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跟着个戴红缨帽的听差,手里夹一个『护书』,见了胡雪岩,抢上两步打个千说∶『小的何福,给胡大老爷请安。敞上特地叫小的来迎接,轿子在门口,请胡大老爷就动身吧!』说着递了一份贴子上来。 贴子写的是∶『即夕申刻奉迓便酌。』下款具名∶『教愚弟何桂清谨订。』 『喔!好,我就走。』胡雪岩回到屋里,只见阿巧姐已取了一件马褂,作势等他来穿。 『留你一个人在客栈里了!』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忽起试探的念头,『等我到了那里,请何老爷派人来接你好不好?』 这应该算作绝顶荒唐的念头,主客初会,身分不同,离通家之好还有十万八千里,就算一见如故,脱略形迹,而她是『妾身未分明』,怎能入官宦之家?再迟一步而论,算是有了名分,胡家的姨太太,也得何家的内亲眷派人来接,怎么样也不能说由『何老爷』来邀堂客! 因此,阿巧姐的表情应该是惊异,或者笑一笑,照苏州人的说法∶『亏你想得出!』甚至,置之下理,表示无可与言,亦在意中。而她什么都不是,只这样答说∶『不好意思的!』 是怎么样的不好意思,就颇耐人寻味了。胡雪岩便报以一笑,不再说下去了。等坐上轿子,心里还一直在研究阿巧姐的态度,他很冷静,就当估量一笔有暴利可图,但亦可能大蚀其本的大生意那样,不动感情,纯从利害去考虑。 考虑到轿子将停,他大致已经有了主见,暂且搁下,抖擞精神来对付这个新交的贵人。 何桂清是借住在苏州府学的西花厅,厅中用屏风隔成三间,最外一间,当作『签押房』,接见是在第二间,书房的格局,布置得雅洁有效。胡雪岩到时,他正在写大字,放下未写成的对联,欢然待客。但见他穿一件枣红宁绸的夹袍,外套一字襟的玄色软缎坎肩,戴一顶六角形的折帽,一种象扇子样,可以折起来,置入衣袋中的爪皮小帽,这副打扮,哪里象个考秀才的学台?倒象洋场中的纨袴.『雪岩兄!』何桂清潇洒的将手一摆,『你看,就你我俩,无话不可谈。』 作此表示,非同寻常,胡雪岩相当感动,但也格外慎重,『云公,』他以端然的神色说,『雪公把信交给我的时候,特别叮嘱,云公如果有什么吩咐,务必照办。这句话,我亦不肯随便出口,因为怕力量有限办不到。如今我不妨跟云公说,即使办不到,我觉得云公一定也会体谅,所以有话尽请吩咐。』 这话已经说到头了,何桂清也就无所顾虑,很坦率他说∶『黄寿臣是我的同年,他如果不走,我不便有所表示,现在听说他有调动的消息,论资格,我接他的缺,也不算意外,所以雪轩为我设谋,倒也不妨计议计议。不过,费了好大的劲,所得的如果是「鸡肋」,那就不上算了。你看,浙江的情形,到底怎么样?』 胡雪岩不懂『爵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作何解?不过整段话的意思,大致可以明白,是问浙江巡抚这个缺分的好坏。 『浙江当然不如江苏,不过,有一点比江苏好!到底还不曾打仗。』 『虽未打仗,替江南大营办粮台,还有安徽的防务,也得帮忙,为人作嫁,颇不上算。』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答道,『如果是个清闲无事的缺,只怕云公亦 未必肯屈就。『 『这倒是真话。』何桂清颇有深获我心之感,『我这个江苏学政,照承平时候来说,也就仅仅次于「提督顺天学政」,这是因为京畿之地,论人才,又何尝及得上贵处江南?所以江苏学政的是否得人,关乎国家的气运,人才的消长。谁知两百年来,我适逢其会,遇上这么个用兵的时候,如今是只讲战备,不修文治,加以地方沦陷的很多,我原可躲躲懒,但此时不讲培育,战乱一年,人才中断,那就是我的误国之罪了。所以借地科考,辗转跋涉,自觉也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江苏百姓了。』 胡雪岩也曾听说过,何桂清这个江苏学政做得相当起劲,本职以外,常有奏疏论军务,本意以为他越俎代庖,迹近多事,现在听他谈到『借地科考,辗转跋涉』,才知道未乔所职,心里不觉浮起敬意。但这方面他无可赞一词,唯有凝神倾听,不断点头而已。 『老爷!』有个丫头走来说,『请客人入席吧。』 『请吧!真正是小酌,』何桂清说,『而且是借花献佛。』 果然,六样菜倒有四样的材料,出自胡雪岩送的那四色云南土产,当中一个一品锅,揭开来看,形式与众不同,中间『朝天一柱』,多出个嘴了,里面是一锅鸡块,汤汁极清,微带糟香,不觉就在喉间咽了一口唾沫。 『这大概就是「汽锅鸡」了。』胡雪岩说,『久闻其名,还是初次见识。』 『这鸡也就是喝点汤。做法并不麻烦。难得的是家伙,这汽锅,我曾托人到宜兴仿制,怎么样也不合适。』何桂清说到这里,忽然问道∶『雪岩兄到敝处去过没有?』 『没有。不过我久慕昆明是侗夭福地,四季如春,山明水秀。』胡雪岩又说,『俗语道得好,人杰地灵,有这样的好地方,才能出云公这样的人物。』 『过奖,过奖!』何桂清说,『你总听雪轩说过,我不是云南土著。』 肯提到这一点,也就表示不讳他的身世,胡雪岩转念到此,便理解到何桂清真的是拿自己当知心朋友看待。不过,自己却不便透露已尽知他的底细,所以这样答道∶『略知一二。雪公也是很佩服云公的。』 『我跟他的交情不同,你跟他的交情也不同。所以今后你不要见外才好。』 『是!是!承蒙云公不弃,我敬云公亦象敬雪公一样。』 『敬则不敢,但愿你不分彼此。来「相见欢」,请干了这一杯。』 两个人都干了照杯。然后低斟慢饮,继续谈浙江的情形。胡雪岩认为已不需怂恿他作何打算,只就浙江的吏治、民生、人情、风土,尽其所知地细细陈述。何桂清听得很仔细,偶尔也发一两句问,问的都是地方的形势,胡雪岩听得出来,他的兴趣是在军务上,倘或防守没有把握,他对浙江巡抚这个缺,就不见得会有兴趣。 谈到最后,何桂清对他的出处,作了透露∶『我这个学政是一定不干了。以后于什么,却还打不定主意。』 官场上的花样,胡雪岩所了解的,只到府县为止,省里的事,还可以猜得出来。至于京官以后许多特殊的缺分,他就不懂了,所以对何桂清的话,无可置答。 『你知道,我们那一榜,道光十五年乙未,现在算是最得意了。这是因为当年穆相国的提拔,穆相国你知道吧?』 『说来惭愧。我还不大清楚。』 『这也怪你不来,你不是我们这一路上的人┅┅』 何桂清接下来更为胡雪岩『穆相国』——道光朝的权相穆彰阿。乙未科会试,是他的大主考,十五年工夫,尽是提拔门生,内而军机部院,外而巡抚藩桌,遍布要津,所以穆彰阿虽在当今咸丰皇帝接位的第二年垮了下来,但乙未科同榜,羽翼已经丰满,个个可以振翅高飞,不但不受老师垮台的影响,而且老师反因门生的力量,仅仅得了个革职的处分,不曾象当年『和坤跌倒』那样,搞成抄家送命的悲惨结局。 『所以,』何桂清话锋一转,谈到自己,『我不能轻弃机会,动是总要动的,现在不是承平之世,学政没有干头。如果说想到浙江去,变成控黄寿臣的根,同年相好,说不过去。叫我回去当礼部侍郎的本缺,亦实在没有意思。我在想,象仓场侍郎之类的缺分,倒不妨过个渡。』 『仓场侍郎』这个官称,胡雪岩倒是知道,因为与漕运有关,听王有龄和嵇鹤龄都谈过。仓场侍郎驻通州,专管漕粮的接收、存贮,下面有十一个仓监督,是个肥缺,做两三年下来,外放巡抚,便有了做清官的资格,因为宦囊已丰,不必再括地皮。 胡雪岩的脑筋快,一下子想到浙江的海运,从王有龄到嵇鹤龄,海运局的麻烦还很多,有许多核销的帐目,要靠通州方面的帮忙,如果何洼清能够去掌管其事,一切都方便了。于是他说∶『云公,你这个打算,真正不错! 说到这上头,我倒有微劳可效。天下的漕粮重在江浙,浙江方面的海运,只要云公坐镇通州,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定遵照云公的意思办理。『 『喔,』何桂清问∶『浙江的海运,雪轩已经交卸了,你何以有这样的握握?』 『雪公虽已交卸,现在的坐办嵇鹤龄,跟雪公仍旧有极深的渊源。嵇某人是我拜把的兄弟。』 『原来如此!』何桂清欣喜中有惊异,觉得事情真有这么凑巧,倒是意想不到。 『至于江苏方面的海运,云公想必比我还清楚,而且由江苏调过去,不论谁来办,必都是熟人,自然一切容易说话。』说到这里,胡雪岩作了一个结论∶『总而言之,云公去干这个缺,是人地个宜。』 『能人地相宜,就可以政通人和。』何桂清停了一下,又说,『我本来只是随便起的一个念头,不想跟你一谈,倒谈出名堂来了。我已写了信到京里,想进京去一趟,「陛见」的上谕,大概快下来了,准定设法调仓场。』 何桂清肯说到这样的话,便见得已拿胡雪岩当作无话不谈的心腹。听话的人了解,人与人之间,交情跟关系的建立与进展,全靠在这种地方有个扎实的表示。这一步跨越不了,密友亦会变成泛泛之交。因此,胡雪岩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云公!我敢说,你的打算,不能再好了。事不宜迟,就该放手进行。 不过,有句话,我不知道说得冒昧不冒昧?『 『你不曾说,我怎么知道?』何桂情剥着指甲,眼睛望着他自己的手,是准备接受他那句『冒昧』话的神气。 『听说藩司进一趟京,起码得花两万银子,可是有这话?』 『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中等省份够了,象江苏这样一等一的大省就不够。 仅仅陛见述职够了,如果有公事接头,或者请款,或者报销,那「部费」就没得底,两万银子哪里够?『 『照这样说,有所谋干,就更不够了。』 『这也要看缺分、看圣眷、看朝里有人无人而定。象我这趟去,就花不了多少钱。』 『那么,』胡雪岩敛眉正视,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问∶『到底要多少呢?』 何桂清不即回答,乱眨着眼,念念有词地数着指头,好久才说∶『若有一万五千银子,尽足敷用。』 『云公,』胡雪岩一笑,又放正了脸色,『你老知道的,我做钱庄,我们这行生意,最怕「烂头寸」,你老这趟进京,总要用我一点才好。』 这一说,何桂清的表情便很复杂了,惊喜而兼困惑,仿佛还不十分懂他的话似地,是有点不懂,细想一想才算弄明白,但亦不知道自己的解释对不对,所以话说得不很利落。 『雪岩兄,你的意思是想放一笔款子给我?』 『是的。』胡雪岩很率直,也很清楚地回答∶『我想放一万五千银子的帐给云公。利息特别克己,因为我的头寸多,总比烂在那里好。』 『期限呢?』 『云公自己说。』 何桂清又答不上来了,他要好好盘算一下,却又无从算起,因为只知道仓场侍郎的缺不错,一年到底有多少进帐并不知道。 看他迟疑,胡雪岩便说,『我替云公出个主意,在京城里,我替云公介绍一家票号,云公的款子都存在他那里,看情形办,钱多多还,钱少少还,期限不定,你老看如何?』 『好,好,就是这么办。不过我不必用那么多,只要一万就可以了。』 胡雪岩知道,五千已有着落,还是自己听了阿巧姐的话,亲手封进去的银票,但不便说破,怎么呢?不还差五千吗?他故意这样问。 何桂清也不肯说破,王有龄在信中,已附了五千银子,只是这样答道∶『不敷之数,我另外找人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肚子里雪亮,便点点头说∶『那么,请云公的示,我那一万银子,送到哪里?』 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应该是极容易回答的,而何桂清竞开不得口!因为这件事说起来未免令人觉得突兀而骤难相信。一万银子不是小数,初次见面,三言两语便大把捧出来借与人,不要中,不要保,还不必讲利息和期限,这不太少见? 这样茫然想着,忽有领悟,胡雪岩这样做法,固可解释为王有龄的交情使然,但他本人是否有所图谋呢?生意人的算盘,无论如何是精明的,还是先问一问清楚的好。 『雪岩兄』,他很吃力他说,『你真的是所谓「烂头寸」?』 问到这话,胡雪岩觉得不必再说假话,因而这样模棱地答道∶『就算头寸不烂,云公的大事,我亦不能不勉力效劳。』 『感激得很。只是我受你此惠,不知何以为报?』 话是一句普通见情的话,但他的眼神不同,双目的的地望着胡雪岩,是等候回话的神态。这一下,玲珑剔透的胡雪岩就了然了,这句活不仅是内心感激的表示,还带着『问条件』的意味。条件自然有,但决不能说,说了就是草包。同时明雪岩也觉得他的这一问,未免看轻了他自己跟王有龄的交情, 所以意中微有不满。 『大公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不曾读过书,不过《史记》上的《货殖列传》、《游侠列传》也听人讲过。区区万金,莫非有所企图,才肯出手?』 『是,是!』何桂清大为不安,连连拱手∶『是我失言了。雪岩兄,我真还想不列。你是读书有得的人。』 胡雪岩心里好笑,自然也得意,听嵇鹤龄讲过几个汉朝的故事,居然把翰林出身的学台大人都唬住了,将来跟玉有龄、嵇鹤龄他们谈起来,倒是一件值得夸耀之事。 『哪里,哪里,云公这话,等于骂我。』他一半实话,一半谦虚的话。 而何桂清却真的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雪轩佩服你。』他说,『雪轩以前虽不得意,却也是眼高于顶的人,平日月旦人物,少所许可,独独对你不同,原来你果然不同。』 胡雪岩报以矜持谦虚的微笑,拿话题又拉回到借款上∶『我那一万银子,一到上海就可以备妥,是寄了来,还是怎么样?』 『不必寄来。』何桂清想了想说,『等我进京,自然是先到上海,由海道北上,一则路上比较平靖,再则也看看海运的情形。到了上海,我们见面再说。那时少不得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好,好┅┅』胡雪岩自告奋勇∶『云公什么时候进京,先给我一封信,在上海备公馆,定船舱都归我办差。』 『 「办差」两个字请收回。』何桂清又踌躇着说∶『倒是有一件,我动身至快也得端午前后,那时候,恐怕你已回杭州了。』 『我从杭州赶回上海。』胡雪岩答得极其爽利,『而且,我上海也有人,一切不需云公费心。』 谈话到此,酒也够了,胡雪岩请主人『赏饭』,吃完略坐一坐,随即起身告辞,何桂清仍旧用轿子将他送回金阊栈。阿巧姐正灯下独坐,在守候他回来。 『你吃了饭没有?』 『吃过。』阿巧姐说,『一直想吃陆稿荐的酱猪肉,今天总算到口了。』 说着,她服侍他卸衣洗脚,一面问起何桂清那里的情形。胡雪岩不便将那些如何进京活动调任的话告诉她,但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何家的内眷亲属,他一个也不曾看到。 等上了床,阿巧姐在枕头上问他∶『明天怎么样?想到哪里去?』 『正事都办完了。明天哪里去逛一天?到苏州一趟,总不能说虎丘都不曾到过。』 听他这一说,阿巧姐颇有意外之感,『我原以为你的事,总得有几天,才能办完。』她说,『这一来┅┅』 『怎么呢?』胡雪岩见她欲言又止,同样地感到诧异。 『我本来想回木渎去一趟。现在看来不成功了。』 『这倒无所谓。』胡雪岩问,『你去干什么?』 『 咦,你这话问得怪!我家在木渎,到了苏州不回去,说得过去吗?』 『喔!』胡雪岩脱口说∶『你是去看老公?』 『说得可要难听!』阿巧姐有些气急败坏地,『我是回娘家。』 看她的神气,这不是假话,既然如此,胡雪岩觉得倒不妨问了下去∶『你娘家还有什么人?』 『娘老子,一个兄弟。』阿巧姐又说,『我看一看他们,有点钱带到了,马上回城。』 『那得多少时候?』 『一来一去,总要两天。』 『两天?』胡雪岩想了想说,『你明天就去,后天回来,一回来我们就走。』 『这样,』阿巧姐歉然他说,『明天不能陪你逛虎丘了。』 『这倒无所谓。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跟你夫家,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只要有钱给他们,他们啥也不管。』阿巧姐用这样鄙夷不屑的口吻回答。 『钱是按月带回去?』 『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钱多多带,钱少少带,没有一定。再也要看有没有便人。常常要托人,真麻烦。』 『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刀两断,也省得托人麻烦。』 阿巧姐不响,看样子是有些为难,胡雪岩便在猜度她的为难是什么? 『一刀两断是可以,就怕他们狮子大开口。』 『你倒说说看,大到怎样的程度?乡下人开口来也不见大到哪里去。』 『总要两千银子。』 两千银子倒是狮子大开口了,在上海『长三』中,娶个红倌人也不过花到这个数目,而阿巧姐人虽不错,身价到底不值这么多。 如果说一句『两千就两千』,这样出手,不能博得豪阔之名,倒有些象洋场新流行的俗语,成了『洋盘』。当然,这是因为从阿巧姐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对『何老爷』有『意思』以后,胡雪岩对她的兴趣已经打了折扣之故,否则他就不会有那样做『洋盘』的感觉。 于是他淡淡地答了句∶『到了上海再说吧,手边也没有这么多银子。』 其实他带着三千银票,这样说是托词,阿巧姐原不曾作此期待,因而也不觉得失望。一宿无话,第二天起身,他实践前宵枕上的许诺,催阿巧姐回木渎。 『丢你一个人在客栈里,真不好意思。』阿巧姐说,『要么,你跟我一同去。』 这算什么名堂?乡下风气闭塞,阿巧姐这样带个『野汉子』回家,就算她自己不在乎,胡雪岩也觉得尴尬,所以摇着手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一个人去好了。一个人在城里逛逛也很好。』 『那么,我明天一早就动身回来。大概中午就可以到了。』 说着,便托金阊栈代为雇一顶来回的轿子,胡雪岩想想让她空手回去,自己一无表示,也不好意思,便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是送她父母买补药吃。阿巧姐自然高兴,上轿时便越发有那种依依不舍的神情了。 也不过是她刚走,何桂清又派人送了柬贴来,约他午间在狮子林小酌。 胡雪岩正愁无处可去,自然是欣然许诺,给了回片,发了赏钱,坐轿进阊门,到玄妙观里喝了一碗茶,在庙市上买了几样小件的玉器,到了近午时分,就在庙前雇一顶小轿,去赴何桂清之约。 狮子林以假山出名,据说是倪云林亲手所经营,曲折高下,诡异莫测,何桂清亲自引导游览,随处指点,极其殷勤。一圈逛下来,去了个把钟头,走得累了,便觉得饮食格外有味,吃到半饱,话才多了起来。 这种场合,自然不宜谈官场,谈商场则何桂清是外行,于是只好谈山水、谈风月了。 有了几分酒意的何桂清,谈兴愈豪,话也更小顾忌,一谈谈到家庭,他忽然说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腼颜奉托。内人体弱多病,性情又最贤慧,常劝我置一房妾侍,可以为她分劳,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倒也觉得有此必要,只是在江苏做官,纳部民为妾,大于禁例。这一次进京,沿途得要个贴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个?』 『这容易得很。请云公说说看,喜欢怎样的人?』 『就象阿巧姐那样的,使是上选。』何桂清脱口而答。 胡雪岩一愣,细看一看他的脸色,不象饰词巧索,心里使好过些了,『我知道了。』他点点头,『总在云公动身以前,我必有以报命。』 『拜托,拜托!』何桂清说,『回头我先送五百两银子过来。请雪岩兄在这个数目之内替我办。』 『用不了这么多。』胡雪岩说∶『云公也不必送来,办成了,我跟云公一起算,顺便还要讨赏。』 『言重,言重!该我谢媒。』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回到金阊栈,细想一想,要找象阿巧姐这样的人,却真还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头的蔽境,解决了难题,却带来怅然若失的情怀。 何必再去寻阿巧姐这样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这一次撒手,跟放弃阿珠的感觉不大相同,当时移花接木将阿珠与陈世龙之间的那条红丝联系起来,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惬意之感,如今要将阿巧姐送入别人的怀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一个人徘徊又徘徊,翻来覆去的在想,除此以外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这样蚁旋磨转的一直到天快黑,听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爷!』 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出门一看,才影绰绰的辨清楚,是周一鸣。 『中午我来伺候,胡大老爷出去了?』 『喔,对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学台约我逛狮子林。』 『姨太太也不在?』 『她回木渎去了。』胡雪岩又补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称呼用不着。』 这也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周一鸣答不上来了,没话找话说了句∶『胡大老爷怎不点灯?』 『啊!』胡雪岩这时才醒悟,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半实话∶『我大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们吃酒去。』 『是!』周一鸣赔笑说道∶『我本来就打算做个小东,请胡大老爷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爷不肯赏脸,不敢说。』 『笑话!啥叫不肯赏脸?你说得太客气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鸣,想跟他谈谈,便很恳切的说∶『我扰你的。不过,下馆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饯。第一,中午油腻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苏州的小酒店是怎么个光景,跟我们杭州有什么不同。』 『胡大老爷这样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种专门吃酒的酒店,玄妙 观前多得很,地方很干净,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们就走吧!』 胡雪岩随手套上一件马褂,关照店伙计锁了门,与周一鸣雇了一辆马车进城。玄妙观前灯火辉煌,十分热闹,江宁失守,苏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区,文武官员,平空添了数百,大多不曾带家眷,公余无处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观前,闲逛的闲逛,买醉的买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罢。 酒店家家客满,最后在一家字号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临街的座头,两个人坐下来,要了绍兴花雕,随即便有两三个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干净挺括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挽着篮来卖下酒的卤菜。那些鸭头和鸭翅膀,看样子很不坏,但味道不怎么样,好在胡雪岩旨在领略苏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过一巡酒,他放眼四顾,开始观察,苏州本地人雍容揖让,文文气气,一望而知,他们问壁一桌就是,两个都是白须老者,但一口道地的苏州话,却是其软无比,只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是一种乐趣。 四外烽火连天,这『元大昌』中却是酒温语软,充满了逸兴闲情,隔座那两位白须老者,谈的是嘉庆年问的旧话,谈砚台、谈宜兴的『供春壶』、谈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为什么?』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过一生?』 这句话问得周一鸣直着眼好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无从了解他的意思。 『我是说,象隔壁那两位老太爷,』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大概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乡绅。这样的人家,我们杭州也很多,祖上做过官,挣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个败家精,安分度日,总有一两代好吃。本身也总有个把功名,好一点是进过学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两银子捐来的监生,也算场面上的人物。一年到头无事忙,白天孵茶馆,晚上「摆一碗」,逍遥自在到六七十岁,一口气不来,回老家见阎王,说是我阳世里走过一遭了。问他阳世里做点啥?啥也不做! 象这样的人,做鬼都没有意思。『 这番不知是自嘲,还是调侃他人的话,周一鸣倒是听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对胡雪岩的话,颇有同感,『是阿!』 他说,『人生在世,总要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父母。』 有这句话,胡雪岩觉得可以跟他谈谈了,『老周,』他问,『听说你在水师,也是蛮有名的人物。』 『名是谈不到,人缘是不错。』周一鸣喝了口酒,满腹牢骚地说,『从前船户都叫我「老总」,见了客气得很,现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旧想回水师?』 『想也不行!』周一鸣摇摇头,『从前我那个长官,现在官更大了,听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话,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补个名字,除非移名改姓,从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么时候才得出头?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帮你的忙。』胡雪岩说,『想来水师管带,官也不会大到哪里去,我替你请何学台写封信,你看怎么样?』 『求得到何学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学台跟江苏巡抚许大人是同年,有何学台的信,我投到「抚标」去当差,比原来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说,『这上头我不大懂。明天我带你去见何学台,你当面跟他说。』 听得这话,再想到何桂清对胡雪岩的客气,料知他们交情极深,事必有济,所以他极其兴奋,连连道谢,应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两碗『双浇面』,一碗是焖得稀烂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鱼面,两下对换,有鱼有肉,吃得酒醉饭饱,花不到五钱银子,胡雪岩深为满意。 『钱不在多,只要会用。』他说,『吃得象今天这么舒服的日子,我还不多。』 『这是因为胡大老爷晓得我做东,没有好东西吃,心里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说好。』 『这就叫「知足常乐」。』胡雪岩说,『凡事能够退一步想,就没有烦恼了。』 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便将阿巧姐看得谈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蒙头大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鸣已经在等着了,临时客串听差,替他奔走招呼,所以阿巧姐虽不在身边,胡雪岩亦觉得并无不便。同时心里在想,自己一向为求使捷爽利,不喜欢带个听差在身边,看来若有象同一鸣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亦自不妨,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个。 等他漱洗完毕,周一鸣又要请他进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里有数,便连 声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带你去见何学台,当面求他替你写信。』 于是进了城在『吴苑』茶店吃早茶。苏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苏州的茶店,分出等级,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热闹,与周一鸣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消磨到十点钟,看看是时候了,算了帐,安步当车到苏州府学去见何桂清。 由于爱屋及乌的缘故,何桂清对周一鸣也很客气,再三让坐,周一鸣守着官场的规矩,只是垂手肃立,最后却不过意,才屁股沾着椅子边,仿佛蹲着似地坐了下来。 看他这局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觉得于心不忍,便要言不烦他说明来意,何桂清当时答道∶『许大人亲自到上海督师去了。』接着转脸问胡雪岩∶『现在倒有个好机会,是去收税,不知道这位周君愿意不愿意屈就。』 『屈就这两个字言重了。不知是哪一处税卡?』 『现在新创一种「厘金」,你总晓得。』 『这听说过。』胡雪岩答道,『到底怎么回事,却还不十分清楚。』 『是你们浙江的一个奇士的策划。此人算来是雪轩的部民,湖州府长兴人,名叫钱江┅┅』 钱江字东平,是浙江长兴的一名监生,好大言,多奇计,仿佛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鸦片战争一起,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宗室奕经,奉旨以『杨威将军』的名义,到浙江督办军务,钱江叩辕献计,招募壮士,奇袭英军,擒其首脑。畏葸的奕经,如何敢用这样的奇计?敬谢不敏。 后来林则徐得罪遣戍,而钱江在广州主张拒英,亦充军到伊犁,在戍所相遇,林则徐对他深为赏识。当林则徐遇赦进关时,设法将他洗脱了罪,带入关内,在京城里为他揄扬于公卿之间,声名鹊起,不幸地,林则徐不久病殁,钱江顿失凭依,于是挟策游于江淮之间,在扬州遇到了雷以诚。献上两策,第一策是预领空白捐照,随时填发,第二策就是开办厘金。 穷了想富,富了想贵,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发了财的,尤其是两淮的那班盐商,最喜欢捐官,捐到三品道员还觉得戴蓝顶子不够威风,总想找机会,如报效军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银子买个『特保』,弄个二品顶戴的红顶子才肯罢休。 但是捐官的手续甚为繁复,吏部书办的花样百出,往往『上兑』一两年,一张证明几品官员身分的『部照』还拿不到,这一来自然影响捐官的兴趣。 钱江的办法就是专为想过官瘾的富商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上了兑,立刻填发部照,爽快无比。雷以諴认为此策极妙,便托钱江上了个奏折,细陈其事,照他的办法,部里的书办就没有好处了,所以起初部议不准。无奈国库空虚,乾嘉年间积下的上千万银子,从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来,以奕经、耆英、琦善以及赛尚阿等总领师干的钦差大臣,花得光光,现在朝廷为对付洪杨起义,『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如果马儿自己觅草去吃,犹复不准,如何说得过去?因此,钱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里领来大批的空白捐照,现款交易,而且没有层出不穷的小费,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自然趋之若鹜。雷以諴就靠了这笔收入,招募乡勇,才得扼守扬州、镇江一带。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头的买卖,细水长流,还得另想别法,于是而有厘金。 清朝的行商税,本来只有关税一种。大宗税收是钱粮地丁,因为失地太多而 收额大减,两淮的盐税,亦因为兵火的影响,销场不旺,弥补之道,就靠厘金,一钱抽一厘,看起来税额甚轻,但积少成多,为数可观。最先是由雷以諴在扬州仙女庙、邵伯镇等运河码头,设卡试办,成效不坏,朝廷因而正式降旨,命两江总督怡良、江苏巡抚许乃钊、漕运总督杨以增,在江南、江北各地试行捐厘助饷,以裕军需。 听罢何桂清的陈述,胡雪岩对钱江其人,深为仰慕,颇想一见,但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只好丢开,先替周一鸣作打算。 『他是水师出身,运河、长江各码头,都是熟人。若得云公栽培,当差决不致误事,坍云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干的人,而况又是你的举荐,一定赏识不虚。』何桂清说,『我马上写信,请坐一坐!』 说罢,他退入书房,亲笔写了一封信。何洼清虽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抚的派头已经很足,两张八行笺,写着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后,称雷以諴为『前辈』。胡雪岩接了信代周一鸣道谢,周一鸣自己则叩头相谢。 『你先回去吧!』胡雪岩对周一鸣说,『我还要陪何大人谈谈。』等周一鸣一走,何桂清告诉胡雪岩一个消息,说江苏巡抚许乃钊有调动的消息,『今天一早,接到京里的密信。』他说,『我想等一等再说。』 许乃钊调动,何以他要等候?细想一想,胡雪岩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静以观变。 这个主意的变化,胡雪岩觉得对自己这方面大为不利,因而颇想劝他仍照原来的计划,先活动调任仓场侍郎,然后放到浙江去当巡抚,那一来,对王有龄,对自己,对嵇鹤龄便有左右逢源、诸事顺手之乐了。 暗中的猜测,不便明劝,万一猜得不对,变成无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叫何桂清看轻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说不如暗示,旁敲侧击的效果最好,这是胡雪岩所深知的。于是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说词。 『江苏巡抚这个缺,从前是天下第一,现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忽然发了这样一段议论。 何桂清当然要注意,『苏抚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说,『但亦不至于沧为末等。』 『我是瞎说说的,跟云公请教。』胡雪岩徐徐而言,想着末等的理由,想到一条说一条∶『第一是大乱在江苏,地方少了,钱粮也就少了。』 『还好,苏松膏腴之地,还在我们手里。』 胡雪岩不便说苏松难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刘丽川至今还在上海。 这且不去说它,第二,江苏的官太多。『他说,』浙江好的是巡抚独尊!『 『啊!』何桂清深深点头,『你这话有道理,督抚同城,确是麻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巡抚要压倒总督,怕不大容易,这也不去说它,第三,』胡雪岩又说∶『江南大营的向大人,听说很难伺候。云公,有这话没有?』 这话当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营的骄兵悍将,不知凡几,向茶的难侍候,犹其余事。于是本来想在江苏等机会,打算着能接许乃钊的遗缺的心思动摇了。 看他默然不语,胡雪岩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动以危言∶『地方官要与城共存亡。我替我们杭州同乡许大人说句私话,如果能够调动一个缺,真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何桂清,他最胆小,虽然纸上谈兵,豪气万丈,其实最怕打仗。看起来,江苏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讨苦吃,还是进京去吧! 主意打定了,却不便明说,只连连点头∶『高论极是,佩服之至。』 『我哪里懂什么,不过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不在其位,不关得失,看事情比较清楚。『 『说得一点不错。』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这样的人,多多指点。』 『云公这话说得太过分,真叫我脸红。』他趁势站了起来,『我就此告辞了,顺便跟云公辞行。』 『怎么?』何桂清顿现怅然之色,『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预备明天一早动身回上海。』 『那么┅┅』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说∶『我们上海见面吧!那不会太久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预备好,随时等云公的招呼。』 『还有件事,无论如何,奉托费心。』 胡雪岩一愣,随即会意,事实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他说∶『云公请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兴。而过分的欣悦,反生感慨,『真想不到,这一次无端与雪岩兄结成知交。』他摇摇头说,『人生在世,都是一个缘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约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龄,三个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什么力量的驱使?得能聚在一起,象七巧板一样,看似毫不相干,居然拼出一副花样,实在巧妙之至。所以对他的话,深具同感。 『云公,说到缘字,还有让你想不到的事。』他紧接着又说,『眼前我不说破,说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则节前,晚则节后,到了上海,我们再叙。』 听他如此说法,何桂清便不肯多问,只说∶『好,好!我们再叙。良晤非遥,我就不送你了。』 『不敢当,我也就不再来辞行了。』他站起身作揖。 『你请等一等。』何桂清说完,匆匆又走入书斋,好久,都不见再露面。 他是亲笔在写名帖,写信来不及了,只好用名帖,一共七、八张,从苏州到上海,沿路掌管一方的文武官员,都有他的名帖致意,致意是门面话,其实是为胡雪岩作先容。 『你备而不用吧!』何桂清把一叠名帖交了过去,『交情深浅,都在措词上看得出来,该用不该用,怎么用法?你自己斟酌。』 『有云公这几张名帖,就等于派了百把兵保护,一路上可以睡到上海,多谢,多谢!』 『雪轩那里,我另外复信,这里跟浙江,每天都有驿差,方便得很。我就不必麻烦你转信了。』 何桂清一面说,一面亲自送客,体制所关,送到二门为止。等胡雪岩回到客栈,他跟着又派人送了四样路菜,一部他新刻的诗槁,另外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打开来一看,是一只『汽锅』。 『难为你家大人想到。』 『我家大人交代,』那个叫何福的听差说∶『胡大老爷的交情,与众不 同,叫我跟胡大老爷请示,若还有事,我就在这里侍候胡大老爷上了船再回去。『 『不必,不必!我有人,你请回去吧,替我道谢。』 说完,在阿巧姐的梳头匣里取了个红封套,红封套甚多,备着赏人用的,轻重不等,最重的是五两一张银票,给何福的就是这一种。 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来。原说午间可到,结果等到日落西山,不见芳踪,反倒是周一鸣又来相伴了。 『胡大老爷,真是多亏你栽培。我去请教过人了,说何大人这封八行的力量很够,一定会得个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说。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兴,『你得赶快到扬州才好。迟了就没有好差使了。』 『不碍。沿运河、长江两岸都要设卡子,差使多得很,抢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爷回上海,再到扬州,最多耽误十天的工夫,不要紧。』 看他意思甚诚,而且路上也还要他招呼,胡雪岩就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于是又闲谈了一会,同一鸣看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的模样,但有些踌躇,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厌,如果告辞,丢下他一个人在客栈,更为不妥,想了想又劝他出去喝酒散心。 『谢谢,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周一鸣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来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渎娘家去,说了中午回来的,至今人面不见,不知是怎么回事?』 『此刻不来,今天不会回来了。木渎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只船来回。』 『那这样,』周一鸣站起身来,『我到阎门码头上去打听打听看。』 『不晓得是哪一条船,怎么打听?』 『不要紧!我到那里,一问便知。』 『对了!你码头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托了。』 等周一鸣走不多时,忽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由金阊栈的店伙领了来见胡雪岩,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书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请胡老爷过去,有位堂客,要见胡老爷。』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当着店伙在那里,胡雪岩倒有些尴尬,怕引起误会,传出谣言去,总是烦恼,所以不跟那小后生答话,只向店伙说道∶『你们这里,另外有位胡老爷吧?他弄错了!』 『不错!』店伙答道,『他说了胡大老爷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领了来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对那小后生说,『苏州我没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认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渎来的那位堂客要见胡老爷。』小后生说,『那位堂客是我们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来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么不回客栈,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说请胡老爷过去见面。』 胡雪岩为难了。素昧平生,应人家内眷的邀请,这算是怎么回来?同时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会?凡此都是疑窦。以不去为妙。 话虽如此,事情却要弄清楚,真假之间,首先要问阿巧姐,『那位木渎来的堂客,你看见了没有?』他问。 『见了的。』 『是怎么个样子?』 那小后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饰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错。阿巧姐在潘家这话,看来不假。 有了这个了解,事情就好办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来,我要等个人回来见了面,才能跟你去。』说着,胡雪岩随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钱给他,『你去买糖吃!』 『谢谢胡老爷!』小后生问道,『我歇多少时候再来?』 『歇半个时辰。』 未到半个时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鸣,据他打听的结果,阿巧姐的那条船,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 『这有点意思了!看起来不假。』接着,胡雪岩便将那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说了给周一鸣听。 『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来的理由,胡大老爷,我陪了你去。』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不想去,一个人不怕一万,独怕万一。』胡雪岩低声说道,『人心多险,一步错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极为小心,不愿得罪人,但难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计我,亦未可知。别样事都好分辩,就是这种牵涉人家闺阁的事,最要远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鸣久历江湖,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经过,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顾虑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样也要小心,当时便点点头说∶『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请出来,看她是何话说?』 『对了!你问明了立刻来告诉我。』 正在谈着,那小后生已转了回来。胡雪岩随便找了个不能分身的理由,来人自无话说,带着周一鸣走了。 这一走,过了个把时辰,才见他回来,『阿巧姐的话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周一鸣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绪,要言不烦地说∶『阿巧姐夫家派了人,从木渎跟了她到这里,看样子是来找麻烦。阿巧姐不愿回这里,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她落脚的地方。阿巧姐说有好些话一定要跟胡大老爷你当面谈。她怕跟来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门,到半夜里叫我去接了她来。』 『喔!』胡雪岩深为诧异,『据我知道,她夫家老实得很。怎有此事?』 这话在周一鸣无可赞一词,只这样说,『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 『慢点!』胡雪岩双目炯炯,神色凛然,『不能去接她!万一为人跟踪,明天告我个拐带良家妇女,这个面子我丢不起。老周,我问你,那潘家是怎么回事?』 『苏州潘家有两潘,一潘是「贵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当家,所以能够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来往。』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也不碍。』胡雪岩说,『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当面说明经过, 把阿巧姐找了出来,就当着他家男主人谈好了。不过,这一下,要委屈你了。『 这话周一鸣明白,是要他权且充任报帖的家人,这也无所谓,他很爽快地答应∶『我伺候胡大老爷去。』 于是雇好一顶轿子,周一鸣持着拜匣,跟随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进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里明白,说了经过,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见。 『来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长揖问道∶『还不曾请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说,『老兄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把人请出来,你们当面谈。』 『是!是!承情不尽。只是深夜打搅,万分不安。』 于是潘叔雅道声∶『暂且失陪。』转身入内。 趁这片刻工夫,胡雪岩将潘家的客厅,打量了一番,这才讶然发现,潘家的里外大不相同,大门残旧狭隘,象个破落户,客厅中的陈设却是名贵非凡,光是壁上的字画,就让胡雪岩目眩不止,这面一堂屏条山水,四幅恰好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条书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微明的真草隶篆『四体』。另有一幅中堂,顶天立地,写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岩除了个『一』 字,其余一字不识,但这么两丈多长,七、八尺宽的一张大宣纸,就够他发半天的愣了。 『胡老爷,请用点心!』 一个穿着极整洁的蓝布大褂的听差,捧来了一只银盒,盒子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开来看,里面是五只细瓷碟子,盛着五样点心,红、绿、黄、黑、白俱备,颜色极艳,胡雪岩只认得红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银镶牙筷,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滑糯香甜,其味弥甘,但却不是玫瑰的味道。 『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里蒸的。』 这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只有叹一声∶『你们府上真讲究!』 听差矜持的微笑着,退后两步,悄悄侍立。胡雪岩一面进食,一面在想∶等将来发了大财,总要比这潘家更讲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仰慕不已,胡思乱想的当儿。 听得屏风后面,有了人声,抬眼看时,正是阿巧姐由个丫头陪着走了出来。一见面就说∶『我等你好久了。』 请这面坐吧!『听差十分知趣,将他们两人引到靠里的炕床上,端来了盖碗茶,随即向那丫头使个眼色,都退到了廊下。 『怎么回事?』胡雪岩问,『回一趟娘家,搞出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没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寻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说是受阿巧姐的委托,来谈如何了结他们这层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如果愿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笔钱。 阿巧姐的丈夫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但他有个堂房哥哥,名叫小狗子,却是个喜欢搅是非的坏蛋,一看奇货可居,当时便表示∶一切都好谈。但要阿巧姐亲自出面料理。来人一再探询口风,小狗子说是只想要个两三百银子。 『是假话!小狗子的打算,是要骗我到家,好敲人家的竹杠。偏偏我第二天就回家,亏得消息来得早,所以小狗子来叫我,我不肯回去。我娘也叫我早早走。』阿巧姐接着又说∶『哪知道小狗子带了两个地痞,弄了只船跟 了下来。我一看这情形,不敢回客栈,同时关照船老大,不可说破是金阊栈代雇的船。上了岸,雇顶小轿,一直抬到这潘府上,还不晓得小狗子知道不知道我在这里?『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她说完,主意也就定了,『你做得好!』 他说,『不要紧,我来料理。』 『你怎么样料理?』 『这家的姨太太,跟你的交情厚不厚?』 『从小在一起的姐妹。「阿巧姐答道∶』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投到这里来了。 『那好!』胡雪岩欣慰地,『你就先住在这里。多住几日。』 阿巧姐大感意外,『多住几日?』她皱眉问道∶『住到几时?』 胡雪岩的意思,最好住到何桂清动身北上的时节。但这话此时不便说,而且一时也说不清楚。再又想到,虽然阿巧姐跟人家的交情甚厚,只是当居停的,到底不是正主人,作客的身分也有些尴尬,主客双方,都有难处,短时勾留,还无所谓,住长了要防人说闲话。 『这样吧!』胡雪岩说,『见事行事。你在这里打搅人家,我自然有一番意思。明天就备一笔礼来,若是她家男主人好意相留,你就住下去,不然另想别法。』 『住下去倒没有什么。我只是问你,要住到哪一天?』阿巧姐又说,『我也知道你上海事情多,最多三两天就要回去,莫非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 『当然不会!』胡雪岩说,『我另有安排┅┅』 『啥安排?』阿巧姐抢着问,神气极其认真。 若是别人,看她这样咄咄逼人,会觉得招架不住,胡雪岩自然不会,『你不要着急,自然是极妥当的安排。』他接着又说∶『长话短说,我让你住在这里,不让你回客栈,就是不想落把柄在小狗子手里。回头我就要去打听,到那里去的人是什么人?』 『对!这要去打听。』阿巧姐说,『在船上我一直想不通,为啥要冒我的名,说我托他们去谈的?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念头象闪电一般从心里划过,十有八、九是尤五和古应春搞的把戏,自己曾经跟他们说过,请他们听自己的招呼行事,暂时不必插手,果然,不听自己的话,弄巧成拙,反惹出意外的麻烦。 不过,他也知道阿巧姐此时心神不定,不宜多说,便即答道∶『你不必瞎猜。一切有我。这件事办得顺利的话也很快,说不定明后天就可以水落石出。你先安心在这里玩几天,我把你的衣箱送过来。』 『那倒不必。我跟我那小姐妹,身材相仿,她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不过,』 阿巧姐又提到那话∶『这总也要说个日子,到底住多少天?我也好安心,人家问起来,我也有话好答。』 『那┅┅』胡雪岩心想,看样子到端午前后,何桂清动身的那时候,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就早些了结这事,所以盘算了一会,很爽快地答道∶『三天!第四天我准定来接你。』 阿巧姐很满意,却又叮嘱了一句∶『你可记在心里!』 『不会忘忆!』说着,他从身上摇出一大叠银票来,捡了几张小数目的递了过去,『这里二百两银子,你留着用。在人家这里作客,小钱不要省,下人该当开发的,都要开发。出手也不可以小气。懂吧?』 阿巧姐如何不懂?点点头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你的面子。』 于是胡雪岩请见主人,道谢告辞,等周一鸣陪着回到金阊栈,他把他留了下来,细谈究竟。 这段经过,前因后果,相当曲折,即令胡雪岩把不必说出的话,隐去了许多,仍旧使周一鸣听得津津有味,而且磨拳擦掌,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乡下土流氓搞不出什么把戏,等我打发他们走。』 『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你先别忙!』胡雪岩说,『我们商量好再动手。 只是摆脱这两个人,事情好办,我要跟小狗子打交道。『 『喔!』周一鸣把心定下来,因为看样子还有许多花样,且等听了再说。 『我现在又要叫小狗子晓得厉害,又要他感激。你倒想个办法看。』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原有借此考一考周一鸣的意思。他好好考虑了一会,出了一个主意,胡雪岩认为可行,当天就开始动手。 第一步是去打听这两个人,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不脱泥土气,所以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很快地在潘家附近找到了。潘家的巷口就是一爿俗称『老虎灶』的小茶店,光顾这里的茶客,大多是附近的平民,一到先自己取了木脸盆舀水洗脸漱口,相互招呼,然后吃茶吃点心,高谈阔论,只有坐在门口饶饼摊子后面那张桌子上,土里土气,贼头贼脑的两个茶客,不但不跟人招呼,而且两双眼睛只盯着过往行人,特别是看见堂客,更为注意,这就相当明显了。 『小狗子!』周一鸣冒叫一声。 小狗子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得声音,转脸来看,看到同一鸣含笑注视,便即问道∶『是你叫我?』 『是啊!哪一天进城来的?』 『昨┅┅昨天。』小狗子嗫嚅着说,『我不认识你。』 『怎么会不认得我?』周一鸣也做出困惑的神色,『我倒请问,你是不是家住木渎?』 『是的。』 『那就对了!』周一鸣以极有把握的声音说∶『你贵人多忘事,认不得我,我是不会记错的。我们上一次吃过「讲茶」,我那朋友多亏你帮忙。』 这又是周一鸣瞎扯,料准象小狗子这样的人,少不得有吃讲茶、讲斤头的行径,所以放心大胆撒谎。小狗子不知是计,想了想问∶『你的朋友是哪个?』 『姓王。』 『喔,』小狗子说∶『想来是王胖子的朋友。不错,王胖子调戏刘二寡妇,挨了耳光,是我帮他叫开的。王胖子现在还好吧!』 『还不错,还不错!』周一鸣顺口回答,『他常常提到你,说你小狗子够朋友。来,来,我做个吃点心的小东。』说着便向烧饼摊子高声吩咐∶『拿蟹壳黄、油包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狗子一面说话,一面眼睛朝外看,街上走过一个女人,后影极俏,象极了阿巧姐。 这等于自画供状,周一鸣心里好笑,便根本不拿他当个对手,等那条俏影消失,小狗子怏怏地收拢目光,脸上并现懊恼与疑惑之色,周一鸣便单刀直入问道∶『小狗子,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 『那个女的,』周一鸣遥遥一指,『后影好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小狗子怎想得到是有意逗他?惊喜交集地问∶『你┅┅啊,说了半天,看我荒唐不荒唐?还没有请教你老哥尊姓?』 周一鸣因为藐视他的缘故,便懒得改姓,照实答道∶『敝姓周。』 『喔,周大哥,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你也觉得象是认识的?』 『是啊!』周一鸣说∶『好象木渎见过,也好象在上海见过。』他摇摇头∶『记不得了!』 这番做作,把小狗子骗得死心塌地,当时先不忙跟周一鸣答话,向他的同伴叫了声∶『老吴!』接着向外努一努嘴。 那个老吴便飞奔而去,周一鸣越发匿笑不已。『小狗子,』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们在钉人的梢?』他又用关切的神色,提出警告∶『苏州城里,不比乡下,尤其是这年把,总督、巡抚、总兵,多少红顶子大官儿在这里,你们要当心。』 『这┅┅』小狗子嗫嚅着,『不要紧的!是熟人。』 『什么熟人?说刚才那个女的是熟人?』 『是的。』小狗子觉得周一鸣见多识广,而且也说了相熟,便不再隐瞒∶『周大哥,你说在木渎,在上海见过都不错。说起名字,你恐怕晓得,叫阿巧!』 听得这话,周一鸣又有番做作,把腰一直,脸微微向后,眼略略下垂,好半晌才说∶『我道是哪个,是在长三堂子里的阿巧!怪不得背影好熟。』 『对,对!周大哥,你也晓得的,她在堂子里。』小狗子更觉需要解释,赶紧又说∶『那都是她娘家不好,她是私下从夫家逃出的,做出这种事来,害得夫家没面子,真正气数。』 『那你现在钉她的梢,所为何来?想捉她回去?』 『也不是捉她,她不守妇道,想劝她回去。』 『这,小狗子,不是我说一句,真正你们苏州人的俗语∶』鼻头上挂咸鱼——臭鲞,「这种人怎么劝得醒?『 小狗子点点头,想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一鸣明白,这就到了要紧关头了。他原来定的计划是,找好『班房』 里一个跑腿的小伙计,托他找个同事,两个人弄条链子,弄副手铐,等自己探明了小狗子的住处,『硬装榫头』,随便安上他一个罪名,先抓到班房里,然后胡雪岩拿着何桂清留经他的致长洲知县的名片去保他出来。这就是既叫小狗子知道厉害,又要他感激的手法。而照现在来看,根本无需这样子大动干戈,直截了当谈判就行了。 对小狗子这面,毫无疑问,周一鸣认为『搓得圆、拉得长』,要他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极有把握,但在胡雪岩那方面不能没有顾忌,他觉得自己无论就身分、交情来说,替他办事,还没有能够到自作主张,独断独行的程度。自己只不过为胡雪岩奔走,他怎么说,自己怎么做,能把他的交代完全办到,便是最圆满的事。不听他的话做,即使效果超过预期,依然会使得胡雪岩有『此人不可靠』的感觉,因为不听话即是不易控驭。 为此,他改了主意,『小狗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也不来多问。』他略停一停说,『今天也是凑巧,我有个机会可以发笔小财,不过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做不成,正好路过看见你,想邀你做个帮手,不知道你有空没空。』 话甚突兀,小狗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钱进帐的事,自然求之不得, 但第一要看他的话靠得靠不住,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所以先要问个清楚才能打主意。 『周大哥,你挑我,我自然没话说。是怎么回事,好不好请你先说一说?』 『说来话长。看你现在心神不定,我也还有点事要去办,这样,』周一鸣故意做个沉吟的神情,然后语声很急地问道∶『你住在哪里,中午我来看你。』 『我住在阊门外一个朋友那里。』小狗子又说,『中午不见得回去。』 『那么,我们中午约在哪里碰头好了。我请你吃酒,把你的朋友老吴也带来。』 『好的。』小狗子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约地方好了。哪个请哪个,自己弟兄都一样的。』 『对!我们准定中午在观前街元大昌碰头。先到先等,不见不散。』 说定了,周一鸣先走,他很细心,没有忘了先到烧饼摊上付了点心钱。 然后匆匆奔到吴苑茶店,这是昨晚上约好了的,胡雪岩在那里等他。 『这个小狗子,两眼墨黑,啥也不懂!居然想来寻这种外快,真正叫自不量力!』周一鸣得意地细讲了发现小狗子的经过,然后又说∶『杀鸡焉用牛刀?』这种样子,胡大老爷你也犯不着费心了,有话跟他实说就是。本来我就想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不过是胡大老爷的事,我不敢擅专。『 『不敢,不敢!』胡雪岩对周一鸣很满意,所以也很客气,拱着手说∶『你帮我的这个忙,帮得不小。』 『哪里的话?胡大老爷,你不必说客气话。』周一鸣很恳切地答道,『该当怎么办,你尽管吩咐,我去跑。』 『你的办法已经很好了。能够就在这一两天内办妥当了,说句实话,是意想不到的顺利。你中午去赴约,约了他到我客栈里,我们一起跟他谈。不过,那个姓吴的,最好把他撇开。』 『这容易。我自有法子。』 『还有件事,很要紧。』胡雪岩略想一想说∶『不管它了,我自己去办,你就只管约了小狗子来,只要约到,以下都是我的事。』 『只要约到』四个字,等于提醒周一鸣,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有意爽约。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 于是周一鸣不暇多说,匆匆出了金阊栈,为求快速,赁了一匹供游客逛山用的马,认镫扳鞍,跨上马背,将缰绳一带朝城里走。 『喂,喂,客人,你到哪里?』赁马的马伕赶紧抢着嚼环,仰脸问说。 这些马照例有马伕带路,而马是跑熟了路的,出行之时,一步踏一步,到归途回槽,撒开四蹄,却又不大相同。马都是上了岁数的,实在也快不到哪里去,而且除却逛山,从不进城,所以马伕要那样诧异地问。 周一鸣原晓得这些规矩,一看不能通融,便很简捷地说∶『我要进城,你赁不赁?不赁我就下来。』 『做生意哪有不赁之理。不过┅┅』 周一鸣没有工夫跟他多磨,跳下马来将缰绳一丢,掉头就走。 这态度就不大好了,而那马伕也是有脾气的,当时便吐一口唾沫,自言自语的骂道∶『真叫气数!碰着「老爷」哉!』 苏州话的『老爷』,用在这里当鬼解释,周一鸣正因赁马不成,惹了一肚子气,此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抢上两步,戟指喝道∶『你骂谁?』 那马伕一看来势汹汹,便有惧意,但『苏州人打架』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一面用怎么样也硬不起来的苏州话,连声警告∶『耐要那哼?耐要那哼?』一面倒退着揎拳捋袖、捞衣襟、盘辫子,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似地。 苏州人又最好看热闹,顿时围了一圈人,那马伕有本地人助威,声音便高了,用极快的苏州话指责周一鸣不通人性,即令是吵架,也忘不了说几句俏皮话,于是看热闹的人丛中,便有了笑声。 周一鸣此时处境甚窘,他倒不是畏惧,而是怕闹得不可开交,误了小狗子的约会,便误了胡雪岩的要紧事,心里颇为失悔,却苦干找不到一个台阶可下。 幸好,有了救星,是胡雪岩,『老周,』他从人背后挤了出来,问道,『跟他吵什么?』 『为了赶辰光,想赁匹马进城,这家伙的马,要拣地方走的,那就算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用不着骂人。『 『哪个骂人?』马伕也抢上来分辩,却让胡雪岩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