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所馈赠,他是一定不肯收的。』裘丰言说到这里,灵机一动,『我为老兄设想,有个惠而不费的办法。』 『好极了!请指教。』 『阜康钱庄,你总知道,是杭州钱庄大同行中,响当当的字号,老兄大可跟阜康做个往来,也算是捧捧他的场。』 『这容易得紧,容易得紧!』龚振麟一叠连声的说,『此外,我想奉屈胡雪翁小叙,请老兄为我先谷。』 『好,好!胡雪岩很爱朋友的,一定会叨扰。』 『事情就这样说了。』龚振麟重又回到公事上,『哈德逊这方面的事,谨遵台命办理。上头有什么开销,我要上院请求了才能奉告。』说到这里,他又放低声音,作出自己人密诉肺腑的神态,『替黄抚台想想也不得了!一个年过下来,从京里到本省、将军、学政那里,处处打点,没有三十万银子过不了关。真正是「只见和尚吃粥,不见和尚受戒」!』 听这口风,便知加的帽子不会小。裘丰言也不多说,回到阜康钱庄跟胡雪岩细谈经过,话还未完,刘庆生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显然是有什么得意的事要说。 『胡先生,来了一笔意外的头寸,过年无论如何不愁了。』他说,『炮局龚老爷要立个折子,存八万银子!』 这一下裘丰言也得意了。笑着问道∶『如何?』 『你慢高兴。』胡雪岩却有戒慎恐惧之感,对刘庆生说∶『这笔头寸,不算意外,随时来提,随时要有,派不着用场。』 『不!说了的,存三个月,利息随意。』 『那倒也罢了!』胡雪岩想了想说,『利息自然从优。这样,你先打张收条给来人,就说∶我马上去拜会龚老爷,存折我自己带去。』 刘庆生答应着管自己去料理。胡雪岩这时才有喜色,踌躇满志地跟裘丰言表示,这件事得有此结束,是意外地圆满。因为原来他最顾虑的是『治一经,损一经』,怕因为这件事,把王有龄跟黄抚台的关系搞坏,而照现在看, 关系不但未坏,反倒添上一层渊源,岂不可喜? 『不过,也不能大兴头。』胡雪岩又说,『现在连「买空卖空,都谈不到,只能说是」卖空「,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哈德逊那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不要紧!你不是说哈德逊答应二十两一支?现在有个二两头的富余在那里,大不了我白当一次差,二十二两一支,总敲得下来。』 裘丰言这番表白,很够昧道,胡雪岩笑笑拍一拍他的肩。然后,带着存折到炮局去拜访龚振麟。 一见面当然各道仰慕,十分投机,入座待茶,胡雪岩首先交代了存折,申明谢意,接着便谈王有龄的近况,套到这层关系上,更觉亲热,真正是『一见如故』了。 『这次裘丰翁上的说帖,多蒙雪岩兄斡旋,体谅苦衷,承情之至。』龚振麟说道∶『我已经面禀抚台,抚台亦很欣慰,特地嘱我致意。』 如何致意没有说,意思是黄宗汉也很见情。胡雪岩矜持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我虽承乏炮局,对洋务上所知并不多,以后还要请雪岩兄多指教!』 『不敢当。』胡雪岩急转直下地问道,『我想请教,跟普鲁士人订的那张合同,不知定在什么地方交货?』 『定在杭州。』龚振麟答道,『他答应包运的。』 『振麟兄!由上海过来,路上的情形,你估量过情形没有?』 『也晓得不大平靖,所以我已经面禀抚台,将来要派兵到边境上去接。』 『能入浙江境界,就不要紧了。』 『喔!』龚振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江苏那段水路不平靖?』 『是的。小刀会看了这批枪,一定会眼红。』胡雪岩说,『不是我危言耸听,洋人包运靠不住。』 龚振麟吸着气,显然有所疑惧,望着胡雪岩,半晌说不出话。 『振麟兄,』胡雪岩很率直他说,『万一出事,洋人可以推托;或者禀请官厅缉捕。那场官司怎么打?』 『啊!』龚振麟满头大汗,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多蒙指点,险险乎犯下大错。合同非修改不可,不能叫洋人包运,他也包不了。』 『是的!振麟兄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怎么个办法,还要雪岩兄指点。』龚振麟又说∶『这件事恐怕还要请教裘丰翁,他押运过一趟,路上的情形比较熟悉。』 『不须请教他。此事我可以效劳。』 『那太好了!』龚振麟又是一揖。 胡雪岩赶紧还了礼。到此地步,自不需再作迂回,他直截了当地把跟尤五的交情说了出来,表示如果龚振麟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帮忙。 『自然要仰仗!』龚振麟喜不可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亏得雪岩兄,不然真是不了之事了!』 接着,龚振麟要人。官场中讲交情关系,谈到这一点,就是最切实的表示,无奈胡雪岩自己也是人手不足,便只有谨谢不敏了。 不过,他还是替龚振麟出了一个主意,两方面的枪支不妨合在一起运,仍旧请黄抚台下委札,派裘丰言当『押运委员』,跟尤五的联络,自然也归裘丰言负责,驾轻就熟,可保无虑。 这个办法既省时,又省运费,龚振麟自然依从。两人越谈越投机,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龚振麟又到胡家回拜,硬要把胡老太大请出堂前,为她磕头,到了下午又是龚太太携礼来见。两家很快地成了通家之好。 不过胡雪岩对龚振麟是『另眼相看』的,这『另眼』不是青眼,他察言观色,看出龚振麟这个人的性情,利害重于感情,如俗语所说的『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所以不能与王有龄、尤五、郁四、嵇鹤龄等量齐观。也因此,他嘱咐妻子,与龚家交往要特别当心,礼数不可缺,而有出入关系的话,不可多说,免得生出是非。 果然,从龚家惹来一场是非! 年三十晚上,祭过祖吃『团圆夜饭』。胡老太太穿着新制的大毛皮袄,高高上坐,看着儿媳,又欢喜、又感慨他说∶『我也想不到有今天!虽说祖宗积德,也靠「家和万事兴」,雪岩,你总要记着一句老古话∶』糟糠之妻不可忘「,良心摆在当中。『 大年三十怎么说到这话,胡雪岩心里觉得不是味道,但只好答应一声∶『我晓得!』 胡太太不响,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问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岩说,『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岁。』 听得这话,胡太太使备了几个精致的碟子,供胡雪岩消夜。夫妇俩围炉小饮,看看房中无人,做妻子的说出一句话来,让胡雪岩大为惊疑。 『娘说的话,你总听见了。雪岩,你良心要摆在当中!』 『奇怪了!』胡雪岩说,『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胡大大说,『一过了年,湖州那个人,叫她走!』 这句话说得胡雪岩心中一跳,镇静着装傻∶『你说的是哪个?』 『哼!你还要「装羊」?可见得要把我骗到底。』胡太太说∶『要不要我说出名字来?』 『你说嘛!』 『芙蓉!』 『噢┅┅』胡雪岩装得久已忘却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逢场作戏,总也有的。过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问你,你这话听谁说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紧了问,『你说啥逢场作戏,过去的事?是不是说这个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么晓得?』胡雪岩一面这样说,一面在心里一个个的数,数她妻子平日往来的亲友,谁会知道芙蓉其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知道,王有龄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干而稳重,说什么也不会多嘴去告诉胡太太,除非┅┅ 胡雪岩蓦然醒悟,王龚两家同乡,内眷常有往来,一定是王太太在闲谈中泄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从龚太太那里听来。 由于做丈夫的坚决不认,做妻子的也只得暂且抛开。但夫妇俩就此有了心病,这个年也过得不如想象中那么痛快。 第二十一章 年初四夜里『接财神』。胡雪岩因为这一年顺利非凡,真象遇见了财神菩萨似地,所以这天夜里『烧财神纸』,他的心情异常虔诚,照规矩,凡是敬神的仪节,妇女都得回避,胡雪岩一个人孤零零地上香磕头,既鲜兄弟,又无儿子,忽然感从中来,觉得身后茫茫,就算财神菩萨垂青,发上几千万两银子的大财,有何用处。 等把财神『接』回来,全家在后厅『散福饮胙』,胡老太太倒很高兴,胡雪岩却神情忧郁,勉强吃了两杯酒、半碗鸡汤面,放下筷子就回卧房去了。 『怎么了?』胡老太太很不安地低声问儿媳妇∶『接财神的日子,而且吃夜饭辰光,还是有说有笑的,忽然变成这副样子,是不是你又跟他说了啥?』 『没有!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胡太太说,『新年新岁,一家要图个吉利,我不会跟他淘闲气的。』 他婆婆的连连点头,显得十分欣慰,『我晓得你贤惠,雪岩有今天,也全亏你。』她抚慰着说,『不过,他外面事情多,应酬也是免不了的。你的气量要放宽来!』 前面的话都好,最后一句说坏了,胡太太对婆婆大起反感,想答一句∶『我的气量已经够大了!』但话到口边,到底又咽了下去。 回到卧房,只见胡雪岩一个人在灯下想心事,胡太太想起婆婆的话,忘掉了那令人不怡的一句,只记着『他外面事多』这句话,心便软了,也亏他一个赤手空拳,打出这片天下,在家里,凡事总要让他。 于是她问∶『你好象没有吃饭,有红枣莲子粥在那里,要不要吃点甜的?』 胡雪岩摇摇头,两眼依旧望着那盏水晶玻璃的『洋灯』。 『那么,睡吧!』 『你不要管我!』胡雪岩不耐烦他说,『你睡你的。』 一片热心换他的冷气,胡太太心里很不舒服,『他在想啥?』她暗中自问自答∶『自然是想湖州的那个狐狸精!』 这一下,只觉得酸味直冲脑门,忍了又忍,噙着眼泪管自己铺床,而胡雪岩却发了话。 『喂!』他说∶『我看你要找个妇产医生去看看!』 听这一说,朝太太大为诧异,『为啥?』她问,不敢转过脸去,怕丈夫发现她的泪痕。 『为啥?』胡雪岩说,『 「屁股后头光塌塌」,你倒不着急?』这是指她未生儿子。胡太太又气又恼,倏地转过身来瞪着她丈夫。 『没有儿子是犯「七出之条」的。』胡太太瞪了一会,爆出这么句话来。 这句话很重,胡雪岩也愣了,『怎么说得上这话?』他实在有些困惑,原也知道妻子胸有丘壑,不是等闲的女流,却想不到说出话来比刀口还锋利。 『我怎么不要说?』胡太太微微冷笑着∶『生儿育女是两个人的事,莫非天底下有那等人,只会生女儿,不会生儿子?你既然要这样说,自然是我退让,你好去另请高明。』 为来为去为的是芙蓉,胡雪岩听出因头,不由得笑了,『你也蛮高明的。』 他说∶『 「先开花,后结果」,我的意思是不妨请教请教妇科医生,配一服「种子调经丸」试试看。』 胡太太实在厉害,不肯无理取闹,态度也变得平静了,但话很扎实,掌握机会,谈到要紧关头上∶『试得不灵呢?』她问。 胡雪岩已具戒心,不敢逞强,『不灵只好不灵,』他带点委屈的声音,『命中注定无子,还说点啥?』 有道是『柔能克刚』,他这两句仿佛自怨自艾的话,倒把胡太太的嘴堵住了。这一夜夫妇同床异梦,胡太太通前彻后想了一遍,打定了一个主意。 于是第二天胡老太太问儿子∶『你打算哪一天到上海去?』 『到上灯就走。』 『今天初五,上灯还有八天。』胡老太太说,『也还来得及。』 『娘!』胡雪岩诧异的问道∶『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胡老太太告诉他,胡太太要回娘家,得要算一算日子,趁胡雪岩未走之前,赶回家来。胡太太娘家在杭州附近的一个水乡塘栖,往返跋涉,也辛苦得很,如果日子局促,一去就要回来,便犯不着吃这一趟辛苦了。 『那倒奇怪了,她怎么不先跟我谈?』 『我也问她,说你晓得不晓得?她说先要我答应了,再告诉你。』 话是说得礼与理都占到了,而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每一次归宁都是夫妇俩先商量好了,方始禀告堂上的,何以这一次例外?同时一接了财神,商场上便得请吃春酒,胡雪岩要趁这几天大请其客,不能没有人照料,此刻怎抽得出工夫回娘家? 他把这一层意思一说,胡老太太答道∶『 我也提到了。她说你请客是在店里,用不着她,她也帮不上忙。请几家亲眷吃春酒,日子也定了,就是明天。』 『岂有此理!』胡雪岩不悦,『怎么不先告诉我?』 胡老太太因为已经知道芙蓉的事,觉得儿媳妇受了委屈,不免袒护,所以这时候便『揽是非』,说是她的主意,与胡太太无关。 看这样子,胡雪岩认为以少开口为妙,冷笑一声答道∶『随便她!反正在家里是她大!』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做娘的自然听得出来,『这个家也亏得她撑恃,』 她警告儿子∶『你不要以为你在外头,就没有人管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如果你真的存了这个念头,将来苦头有得你吃!『 知子莫若母,一句话说到胡雪岩心里,他也颇生警惕,不过事情多想一想也不能无怨,『娘!』他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你老人家就不想抱孙子?』 『我怎么不想?』胡老太太平静他说,『这件事我们婆媳已经商量过了。 媳妇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做婆婆的,自然要依从她的打算。『 『她是怎么样打算?』 『你先不要问。』胡老太太笑道,『总于你有好处就是了。』 胡雪岩猜不透她们婆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就只好暂且丢开。 第二天在家请过了春酒。胡太太便带着八岁的小女儿,雇了一只专船回塘栖,这一去只去了五天,正月十一回杭州。他们夫妇感情本来不坏,虽然略有龃龋,经此小别,似乎各已忘怀,仍旧高高兴兴地有说有笑。 胡雪岩打算正月十四动身,所以胡太太一到家,使得替丈夫打点行李,他个人的行李不多,多的是带到松江、上海去送人的土产,『四杭』以外,吃的、用的,样数很不少,一份一份料理,着实累人。 土产都是凭折子大批取了来的,送礼以外,当然也留坐自用,胡雪岩打开一包桂花猪油麻酥糖,吃了一块不想再吃,便喊者他的小女儿说∶『荷珠,你来吃了它。』 拿起酥糖咬了一口,荷珠直摇头∶『我不要吃!』 『咦!你不是顶喜欢吃酥糖?』 『不好吃!』荷珠说,『没有湖州的好吃。』 『你在哪里吃的湖州酥糖?』 这句话其实问得多余,自然是在外婆家吃的,但『一滴水恰好溶入油瓶里』,略懂人事的荷珠,忽然有所顾忌,竟答不上来,涨红了脸望着他父亲,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伯受责似地。 这一来胡雪岩疑云大起,看妻子不在旁边,便拉着荷珠的手,走到窗前,悄悄问道∶『你告诉爸爸,哪里来的湖州酥糖?我上海回来,买个洋囡囡给你。』 荷珠不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说∶『我不晓得!』 做父亲的听这回答,不免生气,但也不愿吓得她哭,只说∶『好!你不肯告诉我,随便你!等我上海回来,姐姐有新衣裳,洋囡囡,你呢,什么没有!』 威胁利诱之下,荷珠到底说了实话∶『娘带回来的。』 『娘到湖州去过了?』 『嗯。』荷珠委屈他说,『我也要去,娘不许!』 『噢!去了几天?』 『一天去,一天回来。』 『那么是两天。』胡雪岩想了想又问,『你娘回来以后,跟外婆说了些什么?』 『我不晓得。我走过去要听。娘叫我走开。娘又说,不准我说,娘到湖州去过。』荷珠说到这里,才感觉事态严重,『爸爸,爸爸,你千万不要跟娘去说,说我告诉你,娘到湖州去过。』 『不会,不会!』胡雪岩把她搂在怀里,『我买洋囡囡给你。』 安抚了荷珠,胡雪岩大上心事。他妻子的湖州之行,不用说,自然是为了芙蓉,但她干了些什么,却难以揣恻,是去打听了一番,还是另有什么作为?照他的了解,她做事极有分寸,决不是蛮横无理的悍泼之妇可比。意识到这一点,他越觉得自己不可鲁莽,必须谋定后动,或者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她是用的什么办法,再来设计破她。 只要知道了她的用意和行动,一定有办法应付,这一点胡雪岩是有信心的。不过他也有警惕,自己所遭遇的『对手』太强,不可造次,同时估量形势,在家里他非常不利,上有老母,下有一双女儿,都站在他妻子这面,自己以一敌四,孤掌难鸣。所以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要争取优势,而这个工作只能在暗地里做,让妻子知道了,只要稍加安抚,『地盘』就会非常稳固。 于是他首先还是找到荷珠,告诫她不可将他所问的话,告诉她母亲。然后又找他的大女儿,十五岁的梅王。 梅玉很懂人事了,虽是她母亲的『死党』,却很崇拜父亲,因而胡雪岩跟她说话,另有一套计算,一开口就说∶『梅王,你跟爸爸一起到上海去,好不好?』 这话让梅玉又惊又喜。能出去开一开眼界,又听说十里夷场有数不尽的 新奇花样,自然向往万分,但离开母亲,又仿佛觉调不能令人安心,所以只骨碌碌地转着一对黑眼珠,半晌答不出话来。 『你的意思怎么样?不愿意?』 『哪个说不愿意?』梅玉说,『我有点怕。』 『怕?那完了!』胡雪岩说,『爸爸还想靠你,你先怕了!』 『靠我!』梅玉大惑不解,怎么样也不能接受这话,『爸爸,你靠我什么?』 『靠你替我写写、算算。』胡雪岩郑重其事他说,『我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很大,总要有个帮手,这个帮手一定要自己人,因为有些帐目,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哪怕刘庆生刘叔叔、陈世尤陈叔叔,都不能让他们知道。想来想去,只有靠你帮忙。』 这一套鬼话,改变了梅王的心情,原来一直当目己是个文弱的女孩子,在外面百无一用,只有帮着操持家务,现在才知道自己还肯派得上紧要用场的地方,顿觉自己变了一个『大人』,而且也不再想到母亲,自觉胆子甚大,出去闯一闯也无所谓。 但是,这只是一鼓作气,多想一想不免气馁,『爸爸,』她说,『我怕我算不来帐。』 『那么,你帮你娘记家用帐,是怎么记的呢?』 『家用帐是家用帐。爸爸的帐是上千上万的进出。』 『帐目不管大小,算法是一样的,家用帐琐琐碎碎,我的帐只有几样东西,还比家用帐好记。』 梅平接受了鼓励,『雄心』又起,毅然决然的说∶『那我就跟了爸爸去,不过我要把阿彩带了去。』 阿彩是专门照料她的一个丫头,胡雪岩当然答应。事情就这样说定局了。 这一来,全家大小都知道了这回事,而胡太太只当丈夫说笑话。 『你要把梅玉带到上海去啊?』她问她丈夫。 『对!』胡雪岩说,『女儿大了,带她出去阅历阅历。』 『阅历!』胡太太诧异之至,『听说夷场上的风气不好,有啥好阅历? 学了些坏样子回来,你害了她!『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 这有何可笑?女孩子学坏学好,有关终身,不是好笑的事,那自然是笑自己的话没见识!胡太太倒有些不服气了。 『我的话说锗了?』她平静而固执地,『而且听说路上不平靖,梅玉不要去!』 『路上不平靖,那么我呢?你倒放心得下?』 『你跟梅玉不同。』胡太太说,『又有尤五爷照应,我自然放心。』 『那就对了,梅王跟我在一起,你还有啥不放心?』 夫妇俩的交谈,针锋相对,而且是『绵里针』,劲道暗藏着,但毕竟还是胡雪岩占了上风,胡太太争不过他,还有一着棋,拿老太太搬了出来。 对母亲说话,自然不能那样子一句钉一句,胡雪岩依旧是对梅玉的那套说法,说要有个亲信的人替他管帐,不过一套假话,比对梅玉说的还要详细,他说有些交际应酬的帐目,没有凭证,如果不是当时记下来,事后就搞不清楚。而这些帐目,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所以要把梅王带去帮忙。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如果有男孩子,何必要带梅玉出去?哪怕有个 亲侄儿也好了!苦的就是没有。『 这是胡雪岩灵机一动的攻心之计。胡老太太果然在想,梅玉如果是个男孩,十五岁便可以跟他父亲出去『学生意』,有五六年下来,足可以成为你父亲的一个得力帮手,生意做得发达了,不患后继无人。如今就算马上有了孩子,要到十几年以后,才能成人,缓不济急,对胡家来说,是吃了亏了,不免有些怨儿媳妇,耽误了这十几年的大好时光。 这一下胡太太又落了下风,胡雪岩则甚为得意,但再想进一步打听他妻子到了湖州的情形,却是失望,听梅玉的口气,她母亲根本没有跟她说过。 就在这天晚上,钱庄里派人来通知,说刘不才已经从湖州回来,请胡雪岩去有话说,可想而知的,必是关于芙蓉的事,否则刘不才也是熟客,何不到家来谈? 估量到这一层,他首先就要注意他妻子的态度∶『奇怪!』他试探着说∶『刘不才怎么不来?反要我去看他。』 『你管他呢!』胡太太夷然不以为意,『你去了再说。』 胡太太的沉着实在厉害了!等跟刘不才见了面,才知道她跟芙蓉已经见过面,只说她是跟胡雪岩共患难的糟糠之妻,然后留下一张五千两银票,就告辞了。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说,『我实在想不到。』 『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很尴尬的说∶『芙蓉要我来问你的意思,才好作去留之计。』 于是胡雪岩又改回原来的称呼∶『三叔!』他说,『请你仍旧回湖州,叫芙蓉不必着急。我自有办法。』 『是什么办法呢?』 『这一时说不清楚。』胡雪岩这样答道∶『三叔,反正我一定对得起芙蓉就是了。』 这话恰好是刘不才听不进去的,照他的私心打算,最好胡雪岩再给个三两万银子,让芙蓉下堂,别求归宿,省得自己沾上这点不十分光彩的裙带亲。 而现在听他的口气,适得其反,刘不才虽然失望,却不便多说什么。 『你新年里的手气如何?』胡雪岩故作闲豫地问。 这一问,刘不才又高兴了,『实在不错!』他笑得合不拢口,『所向披靡,斩获甚丰。』 大概是赢得不少。胡雪岩心想,趁这时候得要规劝几句。『三叔!』他说,『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见过哪个是在赌上发迹的,现在你手上很有几文了,应该做点正事。』 『我的帐都还清了。』刘不才说,『还赢进一张田契,我已经托郁四去替我过户营业。』说到这里,他又感慨他说,『一个人真是穷不得!手头有几个钱,别人马上不同,就在这几天,有好几个人来替我做媒,劝我续弦。』 『那是好事啊!』 『不忙!』刘不才摇摇头,『让我潇潇洒洒,先过几年清闲日子再说。』 『这就不对了!未曾发财,先想纳福,吃苦在后头。』胡雪岩说∶『三叔,我劝你把世德堂恢复起来。』 『咦!』刘不才诧异,『你不是要我帮你开庆余堂吗?』 这件事几乎连胡雪岩自己都已忘记了,『自己人我说实话,这要慢慢再说了。就是开起来,我也要另外请人,三叔,』他说,『你的长处不在这上 面。『 一听是这样的答话,刘不才不免有些伤心,『雪岩,』他怨艾他说∶『你看看我只会赌钱?』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倒觉歉然,极力安慰他说,『你的长处我都知道,将来我有大大仰仗你的地方。』 『那么眼前呢?』 『眼前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的志向是把祖传的基业恢复起来,所以我那样劝你,而且可以帮你的忙。』 『我的想法变过了,世德堂就算恢复了,也没有啥意思,叫我守在店里,更加办不到。我想想,还是跟你一起去闯一闯的好。』『那好!』胡雪岩说,『你先回湖州,叫芙蓉放心,关起门来过日子,什么事也不必管,等我上海回来,自有安排。这话说到了,请你跟世龙一起赶到上海来。』 这样说定了,各自分手。胡雪岩已出钱庄,灵机一动,开了张五千两的银票,带在身上,一到家,正好在书房里遇着他妻子,便把那张银票递了过去。 胡太太装作不解地问道∶『这是啥?』 『你白送了五千银子!我贴还你的私房。』胡雪岩又说,『有私房钱,放到钱庄里去生息倒不好?压在箱子底下,大钱不会生小钱的。』 看他是这种态度,胡太太倒有些莫测高深了。 夫妇俩暗中较劲,到了这样的地步,至矣尽矣,胡太太自然有些不安,心想既然西洋镜已经折穿,就不如敞开来谈了。 于是她先表示歉意,『雪岩,你不要怪我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也是万般无奈,为了一家大小,我们苦了这么多年,你刚刚转运,千万沾染不得「桃花」,我这样做,是为你好。十几年夫妻,你总晓得我的心。』她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我另外有打算的,跟娘也讲过,将来你就可以晓得了,我不是不讲道理,乱吃醋的人。』 最后这几句话,让胡雪岩看穿了她妻子的用心。只要是小康之家,三十一过,尚乏子息,堂上老亲。便会动替儿子置妾的念头,再过五六年,依然有『后顾之忧』,则乡党宗亲都会出来『说公话』,再悍泼的大妇,也得屈服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之下,忍气吞声让丈夫另辟偏房。 因此,会吃醋的人便作未雨绸缪之计,表面绝不露温色,而且为丈夫置妾之念,表现得非常热切,三天两头找媒婆上门,里外串通,托词宜男之相,找来个粗脚大手,其蠢如牛的女孩子,作为丈夫金屋中的阿娇。同时一进门便立下许多规矩,阃令大如军令,偏房有如敌国,戒备森严,把丈夫摆布得动弹不得。胡雪岩认为他妻子就是这类厉害的角色,所以立刻表示『敬谢不敏』! 『你不必瞎打算,我也不会领你的情。』他接着提到芙蓉∶『你这趟到湖州去,做错了,大错特错!我跟你说过,是逢场作戏,认不得真,以后我自有摆脱的办法。现在你这一来,倒叫我为难了,如果照你的想头,给个几千银子,让人家走路,说出去是我胡雪岩怕老婆!不要说我面子上下不来,而且人家要想,胡雪岩凡事自己做不得主,你倒说人家还信任不信任我?』 这番道理把胡太太说得愣住了!她虽精明,到底世面见得少,商场中的习惯和顾忌,哪里懂得透?只好这样辩解∶『我一个人去,一个人来,一共只见了一面,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真正是人不知鬼不觉,哪个会晓得?』 『是不是「鬼不觉」,我不晓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说别的,就说我,先就晓得了。』胡雪岩故意跌足嗟叹∶『现在湖州已经在笑话我了!你晓得庞二怎么说?他说,做大生意就象皇帝治天下一样,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全靠当机立断,所以切忌女人轧脚。胡雪岩原来要听太太的话!如果说有笔生意来了,发大财或者本钱蚀光,都在当时一句话上,而胡某人说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看。你们说,这样子怎么合得拢淘来做大生意?』 这番编出来的话,把胡太太说得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又急又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要急!』胡雪岩倒过来安慰她,『事情已经做错了,懊悔也无用,眼前只有让他们去笑我,等我上海回来再说。』 越是如此,越不能让胡太太安心。夫妇之间为了妾侍,没有不吵得天翻地覆的,即令丈夫脾气好,也不能这样丝毫不带愠色。其中一定有什么花样! 同时芙蓉到底怎么样了呢,是知难而退,还是恋恋不舍,也得从丈夫口中讨出一个确实信息来,才好处置。 总而言之,事情到此地步,由暗而明,使得干干净净有个了结,如果听任丈夫从上海回来再办,且不说夜长梦多,光是这许多日子他心中怀着不满,就足以使夫妇的感情起变化。 想到这里,胡太太认为丈夫的生意虽然要紧,但这件事更显得紧迫,说不得只好留了下来。 『你晚几天走好不好?』她问。 真是俗语说的『开口见喉咙』,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看透底蕴,却明知故问他说∶『为啥?』 『梅玉第一趟出远门,总要替她多做点衣服。』胡太太这样托词,『晚个两三天走,也不碍吧?』 『你说不碍就不碍。』胡雪岩隐约提出警告∶『不过这几天当中,你不要替我惹什么麻烦,弄得我走不成,那就要了我半条命锣。』 『有啥麻烦?』胡太太想到自己处处落下风,不免怨恨,便发牢骚似他说,『啥麻烦也难不倒你!反正各凭天良就是了。』 说着,眼圈便有些红了。性格刚毅的女子,有此软弱的表示,最易感人,胡雪岩倒觉得心里酸酸地,一伸手扶着她的肩头说∶『十几年夫妻,你难道还不晓得我?你有良心,我也有良心,不然我们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想到眼前的日子,胡太太又生警惕,也越觉得留住丈夫是个一点不错的做法,她的做法是预备请嵇鹤龄出面来谈判,能让步一定让步。 胡雪岩只知道她一定会有动作,却不知道她是打的这个主意。冷静地想一想,发觉到这重纠纷,主客已经易势,原来是自己怀着个鬼胎,深怕妻子进一步追究,此刻变成她急自己不急,以逸待劳,看她使出什么招数,再来设法破它,也还不迟。 有此闲豫的心情,而且有了多出来的两三天工夫,他忽发雅兴,特地约嵇鹤龄和裘丰言,白天逛湖,晚上吃『皇饭儿』,吃完上城隍山去看灯。 裘丰言一诺无辞,嵇鹤龄则辞了逛湖之约,来赴饭局。酒到半酣,话题落到芙蓉身上,一个是异姓手足,一个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了几分酒意的胡雪岩想起对付他妻子的手腕,自觉得意,忍不住大谈特谈。 就是这天上午,嵇鹤龄已受了胡太太之托,要来调停此事,便落得听他 『自供。裘丰言却不知就里,附和着胡雪岩说∶』胡大嫂果然精明,只怕是读过「妒律」的。『 胡雪岩没有听懂,追问一句∶『你说啥?』 『 「妒律」,妒忌之妒,律例之律!』 『吃了酒又来信口开河,杜撰故事了。』嵇鹤龄笑道∶『从未听说过有此一部律例。』 『自然是游戏笔墨,但也不无道理。把大妇的妒心,刻画得无微不至。』 裘丰言笑道∶『天下凡想纳宠的男子,都当一读。』 『那么,』胡雪岩很感兴趣的说,『你倒讲讲这部妒律,是怎么回事?』 『分吏、户、礼、兵、刑、工,另加「各例」、「督捕律」等,一共八章。有引有判,是绝妙好词。』 『我念几条来听听!』 裘丰言点点头,喝了口酒,来了一个『响铃儿』在嘴里咀嚼得『嘎吱、嘎吱』的响,念念有词的默诵了一会,忽然笑道∶『想起来了,你念两条你听,是兵部的军律∶』凡妇见夫人妾房言语,即假借公事,突入冲散,拟坐以擅闯辕门律。如止挥扰,不作嗔状,引例未减,笞五十,免供。判曰∶翡翠床前,方调鹦鹉之舌,水晶帘外,忽来狮吼之声。不徒花上晒衣,未免腹中藏剑!有心心术不端,无心见识不到。「『 这几句四六是胡雪岩听得懂的,『判得好!「花上晒衣」,大煞风景,』 他说∶『真个该打手心!』 『再有一种罪名,就不轻了!』裘丰言又拉长了声调念∶『凡妇度与夫正值绸缨之际,忽唤妾起,嘱以他事,拟坐以「擅调官军」律┅┅』 一句话未完;胡雪岩大笑∶『好个「擅调官军」,应得何罪?』 『杖一百,发边远充军。』 『这未免太重。』嵇鹤龄也笑了。 『你说太重,人家以为「宥以生命,犹为宽曲」。』襄丰言接着念判词∶『酣战方深,浪子春风一度,金牌忽召,夫人号令三申,既撤白登之围,讵有黄龙之望?』 『想想也是。』胡雪岩问道∶『象内人那样,不晓得犯什么「律」?』 裘丰言想了想说∶『有这么一条,「凡妇蓄妾,原非得已,乃自夸贤德,冀人赞美。拟坐现任官辄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此由「事因情近,名与实违」,「盗名有禁,功令宜遵」!』 『你不要瞎说!』嵇鹤龄觉得裘丰言的玩笑之谈,有碍他的调停之职,所以阻止他再说下去,『我那位弟妇,决不是那种人,要替雪岩置妾,既非「名与实违」,更不是「盗各」。你说的妒律,全不适用。』 裘丰言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极其见机,『原是不经之谈,』他说,『胡大嫂的贤德,不必自夸,亲友无不深知。』 『家家有本难念经┅┅』 『雪岩!』嵇鹤龄抢着问道∶『你那位新宠,如今怎么样了?』 胡雪岩当然没有骗他的道理,老实答道∶『好好在湖州。』 『还顶着你的姓?』 『当然。』胡雪岩忽然发觉嵇鹤龄的态度,与自己不尽符合,便问了一句∶『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千言并一句,不可因此在家庭中生出意见,否则就是大不幸。』 『对,对!』裘丰言又在旁边帮腔,『家和万事兴!雪岩兄鸿运当头,方兴未艾,此时最要得内助的力。』 胡雪岩把他们两人一看,笑着说道∶『双拳难敌四手,看样子我今天说不过你们了。』 『老裘不是外人。我说老实话,我受托调停,即此可以看出弟妇的贤德。』 嵇鹤龄又说∶『今天上午,我也拜见了伯母,面奉慈谕,要我以长兄的资格,料理这件「风流官司」。』 『高堂之命、贤妻之托、长兄之尊,』裘丰言拍掌笑道∶『雪岩兄,你可真要唯命是从了。』 嵇鹤龄赶紧摇手阻止,『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大家都是为雪岩。我先问你的意思,弟妇有句话给我,只要在情理上,一定可以如你的愿。』 说到这后,胡雪岩觉得不必再玩弄什么手腕,便很率直他说道∶『我不是什么荒唐的人,而且也还没有到可以荒唐的时候。没有儿子是一层,各地来去,要有个歇脚的地方,又是一层。所以我不觉得在湖州立个门户,就是对不起内人。我是尊重她,所以不让她知道,她偏偏要戳穿西洋镜,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 『唱总要唱下去,顶了石臼也要唱。』嵇鹤龄说∶『家庭之间和为贵,要和就得忍。弟妇算是忍耐了,你呢?』 『我不是也在忍吗?凡事将就,不跟她吵,也算对得起她了。』 『是的。我也知道。不过芙蓉呢?总得有个着落才好。』 『目前的情形,就是着落。』 『这就谈不下去了。』 照此看来,胡太太提得有条件,胡雪岩心想,莫非他妻子还是坚持要遣走芙蓉?果然如此,可真的是谈不下去了。 就在这显现僵局之际,裘丰言说了句很公平的话∶『彼此都要让步。雪岩兄如果坚持目前的情形,似乎不对!』 『对了!我也是这话。』 『不坚持目前的情形又如何?莫非真的叫大家笑话我胡某人怕老婆?』 『当然不是这样子。』嵇鹤龄说,『我已经听出意思来了,弟妇的想法是,你讨小纳妾都可以,不过一定要住在一起。』 『这就不错了!』裘丰言说,『胡大嫂这个意思在情理上。』 『情理固然说得过去,无奈还有法——妒律!』 这是没有理由的理由,照理一时倒还不容易解释说服,除非嵇鹤龄能提出保证!天下事什么都可保证,只有共一座江山、共一个丈夫不能保证相安无事。嵇鹤龄为难而生烦恼,因而有点迁怒到裘丰言身上。 『都是你!信口开河,讲什么妒律,以至于授人以柄!』 裘丰言脾气好,受此责备不以为忤,反自引咎,自斟自饮干了一杯酒说∶『罚我,罚我!』 『我敬一杯!』胡雪岩笑道∶『都亏你提醒了我。』 『不敢,不敢!』裘丰言这时才觉察到『授人以柄』这句话,不是笑谈,所以不愿再提,连连摇手说道∶『雪岩兄,再莫谈妒律!不然我就变成罪魁祸首了。』 胡雪岩笑一笑不答,神态闲豫。嵇鹤龄觉得事有蹊跷,异姓手足,责无旁贷,胡家的家务,也就象自己的烦恼,因而一连干了两杯酒。 『大哥!』胡雪岩极其机警,看出他有不悦之色,『你不必烦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唉!你不晓得我的处境。』嵇鹤龄说,『如果你们夫妻反目,你想我以后怎么还有脸见老伯母?』 『决不会!』胡雪岩的语气很坚定,『决不会有什么反目之事。事缓则圆,不必急在一时,等我从上海回来再说,如何?』 『叫我有什么话说?』嵇鹤龄报以苦笑,『但望你心口如一,不要对弟妇生什么意见,听她的劝。』 『能听一定听,不能听我也不会让她咽不下气去。』 话说到这里,至矣尽矣,彼此都不再谈,饭罢看灯,深夜归去。胡雪岩只当没事人似地,依然有说有笑地,跟他妻子大谈这一天的游踪。 到了第二天,瑞云来看胡太太,她是受了嵇鹤龄的委托来传话的,说胡雪岩的态度很好,事情一定有圆满结局,请胡太太放心好了。这是宽慰的话,胡太太不明就里,只是看丈夫毫无芥蒂的神情,自然相信中间人的传言。 到了动身那天,胡雪岩带着一女一婢上路,当夜在北新关前泊舟,父女俩灯下吃闲食说闲活,做父亲的刻意笼络女儿,把个梅玉宠得依依不舍,一直不肯上床。 『梅王』,胡雪岩认为时机已至,这样问道∶『你晓不晓得爸爸的苦处?』 梅玉点点头∶『爸爸一年到头在外头,自然辛苦的。』 『辛苦在其次,每到一处地方,没有人照应,是最苦的事。不过,这一趟不会苦了,有你陪我在一起,情形不同。』 『那┅┅』梅玉答道,『以后爸爸出门,我陪你好了。』 『好倒是好,只怕办不到。』胡雪岩说,『梅玉,我说句话,你会不会动气?』 『不会的,爸爸,你尽管说。』 『我是说老实话,在家是女儿好;出门是儿子好。如果你是男的,我走东走西,一定带着你走。可惜不是。就算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也不能趟趟带着你走,第一,奶奶跟娘不放心,第二,别人会说闲话,哪有个女孩子走江湖的?第三,你也不方便,吃不起这个辛苦。所以只好偶尔一次。』 梅玉不作声,只拿忧愁的眼光,看着她父亲。 『我倒问你看,假使到一处地方,有人能代替你来服侍我,你觉得怎么样?』 梅玉不明他的意思,只直觉的答道∶『那自然好罗!』 『乖!』胡雪岩愉悦的拍拍她的肩,『真正是我的好女儿。』 于是第二天胡雪岩吩咐船家,先到湖州去弯一弯,再直放松江。 『咦,爸爸,』梅玉不解而问,『怎么忽然想到湖州去,为啥?』 『为了你,我要到湖州去一趟。』 这话越发令人困惑,『为我?』十五岁的梅玉,情窦初开,忽然想到,是不是要把自己『许人家』,所以到湖州去弯一弯? 这样一想,顿觉忸怩万状,脸也红了,心也跳,话也说不清楚!这一下轮到做父亲的感觉诧异,回想一想自己说过的话,才知道梅玉起了误会。 这是个令人好笑的误会,但他不敢笑出来,然而此时也不便深谈,因为梅王心神不定,不能去细想他的话,就得不到他想到的效果。 于是,他说∶『是为我的事,我要你替我去拿个主意。』 原来是这样!自己完全弄错了,想想有些惭愧,又有些爽然若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有一点是她能抓得住的,就是深怕她父亲发觉她的误会。 还好!她看不出她父亲有何异样的表情,一颗心放了下来,定定神问道∶『爸爸,什么事要我拿主意。』 『说来话长。等吃过饭,我慢慢跟你细谈。』 饭罢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天倒又快黑了,彤云密布,大有雪意,胡雪岩叫早早泊了船,命船家到岸上去买了一尾鲜鱼,一大块羊肉,恰好有人猎获野味经过,胡雪岩买了一只雉鸡、一只野鸭。这顿晚饭就非常丰盛了。 『今天还不错!』胡雪岩举杯在手,慢慢说道∶『你不要以为出门都是这样子舒服!今天是因为有你,我的兴致比较好,有时候要赶路,错过地方,荒村野岸,什么也没有,就只好冲碗酱油汤吃冷饭了。』 父亲出门是如此苦法!梅玉心里好生疼怜,虽未说话,手中那双筷子的动作就慢了,一筷一筷拨着饭粒,却不送进口去。 『你吃嘛!』胡雪岩夹了一块红烧羊肉放在她碗里,『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你娘不晓得我在外头的苦楚,你该晓得了?』 梅玉点点头,她并不觉得苦,只是她父亲说苦,她也就隐隐然觉得行路难了。 『梅玉!』胡雪岩急转直下他说,『你是我的大女儿,但我当你儿子看待。现在我湖州有个人,要你去看看,你说好,我就留下来,你说不好,我叫她走!』 梅王一时不解所谓,转一转念头才知道所说的『有个人』是什么人?她也隐隐约约听说过,父亲在湖州娶了个人,问她母亲,母亲反叱斥她『少管闲事』,如今听父亲是这样子说,倒有些不大相信。 『真的?』 是问那人『人』的去留,真的凭自己一言而决?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正色答道,『当然是真的!我跟你娘说不清楚。只有跟你商量。』 『我┅┅』梅玉不知道怎么说了,心里只想帮父亲的忙,却苦于无从表达,愣了一会才问∶『是怎么个人?』 『她叫芙蓉。』 接着,胡雪岩便大谈芙蓉人如何好,命如何苦!使得梅玉除却芙蓉,就不会想别的念头了。 谈到最后,胡雪岩问道∶『梅王,你说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梅玉答说,『爸爸,你怎么跟她认识的?』 这其中的曲折,做父亲的就不肯细说了,『也是人家做的媒。说我每次到湖州,没有个歇脚的地方,没有个照料起居的人,应该立个门户,做大生意的人,都是这样子的,不足为奇。』胡雪岩又说,『我看她人还不错,而且人家讲的话,也是实在情形,就接了她来住。不过讲明在先,要等我跟我女儿谈过,等你答应了,才能算数。』 再一次提到这话,使梅玉有受宠若惊以及感惧不胜之感,『怎么说要我答应?』她摇摇头,『我哪里敢来管爸爸的事?』 『你不敢管,我还非要你管不可。为啥呢?』胡雪岩喝口酒,一层层往下说,『第一当然要告诉奶奶,奶奶答应了,还要你娘答应。你娘答应了,我还要问你,我不愿意家里有哪个跟她不和。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梅王答道,『面和心不和,大家都难过。』 『就是这话罗!我为啥非要你管不可呢?因为奶奶最听你的话,你娘也不能不问你的意思。所以将来要你从中说话,事情才会顺利。』 梅玉从来没有为人这么重视过,自觉责无旁贷,当时答道∶『爸爸这么说,我回去就先跟奶奶讲。』 『你预备怎么讲法?』 梅玉想了想答道∶『我说她是好人,蛮可怜的。』 『怎么好法呢?奶奶问你,你见过没有,你怎么说?所以我一定要带你去看了她再谈。』 到此光景,胡雪岩已有把握,女儿是自己的不叛之臣,只是父女之情是一回事,梅玉看芙蓉怎么样,又是一回事。所以此时他的心思,抛开了梅玉,在思索着应该怎么安排,才能让芙蓉跟梅玉一见投缘? 一夜过去,第二天午前就可抵达湖州,事先他把在湖州的朋友和关系,如何称呼,都细细告诉了梅玉。等船泊下,先把梅玉带到郁四家暂时安顿,见了面,梅玉叫郁四为『四伯伯』,阿七是『七阿姨』。六阿姨对这些事上最聪明,一看胡雪岩把他女儿带到她家,便知道应有顾忌,所以绝口不提芙蓉,只是极殷勤地招待梅玉。她的心热,又会说话,加以胡雪岩的交情深厚,因而把梅玉看得娇贵无比,刻意取悦。梅玉当然知道,人家是看谁的面子? 心里使越觉得她父亲了不起了。 『你坐一下,在七阿姨家就跟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我先到知府衙门去一趟,马上来接你。』 胡雪岩哪里是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一径来得芙蓉那里,敲门相见,芙蓉自然高兴,但眉宇间掩抑不住幽怨之色。迎入客厅,先问行李在哪里? 『在船上。』胡雪岩说,『我住一天就走,特为带个人来看你。是我大女儿。』 『喔!』芙蓉双目灼灼地看着他问∶『大小姐在哪里?』 『在郁家,回头我就带她来。小孩子,你骗骗她!』 这句话芙蓉懂得,『骗骗她』就是好好敷衍笼络一番,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我会对付。』她说,『这是小事情。』 什么是大事呢?她认为胡雪岩的态度和打算,一定先要弄清楚。她三叔所转达的话,语焉不详,只说『放心』,却不知如何才能叫人放得下心?她首先问的就是这一点。 这话不是三言两语所谈得完的,两人携手并坐在床沿上,胡雪岩先问到他妻子寻上门来的经过。 『那天我在家做年糕,说有个胡太太来了!』芙蓉用委委屈屈的声音说,『一见面就说∶』我家老爷叫胡雪岩。「我一听心里就发慌。这样不明不白的身分,实在不是味道。唉!『她叹口气,眼圈便有些红了。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着急,这时不是拉拉扯扯诉苦讲感情的时候,辰光不多,要扎扎实实谈办法,但其势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她,只好耐着心说∶『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一切都看在我面上。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妥贴。 你先讲给我听,当时她怎么说?『 眨了两下眼,芙蓉又抽出一块手绢,醒了醒鼻子,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谈她所遭遇的窘境∶『你大太说∶』上门冒昧,实在叫没法子!我也晓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受了他的骗。如今明人不必细说,只求你可怜可怜我!「我 看她的话厉害,态度倒还好,就这样回答她∶『胡太太你到底啥意思,请你实说!「她听我的话,不响,从手中包里拿出一个红封套来,放在我面前,」这是我多年积下来的一点私房,你收了下来,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自然不肯收,她硬塞在我手里,又说∶』雪岩一时不会来了。他有没有啥帐簿、契约之类的东西放在这里?我顺便带了回去。」我说∶『没有!「她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愣了一楞说道,」我跟雪岩是患难夫妻,无话不谈的。千言并一句∶大家都是女人,总要你体谅我的处境,可怜可怜我!你年纪还轻,又是这样的人才,实在犯不着做低服小。「』芙蓉说到这里,略停一下,扭转脸去说∶『我想想她的话也不错。』 察言观色,胡雪岩知道这句话,纵非言不由衷,也是一半牢骚,便不觉得如何严重,扳过她的肩来,轻轻点着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老实无用!不是嫁着我这样一个人,有得苦头吃。你说她的话不错,我倒问你,她说我不会回来了,怎么我又来了呢?不但来了,我还带了女儿来。你说,她的话是不是大错特错?』 『总也有些话不错的。』芙蓉答道∶『我实在好难,你们是患难夫妻,我算啥?』 这样扯下去,交涉办不清楚了!胡雪岩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那么你倒说一句,』他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我不是说过,我好难!』 这样就不必再问了,『你为难,我来替你出个主意。』胡雪岩故意这样问∶『你看好不好?』 『你说!』 『我说啊,』他这次是点点她的额头∶『你仍旧跟我姓胡!』 『也要姓得成才行呀!』 『怎么姓不成?胡是我的姓,我自己作主,哪个敢说一句话?』 话说到这样,芙蓉纵有千言万语,也设法再开口了。胡雪岩却还有句话,想问她一下,如果必须回杭州,与大妇合住,她的意思怎么样?但话到口边,发觉不妥,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先取得她的合作,一起『收服』了梅玉,才是当务之急,其他都可以留待以后再谈。 于是他把梅玉的性情、癖好都告诉了芙蓉。她一一依从,只是提出一个条件,梅玉必须认了名分,否则她不招待。 『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说完就走了。 回到郁四那里,只见阿珠的娘也在,她是来串门子偶尔遇上的。梅玉跟她见过,即无陌生之感,所以反跟她谈得很起劲。 跟胡雪岩见了,自有一番寒暄。阿珠的娘要请他们父女到丝行去住,胡雪岩不肯,『这就不必了!』他说∶『倒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你做两样拿手菜请我女儿吃。』容易,容易!大小姐喜欢吃啥,点出来,我马上动手。『 梅玉给大家一捧,乐不可支,但毕竟是十五岁的女孩子,怎么样也不肯点菜,最后是做父亲的拣女儿喜爱的,点了两样。两样都是炒菜,并不费事,阿珠的娘欣然应声,又即问道∶『在啥地方吃?』 『在芙蓉那里。』 『炒菜要一出锅就上桌,我带材料到那里去下锅。』 『那就多谢。我们也好走了。』胡雪岩把梅平拉到僻处悄声问道∶『你见了姨娘怎么叫?』 这一问把梅玉弄糊涂了,明明已说了是『姨娘』,还怎么叫?『不叫姨娘叫啥?』她问。 胡雪岩原是暗示的手法,听得梅玉这么说,便即笑道∶『我当你不肯叫她姨娘呢!』 『肯叫的!』梅玉重重地点头。 『你姨娘脾气最好。在湖州,我都靠她服侍,这也就等于代替我服侍我,所以你见了面,最好谢谢她。这是做人的道理。』 『好的。』梅玉想了想,又说一句∶『好的。』 于是胡雪岩放心大胆地带了女儿到芙蓉那里。两乘轿子到门,就听芙蓉在喊∶『抬进来,抬进来!』 轿子抬进大门,厅前放下,她走到第二乘前面,亲自揭开轿帘,梅玉已经在轿中张望过了,觉得这位新姨娘就是皮肤黑了些,论相貌实在不坏,恍然意会,怪不得父亲这么『舍不得她』! 『大小姐!』芙蓉含笑说道,『没有想到你来。』 梅玉自然有些腼腆,报以羞涩的一笑,跨出轿门,才低低叫了声∶『姨娘!』 听得这一声,芙蓉也不好意思老实答应,搀着她的手说∶『来,来!到里面坐。你冷不冷?』说着便又去捏她的肩臂,『穿得少了!看我新做的一件丝绵袄能不能穿!』 『谢谢姨娘!』梅玉趁机把父亲教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平常多亏姨娘照应!』 话说得不够清楚,但意思可以明白,既说『平常多号姨娘照应』,则照应的一定是胡雪岩,不是此时照应梅玉。芙蓉听得她这话,自然安慰,但也有感想,由女及母,认为梅玉有这样的教养,可以想见胡太太治家是一把好手。 因为有此想法,更不敢把梅玉当个孩子看待,领入她自己卧室,很客气地招呼,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大小姐』,连梅玉自己都觉得有点刺耳。 『姨娘,你叫我梅玉好了。』 芙蓉还待谦虚,刚刚跟了进来的胡雪岩恰好听见,难得梅玉自己松口,认为机不可失,因而接口说道∶『对了!自己亲人,「小姐、小姐」的倒叫得生疏了。』 芙蓉接受了暗示,点点头说∶『那么,我就老实了。梅玉,你来,试试这件丝绵袄看!』 拉开衣橱,芙蓉的衣服不少,取下一件葱绿缎子的新丝绵袄,往梅玉身上一披,看来长了些,袖口也嫌太大,不合穿,倒是有件玫瑰紫宁绸面子的灰鼠皮背心,恰恰合身,芙蓉等她穿了上去,就不肯让她脱下来了。 『姨娘的好衣服,』梅玉非常高兴,但有些过意不去,望着她父亲说∶『我不要!』 『一样的。』胡雪岩很快的说∶『你姨娘比你娘还要疼你!』 就这一句话,把梅玉跟芙蓉拴得紧紧的,两个人形影不离,象一双友爱的姊妹花。 胡雪岩宽心大放,觉得自己不必再操心了,时贵如金,不肯虚耗,随即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 『你有几天耽搁?』王有龄问。 『想明天就走。』 『何以如此匆忙?』王有龄说,『能不能多住几天?』 不来倒也罢了,来了自然有许多话谈,估量一夜也谈不完,胡雪岩便说∶『我多住一天吧!』接着,他把此行的目的和他的家务,细细说了一遍。 『你真厉害!』王有龄笑道∶『内人最佩服尊夫人,在你手里就如孙行者遇着了如来佛。』 『还未可乐观。』胡雪岩摇摇头∶『孙行者还有一招,连如来佛怕也招架不住。』 『哪一招?』 『她要将芙蓉接回去一起往。』 『那么,你的意思呢?』 『我想,还是照现在这样子最好。』 『走着看吧!』王有龄劝他∶『真的非一起住不可的时候,你也只好将就。』 『我不是怕别的,芙蓉太老实,决不是内人的对手,我又常年在外,怕她吃亏。』 王有龄想了想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一层,我倒有个计较,眼前且不必说,我问你,你跟龚家父子是怎么回事?』 『喔,我正要跟你说。』胡雪岩先反问一句∶『你必是听到了什么话!』 『很多。不过大致都还好。』王有龄说,『龚家父子虽是同乡,我并不袒护他们,说实话也不甚投缘。这父子俩手段甚辣,因此他们这一趟吃了你的亏,颇有人为之称快。』 胡雪岩听了这话,颇为不安。他的宗旨是不得罪人,进一步能帮人的忙一定帮。做生意脱不了与官场打交道,尤其是做大生意,只要小小一点留难,就可以影响全局,因而更不愿得罪官场。在这方面他颇下过潜察默会的功夫,深知人言可畏,甲与乙原无芥蒂,但如有人传说,乙如何如何与甲不睦,结果连甲自己都胡里胡涂,真的当乙不够朋友了。这就叫『疑心生暗鬼』。他自己虽常引以为警惕,遇到有人在背后道人是非。 不愿轻听,可是他无法期望别人也象他这样明智,所以这时不能不作辩白。 『那么,雪公,你倒说,龚家父子是不是吃了我的亏?』 『我想,你不是那样的人!』 『知我者雪公!』胡雪岩略感欣慰,『龚家父子不但不曾吃亏。而且我还帮了他的忙。』接着胡雪岩把买洋枪一案的来龙去脉,都讲了给王有龄听。 王有龄一面听,一面不断的点头,认为胡雪岩这件事,做得面面俱到,相当采贴。接着由洋枪谈到湖州的团练,盛赞赵景贤了不起。提到这上头,他相当欣慰,因为各地办团练,官绅的意见,常有扦格,唯独湖州是个例外,彼此合作无间,处事相当痛快。 『我曾细想过,这有两个原因,第一,赵景紧本人的功名有限,倘或他是带过红顶子的在籍绅士,还忘不了在「马上」的威风,隐隐然以为我必得象伺候现任一、二品大员那样去仰他的鼻息,那就谈不拢了。其次,要归功于你,雪岩,不是我捧场、』王有龄很恳切地说∶『做生意能干的也有,未见得懂公事。了解做官的苦衷和想法,只有你,无不精通。这又要说到洋沧了,赵景贤看我能留意于此,颇为佩服,其实,他不知道是你的功劳。』 『既无功,又无劳。象这些事,在雪公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无非顺带公文一角。这趟我到上海,如果有事,我还可以代办。』 『我想留你多住两天,正就是为此。湖州地方富庶,大家也热心,团练的经费相当充足。我想托你办一批军装,明天交单于给你,请你先访一访价。』 『这容易。我一到上海就可以办好。』 『还有件事,这件事比较麻烦。』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 「江夏」有动的消息,我得要早自为计。』 『江夏?』胡雪岩弄不明白。 『江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