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白脱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住了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乃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来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国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泥?』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的。』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温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 『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 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儿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的,『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吃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征征地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擤鼻子去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厌,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过不多久,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侍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混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扬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疑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快要饿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这样转关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复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地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行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 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户,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那末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知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 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妆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何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那天,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年;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的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功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饭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据说黄呈忠、范汝增跟英国领事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答应尽力保护外侨;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已经抓来『正法』。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波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较合算!』『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末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复,三天以内就要。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必定饿殍载途,灾民满城,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长毛搞的这一套,翻覆无常,我看他们不会久了。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就为杭州百姓,也该盘算盘算。』『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会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盲,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讲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须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的功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照料!那个照料?万一病势翻覆,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间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 『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谈谈。』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许会谈得投机。』『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请,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 『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正气数!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来出面了。』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是啊!本来我不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末,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手。』 『不会的。你说好了。』 『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何姨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得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刀!』 『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那些话就听不到了。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胡的这里,在人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动歪脑筋了。这样转着念头,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着,『你再说下去。』『只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耍记花枪。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会怪我。』话风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度∶『不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他。你说出来商量。』『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这话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奉请,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一定要请你赏光。「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说是」一定来,一定来!「『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胡雪岩,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 『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谢意。另外还有件事求你。」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肯说。回头全要看你了。』阿巧姐点点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点必须先弄清楚。 『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我说∶』何姨太现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沦陷在那里,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他说∶『怪不得! 人在难中,谈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旁;关系如此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过去,而且让色迷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无话不好谈。』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说好?你自己斟酌。』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的,男人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她真是了如指掌。男人的气量大,固然不错,却就是论到夺爱,不能容忍;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还有面子在内。 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问胡雪岩说∶『你是不是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对!』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办法说动他了。』『办法,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要答应了,我们才好做。』 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告诉我。』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唷,唷,倒说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说∶『回头可不要小气。』 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最肯吃亏的人,所以对这『小气』的两字之贬,倒有些不甘承受。转念又想,阿巧姐阅历甚深,看男人不会看错;看自己更不会看错,然则说『小气』一定有道理在内。 他的心思,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但依旧过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萧家骥从家回来那时,说话带些吞吞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终于看出因头了。 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气∶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他。是不是?』 『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 『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 『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我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谢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片心;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理。』『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 『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衤任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 『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一望。 『我们都叫何姨太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手是可以讨来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也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手指象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象用凤仙花染过似的,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赚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 『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为什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人,意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 『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乡花手绢,抿着嘴笑了一下,仿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的。 在张医生;那沥沥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弯弓,宛转透露了。『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象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碰钉子——。』『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那末是什么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 『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的,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心中喜乐,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科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 『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 『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直就象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她这番交情,完全是卖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 『那末,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 『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一天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 『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有把握地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 第四章 尽一天的功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顿,鸣锣启碇。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胡大人,』他说,『红包太丰厚了,受之有愧。有两样药,请胡大人留着用。』『多谢!多谢!真正不敢当。』 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等他打开来一看,是两个锦盒,才知道是珍贵补药;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上写八字∶『极品吉林老山人参』。 『这支参是贡品;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真正大内的货色。』张医生一面说,一面打开方盒子。 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长一段,共是两段;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坏。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老角无用,里面都是筋络;要刚长出来的新角,长满了精血,象这样子的才合适。』张医生又说,『取鹿茸也有诀窍;淘*书*客|www.taoShuke.Cn手段不高,一刀会拿鹿头砍掉——。』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春夏之交,万物茂盛;驱鹿于空围场中,不断追赶;鹿胆最小,自是尽力奔避,因而血气上腾,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然后开放栅门,正好窗口一头鹿逃避;栅门外是曲栏,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会神地在等待,等这头鹿将出曲栏时,看准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断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这样采取的鹿茸,才是上品。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趣,『虽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货色好坏,日子一久,总会有人知道的;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出去了。张先生,』他说,『听说你也有家药店,想来规模很大。』『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也顾不到。』 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手谈,最合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欣然乐从。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 『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 『当然打过。』 『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 『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啥分别?』 『这种麻将要记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须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见船老大将一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北风,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现在是自己摸成双;这一摸味道就好了。』摸呀摸的,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一亮,没有人要,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 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脱口说道∶『宁波麻将的打法特别。』 『是的——。』 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由于海上风浪甚大,船会颠簸,所以宁波麻将讲究过目不忘,合扑着打;又因为船上地方小,摆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时候团团围坐四个人,膝盖上支块木板,就当牌桌,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来容纳废牌,因而打在竹篮里。 『不过,』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我们照岸上的打法好了。』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萧家骥却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觉得他有轻视之意,大不服气。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照规矩打好了。』 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阿巧姐却是有点如俗语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记三家出张,颇以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听叫』,而她的牌还乱得很;而且越打越为难,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 『这样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输钱在其次,面子输不起。』她这样在心中自语着,决定改变打法。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不顾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么生张都敢打。张医生打替她担心,不断提示,那张牌出了几张,那张牌已经绝;阿巧得其所哉,专心一致管自己做牌,两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凑一色,手气大旺。 『张先生,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船老大说,『要看紧点!』 越是这样说,张医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还会拆搭子给她吃,而且还要关照∶『阿巧姐,这张三万是第四张,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 加上萧家骥打得很厉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难得吃到一张;这样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船老大一个人大输,却不敢得罪主顾,打完四圈装肚子痛,拆散了场头。 阿巧姐一个人大赢;但牌打得并不有趣,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思,将筹码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离去。 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按时服药,毫无异状。话虽如此,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通知,说有这样一位贵客,请他预备招待。 古应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宁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听李得隆谈过;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着总要到年后,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不想这么快就已回上海,自觉惊喜交集。 于是匆匆打点,雇了三乘暖轿,带着男女佣人,直奔码头;上船先见阿巧姐,后见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点伤心,掉了两滴眼泪。 『张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位小爷叔,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说到他的苦楚,眼泪好落一脸盆。不过总算还好,命中有贵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高明心又热的人。』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气,连声答道∶『好说,好说。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人既和气,言语也不讨厌,顿生好感;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此时改了主意,『张先生,』她说,『难得来一越,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张先生。』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 『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 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岸用棉被包裹,象个『蜡烛包』似的,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在一起,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气,『跟你规规矩矩说,你倒笑话我!』她说。『我不是笑你,是笑张郎中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紧!你跟我说,我替你想办法。』『这才象句话!』阿巧姐回嗔作喜,细细说明经过;话完,轿子也到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因此,她赴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说知其事。 找了两处都不见,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是浙江海运局。浙江的漕运久停,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传递各处的文报而已。古应春到那里,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 正留了话想离去时,他师父回来了,脸色阴郁,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见了徒弟,却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样,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了年才会回来;因而首先就问∶『病人呢?』『一起回来了。』萧家骥紧接着说∶『是郎中陪着来的。年底下不肯走这一趟,很承他的情;师娘请师父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这是小事。』古应春问,『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不碍了。调养几天就可以起床。』『唉!』古应春长叹一声,『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萧家骥一听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问。『上个月廿八的事。』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刚才从海运局得来的消息。』 『王抚台呢?』 『听说殉节了。』胡应春又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也许逃了出来,亦未可知。』 『不会的。』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不由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唉!』古应春顿着足叹气,『你都如此,何况是他?这个坏消息,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 『现在说不得,一说,病势马上反复。不但师父不能说,还得想法子瞒住他。』 『我晓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来了。明天上午,再碰头。』 于是师弟二人同车,先送了萧家骥,古应春才回家。跟胡雪岩相见自有一番关切的问讯;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 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饭,加上一个李得隆,只有三个人,未免清冷,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最好是请他吃花酒。』她说。 『花酒总要请他吃的。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不但吃花酒,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能够讨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头我再跟你细谈。』『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照办就是。』古应春又说,『有句要紧话关照你,千万要当心,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烦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说呀!』 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会大惊小怪,满不住人,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松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节。』七姑奶奶倒没有叫,是半晌作不得声;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热泪滚滚,闭着眼睛说∶『我好悔!』 『悔!』古应春大为不解,『悔什么?』 『我们也算干亲。虽说高攀,不敢认真;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看了困在杭州等死,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这是劫数!小爷叔那样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果然殉了节,替他打一场水陆,超度超度。』七姑奶奶不作声,皱紧双眉苦苦思索——遇到这种情形,古应春总是格外留神;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最后问说∶『张先生住在哪里?』『住在我们的家。』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他的地方。』 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他已能会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吃大菜』,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张医生对一个『红信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座。客人无不久历花丛,每人起码叫两个局,珠围翠绕,热闹非凡;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然而乐在其中了。 席间闲话,当然也有谈时局的;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细细追问。 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军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绝粮』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货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两;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盐青果』的盐橄榄,每人分得五钱。于是外省军队,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还略有羞耻之心,压低帽檐,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当然,除去搜粮,还有别样违犯军纪的行为,这一下秩序大乱,王有龄带领亲兵小队,亲自抓了十几个人,当街正法。然而无救于军纪,更无补于军心。 这时还有个怪现象,就是『卖钱』;钱重不便携带,要换银子或者银洋,一串一串的铜钱,公然插上草标出卖,当然银贵钱贱。这是预作逃亡之计,军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这时相顾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长毛会在哪天破城?到了十一月廿七,守城的官军,决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冲出艮山门,杀开一条血路,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这虽是妄想,但无论如何是奋发自救的作为,可以激励民心士气,有益无害。不想到了夜里,情况起了变化,士兵三三两两,缒城而下;这就变做军心涣散,各奔前程的『开小差』了。 据说,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名为『定武军』,军纪最坏,而作战最不力。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又喜欢出奇计,但到头来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长毛暗通了款曲。说他曾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到长毛营盘里议过事。 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奸细名为徐宗鳌,就是林福洋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城外互通消息,约期会合的『战书』,都由定武军转送,先后不下十余通之多,都为徐宗鳌转送到了长毛那里;后来经人密告,逮捕审问属实,徐宗鳌全家,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尽数斩决。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魁祸首;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却因投鼠忌器,不愿在强敌包围之下,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讧出现,只好隐忍不言。 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长毛已取得了默契,虽不肯公然投降,却答应在暗底下帮着『拆墙脚』,这天晚上煽动艮山门守军潜逃,就是要拆杭州这座将倒的危墙。 夜里的逃兵,长毛不曾发觉;到了天明,发现踪迹,长毛认为这是杭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于是发功攻势,凤山、候潮、清波三门,首先被破。报到王有龄那里,知道大势去矣!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十万忠义士民。』殉节之志早决,这是时候了! 回到巡抚衙门,穿戴衣冠,望阙谢恩,留下遗书,然后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鸦片烟;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和衙门外人声相应和,长毛已经迫近,为怕受辱,王有龄上吊而死。 同时殉难的有学政员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仁和知县吴保丰。盐运使庄焕文所带的是晓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奋战突围,不幸兵败,庄焕文投水自尽。 林福祥却果然得到长毛的破格优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要到哪里便护送到哪里。林福祥选择的是上海,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务,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由上海转回福建原籍。 听到这里,古应不能不打断话问了。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且不说胡雪岩凭棺一恸,决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刚听妻子听说,颇以对这位『干亲』生前,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灵前叩拜,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才能稍舟弥补歉疚的心情。 问到王有龄灵柩到上海的日期,谁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碍;到时候必有迎灵、路祭等等仪式,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不难打听。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有心作个『红娘』;将外号『金大块头』的『本家』唤到一边,探问是否可以让张医生『借干铺』?『古大少!』金大块头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这规矩?』 『规矩是人兴出来的。』古应春说,『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位医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自帮我的忙,不要讲规矩好不好?再说,他是外路来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古应春是花丛阔客,金大块头要拉拢他,听他一开口,心里便已允许,但答应得太爽快,未免自贬身价,也不是让古应春见情,所以说了些什么『小姐名声要紧』∶『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过,就借干铺,会教人笑话』之类的言语;而到头来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张医生到了洋场,算『乡下人』,在宁波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肯留个『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的话柄,所以坚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很高兴地告诉古应春夫妇,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那末,张先生,』七姑奶奶说,『我留张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赏我一个面子?』 『言重,言重!』张医生面有难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应春也觉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羁栖异乡,不但强人所难,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议∶『再住五天吧』『好,就住五天。』张医生略有些忸怩地说,『我还有件事,恐怕要重托贤伉俪。』这话正好为要掀门帘进屋的阿巧姐听见,扭头就走;古应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开口相问;七姑奶奶机警,抢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将他的话挡了回去。 『张先生,不要这么说。』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事,你尽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请安置吧!』『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张医生略有些怏怏然。 七姑奶奶向来待客殷勤诚恳,煮了一锅极道地的鱼生粥,定要请客人试试她的手段;又说还有话要谈。张医生自然没有坚拒之理;于是一面吃宵夜,一面谈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应春谈杭州的情形。这些话张医生已经在艳春院听过一遍,所以古应春不便再详细复述,顶要紧的是证实王有龄殉节,以及由林福祥护送灵柩到上海的话,要告诉七姑奶奶。 『那就对了!我的想法不错。』她转脸对张医生说∶『张先生大概还不十分清楚。我们这位小爷,跟王抚台是生死之交;现在听说王抚台死得这么惨,病中当然更受刺激。不过我在想,我这位小爷叔,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开;而且王抚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这个消息也不算意外。现在王抚台的灵柩到上海,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灵前去哭一场,将来反倒会怪我们。所以我想,不如就在这一两天告诉他。张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这就很难说了。』张医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伤心的事;不过照你所说,似乎又不要紧。』『应春,』七姑奶奶转脸问道∶『你看呢?』 古应春最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问这一句,是当着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份。自己应该知趣。知趣就要凑趣∶『张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爷叔的性情来说,索性告诉了他,让他死了心,也是一个办法。』『对!』张医生觉得这话有见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记挂杭州,于他养病也是不宜的。不过告诉他这话,要一步一步来,不要说得太急。』『是的。』七姑奶奶这时便要提出请求了,『我在想,告诉了他,难免有一场伤心;只怕他一时会受震动,要请张先生格外费心。张先生,我虽是女流之辈,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话先说在前面,万一病势反复,我可要硬留张先生在上海过年了。』此时此地,张医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报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应下来。 等吃完粥,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大铜床,全新被褥,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张医生倒大为不安。 又说了些闲话,谈谈第二天逛些什么地方?然后道声『明天见』,古应春回到卧室,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 『有个艳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来想替他拉拢,就住在那里。都已经说好了,张医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应春又问,『你这样子热心,总有道理在内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说起来有趣。你晓得张医生这趟,怎么来的?』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 ,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你不要开口,让我想一想。』 聪明人一点就透。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亦都浮现脑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为了这个?』他缩回右手,屈起两指。做了个『七』的手势;暗扣着一个『巧』 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真无趣!』她说,『怎么会让你猜到?』 『猜到这一点没有用处。来,来,』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你讲这段新闻来听听。』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纤细无遗,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因为他们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岩的想法,亦颇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反能了解全盘真相。『家骥这个小鬼头!』古应春骂着,有些忧虑,却也有些得意,『本来人就活动,再跟小爷叔在一起,越发学得花样百出。这样下去,只怕他会走火入魔,专动些歪脑筋。』『他不是那种人。』七姑奶奶答道,『闲话少说,有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出手本来就大方;又觉得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个情,所以我的办法——。』『慢来,慢来!』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什么办法,还没有告诉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件办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花个千把银子,把归他去。』虽说长三的身价高,千金赎身,也算很阔绰了;但这样身价的『红倌人』,给张郎中作妾,就有些『齐大非偶』的意味了。 『这样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场的事情懂得太少——。』 『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发作了,『就算我一窍不通,难道小爷叔的话也不对?』 『自然不对,刚刚一场大病,脑筋自然不够用。再说,小爷叔对堂子里的情形,到底也没有我懂得多。象这种「红倌人」,一句话,叫做不甘寂寞!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说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热闹,已经养成习惯,你想想,跟了张郎中,怎么会称心如意?』 『照你说,那里头就没有一个能从良的?』『十室之内,必有芳草。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过可遇而不可求,一下子哪里打了灯笼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没有缘分;光是一头热,有啥用处?』古应春又说,『看在银子分上,勉强跟回家也会过日子,也会生儿子,就是没有笑脸;要笑也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情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谢不敏。』话是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不这么做,『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她怔怔地问她丈夫。『最后罢手,花了钱挨骂;岂不冤枉?』 这句话,七姑奶奶大为不服,『奇了!』她说,『这种事也多得是。你不是自己说过,上个月,什么办厘金的朱老爷,就花三千银子弄了个「活宝」送上司。』『献活宝巴结上司,又当别论——。』 古应春另有一番议论——官场中巴结上司,物色美人进献,原是自古已然的事;但取悦一时,不必计及后果。而且名妓为达官贵人作妾,即令家规森严,行动不自由;然而锦衣玉食,排场阔绰,总也有贪图。风尘中受慕虚荣的多;珠围翠绕,婢仆簇拥,夸耀于旧日小姊妹,听得啧啧称羡之声的那一刻,也还是很『过瘾』的。 『张郎中能够有什么给艳春老四?』古应春说,『就算他殷实,做生意人家总是生意人家的规矩,讲究实惠;不见得经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饰。日常饮食,更不会象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鸡鱼鸭肉。内地又不比上海,过惯了繁华日子的,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两头生闲气,这就叫不安于室。张郎中哪里还有艳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一句成语∶『爱之适足以害之』;也觉得不妥,然而又何致于挨骂?她心里这样在想,还未问出口,古应春却已有了解释∶『做人情也是一门学问。象这样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评小爷叔,简直就是以怨报德,这倒还在其次;张郎中家里的人,一定骂死了小爷叔。你想是不是呢?』 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会如此;不但要骂出钱的人,还会骂出主意的人。七姑奶奶这样想着,深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七姑奶奶说,『当然,这件事要两厢情愿,这面不肯,那面也没有话说;不过当初那样做法,显得有点有意用「美人计」骗人上当,倘或就此记恨,说出去的话一定难听;不要说阿巧姐,就是小爷叔也一定不开心。』古应春沉吟了一会,从从容容地答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多送银子,作为补偿。』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说,『到时候再说,此刻不必去伤脑筋了!』 第五章 住在洋场的人,特别是经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迟睡迟起的习惯;古应春因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还算早的,但也要九点钟才下床。这天八点钟就有娘姨来敲房门;说号子里派了人来,有话要说。 『什么话?』古应春隔着窗子问。 『杭州有位刘三爷来。人在号子里。』 『哪个刘三爷?』睡眼惺松的古应春,一时想不起是谁。七姑奶奶在后房却想到了,掀开帐子说道∶『不是刘不才刘三爷吗?』 『是他?不会是他!』古应春说,『刘三爷也是自己人;一来,当然会到这里来,跑到号子里去干什么?』『老板娘的话不错。』号子里的伙计在窗外接口,『本来是要请刘三爷到家里来的。他说,他身上破破烂烂不好意思来。』果然是刘不才!这个意外的消息,反替古应春带来了迷茫,竟忘了说话。还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还不知道,也许有了什么不幸之事;如果让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见他,当面锣,对面鼓,什么话都瞒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伙计先回号子,说古应春马上去看他;同时叮嘱下人,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刘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来了。』古应春说,『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 『自然要罗!』 夫妇俩一辆马车赶到号子里;相见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沉默中,古应春夫妇将刘不才从头看到底,衣衫虽然褴褛,精神气色都还不错,不象是快饿死了的样子。 『刘三叔!』终于是七姑奶奶先开口,『你好吧?』『还好,还好!』刘不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眨一眨眼说∶『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还好!』 听得这话,古应春夫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胡家呢?』七姑奶奶问道,『都好吧?』 『逃难苦一点,大大小小轮流生病,现在总算都好了。』『啊——!』七姑奶奶长长舒口气,双手合掌,当胸顶礼∶『谢天谢地。』然后又说∶『不过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里饿死的人无其数——。』说到这里,她咽口唾沫,将最后那句话缩了回去。 那句话是个疑问∶饿死的人既然无其数,何以胡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饿死?刘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话所能解释答得了的,『真正菩萨保佑!要谈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尽。』 他急转直下地问道∶『听说雪岩运粮到过杭州,不能进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场大病,还没有好。不过,不要紧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说∶『对不起,刘三叔,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见面;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王抚台是不是真的殉节了?』 『死得好,死得好!』凡事吊儿郎当,从没有什么事可以教他认真的刘不才,大声赞叹,『死得有价值。王抚台的官声,说实在的,没有啥好;这一来就只好不坏了,连长毛都佩服。』据刘不才说,杭州城陷那天,『忠王』李秀成单骑直奔巡抚衙门,原意是料到王有龄会殉节,想拦阻他不死;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龄已朝服自缢于大堂右面的桂花树下。李秀成敬他忠义,解下尸首,停放在东辕门彭亭左侧,觅来上好棺木盛殓;王家上下老幼,自然置于保护之下。 『长毛总算也有点人心。』七姑奶奶问道∶『不是说要拿王抚台的灵柩送到上海来吗?』 『那倒没有听见说起。』 『满城呢?古应春问∶』将军瑞昌,大概也殉节了?『』满城在三天以后才破——。『在这三天中,李秀成暂停进攻,派人招降,条件相当宽大,准许旗人自由离去,准带随身细软以外,另发川资;同时将』天王『特赦杭州旗人的』诏旨『送给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们的疑虑,而效用适得其反。也许是条件太宽大,反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败军之将归旗,亦必定治罪,难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抚恤,甚至还褫籍,害得子孙不能抬头,无法生活,所以瑞昌与部将约定,决不投降。 于是三天一过,李秀成下令攻击,驻防旗人,个个上阵,极力抵抗;满城周围九里,有五道城门,城上有红衣大炮,轰死了长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后城破。将军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统杰纯、关福亦都自戕。男女老小纵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计其数。 讲到这里,刘不才自我惊悸,面无人色;古应春赶紧叫人倒了热茶来,让他缓一缓气,再问他个人的遭遇。『杭州吃紧的时候,我正在那里。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围,总归一时回不去了;托我护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难。从此一别,就没有再见过他;因为后来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里逃,真正菩萨保佑,逃到留下。』『留下』是个地名,在杭州西面;据说当初宋高宗迁都杭州,相度地势,起造宫殿,此处亦曾中意,嘱咐『留下』备选,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回泉绕,颇多隐秘之处,是逃难的好去处。 『逃难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谈不到隐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岩夫人说∶』要逃得远,逃得深,越是荒凉穷苦的地方越好。雪岩夫人很有眼光,说我的话对。我就找到一处深山,真正人迹不到之处;最好的是有一道涧,有涧就有水,什么都不怕了。我雇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铺上水板;又运上去七八担米,一缸盐菜,十来条火腿。说起来不相信,那时候杭州城里饿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们那里没有一天不吃干饭。『』怪不得。刘三叔不象没饭吃的样子。『七姑奶奶说,』长毛倒没有寻到你们那里?『 『差一点点。』刘不才说,『有一天我去赌钱——』『慢点。』七姑奶奶插嘴问道∶『逃难还有地方赌钱?』 『不但赌钱,还有卖唱的呢!市面热闹得很。』 市面是由逃难的人带来的。起先是有人搭个茅棚,卖些常用的杂物,没有字号,通称『小店』;然后小店成为茶店,作为聚会打听消息的所在;难中岁月,既愁且闷,少不得想个排遣之道,于是茶店又变成赌场。刘不才先是不愿与世隔绝,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个应运而生的市集中去听听新闻,到后来就专为去过赌瘾,牌九、做宝、掷骰子,什么都来;有庄做,就做庄家,没有庄做就赌下风,成了那家赌场的台柱。 这天午后,刘不才摊庄赌小牌九,手气极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门也翻蹩十,算起来还有钱赢。正赌得兴头时,突然有人喊道∶『长毛来了!』 刘不才不大肯相信,因为他上过一回当;有一次也是听说『长毛来了』,赌客仓皇走避,结果无事,但等回到赌场,台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后方知,是有人故意捣乱,好抢台面;他疑心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赌注再说。 『刘三爷!』开赌场的过来警告∶『真的是长毛来了。』这一说刘不才方始着慌,匆匆将几十两银子塞入腰际,背起五六串铜钱,拔脚夺门而走。 然而已经晚了,有两个长毛穷追不舍。刘不才虽急不乱,心里在想,自己衣服比别人穿得整齐;肩上又背着铜钱,长毛决不肯放过自己。这样一逃一追,到头来岂不是『引鬼进门』?念头转到此处,对付的办法也就有了;拉过一串铜钱来,将『串头绳』上的活结,一下扯开,『哗哗』地将一千铜元落得满地;然后跑几步,如法炮制。五六串铜钱撒完,肩上的重负全释,脚步就轻快了;然而还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长毛发现住处,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到晚上才绕道到家。 『从那一次以后,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赌了。其实,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队长毛,误打误撞闯到了那里;人数太少,不敢动手。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了大队人马,奸淫掳掠外加一把火;难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刘不才说到这里,表情相当复杂,余悸余哀都犹在,却又似乎欣慰得意,『亏得我见机!这一宝总算让我看准了。』谈这样的生死大事,仍旧不脱赌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对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关切∶『以后始终没有遇见长毛?』 『没有!不过好几次听见声音;提心吊胆的味道,只有尝过的人才晓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并不算完全过去。长毛进城,由于李秀成的约束,照例会有的烧、杀、奸、抢倒不甚厉害;但杭州人不肯从贼,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阖家自尽的,不计其数。这也不尽是忠义之气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几类∶怕受辱吃苦头的是一类;满目极人间未有之惨,感情上承受不住,愿求解脱的,也是类;无衣无食,求苟延残喘而不可得,以为迟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类;历尽浩劫,到头来仍不免一场空,于心不甘,愤而自裁的,更是一类。 象胡家这样『跳出劫数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万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现在却又在劫数中了。荒山茅棚,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粮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里尸臭不可向迩,如果不是严冬,瘟疫早已流行,当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来信佛,自从胡雪岩平地一声雷,发达起来,更认定是菩萨保佑,大小庙宇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门化缘,必不会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几座庙宇,无不相熟,找一处安顿下来,倒也容易。苦恼的仍旧是粮食。整个杭州城,全靠李秀成从嘉兴运来两万石米;如果不包括军食在内,倒也能维持一段时期,无奈先发军粮,再办平粜,老百姓的实惠就有限了。 『现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顿粥。我倒还好,就是上面老的,下小的,不能不想法子。』『这个法子总想得出。』古应春说,『不过,刘三叔,你有句话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顿粥,倒能支持得住?还说「还好」!』刘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会到长毛公馆里去打野食。』 七姑奶奶也笑了,『刘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里的食,也敢夺来吃。』她说,『你怎么打法?』 『这就不好告诉你了。闲话少说,有句正经话,我要跟你们商量,有个王八蛋来找雪岩的麻烦;如果不理他会出事。』刘不才口中的『王八蛋』叫袁忠清,是钱塘县署理知县。此人原来是袁甲三部下的一个『勇目』,打仗发了笔横财,活动袁甲三的一个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将他添上了一个名字,得了『六品蓝翎』的功名。后来犯了军令,袁甲三要杀他;吓得连夜开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时的江西巡抚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张芾;袁忠清假报为六品蓝翎的县丞,又走了门路,投效在张芾那里。不久,长毛攻江西省城,南昌老百姓,竭力助守,使得张芾大起好感;爱屋及乌,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为制造局帮办军装。这是个极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里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于宁国之捷,专案报奖,张芾倒很照顾袁忠清,特意嘱咐幕友,为他加上很好的考语,保升县令。这原是一个大喜讯,在他人当然会高兴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脸,甚至坐卧不宁。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问他∶『老袁,指日高升!上头格外照应你,不是列个字的泛泛保举;你是十六个字的考语,京里一定照准。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象如丧考妣似的。』『说什么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积德。』接着,又摇摇着∶『官司吃定了!祖宗积德也没用。』他那同事大为惊惑∶『为什么?』 袁忠清先还不敢说,经不起那同事诚恳热心,拍胸脯担保,必定设法为他分忧,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实不相瞒,我这个「六品蓝翎」,货真价实;县丞是个「西贝货」。你想这一保上去,怎么得了?』 『什么?你的县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见天日。江西的保案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为是县丞才能保知县,知则先要问他这个县丞是什么『班子』?一查无案可稽;就要行文来问。试问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过班的』实收『?象这种假冒的事,不是没有;史部的书办十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积年滑吏,无弊不悉,只怕没有缝钻,一旦拿住了短处,予取予求勒索够了,怕还是要办他个』假冒职官『的罪名,落个充军的下场。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为他请教高人,想出一条路子,补捐一个县丞。军兴以来,为了筹饷,大开捐例,各省都向吏部先领到大批空白收据;即名为『实收』——捐班有各种花样,各种折扣,以实际捐纳银数,掣给收据,就叫『实收』,将来据以换领正式部照;所以这倒容易,兑了银子,立时可以办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行;缴验『实收』,一看是保案以后所捐,把戏立刻拆穿。 『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钱,我知道。』袁忠清说,『我这个差使虽有点油水,平时都结交了朋友;吃过用过,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这里了!』将枕头箱打开,里面银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百把两银子;象这种倒填年月的花样,担着极大的干系,少说说也得三百两,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两银子,跟『前途』好说歹说,将他这件事办了下来。 但是,袁忠清『不够意思』的名声,却已转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实上也非走不可,因为保升了知县,不能在本省补缺,托人到部里打点,分发浙江候补。 袁忠清原来是指望分发广东,却以所托的人,不甚实在,改了分发浙江,万般无奈,只有『颤到』候补,那时浙江省城正当初陷收复以后,王有龄全力缮修战备,构筑长壕,增设炮台,城上鳞次栉比的营房;架起极坚固的吊车,安上轴辘,整天不停地储备枪械子药。放眼一望,旗帜鲜明,刀枪雪亮,看样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于是袁忠清精神复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门路,竟得『挂牌』署理钱塘县。杭州城内,钱塘仁和两县,而钱塘是首县。县官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于心计,只具『内才』;首县却是要『外才』的,讲究仪表出众、谈吐有趣、服饰华丽、手段圆滑,最要紧的是出手大方、善于应酬,袁忠清本非其选。但此时军情紧急,大员过境的绝少,送往迎来的差使不繁,正可发挥他的所长。 袁忠清的长处就在搞钱;搞钱要有名目,而在这个万事莫如守在急的时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为了军需,摊派捐献,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笔烂帐;只要上面能够交差,下面不激出民变,从中捞多少都没有人会问的。 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围,家家绝粮,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还很饱满;多疑心他私下藏着米粮,背人『吃独食』,然而事无佐证,莫可究诘。这样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会殉节——有人说他还是开城门放长毛进城的人;这一点也无实据,不过李秀成进城的第二天他就受了伪职,却是丝毫不假。他受的伪职,名为『钱塘监军』,而干的差使却是『老本行』,替长毛备办军需。 长毛此时最迫切需要的是船,因为一方面掳掠而得的大批珠宝细软、古董字画,要运到『天京』,进献天王;一方面要从包埠赶粮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领,脱去补挂,换上红绸棉袄,用一块黄绸子裹领,打扮得跟长毛一样,每天高举李秀成的令箭在江干封船。 城外难民无数,有姿色的妇女,遇到好色如命的袁忠清,就难保清白了。 『这个王八蛋!』刘不才愤愤地说,『居然亲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里的人说∶胡某人领了几万银子的公款,到上海去买米,怎么不回来?你们带信给他,应该有多少米,赶快运到杭州来。不然,有他的罪受!你们想想看,这不是有意找麻烦?』 这确是个麻烦。照袁忠清这样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铺排;说不定他就会打听到胡家眷属存身之处,凌辱老少妇孺,岂不可忧?『顶教人担心的是,这是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说他拿胡家大小弄了进去,托到人情,照数释放,倒也还不要紧。就怕他跟长毛一说,人是抓进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这一来,要想走条路子,只怕比登天还难。』刘不才这番话,加上难得出现的沉重的脸色,使得七姑奶奶忧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时惯有爽朗明快的词色。古应春当然也相当担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静,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总觉得凡事只要不怕难,自然就不难。眼前的难题,不止这一端;要说分出缓急,远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测,急也无用。倘或根本不会有何危险,则病不急而乱投医,反倒是自速其祸。 然而这番道理说给刘不才听,或许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却是怎么样也听不进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揽地先一肩担承了下来,作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紧!不要紧!』他拍一拍胸说,『我有办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办。眼前有件事,先要定个主意。』这件事就是要将杭州的消息,告诉胡雪岩。家小陷贼,至交殒命,是他不堪承受的两大伤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合家无恙,这个喜讯,也足以抵消得过,所以古应春赞成由刘不才去跟他面谈。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刘不才当然依从,不过;他要求先去洗个澡——这是他多少天来,梦寐以思的一种欲望。『那容易。』七姑奶奶对古应春说∶『你先陪刘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间屋子出来。』『不必,不必!七姐,』刘不才说,『我还是住客栈,比较自由些。』 『刘三叔喜欢自由自在,你就让他去。』古应春附和着;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许有什么不便当着胡雪岩说的话,跟刘不才在客栈里接头,比较方便些。 在新辟的『石路』上,买好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说,刘不才脱下来的那身既破且脏的旧衣服,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是,他却要留着。『从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穑之艰难,虽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饭不知夜饭在哪里的日子也有过,可是我从来不愁,从没有想过有了钱要省俭些用。经过这一场灾难,我变过了。』刘不才说,『这身衣服我要留起来,当作「传家之宝」。这不是说笑话,我要子孙晓得,他们的祖宗吃过这样子的苦头!』古应春相当惊异,『刘三叔,』他说,你有这样子的想法,我倒没有想到。『』我也是受了点刺激;想想一个人真要争气。『刘不才说,』从天竺进城,伤心惨目,自不必说,不过什么东西可怕,都不如人心可怕。雪岩在地方上,总算也很出过一番力的,哪知道现在说他好的,十个之中没有一个。我实在不大服气。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来,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辈子,坏名誉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复,雪岩依旧象从前那样神气,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是一番牢骚,古应春颇有异样的感觉。从他认识刘不才以来,就难得听他发牢骚;偶尔那么一两次,也总是出以冷隽嘲弄的口吻,象这样很认真的愤激之词,还是第一次听到。 再将他话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会,终于辨出一点味道来了∶『刘三叔,』他试探着问,『你好象还有什么话,藏在肚子里似的。』 『刘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着古应春,好半晌才深深点头,』应春兄,你猜对了。我是还有几句话,倒真应该跟你谈才是。雪岩的处境很不利——。『听他谈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岩竟成众矢之的。有人说他借购米为名,骗走了藩库的一笔公款,为数可观;有人说王有龄的宦囊所识,都由胡雪岩替他营运,如今死无对证,已遭吞没。此外还有人说他如何假公济私;如何虚有善名;将他形容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奸恶小人。 『这都是平时妒嫉雪岩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里吃过亏的迁怒到他头上。疯狗乱咬,避开就是;本来可以不必理他们,哪知长毛也看中了雪岩,这就麻烦了。』越说越奇,如何长毛又看中胡雪岩?古应春大感不解;不过一说破也就无足为奇了;『雪岩向来喜欢出头做好事,我们凭良心说,一半他热心好热闹;一半也是咕名钓誉。李秀成打听到了,想找雪岩出来替他办善后。这一来就越发遭忌;原来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岩一出面,就没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样的王八蛋来恐吓;这也还罢了,第二步手段真毒辣了。据说,那批人在筹划鼓动京官要告雪岩,说他骗走浙江购米的公款,贻误军需民食,请朝廷降旨查办。』听到这里,古应春大惊失色,『这,从何说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亡吗?』他大摇其头,『不过我又不懂,果然降旨查办,逼得小爷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长毛那里,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不要忙,还有话。』刘不才说,『他们又放出风声来了,说是胡雪岩不回杭州便罢,一回杭州,要鸣锣聚众,跟他好好算帐。』『算什么帐?』 『哪晓得他们算什么帐?这句话毒在「鸣锣聚众」四个字上头;真的搞成那样的局面,雪岩就变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古应春敲敲额角,『刘三叔,』他紧皱着眉着∶『你的话拿我搞糊涂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长毛不可,那末他们到底要怎么办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没有那样容易吧?』 『当然。雪岩要让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还能成为胡雪岩?他们也知道这是办不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话;你们饶了我,我决不会来坏你们的事。应春兄,你想雪岩肯不肯说这句话?』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关系太重了。』 『话是不错。但是另外又有一层难处。』 这层难处是个不解的结,李秀成的一个得力部下,实际上掌握浙江全省政务的陈炳文,因为善后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头来办事。据说已经找到阜康钱庄的档手,嘱咐他转言。照刘不才判断,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会到上海。『照这样说,是瞒不住我这位小爷叔的了。』古应春觉得情势棘手,问刘不才说∶『你是身历其境的人,这几天总也想过,有什么解救之方?』 『我当然想过。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条路∶不过——。』刘不才摇摇头说,『说出来你不会赞成。』『说说何妨。』 『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一个字∶去!说老实话,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但因刘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会赞成;他倒不便说什么责备的话了。 『刘三叔,』他慢吞吞地说∶『眼前的急难要应付,将来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这件事,只有让小爷叔自己去定主意了。』带来了全家无恙的喜讯,也就等于带来了王有龄殉难的噩耗;刘不才不提王有龄,真所谓『尽在不言中』,胡雪岩双泪交流,但哀痛还能承受得住,因为王有龄这样的下场,原在意中,一个多月前,钱塘江中一拜,遥别也就是永诀;最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王有龄的遗属呢?他想问,却又怕问出来一片悲惨的情形,有些不敢开口。而七姑奶奶则是有意要谈能教人宽心的事,特意将胡家从老太太起,一个个挨次问到;这就越发没有机会让胡雪岩开口了。 谈到吃晚饭,正好张医生回来,引见过后,同桌共饮;他们两人算是开药店的开行,彼此都别有亲切之感,所以谈得很投机。饭后,古应春特为又请张医生替胡雪岩去诊察;也许是因为有了喜讯的缘故,神旺气健,比上午诊脉时又有了进境。 『还有件很伤脑筋的事要跟病人谈。』古应春悄悄问张医生,『不知道对他的病势相宜不相宜?』 『伤脑筋的事,没有对病人相宜的。不过,他的为人与众不同,经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紧了。』既然如此,古应春便不再瞒——要瞒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卧房去看孩子时,他才跟刘不才将杭州对胡雪岩种种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详细地说了出来。 胡雪岩很沉着,脸色当然也相当沉重。听完,叹口气∶『乱世会坏心术。也难怪,这个时候哪个要讲道理,讲义气,只有自己吃亏。不过,还可以讲利害。』听这口气,胡雪岩似乎已有办法,古应春随即问道∶『小爷叔,事不宜迟,不管定的什么主意,要做得快!』『不要紧,「尽慢不动气」!』到这时候,胡雪岩居然还有心思说这样轻松的俏皮话,古应春倒有点不大服气了,『看样子,小爷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带不满地说,『莫非真的有什么神机妙算?』『不是啥神机妙算!事情摆明在那里,他们既然叫我钱庄里的人来传话;当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现在人还没有到,急什么?』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实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极浅的道理,只为方寸一乱,看不真切。这一点功夫,说来容易,临事却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过人的长处。 『那好!』古应春笑道,『听小爷叔一说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义气,都在他这一张一弛的神态中表露无遗。这在胡雪岩是个极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语气就越发从容了。 『那个袁忠清,他的五脏六腑,我都看得见;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绝不敢多事。别的人呢,都要仔细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为难,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说∶『他们不会逼我的!逼急了我,于他们没有好处∶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长毛要我,就会听我的话,他们自己要想想,斗得过我,斗不过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们总也有亲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报复。第三——那就不必去说它了;是将来的话。』古应春却偏要打听∶『将来怎么样?』 『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要留个余地。为人不可太绝;就拿眼前来说,现在大家都说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们为难我的家眷,就变成他们不对了。有理变成无理,稍为聪明的人,不肯做这样的事。』这一点古应春不能同意,留个相见余地的话,也未免太迂,不过仅是前两点的理由也尽够了。古应春便催着他说∶『小爷叔,你说你的办法!』 『我的办法是做一笔交易。他们不愿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们去争,而且要放点交情给他们,有朝一日,官军光复杭州,我自有保护他们的办法。不过,眼前他们要替我想办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这样的一笔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应春颇为怀疑;因而默然不语,只望着刘不才,想听他的意见。 刘不才却对他的话大感兴趣,『这倒是个办法。』他说,『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骚臭;怕将来官军光复了,跟他们算帐。如果真的有保护他们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们的办法做的。不过,空口说白话可不行。』『现在当然只有空口说白话;话要动听,能够做得到,他们自然会相信。』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三叔,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为别人去说,他们不大容易相信。』『这还用说?自然是我去。你说,跟他们怎么个讲法。』『当然要吹点牛。』胡雪岩停了下来∶『等我好好想一想。』这一想想了好多时候,或者是暂且丢开此事;总而言之,不见他再谈起,尽自问着杭州的情形,琐琐屑屑,无不关怀。雪岩的交游甚广,但问起熟人,不是殉难,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连不相干的古应春,都听得凄怆不止。 到得十点多种,刘不才一路车船劳顿,又是说话没有停过,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 古应春例劝他不必再住客栈,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刘不才依从,由古家的丫头侍候着,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让古应春坐在床前,低声说道∶『我对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买卖,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里,不能不防他们一着。我现在要埋一条药线在那里;好便好,搞得不好,我点上药线轰他娘的,教他们也不得安逸。话说明了,你心里也有数了;要劳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他是『话说明了』,古应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爷叔,』他皱着眉说,『我还莫名其妙;什么药线,什么公事?』 『公事就是药线,药线就是公事。』胡雪岩说∶『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补道兼团练局委员,奉王抚台委派,筹划浙江军需民食,以及地方赈济事宜的身分,报给闽浙总督衙门庆制军。公事上要说明,王雪公生前就顾虑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嘱咐我,他是决定城亡人亡,一死报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顾,因为我不是地方官,并无守土之责,所以,万一杭州沦陷,必得顾念家乡,想办法保护地方百姓。这是第一段。』古应春很仔细地听着,已理会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并即说道∶『第二段当然是叙你运粮到杭州,不能进城的情形?』『对!不过转道宁波这一层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现在要叙顶要紧的第三段,要这样说法∶我因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经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联络,请他们保护地方百姓,并且暗中布置,以便官军一到,可以相机策应。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绅,秉心忠义,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将来收复杭州,不但不能论他们在长毛那里干过什么职司,而且要大大地奖励他们。』『啊,啊!』古应春深深点头,『我懂了,我懂了,这就是替他们的将来留个退步。』 『对了。这道公事要等庆制军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时办不到;所以要来个变通办法,一方面呈报庆制军,一方面请江苏巡抚衙门代咨闽浙总督衙门,同时给我个复文,拿我的原文都叙在里头,我好给他们看。』『嗯、嗯!』古应春想了一下,记起一句话∶『那么什么叫「公事就是药线」呢?』 『这你还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说∶『你先从相机策应官军这句话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古应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范,甚至真个不利于胡家眷属;胡雪岩就可用这件公事作为报复,向长毛告密,说这班人勾结清军,江苏巡抚衙门的回文,便是铁证。那一来,后果就可想而知了。这一着实在狠。但原是为了报复,甚至可以作为防卫;如果那批人了解到这道公事是是一根一点便可轰发火药,炸得粉身碎骨的药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小爷叔!』古应春赞叹着说『真正「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着,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也不是我发明的。我不过拿人家用过的办法,变通一下子。说起来,还要谢谢王雪公,他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这个故事出在他们家乡,康熙年间有位李中堂,据说在福建名气大得很,他的同年陈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王有龄告诉胡雪岩的故事如此∶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陈翰林是福州人。 这年翰林散馆,两个人请假结伴回乡。不久就有三藩之乱,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在福州也叛变了,开府设官,陈翰林被迫受了伪职。 李中堂见猎心喜,也想到福州讨个一官半职。而陈翰林却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气候,便劝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两个人闭门密谈,定下一计,由李中堂写下一道密疏,指陈方略,请朝廷速派大兵入闽。这道密疏封在蜡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请同乡代为奏达御前。 『这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说∶『李中堂与陈翰林约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当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时候他就可以替陈翰林洗刷,说他投贼完全是为了要打探机密,策应官军——。』『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这首密疏,根本没有人知道;陈翰林依旧可以保荐他成为新贵。是不是这样的打算?』 『一点不错。』 『那末后来呢?』古应春很感兴趣地问∶『怎么说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为李中堂不是东西,出卖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复福建,要办叛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陈翰林充军到关外。』胡雪岩说,『我现在仿照他们的办法,但愿那批人很识相,我替他们留下的这条洗刷的路子,将来一定有用。』『对!小爷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这道公事我连夜替你预备起来。』 『不忙。明天动笔也不迟。』胡雪岩说,『我还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这件事是为王有龄身后打算,自不外名利两字。王有龄的宦囊虽不太丰,却决不能说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许多收入象征粮的『羡余』;漕粮折实,碎角子熔铸为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照例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间就已『化暗为明』,明定为地方官的『养廉银』。此外『三节两寿』——过年、端午、中秋三节;本人及太太的两个生日,属员必有馈敬,而且数目亦大致有定规,这都是朝廷所许的收入。 王有龄的积蓄,当然是交给胡雪岩营运;他现在要跟古应春商议的,就因为经手的款子,要有个交代。『他们说王雪公有钱在我手里,这是当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当然也不会「起黑心」。不过,』说到这里,他有点烦躁,『这样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摆下去的本钱,一时哪里去回笼?真教我不好交代。』这确是极为难的事。古应春的想法比胡雪岩还要深,王有龄已经殉节,遗属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将来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钱,而且有了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说∶『你还不能只顾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筹个久长之计才好。』『这倒没有什么好筹划的,反正只要胡雪岩一家有饭吃;决不会让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岩说∶『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我的处境。不过王太太或者不晓得我的心,他家的亲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钱在我这里,不知道这笔钱一时收不回来。现在外头既有这样的闲话,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现银子捧出来,人家只当我欺侮孤儿寡妇。这个名声,你想想,我怎么吃得消?』 古应春觉得这个看法不错,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里又有进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岩将王有龄名下的款子,如数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继续托他营运,手里仍可活动。否则,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会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乐得做得漂亮些。 麻烦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时不能抽本,无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帮忙了。 『小爷叔,』他问∶『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里?』『王太太手里有帐的,大概有十万;另外还有两万在云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那就奇怪了。怎么在云南会有两万银子?』 『是这样子的,』胡雪岩说,『咸丰六年冬天,何根云交卸浙江巡抚,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没有什么做头了;事先安排,调补云南粮道。我替他先汇了两万银子到云南。后来何根云调升两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苏;云南的两万银子始终未动,存在昆明钱庄是生息。王雪公始终不忘云南,生前跟我说过,有机会很想做一任云南巡抚;能做到云贵总督,当然更好。这两万银子在云南迟早有用处,不必去动它。现在,当然再也用不着了!』说到这里,胡雪岩又生感触,泫然欲涕。 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绪略略平伏,古应春便接着话题顺∶『款子放在钱庄里,总有折子;折子在谁手里?』『麻烦就在这里。折子是有一个,我交了给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记不起这回事,反来问我。这原是无所谓的事;跟他们再补一个就是。后来事多,一直搁着未办;如今人已过世,倒麻烦了,只怕对方不肯承认。』『你是原经手。』古应春说,『似乎跟王雪公在世还是故世,不生关系。不过,钱庄的规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烦何在?』 『钱庄第一讲信用;第二讲关系;第三才讲交情。云南这家同业,信用并不见得好;交情也谈不上;唯一讲得上的,就是关系。王雪公在日,现任的巡抚,云南方面说得上话;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经坐第一把交椅,云南有协饷之类的公款往来,我可以照应他们,论生意上的关系也够。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们未见得再肯买帐。』这番分析,极其透彻。古应春听入心头,亦颇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发展,似乎不是靠官场的势力关系,就得沾洋人的光。风气如此,夫复何言?看起来王有龄那笔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汤』了。 『只有这样,托出人来,请云贵总督,或者云南巡抚,派人去关照一声。念在王雪公为国殉难,遗属理当照应。或者那批大老肯出头管这个闲事。』『也只好这样。』胡雪岩说,『交涉归交涉,眼前我先要赔出来。』 『这一来总数就是十二万。』古应春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来替小爷叔凑足了就是。』这就是朋友的可贵了。胡雪岩心情很复杂,既感激,又不安;自觉不能因为古应春一肩承担,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还是要问一问。 『老古,你肯帮我这个忙,我说感激的话,是多余的,不过,不能因为我,拖垮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