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一面听,一面心潮起伏,有了极多的启示。等嵇鹤龄谈完,他不住赞叹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懂了!』胡雪岩连连点头,『我这样奔波,不是一回事!要弄个舒舒服服的大地方,养班吃闲饭的人,三年不做事,不要紧,做一件事就值得养他三年。』 『你真的懂了!』嵇鹤龄极其欣慰的说,『所谓「门客」就是这么回事。 扬州的盐商,大有孟尝遗风,你倒不妨留意。『 胡雪岩不答,心里在细细盘算,好久,他霍地站了起来∶『就是这样了! 这一趟回去,我要换个做法。『 『怎么换?』 『用人!』 胡雪岩一拍双掌说,『我坐镇老营,到不得已时才亲自出马。』 『对了!要这样子你的场面才摆得开。』嵇鹤龄又说∶『我帮你做!』 『自然。』胡雪岩说,『大哥就是我的诸葛亮。』 『这不敢当。』嵇鹤龄笑了,然后又仿佛有些不安地,『你本来是开阔一路的性情,我劝你的话,你自己也要有个数,一下子把场面扯得太大,搞到难以为继,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大哥放心!』胡雪岩在这时候才有胜过嵇鹤龄的感觉,『只要是几十万银子以内的调动,决不会出毛病。』 『只要你有把握就行了。』嵇鹤龄站起身来,『我回去了。早早替你把那封信弄出来。』 『不是有什么约会,或者要去拜客?』 『都没有。』 『那何不就在这里动手?』 正说着,阿巧姐听见了,也走出来留客,相邀便饭,这是无所谓的事,嵇鹤龄也就答应了。 『不必多预备菜。』他说,『我只想吃一样东西,附近有陆稿荐没有?』 『陆稿荐到处都有。』阿巧姐说,『我叫他们去买酱猪肉。』 『不是酱猪肉,是煮酱肉封口的那东西。』 大锅煮酱猪肉,到了用文火焖的时候,为防走气泄味,用面条封住锅口,那东西虽能吃,却不登大雅之堂,阿巧姐便笑道∶『这是卖给叫化子吃的呀!』 『你不管!』胡雪岩知道嵇鹤龄的脾气,这样抢着说∶『只叫人去买就是。』 于是话题又转到陆稿荐,胡雪岩与嵇鹤龄有同样的困惑,不知道苏州卖酱肉卤味的熟食铺,何以市招都用陆稿荐,到底是一家主人的许多分店,还是象杭州那小泉的剪刀店一样,真的只有一家,其余都是冒牌?『 『自然是冒牌的多!』阿巧姐说。 『怎么叫陆稿荐呢?这名字题得怪。』嵇鹤龄问,『其中一定有个说法。』 『是的┅┅』 阿巧姐一本正经的讲陆稿荐的故事,是个神话。据说陆家祖先起初设个卖酱肉的小铺子,有个乞儿,每天必来乞讨,主人是忠厚长者,总是操刀一割,割下好大一块肉给他。这乞儿后来就露宿在他家檐下,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剩下一床破草荐。废置在屋角,从无人去理它。 有一次煮肉将成,这家主人发觉还须有一把猛火,才够火候。这最好是用柴草,苏州人称为『稻柴』。稻柴一时无处去觅,恰好拿那床破草荐派用处,谁知这床草荐一烧,锅中的酱肉,香闻数里。生意就此做开了。为了不忘本起见,便题名陆稿荐。 『禾秆为稿。这个名字倒是通人所题。』嵇鹤龄说,『不过我就不懂了,为什么这床草荐能叫酱肉香闻数里?』 『那自然是沾着仙气的缘故。』阿巧姐说,『这个叫化子,不是真的叫化子,是吕洞宾下凡。』 『原来吕仙游戏人间。』 『鬼话!』胡雪岩笑道,『人发达了,总有段离奇古怪的故事,生意做得发达了,也是如此。』 『能叫人编出这么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来,也足以自豪了。但愿后人提起胡雪岩,也有许多离奇的传说。』 『身后的名气我不要!』胡雪岩随口答道,『我只要生前有名,有一天我阜康的招牌,就象苏州陆稿荐一样,到处看得见,那就不白活一世了。』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就看你能不能立志!』嵇鹤龄勉励着换帖弟兄。 胡雪岩脱口答道∶『立志在我,成事在人!』 『这两句话说得好!』嵇鹤龄大为赞赏,『雪岩,你的吐属,真是大不凡了。』 『大哥,你不要捧我。』胡雪岩高兴地谦虚着。 『不是捧你,你这两句话,确是见道之言。成语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作不得自己的主,算得了什么好汉?象你这样就对了!先患不立志,次患不得人!『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发烫,觉得他的夸奖,真个受之有愧,原来的意思,亦等于『成事在天』,事情成不成,要看别人。而嵇鹤龄却把『在人』 解释为『得人』,并非本意。然而这样解释,确比本意高明。 『仅有志向,不能识人、用人,此之谓「志大才疏」,象那样的人,生来就苦恼!』嵇鹤龄停了一下又说∶『不得志的时候,自觉埋没英才,满腹牢骚,倘或机缘凑巧,大得其发,却又更坏!』 『这┅┅』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失声而问,『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就叫「爬得高,跌得重」!他的爬上去是靠机会,或者别的人有意把他捧了上去的,捧上了台,要能守得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一摔摔下来,就不送命,也跌得鼻青眼肿。所以这种志大才疏的人,怎么样也是苦恼!』嵇鹤龄又说,『嵇诸史实,有许多草莽英雄,因缘时会,成王 称帝,到头来一场春梦,性命不保,说起来大都是吃了这四个字的亏。『 这番议论,胡雪岩心领神会,大有领悟,每次跟嵇鹤龄长谈,总觉得深有所得,当然,也深深领受了朋友之乐,不过这份乐趣,较之与郁四、尤五,甚至王有龄在一起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说实在,我的见识,实在在大哥之下。』他心悦诚服地说,『为人真是不可不读书。』 『 「世事洞明皆学问」,光是读死书,做八股,由此飞黄腾达,倒不如一字不识,却懂人情世故的人。』 『大哥这话,又是牢骚了!』胡雪岩知道,科甲出身的官儿,看不起捐班,但捐班中有本事的,一样也看不起科甲中的书呆子。 『你说他牢骚,他说他老实话也可以。』 『我倒说句老实话,』胡雪岩忽然想起,『也是极正经的话,大哥,你还打算不打算「下场」?』 嵇鹤龄是俗称秀才的生员,『下场』是指乡试,他自然也打算过,『「下场」也不容易,』他说,『辕门听鼓,闲了好多年,刚得个差使,辞掉了去赴乡试,就算侥幸了,还有会试。这一笔浇裹哪里来?』 『这怕什么?都是我的事。』 『论你我的交情,果真我有秋风一战的雄心,少不得要累你。不过,想想实在没有意思。』 『何以呢?』胡雪岩怂恿地说,『今年甲寅,明年乙卯才是大比之年,有一年多的功夫,正好用用功。』 嵇鹤龄是久绝此想了,摇摇头说∶『时逢乱世,哪里都可以立功名,何必一定要从试场去讨出身?越是乱世,机会越多。其中的道理,我想,你一定比我还清楚。』 这又是一个启示,胡雪岩想想果然,自己做生意,都与时局有关,在太平盛世,反倒不见得会这样子顺利,由此再往深处去想,自己生在太平盛世,应变的才具无从显见,也许就庸庸碌碌地过一生,与草木同腐而已。 感慨之下,不由得脱口说了一句∶『乱世才会出人材!』 『这话倒是有人说过。』嵇鹤龄有着嘉许之意,『以上下五千年,人材最盛的是秦未汉初跟魏、蜀、吴三分的时候,那时候就是乱世。』 『如今呢?』胡雪岩说,『也可以说是乱世。就不知道后世来看,究竟出了多少人材?』 『不会少!只说眼前,雪岩,你不要妄自菲薄,象你就是难得的人材。』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就这时候,阿巧姐来请用饭,馆子里叫的菜,十分丰盛,另外一大盘陆稿荐的酱肉,自然也有那不登大雅的食物在内。 『你也一起来吃吧!』胡雪岩对阿巧姐说。 『哪有这个规矩?』她笑着辞谢。 『又没有外人。』嵇鹤龄接口说道,『我跟雪岩都是第一趟到苏州,要听你谈谈风土人情。』 听得这样说,再要客套,就显得生分了。阿巧姐心想,反正也要照料席面,站着显得尴尬,倒不如坐了下来。 于是她打横作陪,一面斟酒布菜,尽主人的职司,一面跟嵇鹤龄谈家常。 苏州女人长于口才,阿巧姐又是历练过的,所以嵇鹤龄觉得她措词得体、声音悦耳,益生好感。 这一来,一顿酒便喝得时候长了,喝到四点多钟,方始结束。等嵇鹤龄一走,周一鸣跟着就到,阿巧姐的事,已经顺顺利利谈成功,只待『过付』,便可『成交』。 『恭喜,恭喜!』胡雪岩笑着问阿巧姐说∶『你算是脱掉束缚了。』 『多亏周先生费心!』阿巧姐向周一鸣道了谢,接着又歉然他说∶『明天只怕还要劳驾。』 于是胡雪岩代为说明,要请他陪阿巧姐再回木渎去一趟,将她的弟弟领了出来。周一鸣自然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 经过这一番细谈,又到了晚饭时分,胡雪岩留下周一鸣吃饭,自己只喝着茶相陪,口中闲谈,心里在打主意。等盘算定了,闲闲问道∶『老周,我倒问你一句话,你平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发达了是怎么个样子?』 周一鸣无从回答,『我没有想过。』他很坦率地说,『混一天,算一天!』 『这样子总想过,譬如说,要做个怎么样的官,讨个怎么样的老婆?』 『我在家乡有一个。』周一鸣说,『我那女人是从小到我家来的,比我大两岁,人根贤惠,一直想接她出来,总是办不成功。』 『这总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说,何以办不成功?』 『这还不容易明白?说来说去,是个钱字。』周一鸣不胜感慨地说,『这两年,一个人混一个人,替人跑腿,又不能在哪里安顿下来。想想不敢做那样冒失的事,』 『那么,你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把你女人接出来?』 『现在就有希望了。』周一鸣换了副欣慰的神情,『多亏胡大老爷照应。 这趟到扬州,谋好差使,如果靠得住一年有二百两银子的入息,我就要接我女人出来,让她过几天安闲日子了。『 『这也不算什么。』胡雪岩说,『照我想,象你这样的人,一个月总得要有五十两银子的入息,才不委屈你。』 『哪有这样的好事?』周一鸣说,『如果哪个给我这个数,我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 『这话是真的?』 周一鸣是信口而答,此刻发现胡雪岩的神色相当认真,倒不敢随便回答了。 『我们随便谈谈。』胡雪岩放缓了语气,『无所谓的。』 话虽如此,周一鸣却必得认真考虑,看胡雪岩的神情,倒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只好这样答道∶『若是胡大老爷要我,我自然乐意。』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摇着手说,『我用人不喜欢勉强。』 『我是真心话。跟胡大老爷做事,实在痛快,莫说每月五十两,有一半我就求之不得了。』 看他说得恳切,胡雪岩也就道破了本意,他说他想用周一鸣,是这天跟嵇鹤龄畅谈以后的决定。他预备论年计薪,每年送周一鸣六百两银子,年终看盈余多少,另外酌量致送红利。要周一鸣仔细想过以后再答复他,如果不愿意,仍旧想到扬州,他也谅解,因为厘金关卡上的差使,到底是『官面上的人』。 『哪个要做那种「官面上的人」?我也无需仔细想,此刻就可以告诉胡大老爷,一切都遵吩咐。』 『好!』胡雪岩欣然说道∶『这一来,我们就是自己人了。』 不过,在周一鸣这一来反倒拘束了,不便再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匆匆吃完饭,自己收拾了桌子,接着便问起阿巧姐明日的行程。 『我把阿巧姐托给你了。』胡雪岩说∶『明天等立了笔据,你陪她到木渎。事情办完了,你把他兄弟带到上海来。回头我抄上海、杭州的地址给你。』 『那么,』阿巧姐听见了,走来问道∶『你呢?』 『我看嵇大哥的意思。』胡雪岩答道∶『明天再陪他一天,大概后天一早,一定要动身。现在有老周照应你,你落得从容,在木渎多住几天,以后有什么事,我请老周来跟你接头。总而言之,「送佛送到西天」,一定要把你安顿好了,我才算了掉一件大事。』 一则是当着周一鸣,阿巧姐不愿她与胡雪岩之间的『密约』,让局外人窥出端倪,再则是这两三日中,对胡雪岩的观感,又有不同,所以当时便作了表示。 『啥个「送佛送到西天」?我不懂!』 不管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反正对『送佛送到西天』这番好意,她并不领情,却是灼然可见的。胡雪岩也发觉了,自己说话稍欠检点,所以很见机地下提此事,只对周一鸣说∶『你早点请回吧!你自己有啥未了之事,最好早早料理清楚。我顺便有句话要叫你先有数,我做事是要「抢」的,可以十天半个月没事,有起事来,说做就要做。再说句不近情理的话,有时候让你回家说一声的工夫都没有。当然,你家里我会照应,天大的难处,都在我身上办妥。凡是我派出去办事的人,说句文绉绉的话∶决无后顾之忧。老周,你跟了我,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胡大老爷┅┅』 『慢点!』胡雪岩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称呼要改一改了。我的这个「大老爷」,是花银子买来的,不是真的坐堂问案的「大老爷」。如果是不相于的人,要这样子叫我,虽然受之有愧,不过既然有「部照」,好歹也是个官,朝廷的体制在那里,硬要不承认,就叫却之不恭。做生意没有什么大老爷、二老爷的,只有大老板、二老板。不过我也不喜欢分出老板、伙计来,我另外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刘庆生,一个叫陈世龙,都是我的得力帮手,他们都叫我胡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别的地方,我要跟你学,做生意,我说句狂话,你要跟我学,这个「先生」,就是你跟我学做生意的先生。』 『喔唷唷!』阿巧姐在旁边作出蹙眉不胜,用那种苏州女人最令人心醉的发嗲的神情说∶『闲话多是多得来!』 『话虽多,句句实用,』周一鸣正色说道,『胡先生,我就听你吩咐了。』 『就这样了。你明天一早来。』 就在周一鸣要离去的那一刻,金阊栈的伙计带进一个人来,这个人阿巧姐认得,是潘家的听差。 『他叫潘福。』阿巧姐在窗子里望见了,这样对胡雪岩说,『不晓得为啥来?如果是跟我有关系的事,不要随便答应。』说完,她将他轻轻一推。 于是胡雪岩在外屋接见潘福。来人请安以后,从拜匣里取出一封梅红帖子,递了上来,打开一看,是潘叔雅用『教愚弟』署名,请他吃饭,日期是第二天中午。帖子上特别加了四字,『务乞赏光』。 这就很突兀了!潘叔雅是十足的『大少爷』,对不相干的人懒于应酬,所以胡雪岩到潘家去过几次,根本就不请见男主人。而此时忽然发帖请客,必有所谓,被请的人自然要问一问∶所为何来? 『只为仰慕胡大老爷。』潘福答道∶『也没有请别位客,专诚请胡大老爷一个人。』 胡雪岩实在想不到潘叔雅是何用意?但此时亦不必去想,到明日赴宴,自然明白。当即取了一张回帖,向潘福说明准到,先托他代为道谢。 『敝上又说,如果胡大老爷明日上午不出门,或者要到哪里,先请吩咐,好派轿来接。』 『大概不出门,不过派轿来接,大可不必。』 『一定要的。敝上说,不是这样,不成敬意。』 既然如此,亦就不必客气。等潘福告薛去后,少不得与阿巧姐研究其事,彼此的意见相同,潘叔雅下此请帖,一则说是『务乞赏光』,再则要派轿来接,必是有事重托。至于所托何事,连住在潘家好几天的阿巧姐都无从猜测。 『不管它了!』胡雪岩说,『你让老周陪着你进城吧!顺便先在潘家姨太太那里探探口气,明天我到了,先想法子透个信给我。』 阿巧姐还有些恋恋不舍之意,但当着周一鸣不便多说什么,终于还是雇轿进了城。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早,胡雪岩进城逛了逛,看嵇鹤龄不在客栈,亦未惊动瑞云的表妹,悄悄回到金阊栈。十一点钟刚打过,潘家所派的轿子到了。 居然是顶大轿。问起来才知道潘叔雅一出生未几,他父亲就仿照扬州盐商的办法,花了两万银子,替他捐了个道员,三品官儿,照例可以坐绿呢大轿。按规矩,还可以有『顶马』,但这份官派,潘叔雅未摆,只是那顶大轿,十分讲究,三面玻璃窗,挂着彩绸的窗帷,轿檐上是彩色的缨络,轿杠包铜,擦得雪亮。轿子里盖碗、水果、闲食,还有一管水烟袋、两部闲书,一部《隔帘花影》、一部《野臾曝言》,如果是走长路,途中不愁寂寞,尽有得消遣。 胡雪岩还是第一趟坐大轿,看到四名轿伕抬轿的样子,不由得想起嵇鹤龄的话,嵇鹤龄讲笑话,说四名轿伕,各有四个字的形容,前面第一个昂首天外,叫做『扬眉吐气』,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因为位置正在『老爷,「前面,一放屁则』老爷『首当其冲,后面两名轿伕,前面的一个,视线为轿子挡住,因而叫做』不辨东西『,最后一个亦步亦趋,只有跟着走,那就是』毫无主意『。 据说军机大臣的情形,就跟这四名轿伕一样。军机领袖自然『扬眉吐气』,奏对时,照例由他一个人发言,所以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第三个进军机不久,还摸不清楚底细,以『不辨东西』形容,亦是刻画入微,至于最后一个,通称『打帘子军机』,当然是『毫无主意』了。 由此又想到何桂清的同年,军机大臣彭蕴章,不知位列第几?如果是『不敢放屁』,则又何能力何桂清说话?几时有机会倒要问一问他。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潘家,轿子一直抬到大厅檐外,才知道潘福的话靠不住,除了主人以外,另外还有两位客,一般是华服的贵公子派头。 宾主互揖以后,主人为胡雪岩引见两位新交。他猜得果然不错,一个叫吴季重,一个叫陆芝香,都是贵介公子,父兄皆是京官,本人是秀才。彼此道过仰慕,潘叔雅延入花园接待。 潘家的花园甚大,但房屋显得很旧了,只有一座楠木船厅是新建的,潘叔雅就在这里款客。男仆在厅外,厅内用两个丫头伺候,苏州的丫头得一俏字,一式滚花边的竹布衫、散脚裤,束得极细的腰,梳得极光的辫子,染得 极红的指甲。莺声呖呖地,叫潘、吴、陆三人都是『少爷』,只称胡雪岩才是『胡老爷』! 时已正午,就在船厅中开席。主人奉胡雪岩首座,不待他谦让,首先声明,客人只有胡雪岩一位,吴季重和陆芝香连陪客都不是,算是三个主人公请,有事要向胡雪岩请教。潘福的话是不错。 有事要托胡雪岩是他早已意料到,等酒过三巡,他先开口动问了,潘叔雅才细叙缘由。事起于阿巧姐的闲谈,跟潘家姨太太在一起盘桓,闺中无事,她把从尤五、怡情老二以及胡雪岩本人那里听来的许多故事,作为消遣之实。 胡雪岩的故事本来就与众不同,加以阿巧姐口齿伶俐,渲染入微,所以潘家姨太太深感兴趣。 于是这些故事又从枕上传到了潘叔雅的耳朵里。这一下,他对胡雪岩刮目相看!纨袴子弟交朋友,从不交平淡无奇的方正君子,一定要交『有趣』 的人物,或者能说会道,或者仪表出众,或者行事漂亮,照潘叔雅看,胡雪岩就是这一路人物。但是最使他佩服的,却是胡雪岩的义气,也就因为这一点,他要重托胡雪岩。 『胡大哥,』他叙入正题∶『苏州从没有这么乱潮!官兵打仗,保民不足,骚扰有余,我们三个都想到上海夷场上去看看,要请胡大哥照应。』 『是的。』胡雪岩平静地回答,心里在想,所谓照应,无非买房子之类,这是小事,于是又加了一句∶『好的,都在我身上。』 『我想这样,我有一笔现款,交给胡大哥,看怎么给我用出去?』潘叔雅说,『这笔款子数目不大,大概十二三万银子。』 十二三万银子,还说数目不大,好阔的口气。胡雪岩正要开口、吴季重抢在他前面说了。 『我跟叔雅的情形,差不多,有十万银子,也要请胡大哥替我费心用出去。』 『我的情形,稍为不同些。』陆芝香说,『我有一箱东西,放在苏州不放心,请胡大哥看看,是存在什么地方妥当。』 『喔,』胡雪岩问道,『是一箱什么东西?』 『是一只画箱。』 『芝香家府上的收藏,是有名的。』潘叔雅说,『有几件精品,还是明朝留下来的。』 就凭这句话,便可以想象得到那只画箱的珍贵。这一点胡雪岩却不敢轻易回答,只点点头说∶『我们再商量。』 所谓『商量』是推托之词,胡雪岩已经决定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果然吃力不讨好,也还罢了,就怕出了什么毛病,古玩古画是无法照样赔偿的。所以他作了这样一个明智的决定。 但陆芝香的目的,是希望在运出危城,转移到洋人所保护的夷场时,胡雪岩能保他的险,因而提到了尤五。 『听说胡大哥跟漕帮的首脑,是至交?』 这是不能敕也不必赖的,他点点头答道∶『是的。松江的漕帮,管事的老少两代,都很看得起我。』说到这里,胡雪岩很机警地想到,陆芝香说这话,自然有事要托尤五,那就落得放漂亮些,不必等他再开口,『如果老兄有什么事,只要力所能及,我可以代求。』 『是的。是要请胡大哥代求。』陆芝香说,『松江漕帮的势力及义地大 谈特谈,反将正事搁在一边。 胡雪岩一面应酬着,一面很冷静地在观察,很快地明白了这三位『大少爷』想移居上海, 一半是逃难,一个是向往夷场的繁华。照此看来,如今要替他们在上海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替他们每一家造一所住宅。 这三所『住宅』的图样,很快地就已在他的脑中呈现,是洋楼, 有各种来自西洋的布置,软绵绵的『梭化』椅,大莱台,还有烧煤或者烧木柴的壁炉。 这样想着,对于潘、吴两人的现款,胡雪岩也有了生利的办法。不过这个办法是『长线放远鹞』,要图急功近利,就根本无从谈起。如果他们是望远了看,那就对于自己的生意,也是一大帮助,胡雪合心想,有二十万可以长期动用的头寸,何不在上海再开一家钱庄? 这一转念间,才发觉自己义遇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仔细盘算了一会,想停当了,才找个他们谈话间的空隙,向潘叔雅说道∶『我有句话想动问。』 『好,好。你请说。』 『承两位看得起我,我不敢不尽心。不过两位对这笔现款,总有个打算,是做生意,还是放息,如果是放息,是长放,还是短放?总要先拿个大主意,我才好措手。』 潘叔雅向吴季重看了一下,以眼色征询意见。 『胡大哥,』吴季重只谈他自己的情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要逃难,苏州的入息自然中断了,田上的粗米收不列,市房也不知道保得往保不住?更不用淡什么房租。那时候,舍间一家十八口,养命之源,都靠这笔款子。实情如此,请你看着办。』 『我的情形也差不多。』潘叔雅说,『我自己一家不过十三口,只是寒族人多,如果都逃在上海,生活不济,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 『我明白了!』胡雪岩说∶『万一苏州沦陷,不知道哪一天恢复?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年,谁也不敢说。既然拿这笔款子作逃难的本钱,就得要细水长流,以稳当为第一。』 『 「细水长流」这话,说得太好了!』吴季重很欣慰地,『我就是这意思。』 胡雪岩点点头,放下筷子,两手按在桌上,作出很郑重的姿态∶『两位给我的这个责任不轻!我只能勉力以赴。我想应该作这么一个兼顾的打算。 第一,在上海夷场上,要有自己的住宅,第二,看每个月要多少开销,提出一笔钱来放息,动息不动本。住的房子有了,日常家用有了,先稳住了「老营」,就不妨放手干一番,余下的钱,或者买地皮,或者做生意。这样子做法,就朝最坏的地方去想,哪怕蚀光了,过日子依旧可以不愁,也就不伤元气。两位看我这个打算行不行?『 『怎么不行?太好了。』吴季重转脸说道∶『叔雅,这位胡大哥老谋深算,真正叫人佩服。』 朋友是从潘叔雅来的,听得这番赞扬,真所谓『与有荣焉』,所以他也极其得意。一高兴之下,马上唤着丫头说∶『你进去跟姨太太说,铁箱里有只拜匣,连钥匙都拿了来。』 『慢慢!』胡雪岩急忙阻止,『你现在先不要拿什么东西给我。』 『一样的。』播叔雅说,『我家里有五、六万的银票,先交了给胡大哥。』 『不,不!我们做钱庄的,第一讲究信用,第二讲究手续。等谈好了办 法,你们两位的款子,交到钱庄里来,我要立折子奉上,利息多寡,期限长短,都要好好斟酌。『 『也好!』潘叔雅说∶『那就请胡大哥吩咐。』 于是胡雪岩从买地皮,造房子谈起,一直谈到做洋货生意,大致有了个计划。购地造屋,以一万两银子为度,其余的对半分成两份,一半是五年期的长期存款,一半是活期存款,用来作为经商的资本。存放的钱庄,由胡雪岩代为介绍,实际上都等于长期存款,因为用来做生意的那一半活期存款,亦要听胡雪岩的主意,如果他的头寸紧,某一笔生意就可以不做,翻来覆去都听他口中一句话。 『好,我们就这样。』潘叔雅问陆芝香,『你呢?是怎么个主意?』 『听你们谈得热闹,我自然也要筹划筹划,在上海大家房子造在一起,走动也方便。』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谈的将来往在一起、朝夕过从的乐事。胡雪岩冷眼旁观,觉得这三个阔少,与庞二、高四、周五那班人,脾气又自不同,周、高等人到底自己也管过生意,比较精明,唯其比较精明,反容易对付,这三个却完全是不知稼穑艰难的大少爷,也许期望太高,不切实际,也许未经世途,不辨好歹,谈的时候什么都好。等一做出来,觉得不如理想,立刻就会有很难听的活,吃力而不讨好,那就太犯不着了。 于是他问∶『三位郁到上海去过没有?』 『我去是去过一次,那时只有四岁,什么都记不得了!』潘叔雅说,『他们两位最远到过常熟。』 『这样说,夷场是怎么个样子,你还是没有见过。』 『是啊!』潘叔雅说,『我今年四十二,四岁的时候,还是嘉庆年间,哪里来的夷场?』 『都说夷场热闹,我倒要跟三位说一句∶热闹是在将来。眼前热闹的,只是一小块地方,鱼龙混杂,不宜于象你们三位,琴棋书画,文文雅雅的人住。我倒想到一处,可以买一大块地皮住宅,那里现在还象乡下,将来等洋人修马路修到那里,就会变成闹中取静,住家的好地方。不过,这是我说,到底如何,要等你们自己去看了再说。』 『只要你说好就好,先买下来再说。』 『潘三哥的话是不错。』胡雪岩很率直的说,『不过我们是第一次联手做事,以后的日子也还长,所以第一趟一定要圆满。我现在倒有个主意,三位之中。哪位有兴,我陪着到上海先去看一看,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陆芝香很兴奋他说,『我早就想去玩一趟,只怕没有熟人,又不懂夷场规矩,会闹笑话。如今有胡大哥在,还怕什么?』 这一说,潘、吴二人的心思也活动了,但吴季重十分孝母、又有些舍不得轻离膝下,潘叔雅则因为有一笔产业要处分,其势不能远离,所以商量结果,决定还是由陆芝香一个人去。 『我们哪一天走?』他问。 『我想明天就动身。』 『唷!』陆芝香大为诧异∶『那怎么来得及?』 做生意的人出远门是常事,说走就走,象陆芝香这样的人、出一趟远门,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首先要挑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然后备办行李,打点送亲友的上仪,接着是亲友排日饯别。自己到各处去辞行,这样搞下去,如果 十天以后走得成,还算是快的。 胡雪岩明白这些情形,心想,不必跟他『讨价还价』了,就算多等他两三天,亦是无济于事,而自己的这两三天的工夫,却宝贵得很,不能无渭消耗,于是这样说道∶『好在我也不是急的事,你尽管从容,定了日子,我派人专程来迎接,或是我自己再来一趟,包你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到上海。』 『这样就再好都没有了。』陆芝香拿皇历来挑日子,本来挑在月底,又以端阳将届,要在家里过节,最后挑定了五月初七这个黄道吉日。 谈完正事,一席盛宴,亦近尾声,端上来四样『压桌菜』,只好看看,倒是小碟子装的八样酱菜,一扫而空,胡雪岩喝了一碗香梗米粥,抚抚肚子站起来说∶『我要告辞了,大概明天动身,不再来向各位辞行,等过了端午,我一定设法抽空,亲自来接芝香兄,那时候再叙吧!』 潘叔雅还要留他多坐,吴季重和陆芝香又要请他吃晚饭。胡雪岩觉得对这班『大少爷』,不必过于迁就,所以一律托词拒绝,厚犒了潘家的婢仆,仍旧坐着那乘装饰华美的四人大轿出阊门。 这时不过午后两点钟,胡雪岩一面在轿中闭目养神,一面在心里打算,这一下午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立阿巧姐恢复自己之身的那张笔据,一杯茶的工夫就可了事。余下来的工夫,都可用来陪嵇鹤龄,等下进城,不妨到慕名已久,据说还是从明朝传下来的一家『孙春阳』南货店去看看。 打算得倒是不错,不想那顶四人大轿害了他,阊门外是水陆要道,金间栈成了名符其实的『仕宦行台』,而苏州因为江宁失守,大衙门增多,所以候补的、求差的、公干的官员,平空也添了许多,近水楼台,都喜欢住在金阊栈,看见这顶四乘大轿,自然要打听轿中是哪位达官? 胡雪岩性情随和,出手豪阔,金阊栈的伙计,无不巴结,于是加油添酱,为他大大吹嘘了一番,说他是浙江官场上的红人,在两江也很吃得开,许巡抚是小同乡,何学使是至交,亲自来看过他两次。总督佑大人派了戈什哈送过一桌燕菜席,这顶四人大轿是苏州城里第一阔少,一生下来就做了道台的潘大少爷派来的。把胡雪岩形容成了一个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通天教主』。 恰好潘、吴、陆三家又讲究应酬,送路菜的送路菜,送土仪的送土仪,派来的又都是衣冠整齐的俊仆,这一下越显得胡雪岩交游广阔,伙计所言不虚。于是纷纷登门拜访,套交情,拉关系,甚至还有来告帮的,把个胡雪岩搞碍昏头搭脑,应接不暇。直到上灯时分,方始略得清静。 『胡先生!』周一鸣提出警告∶『你老在这里住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苦笑着说,『这不是无妄之灾?』 『潘倒不是这样说。有人求还求不来这洋的场面,不过你老不喜欢这样子招摇。我看,搬进城去住吧!』 『明天就要走了。一动不如一静,只我自己避开就是了。』 好在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已经办妥,于是胡雪岩带着阿巧姐的那张笔据,与周一鸣约了第二天再见,然后进城,一直去访嵇鹤龄。谈起这天潘叔雅的晚宴,嵇鹤龄大为惊奇,自然也替他高兴。 『真正是「富贵逼人来」!雪岩,我真想不到你会有这么多际遇!』 不过嵇鹤龄是读书人,总忘不了省察的工夫,看胡雪岩一帆风顺,种种意想不到的机缘,纷至沓来,不免为他忧虑,所以接下来便大谈持盈保泰的道理,劝他要有临深履簿的警惕,处处小心,一步走错不得。 话是有点迂,但胡雪岩最佩服这位『大哥』,觉得语重心长,都是好话, 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最后便谈到了彼此的行期。 『动身的日子一改再改,上海也没有信来,我心里真是急得很!』胡雪岩问,『不知道大哥在苏州还有几天耽搁?如果只有一两天,我就索性等你一起走。』 『不必。我的日子说不定。你先走吧!我们在杭州碰头。』 『那也好!』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要到孙春阳看一看,顺便买买东西。铁定下午开船。明天我就不来辞行。』 『我也不送你的行。彼此两免。』桩鹤龄说,『提起孙春阳,我倒想起在杭州临走以前,听人谈起的一个故事,不妨讲给你听听。这个故事出在方裕和。』 方裕和跟孙春阳一样,是一家极大的南北货行,方老板是有『徽骆驼』 之称、专出典当朝奉的徽州人,刻苦耐劳,事必躬亲,所以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提起这一行业,在杭州城内首屈一指。 哪知道从两年以前,开始发生货色走漏的毛病,而且走漏的是最贵重的海货、鱼翅、燕窝、于贝之类,方老板明查暗访,先在店里查,伙计中有谁手脚不干净?再到同行以及馆子里去查,看哪家吃进了来路不明的黑货?然而竟无线索可寻。 到了最近,终于查到了,是偶然的发现,发现有毛病的是『火把』——用于竹子编扎的火炬,寸许直径三尺长,照例论捆卖,贵重的海货,就是藏在火把里,走漏出去的。 方老板头脑很清楚,不能找买火把的顾客,说他勾结店中的伙计走私,因为顾客可以下承认,反咬一口,『诬良为盗』,还得吃官司。考虑结果,声色不动,那捆有挟带的火把,亦依旧摆在原处。 不久,有入来买人把,去接待『顾客』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名伙计,也是方老板的同宗,不但能干,而且诚实。这一下方老板困惑了,这个人忠诚可靠,决不会是他走私。也许误打误撞,一时巧合,决定看一看再说。 过了几天,又发现火把中有私货,这次来买火把的是另一个人,但接待的却仍是那方姓伙计。这就不会是巧合了,他派了个小徒弟,暗中跟踪那名『顾客』,一跟跟到漕船上。这就很容易明白了,怪不得本地查不出,私货都由漕船带到外埠去了。 于是有一天,方老板把他那同宗的伙计找来,悄悄地问道∶『你在漕船上,有朋友没有?』 『没有。』 说是这样说,神色之间,微微一惊,方老板心里明白,事无可疑了,如今要想的是处置的办法。谈到这里,嵇鹤龄问道∶『雪岩,换了你做方老板,如何处置?』 『南北货这一行,我不大熟悉。不过看这样子,店里总还有同伙勾结。』 『是的,有同伙勾结。』 胡雪岩略想一想说∶『南北货行的规矩,我虽不懂,待人接物的道理是一样的。我有我的处置办法,你先说,那方老板当时怎么样?』 方老板认为他这个同宗走私,能够两年之久,不被发觉,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同时这件事既有同伙勾结,闹出来则于信誉有损,而且势必要开除一班熟手,生意亦有影响,所以决定重用此人,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 这一来,那方伙计感恩图报,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偷漏的弊病发生。 听嵇鹤龄讲完,胡雪岩点点头说∶『那个老板的想法不错,做法还差一点。』 嵇鹤龄大为诧异,在他觉得方老板的处置,已经尽善尽美,不想在胡雪岩看,还有可批评之处,倒有些替方老板不服气。 『噢!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做贼是不能拆穿的!一拆穿,无论如何会落个痕迹,怎么样也相处不长的。我放句话在这里,留待后验,方老板的那个同宗,至多一年工夫,一定不会再做下去。』 『嗯,嗯!』嵇鹤龄觉得有些道理了,『那么,莫非不闻不问?』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说,『照我的做法,只要暗中查明白了,根本不说破,就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叫他专管查察偷漏。莫非他再监守自盗?』 『对!』嵇鹤龄很兴奋他说,『果然,你比哪个生意人都高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才是入于化境了。』 『不过话要说回来,除非那个人真正有本事,不然,这样;做法,流弊极大、变成奖励做贼。所以我的话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大哥,』他说,『我常常在想到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带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说话,随机应变之外,还要从变化中找出机会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 『我看你也就差不多这个本事了。』嵇鹤龄又不胜惋惜地说,『你就是少读两句书。』 说到此事,胡雪岩只有摇头,嵇鹤龄倒是想劝他折节读书,但想想他那样子忙法,何来读书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声了。 到了第二天,刚刚起身,又有个浙江到江苏来公差的佐杂官儿,投帖来拜。胡雪岩一看这情形,果真应了周一鸣的话。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托客栈去通知他的船老大,当天下午启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临走时留下话,如果周一鸣来了,叫他到城内吴苑茶馆相会,不见不散。 坐上轿子,自觉好笑,世间的麻烦,有时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愿做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头来,这是哪里说起? 自然,他也有些懊恼,一清早在自己住处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 这样怏怏然进了城,便觉意兴阑珊,只在吴苑喝茶,听隔座茶客大谈时事。那人是浓重的湖南口音,相当难懂,而且声音甚大,说话的神态,亦颇不雅,指手画脚,口沫横飞,胡雪岩深为不耐。但看他周围的那些听众,无不聚精会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着心细听。 慢侵听懂了,是谈曾国藩在湖南省城长沙城外六十里的靖港,吃了败仗,愤而投水,为人所救的情形。湖南的藩司徐有王、臬司陶恩培本来就嫌曾国藩是丁忧在籍的侍郎,无端多事,办什么团练,分了他们的权柄,所以会衔申详巡抚骆秉章,请求出奏弹劾曾国藩,同时遣散他的部队。 骆秉章还算是个明白人,而且他刚请到一位襄办军务的湘阴名士左宗棠,认为曾国藩已经上奏自劾,不可以再落井下石,而且战事正紧,也不是裁军的时候,所以骆秉章断然拒绝了徐、陶两人的要求。 哪知就在第二天,归曾国藩节制的长沙协副将塔齐布。败太平军于湘潭。 湖南的提督鲍起豹,上奏自陈战功,朝廷拿曾国藩自动与鲍起豹表功的奏招一比较,知道吃败仗的应该奖励,『打胜仗』的根本不曾出兵,于是一道上 谕,免了鲍起豹的官,塔齐布则以副将越过总兵这一阶,超擢为指挥一省绿营的湖南提督。 部将尚且如此,主帅的地位决不会动摇,自可想可知。徐有王和陶恩培大为不安,深怕曾国藩记仇,或者塔齐布要为他出气,随便找他们一个错处,参上一本,朝廷一定准奏。因而两个人约好了,到长沙南门外高峰寺,曾国藩驻节之处,磕头道贺兼道歉。 这是一大快事,听的人无不抚掌,『曾恃郎吃了这个败仗,反而站住脚了。』那人说道,『士气反比从前好,都是朝廷明见万里,赏罚公平的缘故。』 『正是,正是!「』好些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由此开始,谈话便乱了,你一言,我一语,胡雪岩只觉得意气激昂,心里暗暗在想∶真叫『公道自在人心』,看样子洪杨的局面难以久长。一旦战局结束,抚辑流亡,百废俱举,那时有些什么生意好做?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须抢在人家前面,才有大钱可赚。 于是海阔天空地胡恩乱想,及至警觉,自己不免好笑,想得太远了!再抬头看时,茶客寥寥无几,早市已经落场,辰光近午,周一鸣不知何以未来? 这一上午就此虚耗,胡雪岩叹口气站起身来,付过茶帐,决定到孙春阳去买了土产,回客栈整顿行装上船。 刚走出吴苑,劈面遇着周一鸣,彼此叫应,胡雪岩问道。『哪里来?』 『我从闸门来。』周一鸣答道∶『一早先到潘家去看阿巧姐,约好明天上午到木读。阿巧姐要我陪她到金间栈,才知道你老进城了。』 『喔,那么阿巧姐呢?』 『她在客栈里收拾东西,叫我来接胡先生。』周一呜说,『听客栈里的人说,你老今天动身,所以有些行李已经发到船上去了。』 『噢。』胡雪岩问道∶『孙春阳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在吴趋坊。』 于是周一鸣领路,安步当车到了吴趋坊以北的孙春阳,门口一株台抱不交的大树,光秃秃的却有几枝新芽,证明不是桔树。周一鸣告诉胡雪岩说,这株老树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此地原是唐伯虎读书之处。 胡雪岩对这个古迹,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孙春阳的那块招牌,泥金的底子,已经发黑,『孙春阳』三字,亦不甚看得清楚,然而店它却有朝气,一眼望去,各司其事,敏捷肃穆。有个白胡子老头,捧着管水烟袋,站在店堂中间,左右顾眼,拿着手里的纸媒儿,指东指西,在指挥伙计、学徒招呼客人。 奇怪的是有顾客,不见货色,顾客交易,付了钱手持一张小票,往后走去,不知是何花样? 『孙春阳的规矩是这样,』周一鸣为他解释,『办事分六房,下是衙门里吏、户、礼、兵、刑、工六帚,是南货、北货、海货、腌腊、蜜饯、蜡烛六房。前面付钱开票,到后面凭票取货。』 『顾客看不见货色,怎么挑?或者货色不合,怎么办?』 『用不着挑的,说啥就是啥,货真价实。』周一鸣说∶『孙春阳做出牌子,货色最道地,斤两最足,老少无欺。如果这里的货色不满意,就没有再好的货色了。』 『牌子做到这么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胡雪岩亲自上柜,买的是茶食和蜡烛,也买了几条火腿,预备带回 杭州跟金华人腿去比较优劣。付款开票,到货房交涉。要店里送到金阎栈。 孙春阳的牌子真是『硬』,说是没有为客送货的规矩,婉词拒绝。 『这就不对了!』胡雪岩悄悄对周一鸣说∶『店规不是死板板的。有些事不可通融,有些事要改良,世界日日在变,从前没有外国人,现在有外国人,这就是变。做生意贵乎随机应变。孙春阳从明朝传到现在,是因为明朝下来,一直没有怎么变,现在不同了,海禁大开,时势大变,如果还是那一套几百年传下来的古规矩,一成不变,我看,孙春阳这块招牌也维持不久了。』 周一鸣也觉得大宗货色,店家不送,是件说不通的事。听了胡雪岩的话,心里好好体会了一番,因为他晓得这是胡雪岩在教导,以后跟着他做生意,得要记住他这番话,随机应变,处处为顾客打算。 照胡雪岩的打算,本想在城里吃了午饭再回金阊栈,现在因为有几大篓的茶食之类的拖累,不得不雇个挑伕,押着出城。到了金阊栈,只见阿巧姐已将他的箱笼什物,收拾得整整齐齐, 堆在一边,只等船家来取。 于是唤来金阊栈的伙计,一面准备午饭,一面吩咐结帐。等吃了饭,付过帐,阿巧姐送胡雪岩到船上,送到船上,却又说时候还早,不妨坐一回。 周一鸣知趣,托词避到岸上去了。 胡雪岩归心如箭,急待开船,但阿巧姐不走,却不便下逐客令。看她站在那里,默然有所思的神气,又不免诧异,当即问道∶『可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阿巧姐在想心事,一时未听清他的话,眨着眼强笑道∶『你说啥?』 『我说∶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话?』她迟疑了一下,『又象有,又象没有。』 这就是说,不过不忍舍去,想再坐一会。胡雪岩觉得她的态度奇怪,不弄弄清楚,一路回去,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个疙瘩,所以自己先坐了下来,歪身过去,拉开一张骨牌凳,示意她也坐下。 一个是在等她开口,一个是在找话好说,想来想去,想到有件事要问∶『昨天,潘家三少请你吃饭,到底为啥?是托你在上海买地皮、造房子?』 『你已经晓得了。』 『晓是晓得,不太清楚。』 于是胡雪岩很扼要地把昨天聚晤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你过了节还要到苏州来?』 『不一定,要着我有没有工夫。我看是来不成功的,将来总是让老周辛苦一趟。』 『那时候┅┅,』阿巧姐说,『我不晓得在哪里?』 这是变相的询问,问她自己的行止归宿?胡雪岩便说∶『到那时候,我想一定有好消息了。』 『好消息?』阿巧姐问∶『什么好消息?』 这是很明白的,自然是指何桂清筑金屋,胡雪岩不知道她是明知而装傻,还是真的没有想到?心里不免略有反感,便懒得理她,笑笑而已。 『有工夫,你最好自己来!』 『为什么呢?』 『到那时候,我也许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何不此刻就说?』 『自然还不到时候。』阿巧姐又说,『也许有,也许没有,到时候再说。』 言词闪烁,越发启人疑窦。胡雪岩很冷静地将她前后的话和恋恋不舍的神态,合在一起来想,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此刻她还在彷徨,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那一何,这一只手却还不肯放弃这一胡。然而这倒不是她取巧,无非这几日相处,易生感情,遽难割舍罢了。 意会到此,自己觉得应该有个表示,但亦不宜过于决绝,徒然刺伤她的心,所以用恳切规劝的语气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终身已定,只等着享福就是了。』 『唉!』阿巧狙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啥地方来的天官赐?』 胡雪岩一愣,旋即明白,苏州人好说缩脚语,『天官赐』是隐个『福』 字,于是笑道∶『你真是得福不知,好了,好了,』他摆出不愿再提此事的神态,『你请上岸吧!我叫老周送你回去。』 『还早!』阿巧姐不肯走,同时倒真的想起一些话,要在这时候跟胡雪岩说。 算了,算了!胡雪岩在心里说,多的日子也过去了,何争这一下午?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些什么花样。所以索性取出孙春阳买的松子糖之类的茶食,一包包打开,摆满了一桌子说∶『你慢慢吃着谈。』 阿巧姐笑了,『有点生我的气,是不是?』 『我改了主意了。今天不走!』胡雪岩又说,『不但请吃零食,还要请你吃了晚饭再走。』 『这还不是气话?』 『好了,好了!』胡雪岩怕真的引起误会,『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而且也没有什么可气的。你一定还有许多话,趁我未走以前,尽量说吧!』 『这倒是真话,我要托你带两句话到上海。』阿巧姐拈了颗杨梅脯放在嘴里,『请你跟二小姐说┅┅』 说什么呢?欲言又止,令人不耐,胡雪岩催问着∶『怎么样,要跟老二说啥?』 『我倒问你,尤五少府上到底怎么样?』阿巧姐补了一句∶『我是说尤五奶奶,是不是管五少管得很紧?』 问到这话,胡雪岩便不必等她再往下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劝者二,跟尤五少说一说,让他接口家去,是不是?』他问。 『是啊!外面借小房也不是一回事。』 『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有七姑奶奶在那里,从中自会安排。』胡雪岩说,『五奶奶人最贤慧,不管尤五少的事。』 『那么,为什么不早早办了喜事呢?』 这自然是因为尤五的境况,并不顺遂,无心来办喜事。不过这话不必跟阿巧姐说,他只这样答道∶『我倒没有问过他,不知是何缘故。我把你的话带给老二就是了。』 说到这里,只见舱门外探进一个人来,是船老大来催开船,说是天色将晚,水关一闭,就得明天早晨才能动身。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有何学台的名片,可以「讨夫」。』 这意思是只等阿巧姐一走,哪怕水关闭了,他也要开船。意会到此,她实在不能再逗留了,便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也不留,一面派人上岸招呼周一鸣来接,一面送客。等阿巧人袅袅娜娜地上了岸,船老大油去跳板,正侍开船,忽然周一鸣奔了来,大声喊 道,『慢慢,慢慢!』 胡雪岩就站在舱门口,随即问道∶『还有什么话?』 『阿巧姐有个戒指,掉在船里了。』 于是重新搭起跳板,让阿巧姐上船,胡雪岩问她,是掉了怎么样的一个戒指?她支支吾吾地,只是在般板中低头寻找。这就令人可疑了。胡雪岩故意不理,不说话也不帮她找,只站着不动。 他是出于好玩的心理,要看她如何落场?阿巧姐却以为胡雪岩是看出她说假话,心中不快,有意造成僵局,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了。 于是,她仰起身子站定脚,用女孩子赌气的那种声音说∶『寻不着这个戒指,我不走!』说完,气鼓鼓地坐了下来,眼睛偏到一旁去望,是气胡雪岩漠不相关的态度。 这让他诧异了,莫非真的掉了一个戒指?看样子是自己弄错了。因而赔笑说道∶『你又不曾说明白,是怎样一个戒指,我想帮你寻,也无从寻起。』 这话道理欠通,阿巧姐便驳他∶『戒指总是戒指,一定要说明白了,你才肯劳动贵手,帮我去寻?』 『好,好!』胡雪岩摇摇手说∶『我都要走了。何必还斗两句口。』他定神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走,我们上岸!』 『上岸?』阿巧姐愕然相问∶『到哪里去?』 『进城。』胡雪岩说,『你的戒指也不要寻了,我赔你一个,到珠宝店里,你自己去挑。』 这一下就象下象棋『将军』,一下子拿阿巧姐『将』住了,不知如何应付?支支吾吾地答道∶『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你赔。』 胡雪岩回答得极快∶『那也就不要寻了!你就再坐一会儿,让老周送你回潘家。我到了上海,自会写信给你。』 能够再与胡雪岩相聚片刻,而且又听得这样一句话,她觉得也可满意了,所以刚才那种绷紧了脸的神情,不知不觉的消失,重重的钉了一句∶『你自己说的,要写信来!看你守不守信用。』 『一定会守。我自己没有空写信,请古大少写,或者请七姑奶奶写。』 『七姑奶奶通文墨?』 『好得很呢!她肚子里着实有些墨水。』胡雪岩说,『我都不及她。』 这在阿巧姐听来,好象是件极新鲜有趣的事,『真看不出!』她还有些不信似的,『七姑奶奶那副样子,不象是通文墨的人。』 『你是说地不够「文气」是不是?』胡雪岩说∶『人不可貌相!七姑奶奶的为人行事,另有一格,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接着,他讲了七姑奶奶的那段『 妙事』,有意灌醉了古应春,诬赖他『酒后乱性』,以至于逼得古应春指天发誓,一定要娶七姑奶奶,决不负心。 阿巧姐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正是新闻了。哪里有这样子做事的?』她说、『女人的名节最重,真有这样的事还要撇清,没有这样的事,自己拿烂泥抹了一脸。这位七姑奶奶的心思,真是异出异样!』 『是啊,她的心思异出异样。不过厉害也真厉害,不是这样,如何叫老古服服帖帖?』胡雪岩掉了一句文∶『欲有所取,先有所予,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对的。』 阿巧姐不作声,脸色慢慢转为深沉,好久,说了一句∶『我就是学不到七姑奶奶那样的本事。』 那副神色加上这么句话,言外之意就很深了,胡雪岩笑笑,不肯搭腔。 见此光景,阿巧姐知道胡雪岩是『吃了秤砣——铁心』了,再挨着不走,也未免大自轻自贱!所以霍地站了起来,脸扬在一边,用冷冷的声音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只向外高喊一声∶『搭跳板!』 跳板根本没有撤掉,而且他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是有意这样喊一声。 阿巧姐心里有数,这就是俗语说的∶『敲钉转脚』,将她离船登岸这回事,弄得格外牢靠,就算她改变心意,要不走也不行了。 做出事来这么绝!阿巧姐那一片微妙的恋意所转化的怨恨,越发浓了,『哼!』她冷笑一声,『真正气数,倒象是把我当作「瘟神」了!就怕我不走。』 这一骂,胡雪岩亦只有苦笑,一只手正插在袋里,摸着表链子上系着的那只『小金羊』,突然心潮起伏,几乎想喊出来∶『阿巧,不要走!』 然而她已经走了,因为负气的缘故,脚步很急也很重,那条跳板受了压力,一起一伏在晃荡,她虽握着船老大伸过去的竹稿当扶手,到底也是件危险的事!胡雪岩深怕她一脚踩空,失足落水,瞠目张口,自己吓自己,什么话都忘记说了。 等他惊魂一定,想要开口说句什么,阿巧姐已经上了轿,他只有高声叫道∶『老周,拜托你多照料!』 『晓得了!请放心。』周一鸣又扬扬手说,『过几天我就回上海,有要紧事写信,寄到金阎栈转好了。』 二十六胡雪岩到了上海,仍旧在投大兴客栈,行李还不曾安顿好,就写条子叫客栈专人送到七姑奶奶的寓所,请古应春来相会。 不到一个钟头,古应春亲自驾着他的那辆『亨斯美』赶到大兴客栈,一见面叫应了,什么话不说,先仔细打量胡雪岩的行李。 『怎么回事,老古!』 『阿巧姐呢?』 『没有来!』胡雪岩说,『事情大起变化,你想都想不到的。』 『怎么样呢?』 『说来话长。回头有空再谈。喂,』他问,『五哥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古应春又问∶『阿巧姐呢?怎么事情起了变化?你要言不烦说两句。』 胡雪岩不知道他何以对阿巧姐特别关心,便反问一句∶『你是不是派人到木渎去谈过?』 『你先不用管这个,只说阿巧姐怎么样了?』 『名花有主,是我一手经理。不久,就是何学台的姨太太了。』接着,便讲移植这株名花的经过,胡雪岩虽长于口才,但经过太曲折,三言两语说不完,站着讲了一刻钟,才算说清楚。 『这样也好!』古应春拉着他的袖子说,『走!去晚了,七姐的急性子,我是晓得的,又要埋怨我。』 『慢来,慢来!』胡雪岩按住他的手说,『我的话告诉你了,你一定也有话,怎么不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的。到家再说。』 等坐上马车,古应春承认曾派人到木渎去谈过阿巧姐的事,但一场无结果,派去的人下会办事,竟连未能成功的原因何在,都弄不清楚。 『我倒比你清楚。阿巧姐吃了一场惊吓,由此让我还交了三个朋友,都是苏州的阔少,有一大笔款子要我替他们用出去。』胡雪岩笑道∶『老古,我这一趟苏州,辛苦真没有白吃,谈起个中的曲折,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事情大多,东一句,西一句,扯来扯去,古应春一时也听不清楚,只知道他这趟大有收获。彼此在生意上休戚相关,胡雪岩有办法,他自然也感到兴奋。 转眼间到了七姑奶奶寓所,马蹄声音是她听熟的,亲自下楼来开门,老远就在喊∶『小爷叔,你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胡雪岩说∶『先告诉你一桩开心的事,你总说苏州的糖食好吃,我替你带了一大篓来,放在「石灰缸,里,包你半年都吃不完。』 『谢谢,谢谢!』七姑奶奶口中是对胡雪岩说话,眼睛却看着古应春。 『阿巧姐不来了!』古应春轻声对她说,『她也不会姓胡了。』 『怎么闹翻了?』 『不是,不是。你不要乱猜,回头再跟你说。总而言之,可以放心了!』 『嗯,嗯!』七姑奶奶很高兴地拍拍胸。 胡雪岩听他们这番对答,越觉困惑,『老古,』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事可以放心?』 『现在不会「白板对煞,了,』七姑奶奶搭腔,『大家都可以放心。小爷叔,快上楼来,看看哪个来了?』 上楼掀帘一看,合笑凝睇的竟是芙蓉,胡雪岩惊喜之余,恍然大悟所谓『白板对煞』作何解。 『你是怎么来的?』 『我跟三叔一起来的。』芙蓉说,『一到就住在七姐这里。本来要写信告诉你,七姐说不必,你就要回来的。』 『那么三叔呢?』 『他就住在不远一家客栈。』古应春笑道∶『这位先生真是妙人!从他一来,你晓得哪个最开心?』 『哪个最开心?』胡雪岩想了想说∶『照我看,只有他自己。』 大家都笑了,『还有一个,』古应春指着七姑奶奶∶『她!』 这一说,胡雪岩又大惑不解了,『何以七姐最开心?』 『你想呢?我们这位姑奶奶一刻都静不下来的,现在听了你小爷叔的话,要学做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叫她怎么坐得住?刘三爷一来算救了她了,他每天到各处去逛,看了希奇古怪的花样,回来讲给她听,真好比听大书。』 『听大书都没有听刘三叔说笑话来得发噱。』七姑奶奶也爽郎地笑着,『这个人真有趣。』 『来了,来了!』古应春说,『他的脚步声特别。』 因为有此一句话,胡雪岩便先注意门帘下的脚,原来刘不才着的是一双只有洋人用的黑色革履,上了油,擦得闪闪发亮。身上只穿长袍,未着马褂,那件袍子纯黑,非绸非缎,细细看去,才知是洋人用来做礼服的呢子,刘不才别出心裁,做成长袍,配上水钻的套扣,显碍相当别致,也相当轻佻。 『喔!』刘不才先开口,『你总算回来了!人象胖上点。』 胡雪岩先答他的话,忍着笑将他从头看到底,『刘三爷,』他又似嘲弄,又似佩服他说∶『你真正时髦透顶了!』 『刘三爷真开通。』古应春也说∶『叫我就不敢穿了这一身奇装异服,招摇过市。』 『这有啥要紧?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七姑奶奶帮刘不才说话,『 「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刘三爷这身打抢真叫俏!看上去年纪轻了十几岁。』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闲话少说,』古应春问道∶『我们是下馆子,还是在家吃饭?』 『在家吃吧!』胡雪岩说,『我不想动了。』 于是七姑奶奶和芙蓉都下厨房去指挥娘姨料理晚餐,胡雪岩开始畅谈此行的经过,因为有刘不才在座,关于阿巧姐的曲折,自然是有所隐讳的。 『照此看来,刘不才来得正好,』等听完了,古应春异常兴奋他说,『五月初七去接陆芝香,就请刘三爷去。』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将来陪他们吃喝玩乐,都是刘三爷的事。何学使经过上海,也归刘三爷接待。』 『好的!』刘不才欣然答应,『都交给我。包管伺候得他们服服帖帖。』 『你这身衣服,』古应春说,『陆芝香或许不在乎,在何学使一定看不顺眼。』 『我懂,我懂!』刘不才说,『陪啥人穿啥衣裳,我自己有数。』 『我在想,』胡雪岩说,『将来刘三爷跟官场中人打交道,甚至到家里去的机会都有,有个功名在身上,比较方便得多。我看,捐个官吧?』 『最好不捐。一品老百姓最大。』 胡雪岩很机警,听出刘不才的意思,不捐官则已,要捐就要捐得象样,不过自己也不过『州县班子』,不能替刘不才捐个『知府』,所以这样说道∶『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做官,大小不在乎,只为了做生意方便。譬如说逢关过卡,要讨个情,一张有官衔的名帖投进去,平坐乎起,道弟称兄,比一品老百姓,就好说话很多了。』 『小爷叔的话不错,我也想捐一个,捐他个正八品的县丞,』 『那也不必,都是州县班子好了,弄个「大老爷」做做。』 接着胡雪岩的话,那边笑了;七姑奶奶手里捧着一瓶洋酒,高声说道∶『各位「大老爷,请上桌吧!』 『啊呀!』古应春突然说道,『我倒忘记了,有位仁兄应该请了他来。』 『谁啊?』胡雪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