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懊侮了是不是?』她问。 胡雪岩很诧异,『懊悔什么?』他反问一句。 『懊悔不该自己贴上「胡寓」那张条子?』 『没有这话!我做事从来不懊悔的。』 妙珠默然。这总算是一种安慰,但究不知他真心如何?也许口中否认,心里真有悔意。那样子倒是自己该懊悔孟浪了。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却还未了咽。她心里在想,错了一步,错不得第二步,宁可落下笑柄,也不能自误一辈子,无论如何得要试出他的真心来。 一念到此,立刻有了计较。要试别人的真心,先得自己表示真心,她毫不迟疑地打开一只描金皮箱,从箱底取出首饰箱来,开锁揭盖,送到胡雪岩面前。 箱子里有玉镯、宝石、戒指、珠花、金镑、珈南香手串,都用新棉花包着,此时一样一样揭开来放在桌上,五光十色,令人目眩。胡雪岩不解所谓,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献宝干什么?』 『我的私房都在这里。喏,你看!』她捡起一扣存折,递给胡雪岩。 『你自己的东西,用不着给我看!』他不着存折,顺手抛在首饰箱里。 『这些首饰,我自己估一估,值两万银子。你看呢?』 『我不大懂。』胡雪岩说∶『快收起来!财不露白。如果这时候外面有个贼在偷看,以后就危险了。』 『 不要紧的!这房子严密得很,围墙极高,不怕贼来。』妙珠略停一下,回入正题∶『我留着这些东西无用,说不定如你所说,叫贼偷了去,反害得我心疼,不如交了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 『咦!那还不是随便你,做生意派点本钱也是好的。』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的感想极多,但最后却是笑了出来,想到『唱本』 上的故事∶公子落难,花园赠金,大魁天下,奉旨归娶。看起来,妙珠多少也有这样子的想法。 这一笑,显得有些轻侮,妙珠微感不悦,正色说道∶『我是诚心诚意的正经话。』 『我晓得你是诚心诚意。可惜,』胡雪岩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这番诚心,用错了地方。』 『怎么呢?诚心待人还会错?』 『本心不错,用得不得当。你要遇见一个肯上进的穷书生就好了,将来不说中状元,进京赶考中个进士好了,明媒正娶,还挣副诰封给你。那有多好?』 『我不稀罕。只要┅┅』 『只要怎么样?』 『只要┅┅』妙珠很吃力地说∶『只要你不变心就好了。』 胡雪岩默然。觉得所遇到过的几个女子,以妙珠用心最苦,胁之以死,动之以利,先怕嫁不成,嫁成了又怕人变心,心眼儿这么多,将来怕难得相处。 他的心里很矛盾,有畏惧也有怜惜,因而既想设法将刚结上的红丝剪断,却又觉得割舍不下,就这踌躇莫决之际,听得妙珠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跟你一样,做事不会懊悔的。将来都看你!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姓胡是姓定了。』 听得出来,这是从心底掏出来的真话。她有这样的表示,自己便再无别的主意好打。但是胡雪岩也警觉到,此时不宜轻许诺言,宜乎硬起心肠来,言明在先。 『你这样一片诚心待我,我怎么肯变心。不过,我有为难之处,你也该体谅。将来有不得不让你委屈的地方,你肯不肯咬起牙关来承受?』 妙珠咬一咬牙,答了一个字∶『肯!』 『那就好了。什么委屈,这时候也不必去说它,总之将心比心,到时候你肯为我设想,就晓得我要你受那种委屈,也是无奈。』 这番话暧昧难明,妙珠认为必须问个清楚∶『你倒说说看,是啥委屈? 让我心里也好有个预备。『 『譬如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委屈了你?』 『象这样,不算委屈。』妙珠又问∶『还有呢?』 『还有?』胡雪岩摇摇头,『一时无比说起。反正都是这种事出无奈的情形。我们先谈明天,我起了以后,你怎么样?』 『自然是关起门来过日子。』 这样的答复,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但说出口来,有声音灌入耳中,少不得要想一想,这一想,便有疑问了。 『你是过惯了热闹日子的,一个人清清冷冷,熬得下来吗?』 话问得很坦率,也很实在,可是妙珠却觉得不中听,因而语声中便有不服气的意味∶『你看着好了,看我熬得下来,熬不下来?』 熬不下来又如何?胡雪岩心里在想,将来红杏出墙丢了自己的面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必得好好想个办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说不算也不行,那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对这一重姻缘,一直优柔寡断、访煌游移、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胡雪岩,恢复了他的明快果断的性格,『妙珠!』他用毫不含糊的语气说∶『这些东西你自己先收起来,有机会我替你做点「小货」,是你的私房,我决不来动你,至于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你等我明天一走,就收拾收拾行李,我再来接你,我想把你摆在上海。』 到底有了个明确的了断!转弯抹角,终于逼出了他心里的话,妙珠大为 欣慰。但是,他还有个芙蓉在那里,又将作何处置? 『此刻在苏州的「那一个」呢?』 『你是说芙蓉?』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拿她摆在湖州。』 这就很容易明白了,他预备立三个『门口』,除了杭州在老家,上海、湖州各一处。上海是繁华之地,而且要做生意,就碍常住上海,比较上以自己的处境最优越。 妙珠苦心设计,做作得太久,这时候再也不愿掩饰她的真情,收好她的首饰箱往床里枕头边一放,随即便贴住他的身子坐下,两手环抱,抱住他的上半身,将脸偎依在他肩头,深深地吸着气,显得极其满足恬适似地。 三十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门,妙珠惊醒了问道∶『是不是阿金?做啥?』 『是我。』阿金高声相答∶『古老爷来了。说有要紧事情,要跟胡老爷说。』 于是妙珠推醒胡雪岩说知究竟。他披衣起床,开出门来,古应春歉然说道∶『对不起!吵醒了你们的好梦。有个消息,非马上来告诉你不可。』 胡雪岩睡意犹在,定定神问道∶『什么消息?不见得是好事吧?来,来,进来坐了谈。』 『不必!我直截了当说吧!五哥派了专人送信来,上海洋商那里,事情怕有变化,庞二那里的档手出了花样┅┅』 『是那个性朱的吗?』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 『是的。就是那个外号「猪八戒」的朱观宗。』 『这个人我早已看出他难弄。』胡雪岩摇摇头,『你说,他出了什么花样?』 『五哥派来的那个人很能干,讲得很详细。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猪八戒』野心勃勃,想借庞二的实力,在上海夷场上做江浙丝帮的头脑,因而对胡雪岩表面上『看东家的面子』,不能不敷衍,暗地里却是处心积虑要打倒胡雪岩。 自从古应春跟洋商的生意谈成功,由于事先有庞二的关照,猪八戒不能不跟着一起走。坏在胡雪岩不在上海,一时不能签约,而古应春又到了同里,造成可乘之隙。据尤五打听来的消息,猪八戒预备出卖胡雪岩,他已跟洋商接过头,劝洋商以他为交涉的对手,他也愿意订约保证,以后三年的丝,都归此洋商收买,而眼前的货色则愿以低于胡雪岩的价格,卖给洋商。 『这家伙是跟洋商这么说∶你不必担心杀了价,胡某人不肯卖给你!你不知道他在实力,我知道,他是空架子,资本都是别处地方挪来的,本钱搁熬在那里,还要吃拆息,这把算盘怎么打得通?不要说杀了价,他还有钱可赚,就是没有钱赚,只要能保本,他已经求之不得。再说,新丝一上市,陈丝一定跌价,更卖不掉。』古应春越说越气,声音提得很高,象吵架似地∶『你看,这个忘八蛋的猪八戒,是不是汉奸?』 『你不必生气。我自有治汉奸的法子。』胡雪岩好整以暇地喊道,『妙珠∶你叫阿金先弄些点心来给古老爷呢。』 『不必,不必!我吃不下,气都气饱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我看只有一个法子,一面你或者请刘三爷,赶到南浔去一趟,请庞二出来说话,一面我赶回上海,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 『庞二是孙悟空,治猪八戒倒是一帖药。不过,还没有到要搬请齐天大圣出来的时候。』胡雪岩又说∶『至于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打狗要看主人面,庞二面上不好交代,』 『小爷叔!』古应春真的有点着急,『你处处请交情,爱面子,你不想想人家跟你不讲交情,不讲面子,』 胡雪岩想了想,笑了,『我已经有了法子。』他说,『猪八戒识相的,我们善罢干休,他如果不识相,那就真正是「猪八戒照镜子」,我要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好啊!小爷叔,你说!』 『不忙,不忙,先坐下来。』 等胡雪岩拖他进了『新房』,妙珠已经草草妆成,一夜之隔,身分不同,古应春笑嘻嘻地叫一声∶『阿姨,恭喜,恭喜!』 『不敢当。』妙珠娇羞满面,『古老爷请坐,啥事体生气?听你喉咙好晌。』 『现在不气了。』胡雪岩接口说∶『快弄点茶水来,我渴得要命。』 于是妙珠唤来阿金,一面伺候胡雪岩漱洗,一面张罗着招待客人。胡雪岩说『有了法子』是宽古应春的心的话,直到慢慢洗完了脸,才真的筹划出一个办法。 于是胡雪岩一面陪着古应春吃早点,一面授以对付『猪八戒』的秘计。 古应春心领神会,不断称是。等谈妥当,古应春即时动身,赶回上海,照计行事。 依照预定的步骤,他首先去看洋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那个原在东印度公司任职的英国人,极善于做作,一见古应春的面,首先表示惋惜,当初谈成交后,不曾先签下一张草约,于今接到欧洲的信息,丝价已跌,所以不能照原定的价格成交,他个人表示非常抱歉。又说∶如果当初订下草约,则此刻照约行事,总公司明知亏本,亦无可奈何。怪来怪去怪古应春自己耽误。 『是的,草约不曾订,是我自误。不过,中国人做生意,讲究信义,话说出口,便跟书面契约一样有效。』古应春从容问道∶『欧洲的丝价,是否已跌,我们无法求证。我只想问一问∶你是不是仍旧愿意照原价买我们的丝?』 『抱歉!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吉伯特答道∶『如果你愿意减价百分之十五,我们依旧可以交易。』 『不行!』古应春答∶『你向任何一个中国商人买丝,都需要这个价钱。』 谈判决裂是在意中。古应春离开抬和洋行,立即赶到二马路一家同兴钱庄,取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存入『福记』这个户头。 『好的!』同兴的伙计说,『请你把折子给我。』 『没有折子。』古应春答道,『我们是裕记丝栈,跟福记有往来,收了我的款子,请你打一张收条给我。』 生意上往来,原有这种规矩,同兴钱庄便开出一张收据,写明『裕记丝栈交存福记名下银五千两整』,付与古应春。同时又通知了福记,有这样一笔款子存入。 『福记』就是『猪八戒』的户头,他的名字叫朱福年。一接到同兴的通知,深为诧异,因此等古应春去拜访他时;首先但提到这件事,『老兄,』 他问,『我们并无银钱上落,你怎么存了五千银子在我户头里?』 『这是胡先生的一点意思。』古应春答道∶『胡先生说,平常麻烦你的地方很多,早想有所表示,现在丝上赚了一笔,当然要送红利。』 『不敢当,不敢当。』朱福年忽然装得忧形于色地,『应春兄,你是刚回上海?』 『是的。』 『那么,怡和洋行的吉大班你碰过头没有?』 『碰过头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向你老兄讨教的。吉伯特说欧洲的丝价跌了,要杀我们的价。你看,该怎么办?『 『这┅┅我正也为这一层在伤脑筋。洋人坏得很,我们要齐了心对付他。 他要杀价,我们就不卖。『 『你这里实力充足,搁一搁不要紧,我们是小本钱,搁不起。』 『好说,好说。』朱福年试探着问,『应春兄,你那里的货色,是不是急于想脱手?』 古应春点点头,面色凝重而诚恳,『实不相瞒,』他说,『这票丝生意,如果先没有成议,各处的款子都还可以缀一缓,因为十拿九稳了,所以都许了人家最近料理清楚。想不到煮熟了的鸭子又飞掉,只好请老兄帮忙,让我们过一过关。』 『不敢当,只怕我力量有限,作不得主┅┅』 『当然不会让老兄为难,』古应春抢在前面说,『跟洋人做生意,不是这一回,再困难也不能走绝路。老兄也是内行,晓得洋人的厉害,所以我们这票丝,跌价卖给洋人,无论如何不肯。我跟吉伯特已经说过了,不管向哪个中国人买丝,都非照原议的价钱不可。只要大家齐心,不怕洋人不就范。 我想这样,便宜不落外方,我们少赚几个,老兄帮了我们的忙,总也要有点好处。『 接着古应春便说了办法,拿他们的丝卖给朱福年,照吉伯特的原价打个九五折,换句话说是,给朱福年五厘的好处,算起来有一万六千银子。 古应春的神态,看来恳切,其实是安排下一个陷阱,如果朱福年知趣,收下那五千银子的『红包』,高抬贵手,仍旧照原议,让古应春代表同业跟吉伯特去打交道,订约成交,利益均沾,则万事全休。无奈此人利令智昏,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心里在想,一转手之间,有一万多银子好赚,而且归自己出面订约,马上就变成同业的头脑,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岂可错过?『 只是心花虽已怒放,表面还不能不做作一番,『应春兄,只要我力量够得上,无有不效劳的。不过,我是依人作嫁,这件事做是可以做,照规矩总碍先跟东家说一声。歇个三、四天,给你回音好不好?』 这两句托词,早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古应春心里好笑,一1165 只脚已经被拉住了,他还在鼓里!当时答道∶『是的。规矩应该如此,不过总要拜托老兄格外上紧。』 『我晓得,我晓得,最多四天工夫,一定有确实回信。』朱福年又说∶『那五千银子,决不敢领,请你带了回去。』接着便拿钥匙要开外国银箱取银票。 『不!』古应春将他那只拿钥匙的手按住,放低了声音说∶『老兄,我们迟早要付的,四天以后有了确实回信,我再把余数补足。』 『嗯,嗯!』朱福年还不大懂他的话。 『老兄,』古应春的声音放得更低,『这笔生意,怎么样一个折扣、怎么样出帐,完全听你老兄的。如果是照原价出让,我们再补一万一千银子到福记。』 这是叫朱福年作弊,意思是他大可跟庞二去说,为了帮胡雪岩的忙,照吉伯特的原价,先行垫付,帐上十足照给,暗中收下一万六千银子的回扣,这也是做法之一。朱福年一时无从决定,当然是先保留着这条路,所以点点头说∶『那也好!我们到时候再结帐。』 于是欢然辞别。回到裕记丝栈,古应春找着尤五,不曾开口,先就得意 大笑。 由于古应春一到上海就忙着跟洋人与『猪八戒』打交道,匆匆一晤,尤五只知道胡雪岩已授以『锦囊妙计』,却不知其详,所以这时看他得意大笑,虽觉欣慰,更多困惑,急于要问个明白。 古应春说了经过,他还是不明白,『这里头有啥「窍槛,?我倒不懂,』 尤五问道,『四天以后,照你的价钱卖给猪八戒,无非白白让他得一万六千银子的好处,外带捧他做个「老大,。』 『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等我修起一封书信来,刘三爷一到,直投雪得,那时候就要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啊,啊!』尤五被点醒了,却还不曾点透,『庞二是大少爷脾气,要面子的,跟小爷叔的交情也够。不过┅┅』他说,『照我来说,猪八戒帮东家赚钱,他也不能说他错。』 『不然!』古应春问道∶『五哥,你算是朱福年,设身处地想一想,他有几个做法?』 尤五想了一会答道∶『他有三个做法,一个是自己「做小货」,赚钱归自己,蚀本归东家。帮人做伙计,这是最犯忌的事。第二,他照你教他的办法,跟庞二说是帮我们的忙,十足垫付,暗地里收了个九五回扣,这也是开花帐,对不起东家的事。但是,他如果老老实实,替庞二打九五折收我们的货,赚进一万六千银子归入公帐,那就一点不错了。』 『说得不错,可惜还有一样把柄在我们手里。』古应春将同兴钱庄所掣的那张收据一扬。 『这┅┅』尤五疑惑地,『这也好算是把柄?』 『怎么不是把柄?就看话怎么说!』古应春得意洋洋地,『不说他借东家的势力敲竹杠,只说他吃里扒外,如果不是送了五千银子,我们的丝卖不到这个价钱!』 『我懂了,我懂了。』尤五恍然大悟,『意思是说,吉伯特要打八五折,我们跟猪八戒串通好,提高到九五折?』 『对!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送他五千银子?银子多得发霉了是不是?』 『这咬他一口,倒也厉害。不过,他要退了回来呢?岂不是嫌疑洗刷干净了?』 『怎么洗刷得干净?他要今天硬不肯收那五千银子,而且自己先跟他东家说明白∶人家送我五千银子,我不要!那才算他硬气,这一步错过,嫌疑洗刷不干净了。』 尤五想一想,果然!『小爷叔想条把计策,也蛮毒的。』他笑说道,『当然,只怪猪八戒心大狠,这五千银子本来是「人参果」,现在变成蜜糖裹的砒霜,看它啥时候发作?』 『信一到就会发作。』古应春说,『这封信很要紧,我得快点动手。』 于是他精心构思,用胡雪岩的语气,给庞二写了一封求援的信。信上第一段说,吉伯特要杀他的价,而他急于脱货求现,跟朱福年已经谈过。第二段是引用朱福年自己的话,也道出了写这封信的缘故,因为朱福年表示不敢作主,要请东家决定,所以他特地向庞二请求,希望『鼎力赐援,俾济眉急』。 第三段最难措词,要在惭愧中有感慨,感慨中寓不满,意思是说∶回想当初,承庞二全力支持,原以为可以借重他的实力,有一番作为,不想落到今日的地步,当然是自己才具不胜,辜负了好朋友的厚爱,这是惭愧中有感慨。然 而又何以落到这步田地呢?当然是猪八戒从中捣乱的缘故,但这话决不宜说破,而又不能太隐晦,明暗之间要恰恰能引起庞二的关切怀疑,不能不加以追究为度,过与不及,皆非所宜,是相当费斟酌的事。 好在古应春英文虽佳,中文也不坏,改了又改,又征询尤五的意见,毕竟写得了恰到好处的程度。 等誊清校对,看明只字不误,这就要等刘不才了。尤五的意见,认为不管朱福年是真的要请求东家,还是别有用心,这封信却必须尽快递到南浔,无论如何要在朱福年之前『抢个原告』,才有效验。古应春认为这个看法很实在,但刘不才不到,没有第二个人认识庞二,也是枉然。 『这样,我们迎了上去,如果能在松江截住刘三爷,转舵直奔南得,起码可以省出来一天的工夫。』 『也好!』古应春说,『我顺便到府上去等七姐,说不定小爷叔也到了,有啥话,我们在松江细谈,也是一样。』 于是在裕记丝栈留下话,万一中途错过,刘不才到了上海,让他即刻翻回松江。当然,水路上一路而去,尤五处处皆熟,逢人打听,是很少会有错失可能的。 到了松江,才知道这一着真是走对了。他们是一早到家的,进门就遇见刘不才在客厅上喝早酒,问起来才知道他是前一天晚上到的,护送七姑奶奶和芙蓉在尤家暂住,他自己预备中午下船回上海。 『小爷叔呢?』尤五问。 『他跟何学使还有点要紧事谈。大概一两天回上海。』 『暂时不管他。』古应春说∶『三爷,事不宜迟,你的酒带到船上去喝。』 『可以。』 于是尤五替他准备船只,古应春交代此行的任务,将其间的作用关键,细细说完,千叮万嘱∶『说话要当心,言多必失。』 『是了。你放心。』刘不才说,『问起来,我只说我在同里,不清楚就是了。』 一条『无锡快』分班摇橹,日夜不停,赶到南浔,刘不才上岸雇桥,直奔庞家。 来得不巧,也来得很巧,不巧的是庞二的老太太正做六十大寿,巧的是嘉宾云集,象刘不才这副清客材料,正好派上用场。 到寿堂磕过了头,庞二一把拉住他说∶『刘三哥,你来得好极。有帮客人,要你替我招呼。』 不用说,当然是赌客,刘不才的心跟手都痒了,但办正事要紧。 这天是寿诞正日,前一天暖寿,下一天补寿,一共三天。远道来的贸客,余兴未尽,少不得还要赌几天,所以刘不才打算着,总得五天以后才能回上海。 两天过去,他已结交了好些朋友。这两天当中,他也确实卖力,根据客人的兴趣,组合赌局,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大家都夸奖刘不才;主人也有面子,所以庞二对刘不才大生好感。第三天上午,赌局还未开场以前,特地到他下榻的小花厅来道劳。 道过谢,说些闲话,庞二提了胡雪岩,『老胡的礼数真周到。』他说,『昨天特为派了人来送礼,真正盛情可感,』 『应该的。』刘不才也很机警,答得十分漂亮∶『若不是那票丝弄得他焦头烂额,照他跟二哥你的交情,一定还要赶来替我伯母磕头拜寿。』 这一下倒提醒了庞二,皱着眉头说∶『老胡长袖善舞,我最佩服他。何至于弄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懂,他是怎么跟洋人搞决裂的?照朱福年说,他心太急了些,让洋人看透他的实力,趁机「拿跷」,不知道有没有这话?』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跟洋人打交道,都是一位姓古的经手,所以这方面的情形,我隔膜得很。』 『你是说古应春?这个人我也知道,极能干的,洋人那里的信用也很好。 老胡有他,如虎添翼,所以越发叫人弄不懂了。『 话要入港了,刘不才暗暗高兴,表面上却还是装洋,『怎么弄不懂?』 他问。 于是刘不才不慌不忙他说道∶『老伯母的大寿,理当效劳,只要用得着我,十天八天都要伺候。不过,我是雪岩特地派来的,有封信,请二哥先过目。』 庞二拆开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去,还未看完,就连声答说∶『小事,小事,朱福年今天也要来的,我关照他就是。』 这封信是要从容寻味,才能看出名堂,照眼前的情形,庞二哪里有心思细琢磨?看起来古应春的这番精心构思,变成『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自己虽守着『言多必失』之诫,未便多说,但这意外的情形,应该通知古应春,好作个准备。 打算停当,便即摆出欣然的颜色∶『二哥肯这样帮忙,我的差使也好交代了。上海还在等我的回音,我写封信叫原船带回去,回头再来帮你招呼客人。』 『何必你亲自去跑。』庞二说道∶『船在哪里?你写好了信,我派人替你送去。』 『不必,不必!』刘不才答道∶『我本来是打算原船回去的,现在总还得住两天,船上的东西,要收拾收拾,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听他这样说法,庞二只得由他,派了一名佣工,又派了轿子,送他到码头。刘不才先在船上收拾好行李,关照庞家的听差押着走,然后在舱中写好一封信,叮嘱船家即时赶回松江,送交尤五。 『应该可以做得极出色的事,为啥弄得这样子狼狈,我就不懂。我想,以老胡和姓古的手腕,加上老胡跟我的实力,我真不相信搞不过洋人!』 『是啊!』刘不才做出被提醒的神气,眨着眼,皱着眉说∶『照规矩说,不应该如此。到底啥道理,这趟我回上海倒要问问他。』 『我们一起走。』庞二立即相邀,『我早就要走了。只为家母的整生日,分不开身,还有几位比较客气的朋友,明天都要走了,快的话,我们后天就可以动身。』 案头正好有本皇历,刘不才随手一翻,看到后天那一行,一个大『宜,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不问可知是黄道吉日。看皇历有句俗语,叫做』呆人看长行『,长行的都是宜什么,宜什么,如果是个』破日『,只有短短一行,四个大字∶』诸事不宜『。 『后天宜乎出门。』他正好怂恿,『过了后天,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我常在外面跑,无所谓,你好久不出门了,该挑个好日子。』 『那,』庞二略一沉吟,毅然作了决定∶『准定后天走。』 于是,刘不才陪客,庞二料理出门的杂物。纨袴子弟好面子,送人的礼物就装了半船,除了南浔的土产以外,还有两箱瓷器,是景德镇定烧的,庞老太太『六秩华诞』的寿碗,预备分送那种礼到人不到的亲友。 五月底的天气,又闷又热,出门是一大苦事,但庞二有庞二的办法,在水路上『放夜站』,白天找浓密的柳荫下将船泊下,船是两条,一条装行李,住佣人,一条是他跟刘不才的客船,十分宽敞,听差的以外,随带一位十分伶俐的小丫头服侍,纳凉、品茗、喝酒、闲谈,十分逍遥自在。 谈风月、谈赌经以外,少不得也谈到胡雪岩。庞二虽是纨袴,但出身生意人家,与做官人家那种昏天黑地、骄恣狂妄的『大少爷』毕竟不同,不但在生意买卖上相当精通,而且颇能识好坏、辨是非,加以刘不才处处小心,说到胡雪岩这一次的受窘,总是旁敲侧击,以逗人的怀疑和好奇为主。因此,庞二不能不拿古应春的信重新出来,再看一遍。 这一看,使得他大为不安。当时因为家里正在做寿,贺客盈门,忙得不可开交,无暇细思,朱福年来了以后,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说照胡雪岩的意思办就是。这话乍看不错,其实错了,以自己与胡雪岩的交情,如何去赚他这个九五扣一万六千银子?当然是照洋人的原价收买。 『糟了!糟了!』他不胜懊丧地说∶『老胡心里一定骂我不够朋友!刘三哥,你要替我解释。』接着,他把他的疏忽,说了给刘不才听。 『庞二哥,你也太过虑了,老胡绝不是那种人!感激你帮忙还来不及,哪里会多心?』 『这叫什么帮忙?要帮忙就该┅┅』庞二突然顿住,心里涌起好些疑问。 道理是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讲『帮忙』,就得跟胡雪岩采取一致的态度,迫使洋人就范。论彼此的交情,应该这么办,况且过去又有约定,更应当这么办。 而目前的情形是,显而易见的各行其是了。到底是胡雪岩自己知难而退,解消了齐心一致对付洋人的约定,还是另有其他原故?必须弄个清楚。 纨袴子弟都是有了疑问,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气,所以庞二吩咐船家,彻夜赶路,兼程而进,到了上海,邀刘不才一起在『一品香』客栈住下,随即命他的贴身跟班庞义,去找朱福年来见面。 在路上,刘不才已隐约听庞二谈起他的困惑,心里在想,这一见上面,说不定有一顿声色俱厉的斥责,自己是外人,夹在中间,诸多不便,因而表示要先去看胡雪岩,庞二亦不坚留,只说等下请他约了胡雪岩一起来,大家好好叙一叙。 『这下要「猪八戒,的好看了!』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古应春兴奋地看着胡雪岩说,『我们照计行事吧!』 朱福年的底细已经摸清楚了,他本来是想『做小货』的,亏得有庞老太太做寿一事,到了南得,庞二先提胡雪岩的信,他见机改口,说是『正为这件事、要跟二少爷来请示』。这下,就如尤五所预料的,变成为东家赚钱,无可为非。古应春亦就针对这情形作了布置,有个丝商也是南浔人,生意不大,人却活跃,跟庞二极熟,与古应春也是好朋友,预备通过他的关系,将胡雪岩与朱福年的秘密交涉,透露给庞二。 这个『秘密交涉』已经了结,五千银子已经退了回来。古应春『存心不良』,另外打张收条给他,将同兴钱庄的笔据,捏在手里,作为把柄。但是 胡雪岩却不愿意这样做了。 『不必,不必!一则庞二很讲交情,必定有句话给我,二则朱福年也知道厉害了,何必敲他的饭碗?』他说,『我们还是从正路上去走最好。』 所谓『正路』就是将交情拉得格外近,当时决定,借怡情老二的地方,为庞二接风。本来想即时去看他,当面邀约,怕他正跟朱福年谈话,诸多不便,决定先发请帖。 『有个人要请他作陪客。』古应春笑嘻嘻他说,是不怀好意的神气。 『你是说朱福年?』胡雪岩说,『照道理应该。不过,我看他不会来。』 『不管他来不来?发了再说!』 请帖送到一品香,带回来一网篮的东西,有寿碗,有土产,另外还有庞二的一封信,道谢以外,表明准时践约。 时刻定的是『西正』,也就是傍晚六点钟,庞二却是五点半钟就到了。 欢然道故之余,胡雪岩为他引见了尤五和古应春。 庞二对古应春慕名已久,此时见他是个举止漂亮、衣饰时新的外场人物,越有好感。至于对尤五,听说他是漕帮中的顶儿尖儿,先就浮起一层神秘之感,因而看他朴实拙讷,更为好奇。纨袴子弟常喜结交江湖人物,尤五又是忠厚可亲的样子,自然一见如故。觉得这天来赴胡雪岩的邀约,大有所得。 『你那里的那位朱先生呢?』胡雪岩问道∶『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一提到朱福年,庞二的笑容尽敛,代之而起的神色,不仅歉仄,还有恼怒。 『 老胡,』他略一踌躇,『还是我们私底下谈的好。』他又转脸问怡情老二∶『二阿姐,可有清静房间,让我们谈一歇?』 『有的,请过来。』 怡情老二带他们到了尤五平时烧酒的小房间,红木炕床上摆着现成的烟盘,她一面点上那盏『太谷灯』,一面问道∶『庞二少,要不要烧一口白相?』 庞二喜欢躺烟盘,但并没有瘾,眼时有正事要谈,无心烧烟来玩,便摇摇头,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们讲的是『私话』,便悄悄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老胡,』庞二的声音很奇怪,是充满着忧虑,『你看我那个性朱的,人怎么样?』 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说∶『我跟他不熟。』 『人虽不熟,你跟他有过交往。你的这双眼睛,象电火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们是好朋友,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佩服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番话说得太恳切了,使胡雪岩在感动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话细细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对朱福年起了绝大的怀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的什么烂污?』他忍不住问出口来。 『现在还不敢说。』庞二点点头,『我一直当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干。 现在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呢?』 『事情就是从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应了你,请你全权去跟洋人打交道,何以会搞成这个样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来问,越问越不对,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他好象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胡,』庞二加强语气问∶『是不是这样?』 胡雪岩不肯马上回答,有意踌躇了一会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谈它。』 『这样说来是有的!可见我的想法不错。接下来我问我自己的生意。』 庞二咽了口唾沫,很吃力他说∶『人与人之间,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处处都是毛病┅┅』 『这话也不尽然。』胡雪岩插了句嘴。 『我不是冤枉他,确确实实有毛病。』 『是不是帐上有毛病?』 『帐还没有看,不过大致问了几笔帐,我已经发现有讲不通的地方。譬如说你这面吧,我在南浔就关照他∶照人家胡老板的意思办。今天问他,他说货价还没有送过来,这就不对了。』 『这没有什么不对。』胡雪岩要表示风度,便得回护朱福年,『照交易的规矩,应该由我们这面跟他去接头,我们因为货色先要盘一盘,算清楚确数,才能结帐,所以耽搁下来了。』 『不然!』庞二大摇其头,『信义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晓得,既然我这样说了,他应该先把贷款送过来,帐随后再结不要紧。现在他的做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说是得罪同业,我要他做啥。』 听庞二的口气,预备撤换朱福年。这原是胡雪岩的本意,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庞二够朋友,他为庞二设想,不能杂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摇其头。 『庞二哥,光是为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说不通的┅┅』 『当然,还有别的。』庞二抢着说,『譬如,泥城桥有块地皮,也是他来跟我说的,预备买下来造市房出租。这话有两个月了,我总以为他已经成交,今天一问,说是让人家捷足先登了。问买主是哪个,他又说不出来。老胡,你想,既然晓得人家捷足先登,怎么会不晓得人家姓啥?为啥不问一问买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捣鬼?此外还有好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从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现在听起来,处处是毛病。这个人决不能再用。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对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了,不肯轻作断语,未答之前,先问一句∶『你那面「抓总」的是哪个?』 『就是他!我那样子信任他,他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丧尽天良。』庞二愤愤地答说。 其实这是无足为奇的事,豪门巨室的帐户,明欺暗骗,东家跌倒,西宾吃饱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样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庞二这种态度,说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会出大毛病。 因此他压容警告∶『庞二哥,你千万动不得!他现在搞了些啥花样,你还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的形势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出大毛病。一听说你有动他的意思,先下手为强,拆你个大烂污,你怎么收拾?』 这话说得庞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话来。 『不说别的,一本总帐在他手里,交易往来,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帐里出点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 『老胡,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没有别的好说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帮我这个大忙。』 『当然。只要帮得上,你说,怎么帮法?』 『他的毛病,一定瞒不过你,我不说请他走路的话,只请你接管我的帐,替我仔仔细细查一查他的毛病。』 『这件事,我不敢从命。做不到!』 庞二大为沮丧∶『我晓得的,你待人宽厚,不肯得罪人。』 『这不是这么说法!庞二哥你的事,为你得罪人,我也认了,不过这洋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没有益处,何必去做它?你听我说┅┅』 胡雪岩有三点理由,第一,怕打草惊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坏,第二,庞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换朱福年,也该从伙计当中去挑选替手,徐图整顿,此刻弄个不相干的人去查帐,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条路上,通同作弊,岂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实在抽不出那许多工夫替他专办这件事。 『而况,我对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贸贸然下手,一年半载不能完事,在我有没有工夫,且不去说它,就怕一年半载下来,查不出名堂,那时你做东家的,对伙计如何交代?』 『这没有什么!我现在可以断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 『毛病可以弥补的┅┅』 『对啊!』庞二抢着说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见厉害的人来了,赶紧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弥补起来,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吗?』 这话倒也驳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会,总觉得庞二的做法,不甚妥当,就算将朱福年的毛病查出来了,甚至于照庞二的如意算盘,把胡雪岩三个字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敛迹,弥补弊病,然而以后还用不用他呢? 这样想着,便问出口来∶『庞二哥,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 『如果他肯改过,实实在在替你办事,你还用不用他?』 『如果是这佯,当然可以用。不过┅┅』他摇摇头,觉得说下去就没有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人不对,请他走路。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庞二哥要么不出马,一出马就要叫人晓得厉害,佩服你确是有一套。』 这两句话,最配争强好胜的纨绔脾气,所以庞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 『老胡,你这两句话我交关听得进。你倒再说说看,应该怎么做法?』 『要象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样,「火烧藤甲兵」不足为奇,要烧得他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 『话是一点都不错,不过,』庞二踌躇着说,『我实在没有这份本事。』 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真糊涂了!现成的诸葛亮在这里。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颜开地又说,『我送你股份,你算是跟我台伙,也是老板的身分,名正言顺来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吗?』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不过自己说不出口,难得庞二的想法相同。光就是这一点,使值得替他出一番力了。 胡雪岩有项过人的长处,能在心血来潮之际,作出重要而正确的决定,思路快不足为奇,能快又能细致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 此刻便是这样。因为庞二先作提议,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他抓住了题目的精义,立即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庞二哥,』他正色说道,『生意是生 意!分花红彼此礼让,是交朋友的情分、义气,不可一概而论。我是不赞成吃干股这一套花佯的,如果你看得起我,愿意让我搭点股份,我交现银出来。『 『好啊!』庞二欣然同意,因为这一来,胡雪岩就更加出力。他问∶『你想要多少股子?』 『我的实力比你差得远,只能来个两成。』 『一句话!我们重新盘过,你十万,我四十万,我们五十万银子下手,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里了。』 『准定如此,庞二哥,』胡雪岩带点兴奋的神色,『我的钱庄,你也来点股子。索性大家滚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人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礼尚往来,再好不过!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爿分号起来,我们自己的款了存在自己的钱庄里,岂不方便?』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他还有进一步的打算,此刻却不宜先露,只是连连称『是』。接着又说定庞二的股份,真个礼尚往来,他也是十万,彼此只要立个合伙的合同,划一笔帐,都不必另拨现银。 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外面却等得心急了,酒已经回烫过两遍,再烫就要走味,怡情老二推门望到第三遍,看他们还没有住口的样子,忍不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下才惊醒了庞二,歉然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他们久等了,我们出去吧!』 等坐定下来,第一件事是叫局。怡情老二亲自捧过一只长方红木托盘,里面是笔砚局票,拈笔在手,先问庞二。 『我好久没有到上海来了,市面不灵。』他想了想说∶『叫宝琴老三吧?』 『是怡红院的宝琴老三吗?』怡情老二问。 『对了。怡红院。』 『这一节不做了。』怡情老二说,『节前嫁了个道台,做官太太去了。』 于是庞二又想了两个人,非常不巧,不是从良,便是开了码头,他不免怅惘,说一声∶『随便找好了!』 『你替庞二少做个媒吧。』尤五对怡情老二说了这一句,便又转脸问庞二∶『喜欢啥样子的?』 『脾气爽快的好。』 『有了!』怡情老二喜滋滋他说,『我替庞二少保荐一个,包管中意。』 这个人叫怡云老七,就在怡情院『铺房间』,她怕庞二以为她有意照应小姐妹,不管好歹,硬塞给他,所以只说名字,不说地方。刘不才会意,也不多问,将一叠局票写好,交给『相帮』发了出去。 隔不多久,莲步姗姗进来一个丽人,鹅蛋脸,高身材,长眉入鬓,神采飞扬,是那种一见便能令人目眩神移的尤物。在座的人都没有见过她,她却全认得,含笑一一招呼,最后才在庞二身后坐下,未曾开口,先抛媚眼,然后轻声说道∶『二少,长远不见了!』 『原来你们是老相好!』刘不才起哄,『庞二哥怎不早说?罚酒,罚酒。』 『你看!』庞二对怡云老七说,『你一来就害我罚酒。我们啥地方见过? 我怎么想不起来?『 『在怡红院。二少,你自然想不起了,一则贵人多忘事,二则也看我不上眼。』 庞二将牙一龇,故意说道∶『好酸!』 『庞二哥,你不要假惺惺装不认识。这杯酒非罚不可!』 刘不才将一杯酒端了过来。庞二顺手就端向怡云老七,意思是要她代酒,怡云老七毫无难色,一仰脸干了那杯酒。 『谢谢!』庞二开始有了笑容。 于是怡云老七执壶敬酒,酒量很好,一个个都照了杯,最后是自己喝了半杯酒,剩下的半杯敬庞二,却又温柔地问∶『嫌不嫌脏?』 杯沿脂痕宛然,美人余泽,脏之何有?庞二笑嘻嘻地干了酒,大家也都相视而笑,笑庞二是如此容易地掉入怡云老七的罗网中。 『你住在哪里?』庞二悄然相问。 『 等下告诉你。』 他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帘响动,胡雪岩和刘不才叫的局,陆续到了。为求热闹,叫得不少,片刻之间,莺莺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因为庞二是主客,自然都应酬他,左顾右应,忙得不可开交。 叫的局来了又去,川流不息,怡云老七却始终不动,娘姨拿进一叠局票,悄悄塞了过来,她看都不看、就交了回去,只说得一声∶『随它去!』 这一下反倒使得庞二过意不去了,『你管你出局去!』他说,『回头我们「翻台,过来。你住得远不远?』 『是真的要翻台过来?』 『这,我骗你干什么?』 怡云老七笑一笑不响,却依然坐着不动。 『你先回去,预备预备,我们就过去。』 『叫我回哪里去?』怡云老七用手一指,『喏,前厢房就是我的房间。』 『原来你也在这里!』庞二顿觉意外,『为啥早不说?』 『现在说也不晚。』怡云老七越发坐近了,手扳着他的肩,低声说道∶『翻来翻去,都在一处地方。尤五少的面子,你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回头到我那里去消夜好不好?』 这便是一种暗示,有身分的『红棺人』,通常是不肯作此露骨的表示的,所以庞二颇为高兴。 他们低眉垂眼,款款深谈的神情,都落入旁人眼中,也猜得到他们已有密约,所以为了予人方便,作主人的竟一反常例,提议早早散席,理由是因为怕庞二在路上辛苦了,需要早早休息。 『多谢关切!』庞二指着怡云老七说,『我答应到她那里宵夜。大家一起过去坐一息。』 怡云老七唯恐客人推辞,抢着先拜托怡情老二∶『二阿姐,你替我讲一声,请各位老爷,赏我个面子。』 直待大家都答应了,怡云老七方始匆匆赶回自己房间去准备。等庞二陪春客人一到,已经准备停当,虽是消夜,依然丰盛,还特地用了一副『银家伙』,开了一小坛十年陈的『竹叶青』,此外果盘茶烟,无不精美,这又合了庞二的脾胃,脸上飞了金似地,相当得意。 『明天原班人马在这里,我不发帖子了。』 『好的。』刘不才说,『后天该我┅┅』 『不行!刘三哥!你再让我两天,后天、大后天仍旧应该是我的,还是在这里。』 阔客捧场,也要有个规矩,所以刘不才问道∶『明天算是庞二哥还席, 后天、大后天算是啥名堂?『 『我跟老胡的交情,还席可以摆在后头┅┅』 照庞二的说法,明天是他诚意结交新朋友,专请尤五和古应春,后天则是酬谢刘不才,在南浔替他照料宾客,大后天才是不胡雪岩的席,花丛哄饮,能够说得出道理,没有不凑兴的道理,因而大家都答应了,然后又徘定次序,接下来是刘、古、尤三人做主人。 庞二的兴致极好,还要叫局,只是大家都说良朋良夜,清谈最好,只把抬情老二找了来,浅斟低酌,又消磨了一个时辰,方始兴尽而散。当然,这一夜的庞二是不会再回一品香了。 第二天午后,刘不才听从胡雪岩的指挥,特地去陪伴庞二。胡雪岩则与古庆春和尤五在裕记丝栈谈了一下午,听说了庞二与他昨天所谈的话,尤、古二人大为兴奋。能够与庞二合作,无论讲声势、讲实力,都是十分有利的事,尤其是在上海设一爿钱庄,现成有五十万银子这么个大户头作往来,这个局面的开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不过障碍也不是没有,『朱福年多年耕耘,视庞二的事业如禁膏,肯拱手上让人吗?』古应春怀着浓重的疑惑。 『小爷叔,』尤五也说,『你在庞二面前已夸下口了,要「七擒孟获」,我倒要问问,怎么个擒法?』 『用不着七擒!』胡雪岩说∶『昨天我在床上就想好了办法,要下一着狠棋。五哥,同兴的档手你熟不熟?』 『你是说同兴钱庄?』尤五答道∶『档手姓邵,镇江人,我不熟,不过我可以托朋友去说话。』 『说要我自己来说,不有让第三者知道。你能不能托人介绍,大家见一面?』 『这不难。你想要啥时候见面?』 『越快越好。』 『今天晚上就可以。应春,』尤五转脸说道,『你替我写封信给华佩卿。』 古应春也认识华佩卿,他是个书贾,跟北京的琉璃厂有联络,以前在江南旧家收买了善本古书,总是搭松江帮的漕船进京,所以跟尤五颇有交情。 古应春跟他相识,就是从尤五的关系上来的。 『今天晚上要应酬庞二。请他约一约,明天中午见面如何?』 『随便你。』 于是古应春用尤五的名义给华佩卿写了信,立即派『出店』送去。信上注明∶『即晚候玉』,而回信在他们到怡情院赴约以前就收到了。 华佩卿很热心,回信中说,接到信他立即照办,找到了同兴的档手邵仲甫,说明经过。邵仲甫也知道有胡雪岩这么一位同业,仰慕已久,乐于相交。 不过他明天中午有个『非践不可之约』,所以华佩卿已经跟他约好,第二天上午吃早茶,由华佩卿作东。介绍认识以后,胡雪岩要跟邵仲甫单独相谈,『自行面约可也』。 名为『吃早茶』,其实是约在一家扬帮馆子里。扬州人早晨这一顿很讲究,先拿肴肉、干丝来吃酒,然后点过桥面,『浇头』也先炒出来下酒。主客一共四个人,胡雪岩是由尤五陪着去的,四碗面两样花色,炒出来两大盘浇头,一盘虾腰,一盘『马鞍桥』,华佩卿不断劝客,十分殷勤。 彼此都是『外场人物』,做生意又讲究和气亲热,不似官场中人矜持,所以胡雪岩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见,就很熟了。尤五看华佩卿健谈而又健啖,这顿早酒,着实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话,就这里借个地方谈谈,岂不省事?』 『对,对!你们两位尽管请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见,也要叙叙。』 于是一桌化做两桌,胡雪岩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静角落坐定,喝茶密谈。 在这一顿点心的工夫中,胡雪岩对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词而是心有丘壑的人,这路人物比较讲实际,动以利害则自能分辨,所以他决定开门见山,实话直说。 『仲甫兄,』他问,『宝号跟宠家的「恒记,有往来?』 『是的。』邵仲甫答道,『我们做往来,不是一年了。』 『那以后还要请你多帮忙。』胡雪岩说,『庞家二少爷已经到了上海,你总见过面了。』 『还没有。约了今天中午见面。』 胡雪岩心里明白,所谓『非践不可之约』,就是跟庞二见面。照此看来,他对庞二的重视,又不言可知,然则自己动以利害的打算,越显得不错,不过,胡雪岩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这样说,我们中午还要见面。』他说,『我有几句话,不妨明后天再谈。』 邵仲甫跟恒记有多年的关系,所以跟恒记有往来的客户,大致也都了解,就没有听说过有胡雪岩在内。然而照他此刻的话来看,似乎跟庞二很熟,与恒记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牵连,岂不费解? 既为了生意上的关切,也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问,『雪岩兄,我们一见如故,有话尽说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来套话,『何必等到明后天?』 在胡雪岩原是盘马弯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见他这副神情,便知已经入彀,不妨略为透露,于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见如故,我才跟仲甫兄谈到深处。庞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进一步谈到彼此合伙。当然,恒记是以他为主,听他跟你老兄是怎么说,我们再细谈。彼此同业,要讲义气,没有不好谈的。』 这几句话闪闪烁烁,越引人关切,邵仲甫拿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体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们合伙,则庞二跟钱城有银钱往来,自然要问问做钱庄的胡雪岩的意见,最后讲的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恒记是同兴的大户,也是一根台柱,如果这根台柱一抽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胡雪岩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他有讲同业义气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极了!庞二少有你搭档,将来做出来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急转直下他说,『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誉,大树底下好乘凉,想沾你老兄一点光,不晓得肯不肯照应照应我们?』 『好说,好说,请吩咐!只要力量够得上,决不推辞。』 『我是想,同兴跟阜康做个联号,不晓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 对这个提议,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坏,做成联号,则恒记跟同兴的往来,也就等于跟阜康往来,他考虑了一下答道∶『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说句实话,现在丝生意是我自己管,钱庄都托了一个刘姓朋友,你老兄晓得的,东家未见得都了解,全盘情形,都在 档手肚子里。彼此联手,我完全赞成,不过先要问一问我那个刘朋友,我写信叫他上来,大家一起谈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应该如此。』 『就这样说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我还有个约会,先走一步,中午再碰头。』 于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向华佩卿道了谢,与尤五告辞出门,一起赶到怡情院,庞二刚穿好衣服,预备到一品香去会见约好了的人。 『二哥!』胡雪岩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约了同兴的邵仲甫见面?』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刚见了面。』胡雪岩以郑重的神色,低声说道∶『恒记跟同兴的往来,都由朱福年经手,我先要拿同兴方面稳往,以防万一。』 『不错,不错!你的心思真细。』庞二说道∶『谈得怎么样?』 『没有深谈,因为恒记到底是你的事业,要你作主。我告诉他,要先听你怎么说,我才能跟他进一步谈。』 这两句话中,一方面表示尊重庞二,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表白,并无喧宾夺主的意思。同时也在暗示,需将双方的关系,公开向邵仲甫说明。措词相当巧妙,而丝毫不着痕迹。庞二深为满意,不知不党中便由胡雪岩牵着鼻子走了。 『好的。回头我们一起吃饭,我当面跟邵仲甫说。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内,一见胡雪岩跟庞二在一起,他的脸色一变。庞二不曾发觉,胡雪岩是见如不见,神色不动地跟他寒暄,说前天请他作陪,未见赏光,深为遗憾。朱福年当然也有几句致歉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不免忸怩。 由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将他收服。 『福年!』庞二打发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访客,招招手说∶『你请过来,我有件事告诉你。』 庞二住的是一进五间屋子,将朱福年找到最东面那一间,谈了好半天,才见朱福年出来,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了,但对胡雪岩却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刚才二少爷跟我说了,说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记来。』他极力装出欣幸的神情,『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胡先生多教导。』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很恳切地,但说话已有老板的味道∶『老兄在恒记多年,将来着实还要借重。』 听得这一说,朱福年的脸色好看了些,赔着笑敷衍了一会。胡雪岩以话套话,将庞二跟他说的话,都打听了出来,果然说的是『大股份』。显然的,这是为了让他好受恒记的同人着重,有意这么说,庞二真的很够交情。 由邵仲甫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番菜』,庞二要陪怡云老七到洋行里去买首饰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处喝『英国红茶』,有话要谈。 在邵仲甫面前,庞二也说胡雪岩在恒记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态也显得跟第一次见面不同,连称呼也改过了,不是称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说,『我有句话请教,刚刚庞二少爷关照,以后恒记跟 同兴往来,归胡先生你经手,那么,朱福年来说的话,算不算数?『 一下子问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轻率回答,先反问一句∶『是什么话?』 『恒记跟同兴的往来,本来都归朱福年一个人接头,上十万银子的出入,或者调拨户头,都听他一句话。以后,我们听不听呢?』 这『调拨户头』四个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当然往下追问∶『恒记在宝号有几个户头?』 『三个。』邵仲甫答道∶『恒记、继嘉堂、福记。』 『继嘉堂』是庞家的堂名,『福记』当然是朱福年,这个都算是私人户头,但恒记与继嘉堂不可分,福记的私人户头如何可以跟恒记混在一起?这其间,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于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询问,而且提出要求∶『请同兴先将福记历年进出的数目,抄个单子给我。』 邵仲甫一听吓一跳。这是钱庄的大忌,有钱的人,守着『财不露白』的古训,在钱庄里存款是决不肯告诉人的,用堂名或用个什么『记』的户名,就是为了隐藏真相,而钱庄里也有义务为客户守机密,如今将福记存款进出的数目,泄漏给第三者,这话一传出去,信用一失,人人白危,都来提存,岂不把同兴挤垮。 『胡先生,你是内行。』他哭丧着脸说∶『这件事实在不敢从命。』 他的难处,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这时便即问道,『仲甫兄,我跟你有没有仇?』 『哪里来的仇?』 『那不就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来害你?福记是纯粹的私人户头,我没有资格查他的帐,既然跟恒记混在一起,当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兴来说,也有义务拿福记的进出开给我看。』胡雪岩又说∶『你放心好了! 我不会坏同业的规矩的。这件事,无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庞老二我都不告诉他,你还怕什么?『 邵仲甫想了想问道∶『胡先生,你要这张单子做啥用场,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帐?』 『不是!』胡雪岩说∶『朱福年也不会晓得有这件事,我是根据你开的单子,盘恒记的帐。』 邵仲甫真的为难了,『英国红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来。 胡雪岩也知道这是件极严重的事,不加点压力,邵仲甫决不肯就范,所以用相当冷峻的声音说道∶『庞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号,我因为你老兄有言在先,没有答应他。现在在看来,只有自己有钱庄,帐目才能弄得清楚。』说着,便有起身告辞的模样。 阜康一设分号,同兴当然再也做不成恒记的生意,这一着棋是『将』邵仲甫的『军』,他不能不着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话好商量。你能不能让我明天答你的话。』 『那自然可以。不过有一层,仲甫兄你千万记住,无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晓得。』 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给朱福年。邵仲甫当然意会得到,连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 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迟了出去,做主人的 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 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 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 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侠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将来仰仗的地方还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听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 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 『谬奖,谬奖!』胡雪岩亦颇欣慰,因为邵仲甫言出至诚,看起来自己是在事业上结交了一个很有用的朋友。 三十一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资本。 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台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席,请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 胡雪岩接着又站起来说了话,表示决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恒记在帐户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帐,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 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帐』,一半也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 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 因此,当古应春跟吉伯恃再度会面,说明恒记的丝亦归他经手,要求照最初的议价成交时,吉伯特断然拒绝,依旧以欧洲丝价大跌为托词,只肯照八五折收买。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交代,倘或委曲,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宠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同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说,『我有个办法,打听他的虚实!』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是自己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