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丰言。』 『喔,他也来了。这可真有得热闹了。』胡雪岩笑着说了这一句,却又摇摇头∶『不过今天不必找他。我们还有许多事要谈。』 生意上的许多机密,只有他们俩可以知道,连刘不才都不宜与闻,因此饭桌上言不及义,只听刘不才在大谈这天下午所看的西洋马戏,马背上的金发碧眼的洋美女,如何婀娜多姿,大露色相。别人倒都还好,英蓉初涉洋场,听了目瞪口呆,只是不断他说∶『哪有这样子不在乎、不顾脸面的?我不信!』 『百闻不如一见。』胡雪岩说,『你明天自己去看一次就晓得』对的!『 七姑奶奶的兴致也来了,『明天我们也去看一场,』 『女人也许看吗?』 『女人难道不是人?为啥不许!』 『有没有女人去看?』英蓉问她三叔。 『有,有。不但有,而且还跟不认识的男人坐在一起┅┅』 『三叔又要瞎说了。』芙蓉老实不客气的指责,『这话我绝对不信。』 『我话没有说完,你就怪我!』刘不才说,『我说的是西洋女人。』 古应春衔杯在口,忍俊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亏得脸转得快,才没有喷到饭桌上,但已呛了嗓子,又咳又笑好半天才能静下来。 『小爷叔!』七姑奶奶也笑着对胡雪岩说∶『我们这位刘三爷跟「酒糊涂」裘大老爷,真正是「宝一对」,两个人唱双簧似他说起死后来,简直把人肚肠都要笑断。我情愿每天备了好酒好菜请他们吃,听他们说说笑话,消痰化气、延年益寿。』 『你倒真阔!』古应春笑道,『请两位州县班子的大老爷做清客。』 『我倒想起来了。』七姑奶奶问道∶『刚才你们在谈,是不是刘三爷也要捐个官做?』 『老古也是!』胡雪岩接口,『老古槽通洋务,现在刚正吃香的时候,说不定将来有人会借重,真的挂牌出来,委个实缺。七姐,那时候你就是掌印夫人了。』 『谢谢!』七姑奶奶撇着嘴说,『我才不要做啥官太太。』 『老古!』胡雪岩先是当笑话说,转一转念头,觉得倒不是笑话,『说 真的!考古,我看你做官,倒是蛮好一条路子。于你自己有益,对我们大家也有好处。『 七姑奶奶口快,紧接着问∶『对老古自己有没有益处,且不去说它,怎么说对大家都有好处?』 『自然罗!』胡雪岩答道,『你只看王雪公,他做了官,不是我们都有好处?』 『喔,我懂了,是仰仗官势来做生意。既然如此,老古为朋友,倒不妨打算打算。』 『你啊!』古应春叹口气说,『得着风,就是雨。晓得的人,说你热心,不晓得的人,当你疯子。』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脾气已改得好多了,受了古应春的这顿排揎,笑笑不响。 『小爷叔!』古应春转脸又说,『我样样佩服你,就是你劝我做官这句话,我不佩服。我们现在槁到兴兴头头,何苦去伺候贵人的颜色?』 胡雪岩很知趣,见这上头话不投机,就不肯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说∶『从明天起,我们又要大忙特忙了。今天早点散吧!』 『对!』七姑奶奶看一看胡雪岩和芙蓉笑道,『你们是小别胜新婚,早点去团圆,我也不留你们多坐。吃了饭就走好了。』 于是止酒吃饭。古应春拿起挂在门背后的一支西洋皮马鞭,等在那里,是预备亲自驾车送他们回大兴客栈的样子。 『你住得近,不必忙走!就在这里陪七姑奶奶谈谈闲天解解闷。』胡雪岩向刘不才说。 虽然七姑奶奶性情脱略,但道理上没有孤身会男客的道理,所以刘不才颇现踌躇,而古应春却懂得胡雪岩的用意,是怕刘不才跟到大兴栈去,有些话就不便谈了。因而附和着说∶『刘三爷,你就再坐一会好了。』 既然古应春也这么说,刘不才勉强答应了下来。古应春陪着胡雪岩和芙蓉下楼,戴着顶西洋鸭舌帽的小马伕金福,已经将马车套好,他将马鞭子递了过去,命金福赶车,自己跨辕,以便于跟胡雪岩谈话。 『先到丝栈转一转,看看可有什么信?』 先到裕记丝栈,管事的人不在,古应春留下了话,说是胡大老爷已从苏州回到上海,如有他的信,直接送到大兴客栈。然后上车又走。 到了客栈,芙蓉便是女主人,张罗茶烟,忙过一阵,才去检点胡雪岩从苏州带回来的行李。胡雪岩使向古应春问起那笔丝生意。 刚谈不到两三句,只听芙蓉在喊∶『咦!这是哪里来的?』 转脸一看,她托着一方白软缎绣花的小包袱走了过来,包袱上是一给头发,两片剪下来的指甲。 『头发上还有生发油的香味,』芙蓉拈起那一络细软而黑的头发,闻了一下说,『铰下来还不久。』 胡雪岩很沉着地问∶『你是在哪里寻出来的?』 『你的那个皮包里。』 不用说,这是阿巧姐替他收拾行李时,有意留置的『私情表记』,胡雪岩觉得隐瞒、分辩都不必要,神色从容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回头细细告诉你。』 芙蓉看了这两样东西,心里自然不舒服,不过她也当得起温柔贤慧四个 字,察言观色,见胡雪岩是这样地不在乎,也就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仍旧收好原物,继续整理其他的行李。 『洋人最近的态度,改变过了。』古应春也继续谈未完的生意,『听说,英国人和美国人都到江宁城里去看过,认为洪秀全那班人搞的花样,不成名堂,所以有意跟我们的官场,好好坐下来谈。苦的是「上门不见土地」。』 『这叫什么话?』 『找不着交涉的对手。』古应春说,『历来的规矩,朝廷不跟洋人直接打交道,凡有洋务,都归两广总督兼办,所以英国、美国公使要见两江总督,督署都推到广州,拒而下见。其实,人家倒是一番好意。』 『何以见得?』 『这是有布告的。英、美、法三国领事,会衔布告,通知他们的侨民,不准接济小刀会刘丽川。』古应春又说,『我还有个很靠得住的消息,美国公使麦莲,从香港到了上海,去拜访江苏藩司吉尔杭阿,当面声明,并无助贼之心。只是想整顿商务、税务,要见两江怡大人。此外又听说英、美、法三国公使,会衔送了一个照会,为了上海新设的内地海关,提出抗议。』 『这是什么意思?』 『多设一道海关,多收一次税,洋商自然不愿。』 胡雪岩很用心地考虑了一会,认为整个形势,都说明了洋人的企图,无非想在中国做生意,而中国从朝廷到地方,有兴趣的只是稳定局势,其实两件事是可以合起来办的,要做生意,自然要求得市面平静,要求市面平静,当然先要在战事上取胜,英美法三国公使,禁止他们的侨民接济刘丽川,正就是这个意思。当今最好的办法,是开诚布公,跟洋人谈合作的条件。 当他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古应春叹口气说∶『小爷叔,要是你做了两江总督就好了,无奈官场见不到此,再说一句,就是你做了两江总督也不行,朝廷不许你这样做也是枉然,我们只谈我们自己的生意。』他提醒他说∶『新丝快要上市了。』 新丝虽快上市,不准运到上海与洋人交易,则现有的存货,依然奇货可居。疑问是这样的情势,究竟可以维持多久?板高不售,一旦禁令解除,丝价下跌是一可虑,陈丝品质不及新丝,洋人要买一定买新丝,陈丝的身价更见下跌,说不定卖不出去是二可虑。胡雪岩意会到此,矍然而惊,当即问道∶『考古,照你看,我们的货色是卖,还是不卖?』 古应春不作声。这个决定原是很容易下的,但出入太大,自己一定要表现出很郑重的态度,才能说动胡雪岩,所以他的沉默,等于盘马弯弓,实际上是要引起胡雪岩的注意和重视。 『你说一句啊!』胡雪岩催促着。 『这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得尽的,贵乎盘算整个局势,看出必不可易的大方向,照这个方向去做,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不错。』他说,『所谓眼光,就是要用在这上头。照我的看法洪杨一定失败,跟洋人一定要合作。』 『对!我也是这样的看法。既然看出这个大方向,我们的生意应该怎么做,自然就很明白了。』 『迟早要合作的,不如放点交情绪洋人,将来留个见面的余地。』胡雪岩很明确他说∶『老古,丝我决定卖了!你跟洋人去谈。价钱上当然多一个好一个。』 古应春只点头,不说话。显然的,怎样去谈,亦须有个盘算。 古应春想了想说∶『这样做法,不必瞒来瞒去,事情倒比较容易办。不过「操纵」二字就谈不到了。』 这句话使得胡雪岩动容了,他隐隐然觉得做生意这方面,在古应春面前象是差了一着,然而那股好胜之心,很快地被压了下去。做生意不是斗意气! 他这样在想,见机最要紧。 『 「操纵,行情,我何尝不想?不过当初我计算的时候,没有想到最要紧的一件事,这件事,洋人占便宜,我们吃亏。所以要想操纵很难,除非实力厚得不得了。』 『哪一件事!』古应春间,『洋人占便宜的是,开了兵船来做生意┅┅』 『着啊!』胡雪岩猛然一拍手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洋人做生意,官商一体,他们的官是保护商人的,有困难,官出来挡,有麻烦,官出来料理。他们的商人见了官,有什么话也可以实说。我们的情形就不同了,官不恤商艰,商人也从来不敢期望官会替我们出面去论斤争两。这样子的话,我们跟洋人做生意,就没有把握了,你看这条路子走得通,忽然官场中另出一个花样,变成前功尽弃。譬如说,内地设海关,其权操之在我,有海关则不便洋商而便华商,我们就好想出一个办法来,专找他们这种「不便」的便宜,现在外国领事提出抗议,如果撤消了这个海关,我们的打算,岂不是完全落空?』 胡雪岩知道他在动脑筋,这笔生意,脑筋不灵活是无法去做的,跟洋人打交道已经不容易,还有一批丝商散户要控制。主意是胡雪岩所出,集结散户,合力对付洋人,并且实力最强的庞二这个集团,亦已由于胡雪岩的交情和手腕,联成了一条线。而指挥这条线的责任,却落在古应春的身上。以前为了说服大家一致行动,言语十分动听,说是只要团结一致,迫得洋人就范,必可大获其利,如今这句话必得兑现,倘或丝价不如预期之高,一定要受大家的责难。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垫借了款子的,丝价不好,垫出去的钱不能十足收回,就非吃赔帐不可。 这样考虑了好一会,盘算了坏的这方面,又盘算了好的这方面,大致决定了一个做法,『小爷叔』,他说,『我想先跟洋人去谈,开诚布公说明白,大家一起来维持市面,请他们开个底价给我。这个底价在我们同行方面,不宜实说,留下一个虚数,好作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看我这样子做,是不是妥当?』 『洋人这方面的情形,我没有你熟。』胡雪岩说,『不过我们自己这方面的同行,我觉得亦用得着「开诚布公」这四个字。』 『你是说,洋人开价多少,我们就实说多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趟生意,我们赚多赚少在其次,一定要让同行晓得,我们的做法是为大家好,决不是我们想利用小同行发财。』 『小爷叔是眼光看得远的做法,我也同意。不过,』古应春说,『当初为了笼络散户,垫出去的款子,成数很高,如今卖掉了丝,全数扣回,所剩无几,只怕他们有得罗嗦。』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在路上已经算过了,有庞家的款子,还有苏州潘家他们的款子,再把这票丝卖掉,手上的头寸极宽裕,他们要借,就让他们借。』 『慢慢!』古应春挥着手说∶『是借,是押,还是放定金?』 这句话提醒得恰是时候,借是信用借款,押是货色抵押,放定金就得『买青』——买那些散户本年的新丝。同样一笔钱,放出去的性质不一样,胡雪岩想了想说∶『要看你跟洋人谈下来的情形再说,如果洋人觉得我们的做法还不错,愿意合作,那就订个合约,我们今年再卖一批给他们。那一来,就要向散户放定金买丝了。否则,我们改做别项生意,我的意思,阜康的分号,一定要在上海开起来。』 『那是并行不悻的事,自己有了钱庄,对做丝只有方便。』 『这样子说,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你拿出本事去做,你觉得可以做主的,尽由自己做主。』 将胡雪岩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古应春发觉自己所顾虑的难题,突然之间,完全消失了。明天找洋人开诚布公去谈,商量好了一个彼此不吃亏的价钱,然后把一条线上的同行、散户都请了来,问大家愿不愿意卖?愿意卖的最好,不愿意卖的,各自处置,反正放款都用栈卑抵押,不至于吃倒帐。生意并不难做。 这样想了下来,神色就显得轻松了,『小爷叔,』他笑道,『跟你做事,真正爽快不过。』 『你也是爽快人,不必我细说。总而言之,我看人总是往好处去看,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坏人。没有本事才做坏事,有本事一定会做好事。既然做坏事的人没有本事,也就不必去怕他们了。』 古应春对他的这套话,在理路上一时还辨不清是对还是错,好在这是闲话,也就不必去理他。起身告辞,要一个人去好好筹划,明天如何踉洋人开谈判?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才能把全副心思摆到英蓉身上。小别重逢,自然有一番体己的话,问她在湖州的日常生活,也问起他的兄弟。芙蓉告诉他,决计叫他兄弟读书上进,附在一家姓朱的书香人家读书,每个月连柬脩和饭食是三而银子,讲好平日不准回家。 胡雪岩听见这话,大为惊异,想不到芙蓉那样柔弱的性情,教养她的兄弟,倒有这样刚强的处置。 『那么小兔儿呢?』他问,『一个人住在朱家,倒不想家?』 『怎么不想?到了朱家第三天就逃了回来,让我一顿手心又打回去了,』 『你倒真狠得下这个心?』 『你晓得我的心,就晓得我狠得下来了!』 『我只晓得你的心好,不晓得你心狠。』胡雪岩已估量到她有个很严重的说法,为了不愿把气氛弄得枯燥严肃,所以语气中特地带着点玩笑的意味。 芙蓉最温柔驯顺不过,也猜到胡雪岩在这时刻只愿享受温情笑谑,厌闻什么一本正经的话,所以笑笑不响,只把从湖州带来的小吃,烘青豆、酥糖之类摆出来供他消闲。 她将他的心思倒是猜着了,但也不完全对,胡雪岩的性情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说笑话,也什么时候都可以谈正经,而且谈正经也可以谈出谐谑的趣味来,这时便又笑道∶『你是啥个心,怎么不肯说?是不是要我来摸?』 说着顺手捞住芙蓉的一条膀子,一摸摸到她胸前,芙蓉一闪,很轻巧地避了开去。接着便发现窗外有人疾趋而过,看背影是大兴客栈的伙计。 显然的,刚才他的那个轻桃的动作,已经落入外人眼中,即令芙蓉温柔 驯顺,也忍不住着恼,手一甩尘到一边,扭着头不理胡雪岩。 一时忘形,惹得她不快,他自然也感到歉疚,但也值不得过去赔笑说好话,等一会事情也就过去。所以只坐着吃烘青豆,心里在想着,湖州有哪些事要提出来问她的? 偶然一瞥之间,发觉芙蓉从腋下钮扣押出一条手绢,正在擦眼泪,不由得大惊失色,奔过去,捧有她的脸一看,可不是泪痕宛然? 『这,这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芙蓉醒醒鼻子,擦擦眼泪,站起来扯了扯衣襟,依旧坐了下来,要装得没事人似的。 『一定有缘故。』胡雪岩待为这样说∶『你不讲,我要起疑心的。』 『我自己想想难过!不怨别人,只怨自己命苦。』她将脸偏到一边,平静他说,『如果是平起平坐的夫妇,上床夫妻,下床君子,你一定也要尊重人家,不会这样动手动脚,叫不相干的人看轻了我,』 越是这样怨而下怒的神态,越使得胡雪岩不安,解释很难,而且也多余,唯一的办怯是认错。 『我不对!』他低着头说,『下次晓得了。』 忠厚的芙蓉反倒要解释了,『我也不是说你不尊重我,不过身分限在那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又说,『你现在应该想得到了,我为什么对小兔儿狠得下心来,我要他争气!要他忘记了有我这样一个姐姐!』 『这┅┅』胡雪岩颇感不安,『你也把这一点看得太重了!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我又没有看轻过你。』 『话不是这么说。』芙蓉也觉得这身分上的事,再谈下去也无味,所以避而不谈,只谈她兄弟,『我一个人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小兔儿在我身边,一定不会有出息,为啥呢,第一,不愁吃,不愁穿,他要啥,我总依他,只养不教,一定不成材;第二,有三叔在那里,小兔儿学不到好样,将来嫖赌吃着,一应俱全。我们刘家就再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半晌作声不得,口虽不言,心里却有许多话,最想说的一句是∶『我把你看错了!』他一直看芙蓉是个『面人儿』,几块五颜六色的粉,一把象牙刻刀,要塑捏成怎样一个人,就是怎样一个人。此时方知不然!看似柔弱,其实刚强,而越是这样的人,用的心思越深,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越是出人意外。从今以后,更不可以小觑任何人了!不然就可能会栽大跟斗。 由于这样的警惕,他更加不肯轻易答腔,站起来一面踱方步,一面回味她的话,越想越深,把她未曾说出来的意思都琢磨到了。 『难为你想得这么深!』他站定了脚说,『不过,我倒要劝你,你这样子不是福相!我实在替你担心。你什么事放不开,一个人在肚子里用功夫,耗心血的,怪不得人这么瘦!』 芙蓉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怎么样在肚子里用功夫,也抵不上他脑筋略为一转,就凭这两句话,便可以想见他已了解自己所不曾说出来的一番意思——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糟糠,小兔儿这个小舅子,他就会当自己同胞的小弟弟看待,自然而然地负起教养之责,惟其他念不及此,所以只有靠她做姐姐的,自己要有决断。 只要他知道了就好,他一定会有办法!茎蓉这样在想,先不必开口,且听他说些什么? 『这是我不对!我没有想到小兔儿。不过,话说回来,是我没有想到,不是不管他。我的事情实在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只怕也没有工夫来管。所以,你不要怨我,只要你跟我提到,我一定想办法,尽责任。』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你就只有这么一个亲骨肉,只要你舍得,事情就好办了,你倒说,你希望小兔儿将来做啥?做官?』 『也不一定是做官,总巴望他能够自立。』芙蓉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种不愿说而又非说不可的神态,『无论如何,不要象三叔那种样子。』 胡雪岩明白,这是她感怀身世,痛心疾首的一种感慨。如果不是刘不才不成材,她即使相信算命算相的话,生来是偏房的命,但不能为人正室,不嫁也总可以!只力有了一个兄弟,又不能明望叔父能教养侄儿成人,终于不得不做人的偏房,而委屈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小兔儿。其情哀,其志苦,胡雪岩对她不但同情,而且钦佩,因而也愈感到对小兔儿有一份必须要尽的责任。 『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说,『你三叔虽不是败子回头金不换,也有他的道理,将来会发达的。你不要太看轻了他。』 『我不是看轻他,他是我叔叔,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我总尊敬他的。 不过┅┅『芙蓉忽然摇摇手,』这也不去说他了。我只望你拿小免儿当自己人。『 『当然。不是自己人是啥?』胡雪岩说、『闲话少说,你倒说,你将来希望小兔儿做啥?』 『自然是巴望他荣宗耀祖。』 『荣宗耀诅,只有做官。象我这样捐来的官不希奇,要考场里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才值钱。』胡雪岩平静他说,『只要小兔儿肯替你争气,事情也很好办,我替你请个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 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胡雪岩当时就要笔墨纸张,给王有龄写信,请他代为托『学老师』,觅一个饱学秀才『坐馆』。当然,他也还有许多事要跟王有龄谈,文墨上的事,胡雪岩不大在行,有些话,象跟何桂清见面的经过,又非亲笔不可,所以这封信写到钟敲十二下,还没有写完。 芙蓉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先是当他有些负气,后来看看不象,长篇大套在写,当然是谈别的事。不过因头总是由小兔儿身上而起,这样慎重其事,未免令人难安。 『好歇歇了!』她温柔他说,『莲子羹都煮成泥了,吃了点心睡吧,明天再说。』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胡雪岩头也不抬他说。 说是这样说,仍旧又很费劲地写了一个钟头才罢手,他把头一张信纸,递了给芙蓉。 芙蓉是识得字的,接过来念道∶『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阁下,敬禀者,』 念到这里笑了,『好罗嗦的称呼!』 『你看下去。』 于是芙蓉又念∶『套言不叙。今有内弟刘小兔,』到这里,芙蓉又笑了,『你怎么把小兔儿的小名也写了上去?』 『那要什么紧,又不是官场里报履历,我跟王大老爷通家至好,就写小名也不要紧。』 恩想也不错,她便笑道∶『说来说去,总说不过你。』 『不用你说,我自己晓得,你看,』他指着『内弟』二字。『这你总没话说了吧?』 这是不拿芙蓉视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却不便有何表示,只静心看下去,见胡雪岩对聘师的要求是学问好、性情好,年纪不宜过大,如愿就聘,柬脩从优。这见得他是真为自己跟小兔儿打算,心头由热而酸,不知不党的滚下两滴眼泪。 『我想想又不对了!』她揩一揩眼睛说,『怕小兔儿福薄,当不起!再说,这样费事,我心也不安。』 这话让胡雪岩没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过一个人也不要太迷这些花样。』他搔搔头说,『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看不开。』 『我看,还是先附在人家馆里的好。』 『为啥呢?』 为来为去,还是为了芙蓉怕小兔儿没有那种专请一位先生来教导的福分,她最相信八字,连自己的终身,都相信是注定了偏房的命。胡雪岩意会到此,便有了办法。 『我看这样,你先去替小兔儿排个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注定要做官的,就照我的话做,不然就随便你。』 『这话说得好!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个八字看。』美蓉去找了一张红纸,『劳动你把小兔儿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写完小兔儿的生辰八字,也吃了消夜,上床在沈头上,芙蓉还有一桩『官司』要审,就是那方白缎绣花小包袱中,包着的一绺黑发,两片指甲。 『这是哪里来的?』她说,『你用不着赖,也用不着说假话。』 『听你的口气,当我一定要赖,一定要说假活。那,我就最好不说话,说了真话,你也一定不相信。』 『我说不过你!』芙蓉有些着恼,『你不说,那包东西我不还你。』 『你尽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烧掉、摔掉,我决不过问。』 『你不觉得心疼?』 『心疼点啥?』胡雪岩泰然自若地,『你要不相信,我当面烧给你看!』 『唉!』芙蓉叹口气说,『 「痴心女子负心汉」,我真替那个送你这些东西的人难过。』 这句话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岩大为不安,『你说』我别样,我都不在乎,就是这一样不能承认。『他加重语气分辩,』我决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对朋友如此,对喜欢过的女人,也是如此。『 『这样说起来,你对这个女人是喜欢过的?』 『不错。』胡雪岩已经从芙蓉的语气,料准了她不会吃醋,觉得直言不妨,所以又说,『就是前不久,我喜欢过,现在已经一刀两断。她不知道怎么,忽然「冷镬里爆出热栗子」,在我决不能捡「船并旧码头,的便宜。所以对这两样东西,我只当做不曾看见。』 『你的话我弄不明白。』芙蓉问,『她叫啥名字,啥出身?』 『叫阿巧姐。是堂子里的,七姑奶奶也见过。』 芙蓉深为诧异∶『七姑奶奶这样直爽的人,跟我无话不谈,怎么这件事不曾提起?』 『你说话叫人好笑,直爽的人,就该不管说得说不得,都要乱说?』胡雪岩提醒她∶『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杰,不要看她疯疯癫癫,胸中着实有 点丘壑,你不要看错了她!『 『好了,好了!你不要把话扯开去。你倒讲讲看,你们怎么样好法?』 『就是这佯子!』胡雪岩翻个身,一把抱住芙蓉。 『哼!』芙蓉冷笑,『看你这样子,心里还是忘不掉她,拿我来做替身!』 说着,便要从他怀抱中挣扎出来,无奈他的力气大,反而拿她抱得更紧了,『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我是拿你来跟她比一比。』他说,『她的腰没有你细,皮肤没有你滑。说真的,我还是喜欢你。』 这两句话等于在醋罐里加了一大勺清水,酸味冲淡了,『少来灌米汤!』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把跟她的事,从头到尾,好好讲给我听。』 『讲起来话长!』胡雪岩从枕头下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说,『两点钟了! 再讲就要讲到天亮,明天再说。『 『你不讲就害我了!』 『这叫什么话?』 『你不讲,害我一夜睡不着。』 『好,我讲。』等把阿巧姐的故事,粗枝大叶讲完,胡雪岩又说,『这一来,你可以睡得着了,不许再罗嗦!』 『问一句话可以不可以?』 『可以。不过只许一句。』 『照你看,』芙蓉问,『事情会不会起变化?』 『什么变化?』 『阿巧姐只怕不肯嫁何学台了。』芙蓉从容分析,『照你的说法,她先对你也不怎么样,等到见了年纪轻、人又漂亮、官又做得大的何学台,心里就有了意思。照规矩说,她自己也要有数,是人家何家的人了,在你面前要避嫌疑,怎么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时候,私底下放了这两样「私情表记,? 而且送你上了船,推三阻四,不肯下船,恨不得跟你一起回来。这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的心又变过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不理她就是了。』 『你倒说得容易!可见你不懂女人的心。』 这一下,胡雪岩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约,往下追问∶『女人的心怎么样?』 『男人是没良心的多,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女人不同,一颗心飘来飘去,不容易有着落,等到一有着落,就象根绳子一样,捆得你紧紧地、再打上个死结,要解都解不开。现在你是让她捆住了,自己还不晓得,说什么「不理她就是」,有那么容易?你倒试试看!』芙蓉讪笑地又说,『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这一番话把胡雪岩的瞌睡虫赶得光光的,睁大了眼,望着帐顶,半晌做声不得。 『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岂但不错!还要谢谢你,亏得你提醒我。』胡雪岩不安地问,『你看,该怎么办?』 『自然是把她接了回来。』 这是句反话,如果在平时,胡雪岩一定又会逗她拈酸吃醋,开开玩笑,此时却无这种闲逸的心情,一本正经他说∶『这是决不会有的事。我现在就怕对何学台没有交代,好好一件事,反弄得人家心里不痛快,对我生了意见, 说都说不明白了!『 芙蓉是有心试探,看他这样表示,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便全心全意替他策划∶『你现在要抢在前面,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面叫明了,事情就会弄僵,人人要脸,树树要皮,话说出口,她怎么收得回去?』 『这话对!』胡雪岩说,『我现在脑筋很乱,不晓得怎么快法?』 『无非早早跟何学台说明,把阿巧接了回去,生米煮成熟饭,还有啥话好说。』 『话是有道理。不过官场里有样规矩你不懂,做哪个地方的官,不准娶哪个地方的女子做妾,麻烦就在这里。』 谈到官场的规矩,芙蓉就无法置喙了。但即使如此,她的见解对胡雪岩仍旧是个很大的帮助。第二天一早醒来,首先想到的也就是这件事,大清早的脑筋比较清醒,他很冷静地考虑下来,认为『生米』虽不能一下子就成『熟饭』,但米只要下了锅,就不会再有变化,于今为计,不妨托出潘叔雅做自己的代表,先向何桂清说明白,事成定局,阿巧姐自会死心,这就是将『生米』下锅的办法。 不过,这件事还要个居问奔走的人。现成有个周一鸣在那里,不然还有刘不才,也是千这路差使的好材料。好在事情一时还下会生变,不妨等周一鸣回来了再说。 等把这个难题想通了,胡雪岩觉得心情相当轻松,盘算了一下,古应春这天一定在忙着眼洋人接头,不必去打扰他,只有找刘不才一起盘桓,不妨一面出去游逛,一面看看可有合适的地皮,为潘叔雅买下来建新居。 想停当了才起身下床,芙蓉晨妆已毕,侍候他漱洗早餐,同时间起这天要办些什么事? 『等你三叔来了再谈。』胡雪岩说,『我想带你去逛逛。』 『我不去。抛头露面象啥样子?』 『那么你做点啥呢?』 『我还是到七姑奶奶那里去。』芙蓉答道,『跟她在一起,永远是热闹的。』 『就你们两个人,怎么热闹得起来?我看不如约了七姑奶奶一起去玩。』 『她不肯的。』芙蓉忽然问道,『你说了她什么?她好象有点赌气的样子,古老爷常常劝她出去走走,不要在家闷出病来,她说什么也不肯。』 这话胡雪岩在前一天也听见过,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听芙蓉提到,才知道七姑奶奶真的发愤了!倒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 『我不过劝她,要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哪知道她这样认真。』胡雪岩说,『赌气是决不会有的事,她最佩服我,还有大事要我帮忙,赌什么气?』 『这倒是真的,』芙蓉点点头,『提起你来总是小爷叔长,小爷叔短。 我看,『芙蓉笑道,』只有一个人不佩服你。『 『哪个?』 『梅玉的娘。』 昨天是为了阿巧姐生醋意,这时候又提到他妻子,胡雪岩心里不免有些厌烦,所以默不作声。 芙蓉也是很知趣的人,见他是这样的态度,便不再往下说,聊些别的闲天,等着刘不才。 结果刘不才不曾来,来了个古应春,带了由丝栈里转来的两封人,一封 是尤五的,由陈世龙代笔,说杭州漕帮闹事,经过调处,已经平息。只是新交了好些朋友,饮宴酬醉无虚日,所以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再有一封是王有龄的,这封信就长了。 工有龄校到胡雪岩初到上海的信,又接到何桂清从苏州写给他的信,加上陈世龙带去的口信,都要在这纣信中答复,所以足足写了七张纸,认得出是他的亲笔。这样一个浙江官场中的红人及能员,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居然能抽出工夫来写这么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就显得交情确是与众不同了。 信上自然先提到尤五,说是『既感且愧』,因为尤五会同郁四,将浙江漕帮的纠纷,顺顺利利地处置停当,感情已是可感,而且还承他送了许多礼物,实在受之有愧。至于认七姑奶奶作义妹一节,君子成人之美,而况又是旧雨新知双重的交情,自然乐从。问七姑奶奶什么时候到浙江,他好派专差来迎接。 『你看!』胡雪岩将前面两张信递了给古应春,接着又往下看。 下面提到何桂清,说是接到他从苏州寄会的信,才知道胡雪岩的行踪。 何桂清认为能结识胡雪岩,是『平生一大快事』,也提到了那一万银子,这下是王有龄来赞扬胡雪岩了,说他的处置『高明之至』,这一万两银子,请胡雪岩替他记入帐下,将来一起结算。 此外还有许多琐碎的事,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催促裘丰言早日回杭州,因为现在有个『优差』的机会,他可以设法谋取,『迟则为他人捷足先登,未免可惜。』 『对了!』胡雪岩放下信问道,『 「酒糊涂,住在哪里?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昨天我倒忘了问你。』 『都弄好了,就因为五哥不在这里,略上没有交代好,不敢启运。』古应春又说,『刘三爷知道你要跟他碰头,去约他了。等一下就到。』 『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到七姐那里去,留下口信请他们来。』 『那又何必在外头吃?还是到我们那里去。』 于是古应春和胡雪岩坐马车,芙蓉不肯跟胡雪岩同车招摇过市,另雇一顶小轿走。轿慢车快,等她到时,只见七姑奶奶正笑容满面地在跟胡雪岩商量到湖州的行程。 『怎么?』芙蓉惊喜地问道,『你也要到湖州去?』 『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他说,『我哥哥在做知府,我为啥不去。』 这一节,也就象阿巧姐那件事一样,是无话不谈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谈到的少数『秘密』之一。不谈阿巧姐是为了怕替胡雪岩惹麻烦,不谈胡雪岩屠间拉拢,认王有龄作义兄,是七姑奶奶自觉身分悬殊,不相信现任知府的王大老爷肯降尊纤贵,认此义妹。事情不成,徒落话柄,所以她不愿告诉芙蓉。 谁知王大老爷居然答应了,而且仿佛认此义妹,是件极可高兴的事,当然喜出望外,加以芙蓉一见投缘,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态。 听她自己约略说明缘由,芙蓉也替她高兴,『恭喜,恭喜!』她笑着说,『从今以后,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 『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兴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爷叔的光。来!』 七姑奶奶一把拉着她走,『到厨房里帮帮我的忙。』 古应春是广东人,讲究饮馔,七姑奶奶闲着无事,也就在烹调上消磨辰光,所以家里没有客来,饭菜也很丰腆,厨房里早已预备得差不多了,还有 一个娘姨,一个小大姐,四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地把饭开了出来。 主客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还是谈湖州之行。刚刚只谈了一半,胡雪岩决定亲自送七姑奶奶去,现在要谈的是动身的日期。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工夫来,『五月初七以后就不行了,苏州的人要来。再等下去,天气太热,又不相宜。』他踌躇着说,『而且一去一来至少要半个月的工夫』小爷叔抽不出工夫,只好等秋凉以后再说。『七姑奶奶不愿强人所难,这样很爽快地表示了态度。 『那不行。耽误了你们的好事。』胡雪岩又说,『再者,陈世龙也要做亲了。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总有办法,等我慢慢来想。』 话题中断,接下来是古应春谈他上午跟洋人见面的情形,谈到一半又被打断了,刘不才和裘丰言连翩而至,两个人脸上红着,是喝了酒来的,但也不妨再来几杯。 『事情都弄好了。』裘丰言说,『只等尤五哥来就动身。』 『他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胡雪岩说,『或者你先回去一趟。』 『不必,不必!』裘丰言指着刘不才说,『我跟刘三哥在一起,写意得很,每天吃吃酒,到处逛逛,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难得遇到,尤五哥尽管慢点回来好了。』 胡雪岩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正「酒糊涂」!一则要早早交差,人家等着洋枪在用,采运军火的事,哪容得你逍遥自在?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再则,』他把王有龄的信拿给他看,『雪公一番热心,你不要错过机会。』 等把信看完,裘丰言点点头说,『雪公的盛意,着买可感。不过,尤五哥不来,我也没办法走。空手回去,算啥名堂?只好让人家捷足先登了!』 这话也不错,于是胡雪岩又遇到一个难题。七姑奶奶看他们愁颜相向,忍不住要问∶『小爷叔!到底为了啥?』 『 老裘要运洋枪回去,路上怕不安靖,要五哥先替他沿路安排好。只要一进浙江地界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上次也是这样。一定要等五哥来,说妥当了才敢走。』 『是这样一桩事情!为啥早不跟我说?』 一听这话,胡雪岩和裘丰言精神一振,齐声说道∶『七姐!你有办法?』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七姑奶奶又怪古应春,『你知道这件事,也放在肚里不说,真正气数。 『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古应春笑道,『闲话少说,你有办法就拿出来!』 七姑奶奶的办法很简单。尤五手下几个得力的人,她无不相熟,只要找到其中之一个,一切迎刃而解。但十分不凑巧的是,古应春亲自去跑了一遍,竟一个也不曾找到。 『不要紧!』七姑奶奶真有男子汉的气概,毫不迟疑地说,『这段路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晓得我。我送了裘老爷去。』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首先古应春就担心,『一船军人,不是好玩的事!』 他说,『千斤重担你挑不挑得下来,自己要想一想。』 『我想过了。不要紧的。』 语气虽平静,而胡雪岩却听得出,愈平静愈显得倔强,他是深知她的脾气的,发现美蓉也想说话,急忙抛过去一个阻止的眼色,然后装出欢然的神 情好∶『好极,好极!有七姐出马,一定一路顺风。老裘,就让七姐送你去好了。』 裘丰言知道胡雪岩这样说法,必有道理,自然桴鼓相应地也装出兴奋和感激的神态,拱拱手说∶『多谢七姑奶奶,只是劳动玉步,于心不安。』 『没有多少路,只当到嘉兴去玩一趟。』 『慢点!』胡雪岩灵机一动,『我倒有个办法。七姐,你索性到杭州,把那件大事办了它。』 『那┅┅』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一时还想不通,『那么,小爷叔你呢?』 『我是对不起,这趟不能陪你了┅┅』 胡雪岩的打算是,七姑奶奶认义兄,尤五一定要到场,来了又去,徒劳跋涉,而自己算来抽不出工夫,那就不如趁此机会,早早办了这件大事,以便向古家老族长去说媒。至于尤家兄妹与王有龄之间,要有个人从中传话照料,他也想好了,可以拜托裘丰言。 裘丰言当然乐意效劳。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也觉得这样安排十分妥帖。只是一船军火,真个托付七姑奶奶保险,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有信心以外,谁也觉得大不妥当。 找个机会,古应春将胡雪岩和裘丰言拉到一边说道∶『小爷叔,你真的信任我们那口子?她是「女张飞」,你是诸葛亮,莫非有啥妙算?』 『妙算不敢说,打算是有的。要我亲自跑一趟松江,我到「老太爷」那里去搬救兵。』 『妙,妙!』古应春大喜,『真正是妙算!』 『轻点!轻点!』胡雪岩急忙阻止,『七姐的脾气你晓得的,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我悄悄去,悄悄来,有一昼夜的工夫就够了。』 『那么,你预备啥时候走?』 『今天就走。』 『我陪你去。』裘丰言说,『我也久慕「老太爷」的名,想见见他。』 『也好!不过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陆路,为了赶辰光我骑马去,你行不行?』 裘丰言不会骑马,无法同行,只得快快而罢。及至回到屋里,只见刘不才正为七姑奶奶在开备办礼物的单子,芙蓉则是七姑奶奶的参赞,两人商量着说一样,刘不才便提笔写一样。 开完长长的一张单子,七姑奶奶接到手里看了一遍,自言自语他说∶『备齐总得六七百丙银子。』接着便叫一声∶『小爷叔!』 『怎么样?』 『你有没有空?』她问,『我是说能不能抽出两天的工夫来?』 胡雪岩面有难色,便先问一句∶『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说来商量。』 『我想请你陪我回一趟松江。』 这一说,古应春不由得就要问∶『回松江干什么?』 『要去拿东西,天气热了,我的单衣夹服还在家里,还有些首饰,到杭州去也要用的。』 『那也用不着小爷叔陪你去啊?』 『这件大事,我总要跟老太爷说一声,还有,你的那件事。』 『我的?』古应春诧异地,『我自己倒不晓得!』 『你真是木头人!』 七姑奶奶恨恨地说,『小爷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爷?』 『原来是这件事!』古应春笑着答道∶『你不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谈到这里,裘丰言大为高兴地说了句∶『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话,胡雪岩便一半解释,一半掩饰地说∶『老裘跟我提过好几次,想去见见老太爷,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可以一起去了。』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问道∶『小爷叔,那么你呢?』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古应春和裘丰言相视而笑,神态诡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睁圆了一双眼,直瞟着古应春。 『说实话吧!』胡雪岩深伯引起误会,揭破了真相,『我原来就想去见老太爷,跟他要两个人,送老等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办法,是因为我觉得千斤重担,何必放在你肩膀上?万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说∶』老七是心热,做事为了朋友,不计后果。你们怎么也不仔细想一想。「这话我就没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体谅我跟老裘的处境!『 『那没有什么!只要把事情办通就是。小爷叔用不着这样子来解释的。』 听她如此谅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说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转脸去问芙蓉∶『你呢?』 『我们说好了。』七姑奶奶抢着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现在就挑日子好走!』 芙蓉取了皇历来看,第二天就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时间是太局促了些,但以芙蓉在这些上头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为了迁就她,只好大家赶一赶。 『你没事,替我们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这样吩咐古应春。 听得七姑奶奶这一声,古应春赛如奉了将军令,答应着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刘不才慌不迭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 这下芙蓉开了口,『三叔!』她也是极匆遽的语气,『你不要走!这里有好多事,要请你办。』 刘不才无可奈何地站定脚,转身答道∶『你快说!我有要紧事。』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紧事,三叔,你倒说!』 『哎呀!』他着急地,『姑奶奶,你就少问了,只说要我办什么事就是。』 『我也要买点零碎东西带走,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就这样。你请雪岩开单子,我一下就回来,替你去买。夷场上市面迟,都买得到。买不齐的,明天上午再补。』 芙蓉见他行踪诡秘,还要留住他说个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过,阻住了芙蓉,于是刘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地,跟着古应春匆匆走了。 『奇怪!』芙蓉咕哝着说,『我这三叔,尽做些别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样。』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我要去看两个钱庄朋友,你要买点啥,我替你带来。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无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实用的洋货。』 『对!我要送人的。不过,千万不要太贵,贵的你买来我也不要。』 『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气一点的,听了你的话会怎么想?送人的礼,不要贵的,原来是弄些不值钱的东西送人!』 『话不是这么说,』七姑奶奶向着芙蓉,『东西贵不一定好,贱的也不一定不好。送礼全在合用,要看人会不会买?』 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现在真的很会说话了。』他说,『老古是好口才,总算在这上头你拜着个好师傅。』 『哪个要拜他师傅?除非你小爷叔,还差不多。』 『好了,好了,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门。 等他走了不久,刘不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是极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赌『花会』去了,赢了二百多两银子。 什么叫『花会』,芙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七姑奶奶却是懂的,不但懂,而且迷过,因而便为芙蓉解释,『花会』跟广东的『白鸽票』相仿,上海设局赌花会的,亦以广东省城和潮州两地的人居多。赌法是三十六门开一门,其中两门永远不开,所以实际上是三十四门猜一门,猜中的一赔二十八。 『这种赌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赔三十三,一赔二十八,等于多占五门。』 七姑奶奶说,『后来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赌。这种赌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没有知识的女人!』 『本来嘛!』芙蓉这样说,『好好的良家妇女到花会里去赌钱,象什么样子?输了钱,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还不光是输钱,为了「祈梦」,败坏名节的都不知道多少。』 『什么?』芙蓉大为不解,『与「祈梦」啥相干?』 芙蓉也是迷信这些花佯的,七姑奶奶觉得正好借此讽劝,便从头讲起∶『花会的总机关叫「总筒」,各地方设「筒」,也有上门来兜揽的,叫做「航船」。赌法是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称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两筒开过的围不开,所以三十六门实际上只开三十四门。 『三十六门是三十六个人,据说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响马巨头,但久而久之,宋江、吴用等等名字,完全改过了。三十六个人的身分,各个不同,另外每个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飞的、陆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象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分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条龙。 『三十四门只能挑一门,怎么挑法?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梦了。梦见龙,当然押林太平,梦见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罗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问,『你晓得祈梦到哪里去祈?』 『自然是庙里。』芙蓉答说。 『不是!荒山野地的坟头上。』 芙蓉大骇,『是晚上?』她问。 『当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梦的?』 『晚上睡在坟头上?』芙蓉不断摇头,『不吓死人!』 『为了钱,胆就大了,不但是坟头上,而且越是新坟越好┅┅』 这是由于『新鬼大,故鬼小』的说法,新坟则墓中人新死不久,魂灵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铁锅,拿锅铲空铲一阵,据说鬼魂就会闻声而至。 然后根据梦兆去押,百不失一。 『那么,灵不灵呢?』 『怎么会灵?』七姑奶奶说。『譬如你梦见黄狗,我梦见黑狗,各押各的,总有一个不灵。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梦,个个要灵,除非三十四门全开。哪有这个道理?』 『讲得透彻!』对赌之一道三折肽的刘不才,击案称赏,『赌钱全靠算! 「触机」不足为据。『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怎么说是败坏名节呢?』 『你想想,一个女人独自睡在荒郊野外,还有个不被人糟踏的?』 『啊!』芙蓉悚然,『这花会说起来真是害人无穷!三叔,你也少去!』 『你放心,这种赌是不会赌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过喜欢赌,要会见识见识而已。』刘不才又说,『今天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不足为奇。遇见一桩妙事,说起来,倒着实叫我佩服。』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高兴了,『快说,快说!』她捧杯茶给刘不才,『你说的妙事一定妙!』 刘不才所讲的,是他在一处『分筒』中亲眼得见的一位人物。这处分筒,规模极大,赌客中颇多殷实富户,下的赌码极重,其中有个富孀,夫家姓梁,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梁四太太打花会与众不同,专打一门,这一门在三十六门中,名列十六,叫做李汉云。奇的是她专打这一门。总筒中偏偏不开这一门。这样一年多下来,已经输了上万的银子。 这天下午,她照例坐轿到了那里,因为是大户,自然殷勤接待,一盏茶罢,分筒执事便赔笑相问∶『四太太,把条子交下来吧!』 花会打那一门的那张『条子』照例是封缄的,要等总筒开出来才能揭晓。 不如此则总筒可以统计每一门下注的数目,避重就轻拣注码最少的一门开。 话虽如此,弊端还是有的。梁四太太这时听执事问到,便愤愤地说∶『钱输了,还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会中。我总要着一次才服气。』 『我劝四太太换一门的好!』分筒执事说,『赌上面真是有鬼的,不开起来一定不开。』 『今天开出来,我一定会中。你看,』梁四太太便从手巾包里取出一把纸条来,『今天我打三十四门,莫非还不中?』 『哪有这种赌法的?』分筒执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门,只中一门,赔了你二十八,还要输四门。这叫什么算盘?』 『当然下注有多少。开出来是我的重门,我就赢了。』梁四太太说∶『总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分筒执事,听她的口风,这是最后一回来赌花会,平白失去这么一个大户,未免可惜。但此时亦不便相劝,只拿笔来记每一门所下的注码。 一注注写完,却只有三十三门,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细想一想说道∶『下轿的时候我还数过的,是三十四张条子,大概是数弄掉了一张,你们替我去找一找看?』 那分筒执事,工于心计,而且日夕从事,对于这上面的舞弊,精到极点,当时心里就打算好,这张条子就寻着了,也不能够给她。 果然在门槛下面找到了,但回复梁四太太却是如此∶『到处找过,没有!』 『没有,就算了! 莫非偏偏就开那一门?我想,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分筒一则要『统吃』梁四太太,再则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来,于是便革开那一门,打开捡到的那张条子,看是第三十五门张九官,当即通知总筒,开出张九官来。 『我跟这位梁四太太前后脚到。』刘不才说,『眼看她的三十三张条子拆封,第一封拆开来就是张九官┅┅』 七姑奶奶心急,打断他问∶『这是啥道理?好奇怪!』 『怪事还多呢!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刘不才又说∶『拆开第二封, 还是张九官。『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问,『莫非也是张九官?』 『这还用说!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张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赢了一万两千多银子,一年多输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赢钱!』 这个故事的谜底揭开来,将芙蓉听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说∶『真想得出这种恶刻的法子?』 『这梁四太太的脑筋,可以跟小爷叔比了!』七姑奶奶不胜向往他说,『我们真想结识结识她!』 『那也容易,』刘不才说,『只要到那处分筒去几回,一定遇得见她。』 『省省吧!』芙蓉赶紧劝阻,『这种花会,害人不浅,这样子猜心思,寿命都要短几年,你既然已经戒掉了,千万别去。』 『这话也是!』刘不才大有忏悔之意,『赌这样东西,不赌心思没有趣味,要赌心思,真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永远不会有啥把握。想想真没意思!』 『照这样子说,刘三爷,你也要洗手戒赌了?』 『你听他的!』芙蓉撇撇嘴,对七姑奶奶说,『我们三叔说要戒赌,总有十七八回了。』 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为他解嘲∶『虽然没有戒掉,总常常想着在戒,这就蛮难得的了!』 『怎么难得?』门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转脸看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来的裘丰言。 于是七姑奶奶将刚刚听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裘丰言也对梁四太太赞叹不止,这样谈到十点多钟,古应春和胡雪岩陆续归来,船已雇好,胡雪岩所买的东西,已直接送回客栈。约定第二天中午,仍在七姑奶奶那里会齐,一起下船。 二十七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桥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张罗。尤家常年备着好些客户,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约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坚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顿,随即去见老太爷。 因为裘丰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儿,老太爷十分客气,叫人取来长袍马褂,衣冠整齐,肃然陪坐。这一下不但裘丰言大为不安,连胡雪岩亦颇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说会道,亲切随和,才把僵硬的气氛改变过来。 说过一阵闲话,七姑奶奶谈到正事,『老太爷,』她说,『今天我有桩大事来禀告你老人家。不过,有点说不出口。』 老太爷已经看出来,裘丰言跟她也相熟,这样,自己说话,就无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鲜话把戏!』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有啥说不出口的话!』 『老太爷也是,就看得我那样子的老脸厚皮。』七姑奶奶笑着站了起来,『我先进去跟老姑太太谈谈,请小爷叔代我说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爷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聋口拙,没有什么可谈的,七姑奶奶无非是托词避开,好让胡雪岩谈她的亲事。 七姑奶奶的没有一个归宿,原是者太爷的一桩心事,所以听得胡雪岩细谈了经过,十分高兴。尤其是听说王有龄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纡贵,认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义妹,更觉得是件有光彩的事。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来,饮水思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同时因为裘丰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与王家之间,要由他来从中联合安排,所以老太爷又向裘丰言拜托道谢。言出至诚,着实令人感动。 『老太爷,』胡雪岩最后谈到他自己的请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这里,要劳动你老人家替我调兵遣将了!』 『噢!』老太爷一叠连声地说∶『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说明,要派两个人护送,料想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却不道老太爷竟沉吟不语。 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问∶『老太爷,莫非有什么难处?』 『是的。』老太爷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爷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这件事说不巧真不巧,说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说它了,只说巧的是,亏得你跟我说,不然,真要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了。』 听得这话,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丰言的饱经世故,都察出话中大有蹊跷,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还是胡雪岩开口。 『老太爷既当我们是自己人,那么,是怎么的「不巧」?何妨也说一说!』 『不必说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这里,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件事。』老太爷平静地问道∶『裘老爷预备什么时候走?』 『我的货色还在上海,雇船装货,总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听老太爷的吩咐!』 『吩咐不敢当。』老太爷说,『你明天就请回上海去预备。今天四月十四,准备四月二十开船,我们四月十九,在上海会齐。』 『怎么?』胡雪岩不解『我们』两字,『莫非┅┅』 『是的。』老太爷说,『我送了裘老爷去!』 『那怎么敢当?』裘丰言跟胡雪岩异口同声地说。 『不!』老太爷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非我亲自送不可。』说着,嘴唇动了两下,看看裘丰言,到底不曾说出口来。 『对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态严重,也就顾不得了,径自直言∶『你请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爷说句话。』 『是,是!』裘丰言也会意了,赶紧起身回避。 『不必!裘老爷请这里坐!』老太爷起身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跟我们胡老弟说句「门槛里」的话。不是拿你当外人,因为有些话,说实在的,裘老爷还是不晓得的好。』 交代了这番话,老太爷陪着胡雪岩到佛堂里去坐,这是他家最庄严、也最清静的一处地方,胡雪岩很懂这些过节,一进去立刻摆出极严肃的脸色,双手合十,先垂头低眼,默默地礼了佛,才悄悄在经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爷在他侧面坐了下来,慢慢吞吞地说道∶『老弟台,我不晓得这件享有你「轧脚」在内,早晓得了,事情就比较好做。现在,好比生了疮,快要破头了,只好把脓硬挤出来!』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始终猜不透,裘丰言押运的这一批军火,跟他有何关系?但有一层是很清楚的,老太爷的处境相当为难,只是难在何处,却怎么佯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讲究彼此为人着想,所以胡雪岩在这时候,觉得别样心思可以暂时不想,自己的态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爷,』他说,『我晓得你拿我这面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既然这样子,我们就当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着办。如果难处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过去,即使能够办通,我也不愿意。』 『老弟台!』老太爷伸出一只全是骨节老茧的手,捏着胡雪岩的手腕说∶『我真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我把事情说给你听。』 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事情说巧真巧,说不巧真不巧』,这一批军人跟他的一个『同参弟兄』有关,这个人名叫俞武成,地盘是在扬州、镇江一带。 这时太平军虽已退出扬州,但仍留赖汉英扼守辰州,与清军刑部左侍郎雷正诚的水师,相持不下。太平军全力谋求打开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交易,希望买到一批军火。 『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爷说∶『浙江买的那批洋枪,原来洋商是答应卖给「长毛」的,已经收了人家的定洋,约期起运,由英国兵舰运了去。哪知道事情变了卦,听说替浙江方面出头交涉的人,手腕很灵活┅┅』 『老太爷,』胡雪岩很高兴地抢着说,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未来的「七姑爷」古应春。』 『噢!我不晓得。老五这两个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绝了。这且不去说他,先说我那个同参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赖汉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礼,赖汉英托出俞武成来,预备等这批军火从上海起运,一入内河,就要动手截留。由于是松江漕帮的地盘,所以俞武成专程到松江来拜访他这位老师兄,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怪我一时疏忽。』老大爷失悔地说,『我是久已不管闲事,一切都交给老五,偏偏者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当年一炷香一起磕头的弟兄! 五十年下来,同参的只剩了三个人,这个交情,我不能不买。哪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如今说不得了,只好我说了话不算!『 『那怎么可以?』胡雪岩口答道,『俞老虽是你老的同参,但是答应过 他的,也不能脸一抹,说是自己人的东西,不准动!光棍不断财路,我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