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应春大感意外,不假思索他说了句∶『这是好事啊!』 『好事多磨!总也要慢慢儿谈,慢慢儿磨,才可以谈得拢。』胡雪岩打个呵欠,又催他走∶『你请吧,我也要睡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的哭声也停住了,因为胡雪岩已有表示,她便等着他来谈。谁知他一口将灯吹熄,上了床却不开口。 事情成了僵局,妙珠又羞又恼,而且初次领略到胡雪岩的手段,真个因爱成仇,心思拨不转,拼命往牛角尖里去钻。 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做人乏味,再看胡雪岩时,鼾声大起,这一下更把她的心思迟到了绝路上,悄悄起床,流着眼泪,找了根带子出来,端张椅子到床脚,在床顶栏杆上,将圈套结好,头一伸上了吊。 胡雪岩的鼾声是假的,有意冷落妙珠;好逃避纠缠,她起来从他身上跨过下了地,他都知道,只不知道她下了地做些什么,只觉得床突然一震,不由得眼开了眼,一望之下,吓得心胆俱裂,跳起身来,赤脚下了地,将妙珠的下半身一抱,往上一耸,那个圈套总算卸掉了。 妙珠的气刚要闭过去,上了圈套,后悔嫌迟,那一刹那,只觉得世间样样可爱,人人可亲,所以此时遇救,把胡雪岩的薄情都抛在九霄云外,一片心中,除了感激,还是感激,趁势抱往他的头,『哇』地一声大哭而特哭。 这一下,不但惊醒了古应春,也惊动了妙珍和前后院的闲人,纷纷赶来探望,但心存顾忌,只在窗前门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议,只有妙珍排闼直入,但见妙珠伏在床上抽噎不止,胡雪岩穿一身白洋布小褂裤,赤着脚坐在那里,样子相当窘迫。 她只有向站在一边,仿佛遭遇了绝大难题,不知如何应付的古应春探问∶『古老爷,到底为了啥?是不是妙珠得罪了胡老爷?』 古应春不答,只将嘴一努,视线上扬,她顺着他的眼风看过去,才发觉朱漆床栏杆上,束着一条白绸带子,莫非妙珠曾寻死觅活来着?心里疑惑,却怎么样也问不出口来,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的胡雪岩,心里异常矛盾,异常难过,但也异常清醒,为了应付可能会有的麻烦,他觉得非先在理上占稳了地步不可。 于是他沉着脸说∶『珍姐,我有句话要请教你。彼此初会,但有李七爷的关系在那里,大家都不算外人,我到同里来作客,妙珠要害我吃一场人命官司,我真不懂,为啥要这样子跟我过不去?』 这几句话,不但说得妙珍大为惶恐,连古应春都觉得太过分了,所以抢着说道∶『小爷叔,话不好这样子说┅┅』 『我说得并不错。』胡雪岩有意装出不服气的神情,『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她一口气不来,害我无缘无故打这场人命官司,是可以开得玩笑的事吗?』 妙珍至今还只明白了一半。她实在不懂妙珠为何要上吊,为何上吊又不死?只是听胡雪岩这样发话,衷心感觉歉疚,便只好这样说,『胡老爷,我想总是妙珠得罪了你,你千万不要生气,等我来问她,回头给胡老爷磕头赔罪。』 『好!』胡雪岩趋势站了起来,『你问问她!问她看看,我哪里亏待了她?前后不过三天的工夫,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要这样子害我!』 在床上的妙珠,既感愧悔,又感委屈,哭得越发伤心。古应春倒起了一片怜惜之心,但还弄不明白胡雪岩的意思,不便说什么,只陪着他走到外面。 『小爷叔!为啥会搞得她要上吊?到底你说了什么话,叫她如此伤心?』 『轻点,轻点!』胡雪岩埋怨他说,『你要帮着我「唱双簧」才对,怎么开出口来,总是帮人家说话?』 古应春报以苦笑,然后自语似他说了句∶『长根怎么不露面,我去找他来。』 胡雪岩不响,这是默许的表示,古应春便开门走到外面,闲人甚多,见他的面都避了开去,古应春也不理他们,一直寻到妙珍所住的那座院落。 『李七爷呢?』他问一个娘姨。 『昨天没有住在这里。当夜就回盛泽去了。不过中午就要回来的。』 于是古应春只好折回原处,只见妙珍正在跟胡雪岩说话,发现他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投以期待的眼光,仿佛都要向他求援似地。 『古老爷,要请你说句公道话。』妙珍一开口便是受了委屈的语气,『我妹子眼界高,从来没有啥客人是她看得上眼的,今天为了胡老爷,连命都不要了!只看这一层,胡老爷也该有句话。』 『慢来,慢来!』古应春听她话中略有负气的味道,所以先出以安抚的态度,『有话慢慢儿谈,你请过来,怎么回事,先说给我听。』 妙珍听他这样说,便跟着古应春走到一边,简单扼要地提出要求,妙珠已自誓非胡雪岩不嫁,而胡雪岩一口拒绝,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希望古应春主持公道。 这公道如何主持?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对胡雪岩只有谏劝,听不听在人家。不过,他也很困惑,胡雪岩为人最随和,这番好意,就是难接受,也该婉言辞谢,何以话锋硬得竟连妙珍也感到气愤了。 『你等一下,让我先来问问我们小爷叔。』 问到胡雪岩。他又有一番说词,认为妙珍的话,迹近要挟,同时事实上也无法相许,加以这几天身心交疲,不耐烦多作纠缠,所以干脆回绝。 看起来胡雪岩也有些负气,但论道理,妙珍是骨肉连心,疼她妹子,说几句气话是可以原谅的。不过,胡雪岩身心交疲,肝火不免旺些,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反正都是一时情绪不佳,事后自然相互谅解,旁人亦可以代为解释得清楚的。症结是在『事实上无法相许』这句话,不能不问。 『小爷叔,你有啥难处,说来听听。』古应春问道,『可是我们那位婶娘那里说不通?』 『正是!为了芙蓉,大打饥荒,至今还不曾摆平,我何苦又惹麻烦?』 古应春想了一会说∶『这总有办法可以弄妥当。最主要的是,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妙珠?』 这话叫胡雪岩就难回答了,既不愿作违心之论,也不肯公然承认,顾而言他他说∶『还有一层,我这趟是带着芙蓉来的,当着她在这里,倒又弄上一个人!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再说,我对刘三爷也不好交代。』 古应春旁观者清,听他这两句话,立刻了解了他的本心。他是喜欢妙珠的,杭州的那位太太,也不足为碍,只碍着芙蓉,一时做不成这件『好事』。 『你说的是实话,我懂了。』古应春提出警告∶『妙珠一片痴心,如果落空,说不定还会第二次的举动。好好的日子不过,弄件命债在身上,太划不来了。』 『命债』二字,说得胡雪岩悚然一惊,极其不安,搓着手说∶『世上真有那样傻的人,连性命都不要?』 『说不定的!』古应春又正色说道∶『她第一次真的上吊死了,倒也罢了,第二次出毛病,就是你见死不救,良心上一辈子不安。』 胡雪岩几乎一夜不曾睡,又遭遇了这些惊吓烦恼,只觉得头痛欲裂,神思昏昏,于是老实告诉古应春,他必须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托他代为敷衍珍珠姐妹,一切都摆到下午再谈。 要寻清静之处,自然还是朱老大家。到了那里,从后门人内,走到自己卧室,关照朱家派来词候他的佣工,谢绝访客,然后关紧房门,解衣上床。 他实在是累了,着枕使即人梦,直到中午才起身。 刘不才就在他外屋喝茶守候,听见响动,便来叩门,等胡雪岩开了门,他第一句就问∶『怎么会险险乎闹出人命来?』 经过一觉好睡,胡雪岩的情绪稳定了,脑筋也清楚了,不先答他的话,却问到古应春∶『老古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我就是听他说的。』 『那么,俞老跟尤五他们也知道了,』 『自然。』刘不才说,『大家都有点派你不是。』 胡雪岩在心里说∶别人都可以说我薄情,派我的不是,唯独你不能!这样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呢?』 『我无所谓!你的事跟我不相干。』 这表示胡雪岩果真要娶妙珠,他亦不会反对。将来如何,虽不可知,但总算去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自是可令人安慰的。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闲事』,胡雪岩决定采取敷衍的态度,先拖着再说。 眼前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因而当机立断地作了决定∶『你去收拾收拾行李吧!我们今天就回苏州,交代了长根的大事,赶紧回上海。』 『 今天走怕不行。』刘不才说∶『我听尤五说,今天晚上他们要公请你。』 『公请?』胡雪岩诧异∶『为什么?』 『总有话跟你说。此刻他们关起门来,不知在商量什么?』 这让胡雪岩想起来了,急急问道∶『长根来了没有?』 『自然来了。』刘不才说,『他这两天最忙了。据说,一早到盛泽去了一趟,特地赶回来的。』 胡雪岩点点头∶『今天是他们帮里有事要谈,外人不便插足,我们也不必打搅他们,你把考古去找来,我们寻一处地方,一面吃饭,一面谈谈我们自己的事。』 等把古应春找了来,他建议仍旧到妙珍那里去盘桓,因为她自知失态,异常惶恐,托古应春无论如何要将胡雪岩请了去吃午饭,好让她有个赔罪的机会。 不去是逃避麻烦,而麻烦往往是越避越多,胡雪岩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道∶『也好!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 于是三个人安步当车到了妙珍那里。她的神态前倨而后恭,口口声声∶『胡老爷不要动气,妙珠年轻不懂事。』又说∶『千不看,万不看,看李七爷面上,当没那回事。』 这样措词,反令胡雪岩不安,便问一句∶『妙珠呢?怎么不见她的面?』 『会来的!会来的!』妙珍问道∶『时候不早了,是马上开饭,还是先 用些点心?『 『点心可以省了,酒也不必,就吃饭吧!』 古应春是有心来做『串客』的,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对!天气大热,酒,免了。』 『这样吧,吃点「杨梅烧」,是我去年泡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请请胡老爷。』 『那好。』古应春又改了口气,『杨梅烧可以祛暑,不妨来一杯。』 于是在一张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妙珍亲自安席,乌木银镶筷,景德镇的瓷器,餐具相当精致。等摆上冷荤碟子,妙珍亲手捧出一个白瓷坛,打开布封口,一揭盖子,便有一股醇冽的酒香透出来,这种用洞庭山白杨梅泡的高粱酒,酒味都到了杨梅里面,其色殷红的酒,甜而淡,极易上口,最宜于这种初夏午间饮用。 坐定斟酒之际,妙珠翩然而至,不施脂粉,只梳一个乌油油的头,插着一排茉莉,情影未到,香风先送,走到席前,从刘不才招呼起,最后才轻轻地喊一声∶『胡才爷!』秋波流转,盈盈欲泪,但仿佛警觉到此时此地,不宜伤心,所以极力忍住,低着头坐在胡雪岩身边。 包括胡雪岩在内,谁都不提这天黎明时分,性命呼吸的那一段事故,妙珍也放出全副本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般,应酬得席面上非常热闹,但彼此的视线,总离不开妙珠,她不知道是别有幽怨,还是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偶尔扬眉,飞快地看胡雪岩一眼,不等他发觉,便又避了开去,实在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 在胡雪岩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想起一早跟她说的话,对她的态度,自觉过分,不免歉疚,便悄悄从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去,想握住她的手,她灵得很,拿手一移,让他扑了个空。 越是这种带些负气的动作,越使胡雪岩动情,便笑嘻嘻地问道∶『还在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 『不是什么敢不敢!』古应春接口,『妙珠根本没有生气,是不是?』 『是啊!』妙珍也说,『好端端地生什么气?妙珠!』她努一努嘴。意思是胡雪岩的酒杯空了,要妙珠替他斟酒。 妙珠迟疑了一下,取起酒坛中的银勺子,舀了一勺酒,从刘不才斟起,最后才替刘雪岩斟满。 『别人都有杨梅,为何我没有?』胡雪岩故意这样质问。 妙珠不响,舀了两个杨梅,放在一只小碟子里,推到他面前。 『讨出来的不好吃。我不要了。』 『我也晓得你不要!』妙珠冷笑,『你就是看见我讨厌。』 『妙珠!』她姐姐重重地喊,带着警告的意味。 这让胡雪岩颇为不安,怕姐姐要管妹妹,妹妹不服顶嘴,岂不煞风景? 妙珠倒不曾顶嘴,只又是眼圈发红,盈盈欲涕,越惹人怜惜。于是做姐姐的叹口气,欲言又止,似乎想埋怨、想责备,总觉得于心不忍似地。 风尘中人,善于做作,而况是带着真情的做作,那番低徊欲绝的神情,真是满座恻然。刘不才一向是个寻快乐的人,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但以他的身分,颇难为词,便递个眼色给古应春,示意他有所主张。 古应春懂他的意思,但这样的事,何能擅作别人的主张,也不便当着珍 珠姐妹劝胡雪岩莫负芳心,怕她们误会他代胡雪岩作了承诺。想了一下,唯有不着边际地劝慰一番。 『妹珠,』他说,『事情是来得突然了一点。胡老爷不是不中意你,他有他的难处。凡事事缓则圆,只要郎有情,姐有意,总有成其好事的一天。』 在他觉得这是遥遥无期,说如不说的『空心汤团』,而在妙珠却大有领悟,她平时喜欢听小书,也喜欢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才子佳人,痴心苦恋,历尽艰难,最后终了大团圆的事,在肚子里记着好多,这时听得古应春的话,就象一把锁匙开启了她失而复得的一具百宝箱,心想∶对啊!他自己不也说过『好事多磨』,我且耐着性子磨,哪怕他有棱有角,要磨得他圆转自如,滚入自己怀中。 这样想着,脸色就不同了,低眉垂眼,神思不属地在悄然思量。席间的谈话,一概不闻。别人倒还好,胡雪岩是惊弓之鸟,心里在想,莫非她又生了拙见?常听人说∶一个人自尽,在刚要断气的刹那,想起尘世繁华,一定痛悔轻生。所以遇救之后,决不会再想到自尽,如果真的想死,则其志坚决,异于寻常,预先顾虑到可能会再度遇救,想出来的寻死的办法,是别人所防不到的,那就死定了! 转念到此,悚然自惊,急急抬眼去看妙珠,但见她神态安闲,又不象是在想寻死的样子,倒有些困惑了。 『妙珠,』这次他伸过手去,她不曾拒绝,『你在想啥心事?』他率直地问。 『我在想┅┅』她突然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这一笑,使胡雪岩大为安慰,一切顾虑,都抛在九霄云外,因为这个笑容,决不会出现在想寻死的人的脸上。 『告诉是要告诉的,』古应春也觉得安慰,所以打趣她说,『要私底下说,才有味道。是不是?』 妙珠不答,拿起银勺子来,又替大家斟酒,然后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看着妙珍说道∶『珍姐,你吃点酒!』 『越大越不懂规矩!』妙珍仿佛又好笑,又好气他说∶『怎么不敬贵客,来敬我?』 『自然有道理在里头。』 『你讲!啥道理?』 『你先吃了我再讲,讲得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两杯!』 『这话对!我做见证,』刘不才插嘴,『妙珍你就先吃了。看她怎么说。』 于是妙珍将面前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与他人一样,都注视着妙珠,要听她有什么出以如此郑重态度的话说。 妙珠自觉绝妙的智珠在握,神态极其从容,『珍姐,从爹娘故世,多亏你照应。如今李七爷要做官去了,眼看珍姐你是现成的一位官太太。刚才这杯酒是恭喜你!』她看着刘不才和古应春问道∶『这杯酒,珍姐是不是该吃?』 『对,对!』两人异口同声附和。 『好了,好了。』妙珍催促,『你自己有话快说。』 『刚才这杯是喜酒。』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我是有两句极要紧的话,珍姐你再吃一杯,我才能说。』 妙珍又好笑,又好气,『死丫头!』她咬一咬牙,『我再不上你的当了。』 看她们姐妹俩的神情,大家都笑了,只有妙珠例外,『真的!是极要紧 的话!『她说,』说出话来,有没有道理,是要大家评的。如果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三杯。『 『真硬气!』刘不才撺掇着说∶『妙珍,你不能输给你妹妹。』 席面上原要这样才热闹,妙珍就装得很认真他说∶『刘老爷,我听你的话。回头她的话没有道理,你可要说公话。』 『当然!当然!』刘不才亲自执勺,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 等她干了酒,妙珠问道∶『珍姐,你倒爬上高枝儿去了,丢下我一个怎么办?』 『对!』刘不才脱口就说∶『问得有道理!』 古应春和胡雪岩亦以为然,但他们的心思都快,觉得她这句话不但问得有道理,而且问得很厉害,尤其是胡雪岩仿佛看到一片罗网迎头罩了下来。 妙珍也确是这样的心思,打算着让胡雪岩娶了妙珠回去,也是个极好的归缩,但这是私下打算,不便公然透露,否则胡雪岩会起反感∶原来你自己急着要从良,而抚妹之责,又不能不尽,才套到我头上。我偏不要! 因为有此顾虑,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妙珠趁机又说∶『我也知道珍姐为难,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珍姐,你让我先走一步。』 『先走?』妙珍愕然,急急问道∶『走到哪里去?』 『我想先搬出去住。』妙珠以从容而坚决的语气答道∶『这碗饭,吃到现在为止了!』 这一说,大家才算明白,虽未从良,愿先『脱籍』。这也是好事,但总得有个着落,才是办法。 『至于住的地方,我也想过了。』妙珠说道,『多的是庵堂,让我带发修行,修修来世,总也是办得到的。』 『这,怎么可以?』刘不才大摇其头,『年纪轻轻,说出这种话来,岂不叫你的姐姐伤心?』 『我想,』妙珍慢条斯理他说,『果然有志气不吃这碗饭,我倒也赞成。 先搬出去住也可以,住庵堂就不必了。『她又加了一句∶』胡老爷,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心想,妙珠似乎胸无城府,花样倒真不少,且『将』他一『军』,看她怎么说? 『我不相信妙珠年纪轻轻,会看破红尘,要修什么来世?如果,』前一句话倒没有什么毛病,坏就坏在『如果』,他说∶『如果真的要修行,我替妙珠造一座家庵。』 这真是语惊四座,珍珠姐妹无不变色,刘不才和古应春也深为不安,觉得他这句话太重了。 在妙珠,不但气,更多的是恨,心里在想∶真看不出他,好狠的心肠,一死回不了他的意,现在还要逼自己出家。然而她也是好强的性格,说了不算,叫人笑话。于是她又想∶好!我就跟你赌这口气! 冲动之下,不假细思,『胡老爷一言为定。』她站起身来福了福∶『我先谢谢你!』 『说笑话的!』刘不才先喊了起来,『妙珠,你怎么当真?』 『决不是说笑话。』妙珠的脸色煞白,『我懂胡老爷的心思,最好我在这时候就一剪刀拿头发剪了起来。这可对不起了,修行在心,不在乎做不做尼姑!』 越是这种不进理的诬指,越见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岩身上。但局面越来越僵,僵得有无法收场之势,胡雪岩当然自悔轻率,尴尬万分。妙珍和刘不才也只有从中打岔,乱以他语,倒是古应春,忽有妙语,通前彻后,略想一想,作了个『大胆』的决定。 『妙珠!』他起身招招手说,『你来,我有句话问你。』 『古老爷!』妙珠率直拒绝,『有话,你在这里说好了。』 『喔唷!』古应春故意抚摸着前额,『这个钉子碰得好厉害。』 虽是玩笑,含有指责之意,勾栏人家以不得罪客人为第一要诀,所以妙珍代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古老爷!她年纪轻,不懂事,一切包涵。』 接着,便正色向妙珠训斥∶『你怎么连好歹都不懂!古老爷有话问你,自然是好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不跟古老爷赔罪。』 妙珠也觉得自己不对,但要她赔罪,却又一时变不出那样的脸色来,幸好古应春体恤,连声说道∶『赔什么罪,赔什么罪。来,来,我们到这面来谈。』 一面说,一面拉,妙珠也就顺势收篷,跟到一边,悄悄说道∶『古老爷,真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必去谈了。我问你,』古应春停了一下,用很郑重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下定决心,非姓胡不可?』 妙珠抬起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垂下头去,然后,微微颔首。 『好的!不过事情一时不会成功,一年半载,说不定三年两年,你等得及吗?』 『没有啥等不及!』妙珠用极轻的声音回答。 『那就让胡老爷替你造一座家庵,反正带发修行,不要说带发修行,就真的做了尼姑,也可以留起头发来还俗的。』古应春又说∶『你想想,你住的是姓胡的替你造的房子,还不算是胡家的人?』 这不但是一句话指点了迷津,也因为古应春站在自己这边,越发增加了信心,因而妙珠眉开眼笑地不断低声称谢∶『古老爷,谢谢你,谢谢你!』 『我的话,你摆在心里。』 『是的。我晓得。』 话虽如此,妙珠到底不是那种老于世故,深于城府的九尾狐,开朗的心情,不知不觉地摆在脸上。妙珍和刘不才看她神情舒坦,自然都感到快慰,只有胡雪岩的心情矛盾,一方面觉得妙珠是宜喜宜嗔春风面,一扫愁苦之容,格外显得明艳照人,看在眼里,爱在心头,一方面又怕古应春擅作主张,投其所好,如果所许的愿心是自己办不到的,则又何以善其后? 心里六上八下半天,终于趁刘不才大谈赌经时悄悄问妙珠∶『古老爷跟你说点啥?』 她眼波闪耀,斜着从他脸上飘过,故意洋洋不睬地答了句∶『不好跟第三个人说的。』 她装假,他便有意逗她∶『想来是他看中了你了?你可当心!古才爷有个「女张飞」管着。』 『女张飞?』妙珠触发了好奇心,『怎么叫出这么个名字来。你倒说给我听听。』 『来!』胡雪岩趋势将她一拉,两人走到屏风背后,在一张杨妃榻上, 并排坐了下来,『女张飞』自然不谈了,但却别无话说,一个拉着她的手凝视,一个低头不语。 『胡老爷!』是妙珠先开口,『 你说要给我造一座家庵,这话算不算数。』 『我跟你说说笑话的。』胡雪岩正好改口,『莫非我真的作孽?年纪轻轻的,送你进庵堂去过那种日子?』 『哼?』妙珠微微冷笑,『造一座庵,也要几百两银子,自然舍不得了!』 胡雪岩再精也想不到这是激将之计,当即答道∶『几百两银子小事。不要说你我有过交情,哪怕初见面,送你几百两银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既然你这样说,我先谢谢你,明天等家庵造好了,我供你一个「长生禄位」。』 『不行,不行!「家庵」两字,再不用提起。』 妙珠也不是真的看破红尘,要去带发修行,就这片刻之间,她照古应春的指点,另外打定了主意,『你不用管,你总归给我几百两银子,让我造间新房子住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你肯不肯?』 『谈不到什么肯不肯。你如果不相信,我马上给你银子好了。』 『那倒不必。说过算数,』 接着,她伸出春葱样的一只小指,一钩新月似地弯着,胡雪岩也伸出小指来跟她勾了勾。接着,便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说了句真心话∶『妙珠,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又舍不得你,又怕你。』 『怕我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老虎倒不是,是一条┅┅』 『一条什么?』 胡雪岩想说∶是一条会缠人的蛇。但因已领教过妙珠的脾气,不敢造次,所以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等她再追问时,自然也不肯出口,笑笑而已。 『我知道你怕我。』妙珠有些悔恨不胜似地,『我也知道我的脾气,就是改不掉。』 一个人能有自知之明,便容易相处了,胡雪岩心想,不管将来如何,能劝得她稍敛那种刚烈性情,总是好事,『妙珠,』他先恭维她一顿,『说良心话,我从杭州看到上海,上海看到苏州,象你这佯的人品,真是顶儿尖儿,再没有话好说┅┅』 『好了,好了!不要替我乱戴高帽子。捧得高,跌得重,下面就要说到我的坏处了。』 一说破,胡雪岩倒又不便再出口了,仍然只能付之一笑。 『闲话少说。』妙珠忽然问道,『你住房子喜欢怎样一种格局?』 这话问得太突兀。胡雪岩想了一下,方始明白,但也不愿说破,只反问一句∶『你呢?你喜欢怎样的格局?』 『我喜欢高大凉爽,前后空地要多。』 『那么,你就照你的意思去盖好了。如果要修怎么样一座亭台楼阁的大花园,我力量不够,普通一所住宅,我还送得起。』胡雪岩又说,『房子是你住,不是我住,良然是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是有意这样说的,暗中拒人于千里以外,这,妙珠也懂,不过她受了古应春的教,已打字一个『磨』字的主意,所以并不觉得失望,神态自若地问道∶『你们杭州的房子是怎样的格局?』 『普通人家前后厢房,中间是正屋,有个名堂,叫做「四盘一汤」。』 妙珠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闭上眼想一想,若是临空下望,前后厢房,分布四角,中间一座厅,果然是这样一种形状,于是笑道∶『好的!我们也来个四盆一汤。』 这近乎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自然也懂,认为不宜再说下去了,话越来越多,也越描越黑。因而又是笑笑不响。 『你倒真会笑!一笑、两笑、三笑了!』 是不明用意的废话,但出之于她的口中,另有一种味道,胡雪岩斗口也是很在行的,随即笑道∶『你倒是胜过秋香,可惜没有一个唐伯虎!』 这又有暗中见拒之意,妙珠心中自语∶总有一天叫你脱不得身。这样想着,脸上便露了诡黠的笑容。 这让胡雪岩又起警惕,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凝神细看,妙珠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越使胡雪岩困惑,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清楚的∶前嫌尽释!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瞎费什么工夫了,且丢开了再说。 回到席间,重又闹酒,一顿午饭,吃到下午四点才罢。妙珠道声『得罪』 退了出去。接着便有个替妙珍收拾房间的心腹娘姨,进来使个眼色,将妙珍调到外面。这一去好久不见进来,冷落客人是娼门大忌,而况是这几位特客? 所以胡雪岩等人,虽在海阔天空地闲谈,暗地里却都抱着一个疑团。 天快黑下来时,来了一班押客,嘈杂的人声中有一句话听得很清楚,是她们那里的相帮在说∶『二小姐收房间了。』 『二小姐』就是妙珠,『收房间』等于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卸牌子』,是从良的表示。问津有心的那班狎客,一看名花有主,无不惘叹,少不得有人打听,是何豪客,量珠来换去了这一粒『妙珠』?相帮以『弄不清楚』作答。 别人不清楚,妙珍屋里的三个人,心中雪亮,古应春笑笑说道,『小爷叔!艳福不浅,到处有人留情。』 胡雪岩却笑不出来,『我不是假道学,用不着口是心非。人呢,当然有可取之处,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工夫来享这份艳福。』 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你来接收了去吧!』 『说笑话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刘不才大摇其头,『退一万步说,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九牛拔不转,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下到。』 『麻烦!』胡雪岩有些怨恨,『老古,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头军师!你说实话,你替她出了什么馊主意?』 古应春想了一下,这样答道∶『小爷叔,我劝你最好置之不理,听其自然,那就不会有麻烦,更不会有烦恼了。』 『这话倒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深深点头,『我就照你的话做。』 『只怕不容易做到。』 听他的话又翻覆,自然诧异,而且不满∶『这话,我弄不明白!』 『很容易明白!小爷叔,有道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我怕你心里抛不开。倘或如此,倒不如实事求是的好。『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果然有些割舍不下,因而便无话可答了。 就在这时候,到了一班客人,领头的是跷脚长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后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领着娘姨、大姐来招呼,乱得不可开交。 『小爷叔!』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将他一拉,悄悄说道,『我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看哪里有清静的地方?』 这里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间空着。』 『不错!』胡雪岩倒想起来了,『妙珠是怎么回事?』 听此一问,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象埋怨,又象调侃的声音说,『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 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裳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布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你叹啥气?』 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 『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西话」┅┅』 『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 『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 『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 『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 又说∶吃不穷,着不穷,不长眼睛一世穷!这句话也很实在。大家都看上小爷叔了!『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小爷叔,江南江北的漕帮,以后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为诧异,『怎么扯得这句话?』 『我们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他说∶『我们大家推小爷叔,做个军师,请你来发号施令。小爷叔,你不要打岔,听我讲完。』 讲的是他们江南江北漕帮的一条自救自保之策。从洪杨起事,河道阻塞,漕米改为海运以后,漕帮生计维艰,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纷纷办团练自保,朝廷焦头烂额,只顾军务,尚且不暇,自然无法来管漕帮的生计。这层苦衷,漕帮的头脑,无不体谅,因此各地帮口小弟兄闹事,他们都是好言相劝,共体时艰,但朝天一张口,家家有老小,总得要喂饱肚子才行。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劝导所能济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跷脚长根还有另外一班漕帮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来寻一条生路。 『小爷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脑筋,这条生路,不但要你替我们来寻,而且要请你领我们来走。』 『啊!』胡雪岩吸着气,已感到双肩沉重不胜了,但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当然,尤五与他的同道,亦决不会仅仅定下这么一个宗旨,便将千斤重担,不问青红皂白,压在胡雪岩肩上,他们也谈到过许多能够走、走得通的路。不过,这些想头,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启发而已。 『小爷叔,我们也谈过,第一,漕帮有船有人,不运漕粮,可以运别的东西,甚至于载客。现在难民多,有时要搭船觅个铺位,还真不容易。你说,这行生意好不好做?』 『当然好做。难处是怕官府不准。这,我来想办法。』 『对啊!』尤五十分欣慰,『我们要请小爷叔来出头,就是这些关节,都要仰仗大力来打通。』 『打不打得通,还不敢说。』胡雪岩又问∶『你们还谈些什么生意,』 『丝、茶两项销洋庄,现在看样子是一定可以恢复的了。我们想集一笔资本,请小爷叔替我们来做。』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要问一问,这两项生意,赚了钱,是私人的,还是公众的。』 这话问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头皮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是请小爷叔来替漕帮弟兄想办法,如果赚钱公众分,当然没话说。不然,就只好搁在后头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五哥,』胡雪岩迟延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我倒要请教,你的意思,是为公,还是┅┅』 『我的情形,你晓得的,无所谓公私。有钱,老太爷的用度先提起一份,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长的多用几个,脚慢的少用几个。』 『这不是办法,你总要定个章程出来。不要说你是一帮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对伙计们也要一碗水往平处端,大家才会心服,』 『是!小爷叔说得是。』尤五深深点头。 『这件事你不妨请老古替你参赞。现在不必会谈它。丝、茶两项生意,当然要做的,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大家有饭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来替你们动脑筋。』 『是的。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回头席面上,他们还有话说。』 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帮公众特请,虽非鸿门宴,但这顿饭也着实难吃,大家越是恭维,胡雪岩越觉责任沉重。所以一面谦虚,一面腹中寻思∶江湖上行事,有时要『充』,不会的也得要大包大揽,满口答应,有时要『冲』,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时既不能充,更不能冲,一要诚实,二要稳健。象此时的情形,充对了、冲过了,未见得见好,充不好、冲不过,则误人大事,吃力而不讨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话告一段落,从容冷静他说道∶『刚才尤五哥跟我说,承各位台爱,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来。此刻想想,有两句话,一定先要向各位说明白。』 这不能不预先声明的两点苦衷是∶第一,他个人的生意,以及招揽在身上的闲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须料理的时候,所以一时还无法为漕帮效劳,其次,他感叹着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将来必不能尽如人意,希望大家谅解。 对于第一点,自是同声应承,提到第二点,尽管他措词委婉,仍有好些人觉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费劲地申述,大家决没有任何成见,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岩对『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谚语, 深具戒心,所以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再发挥几句的,见此光景,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这一顿酒吃下来,已是斗转参横,除掉跷脚长根,其余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为同里事毕,而松江、上海都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去料理,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去,特地到胡雪岩那里话别。 不想一谈起来就没有完,胡雪岩一再催促,他总舍不得走,话虽多,其实以后有机会再谈亦可以,只是久别重逢,乍逢又别,觉得依依不舍而已。 就这样一谈谈到夭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于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岩在礼节上不能不送行。河千握别,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头大睡,在一起的古应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说∶『你看!』 注目看时,一顶小轿,如飞而过,只从两方镶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个女人,却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个?』 『还有哪个?』古应春笑道∶『请问在同里,还有哪个女人是小爷叔你关心的?』 这当然是指妙珠,但古应春这样硬指他对妙珠关心,却使他感到有口难辩的委屈。就在这苦笑无以为答之际,只见轿子已转入一条小巷,他便脱口问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也许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古应春怂恿着说∶『去看看!』 拉着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胡雪岩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个明白,因而不必古应春相劝,先就走了过去。 到那里一看,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笺,写着乌光闪亮的两个径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为诧异,『老古,老古!』他慌慌张张地问∶『妙珠也姓胡?』 『我不晓得。』 『这就有点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满腹,『这样「霸玉硬上弓」的事! 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回去倒要问问妙珍!『 『何必那么费事?现在有妙珠在这里,为啥不问?』说着,古应春伸手便去叩门,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应春拉起铜环『当当』地拍了两下。 黑漆双扉开启,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边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爷!』面团团象『无锡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他说∶『你莫非千里眼、顺凤耳?一早就寻得来了。』 胡雪岩无心跟她逗笑,只问∶『二小姐呢?』 『刚刚回来。』 一句话不曾完,妙珠已掀帘而出,布衣布裙,屏绝铅华,已俨然『人家人』的样子了。『古老爷,』她含笑迎客∶『请里面坐。』说着,抛给胡雪岩一个眼风,作为『尽在不言中』的招呼。 这样的举止,是以胡家的主妇自居,胡雪岩心想∶这就不必再问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动脑筋的是,设法让她将『胡寓』这张朱笺取消。 这样盘算着,便声色不动他说∶『你这房子,倒不错。难为你觅得着,说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适的房子,倒真凑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兴他说,『我领你们看看。』 于是从前到后,走了一遍,最后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现成有在那里的, 屋角堆着箱笼什物,还未整理。 『今天还乱糟糟的,没有地方坐。古老爷,你下次来就好了。』妙珠又说,『做丝生意,总少不得要到同里来,如果没有地方落脚,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古老爷,你当它自己的家一样。』 『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 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 『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 『租的,』 『房东卖不卖?』 『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象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 『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 『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 『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 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簿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岩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认为妙珠过于惫赖,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开口,为古应春看出端倪,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 『啊!』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妙珠。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两个人当然都上当,胡雪岩先问∶『怎么回事?』 『喔,』他忽又放缓了神色,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想起来了,不要紧。』 『真正是!』妙珠拍着胸说∶『古老爷真会吓人,』 胡雪岩对他,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因而追问∶『你想起什么?什么事不要紧?』 根本无事,如何作答?古应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却是想想滑稽,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了。 这破颜一笑,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古应春旁观者清,此时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因而先抛个眼色,然后指着胡雪岩对妙珠说∶『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来看你,这会儿真的累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起身就走,脚在移动,眼睛中不敢放松,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 『朱家人来人往,嘈杂不过。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难得几样大 事都已有了头绪,正该好好息一息,养足了精神,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转上海。『 『古老爷是好话!』妙珠从容接口,『一个人,好歹要晓得,好话一定要听。』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勉强撑持在那里,经他们两人这样相劝,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浑身劲泄,不但懒得动,连话都懒得说了。 看古应春刚要出门,他想起一句话,非说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 他吃力地说,『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如果有啥信息,你赶紧派人来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递到胡雪岩手里,同时问道∶『饿不饿?』 『饿倒不饿,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心里虚,是身子虚。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起来再吃。』妙珠又向∶『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用鼻音低低哼着,转身朝外,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发长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反握发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里,痒在心头,便咳嗽一声,等她揭帐来视,很快地将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声说道∶『总是这样子蛮来!』等她一放手,她脱身退后,正色而言∶『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妇女了,不同于她们姐妹一起张艳帜的时候。一夜之隔,居然身分不同,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说这样的话,不太可笑吗?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呢?睡在这里,算是啥名堂?』 『问你自己!你不说明白,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难得一次。』她说,『下次再来,就对不起了。』 『怎么样?莫非赶我出门?』 妙珠词穷不答,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却总是远远地躲着胡雪岩,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地。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象个人家人的样子了!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 话说得太重,妙珠勃然变色,强自按捺怒气,冷笑着说∶『随便你怎么样说好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主意打走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我一天饶不了你。你等在那里!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 象要挟,又象恫吓,但更象撒娇,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样找我的麻烦?』 『不告诉你。』妙珠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 总有一天要你讨饶。『 明知是因爱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仇?』他问,『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固然快意,事后却不免失悔。由他这一问,少不得从头想起,也不过几天间的事,象他这样场面上的人,走马章台,不足为奇,如说有人喜欢她,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置妾虽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当然他有他的难处。只为自己一片痴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象显得他薄情,其实他守着他做客人的道理,丝毫不错,怪来怪去,只怪自己一厢情愿,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这是有苦说不出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责,更以自惭,那眼泪就止不住了,面朝外坐在妆台边,泪水沾湿了衣襟一大片,也懒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无语兀坐,态度可怪,等走过来一看,方始惊惶,『咦,咦!』他问,『怎么了?伤这么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过一阵,心境比较开朗,情感不再那么黏滞,『各人有各人的处境,硬凑到一起,也没有意思。回去是决不会回去了,不过,我也不会再嬲住你。』说着,擦一擦眼睛,醒一醒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听她这样的表示,原该有如释重负之感,却反觉得无趣,就坐在妙珠原来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往,站起来随便走一走,一定走到窗前,无意中向外一望,恰好看到妙珠,手里拿着一张红笺,上面仿佛有字,这很容易理解,她将那张『胡寓』的门牌取消了。 这反使得他怅然若失。但是妙珠两手空空走了进来,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问,搭讪着说∶『老古怎么不来?』又问∶『几点钟了?』 『快打三点了。』妙珠换了一副态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迹,『还是吃饭,还是先吃些点心?』 『午饭、晚饭并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饿。』他说,『哪家馆子好,晚上叫一桌席来,我借你的地方请客。』 妙珠似有难色,但终于点点头∶『是哪几位客?』 『还不就是这几个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搅了好几天,应该表示点意思。』 『叫酒席倒现成。』妙珠提醒他说,『如果你是临时起意,要赶紧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于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长衫,送他出门。等她关上大门,他才回身去看,果然,那张『胡寓』的朱笺消失了。但深红的四只纸角残迹犹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条子刚刚撕去那样,令人兴起一种曲终人散的怅惘。 胡雪岩站了好一会,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笺纸店,他买了一张虎皮笺,看着柜台上的大墨海说∶『你们这里哪位字写得好,劳驾替我写两个字。』 『喏,』小徒弟指着坐在帐台旁吸水烟的白胡子老头说∶『我们老东家的字,呱呱叫!』 那个鬓眉皆白的老掌柜,便捧着水烟袋起身,含笑招呼,问明了胡雪岩要写的字样,就着现成的笔墨,一挥而就,年虽衰迈,腕力不弱,一笔魏碑,将『胡寓』二字写得典雅凝重,很够气派。 写完裁齐,一客不烦二主,托小徒弟带着浆糊,领他到妙珠家,在门柱上悄悄贴好,然后出巷雇了顶小轿一直来到朱家。 进门就遇见周一鸣,他是中午到的。因为古应春体恤胡雪岩连日辛苦,特意不让周一鸣去扰他的好梦。此时自是先谈这一件大事,据说何桂清接信颇为高兴,也颇为热心,当时就上督署接洽,由营务处指派一位委员,是个姓奚的候补同知,专责办理此案。奚同知在一两天内,就要到同里来跟跷脚长根见面。 『姓奚的,是我极熟的熟人。』俞武成在一旁插嘴,『此人极能干,也极四海,是个好朋友。』 『那太好了!』胡雪岩喜不开言,拱手长揖∶『大哥,偏劳了!我本来就在发愁,只怕分不开身,如今就都拜托大哥了,我把老周留在这里,听你招呼。』 『大家都有分的事,说什么偏劳?』俞武成慨然应承,『我也晓得你这阵子管闲事,耽误了好些正经。这里都交给我好了。你啥时候走?』 『明天一定要走了。』胡雪岩趁机邀客,『打搅了朱老大好几天,无以为敬,今天借个地方,专请你们几位叙一叙。这个地方,老古知道,请他陪了去。』 『是啥地方?方便不方便?』俞武成说,『我最怕在陌生地方应酬。』 『方便,方便!』古应春代为回答∶『包你不会拘束。』 客是请好了,妙珠那里却还令人放心不下,怕她只有一个阿金,主婢二人,铺排不开,因而又带周一鸣,赶回『胡寓』去照料。 到了那里一看,才知是过虑。妙珠叫了半副『茶箱』,茶水、烫酒,兼带值席,一起都有人照应。另外馆子里派来三个人,一个厨子、一个下手、一个打杂上菜,请一桌客有这么多人料理,女主人根本清闲无事,在廊上嗑瓜子闲眺,显得十分悠闲。 『不过,老周,』妙珠很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要劳你的驾,给我去借几副牌来。』 这是『余兴』中少不得的。周一鸣回朱家去借了麻将、牌九、摇缸,刚刚铺设停当,大队人马已经到了。 一马当先的古应春,见了女主人就问∶『妙珠,刚贴上去,簇簇新的一 张条子,为啥又换过?『 妙珠一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什么条子?』她问。 『还不是那两个字!你难道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空言相辩无用,所以先不作答,奔出大门一看,虎皮笺上『胡寓』二字,看墨迹已经干了,不是刚贴上去的。 『是哪个?』她心里疑惑,莫非是┅┅如果是他,又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会不会是古应春呢?他是个热心人,也许说动了胡雪岩,回心转意,有些抚慰的表示。但再想一想,便知不然,古应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岩怄气,撕下门牌这回事,则何由而出此举?照这样看来,还是胡雪岩自己改变了主意。到底把他感动得『降服称臣』,拜倒在石榴裙下。妙珠十分得意,当然,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动。 走回里面,只见胡雪岩望着他一笑,这就是证实了是他干的事。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干下的?这样一件小事,都有点神出鬼没,这个人实在厉害! 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小心。 心里这样在想,脸上也报以莫逆于心的一笑。古应春看在眼里,越觉好奇心起。只是这样的场合,他要帮着胡雪岩应酬,一时无法去盘根问底。 『吃饭还早,』刘不才这时已很起劲地在拉搭子了,『我们怎么玩?请俞老出主意。』 『都是自己人,不好当真。』俞武成说,『今天妙珠从良,我们该有点意思,我出个主意,请大家公断。我们推一桌轮庄牌九,赢了的不准落荷包,都拿出来,替妙珠置点啥!』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辞谢∶『没有这个规矩。』 大家都赞成,只有胡雪岩坚辞不允,俞武成心直口快,便即问道∶『老胡,你是不是怕我们扫了你的面子?』 『大哥!』胡雪岩觉得他的话不中听,但不能不表示惶恐,『你怎么说这话?我只好不响了。』 『对!』俞武成笑道∶『不是我这样子说,没有办法叫你不开口。来,来,我痴长两岁,第一个庄该我。』这桌牌九,味道特别,大家都想输几文,让妙珠有点好处,结果反而扯平了,四个庄,俞武成、刘不才、古应春、杨凤毛分别推完,结帐只多了两百五十两银子。 『这不够!再来!』俞武成掳过牌来洗着,『这一下推小的,大家放开手打。』 于是下风出手都不能太少,台面上有一千六百两银子,掷骰分牌,他看了一下,扣住牌不响,三门翻牌,点子都不小,俞武成轻轻将牌一掀,一对宝子,统吃。 『够了,够了!我替妙珠谢谢。』俞武成将牌一推,拿银票集中在桌子中间,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一方牌九只推一条便散场,刘不才赌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过这种事。输钱还在其次,赌瘾被勾了起来,未免难受,但亦无可奈何,只能罢手。 古应春的感想不同,『俞老真是快人快事!』他说,『我就佩服这种爽快的性子。』 俞武成本来就觉得得意,听古应春这一说,越发有兴,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今天我们索性再做件痛快的事。我一说,大家赞成,不过,老胡不 准开口。『 『何以不准我开口?』胡雪岩笑着抗议。 『怕你煞风景┅┅』 俞武成刚说了这一句,古应春已猜到他的心里,深怕一个说出口,一个有推托,好事变成僵局,所以急忙拦在前面说∶『俞老,俞老!你请过来。』 拉到旁边一问,果不其然,俞武成就趁此刻,要为胡雪岩与妙珠撮合,现成的酒席,便是喜筵,贺客贺礼,也都来了。办了喜事,胡雪岩明天好回苏州去干正经。 『俞老,你的美意,我那位小爷叔一定感激。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到底有何难处,还不晓得。你老的一句话,重似千金,说出来,他不能说个不字,但心里如果有什么嘀咕,想来你也不愿意。交朋友,总也彼此丝毫无憾,你说是不是呢?』 『丝毫无憾』这句话,俞武成听不懂,但他的意思是很容易明白的。仔细想一想,自己有点冒失,说出话来,收不回去,面子上下不来,岂非自讨没趣?这样想着,便对古应春油然而生敬服之心。 『不错,不错。老古你想得周到,如今,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古应春知道他好热闹,更知道他的性情是那种自以为是好意,便不许人不受的纨袴脾气。再细想一想胡雪岩的态度,对妙珠已经回心转意好事有望,便答应由他去作个探问。 私下一谈,胡雪岩的答复是古应春再也想下到的,『我已经叫老周接妙珍来了。』他说∶『俞老一开口,我就懂了,既然如此,回头就烦你们两位跟妙珍谈一谈,什么都好答应,只有一样∶不能老住在外面。』 『小爷叔!』古应春楞了一下说∶『我晓得你意思已经活动了,不想变得这么快?是怎么想了一想?』 男女间事,无理可喻,胡雪岩的改变心意,是决定于重新贴上『胡寓』 门牌的那一刻,而到底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决定贴上『胡寓』的门牌,是为了妙珠忽作悬崖勒马之计而受了感动,还是一时兴起?已莫可究诘。不过,他是个不肯欺心的人,既然有此决定,即令不为人知,亦不可相负。至于趁今天纳宠,无非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乐得『凑兴』。 感到兴趣的,自然不止俞武成和古应春,未吃喜酒,先闹新房,都挤在妙珠屋中,欢然谐笑。等妙珍一到,俞武成和古应春『做媒』,代为谈判条件,问她有何要求? 『我没有要求,这是件好事,我只有高兴。不过,我总得问问妙珠的意思。』 这是理所当然的,便让她们姐妹密谈。妙珍的意思,怕胡雪岩将来会变心,要他拿出一笔钱来,以防人老珠黄,后半辈子的衣食可以无忧。 『你心里要放明白,不是我在打什么主意。初出来那两年的债务,总算弄清楚了,我不想一个钱的好处,他那笔钱拿出来,用你的户名去存去放,折子仍旧交给你。』妙珍又说,『我们姐妹一场,我完全是为你着想。』 『那就跟他要三千银子好了。』 妙珠的身价,应该不止三千两。不过这桩喜事,与一般情形不同,妙珍也就不便再多劝。把话转到古应春那里,他不需征询胡雪岩的意见,便代为答应了下来,当时向这一晌掌管着胡雪岩的财务的刘不才,如数要足银票,用个红封袋套好,封签上写明『奁仪』,交了给妙珍。 妙珍再转交妙珠,她却不肯收,送给姐姐,作为敬意。妙珍无论如何不要,姐妹俩推让了半天,最后作为妙珠托她代为放息,妙珍才收下那个『红包』。 酒阑人散,妙珠方得有机会跟胡雪岩说话。只是原有无数语言,迫不及待地想倾吐,而到了此时,反觉无从说起。望着高烧的红烛,回想这两天的波折,心里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还是感激——感激日日在念经礼拜的白衣大士,菩萨有灵,终于如愿以偿。 胡雪岩的心思也跟她差不多,在绯色的光晕中,有着如梦似幻的感觉,凝视着镜中的宜喜宜嗔春风面,自不免兴奋而得意,但想到在苏州的芙蓉,不由得又生歉意。就这样心潮起伏,便想不起该怎么找两句话来跟妙珠说了。 『洞房』中是出奇地沉寂,寂静得灯花爆裂的声音都听得见。这使得炒珠大起警觉,也可以说是大起疑虑,如此良宵,决不该有这样清冷的光景,于是觉得有句话非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