才交了五十两一张庄票;银货两讫以后,拉开橱门说道∶『张兄,我有几样小意思送你。我们交个朋友。』那些『小意思』长短大小不一,长的是一枝『司的克』;小的是一个金表;大的是一副吕宋烟;还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东西,就看不出来了——样子象书;小张却不相信他会送自己一部书。而且给好赌的人送书,也嫌『触霉头』。 『你看这枝「司的克」,防身的好东西。』刘不才举起来喝一声∶『当心!』接着便当头砸了下来。 小张当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刘不才怎么一下,那根『司的克』分成两截,握在刘不才手里的,是一枝雪亮的短剑。 『怎么搞的?』小张大感兴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剑,形制与中国的剑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针;剑身三面血槽,确是可以致人于死的利器。『你看,这中间有机关。』 原来司的克中间有榫头,做得严丝合缝,极其精细;遇到有人袭击,拿司的克砸过去,对方不抓不过挨一下打;若是想夺它就上当了,正好借势一扭,抽出短剑刺过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了解了妙用,小张越发喜爱;防身固然得力;无事拿来献献宝,夸耀于人,更是一乐。 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里是几本洋书。』 果然是书!这就送得不对路了,小张拱拱手说∶『老刘!好朋友说实话∶中国书我都不大看得懂;洋书更加「赵大人看榜」,莫名其妙。』『你看得懂的。』刘不才将交到他手里,『带回去一个人慢慢看。』 这句话中,奥妙无穷,小张就非当时拆开来看不可了。打开来一翻,顿觉血脉贲张——是一部『洋春宫』。这一下就目不旁观了。刘不才悄悄端了张椅子扶他坐下;自己远远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看他眼珠凸出,不断咽口水的穷形极相,心里越发泰然。 好不容易,小张才看完,『过瘾!』他略带些窘地笑道∶『老刘,你哪里觅来的?』 『自然是上海夷场上。』 『去过上海的也很多,从没有看着他们带过这些东西回来。』小张不胜钦服地说,『老刘,你真有办法!』『我也没办法。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哪里去觅?是一个亲戚那里顺手牵来的。这话回头再说;你先看看这两样东西。』这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小张倒都仔细看了。一面看,一面想,凭空受人家这份礼,实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书』真有些舍不得放手。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只有说老实话∶『老刘,我们初交,你这样够朋友,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不过,我真的不大好意思。』『这你就见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这样分彼此,以后我就不敢高攀了。』 『我不分,我不分。』小张极力辩白,不过,『你总也要让我尽点心意才好。』 看样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费功夫,打铁趁热,『我也说老实话,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是我一个亲威托我带来的。』他接着又说∶『你家老太爷,对我这个亲戚有点误会;不但误会,简直有点冤枉。』『喔,』小张问道∶「令亲是哪一个?『 『阜康钱庄的胡雪岩。』 小张失声说道∶『是他啊!』 『是他。怎么说你家老太爷对他的误会是冤枉的呢?话不说不明,我倒晓得一点。』 小张很注意地在等他说下去,而刘不才却迟疑着不大愿意开口的样子;这就令人奇怪了,『老刘!』小张问道∶『你不是说晓得其中的内情吗?』 『是的,我完全晓得。王抚台由湖州府调杭州的时候,我是从湖州跟了他来的,在他衙门里办庶务,所以十分清楚。不过,这件事谈起来若论是非;你家老太爷也是我长辈。我不便说他。』『那有什么关系?自己人讲讲不要紧。我们家「老的」,名气大得很,不晓得多少人说过他,我也听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评他?』 『我倒不是批评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该当避他一避;偏偏「吃盐水」让他撞见。告示就贴在那里浆糊都还没有干,就有人拿他的话不当话,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着好几县上百万的老百生;这一来他那个印把子怎么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换了你是王抚台,要不要光火?』 小张默然。倒不仅因为刘不才的话说得透彻;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交情在那里,就什么话都容易听得进去了。『不错,雪岩当时没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爷的秀才。不过,外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抚台动公事给学里老师,革掉了秀才还要办人出气。这个上头,雪岩一定不答应,先软后硬,王抚台才算勉强卖了个面子。』『喔,』小张乱眨着眼说∶『这我倒不晓。怎么叫「先软后硬?」』 『软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岩为了你家老太爷,要跟王抚台绝交;以后倒反说他不够朋友不帮忙,你说冤枉不冤枉?』『照你这么说,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张紧接着说∶『那末,他又为啥要送我这些东西。好人好到这样子,也就出奇了。』『一点不奇。他自然有事拜托你。』 『可以!』小张慨然答道∶『胡老板我不熟,不过你够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说了我一定帮助。』『说起来,不是我捧自己亲戚,胡雪岩实在是够朋友的;你家老太爷对他虽有误会,他倒替你家老太爷伸好后脚,留好余地在那里了。』这两句话没头没脑,小张不明所以;但话是好话,却总听得出来,『这倒是谢谢他了。』他问,『不知道伸好一只什么后脚?』 『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刘不才从床底下拖出皮箱来,开了锁,取出一本『护书』,抽了一通公文,送到小张手里。 小张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不过江苏巡抚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亲的名字也是认识的,此外由于公文套子转来转去,一时就弄不明白是说些什么了。 『这件公事,千万不能说出去。一说出去,让长毛知道了不得了。』刘不才故作郑重地嘱咐;然后换了副轻快的神情说∶「你带回去,请老太爷密密收藏;有一天官军克复杭州,拿出公文来看,不但没有助逆反叛之罪,还有维持地方之功。 你说,胡雪岩帮你家老太爷这个忙,帮得大不大。『这一说,小张方始有点明白;不解的是∶』那末眼前呢?眼前做点啥?『 『眼前,当然该做啥就做啥。不是维持地方吗,照常维持好了。』 『喔,喔!』小张终于恍然大悟,『这就是脚踏两头船。』『对!脚踏两头船。不过,现在所踏的这只船,早晚要翻身的;还是那只船要紧。』『我懂。我懂。』 『你们老太爷呢?』 『我去跟他说,他一定很高兴。』小张答说∶『明天就有回话。时候不早,我也要去了。』第二天一早,小张上门,邀刘不才到家。张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为了套交情,刘不才不但口称『老伯』;而且行了大礼,将张秀才喜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不敢当,不敢当!刘三哥,』他指着小张说,『我这个畜生从来不交正经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刘三哥。真正我家门之幸。』『老伯说得我不曾吃酒,脸就要红了。』 『对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赌钱越赌越薄。』他又骂儿子,『这个畜生,就是喜欢赌;我到赌场里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见他。』『你也不要说人家。』小张反唇相讥,『你去十次,九次遇见我;总还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张秀才气得两撇黄胡子乱动,『这个畜生说的话,强词夺理。』 刘不才看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实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这位老弟一个。』 他说,『从小宠惯了!』「『都是他娘宠的。家门不幸,叫你刘三哥见笑。』『说哪里话! 我倒看我这位老弟,着实能干、漂亮。绝好的外场人物。『一句话说到张秀才得意的地方,敛容答道∶』刘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这个畜生,鬼聪明是有的,不过要好好跟人去靡炼。回头我们细谈,先吃酒。『于是宾主三人,围炉小炊;少不得先有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谈到差不多,张秀才向他儿子呶一呶嘴;小张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声吩咐他家的男仆∶『贵生,你去告诉门上;老爷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见客。问到我,说不在家。 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里去说。『这便是摒绝闲杂,倾心谈秘密的先声,刘不才心里就有了预备,只待张秀才发话。 『刘三哥,你跟雪岩至亲?』 话是泛泛之词,称呼却颇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号,这就是表示∶一则很熟;二则平起平坐的朋友。刘不才再往深入细想一想,是张秀才仿佛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紧要话,尽说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错,那就是好征兆;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岩的叮嘱∶『逢人只说三分话』,所以很谨慎地答道∶『是的,我们是亲戚?』 『怎么称呼?』 『雪岩算是比我晚一辈。』 『啊呀呀,你是雪岩的长亲,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张秀才说,『你又跟小儿叙朋友,这样算起来,辈分排不清楚了。刘三哥。我们大家平叙最好!』『不敢!不敢!我叫张大爷吧。』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多费功夫,急转直下地说∶『雪岩也跟我提过,说有张大爷这么一位患难之交;嘱咐我这趟回杭州,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替他说声好。』『说患难之交,倒是一点不错。当初雪岩不曾得发的时候,我们在茶店里是每天见面的。后来他有跟王抚台这番遇合,平步青云,眼孔就高了。一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我们也高攀不上。患难之交,变成了「点头朋友」。』这是一番牢骚,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自然要作解释∶『雪岩后来忙了,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不过说到待朋友,我不是回护亲戚,雪岩无论如何「不伤道」这三个字,总还做到了的。』『是啊!他外场是漂亮的。』张秀才说∶『承蒙他不弃,时世又是这个样子,过去有啥难过,也该一笔勾销,大家重新做个朋友。』『是!』刘不才答说,『雪岩也是这个意思。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叶落归根,将来总要在一起。雪岩现在就是处处在留相见的余地。』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却一点不着痕迹;使得内心原为帮长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越发觉得该跟胡雪岩『重新做个朋友』了。 『我也是这么想,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时世又是如此。说真的,现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过去,看看将来,不能再糊涂了。我有几句话!』张秀才毅然说了出来∶『要跟刘三哥请教。 听这一说,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凑近了张秀才;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明人不说暗话,雪岩的靠山是王抚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军,听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既然这样子,我倒要请教刘三哥,雪岩还凭啥来混?』这话问在要害上,刘不才不敢随便,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宁慢勿错。所以一面点头,一面细想;如果随意编上一段关系,说胡雪岩跟京里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抚又如何如何?话也可以编得很圆,无奈张秀才决不会相信;所以这是个很笨的法子。 刘不才认为话说得超脱些,反而动听,因而这样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寻得着靠山。』他又补上一句∶『张大爷,我这两句话说得很狂。你老不要见气。』『好!』张秀才倒是颇为倾心,『刘三哥,听你这两句话,也是好脚色!』 『不敢,我乱说。』 『刘三哥,我再请教你,』张秀才将声音放得极低∶『你看大局怎么样?』 这话就不好轻易回答了;刘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张——小张会意,重重点头;表示但说不妨。『我从前也跟张大爷一样,人好象闷在坛子里,黑漆一团;这趟在上海住了几天,夷场上五方杂处,消息灵通。稍微听到些,大家都在说∶』这个「不长的!『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一指头发,意示『这个』是指长毛。张秀才听罢不响,拿起水烟袋,噗噜噜、噗噜噜,抽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你倒说说看,为啥不长?』 『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刘不才的口才很好,何况官军又实在打得很好;两好并一好,刘不才分析局势,将张秀才说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们父子的名声不好,必得做一件惊世骇俗,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才能遮掩得许多劣迹,令人刮目相看。现在有胡雪岩这条路子,岂可轻易放过?『刘三哥,我想明白了,拜托你回复雪岩,等官军一到,撵走长毛,光复杭州,我做内应。到那时候,雪岩要帮我洗刷。』『岂止于洗刷!』刘不才答说,『那时朝廷褒奖,授官补缺,这个从军功上得来的官,比捐班还漂亮些!』果然,等杭州克复,张秀才父子因为开城迎接藩司蒋益澧之功,使小张获得了一张七品奖札,并被派为善后局委员。张秀才趁机进言,杭州的善后,非把胡雪岩请回来主持不可。 蒋益澧深以为然。于是专程迎接胡雪岩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张身上。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长发客栈安顿下来;随即找出刘不才留给他的地址,请客栈里派个小伙计去把刘不才请来。 『我算到你也该来了,果不其然。』刘不才再无闲话,开口就碰到小张的心坎上,『我先带你去看舍亲,有啥话交代清楚;接下来就尽你玩了。』『老刘,』小张答说,『我现在是浙江善后局的委员,七品官儿。这趟奉蒋藩台委派,特地来请胡大人回杭州;要说的就是这句话。』『好!我晓得了。我们马上就走。』 于是小张将七品官服取出来,当着客人的面更衣;换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觉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刘不才倒没有笑他;只说∶『请贵管家把衣包带去,省得再回来换便衣了。』 小张带的一个长随张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预备好了,三个人一辆马车,径自来到阜康钱庄。 胡雪岩跟一班米商在谈生意,正到紧要关头;因为小张远道而来,又是穿官服来拜访,只得告个罪,抛下前客,来迎后客。 小张是见过胡雪岩的,所以一等他踏进小客厅,不必刘不才引见,便即喊一声∶『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不敢当,不敢当!世兄忒多礼了。』胡雪岩赶紧亦跪了下去。 对磕过头,相扶而起,少不得不家几句寒暄;然后转入正题。等小张道明来意,胡雪岩答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已经在预备了。世兄在上海玩几天,我们一起走。』 『是!』 『好了!』刘不才插进来对小张说,『话交代清楚了;你换一换衣服,我们好走了。』 于是刘不才带着小张观光五光十色的夷场;到晚来吃大菜、看京戏。小张大开眼界,夜深入倦,兴犹未央;刘不才陪他住在长发客栈,临床夜语,直到曙色将明,方始睡去。这时的胡雪岩却还未睡,因为他要运一万石米到杭州,接头了几个米商,说得好好的,到头来却又变了封,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里方始寻着,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尤五对米生意本是内行,但松江漕帮公设的米行,早已歇业,隔膜已久;而且数量甚巨,并非叱嗟可办。他这几年韬光隐晦,谨言慎行,做事越发仔细;没把握的事,一时不敢答应。 『小爷叔,你的吩咐,我当然不敢说个「不」字;不过,我的情形你也晓得的,现在要办米,我还要现去找人。「班底」不凑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从前你运米到杭州进不了城,改运宁波,不是他们答应过你的,一旦要用,照数补米?』 这是当初杨坊为了接济他家乡,与胡雪岩有过这样的约定。只是杨坊今非昔比,因为白齐文劫饷殴官一案受累,在李鸿章### 那里栽了大跟头,现在撤职查办的处分未消,哪里有实践诺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岩不肯乘人于危,决定自己想办法。 听完他所讲的这番缘由,尤五赞叹着说∶『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人家姓杨的不象你。他靠常胜军,着实发了一笔财;李抚台饶不过他,亦是如此。如今米虽不要他补,米款应当还你;当初二两多银子一石;现在涨到快六两了,还不容易采办。莫非你仍旧照当初的价钱跟他结算?』『那当然办不到的。要衣他照市价结给我。不然我跟他动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 『钱是不愁了,』尤五点点头,『不过,小爷叔,你想办一万石米,实在不容易。这两年江苏本来缺粮,靠湖广、江西贩来;去年李抚台办米运进京,还采办了洋米,三万人办了两个月才凑齐;你此刻一个月当中要办一万石,只怕办不到。』『不是一个月。一个月包括运到杭州的日子在内,最多二十天就要办齐。』『那更难了。只怕官府都办不到。』 『官府办不到,我们办得到,才算本事。』 这句话等于在掂尤五的斤两。说了两次难,不能再说第三次了;尤五不作声,思前想后打算了好久,还是叹口气说∶『只好大家来想办法。』 分头奔马,结果是七姑奶奶出马,找到大丰米行的老板娘『粉面虎』;将应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两千石洋米,都凑了给胡雪岩,一共是八千五百石,余数由尤五设法,很快地凑足了万石之数。 米款跟杨坊办交涉,收回五万两银子;不足之数由胡雪岩在要凑还王有龄遗族的十二万银子中,暂时挪用。一切顺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经扬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宁经钱塘江到杭州望江门外。 小张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岩的主意,只说有几百石米要捐献官府;再用一笔重礼,结交了守望江门的营官张千总,讲好接应的办法,然后坐小船迎了上来复命,细谈杭州的情形,实在不大高明;胡雪岩听完,抑郁地久久不语。 既是至亲,而且也算长辈,刘不才说话比较可以没有顾忌;他很坦率地问道∶『雪岩,你是不是在担心有人在暗算你?』『你是指有人在左制军那里告我?那没有什么,他们暗算不到我的。』『那末,你是担啥心事呢?』 『怎么不要担心事?来日大难,眼前可忧!』 这八个字说得很雅驯,不象胡雪岩平时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刘不才和小张奇怪。当然,刘不才对胡雪岩,要比小张了解得多,『来日大难,这句话他懂,因为平时听胡雪岩谈过,光复以后,恤死救生,振兴市面善后之事,头绪万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忧呢?』我没有想到,官军的纪律亦不比长毛好多少!『胡雪岩说,』刚才听小张说起城里的情形,着实要担一番心事。白天总还好,只怕一到了夜里,放抢放火,奸淫掳掠都来了!『怪不得他这样子忧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总不可不作预防。小张家在城里,格外关切,失声问道∶』胡先生!那,怎么办呢『 『办法是有一个。不过要见着「当家人」才有用处。』整个杭州城现在是蒋益澧当家;小张想了一下问道∶『胡先生,我请你老人家的示,进了城是先跟家父见见面呢?还是直接去看杭州的「当家人」?』 『当然先看「当家人」。』 『好的!』小张也很有决断,『老刘,我们分头办事;等到上了岸,卸米的事,请你帮帮张千总的忙。现在秩序很乱,所谓帮忙,无非指挥指挥工人;别的,请你不必插手。』刘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须负保管粮食之责;如果有散兵游勇,强索软要;听凭张千总去处理,大可袖手旁观。『我知道了。我们约定事后见面的地方好了。』『在我舍间。』小张答说,『回头我会拜托张千总,派人护送你去。』于是,胡雪岩打开小箱子,里面是一套半新旧的三品顶戴官服;等他换穿停当,船也就到岸了。 虽说到岸,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沙船装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门外的码头失修,近岸淤浅,如果沙船靠得太近,会有搁浅之虞。 好在重赏之下,自有勇夫,张千总颇为尽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废的大房子,派兵打扫看守,备作仓库之用;而且也扣着小船,预备接驳。此时相度情势,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浅河滩涉水负载,更为简捷。小船只用了一只,将胡雪岩、小张、刘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长贵送到岸下;交代明白,胡、张二人就由挟着拜匣的长贵陪着,先进城了。望见城头上飘拂的旗帜,胡雪岩感从中来,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龄;如果今天凯旋入城的主帅,不是蒋益澧而是王有龄,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败论英雄,但打了胜仗的人不知道可会想到,王有龄当年苦守危城,岂仅心力交瘁,直是血与泪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远比打胜仗的人要多得多?这样想着,恨不得一进城先到王有龄殉节之处,放声痛哭一场。无奈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实在没有功夫让他去泄痛愤,只好拭拭眼泪,挺起胸膛往里走! 守城的已经换了班,是个四品都司;一见胡雪岩的服气,三品文官,与蒋益澧相同,不敢怠慢,亲自迎上来行了礼问道∶『大人的官衔是?』 『是胡大人。』小张代为解说,『从上海赶来的,有紧要公事跟蒋藩台接头。』 这时长贵已经从拜匣里取出一张名帖递了过去;那都司不识字,接过名帖,倒着看了一下,装模作样的说道∶『原来胡大人要见蒋大人!请问,要不要护送?』 『能护送再好不过!』小张说道,『顶要紧的是,能不能弄两匹马来?』 『马可没有。不过,胡大人可以坐轿子。』 城门旁边,就是一家轿行;居然还有两乘空轿子在,轿夫自然不会有,那都司倒很热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来抬轿。可是胡雪岩坚决辞谢——这时候还要坐轿子,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没有马,又不肯坐轿,自然还借重自家的一双腿。不过都司派兵护送,一路通行无阻;很顺利又到了三元坊孙宅,蒋益澧的公馆,投帖进去,中门大开;蒋益澧的中军来肃客入内。走近大厅,但见滴水檐前站着一个穿了黄马褂的将官,料知便是蒋益澧;胡雪岩兜头长揖∶『恭喜,恭喜!』这是贺他得胜,蒋益澧拱手还礼,连声答道∶『彼此,彼此!』 于是小张抢上一步,为双方正式引见∶进入大厅,宾主东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先以浙江干绅的身分,向蒋益澧道谢;然后谈到东南兵燹,杭州受祸最深。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而由恭维开始。 蒋益澧字芗泉,所以胡雪岩之称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大功,将来更上层楼,巡抚两浙,是指日可待的事。』『不见得,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蒋益澧说∶『曾九帅有个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马上任,我还是要拿「手本」见他。』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直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芗翁,你不要泄气!』『噢?』蒋益澧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 『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无渊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的,他决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照我看,将来浙江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在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言的时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语气,很恳切地说∶『杭州百姓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说的是,说的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请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我替杭州百姓给芗翁道谢!』『真不敢当!』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 『请恕我直言,芗翁只怕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形。』 『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官军打仗,为求克敌制胜,少不得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老古话,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哪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抢劫与奸淫。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计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言,将来就难带兵了。 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辞严。我惟有惭愧而已。』 不说整饬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胡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得率直些。 『芗翁知道的,经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劳苦功高,朝廷虽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惑,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得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想一想,才好答话。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厉害;应付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太夸奖了。为民除寇,份所当为,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 『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彼此一见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从从容容地说∶『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最知道好歹,宫军有功,理当犒劳。不过眼前十室九空,这两年也让长毛搜括净了;实在没有啥好劳军的。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的,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如今我斗胆做个主,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芗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颇有却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为胡雪岩的意思是很显然的,十万两银子买个『秋毫无犯』,这就是他所说∶『公平交易』∶『礼尚往来』。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几万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摆得平』,大成疑问。 见他踌躇的神气,胡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问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气;如果自动增加,又显得讨价还价地小气相。考虑下来,只有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至于对芗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筹划——』『不,不!』蒋益澧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算在里头。等局势稍为平定了,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就承情不尽了。』『那何消说得?芗翁,你对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对得起你!』 『好,这话痛快!』蒋益澧毅然决然地说∶『雪翁的厚爱,我就代弟兄们一并致谢了。』接着便喊一声∶『来啊!请刘大老爷!』『刘大老爷』举人出身,捐出州县班子;蒋益澧倚为智囊,也当他是文案委员。请了他来,是要商议出告示,整饬军纪,严禁骚扰。 这是蒋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如何实践自己的诺言,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交藩库,供蒋益澧分赏弟兄?一想到藩库,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虽然一闪即灭,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一定能够找出一条路来。 果然,息心静虑想了一会,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谈得告一段落时,开口问道∶『芗翁的粮台在哪里?』 『浙江的总粮台,跟着左大帅在余杭;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窑。喏,』蒋益澧指着小张说,『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那末,藩库呢?』 『藩库?』蒋益澧笑道,『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哪里谈得到藩库?』 『藩库掌一省的收支,顶顶要紧;要尽快恢复起来。藩库的牌子一挂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门。不然,就好象俗语说,「提着猪头,寻不着庙门。」岂不耽误库收?』 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道理,藩库应该赶快恢复;可是该如何恢复,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却是茫无所知。 于是胡雪岩为他讲解钱庄代理公库的例规与好处。阜康从前代理浙江藩库,如今仍愿效力;不过以前人欠欠人犹待清理,为了划清界限起见,他想另立一爿钱庄,叫做『阜丰』。 『阜丰就是阜康,不过多挂一块招牌。外面有区分,内部是一样的,叫阜丰,叫阜康都可以。芗翁!』胡雪岩说,『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为了公家;阜康收进旧欠,解交阜丰,也就是解交芗翁。至于以前藩库欠人家的,看情形该付的付,该缓的缓,急公缓私,岂非大有伸缩的余地?』 『好,好!准定委托雪翁。』蒋益澧大为欣喜,『阜丰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认雪翁。』『既蒙委任,我一定尽心尽力。』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应该解缴的十万银子,我去筹划;看目前在杭州能凑多少现银?不足之数归我垫;为了省事,我想划一笔帐;这一来粮台、藩库彼此方便。』『这,这笔帐怎么划法?』 是这样,譬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现银,我就先解了上来;另外一半,我打一张票子交到粮台,随时可以在我上海的阜丰兑现。倘或交通不便,一时不能去提现,那也不要紧,阜丰代理藩库,一切代垫,就等于缴了现银;藩库跟粮台划一笔帐就可以了。垫多少扣多少;按月结帐。『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蒋益澧只觉得振振有词,到底这笔帐怎么算,还得要细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却有疑问∶『藩库的收入呢?是不是先还你的垫款?』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的身子蓦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断摇头;似乎觉得他所问的这句话,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使得蒋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觉得胡雪岩不但诚实,而且心好,真能拿别人的利害当自己的祸福。不过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信是自己有所误会,还是问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谨慎地措词,『你的意思是,在你开给粮台的银票数目之内,你替藩库代垫;就算是你陆续兑现。至于藩库的收入,你还是照缴。是不是这话?』 『是!就是这话。』胡雪岩紧接着说,『哪怕划帐已经清楚了,阜丰既然代理浙江藩库,当然要顾浙江藩司的面子,还是照垫不误。』这一下,蒋益澧不但倾倒,简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说∶『一切仰仗雪翁,就请宝号代理藩库;要不要备公事给老兄?』『芗翁是朝廷的监司大员,说出一句话,自然算数;有没有公事,在我都是无所谓的。不过为了取信于人,阜丰代理藩库,要请一张告示。』『那方便得很!我马上叫他们办。』 『我也马上叫他们连夜预备;明天就拿告示贴出去。不过,』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什么款该付,什么款不该付,实在不该付,阜丰听命而行。请芗翁给个暗号,以便遵循。』『给个暗号?』蒋益澧搔搔头,显得很为难似的。这倒是小张比他内行了,『大人!』 他是『做此官,行此礼』,将『大人』二字叫得非常自然;等蒋益澧转脸相看时,他才又往下说∶『做当家人很难,有时候要粮与饷,明知道不能给,却又不便驳,只好批示照发;粮台上也当然遵办。但实在无银无饷,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观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为难,先约定暗号,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办法敷衍了。』『啊,啊!』蒋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为这件事伤脑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是欠了他们的饷;你说,拿了「印领」来叫我批,我好不批照发吗?批归批,粮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结果呢,往往该给的没有给;不该给的,倒领了去了。粮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诉苦,甚至跳脚。我亦无可奈何。现在有这样一个「好人」我做,「坏人」别人去做的办法,那是太好了。该用什么暗号,请雪翁吩咐。』『不敢当!』胡雪岩答道,『暗号要常常变换,才不会让人识透。现在我先定个简单的办法,芗翁具衔只批一个「澧」字,阜丰全数照付;写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写在上头,就是「不准」的意思,阜丰自会想办法塘塞。』『那太好了!』蒋益澧拍着手说∶『「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 宾主相视大笑,真有莫逆于心之感。文情到此,胡雪岩觉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张使个眼色,只轻轻说了一个字∶『米!』然后微一努嘴。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言辨色,完全领会,斜欠着身子,当即开口向蒋益澧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那几百石米,已经请张千总跟胡观察的令亲在起卸了。暂时存仓,听候支用。这几百石米,我先前未说来源;如今应该说明了,就是胡观察运来的。数目远不止这些。』『喔,有多少?』蒋益澧异常关切地说。 『总有上万石。』胡雪岩说道∶『这批米,我是专为接济官军与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说,应该解缴芗翁,才是正办。不过,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请芗翁赏我一个面子,这批米算是暂时责成我保管;等我见了左制军,横竖还是要交给芗翁来作主公派的。只不过日子晚一两天而已。』蒋益澧大出意外。军兴以外,特别是浙江,饿死人不足为奇;如今忽有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 『雪翁你这一万石米,岂止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这样,我一面派兵保护,就请张委员从中联络襄助;一面我派妥当的人,送老兄到余杭去见左大帅。不过,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这里还有多少大事,要请老兄帮忙。』『是!我尽快赶回来。』『那末,老兄预备什么时候动身?今天晚上总来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动身。』 蒋益澧点点头,随即又找中军,又找文案;将该为胡雪岩做的事,——分派停当。护送他到余杭的军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蒋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于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谢,很敷衍了一番,约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张家相会,陪同出发。 到了张家;张秀才对胡雪岩自然有一番尽释前嫌、推心置腹的话说。只是奉如上宾,只有在礼貌上尽心,没有什么酒食款待。而胡雪岩亦根本无心饮食,草草果腹以后,趁这一夜功夫,还有许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张也当作心腹了。 胡雪岩没有功夫跟他们从容研商;只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请小张费心跟你老太爷商量,能找到几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谈一谈,想法子凑现银给蒋方伯送了去,作为我阜丰暂借。要请大家明白,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万银子的责任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将来大家肯分担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个人认了。不过,此刻没有办法从上海调款子过来,要请大家帮我的忙。』『好的。』小张连连点头,『这件事交给我们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义尽,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现银,一定肯借出来的。』『其次,阜康马上要复业,阜丰的牌子要挂出去。这件事我想请三爷主内,小张主外。』胡雪岩看着刘不才说,『先说内部,第一看看阜康原来的房子怎么样?如果能用,马上找人收拾,再写两张梅红笺,一张是「阜康不日复业」;一张是「阜丰代理藩库」,立刻贴了出去。』『藩司衙门的告示呢?』 『到复业那天再贴。』胡雪岩又说,『第二,准备一两千现银;顶要紧的是,弄几十袋米摆在那里。然后贴出一张红纸∶』阜康旧友,即请回店。「来了以后,每人先发十两银子五斗米。我们这台戏,就可以唱起来了。『』那末,『小张抢着说道,』胡先生,我有句话声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汤里来,火里去,惟命是从。不过,我也要估计估计我自己的力量,钱庄我是外行;功夫又怕抽不出来,不要误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时候胡先生不肯责备我,我自己也交代不过去。『』不要紧。我晓得你很忙,只请你量力而为。『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我为什么要代理藩库?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错;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晓得。现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户,非要另外想个号召的办法不可。代理藩库,就是最好的号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托得过我,还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户有这样一个想法,阜丰的存款就会源源不绝而来;应该解蒋方伯的犒赏银两和代理藩库要垫的款子,就都有了。『看着事情都交代妥当了,刘不才有句话要跟胡雪岩私下谈;使个眼色,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跟蒋芗泉搞得很好,没有用;我今听到一个消息,颇为可靠,左制军要跟你算帐,已经发话下来了,弄得不好,会指名严参。『』你不要担心!『胡雪岩夷然不以为意,』我亦没有啥算不算清的帐。外面的话听不得。『 刘不才见他是极有把握的样子,也就放心了。小张却还有话问。 『胡先生的算计真好。不过,说了半天,到底是怎样的新存户呢?』 『长毛!』胡雪岩说,『长毛投降了;这两年搜括的银子带不走,非要找个地方去存不可!』胡雪岩所要吸收的新存户,竟是长毛!小张和刘不才都觉得是做梦亦想不到的事;同时亦都觉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烦亦可能很多。 那种目瞪口呆的带些困惑的表情,是说明了他们内心有些什么疑问,胡雪岩完全了解;但是,这时候不是从容辩理的时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较武断的态度∶『事情决不会错!你们两位尽管照我的活去动脑筋。动啥脑筋,就是怎么样让他们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丰来?两位明白了吧?』『我明白。不过——。』刘不才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较熟;找几个人去拉这些存户,一定不会空手而回。不过,在拉这些客户以前,人家一定要问,钱存到阜丰会不会泡汤?这话我该怎么说?』小张这样问说。 『你告诉他∶决不会泡汤。不过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紧的,如果他自己觉得这笔存款可能有一天会让官方查扣,那就请他自己考虑。』胡雪岩停一下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通融方便可以;违犯法条不可以。户头我们不必强求,我们要做气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连存折不给人家;只凭一句话,照样会有人上门。』刘不才和小张都觉得他的话一时还想不透;好象有点前后不符。不过此刻无法细问;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无须在这时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决定稍后再谈。 『做事容易做人难!』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后,突如其来地以这么一句牢骚之语发端,作了很重要的一个揭示;也是一个警告∶『从今天起,我们有许多很辛苦,不过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来顺利不顺利,全看我们做人怎么样?小张,你倒说说看,现在做人要怎么样做?』 小张想了一会,微微笑道,『做人无非讲个信义。现在既然是帮左制军,就要咬定牙关帮到底。』『我们现在帮左制军,既然打算帮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来。不过这一下得罪的人会很多。』刘不才说。『面面讨好,面面不讨好!惟有摸摸胸口,如果觉得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问心无愧,哪就什么都不必怕。时候不早了,上床吧!』这一夜大家都睡不着;因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绪上的激动。上海、杭州都已拿下来,金陵之围的收缘结果,也就不远了。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局面?散兵游勇该怎么料理,遣散还是留用,处处都是疑问,实在令人困惑之至! 忽然,胡雪岩发觉墙外有人在敲锣打梆子,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刚刚光复,一切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听着那自远而近『笃、笃、镗;笃、笃、镗』 的梆锣之声,胡雪岩有着空谷足音的喜悦的感激。而心境也就变过了,眼前的一切都抛在九霄云外;回忆着少年时候,寒夜拥衾,遥听由西北风中传来的『寒冬腊月,火烛小心!』的吆喝,真有无比恬适之感。 那是太平时世的声音。如今又听到了!胡雪岩陡觉精神一振,再也无法留在床上。三个人是睡一房,他怕惊扰了刘不才和小张。悄悄下地;可是小张已经发觉了。『胡先生,你要作啥?』 『你没有睡着?』 『没有。』小张问道∶『胡先生呢?』 『我也没有。』 『彼此一样。』刘不才在帐子中接口,『我一直在听,外面倒不安静;蒋藩司言而有信,约束部下,已经有效验了。』『这是胡先生积的阴德。』小张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跃下床,『这两天的事情做不完,哪里有睡觉的功夫?』等他们一起床,张家的厨房里也就有灯光了。洗完脸,先喝茶,小张以为胡雪岩会谈未曾谈完的正事,而他却好整以暇地问道∶『刚才你们听到打更的梆子没有?』『听到。』小张答道∶『杭州城什么都变过了,只有这个更夫老周没有变;每夜打更,从没有断过一天。』胡雪岩肃然动容,『难得!真难得!』他问,『这老周多大年纪?』 『六十多岁了。身子倒还健旺;不过,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没有饿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来这个人的禀赋,倒是得天独厚。可惜,』刘不才说,『只是打更!』『三爷,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能够这样,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胡雪岩说,『小张,我托你,问问那老周看,愿意不愿意改行?』 『改行?』小张问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说是借重他。现在我们人手不够,象这种尽忠职守的人,不可以放过。我打算邀他来帮忙。』『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来啥。』 『我派他管仓库。他做不来,再派人帮他的忙;只要他象打更那样,那时候去巡查就是。』说到这里,张家的男佣来摆桌子开早饭。只不过拿剩下的饭煮一锅饭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样咸菜,可是『饥者易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后,胃口大开,吃得格外香甜。『我多少年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胡雪岩很满意地说,『刘三爷说得不错,「用得着就好」!泡饭咸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还要贵重。』这使得小张又深有领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时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诀窍。他深深点头,知道从什么地方去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 何都司是天亮来到张家的,带来两个马弁;另外带了一匹马来∶『提起此马来头大』,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送,蒋益澧派人细心喂养,专为左宗棠预备的坐骑,现在特借给胡雪岩乘用。 何都司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余杭城内的长毛,亦在昨天弃城向湖州一带逃去。左宗棠亲自领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窑以北的安溪关前驻扎。要去看他,得冒锋镝之危,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死生有命,左大帅能去,我当然也能去。用不着怕!』『不过,路很远,一天赶不到,中途没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烦。』『尽力赶!赶不到也没有办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这本是随口一句对答之词,而在何都司听来,是极其恳切的信任。因而很用心地为他筹划,好一会方始问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骑快马?』 『勉强可以。』 『贵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带贵管家一起走了。现成四个弟兄在这里,有什么差遣,尽管让他们去做。』何都司又说,『我们可以用骚递的办法,换马走;反而来得快。』紧急骚递的办法是到一站换一匹马;由于一匹马只走一站路,不妨尽全力驰驱,因而比一匹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这匹名驹虽好,也只得走一站,换马时如果错失了找不回来,反是个麻烦,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马。『这容易,我们先到马号去换就是。』 于是胡雪岩辞别张家,临走时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赶回来。然后与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马号里换了马,出武林门,疾驰到拱宸桥;何都司找着相熟的军营,换了好马,再往西北方向行进。 一路当然有盘查、有阻碍、也有惊险,但都安然而返。下午三点钟到了瓶窑,方始打尖休息,同时探听左宗棠的行踪∶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关。 『这是条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恳切相劝。『胡大人,我说实话,你老是南边人,「南人行船,北人骑马」。你的马骑得不怎么好。为求稳当,还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么样?』 胡雪岩心想,人地生疏,勉强不得;就算赶到安溪,当夜也无法谒见左宗棠,因而点头同意,不过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当然。不会耽误你老的功夫。』 既然如此,不妨从容休息。瓶窑由于久为官军驻扎,市面相当兴盛,饭摊子更多;胡雪岩向来不摆官架子,亲邀四名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却深感局促,最后还是让他们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对酌,听他谈左宗棠的一切。 『我们这位大帅,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不过,他发脾气的时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这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胡雪岩说∶『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是的。可也不能硬过他头!最好是不理他,听他骂完,说完,再讲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胡雪岩觉得这两句话,受益不浅;便举杯相敬;同时问说∶『老兄,你跟蒋方伯多少年了?』 『我们至亲,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话要请教,左大帅对蒋方伯怎么样?是不是当他是自己的替手?』 『不见得!』何都司答说,「左大帅是何等样人?当自己诸葛亮;哪个能替代他?『 这两句闲谈,在旁人听来,不关紧要;而在胡雪岩却由此而作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他对于自己今后的出处,以及重整旗鼓,再创事业的倚傍奥援,一直萦回脑际,本来觉得蒋益澧为人倒还憨厚,如果结交得深了,便是第二个王有龄,将来言听计从,亲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多了。 现在听何都司一说,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对蒋益澧,不可能象何桂清之对王有龄那样,提携惟恐不力。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除非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蒋益澧本身够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来浙江巡抚的大印,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 既然如此,惟有死心塌地,专走左宗堂这条路子了。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个钟头才到。左宗棠的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里。虽是戎马倥偬之际,他的总督派头,还是不小;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照墙下有好几块朱红『高脚牌』,泥金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军务;』一块是『兼署浙江巡抚』;一块是『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闽浙总督部堂』;一块是『赏戴花翎』;再一块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夺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不过一名举人。 再往庙里看,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周仓的神像前;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胡雪岩见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风;牵马在旁,取出『手本』,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 隔了好久,才看见出来一个『武巡捕』,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明明已经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问道∶『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 胡雪岩点点头,也摆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帅传见。』 『是的。请引路。』 进门不进殿,由西边角门口进去,有个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满了亲兵,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倒还客气,揭开门帘,示意胡雪岩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