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列的地方,要请四哥指点。你看,我们在上海的那批丝,是不是现在脱手比较好?『 『嗐!』郁四的神色和声音,大似遗憾,『你完全弄错我的意思了!你当我不放心我投在你那里的本钱,决不是!我早就说过了,我相信你,生意你去做,我不过问。』 『四哥是相信我,结果弄得「鸭屎臭」,叫我怎么对四哥交代?』 『不要交代!要啥交代?做生意有亏有蚀,没话可说!只有「开口自己人,独吃自己人」的才是「鸭屎臭」,你不是那种人。再说一句,就算你要存心吃我,我也情愿,这话不是我现在说,你问阿七。』说着便连声喊着∶『阿七,阿七!胡老板有话问你。』 阿七在打点送胡雪岩的土仪,正忙得不可开支,但听说是胡雪岩有话问,还是抽出身子来了。 『我昨天晚上跟你谈到上海的那批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郁四问。 『你说,那批丝上的本钱,你只当赌铜钿输掉了。赚了,你不结帐,蚀了,你也睡得着觉。』 听这样一说,胡雪岩既感激,又不安,听郁四的口气,大有把那笔本钱奉送之意,这无论如何是受之有愧的。但此时无需急着表白,朋友相交不在一日,郁四果有此心,自己倒要争个面子,将来叫他大大地出个意外。 于是他说∶『四哥你这样说,我的胆就大了。人生难得遇着知己,趁这时候我不好好去闯一闯,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在这一刻,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但决定等那批丝脱手以后,把郁四名下应得的一份,替他在上海买租界上的地皮。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细细想去,第一,不受炮火的影响,各地逃难到上海租界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市面当然要兴旺,第二,朝廷对洋人不欢迎,但既然订了商约,洋人要来,不欢迎也办不到。『五口通商』只有上海这个码头最热闹,一旦洪杨战败,逃难的人会相携还乡,但做生意的人,是不会走的。所以,趁现在把上海租界里那些无甚入息,地价便宜的苇塘空地买下来,将来一定会大发其财。不过,这是五年、十年以后,如果有闲钱无甚用处,不妨买了摆在那里,象自己现在这样,急需头寸周转,就不必去打这个主意。 『老胡!』郁四见他沉吟不语,便即问道∶『你在想啥?』 『还不是动生意上的脑筋。』说了这一句,胡雪岩才想起郁四劝他的话,自然不宜再出花样,因而自己摇着手说∶『不谈,不谈。是空想!』 『不要去多想了!我们吃酒,谈点有趣的事。』 趣事甚多,胡雪岩讲了七姑奶奶逛堂子的笑话,把阿七听得出了神。郁四也觉得新奇,表示很想会一会这样一个『奇女子』。 『那容易得很!』胡雪岩说,『只要你抽得出空,我陪你走一遭,尤家兄妹一定也会觉得你很对劲。』 『真的,』阿七接口向郁四说,『你也该到外头走走,见见世面。年纪一大把,乐得看开些,吃吃喝喝,四处八方去逛逛,让我也开开眼界。』 这番怂恿把郁四说动了心,平生足迹不出里门,外面是怎么样的一个花花世界,只听人说,未曾目睹,到底是桩憾事,如果能带着阿七去走一走,会一会江湖上的朋友,也是暮年一大乐事。只是怎么能抽得出身。 因此,他又想到衙门里的差使,要找个替手这件大事,『老胡,』他毫 不考虑地问了出来,『上次我跟你谈过的,想叫小和尚来当差,你可曾问过他?』 『还不曾问。』胡雪岩心想,陈世龙大概不会愿意,而且有阿七在,陈世龙也实在不宜过分接近郁家,再为自己打算,也难放手,所以索性再加一句∶『我想不问也罢。我看他十之八九不肯!』 『那就算了。』郁四偶惘地说,『我另外物色。』 这两句对答,使得阿七深为注意,在过去,如果谈到陈世龙,她立刻会插嘴来问,但自从有了那两番私晤,倾诉心曲的经历,变得『做贼心虚』,在郁四面前,处处要避嫌疑,所以当时不敢搭腔,过后才找个机会,悄悄问胡雪岩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也正要这样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问她一个明白,因而说明其事以后,紧接着便是这样一句∶『郁四嫂,我有句话,不晓得能不能问?问了伯你不高兴,不问,我心里总不安稳。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七是很聪明、也很爽荡的人,微微红着脸说∶『我晓得你要问的是啥? 那件事我做错了。不过当时并不晓得做错。『 『这话怎么说?』胡雪岩觉得她的话,很有意味,『是你跟郁四哥讲和以后,才晓得自己错了?』 『是的!』阿七羞涩地一笑,别具妩媚之姿,『想想还是老头子好,样样依我,换了别人,要我样样依他,这在我,也是办不到的。』 胡雪岩觉得以她的脾气和出身,还有句话提出来也不算太唐突,所以接着又问∶『那么你去看世龙之前,是怎么个想法?』 一听这话,阿七有些紧张∶『小和尚把我的话,都告诉你了?』 这下胡雪岩倒要考虑了,看阿七的神气,是不愿意让第三者晓得她的秘密,如果为了叫她心里好过,大可否认。只是这一来,就不会了解她对陈世龙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想一想,还是要说实话。 于是他点一点头,清清楚楚地答道∶『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了。』 阿七大为忸怩,『这个死东西!』她不满地骂,『跟他闹着玩的,他竟当真的了!真不要脸!』 这是掩饰之词,胡雪岩打破沙锅问到底,又刺她一句∶『你说闹着玩,也闹得太厉害了,居然还寻上门去,如果让阿珠晓得了,吃起醋来,你岂不是造孽?』 『那也要怪他自己不好。』阿七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处,『无论如何香火之情总有的。那时候我心里一天到晚发慌,静不下来,只望有个人陪我谈谈。 他连这一点都不肯,我气不过,特为跟他罗嗦,叫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说着,她得意地笑了。 这翻话照胡雪岩的判断,有十分之七可靠,不可靠的是她始终不承认对陈世龙动过心!然而事过境迁可以不去管它,只谈以后好了。 『以后呢?』他问,『你怎么样看待陈世龙?』 『有啥怎么样?』阿七说得很坦率,『我死心塌地跟了老头子,他也要讨亲了,还有啥话说?』 于是胡雪岩也没话说了,神色轻松,大可放心。 『胡老板,』阿七出了难题给他来回答,『张家阿珠这样的人品,你怎么舍得放手?』 『这话,』胡雪岩想了想答道,『说来你不会相信,只当我卖膏药、说 大话。不过我自己晓得,我做这件事就象我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一样,是蛮得意的。『 『得意点啥?』阿七有意报复,『刚开的一朵鲜花,便宜了小和尚。你倒不懊悔!』 『要说懊悔,』胡雪岩也有意跟她开玩笑,『我懊悔不该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我自己要了你好了,大不了象黄仪一样,至多讨一场没趣。』 阿七笑了,『好样不学,学他!』接着,神色一正,『胡老板,我规规矩矩问你一句话。』 『好!我规规矩矩听。』 『你太太凶不凶?』 『你问她作啥?』胡雪岩笑道∶『是不是要替我做媒?』 『对!不然何必问?』 『那么,你打说来听听,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比我胜过十倍,不过命也比我苦。』阿七说道,『是个小孤孀。』 接着,阿七便夸赞这个『小孤孀』的品貌,胡雪岩被她说得心思有些活动了,试探着问道∶『她家里怎么样?守不住改嫁,夫家娘家都要答应,麻烦很多。』 『麻烦是有一点,不过也没有料理不好的。』阿七说道,『她夫家没有人。倒是娘家,有个不成材的叔叔,还有个小兄弟,如果娶了她,这个小兄弟要带在身边。』 『那倒也无所谓。』胡雪岩沉吟着,好半天不作声。 『胡老板,』阿七怂恿着说,『你湖州也常要来的,有个门口在这里,一切方便,而且,说人品真正是又漂亮、又贤惠!要不要看看?』 『那好啊!怎么个看法,总不是媒婆领了来吧?』 『当然不能这么青。』阿七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邀她到北门天圣寺烧香,你在那里等,见了装作不认识我,不要打招呼。我也不跟她说破,这样子没有顾忌,你就看得清楚了。』 『也好!准定这么办。』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找陈世龙陪着,到了北门天圣寺,先烧香,后求签,签上是这样一首诗∶暮云千里乱吴峰,落叶微闻远寺钟;目尽长江秋草外,美人何处采芙蓉? 胡雪岩看不懂这首诗,只看签是『中平』,解释也不见得高明,便一笑置之,跟阵世龙寺前寺后,闲步随喜。 陈世龙却有些奇怪,只听胡雪岩说要到天圣寺走走,未说是何用意?他这样的一个大忙人,力何忽发雅兴,来游古刹。先是心里打算,他既不说,自己也不必问,但等到了天圣寺,自然明白,这时看不出名堂,就忍不住要问了。 『胡先生,你是不是等什么人?还是┅┅』 『对!我正是等人。跟你说了吧!』 一说经过,陈世龙笑道∶『幄。我晓得了!』他说,『一定是何家的那个小孤孀,不错!阿七的眼光不错,不过,这个媒做得成,做不成,就很难说了。』 『原来你也晓得。』胡雪岩颇有意外之感,『来,我们到那里坐一坐。』 两人在庙门口一家点心摊子上坐了下来,一面吃汤圆,一面谈何家的小孤孀。据陈世龙说,此人颇有艳名,自从居孀以后,很有些人打她的主意,但夫家还好说话,娘家有个胞叔,十分难,所以好事一直不谐。 『无非是多要几两银子。』胡雪岩问,『有什么难的?』 『那家伙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哪个跟他做了亲戚,三天两头上门来罗嗦,就吃不消了。』 『这倒不必怕他。』胡雪岩又问,『她娘家姓啥?』 『娘家姓刘。他叔叔叫刘三才,人家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叫做刘不才。由这上头,胡先生就可以晓得他的为人了。』 『总有点用处吧!』 『用处是有点的。不过没有人敢用他。这个人太滑、太靠不住。』 『不管它!你倒说来我听听,刘不才有何用处?』 『他能说会道,风花雪月,无不精通,是做篾片的好材料。』陈世龙接着又用警告的语气说,『就是银钱不能经他的手。说句笑话,他老子死了,如果买棺材的钱经他的手,他都会先用了再说。』 胡雪岩笑了,『有这样的人?』是不甚相信的语气。 『就有这样的人!』陈世尤特为举证∶『我跟他在赌场里常常碰头,诸如此类的事,见得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抛开陈世龙的话,管自己转念头。他心里在想,篾片有篾片的用处,帮闲的人,官场中叫清客,遇着纨袴子弟便叫篾片,好似竹篓子一样,没有竹筐片,就拧不起空架子。自己也要几个篾片,帮着交际应酬。 如果刘不才本心还不坏,只是好拆烂污,倒不妨动动脑筋,收服了他做个帮手。 『来了,来了!』陈世龙突然拉着他的衣服,轻轻说道。 胡雪岩定定神,抬头望去,这一望,心里立刻便是异样的味道。何家的小寡妇是个『黑里俏』,除了皮肤以外,无可批评。腰肢极细,走几步路,如凤摆杨柳,却又不象风尘中人的有意做作,而是天然袅娜。她下了轿子,扶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一步一步的走过点心摊子。胡雪岩的脸便随着她转,一直转到背脊朝陈世尤为止。 陈世龙已会过了帐,悄悄的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跟着又进了山门。阿七是早就看到了他们的,此时落后一步,微微转近身来摇一摇手。 『她什么意思?』胡雪岩问。 『大概是关照不是靠得太近。』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尽自盯着她的背影看。从头到脚,一身玄色,头上簪一朵穿孝的白绒花,显得格外触目。 『胡先生,』陈世龙轻声问道∶『怎么样?』 『就是皮肤黑一点。』 『有名的「黑芙蓉」嘛!』陈世龙说。 『怎么叫黑芙蓉?只听说过黑牡丹。』 『她的名字就叫芙蓉。』 『芙蓉!』胡雪岩偏着头,皱着眉想,『好象什么地方听说过个名字?』 就这样不断念着『芙蓉、芙蓉』,皱眉苦思,到底起起来了。 『原来在这里!』他把刚才求的那张签,拿给陈世龙看。 『巧了!』陈世龙极感兴趣的笑着,『看起来是前世注定的姻缘。』 『不见得!「美人何处采芙蓉」,是采不到的意思。』胡雪岩摇摇头,大为快怏之意。 陈世龙从未见过他有这样患得患失、近乎沮丧的神情,心里有些好笑。 但随即想到,胡雪岩对芙蓉,可说是一见钟情,无论如何得把她『采』来供养,才是报答之道。 『再进去看看!』胡雪岩说。 『胡先生,你一个人去好了,她有点认识我的,见面不大方便,我先避开为妙。』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一个在大殿前面那只高可及人的大香炉旁边,七上八下想心里,又想闯进殿去细看一看,又怕不依阿七的暗示,会把好事搞坏,左思右想只是打不定主意,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几万银子上落的生意,都是当机立断,毫无悔尤,偏偏这么点事会大为作难! 辰光就这样空耗着,耗到阿七和芙蓉出殿,他不能再没行动了,『嗐!』 他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成也罢,不成也罢,何必看得那样认真?这一转念,犹豫和怯意一扫而空,同时也把阿七的约定和暗示,都抛到九霄云外,踏着从容潇洒的步子迎了上去,清清朗朗地喊一声∶『郁四嫂!』 既然叫出来了,阿七不能不理,装出略如惊喜的神态说道∶『啊,胡老板,是你!怎么有空?来烧香,还是啥?』 『偶然路过,进来逛一逛。』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打量芙蓉。她那双眼睛很活,但也很静,在初见胡雪岩,视线飞快地一绕之后,一直垂着眼皮,看着地下。 阿七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胡雪岩自己要出头,索性彰明较著替他们拉拢,让他自己来显显本事,倒省了许多心。于是她说∶『胡老板,我要敲你的竹杠,好好请一请我们┅┅』 一说到『我们』两字,芙蓉便推一推她的手埋怨∶『你这个人!哪里有这样子的?』 『怕啥!』阿七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胡老板又不是外人,是我们老头子的要好弟兄!』 『正是这话。这位┅┅』胡雪岩微笑着说∶『这位小姐,不必见外!』 『喔,』阿七趁机说道,『胡老板,我来引见,这是我的小姐妹,娘家姓刘,夫家姓何,小名叫芙蓉。你叫她名字好了。』 听这番介绍,芙蓉只是皱眉,胡雪岩不知道她因何不满,不敢鲁莽,『没有这个道理!至少该尊称一声小姐。』说着作了个揖,『芙蓉小姐!』 『不敢当。』芙蓉带着羞意,还了礼,接着转脸对阿七说∶『我先走一步了!』 『你不要扫我的兴!』阿七一把拉住她,『我老早想到白衣庵去吃素斋,难得今天凑巧,又有人做东道,又有人陪我。』 芙蓉不响,自是默许了。胡雪岩便一叠连声地说∶『好,好!我做个小东。不过白衣奄在哪里?在它那里吃素斋是怎么个规矩?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阿七接口答说,『不过,胡老板,这个东道倒不是小东道! 白衣奄的素菜,湖州有名的,吃一顿斋,缘簿上总要写五两银子才够面子。『 『只要你吃得中意,五两银子算啥?』胡雪岩避开一步问道∶『轿子可是在山门外?』 『已经打发走了。胡老板,拜托你到山门口去雇两顶,白衣庵在西门城 脚下,轿伕都知道的。『 胡雪岩答应着,抢步先行,等阿七和芙蓉一出山门口,轿子已经倾倒轿杠在等着了。 但事情起了变化,芙蓉原已默许了的,突然变卦,说她的小兄弟在发烧,甚不放心,一定要回家。阿七自然不肯,无奈芙蓉的主意也很坚决。众目睽睽之下,不便拖拖拉拉地争持,于是胡雪岩反帮着她阿七,说不必勉强,改天还有相叙的机会。 『哪里还有相叙的机会?』等芙蓉坐上轿子回家,阿七这样埋怨胡雪岩,『我关照你不要叫我,你不听!好好一头姻缘,让你自己搅散了!』 此时此地,不宜细谈此事,胡雪岩自己认错∶『都怪我不好。回家去说。』 一回到家,说郁四到沂园『孵混堂』去了。好在通家之好,不避形迹,阿七便留胡雪岩吃午饭,谈芙蓉的事。 『我已经露口风给她了,虽然没有指出人来,不过你一露面,也就很清楚了。』阿七又说∶『她跟我的交情很够,等我慢慢来说,一定可以成功。 哪晓得你心这么急?现在事情弄僵了!『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也许是她心里有数,所以不好意思。你不妨去探探她的口气看!』 『当然!总不能就此算数。不过,很难!』阿七摇摇头说,『我懂她的脾气。』 『她的脾气怎么样?』 『她也是很爽快的人,一肯就肯,说不肯就不肯。』 『我倒不相信!』胡雪岩心想,本来也还无所谓,照现在看,非要把芙蓉弄到手不可!不然传出去便成了一个话柄。 不过这一趟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且等年下有空,好好来动一番脑筋。 心里存了这么个主意,便暂且抛开了芙蓉,自去知府衙门访杨、秦两位老夫子辞行,准备再住一天就带着黄仪回杭州。 『来一趟不容易,何妨多住几天。』郁四挽留他说,『你不是要在上海打局面,我有几个南得的朋友,不可不文。』 这一说胡雪岩心思活动了。他一直想到南浔去一趟,因为做洋庄的丝商,南浔最多,一则应该联络一气,以便对付洋人,再则洋庄方面还有许多奥妙,非局外人所知,他们也不肯随便透露,现在有郁四介绍,正好叨教。 于是他欣然答道∶『好的!我就多留两天。』 『两天?』郁四慢吞吞地答道∶『也够了。不过,我这两天衙门里有事,不能陪你,我另外找个人陪你去,就同我去一样。』 『好的。什么时候动身?』 『随便你。明天一早动身好了。晚上我把陪你去的人找来,你们先见一见面。』 那人是郁四手下的一个帮手,沉默寡言,但人头极熟,交游极广。他姓刘,单名一个权字,原是南浔人。南浔刘家是大族,刘权以同族的关系,包收南得刘家的钱粮。以这样的关系,陪着胡雪岩同行引路,可说是最适当的人选。 『你哪一天回湖州?』郁四问道,『我们把它说定规!』 『我想两天工夫总够了。』 『明天,后天,好!你准定大后天回来,我有事要请个客,你一定要赶 到。『 『一定!』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应承。 『那就拜托你了。』郁四向刘权说,『老刘,你晓得的,胡老板是王大老爷的好朋友。』 这是指点刘权,要把胡雪岩的这种特殊关系说出去,好增加声势,果然,『不怕官,只怕管』,就因为王有龄的关系,胡雪岩在南浔的两天,极受优礼,到第三天东道主还挽留,胡雪岩因为郁四有事请客,不能失约,坚辞而回。 早晨上船,过午到湖州,陈世龙在码头迎接,告诉他说,郁四在沂园等他。 『好,我正要淴个浴。』 『我也晓得胡先生一定要淴浴。』陈世龙把手里的包裹一扬,『我把胡先生的干净小褂裤、袜子都带来了。』 这虽是一件小事,显得陈世龙肯在自己身上用心,胡雪岩相当高兴。一路谈着南浔的情形,走到沂园。跟郁四见面招呼过,随即解衣磅礴,一洗征尘,顿觉满身轻快,加以此行极其顺利,所以精神抖擞,特别显得有劲。 谈了好些在南浔的经过,看看天色将晚,胡雪岩便问∶『四哥,你今天请哪个?是啥事?』 『很客气的一位客人。』郁四说着,便向放在软榻前面的胡雪岩的那双鞋子,看了一眼。 胡雪岩是极机警的人,立刻便说∶『我这双鞋子走过长路,不大干净,恐怕在生客面前,不大好看吧!』 『自己人说老实话,是不大光鲜。不要紧,』郁四叫过跑堂来说,『你到我那里去一趟,跟四奶奶说,把我新做的那件宁绸衬绒袍子,直贡呢马褂拿来。另外再带一双新鞋子。』 『何必?』胡雪岩说,『你新做的袍子怎么拿来我穿?我的这身衣服也还有八成新,叫他们刷刷干净,也还可以将就。鞋子也不必去拿,回头走出去现买一双好了。』 郁四没有理他,挥挥手示意跑堂照办,然后才说∶『你也太见外了,套把衣服算得了什么?还要客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还能有何表示?丢开此事,谈到他预备第二天就回杭州。郁四还要留他,胡雪岩不肯,两人翻覆争执,没有结果,而跑堂的已把衣服取来了。 『走吧!』郁四说,『时间不早了。你到底哪天动身,回头再说。』 『慢点!』胡雪岩看着那双双梁缎鞋和一身新衣服,摸着脸说,『要剃个头才好,不知道辰光够不够?』 『够,够!你尽管剃!』 于是唤了个剃头担子来,胡雪岩剃头修脸,重新打过辫子,才穿上新袍新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跑堂的打趣说道∶『胡老爷象个新郎官!』 『我呢?』郁四接口问道∶『你看我象不象个「大冰老爷」?』 郁四也是上下簇新,喜气洋洋,很象个吃喜酒的冰人。 跑堂的还不曾接口,又出现了一个衣帽鲜洁,象个贺客佯的人,那是陈世龙。胡雪岩不觉诧异,『你怎么又来了?』他问,『是找我有话说?』 陈世龙笑笑不响,只看着郁四。于是郁四说道∶『我请客也有他一个。走吧!』 第十八章 走了沂园,坐上轿子,陈世龙吩咐了一个地名,是胡雪岩所不曾听说过的,只觉得曲曲折折,穿过好儿子长巷,到了一处已近城脚,相当冷僻的地方,下轿一看,是一座很整齐的石库房子,黑漆双扉洞开,一直望到大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再细看时,檐前挂着宫灯,厅内烧着红烛,似是有何喜庆的模样。 『这是哪里?』胡雪岩问。 『是我的房子。』 『幄!』胡雪岩灵机一动,『四哥,莫非今朝是你的生日?怎么不先告诉我!』 郁四微笑着点点头说∶『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走到里面一看,有杨、秦两位老夫子,黄仪、老张,还有胡雪岩所认识的钱庄里的朋友,看见他们进来,一齐拱手,连称『恭喜』。胡雪岩只当是给郁四道贺,与己无干,悄悄退到一边去打量这所房子的格局,心里盘算,倘或地方够宽敞,风水也不错,倒不妨跟郁四谈谈,或买或典,在湖州安个家。 这一打量发现了怪事,正中披了红桌围的条桌上,红烛双辉,有喜庆是不错,但做寿该有『糕桃烛面』,供的应该是寿头寿脑的『南极仙翁』,现在不但看不到寿桃寿面,而且供的是一幅五色缂丝的『和台二仙』。这不是做寿,是娶亲嫁女儿的喜事。 『咦!』胡雪岩摸着报脑说∶『真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怎么回事?』 这一回引得哄堂大笑,笑声中出现一位堂客,是阿珠的娘,梳得极光的头,簪着红花,身上是缎袄罗裙。胡雪岩从未见她如此盛装过,不由得又愣住了。 『胡先生!』阿珠的娘笑道∶『恭喜,恭喜!』 胡雪岩恍然大悟,回身以歉意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原来各位刚才是跟我道喜。我倒失礼了!』说着,连连拱手。 这一来又引得大家发笑。胡雪岩倒又发觉一桩疑问,一把拉住郁四问道∶『郁四嫂呢?』 『大概在里头陪新人。』 『对了!』阿珠的娘笑得异常愉悦,『真正好人才!胡先生,你好福气,还不快来看?』 于是一拥而进,都要来看胡雪岩的新宠。而他本人反倒脚步趑趄了,心想,世人有这种怪事,自己娶妾,别人都知道,就是本人被瞒在鼓里!现在既已揭晓,总也得问问清楚,不然言语之间接不上头,岂不是处处要闹笑话。 于是,他落后两步,拉住陈世龙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告诉我。』 『四叔都说好了,就请胡先生做现成的新郎官。』 这两句话要言不烦,胡雪岩完全明白,今天的局面,是郁四一手的经营,劝自己到南得去走一趟,原是『调虎离山』,好趁这两天的辰光办喜事。虽说他在湖州很够面子,时间到底太匆促,好比喝杯茶的工夫要拿生米煮成熟饭,近乎不可思议。刘不才又是个很难惹的家伙,郁四能在短短两天之内,让他就范,大概威胁利诱,软硬齐来,不知花了多少气力! 转念到此,胡雪岩不由得想到了『盛情可感』这句话,钱是小事,难得 的是他的这片心、这番力!交朋友交到这样,实在有些味道了。 『嗨!』郁四回身喊道,『你怎么回事?』 这一喊才让胡雪岩警省,抬眼望去,恰好看到珠翠满头的阿七,红裙红袄,浓妆艳抹,从东首一间屋里,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 郁四这时候特别高兴,先拿阿七打趣,『唷!』他将她上下一看∶『你倒象煞个新娘子!』 阿七不理他,冲着胡雪岩改口喊做∶『胡大哥!』她得意地问道∶『你怎么谢我?』 『承情之至!』胡雪岩拱手说,『我早晚一炉香,祝你早生贵子。』 这是善颂善祷,阿七越发笑容满面,接着便以居停主人的身分,招待宾客,一个个都应酬到,显得八面玲玫,而郁四却有些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他拦着她说,『办正经要紧。请出来见礼吧!』 娶妾见礼,照规矩只是向主人主母磕头,主母不在,只有主人,胡雪岩觉得此举大可不必。无奈贺客们众口一词,礼不可废,把他强按在正中太师椅上。然后只见东首那道门帘掀开,阿七权充伴娘,把芙蓉扶了出来,向上磕了个头,轻轻喊了声∶『老爷!』 芙蓉忸怩,胡雪岩也觉得忸怩,贺客们则大为高兴,尤其是杨、秦两位老夫子,评头品足,毫无顾忌。阿珠的娘便来解围,连声催促,邀客入席。 喜筵只有一席,设在厅上,都是男客,猜拳行令,闹到二更天方散。贺客告辞,只郁四和陈世龙留了下来。 『到里面去吧!』郁四说,『看看你的新居,是阿七一手料理的,不晓得中不中你的意?』说着,他拉着胡雪岩就走。 『慢点,慢点!』胡雪岩说,『四哥,你这么费心,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一共替我垫了多少?』 『这时候算什么帐?明天再说。』 『好,明天再说。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胡雪岩问∶『她那个叔叔呢?』 『你是说刘不才?』郁四略停一下说道,『你想,他怎么好意思来?』 侄女儿与人做妾,做叔叔的自不好意思来吃喜酒。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刘不才倒还是一个要脸面的人。 『不过今天不来,迟早要上门的。这个人有点麻烦,明天我再跟你谈。』 胡雪岩本想把他预备收服刘不才做个帮手的话,说给郁四听,但郁四不容他如此从容、一叠连声地催着,便只好先丢开『叔叔』,去看他的『侄女儿』。 一踏进新房,看得眼都花了,触目是一片大红大绿,裱得雪亮的房间里,家具器物,床帐衾褥,无不全新,当然,在他感觉中,最新的是芙蓉那个人! 新人正由阿珠的娘和阿七陪着吃饭,听见脚步声响,她先就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似地。胡雪岩也觉得不无僵窘之感,只连声说道∶『请坐,请坐!你们吃你们的。我看看!』 借故搭讪,看到壁上悬着一幅红绫裱的虎皮笺,是黄仪写的字,胡雪岩腹中墨水不多,但这幅字,却能读得断句,因为是他熟悉的一首诗——签上的那首诗,只最后一句改了两个字,原来是『美人何处采芙蓉』,黄仪却写成『美人江上采芙蓉』。 胡雪岩笑了,回头看到陈世龙,他也笑了。显然的,这是他跟黄仪两个 人搞的把戏。 别人却不明白,不知他们笑些什么?阿七最性急,首先追问,陈世龙便将胡雪岩的如何求签,又如何因『何处』二字而失望的故事,笑着讲了一遍。 大家都感觉这件事很有趣,特别是芙蓉本人,一面听,一面不断拾起头来看一看,每一看便如流光闪电般,那眼神在胡雪岩觉得异常明亮。 『那就没有话说了!』阿七对芙蓉说,『 你天生该姓胡!』 『是啊,真正姻缘前定。』郁四也说,『我从没有办过这样顺利的事。』 『话虽如此,到底是两位的成全。借花献佛,我敬四哥四嫂一杯酒。』 阿珠的娘手快,听胡雪岩这一说,已把两杯酒递了过来,一杯给她,一杯给郁四。 『慢来,慢来!不是这样。』阿七用指挥的语气说,『你们索性也坐了下来再说。』 于是阿七亲自安排席次,上首两位,胡雪岩和芙蓉,阿珠的娘和陈世龙东西相对,然后她和郁四说∶『老头子,我们坐下首,做主人。』 大家都坐定了,只有芙蓉畏畏缩缩,仿佛怕礼节僭越,不敢跟『老爷』 并坐似地,胡雪岩就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拉,芙蓉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你们先吃交杯盏,再双双谢媒。』 由这里开始,阿七想出花样来闹,笑声不断,她自己也醉了。胡雪岩酒吃得不少,但心里很清楚,怕阿七醉后出丑,万一跟陈世龙说几句不三不四的话,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憾事,所以不断跟阿珠的娘使眼色,要他们劝阻。 『好了!我们也该散散了,让新人早早安置。』阿珠的娘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便问∶『咦!世龙呢?』 陈世尤见机,早已逃席溜走。胡雪岩心里有些着急,怕她一追问,正好惹得阿七注意,便赶紧乱以他语∶『郁四嫂酒喝得不少,先抉她躺一躺吧!』 一句话未完,阿七张口就吐,狼藉满地,把簇新的洞房,搞得一塌糊涂,气得郁四连连叹气。自然,胡雪岩不会介意,芙蓉更是殷勤,忘却羞涩矜持,也顾不得一身盛装,亲自下手照料,同时指挥新用的一名女仆和她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大姐,收拾残局。 等呕吐过后,阿七的酒便醒了,老大过意下去,连声道歉。郁四又骂她『现世』,旁人再夹在中间劝解,倒显得异常热闹。 乱过一阵,贺客纷纷告辞,芙蓉送到中门,胡雪岩送出大门,在郁四上轿以前,执着他的手说∶『四哥,这一来你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湖州怕还要住几天了。』 郁四笑笑不响,陈世龙却接上了话,『胡先生!』他说,『如果杭州有事要办,我去跑一趟。』 『对呀!』阿珠的娘说,『尽管叫世龙去!』 『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回进门来亲自关了大门,走进大厅,喜烛犹在,红艳艳的光晕闪耀着,给胡雪岩带来了梦幻似的感觉。『真正象做梦!』他自语着,在一张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扶手,识得那木料,在广东名叫『酸枝』,样子也是广式,在杭州地方要觅这样一堂新家具,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湖州?见得郁四花的心血,真正可感。 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张和他的妻儿女婿,还有黄仪和衙门里的两位老夫子,最后想到这天的场面,胡雪岩十分激动——世界上实在是好人多, 坏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为了让自己有一番意外的惊喜,事先还花了许多心血『调虎离山』。这完全是感情,不是从利害关系生出来的势利。 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听见有人轻轻喊道∶『老爷! 转脸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盏盖碗茶来,她已卸了晚妆,唇红齿白,梳个又光又黑的新样宫署,这时含羞带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双眼中荡漾着别样深情,使得胡雪岩从心底泛起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咽了两口唾沫,润湿了干燥的喉咙,方能开口答话。 『谢谢!』他一只手接过茶碗,一只手捏住她的左臂。 『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进去吧!』芙蓉说,『我熏了一炉香在那里,气味怕还没有散尽。』 『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问道∶『你们是很熟的人?』 『认识不过两年,从她嫁了郁四爷,有一次应酬┅┅』芙蓉笑笑不说下去了。 『怎么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闹了什么笑话?』 『不是闹笑话。』芙蓉语声从容地答道,『那夭别人都不大跟她说话,想来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只觉得她很爽朗,跟她谈了好些时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 『原来如此!』胡雪岩很欣赏芙蓉的态度,同时又想到她刚才不嫌龌龊,亲自照料呕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庆幸自己娶了个很贤慧的妇人。 这一转念间,胡雪岩对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个男人来说,妻妾之间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是倾心于她的翦水双瞳,柳腰一捻,此刻虽然矜持庄重,而那风流体态,依然能令人如灯蛾扑火般,甘死无悔。但是,光有这样的想法,胡雪岩觉得可惜,就好比他表链上所系的那个英国金洋钱一样,英镑诚然比什么外国钱都来得贵重,但拿来当作表坠,别致有趣,比它本身的价值高得多。这样,如果只当它一个可以折算多少银子的外国钱来用,岂不是有点儿糟蹋了它? 要娶芙蓉这样一个美妾,也还不算是太难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应该格外珍惜。这样想着,他的心思又变过了,刚才是一味兴奋,所想到的是『携手入罗帏』,此刻是满足的欣悦,如对名花,如品醇酒,要慢慢的欣赏。 看他未曾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眼,一会儿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什么想得这么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还浓,只有尽自己的礼法。便试探育说道∶『请到里面去坐吧!』 『好!你先请。』 这样客气,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后一步说∶『老爷先请! 我还有事。『 她分内之事,就是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吹灭烛火,关上门窗,又到厨房里去,检点了一番,才回人『洞房』。 胡雪岩一个人在屋里小饮,四碟小菜、一壶酒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把杯回想这天的经过,心里有无数急待解答的疑问,所以看见她一进来就又忙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说道∶『芙蓉,你来!我们先谈谈。』 『嗯!好。』芙蓉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便把一碟火腿,换到他面前,接着又替他斟满了酒。 他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片火腿来,她也吃了。 『你晓不晓得我今天闹个大笑话?』 这个开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熟了,芙蓉以极感兴趣和关切的眼色看着他,『怎么呢?』她问。 『我跟郁老四一起进门,大家都说「恭喜」,我莫知莫觉,只当是郁老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事!』 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抿着嘴。 摆出正经样子∶『难道你自己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瞒着我,他们还特地把我弄到南浔去玩了一趟。』 『那┅┅』芙蓉迟疑了一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问,『要我,不是你的意思?』 『哪有这话!』胡雪岩赶紧分辩,『我是求之不得!』 芙蓉点点头,神色和缓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着头说∶『我实在有点怕!』 『怕什么?』 『伯我自己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将来惹老太太、太太讨厌。』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千万放心好了。』 得到这样的保证,芙蓉立刻绽开了笑容,笑容很淡,但看起来却根深,她是那种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论怎么一个淡淡的表情,受者都会得到极深的感受。 『我的情形,你大概总听郁四嫂说过了。』胡雪岩问道,『她是怎么说我?』 『话很多。』芙蓉把那许多话,凝成一句∶『总之,劝我进你们胡府上的门。』 『那么你呢?乐意不乐意?』 这话在芙蓉似乎很难回答,好半晌,她垂着眼说∶『我夭生是这样的命!』 话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可知这句话后面隐藏着无限波折坎坷。胡雪岩怜惜之余,不能不问,但又怕触及她什么身世隐痛,不愿多说。所以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 一个念头转到她的亲属,立刻觉得有话可说了,『你不是有个兄弟吗?』 他问,『今天怎么不见?』 『在我叔叔那里。』芙蓉抬起头来,很郑重地,『我要先跟老爷说了,看老爷的意思,再来安排我兄弟。』 『我不晓得你预备怎么安排?』胡雪岩说,『当初郁四嫂告诉过我,说你要带在身边。这是用不着问我的,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教养成人,当然是我的责任!』 听到最后一句,芙蓉的不断眨动的眼中,终于滚出来两颗晶莹的泪珠,咬一咬嘴唇,强止住眼泪说∶『我父母在阴世,也感激的。』 『不要这样说!』胡雪岩顺手取一块手巾递了给她,『不但你兄弟,就是你叔叔,我都想拉他一把,既然做了一家人,能照应一定要照应。日子一长,你就晓得我的脾气了。』 『我晓得,我听阿七姐说过。』芙蓉叹口气∶『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听说过,你的叔叔,外号叫做「刘不才」,这不要紧!别人不敢用,我敢用,就怕他没有本事。』说到这里,胡雪岩便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 『你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一点都不晓得。』 芙蓉点点头∶『我当然要告诉你。』 刘家也是生意人家,芙蓉的祖父开一家很大的药材店,牌号叫做『刘敬德堂』。祖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就是芙蓉的父亲,老二早夭,老三便是刘不才。刘不才绝顶聪明,但从小就是个纨袴,芙蓉的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无力管教小兄弟,又怕亲友说他刻薄,便尽量供应刘不才挥霍。因此,刘敬德堂的生意虽做得很大,却并不殷实。 不幸地,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芙蓉的父亲到四川去采办药材,舟下三峡,在新滩遇险,船碎人亡,一船的贵重药材,漂失无遗。刘不才赶到川中去料理后事,大少爷的脾气,处处摆阔,光是雇人捞尸首,就花了好几百银子,结果尸首还是没有捞到,便在当地做法事超度,又花了好些钱。 『你想想,我三叔这样子的弄法,生意怎么做得好?一年工夫不到,维护不下去了,人欠欠人清算下来,还差七千银子。那时我三叔的脾气还很硬,把店给了人家,房子、生财、存货,一塌刮子折价一万,找了三千银子回来。』 三千银子,下到一年就让刘不才花得光光。于是,先是上当铺,再是卖家具什物,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就只好以贷借为生。『救急容易救穷难』,最后连借部没处借了。 谈到这里,芙蓉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那不堪的光景,尽在不言,墒雪岩想了想问∶『你娘呢?』 『娘早就死了,我兄弟是遗腹子,我娘是难产。』芙蓉又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三婶也让我三叔把她活活气杀!我也不知道我三叔哪里学来的本事?家里米缸,天天是空的,他倒是天天吃得醉醺醺回来,就靠我替人绣花,养我兄弟,想积几两银子下来,将来好叫我兄弟有书读,哪晓得?妄想!』 『怎么是妄想?』 『我三叔啊!』芙蓉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出于绝望的豁达的神情∶『不管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寻得着!真正是气数。』 胡雪岩也失笑了,『这也是一种本事。』他说,『那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你怎么办呢?』 『就是这话罗!我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芙蓉略停一停,挺一挺胸说,『我十二岁的时候批过一张八字,说我天生偏房的命,如果不信,一定会克夫家。所以我跟我三叔说,既然命该如此,不如把我卖掉,能够弄个二三百两银子,重新干本行,开个小药店,带着我兄弟过日子,将来也有个指望。 你晓得我三叔怎么说?『 胡雪岩对刘不才这样的人,了如指掌,所好的就是虚面子,所以这样答道∶『他一定不肯,怕失脸面。』 『一点不错!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穷虽穷,底子是在的,那有把女儿与人做偏房的道理?别的好谈,这一点万万办不到。』芙蓉说,『我也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三叔还有出息。』 前后话锋,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无疑问,但亦不便打断她的话去追问,只点点头说∶『以后呢?』 『以后就嫁了我死去的那个。』芙蓉黯然说道∶『一年多工夫,果然,八字上的话应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她现在愿意做人的偏房,是『认命』。但是,刘不才呢?可是依旧象从前那样,郁四是用了什么手腕,才能使他就范?这些情形 是趁此时问芙蓉,还是明天问郁四? 他正在这样考虑,芙蓉却又开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说,『我前头那个是死在时疫上。初起并不重,只要有点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这种极普通的药,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里,连这些药都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爿药店如果还开着,这些药一定随处都是,他出门我一定会塞些在他衣箱里,那就不会要用的时候不凑手。应该不死偏偏死,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 胡雪岩不作声。芙蓉的话对他是一种启发,他需要好好盘算。就在这默然相对之中,只听『扑』地一声,抬眼看时,红烛上好大的一个灯花爆了。 『时候不早了!』芙蓉柔声问道∶『你恐怕累了?』 『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着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着紫缎的小夹袄,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软,却非松弛无力,便又说道∶『你不瘦嘛!』 英蓉的眼珠灵活地一转,装作不经意地同道∶『你喜欢瘦,还是喜欢胖?』 『不瘦也不胖,就象你这样子。』 芙蓉不响,但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问,『瘦还是胖?』 『原来跟你也差不多,生产以后就发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紧话∶『你有孩子没有?』 『没有!』芙蓉又说,『算命的说,我命里该有两个儿子。』 听得这话,胡雪岩相当高兴,捧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看相,让我细看一看。』 这样四目相视,一点腾挪闪转的余地都没有,芙蓉非常不惯,窘笑着夺去他的手,『没有什么好看!』说着,她躲了开去。 『我问你的话,』胡雪岩携着她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那天你先答应去吃素斋,一出天圣寺的山门,怎么又忽然变了卦?』 『我有点怕!』 『怕什么?』 芙蓉诡秘地笑了一下,尽自摇头,不肯答话。 『说呀!』胡雪岩问道,『有什么不便出口的?』 迟疑了一下,她到底开了口∶『我怕上你的当!』 『上什么当?』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东西里面放毒药?』 『倒不是伯你放毒药,是伯你放迷魂药!』说着,她自己笑了,随即一扭身,伏在一床白缎绣春丹凤朝阳花样的夹被上,羞得抬不起头来。 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胡雪岩只觉得十分够味,因而也伏身下去,吻着她的颈项头发,随后双脚一甩,把那双簇新的双梁缎鞋,甩得老远。 第二天早晨,他睡到钟打十点才起身,掀开帐子一看,芙蓉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正在收拾妆台。听得帐钩响动,她回过头来,先是娇羞地一笑,然后柔声说道∶『你不再睡一息?』 『不睡了!』胡雪岩赤着脚走下地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还睡什么?』 『你看你!』芙蓉着急地说,『砖地上的寒气,都从脚心钻进去了,快上床去!』 说着,取了一件薄棉袄披在他身上,推着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袜子、穿套裤、穿鞋,然后又拉着他站起身来,系裤带,穿长袍。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为人伺候过,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受,『怪不得叫妾 侍!『他不由得自语,』 「侍,是这么个解释!『 『你在说啥?』芙蓉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仰着脸问。 『我说我真的享福了!』胡雪岩又说,『我们谈谈正经!』 胡雪岩的『正经事』无其数,但与芙蓉佰共的只有两桩,也可以说,只有一桩,胡雪岩要安置她的一叔一弟。 『你兄弟名字叫啥?』 『我小弟是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小兔儿。』 『今天就去接了他来!你叔叔不会不放吧?』 胡雪岩人情透熟,君子小人的用心,无不深知,刘不才在此刻来说,还不能当他君子,所以胡雪岩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怕他会把小兔儿当作奇货,因而有些一问。 这一问还真是问对了,芙蓉顿有忧色,『说不定!』她委委屈屈地说,『我跟我三叔提过。他说,刘家的骨血,不便,不便┅┅』 芙蓉不知如何措词,脸涨得通红,话说出来屈辱了自己,也屈辱了娘家。 刘三才的话说得很难听,『你说你命中注定要做偏房,自己情愿,我也没话说。郁四有势力,我也搞不过他。不过小兔儿是我们刘家的骨血,你带到姓胡的那里,算啥名堂?你自己已经低三下四了,莫非叫你兄弟再去给人家做小跟班?』当时自己气得要掉眼泪,但也无法去争,原来打算慢慢再想办法,此刻胡雪岩先提到,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不便什么?胡雪岩的心思快,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自然是名分上的事。 那好办!他说∶『你们刘家的骨血,自然让他姓刘。我现在算是姐夫资格,难道就不能管你的同胞骨肉?』 芙蓉怕是自己听错了,回想一遍,是听得清清楚楚,有『姐夫』二字,惊喜感激之余,却仍有些不大相信,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还有啥难处?你说出来商量。』 这还有什么难处?就怕他的话靠不住!芙蓉在要紧关头上不放松,特意问一句,『你说小兔儿叫你「姐夫」?』 『不叫我姐夫叫啥?难道也象你一样,叫我老爷?』 芙蓉叫『老爷』是宫称,就是正室也如此叫法,身分的差别不显,小兔儿就不能这么叫。 难得胡雪岩这等宽宏大量,体贴入微,芙蓉真个心满意足,凝眸含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翻衷情,让胡雪岩发觉,自己的猜测,完全对了,『这一来,你叔叔该没话说了吧!』他问。 『当然!』芙蓉的声音很响亮,『我自己去接我小弟。』 胡雪岩先不答她这话,只说∶『我想跟你叔叔见个面。你看是我去拜会他,还是请他到我们这里来?』 『他怕不肯来,你暂时也不必理他。』芙蓉一大半是为胡雪岩打算,『我叔叔,说实在的,能避他还是避开他的好。』 『我倒问你,他对本行生意,到底怎么样?』 没有料到他会提起这句话,而且意义也不明显,芙蓉不知如何作答?细细想一想,才略略猜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要给她三叔荐到什么药材行去做事。 论本事倒还不差,就是银钱上头,不能叫人放心,将来一走连累保人。然而人家既有这番好意,自己这面又是嫡亲的叔叔,也不能说有机会不要,左恩右想,十分为难,就越发无话可答了。 『我是说他的本事。对本行是不是在行?』 『怎么不在行?祖传的行当,从小看也看会了。』芙蓉说到这里,突生灵感,『老爷,』她说,『我倒有个主意,不晓得办不办得到?』 这个主意是这样,刘不才千里有几张家传的丸散膏丹的秘方,是根据明朝大内的『宫方』,加以斟酌损益而成,『刘敬德堂』的生意,一半要靠这几张方子。生意『倒灶』,清算帐目时,还差七千银子,有人提议拿这几张秘方作价了清。刘不才却是宁愿不要店面和生财,要留着那几张方子,当时他倒是『人穷志不穷』,对债主表示∶『刘敬德堂从我手里败掉的,自然还要从我手里恢复。将来「老店新开」,这几张方子,我自己要用。』 『老店新开,看来是痴心妄想!』芙蓉说道,『小兔儿倚靠得着你,我也可以放心了。我三叔,照我看,除掉一样吃鸦片,没出息的事,都做绝了。 我做侄女儿的,不管他怎么对不起我,总没有眼看他没饭吃,不拉他一把的道理。不过,我也不敢请你替他想办法,害你受累,岂不是变成我自讨苦吃? 所以我这样在想,要劝他把那几张秘方卖掉。从前有人出过七千银子,现在不晓得能不能卖到一万银子?有一万银子,随他去狂嫖烂赌,总也还有几年好混,倘或他倒回心向善了,拿这一万银子做做生意,真个安分守己,省吃俭用,变得可以靠得住,那时候你也自然肯提拔他。这才真正是我们刘家祖上的阴功积德!『 听她长篇大论说这一套,胡雪岩对芙蓉越发爱中生敬,因为她不但明白事理,而且秉性淳厚,再从她的话中,对刘不才又多了一番认识,此人不但有本事,也还有志气,人虽烂污,只要不抽鸦片,就不是无药可救。这样转着念头,心中立刻作了个决定,他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很兴奋,但一切都要等与刘不才见了面,才能定局,此时还不宜对芙蓉细谈实话。 『你的打算真不错。那几张秘方值不值一万银子,不去管它,只要他肯拿出来,我一定可以替他卖到这个价钱。这样子,』胡雪岩说,『今天下午我们一道去看你三叔。你穿了红裙子去好了!』 向来明媒正娶的正室,才有穿红裙的资格,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一说,芙蓉既感激又高兴。虽然只有胡太太不在这里,权且僭越,但总是有面子的事。 不过从而一想,又不免犯愁,天生是偏房的命,做了正室,便要克夫。 这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还得要请教算命先生才能决定。因此,她便不谢,只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就在这时候,阿珠的娘和阿七不约同至,而且还有不约而同的一件事,都叫人挑了食盒,送了菜和点心来。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取笑,阿珠的娘还比较客气,阿七则是肆无忌惮,连房筛燕好的活都问得出来,把芙蓉搞得其窘无比。 幸好又来了两个男客,一个是郁四,一个是陈世龙,这才打断了阿七的恶谑。 一桌吃过了午饭,男客和女客分做两起,芙蓉拉着阿珠的娘和阿七去请教,那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胡雪岩邀了郁四在外面厅上坐,有话要谈。 谈的是刘不才。郁四也正感到这是桩未了之事;游说芙蓉,是阿七建的功,何家早就表示过,愿意放她自主,自然不会留难。刘不才那里,郁四原预备让他『开价』,只要不是太离谱,一定照办,不想刘不才的话说得很硬气∶『穷虽穷,还下到卖侄女儿的地步。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愿意做胡家的偏房,我没话说。不过我也不想认胡家这门亲戚。』 『这不象他平日的行为。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郁四又说,『事情总要料理清楚,留下个尾巴也讨厌,我正要跟你商量,还是得想个办法,送他一笔钱!』 『四哥,你费心得多了,这件事不必再劳你的神。芙蓉已经阳我仔细谈过,』胡雪岩笑道,『他不想认我这门亲,我却非认他不可!』 『怎么个认法?』陈世龙颇有童心,『刘不才难惹得很,我倒要看胡先生怎么跟他打交道?』 『我要请你先替我去做个开路先锋!』 于是他把芙蓉所谈的情形,扼要谈了些,又嘱咐了陈世龙几句话,让他先去探路。 陈世龙打听到了刘不才的住处,一径就寻上门去,他跟嵇鹤龄一样,也是祖了一家式微世家的余屋住,不过另外开了个门,敲了两下,有个眉清目秀,但十分瘦的孩子来开门,转着乌黑的一双眼珠问道∶『你找谁?』 陈世龙听胡雪岩谈过,猜想他必是芙蓉的弟弟,随即说道∶『小兔儿,你三叔呢?』 『在里头。』等陈世龙要踏进去,他却堵着门不放,『你不要进来,先告诉我,你姓啥?』 『怎么?』陈世龙答道,『你怕是我跟你三叔来讨债的?不是,不是! 我姓陈,送钱来给你三叔的。『 小兔儿有些将信将疑,但毕竟还是让步了。陈世龙一进门就觉得香味扑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仔细辨一辨味道,是炖火腿的香味。 『这家伙,真会享福!』 一句话未完,看见刘不才的影子,哼着戏踱了出来,身上穿一件旧湖绪棉袄。下面是黑洋绉扎脚裤,两只裤脚扎得极其挺括,显得极有精神。 『小和尚!想不到是你。』 『刘三爷!待为来跟你老人家请安。』 过于谦恭,反成戏谑,刘不才便骂∶『去你的,寻什么穷开心!』 『不是这话。』陈世龙答道,『从前叫你刘不才,如今不同了,你变成我的长辈,规矩不能不讲。』 『咦!』刘不才眨着眼说,『我倒没有想到,忽然爆出来的这么个晚辈! 是怎么来的,你说来听听!『 『你跟我先生结成亲戚,不就是我的长辈?』 刘不才愣了一下,换了副傲慢的神色∶『我不晓得你的先生是哪个?反正我最近没有跟什么人结亲,谦称奉壁,蜗居也不足以容大驾,请!』说着将手向外一指,竟下了逐客令。 陈世龙有些发窘,但当然不能翻脸,在平时,翻脸就翻脸,也无所谓,此刻是奉命差遣,不能不忍一忍,同时还得想办法让刘三才取消逐客令。 于是他尽量装出自然的笑容,『刘三爷,你真不够朋友,炖着那么好吃的东西,一个人享用,好意思?莫非,』他说,『你不想在赌场里见面了?』 提到赌场,刘三才的气焰一挫。彼此的交情虽不深,但输了就顾不到体面、曾有两三次向陈世龙伸手借过赌本,想起这点情分,也是话柄,他的脸板不成了。 『要怪你自己不知趣!「哪壶水不开,偏提哪一壶」,你晓得我讨厌我那个侄女儿,你偏要拿她来触我的心境,叫人光火不光火?』 『好了,好了,说过算数。如果你留我吃饭,你出菜,我出酒。小兔儿,你来!』陈世龙摸出块五六钱的碎银子问道∶『你会不会上街买东西?』 『你要买什么?』刘不才问。 『巷口那家酒店的「绍烧,我吃过,不坏,叫他们送两斤来,把酒钱带去给他。』说着,他把银子塞到小兔儿子里,『多下的送你买梨膏糖吃!』 『没有要你破费的道理!』刘不才赶上来插在他跟小兔儿中间,一只手到他侄儿手里去夺银子,一只手又推陈世龙,仿佛不让他给钱似地。这就象下馆子抢着惠帐,只拉住了别人的不管用的左手一样,完全是『障眼法』。 结果是那块碎银子到了刘不才手里,却叫小兔儿到酒店里去赊帐。从这个行为上,陈世龙看透了他;骨头硬不到哪里去!他跟芙蓉也决不会决裂。 『来,来!』刘不才的兴致又很好了,把沙锅盖一揭,鼻子闻了两下,得意的笑道∶『 「走得着,谢双脚」,你的口福不坏!陈火腿全靠收拾得干净,整整搞了一上午,才把上面的毛钳干净。』 『刘三爷!』陈世龙趁机说道,『你的陈火腿吃不光!我今天来拉拢一桩生意。』 『生意?』刘不才不信他,『怎么找到我头上?跟我有啥生意好谈?』 自然有!等下我再告诉你。『 等酒杯一端上手,陈世龙才道明来意,他说他有个朋友,预备在杭州开一家极大的药店,知道『刘敬德堂』的名气,也知道刘不才是行家,特地托他来探问一下,想邀刘不才合伙。 『合伙?怎么合法?』刘不才摇着头说,『别的事都好谈,这件事谈不拢,我哪里有股本?』 『你不是有几张祖传的药方子?』 这话一说出口,刘不才的脸色顿时就很难看了,笑容尽敛,冷冷笑道∶『原来是打我这个主意!怪道,我说世界上还有这样子的好人,不嫌我穷,来邀我台伙!』 话和神色,都让陈世龙忍不住心头火发,『咦!』他也很不客气地回敬∶『怪道叫你刘不才!「狗咬吕侗宾,不识好人心」,怎见得人家打你那几张药方的主意?你晓得人家是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