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问一问,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们漕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点这样的味道。』『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滨,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华的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头尾盘踞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克复了上海县城,郁馥华收复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是供来客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华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银五万,修葺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 郁馥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蒲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宥,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上海收复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了个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熬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复华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仰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干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地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复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复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宴,略申敬意。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喔,喔,是的。』郁馥华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你倒请再说一遍看。』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树皮,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会得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到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想是这样想,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帐,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帐,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是┅┅。』郁馥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华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原来是老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华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儿商量。』『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 『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岸都是长毛,他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得要请他放点交情;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一冒一冒险。『』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情就可以办通了。『』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管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说完转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的棺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过几次,菜刮刮叫。』『地方呢,宽敞不宽敞?』 『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 『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转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脚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兄,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 『好的。一句话。』 『那就要托七姐,定泰和馆的席。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 『这用不着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一张帖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一天请?』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声,将排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在它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祀、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帐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滨郁家,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 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已经盘算停当了。 『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米怎么样?』 『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那好。我们谈船。郁老大怕来怕去,最怕长毛。不过不要紧;长毛在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它几十杆好枪,说开火就开火,打他个落流水。』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紧。』『何以呢?』胡雪岩问。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对啊!』胡雪岩问,『不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接头的吗?』 『一点不错。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事情更容易成功。不过,我想是这样,行不行得通,还不晓得。先要问一问老古;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在有个人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传见。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 『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官场办事,没有门路。就会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他加重语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作声。 『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着∶已看出他另有主意。『这件事有个办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他说,『不如请英国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派兵船护送。』『这——』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行得通的。』萧家骥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老百姓,当然可以。』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头?』他问。 『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问我师父。』 『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 『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么呢——。』 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家骥大为欣赏,『家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回来了再说。 『薛抚台见着了。』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地问。 不问还好,问起来教人生气。薛焕叹了一大遍苦经;又怪王有龄在浙江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势一坏,连带上海亦吃紧。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淘*书*客|www.taoShuke.Cn如何跋扈刚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我知道。』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过了;本来就不想靠他。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请他拜发。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 『这他不敢不办。』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待下去。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应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那就不管它了。我们商量我们的。』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这在他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而且相当着急。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措手,因此愁怀一去,精神大为振作。 『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得成的。』『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下抚恤一千。照五十个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丧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了。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钱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聪明。』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的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 『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对了!我们分头行事。此刻大家规定一下,米跟沙船,归我;请洋将归你。』尤五对古应春说,『还有件事,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 『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几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上是一枚图章### ,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字,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嗟立办。不过以古应春实力,也还用不到此。 『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带着。『』不然!『胡雪岩说,』我另外还有用意。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给你。『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 ,拉过他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问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眼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 『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七姑奶奶说,『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人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担什么心?叫人来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隆。』 『那末郁老大那里呢?』 『这你更可以放心。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闲话少说。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小爷叔一路到杭州。』『嗯1』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当回事。萧家骥到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问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越觉得过意不过去了。想一想只有老实说∶『小爷叔,如果我有个亲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家骥名为徒弟,到底姓萧;我来问问他看。』说到这里,发觉话又不妥,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不够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饰的话∶『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势不碍;我想他一定会去的。』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奋勇∶『我去!我一定去!』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不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春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 『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你该留下来侍奉。』『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病;两三天就好了。』『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请∶需要当然就单独交谈。 『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 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地。 『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杨坊一叠连声地说∶『为难的是,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说得进话去。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 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如何说动华尔?『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好去问一问胡先生。』『问什么?』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不然决不肯答应。『』一点不错。『杨坊大为赞许,』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那你就快去吧!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 『够了。』 『好。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请你无论如何赶了来。』 萧家骥不到顶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明白以外,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 『师父!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请将不如激将!』 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囊』。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 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表明自己的身分,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 『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外,还有一番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他说完,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这太教我失望了。』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的原因?』 『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一,任务很危险,我没有把握。』 『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 『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不是助顺——帮助中国政府吗?』 『是的。』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 『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致于影响你的实力。』『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 『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这样坚拒。』 『不!』华尔仅自摇头,『任务太危险。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 『并不危险!』古应春指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 『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 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想到胡雪岩的话,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面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信。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群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说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应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你应该知道。』『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 『那末,你是正规军队?』 『当然。』 『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还是吴;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末找了可以指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分。『说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错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大的侮辱?』 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的表现就是如此!』『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处有胆怯的表现?』 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劝,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这件事相当严重。如果他没有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怨责∶『这样子不大好!本是来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脸?如今,有点不大好收场了。』他是用中国话说的,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这个样子! 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请将不如激将『这条』锦囊妙计『,另有妙用;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千万平和,千万平和,不要弄出纠纷来。『 『你请放心,除非他蛮不讲理,不然一定会服我。』古应春用中国话说了这几句;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上校!杭州有几十万人,濒临饿死的命运;他们需要粮食,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如果由于你的帮助,冒险通过这条航路,将粮食运到杭州,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吗?』 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在浓密的烟氛中喷出答语∶『冒这个险,没有成功的可能。』『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先不谈;请你回答我的话∶如果冒险成功,有没有价值?』 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 『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然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怯意——。』『谁说的!』华尔不大服气,『你在侮蔑我。』『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好!』华尔受激,脱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一桌上的洋灯,同时示意萧家骥去讲解情况。连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所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三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略注视了一会,便已了然。 『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萧家骥指着鳖子门说∶『事实上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束,是个隘口,也就是闻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险也就消失了。』『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 『没有测量过。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能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 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决没有。』古应春在旁边接口。 『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署炮兵阵地。』 『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你们的兵法。』 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长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他们连用洋枪都不十分熟练,当然不会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战法。要进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更无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那末,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无用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 『不会。』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那末,用什么船呢?』 『用海船。』 所谓海船就是沙船。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驶;风向很不利。』 『这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力;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最好,我们能在黑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这样的口气,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杨坊便很高兴地说∶『谢谢上校!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定规下来,你看如何?』 『你们要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军需官商量。』 『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合作。』『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劳。』 『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楞,『啊,』他如梦初醒似地,『这倒是!我还没有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 这样想着,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 『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杨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 『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胡雪岩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法,起床而不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褂,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 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 『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的转入本题∶『粮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忧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通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能守得住!』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说,我们不是劳而无功?』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血路,护粮进城。』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地;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有话。 『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不过,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绝,到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 『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脚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波的情形,我还不晓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宁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 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保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价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那末,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 『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地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怎么呢?』 『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无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 『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地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跟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反觉清闲无事;行动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解释她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唉!七姐,你哪晓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品夫人。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 『是啊!』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朝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 『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话∶『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跟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有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对。』『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这话也说得是——。』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任。』『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良心上说不过去。』『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感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 『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办事。』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 好痛快!『』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爷叔,这天把,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要想到王抚台。 我从前听你说过,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如果不保,王抚台是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吗?『 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 『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长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间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的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是啊!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有句痛快话。『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去闯。』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 『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长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 第二章 由济河出长江,经崇明岛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号沙船,保护的洋兵——最后商量定规,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吕宋人』;十二个官长,七个吕宋人,三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分坐两号沙船,插在船队中间。 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同船的有萧家骥、李得隆、郁馥华派来的『船老大』李庆山;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一切进退行止,都由这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发号施令。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讳甚多,舵楼上所设,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尤其不比等闲。想起『是非只为多开口』这句话,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事。但是,别人不同,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姓孔的更不在乎;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不该说虽不说,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相形之下,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万分抑郁似的。 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请他入局。 『五个人怎么打。除非一个人做——。』 说到『做』字,胡雪岩缩住了口;他记起坐过『水路班子』的船,『梦』是忌讳的,要说『黄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 萧家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着。』他说,『我不想打。胡先生你来,解解厌气。』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风浪大作,被迫终止;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惯风涛之险,大呕大吐,心里那份不宁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紧的!』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 不光是语言安慰,还有起居上的照料,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样,尊敬而亲热。 胡雪岩十分感动,心里有许多话,只是精神不佳,懒得去说。 入夜风平浪静,海上涌出一轮明月,胡雪岩晕船的毛病,不药而愈,只是腹饥难忍,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起床摸索,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 『是我!』他歉然说道∶『想寻点干点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萧家骥欣然说道∶『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你去拿来。』 于是萧家骥点上了盏马灯,到尾舱去端了粥米,另外是一碟盐鱼,一个盐蛋;胡雪岩吃得一干二净,抹一抹嘴笑道∶『世乱年荒,做人就讲究不到哪里去了。』 『做人不在这上面,讲究的是心。』萧家骥说,『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朋友,总算是有眼光的。』『没有用!』胡雪岩黯然,『尽人事,听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形;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杭州城已经破了。』『不会的。』萧家骥安慰他说∶『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对!』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骥,我倒问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所以满腹大志,无从诉说;不想这时候倒有了倾诉的机会。 『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我总是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比一比。』『有志气!』胡雪岩脱口赞道∶『我算一个。你倒说说看,怎么样跟他们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第一个就是轮船——。』 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方台停了下来。 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着东北风,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凤山门外,长毛猬集,仿佛数十里连绵不断,谁也不敢贸然上岸。 『原来约定,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胡雪岩说∶『我只有等、等、等!』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也快到了,此时全力所谋求的,就是打通一线之路,直通江边,可以运粮入城。无奈十城紧围,战守俱穷,因而忧愤成疾,肝火上升;不时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头昏目眩,脸如金纸,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倒不如勉力支撑,反倒可收激励士气的效用。 哀兵的士气,倒还不坏;但俗语道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是费气力的事,枵腹操戈,连跑都跑不动,哪谈得到杀敌?所以每天出城攻击,长毛一退,官军亦随即鸣金收兵。这样僵持了好久,一无成就,而城里饿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先还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见尸骨骨露,掘地掩埋,到后来埋不胜埋,只好听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尸』不计其数,幸好时值冬天,还不致发生疫疠,但一城的尸臭,也熏得人够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军的营盘,都为长毛攻破;硕果仅存的,只有候潮门外,副将曾得胜一营,屹然不动。这一营的不倒,是个奇迹;但说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较容易找粮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长毛营盘里去找。反正打仗阵亡也是死,绝粮坐毙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夺长毛的粮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条生路。因此,曾军打起仗来,真有视死如归之概。 说也奇怪,长毛望见『曾』字旗帜,先就心慌,往往不战而遁;但是,这一营也只能自保,要想进击破敌,实力悬殊过甚。到底无能为力。 只是王有龄却对这一营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别下令仁和知县吴保丰,将安置在城隍山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费尽力量,移运到曾得胜营里,对准长毛的壁垒,大轰特轰。这一带长毛倒是绝迹了,但仍无法直通江边,因为大炮射程以外,长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处处填塞,始终杀不开重围。 就在这时候,抓住一名奸细——奸细极易分别,因为城里的人,不是面目浮肿,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说话有气无力;如果遇到一个气色正常,行动舒徐,说话不必侧耳就可以听得清楚的,必是从城外混进来的;这样一座人间地狱,还有人跳了进来,其意何居?不问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顿打,立刻打出了实话,此人自道是长毛所派,送一封信来给饶廷选部下的一外营官,约定里应外合的日期。同时也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消息,说钱塘江中,停泊了十几号大船,满装粮食。这不问可知,是胡雪岩的粮船到了;王有龄陡觉精神一振,当即去看杭州将军瑞昌,商量如何杀开一条血路,能让江中的粮食运入城内?不须多作商量,便有了结果,决定请副都统杰纯,当此重任。事实上怕也只有此人堪当重任——杰纯是蒙古人,他祖先驻防杭州,早有好几代;杰纯本人是正六品骁骑校出身,武艺娴熟,深得军心,积功升到正四品的协领,颇为瑞昌所倚重。 咸丰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为长毛轰破,瑞昌预备自刎殉国;杰纯劝他不必轻生,认为安徽广德来的敌军,轻骑疾进,未有后继,不足为忧,不妨固守待援。瑞昌听了他的话,退守满营;营盘在西湖边上,实际是一座子城,俗称满城。因为防御得法,长毛连攻六天,劳而无功;杰纯的长子守城阵亡,杰纯殓而不哭,认为长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时。 到了第七天,张玉良的援兵到了;杰纯怒马突出,当者披靡,配合援军,大举反攻,将长毛逐出城外十几里。以此功劳,赏戴花翎,升任为宁夏副都统,但仍旧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这次杭州再度吃紧,杰纯战功卓著,赐号巴图鲁,调任乍浦副都统,这是海防上的一个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长毛手中,所以仍旧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关紧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门和南门的凤山门;凤山门原由王有龄亲自坐镇,这一阵因为呕血过多,气衰力竭,才改由杰纯防守——胡雪岩的粮船,就泊在凤山门外的江面;让杰纯去杀开一条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两皆相合的顺理成章### 之事。 围凤山门的长毛主将叫做陈炳文,照太平天国的爵位,封号称为『朗天义』。他本来要走了——长毛的军粮,亦渐感不敷;李秀成已经拟定行定计划,回苏州度岁,预备明年春天,卷土重来。但陈炳文已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城内绝粮,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变计,坚持不走;同时也知道城内防守,以凤山门为重点,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层夹一层,直到江边,弹丸之地,集结了四万人之多。 等到粮船一到,遥遥望见,陈炳文越发眼红,一方面防备城内会冲出来接粮;一方面千方百计想攻夺粮船,无奈江面辽阔,而华尔的部下防守严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抢过来,就算船打不沉,人却非打死打伤不可。一连三日,无以为计;最后有人献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军的办法,用小船满载茅柴,浇上油脂,从上游顺流而下,火攻粮船。 陈炳文认为此计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战区,需要派人联络;又要禀报忠王裁夺,不是一两天所能安排停当的。同时天气回暖,风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许多小划子;万一弄巧成拙,惹火烧身,岂不糟糕?因而迟疑未发。就在这时候,粮船上却等不得了。 因为一连三天的等待,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废。而护航洋兵的孔联络官,认为身处危地,如果不速作鼾,后果不堪设想,不断催促胡雪岩,倘或粮食无法运上陆地,就应依照原说,改航宁波。沙船帮的李庆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间亦颇为焦急,这使得胡雪岩越发集躁,双眼发红,终日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快要发疯了。 『得隆哥,』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议,『我看,事情不能不想办法了。这样「屏」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这样在想。不过有啥办法呢?困在江心动弹不得。』李得隆指着岸上说∶『长毛象蚂蚁一样;将一座杭州城,围得铁桶似的,城里的人,怎么出得来?』『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想,城里的人出不来,只有我们想法子进城去,讨个确实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话,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这样痴汉等老婆一船,等到哪一天为止?』 李得隆也是年轻性急,而且敢冒险的人,当然赞成萧家骥的办法;而且自告奋勇,愿意泅水上岸,进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萧家骥很平静地说∶『这件事倒不是讲义气,更不是讲客气的。事情要办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样,只看哪个去合适?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灵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话越加难所;你老实说,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这种时候,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自己好弟兄,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先请问你,得隆哥,你杭州去过没有?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 『不晓得。我杭州没有去过。』 『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蛮大的。不熟,寻不着;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一点是,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杭州城里盘查奸细严得很;而且因为饿火中烧,不讲道理。得隆哥,』萧家骥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你不动气。你的脾气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讲道理,听萧家骥说得不错,例即答道∶『好!你去。』 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过长毛的阵地;到了城下,如何联络进城,种种细了,大致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开口,『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事情我们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说了,请你老人家照办,不要驳回。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由家骥进城去送。』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他早就想过,自己必须坐守,免得城里千辛万苦派出人来,接不上头,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所以一听这话,神态马上变过了。 『慢慢来!』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不宁来,判若两人,『你先说给我听听,怎么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湿淋淋一身,就不冻出病来,上了岸怎么办?难道还有客栈好投,让你烤干衣服?』 『原是要见机行事。』 『这时候做事,不能说碰运气了。要想停当再动手。』胡雪岩说,『你听我告诉你。』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不过一向机变快,一路想,一路说,居然就有了一套办法——整套办法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遇到长毛,如何应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条计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长毛兜售军火。 『好在你会说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聪明,一定装得象。』胡雪岩说∶『你要记住,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要拿外国人唬他。』——交代停当,却不曾写信;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怕搜到了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来杀身之祸。但见了王有龄,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手上那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又怕长毛起眼劫掠,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用话来交代了。『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谈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驶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说话,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 这是天色将暮,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贵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亲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拿我这位朋友送到岸,回来通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教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不得好死。』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 『我姓王。』 『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 『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 『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时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 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罚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好教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不然他不相信。』『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姓王呢?』 『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县去收一笔帐款;帐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 『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怎么呢?』李得隆问。 『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沿;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光光。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叫啥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 当然不致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夫,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来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告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 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一桩好事;应该决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这两句话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味道;晚饭桌上,兴致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 『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善要不教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 『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岩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象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祸福,共存亡,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举动是一定会有举动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住这条粮道畅通?』 『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只怕不行——。』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是报信的来了。』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果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渐行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 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 『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 『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教长毛捉了去了。』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他就客气点了。』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象两个世界。』 『那末城外呢?』 『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 『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有些长毛摆地摊卖抢来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好象急于脱货求现;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胡雪岩心里明白,长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长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一方面看,长毛既然缺粮,那末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粮进城。 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 被捕之时,长毛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凡是被掳的百姓,没有不吓得瑟瑟发抖的。 只有这个『新家伙』——长毛对刚被掳的百姓的通称——与众不同。因此别的『新家伙』照例双手被缚,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一起,防他们『逃长毛』;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相当『客气』,押着到了『公馆』,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 『看你样子,是外路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一个黄衣黄帽,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 『我姓萧,从上海来。』萧家骥从容答道∶『说实话,我想来做笔大生意。这笔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顿时肃然起敬,改口称他∶『萧先生,请问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 『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萧家骥道∶『请你送我去见忠王。』 『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我也见不着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过,萧先生,』那小头目踌躇着说∶『你不会害我吧?』『怎么害我?』 『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教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托我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陆德义。』 『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慰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 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乐,『真正是劫数!』 他叹口气说∶『一想起来,教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还有生路;再这样围困着,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是啊!』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德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愿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经具本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日,「御批」还没有因来。一等「御批」发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公馆』里,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遇到官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遽,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沙船上无事,听胡雪岩谈过,长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却还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长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不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样?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 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长毛那里逃走;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 打字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看,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逃来逃去逃不出他们的手;听天由命了。』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的,萧家骥便消除一恐怕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教我到城里见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是的。是口信。』萧家骥说,『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那末,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 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无非冲一阵而已。』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长毛的公馆。 果然,长毛已经收队,满街如蚁,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幸好长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是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到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袜。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分罪,所为何来?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晓得。』 『我晓得。』有人响亮地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 『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富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遭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进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潜心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着萧着骥,避开长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 『这是候潮门。』 『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听来的?』 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 说着话,已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沟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什事?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 『这些是什么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再埋着酒坛子,如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噢!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挖地道,埋炸药。』『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 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 『口令!』对面的兵喝问。 『日月光明。』 那个兵不作声了,走向一座轴驴,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的,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军的纪律,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就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去,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吃。』『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 『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王抚台?』萧家骥懂他的意思,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为穿越敌阵,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彭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合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殍载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 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 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好』,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贼,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金、兰这法后,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宁绍一线饷源,乃始则饬宁绍台道张景渠,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廉议格不行;又复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肘。臣等犹思设防堵御,查有廖守元与湖绅赵景贤,历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可解救矣!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亘古所无的浩劫;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逭。惟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偷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悚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橘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橘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 『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萧家骥敬重他的孤苦忠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的。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忤;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话还未完,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哽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饭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说到这里,放声一恸;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汨汨而下,也夹在一起号啕。『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数十万生灵,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者能激励军心,发现奇迹——王有龄见过这样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长毛必起觊觎之心∶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呜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叹∶『何苦「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 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黠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说到这道,又是一场号啕大哭;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和继,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是!』为了鼓舞城内官兵,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请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萧家骥内心的敬意,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第三章 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到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于心死』,王有龄的心化为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长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 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大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义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湖呜咽,虽淹没了他的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还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而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了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谈判,不准太平军侵犯。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变给我来办。』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华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是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占领军谈判。希望占领军不侵犯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百。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那末,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