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尤太太口述,陈世龙笔录,许多洋货的名字,他『以意为之』,只译写声首,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们也不来管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写对了没有?不过阿珠看他那笔字,写得端端正正,心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得意,只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办这些琐碎事最麻烦,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议、又争辩,阿珠也不时参加些意见,越发耗费辰光。陈世龙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单子写完,已经误了中饭时间,一桌子的菜都摆得凉了。 『吃饭,吃饭!』七姑奶奶对陈世龙的称呼,也众不同,比较亲昵∶『阿龙,你不必到外头吃,同我们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陈世龙一定会辞谢她的好意,而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来就吃。一面吃,一面闲谈,不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视线不断缭绕在阿珠脸上,她除掉偶尔低下头来,很快地眨着眼,仿佛有些事在想以外,脸色大致是恬静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饭,尤太太进去取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陈世龙。这就该走了!他却还不肯告辞,总觉得没有机会跟阿珠再说两句话,于心不甘。 谁知有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还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说道,『有两句要紧话,刚才忘了跟我爹说了。』 用不着陈世龙自告奋勇,有意为他们撮合的七姑奶奶,当然会顺理成章地建议,仍旧由陈世龙陪着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条路了。』一出尤家后门,阿珠就嘟着嘴说。 『总归要到河边。』陈世龙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气,我一定捉牢他们敲屁股。』 『你少替我多事!』 其实,阿珠并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陈世龙说,所以当先领路,走到僻静之处站住了脚。 『我请你办点事。』她说,『在尤家叨扰了他们许多日子,应该有点意思,我想送他们一份礼,请你在上海办一办。』说着,她从手巾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尽二十两银子办,要办两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儿用的东西就可以了。』 『我晓得了。等我办好了,回来再跟你算。』 『那样我就不要。』阿珠把银票塞到他手里。 不接不行,陈世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另外问了一句要紧话∶『我先前说来接你的话,怎么样?』 阿珠知道,这象走路一样,又到了一处三叉路口,一条路渺渺茫茫,走到哪里算哪里,路虽平坦不会摔跟斗,但没有什么景致,也不知走到头来是何光景? 另一条路已可以看得出来,崎岖难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连,而走到头来,若有归宿必是个很好的归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陈世龙见她久无回答,心急催问∶『怎么样呢?你倒是说一句呀!』 『让我想一想也不要紧┅┅』 『好,好!』陈世龙是怕她听而不闻,在转别的念头,只要是想这件事,时间再长,他也能等待,所以这样抢着说∶『你尽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心里是愿意走第二条路,却又有些胆怯。她这时候才感觉到,一个人不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心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边就好了。 这样一转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一来,反倒有话可说了∶『到时候再看!』 这句话,如果他一开口她就这么回答,必是敷衍,经过好一阵考虑才说,那是打不定主意。陈世龙虽有些扫兴,不过因为一时得不到一句准话,细想一想,正见得她重视此行,不仅仅是为了玩一趟。至于她为何打不定主意? 这倒该设法在她心里查一查。 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还顾忌着胡先生?』 『顾忌他点啥?』阿珠把脸绷得极紧,才好说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话∶『我跟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啥好顾忌的?』 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抛开,而且在表明心迹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厚。 陈世龙心满意足,『自说自话』地放下诺言∶『我五天以后来接你。』 阿珠差一点又要说∶『哪个要你来接?我又没有答应你一起走。』只是毕竟未曾出口,而且心里觉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还要不讲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挥挥手说。 『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说,『你也该早点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经事也要紧,不要尽转不相干的念头。』 陈世龙笑笑走了,走了几步,转脸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视线一触便离,扭转身去,沿着路边很快地走了。 这一个望着苗条的背影,回想她临别之际的那两句叮咛,觉得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心里是说不出的好过。 阿珠却跟他不同,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却又无法静下来想一想,因为一回去就让七姑奶奶缠住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第一句话就让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让人,其实说不来假话,自己算一算,到船上来回一趟,这点辰光是不够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发觉她根本没有去见她父亲,只是借故溜出去跟陈世龙『讲私话』。 于是象被人捉住了短处似地,她一张脸涨得退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七姑奶奶等于一个女光棍,那双眼睛看阿珠这样的人,表里俱澈。恍然大悟之余,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贼心虚。但她虽口沿遮拦,对这句后到底还有顾忌,怕阿珠脸皮薄,一个挂不住,会伤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响。 这一笑在心思也极灵敏的阿珠,当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饰不可,只有解释,索性把话说明了,倒也无所谓。 『老实告诉你,』她的脸色反转为平静,『我也要托陈世龙买点东西,不好当着你们的面说。』 『为啥?』 『在府上打扰了好些日子,哪怕送点不值钱的东两,也是我一点心。我如果当了你们的面说,你们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开你们托他。』 『原来这佯。你何必又破费。』 『是不是?』阿珠理直气壮似地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会拦住我。』 『好了。我就不客气了。自己姐妹,老说客气话也没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要到书场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欢听书。一部书听上了瘾,天天要听。阿珠总觉得女人抛头露面上书场,不象样子。而且有些『先生』,说到男女间事、看有『堂客』 在座,比较含蓄,有些就毫无顾忌了,绘声绘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却窘不可言。她『上过一回当』,颇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强,只是每天去总要问她一声。她有时去,有时不去,要看那天说的是哪一回书。 阿珠知道,她听上瘾的那部书是《玉晴蜓》,随即问道∶『今天说到哪里?』 『快要「庵堂产子」了。』 『庵堂产子』只有怀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贞,没有造孽缘的申贵升,听这回书不会受窘,阿珠便答应同去。 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兴致格外好,一面涂脂抹粉,细细打扮,一面把『庵堂产子』的情节和昨天的『关子』说到什么地方,都讲了给阿珠听。 『到底是「申大爷」,还是「金大爷」?』 『应该是「申大爷」,说书先生都称「金大爷」,因为苏州申家势力大,不敢得罪他们,这部书,从前是禁的。』 『这样说来,真的有这回事了?』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七姑奶奶说∶『申家上代出过状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苏州,走过一家人家,门口下马石、旗杆,有块匾「状元及第」,气派大得很,别人说是申状元家。』 『这个状元,就是小尼姑志贞的儿子?』 『照《玉蜻蜓》说,志贞的儿子叫申元宰,后来中了状元,「庵堂认母」,把她接回家里。』 『那么,』阿珠问道∶『 「申大娘娘」呢?怎么说?』 『这还有啥话说?儿子虽不是她生的、诰封总要先归她,再说申大爷老早痨病死在庵里,为死人吃醋也没有这个道理。』 『这一下,志贞总算苦出头了。』阿珠感叹着说,『大概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儿子会中了状元。』 『照我想想犯不着。』七姑奶奶很平静的说∶『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儿子出了头,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牙齿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 倒不如觅个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过几天写意日子。『 这话不知是不是有意讽劝?反正阿珠的印象极深。等听了『庵堂产子』 回来,感触越深,而且由志贞的伶仃无告,勾起她想家的念头,渴望着回到湖州,觉得只有在自己娘身边,这颗心才能定下来。 乡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还不曾睡着。七姑奶奶跟她住东西两厢房、一觉睡醒,发觉对面还有灯光,心里有些不放心,便起床来敲她的房门。 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于是开门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已经睡过一大觉了,看见你这里灯光亮着,过来看看。』她走进门来,发觉阿珠的两面帐门都未放下,便奇怪的问∶『你一直都不曾睡吗?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有做,就是睡不着。』 『在想哪个?』 阿珠脸一红,『会想哪个?』她说,『自然是想娘。』 『怪不得!』七姑奶奶捏着她的手臂问∶『冷不冷?』 『还好。』阿珠见她只穿着一件对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钮扣,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块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两大块。心里便想,七姑奶奶象花开到盛时,却形单影只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怜。 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丰腴的手臂,『七姐,』她说,『这里来坐!』 她拉着她并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迷惘和优郁,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问道,『怎么回事?你有话说嘛!』 『我在想,』阿珠缓慢而低沉地说,『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还不对,实在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譬如七姐你,别人看起来,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象没啥心事,仔细想一想,你一个人的日子也难过。』 这两句话听来平淡无奇,谁知恰好触着了七姑奶奶的隐痛,连她兄嫂在内,从来没有人说过这话。午夜梦回,凄凉万状,那时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总算还有个人了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顿有知遇之感,那么刚强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红,快要掉眼泪了。 但是刚强的人总是刚强的,就在这时候,也不愿让人觉得她可怜,『你说得不对!』所以她装得很豁达地,『我倒不觉得日子难过。』 『叫我,』阿珠摇摇头,『这种日子就过不下去。』 『所以罗!』七姑奶奶为人的心又热了,接口劝她,『你过不惯这种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板断了,这着棋走得一点不错,他是个做大生意的人,一会儿湖州,一会儿上海,说走就走,丢下你独守空房,这味道不大好受的。』 『嗳!』阿珠皱眉摇手,『不要去讲他了。讲讲别人吧!』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七姑奶奶却大为兴奋,『来!』她拉着她倒下,『今天我陪你。我们姐妹也说说私话。』 阿珠也是精神亢奋,毫无睡意,刚过了立秋的天气,后半夜非常舒服,她也愿意作个长夜之谈。不过七姑奶奶如不羁的野马,她买在有些怕她,便得要有句话『言明在先』。 『说私话可以。』她笑道,『就是你哇啦、哇啦吃不消。』 『傻妹子!』七姑奶奶捧着她的红馥馥的脸香了一下,『说到私话,怎么会哇啦、哇啦?自然只有你我两个人才听得见。』 『这样才好,』阿珠问道,『你饿不饿?我有杭州带来的「绍兴香糕」,要不要吃?』 『 「绍兴香糕」哪有你们「湖州酥糖」好吃。有没有「沙核桃糖」?』 『有,有!我倒忘记掉了。』 阿珠从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坛里,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带到床上,两个人并头共枕,盖着一条薄薄的紫罗被,一面吃糖,一面谈私话。 『七姐,你守寡守了几年了?』 『四年。』 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阿珠很想问,又觉得碍口,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想来你那婆婆很凶。』 『凭良心说,倒也还好。就是脾气合不来,一天到晚罗嗦,实在也是好意,譬如说,天气热胃口总有不好的时候,只要一顿不吃,她老人家就问长问短,一刻不停了。一会儿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一会儿又说受凉了,晚上睡觉要小心。如果我不理她,她就哭儿子,我都想哭在那里,听见她哭,你想烦不烦?』 『那么,回娘家来住,是哪个的意思呢?』 『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七姑奶奶说,『哪个都做不得我的主。』 『难道,』阿珠很谨慎地问∶ 『在娘家住一辈子?』 『住一辈子也不要紧。我五哥、五嫂,跟别家的兄嫂不同。』 『这我看得出来的,说句良心话,五哥、五嫂待你是再也没话可说了。』 『当然,自己同胞手足嘛!不过,』七姑奶奶又说,『其中还有个道理, 说给你听听也不要紧。『 原来尤五在十几年前,是倔强到底,宁折不弯的脾气,有一次跟松江府知府的大少爷,在妓院里打架,被抓到了『班房』里。那知府倒也还明理,预备训斥一顿,放他走路。但尤五自觉道理上站得住,所以言语顶撞,不受责备,这一下知府动了真气,非办他个『目无官长』的罪名不可。『老太爷』 托出许多人来求情,那知府是个书呆子,说什么也不行。 『这时漕粮要起运了,船上不是我五哥,就吃不住,老太爷十分着急。 后来是我出面去见知府。『七姑奶奶回忆着得意的往事,那双眼睛格外亮,格外显得一汪水似的,』我说∶大老爷,我哥得罪了大少爷,又得罪大老爷,理当吃三年六个月的官司。不过现在他有公事,好不好我来做押头?把我关起来,放我哥哥出去当差,等漕船回空,他进监牢,我再出去。『 『你倒想得出。』阿珠听得津津有味的笑道∶『那知府大老爷,怎么说法?』 『大家都说知府大老爷是书呆子,其实不呆。』七姑奶奶答道∶『当时他跟我说∶』你哥哥不讲道理。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照他这样子,莫非官要怕他?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我本来不但要重办,而且还要申详到上头,革他尖丁的差使。现在看你倒还讲道理,不过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监狱里的罪不是好受的。「我说∶『我晓得。不过不是这样子,大老爷不能消气,说不得只好我咬咬牙关来受罪。」大老爷听我这一说,摇摇手∶』罢了,罢了!看你这样子,我也不气了。你具个结,把你哥哥领了回去。「『 『这真正是新闻。』阿珠笑道∶『还要你具结?』 『是啊!硬是我盖手模具结。具了结,知府大老爷把五哥叫了去说「你要改过自新!再是这样子横行霸道,我不办你,办具结的人。你要想想,倘或你连累你妹子吃官司,对不对得起你父母?」』 『啊!这一着厉害。』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就算五哥自己天不怕,地怕,总要顾到你。这一来,脾气无论如何要改改了。』 『就是这话罗!所以我说知府大老爷一点不呆。』 七姑奶奶又说,『等堂上下来,老太爷亲自来接我,接到他家,摆开了十桌酒席,帮里弟兄都到了,老太爷叫我坐首座。他说∶阿七可惜是女的,如果是男的,我要收了「他」才「关山门」。』 『七姐!』阿珠听得出了神, 『我倒没有想到,你出过这么大的风头?』 『唉!』七姑奶奶长叹一声∶『就是那次风头出坏了。』 『怎么呢?』阿珠诧异地问。 是老于世故的,就不会觉得诧异。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出了这样一回风头,自不免得意非凡,从此以后,也象男子汉一样,伸手管事,『吃讲茶』 常有她一份。豪情胜概,自然会把女孩儿家的温柔、消折殆尽。 『女人总是女人。』七姑奶奶不胜悔怨地说∶『女人不象女人,要女人做啥?象我这样子,弄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 这句话说得极深。七姑奶奶以过来人的资格,才有此『见道之言』。阿珠既警惕,又感动。警惕的是女人争强好胜,使得男人敬神而远之,实在欠聪明。感动的是七姑奶奶的这些话,真正是肺腑之言,对旁人是决不肯说的。 『七姐!』阿珠也还报以真情,『你不说,我不敢说,你既然说了,我倒要劝你。你不开口坐在那里,真正是一尊观音菩萨,一开口就比申大娘娘还要厉害。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申大爷不会迷上那几个「师太」,一 条命也不会送掉。我劝你,也要象五哥一样,把脾气好好改一改。『 『我何尝不想改?』七姑奶奶摇摇头,不说下去了。 这是说改不掉?阿珠在想,改不掉就不会有男人敢要她。真的守一辈子寡?想守出一座贞节牌坊来? 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但这话说出来会得罪人,所以几次想开口,终于还是忍住了。 『我问你,』七姑奶奶突如其来地说∶『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 『又要提到他了。』阿珠想拦住她,因而持意装出不悦的神情,『你为啥这么关心他?』 七姑奶奶笑了,略带些忸怩的神色,这样的神色,阿珠几乎还是第一次看见,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从不知什么难为情,因而这一丝忸怩之色,便特别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对陈世龙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这句话,可能在七姑奶奶听来刺耳。 正想有所弥补时,七姑奶奶说出一番令人大吃一惊的话来∶『不错,我关心他。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也想过好几回,要么不嫁,要嫁,现成有在那里!』 『现成有在那里』的,自然是陈世龙。话说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忆一遍,并未听错。这一来,心里的滋味,便不好受了,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强笑着问了声∶『你是说哪个?陈世龙?』 『是啊,陈世龙。』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问,『你看我嫁他配不配?』 真正脸皮厚,居然问得出来!阿珠心想∶你不怕难为情,我就胡胡你的调。因而点点头说∶『配!怎么不配?』 『你倒说说看,我跟他怎么样的相配?』 『这话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强的笑容,『怎么样的相配,你自己总想过,何用来问我?』 『我跟你开开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我怎么会跟他相配?第一,年纪不对,第二,身分不配,他没讨过亲,要娶自然娶个黄花闺女,第三,脾气不配,他的性子也是好胜的,两个人在一起,他不让我,我不让他,非天天吵架不可。』 阿珠不知怎么,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因为她言语闪烁,一会儿象熬有介事,一会儿又说『开玩笑』,所以大起戒心,不敢轻易答话,只微笑着作出不甚关心的样子,同时很仔细地观察她的脸色。 『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也不见得对!』阿珠很谨慎地回答,反过来试探她∶『七姐,陈世龙娶了你,也有很多好处。象你这样的人才,打了灯笼都没处去寻的,又漂亮,又能干,而且还有五哥的照应。再好都没有了。』 『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问。 语气中听得出来,有说她作违心之论的意味在内。阿珠有些发窘,但不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真的。』 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随后又说∶『话再拉回来,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 第二次再问,如果依旧避而不答,便显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说∶『我跟他认识的日子也不久,只晓得他人很能干的。』 『心呢?』七姑奶奶问,『你看他的心好不好?』 『我看不出来。』阿珠说∶『有道人心难测。』 『别人的心思难测,阿龙的心,你总晓得的。』 『又来说疯话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赌气,翻个身脸朝里,以背向人。 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她当七姑奶奶有些动气了,想回过身来敷衍两句,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经起身下床。 『嗨!』她提高了声音喊,『你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仍旧上床,上床却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 这是异样的滋味。自懂人事以来,阿珠就没有这样子为人紧抱过,而况是面对面在黑头里,虽明知道跟自己一样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 『松手!松手!』阿珠轻喊∶『抱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七姐奶奶略微松了些,『现在你用不着怕难为情了。』她说,『有话尽管讲。』 『我没有什么话好讲。』 『那么你就想,』七姑奶奶说,『想我就是阿龙。』 阿珠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发烧,一面挣扎,一面喘气∶『嗳!真不得了,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这怕什么?嘴馋没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 『有啥想头。想得流口水!』 『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紧了,不但如此,还这样要求∶『你也抱紧我。』 『我不来!』 『来嘛!心肝。』七姑奶奶腻声说道,『我抱的是你,心里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个。』 阿珠大出意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顺从,抱紧了她,同时跟她开玩笑,『我是你的「老爷」,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脚!』 『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是我们那口子,服侍我洗脚。』 『我不相信!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龌里龌龊的事,真正气数!』 『你不懂。』七姑奶奶闻着她的脸说,『夫妇淘里,有许多异出异样的花样,将来等你嫁了阿龙就知道了。』 又是阿龙!阿珠不作声,争辩也无用,而且觉得越争辩似乎越认真,不如随她说去。她心里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么古怪花样?但这话问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说下去。 七姑奶奶哪里猜得她是这样的心思?看她不响,看她不响,她也不开口,抱着阿珠,别有绮想,就这样神思昏昏地,一觉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惊醒,只听见有人叫门∶『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声音∶『张家妹子!你醒醒!』 『来了!』阿珠听得尤嫂的声音有异,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听,五嫂在叫你,好象出了什么事似地。』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开门闩,只见尤五嫂的脸色有些惊惶。 『怎么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脚跨进门来,拉住七姑奶奶的手, 连摇撼∶『小刀会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 『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吓一跳!到我房里去说。』 这句话反而说坏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急急赶过来问道∶『七姐,出了什么事?』 『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说∶『我也是刚听她说,说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会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无所闻,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亲便要陷在里面,还有陈世龙,还有胡雪岩,都是有关系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险,因而急得快要哭了。 『你怎么想不穿!』这些时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来了,说出话来,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难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错,尤五嫂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可见得事情不要紧,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发心宽。当然,关切还是关切,不过看她们姑嫂有正事要谈,只得暂时忍耐,回头再来打听。 尤五嫂没有工夫来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来了,你去跟他见个面。』 听她这一说,七姑奶奶拉着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里匆匆漱洗,拢一拢头发,穿裙着衫,走来走会地忙着。尤五嫂便跟来跟去,把嘉定来客的话,告诉了她。 第十三章 这个不速之客是嘉定的周立春派来的。周立春与刘丽川有联系,所以上海一起事,周立春预备在嘉定响应,事先曾经跟尤五接头,希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尤五不愿这浑水,但也不便得罪他们,所以一直采取敷衍的态度。但以前可以敷衍,此刻到了真刀真枪要上场的时候,那就敷衍不过去了。 『我来跟他说。』七姑奶奶小声诅咒着,话又难听了∶『他娘的!只有强奸,没有逼赌!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还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 『你又来了!』尤五嫂又气又急,『求求你,姑奶奶!你要跟他去吵架,还是不要去的好。』 『唉!五嫂,你又看得我那样子草包了!我不过在这里发发牢骚,见了面,人家总是客人,我无缘无故得罪他做什么?』七姑奶奶推着她说∶『你先去应酬应酬,要特别客气,不要冷落人家。』 『不要紧。我开了早饭,请他在吃酒。』尤五嫂说∶『人家是连夜赶来的。』 『那么,你看他吃好了,请他在五哥的那间房子里见面。』 尤五有间密室,看是孤零零一座院落,四外隔绝,其实有地道与外间相通。七姑奶奶为怕走漏风声,特意约在那里相会。 那个人是周立春的本家兄弟,排行第六,七姑奶奶也认识,但谈这些事,非另有凭信不可,因而一见面,她先这样问说∶『周六哥,你要寻我五哥有啥话说呢?』 周六略略踌躇了一下答道∶『七姑奶奶,立春有几句机密话┅┅』 『慢点!周六哥,』她拦着他说,『既然是周大哥的机密话,你总晓得规矩?』 『喔,我倒忘记掉了。』周六歉意的笑着,伸手到腰上去掏摸。 他掏摸出来一块汉玉,送到七姑奶奶手里,这是信物。周立春因为造反是要杀头的机密大事,往来接洽,不便形诸笔墨,而派人传话,却又口说无凭,便与尤五作了个约定,用这块汉玉作为凭证。无此信物,守口如瓶,七姑奶奶知道有这样一个约定,所以首先就要查问。 验明无误,她把汉玉交了回去,接着便说∶『周六哥,你晓得我们这里情形的,你有话跟我说也一样。』 『是,是!我们也晓得七姑奶奶女中丈夫,令兄凡遇大事,都要跟你商量。』周六说到这里,不放心似的望外面看了一下,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上海方面的情形,七姑奶奶想必已有消息?』 『我也是刚刚听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 『上海已经成功了。刘大哥事情很顺手,以后还要顺手。苏州的绿营兵,湖州人居多,跟刘大哥是同乡,已经约定,就要起事。』周六顿了一下,很吃力地说∶『立春也就要在这两三夭动手,以前跟尤五哥谈过,尤五答应到时候一定帮忙。我今天来,就是来谈这件事。』 『喔,』七姑奶奶从从容容地答道∶『你们谈过这件事,我是晓得的,不过我没有听我五哥说过一定帮忙的话。』 这一下就谈不下去了,周六愣住在那里,一脸懊丧之色。 『周六哥,我五哥最讲义气,为朋友上刀山、下油锅,他都肯的。是不是?』 『是啊!』周六连连点头,『就为此,立春才来请尤五哥帮忙的,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实不相瞒,我五哥眼前就是难关。』七姑奶奶正好接住他的话,『如果是前一两年,我五哥有啥推辞是孙子王八蛋,眼前真正叫有心无力。为啥呢?为来为去为的是,不晓得哪个赃官想出来的,断命的「海运」呀!』 『海运?』周六问道∶『是说漕米改海运?』 『是啊,漕米改了海运,挑沙船帮发财!走关东的沙船,本来一向是装了压舱石头到北边的,现在改装漕米,平白里赚一笔水脚银子,运到天津不出事,还有啥「保举」,沙船帮老大也做官了,气数不气数!』七姑奶奶咽了口唾沫,接下去又说∶『沙船帮交贼运,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松江是疲帮,你也晓得的,我五哥当这个家,真正是黄连当饭,苦头吃足。转眼重阳节边,西北风起,漕帮弟兄的夹衣裳都还在当铺里,我五哥不能不想办法。 现在陪了个「空子」到上海去做丝生意了,多少想掏摸几个,贴补贴补。周六哥你倒想想,我五哥在江湖上的身份,倘不是穷极无奈,怎么肯去服侍一个空子?这样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怎么帮得上周大哥的忙?『 一番话说得周六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了句∶『既然如此,尤五哥为啥又说,到时候一定帮忙。』 『这就是我五哥的为人。你现在跟他去说,他还是会答应帮忙。不过这个忙,照我看,是越帮越忙。』 『噢!』周六深为诧异,『这是啥道理?』 『啥道理?吃饭的道理。』七姑奶奶答得极其爽脆,『漕米为啥改为海运,说运河水浅,有时候漕船不通,这好想办法,时世一乱,漕船走不过去,那才是死路一条。帮里的弟兄,对「长毛」都摇头,现在再要他们跟周大哥一起走,表面不说,心里另有打算。万一做出啥对不起人的事来,我五哥一定压不住。这不是越帮越忙吗?』 周六听她这一说,打了个寒噤。果然要松江漕帮协同起事,说不定洋枪到手,枪口朝里,那岂是儿戏之事? 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对。俗称『通草』的『通漕』,周六也见过,上面记着,陆祖命翁、钱、潘三祖下山行道,行的就是『反清复明』的道,陆祖说的两首偈子,第一首中的『前人世界后人收』,就指的是光复大明江山,第二首中『日月巍巍照玉壶』,日月合成『明』字,『壶』字谐音『胡』,指的是清,也有反清复明的意思在内。那么,现在起事反清,漕帮弟兄何能倒戈? 他是想到就是,而七姑奶奶报以轻蔑说∶『周六哥,这些道理不晓得是啥辰光留下来的?「皇帝不差饿兵」,饭都没得吃了,现在想大明江山,不好笑?』 再说下去,依然无用。这一趟完全白来。周六想了想,只好这样说∶『那么,七姑奶奶,我今天这番话,算是没有说,你也当作不曾听见过好了。』 这话她懂,『尽管请放心!我哪里会做这种半吊子的事?如果周六哥,你今天跟我说的话,漏一个字到外面,你尽管来寻我们兄妹说话。』她接下来又极诚恳地说∶『周六哥,害你白来一趟,我心里真正过意不去。不过事情明摆在那里,实在力不从心。请你回去跟周大哥说,这一次真对不起他,别处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话再说回来,我们也有请周大哥照应的时候,「行得春风有夏雨」,只要力量够得到,帮朋友就是帮自己。』 周六暗暗点头,都说这位七姑奶奶办事跟男子汉一样,果然名不虚传。 这几句话还有打招呼的意思在内,事情不成,朋友要交,索性买买她的帐。 『这就是七姑奶奶的话了!尽管请放心!嘉定过来青浦,青浦过来松江,过几天到了贵宝地,有「老太爷」在,决不敢惊动的!』 『周六哥,你这句话值钱了。我替松江老百姓,谢谢你!』说着,她学男人的样子,抱拳作了个揖。 总算不伤和气,把周六送出后门,七姑奶奶心里不免得意,笑嘻嘻地回到后面,尤五嫂迎着她问道∶『怎么说法?』 『没事了!』她守着给周六的诺言,『详细情形也不必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五哥的麻烦,我统统把它扫干净了!』 『真正亏得你!』尤五嫂极欣慰他,『实在也要谢谢胡老板,不是他来,你五哥不会到上海去。叫他自己来应付,还不如你出面来得好。』 『这话倒是真的。』七姑奶奶想了想说,『五嫂,我今天要到上海去一趟。』 『应该去一趟。』尤五嫂说,『就怕路上不好走。』 『怕什么?』七姑奶奶毫不在乎的,『他们闹事是在陆路上,我们坐船去,根本就碰不见,碰见也不要紧,凭我还会怕他们?』 『那好,你就赶快去一趟,叫你五哥在那里躲一躲,省得那班「神道」又来找麻烦。』 『我晓得。我去收拾东西,五嫂,你关照他们,马上替我备船。』 于是七姑奶奶回到自己卧室,匆匆收拾随身衣物,正在手忙脚乱的当儿,阿珠悄悄的走了进来,有所央告。 『七姐!』她用耍赖的神态说道∶『我不管,你一定要带我一起走。』 『咦!』七姑奶奶有些诧异∶『我又不是去玩儿。』 『我也不是去玩儿。我要去看我爹,不然不放心。』 『话是不错,走起来有难处,路上不平靖。』七姑奶奶郑重其事地说,『你想想看,造反的人,哪个不是无法无天?遇见了,不是好玩儿的。』 『我不怕!』阿珠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条命。』 『他不要你的命,要你的身子。』 听这句话,阿珠不能不怕,愣了一会说∶『那么你呢?』 『我不要紧,跟他们「滚钉板」,滚过明白。』七姑奶奶又说,『我再告诉你,我学过拳头,象阿龙这样的,三、五个人,我一样把他们「摆平」!』 说完,她拿起墙角的一枝青皮甘蔗,右掌平平的削过去,也不见她如何用力,甘蔗却已断成两截。 这一说一试,效用恰好相反,阿珠对她本就信赖,现在看她『露了一手』,益发放心,轻松地笑道∶『我有个女镖客保镖,还伯什么?我跟你走定了! 我也会收拾东西。『 『慢点,慢点。』七姑奶奶一把拖住她,想了又想,无奈点头∶『你一定要去,我就依你。不过,说实话,象你这样人又漂亮,年纪又轻的人,我带了你走,责任很重。你要听我的话做,不然┅┅』 『听,听!』阿珠抢着表示态度∶『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听。』 『那么,』七姑奶奶说,『你也不是没有在江湖上走过的,总晓得女人有女人的笨法子。你有没有粗布衬裤?』 阿珠也听人说过这种『笨法子』,很愿意试一试,但是,『精布裤子倒 没有。『她说。 『那就多穿两条。』 阿珠依言而行,穿了三条衬裤,两件紧身小马甲,到了七姑奶奶那里,关紧房门,拿针线把裤腰裤脚和小马甲的前襟,缝得死死地。这样子,遭到强暴,对方就很难得逞了。 到了饭后,正预备下船,突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是陈世龙,一身泥泞、十分狼狈,但精神抖擞,脸上充满了经历艰险,安然到达目标的快慰。 这一到,立刻为尤家的人所包围,都要听他从上海带来的消息。七姑奶奶和阿珠也就停了下来,先听他了,再定行止。 『你是怎么来的?』尤五嫂急急问道,『我们的人都好的吧?』 『都好,都好!』陈世龙大声答道∶『都住在夷场,安稳得很。』 有这句话,大家都放心了,『那么,上海县城呢?』尤五嫂又问。 『县城失守了。』陈世龙所了解的情形,相当完整,于是从头细说,『小刀会要起事,早有谣言了,坏在吴道台手里┅┅』 吴道台是指苏松太兵备道吴健彰。他跟刘丽川是同乡旧识,而上海县的团练又多是广东、福建人,因此,吴健彰对于小刀会利用团练起事的流言,不以为意,在他的想法,小刀会起事,就是跟他过不去,有彼此的交情在,刘丽川不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来。 谁知刘丽川已经跟太平天国的丞相罗大纲有联络,同时与英国领事温那治有所联系,决定于『丁祭』那天起事,先攻县衙门。 上海县知县名叫袁祖惪,是袁子才的孙子,由捐班的宝山县丞,升任上海知县。这天一早整肃衣冠,预备坐轿到文庙去上祭,人刚走出大堂,拥进来一群红巾裹头的人,为头的叫小金子,曾经为袁祖惪把他当流氓抓来办过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雪亮一把刀立刻递到胸前。袁祖惪倒也是个硬汉,破口大骂,不屈而死,吴健彰得到消息,溜到了英国领事署,总算逃出一条命。 于是道署、县署、海关,相继被袭。小刀会占据了小南门乔家滨、沙船帮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据点。城内乱得很厉害,但『红巾』不敢入夷场一步,因此难民纷纷趋避,十里夷场反倒格外热闹了。 『官兵呢?』七姑奶奶问道,『难道不打一打?』 『官兵少得很,根本不敢打,带兵官是个守备,姓李,上吊死了。』 『鸭屎臭!』七姑奶奶不屑地,『有得上吊,为啥不拚?』 『不去管这些闲事了。』尤五嫂问,『你是怎么来的?』 『我特地来送信,口信。』陈世龙看了看说,『可以不可以到里面去说?』 这自是机密信息,引入内厅,陈世龙告诉尤五嫂说,尤五特地嘱咐,如果嘉定有人来,好好敷衍,千万不可得罪。 『原来是这么一句话!』七姑奶奶问道,『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这话问得有理,尤五手下多的是人,传这样的信息,理当派自己人,何至于劳动来作客的陈世龙? 『其中有个道理,』陈世龙道,『胡先生叫我把珠小姐送回湖州,顺便就要我带个口信。』 『这┅┅』七姑奶奶深感意外,『这是为啥?』 『胡先生说兵荒马乱,还是回去的好。张老板也是这么说。』 『这要问问她自己。』七姑奶奶忽然又说,『这样吧,我们已经约好一 起到上海,船都备好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有啥话到上海再说。『 『好的。啥时候走?』陈世龙看着身上说,『我一身烂污,总得先洗个澡。』 等陈世龙到『混堂』里去洗澡的工夫,七姑奶奶才去找到因为他们要传机密口信而回避的阿珠,说了陈世龙此来的本意,以及她的决定,阿珠自然表示同意,但也不免奇怪,胡雪岩此刻正当用人之际,何以肯放陈世龙专程送她回湖州? 这就是七姑奶奶厉害了,一下子就看出是胡雪岩替陈世龙安排机会,漫漫长途,寡女孤男,而又当一个此身无托,一个爱慕不已,彼此都有了意思的时候,只怕如干柴烈火,生米很快可以煮成熟饭。但是,七姑奶奶自己觉得对他们俩的了解,比胡雪岩更深,有把握促成好事,所以自作主张,改变了胡雪岩的安排。 舟入吴淞江,顺风顺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东门,在洋泾滨上岸,直接坐轿到了裕记丝栈。丝栈里乱得一团糟,连走廊上都打着地铺,全是县城里和浦东一带逃难来的,沾亲带故,半央求、半强占地住了下来。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一看这情形就喊了起来∶『这里怎么住法?五哥他们住哪里?』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陈世龙引着她和阿珠,径自走到最后,另有道黑漆石库门,虚虚掩着,推开一看,别有天地,三开间一楼一底,堆满了丝包。 『咦!阿珠。』阿珠抬头一看,是她父亲正开了楼窗在喊。 『楼下堆丝,楼上住人。』陈世龙告诉七姑奶奶说∶『上楼再说。』 老张下楼把他们接到楼上,父女相见,因为有了一番变乱的缘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来,七姑奶奶问道∶『他们呢?』 这是指尤五和胡雪岩。『洋人请他们吃番菜,谈生意,大概快要回来了。』 老张又问她女儿,『我跟雪岩商量,叫世龙送你回湖州,你怎么跑到上海来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抢着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闲话少说,张老板,对不起你,请你楼下坐一坐,我们要房间用一用。』 这话真说到了阿珠心里,自从用了那个『笨法子』,大不『方便』,她连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于解除束缚,轻松一下,所以帮着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请下去,快,快!』 老张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问,提着旱烟袋就走,陈世龙自然也要下楼,指一指左右说∶『两间房都开着,随便你们用哪一间。』 『阿龙,』七姑奶奶喊住了他,从来不晓得什么叫难为情的人,这时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着说∶『拜托你一件事,也不晓得他们这里有没有娘姨,大厨房在哪里?替我们提一桶热水来,好不好?』 『怎么不好?』陈世龙也很机警,『胡先生房间有个新买的脚盆,你们用好了。』说着,『噔、噔、噔』一直下楼。 『你看,』七姑奶奶低声对阿珠笑道∶『阿龙替你提洗脚水去了!』 阿珠无心理她的戏谑,匆匆奔进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着行动,两个 人的手脚都很快,关紧门窗,相互帮忙,在黑头里摸索着,解除了束缚。 不久,楼梯声响,是陈世龙提了水上楼,一壶热水、一桶凉水,交代明白,便待下楼。 『阿龙慢一点!』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隆咚的怎么办?要替我们拿盏灯来。』 那间房正就是他跟老张的卧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蜡烛,还有包红头洋火,在我枕头下面。』 『哪张床是你的?』 『靠壁的那张。』陈世龙说『红头洋火,随便哪里一划就着,当心烧着手。』 『晓得了!你不要走,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着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划,出现小小一团火,向阿珠那里一照,只见一身细皮白肉,她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挡着,刚想开句玩笑,只见阿珠一张口把火柴吹灭,低声说道∶『当心他在外面偷看。』 转脸一望,果然壁间漏光,有缝隙可以偷窥,七姑奶奶便问∶『阿龙,你在外头做啥?』 『我坐在这里,等你有啥事情吩咐。』 『你不是在「听壁脚」?』七姑奶奶格格笑着∶『你要守规矩,不准在外头偷看。』 陈世龙笑笑不响,阿珠便低声埋怨她∶『你不是在提醒他?洋蜡烛不要点了!』 这句话让外面的陈世龙听到了,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一股滋味?想想还是『守规矩』要紧,便大声说道∶『没有事我就下楼去了。』 七姑奶奶这时也觉得让他避开的好,『那谢谢你了。』她说,『你在楼梯口替我们把守,不要让人闯上来。』 有陈世龙把守楼梯,大可放心。七姑奶奶到外面胡雪岩房间里,找着脚盆,提水进来,两个人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取出梳头盒子,重新涂脂抹粉,打扮得头光面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开了房门出来。 巧得很,正好裕记丝栈的老板娘,听说有『堂客』到了,带了一个粗做娘姨和一个丫头赶来。七姑奶奶是认得她的,招呼一声『陈太太』,接着便替阿珠引见。 等娘姨在楼上替她们收拾了残局,宾主坐定寒暄,问了问路上的情形,陈太太邀她们到家去住。 七姑奶奶怕拘束不肯去,转身跟阿珠商量,她也不愿住陈太太家,便以见了她父亲,马上就要回湖州,不必费事作推托。七姑奶奶也就设词力辞,陈太太只得由她们。坐了一会,邀客到她家吃晚饭,七姑奶奶答应等他们兄妹见过面,谈完正事再赴约。 于是等陈太太一走,陈世龙动手替她们设榻,老张和他搬到楼下,在丝包旁边安设床位。原来的房间里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七姑奶奶占大床,阿珠用小床,而这张小床,正就是陈世龙原来所睡的。 刚刚安置停当,胡雪岩和尤五回到了裕记丝栈。时地相异,感觉不同,胡雪岩固然神态自若,阿珠也还显得从容。七姑奶奶略略道了决定到上海来的缘由,随即向尤五使个眼色,示意避人密谈,尤五因为跟胡雪岩已到了共机密的程序,所以顺手把他一拉,一起来听七姑奶奶的报告。 『嘉定的人,昨天早晨来过了┅┅』她把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样应付也好!』尤五欣慰的。 默默在一旁听着的胡雪岩,不曾想到七姑奶奶,如此能干,不免刮目相看。她发觉了他的眼色,心里觉得很舒服,便笑着问了句∶『小爷叔,你看我说错了话没有?』 『当然不错!』胡雪岩转脸对尤五说∶『这下了掉一件心事,我们在上海可以好好动一动脑筋。』 尤五先不答他的话,向他妹子低声叮嘱∶『阿七,我一时不能回去,家里实在放不下心,趁这一两天,路上还不要紧,你赶紧回去吧!』 七姑奶奶点点头,问起他们在上海的情形∶『 生意怎么样?』 这活在尤五就无从置答了,只是微微叹口气,见得不甚顺手。 『生意蛮好!』胡雪岩却持乐观的态度,『正在谈,就要谈出结果来了。』 事实上不容易谈得出结果,胡雪岩扳持不卖,洋行方面因为小刀会起事的关系,是在观望之中,所以最大的两项『洋庄』货色,茶和丝都变成有行无市,混沌一团。尤五因为生意方面不大在行,而局势甚乱,自不免悲观,因而才叹气不答。 『阿七,』尤五又说,『你明天就回去吧!』 『晓得了!』七姑奶奶不悦,『我会走的。不过张家妹子是我带到上海来的,总要把她作个交代。』 『交代她爹就是了。』 话是不错,但七姑奶奶一心要牵那条红线,巴不得当时就有个着落,这话又似乎不宜出口,因而沉默着。 『七姐!』胡雪岩看出她的热心,安慰她说,『事情是一定会有个好好交代的,急也急不得。我想把她先送回湖州,叫世龙送了去,那也就算是有交代了。』 『嗯,嗯。』七姑奶奶不置可否地,然后又说∶『裕记老板娘,今天请我们一起去吃夜饭,也该走了。』 『不行!』尤五摇头,『我们今天夜里约好一个要紧人在那里。你们去吧!』 于是乍一相见,匆匆又别。尤五和胡雪岩不暇暖地,赶到一家『堂子』 里去赴约会。 第十四章 要会的那个要紧人姓古,广东人,是个『通事』,结交的洋朋友极多,对英国人尤其熟悉,而在上海的英国人,自从洪秀全在江宁开国,便有许多花样。他们去会那姓古的,就是要打听这些花样。 尤五在上海的路子也很广,辗转打听到,英国洋行已经跟洪军展开贸易。 曾经有两只英国兵船,从上海开到下关。洪军起初以为是清军邀来助阵的,大起戒备。谁知英国人带了一名通事上岸,一开口就表明,此来特为通商。 商品是枪械火药,以货易货。那家洋行,大获其利,而所带的通事,就是这个姓古的,名叫古应春。 于是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他跟尤五商量,最好能够跟古应春结交,在珍宝和枪械方面都有生意好做。尤五对胡雪岩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便设法托人,从中介绍,前一天已在吃花酒的场面上见过面,当时约定,这天是尤五回请,全班人马,一个不缺,其实主客只有一个古应春。 设席的地点在宝善街怡情院。尤五是这家『长三堂子』的主政,怡情老二的恩客,所以连带胡雪宕亦有宾至如归之乐。到了那里,在『大房间』落座,刚刚卸去长衫,听『相帮』在喊客到,怡情老二亲自打开帘子,只见古应春步履轻快地踏上台阶了。 『古大少,真真够交情。』怡情老二盈盈笑着,『第一个到。』 『尤五哥请客不能不早点来。』古应春又说,『而且是在你这里请客,更不能不早到。』 『这是我沾尤五少的光,谢谢,谢谢!』 『承情之至。』尤五也拱手致谢,接着向里一指,『要不要里头躺一会?』 『我是过足了瘾来的。不过躺一会也可以。』 一听这话,怡情老二便喊∶『点灯!』接着把古应春的哔叽袍子接过来,引入里间。 里间就是怡情老二的香闺,一色红木家具,却配了一张外国来的大铜床,雪白珠罗纱的帐子吊得高高地,床上已设着一副极精致的鸦片烟具。古应春略略客气了一下,先在上首躺下,对面的空位,尤五让胡雪岩,胡雪岩又让尤五,这是一番做作,胡雪岩是客,而且有话要问古应春,自然该他相陪。 『香』过两筒烟,说过一番闲话,怡情老二要去招呼『台面』,尤五也另有客要陪,小屋间里便只剩下胡、古二人。胡雪岩已经看出,古应春也是个很『外场』的人物,不难对付,因而一上来便用请教的口气说∶『应春兄,我总算运气不错,夷场上得有识途老马指点,以后要请你多多指教。』 『不敢当。』古应春笑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对你老兄特别推重,由此可见,足下必是个好朋友,我们以后要多亲近。』 『是,是!四海之内皆弟兄,况且海禁已开,我们自己不亲近,更难对付洋人了。』 『着!』古应春拿手指拍着烟盘,『雪岩兄,你这话真通达。说实在的、我们中国人,就是自己弄死自己,白白便宜洋人。』 这话就有意思了,胡雪岩心想,出言要谨慎,可以把他的话套出来。 『现在新兴出来「洋务」这两个字,官场上凡是漂亮人物,都会「谈洋务」,最吃香的也是「办洋务」,这些漂亮人物我见过不少,象应春兄你刚才这两句话,我却还是第一次听见。』 『哼!』古应春冷笑着,对胡雪岩口中的『漂亮人物』,做了个鄙夷不屑的表情。『那些人是闭门造车谈洋务,一种是开口就是「夷人」,把人家看做茹毛饮血的野人,再一种是听见「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来叫一声∶』洋大人「。这样子谈洋务、办洋务,无非自取其辱。『 『这话透彻得很。』胡雪岩把话绕回原来的话头上,『过与不及,就「自己人弄死自己人」了。』 『对了!』古应春拿烟签子在烟盘上比划着说∶『恨洋人的,事事掣肘,怕洋人的,一味讨好,自己互相倾轧排挤,洋人脑筋快得很,有机可乘,决不会放过。这类人尤其可恶。』 胡雪岩看他那愤慨的神情,知道他必是受过排挤,有感而发。『不遭人妒是庸才』,受倾轧排挤的人,大致能干的居多,看他说话,有条有理,见解亦颇深远,可以想见其人。于是胡雪岩心想,自己正缺少帮手,尤其是这方面的人才,倘或古应春能为己所用,岂不大妙? 这个念头,几乎在他心里一出现,就已决定,但却不宜操之过急,想了想,他提出一个自信一定可以引起古应春兴趣的话题。 『应春兄!』他矍然而起,从果碟子,抓了几粒杏仁放在嘴里大嚼,嘴唇动得起劲,说话便似乎格外显得有力,『我有点不大服气!我们自己人弄死自己人,叫洋人占了便宜,难道就不能自己人齐心一致,从洋人手里再把便宜占回来?』 古应春听了他的话,只是翻眼,一要烟签子不断在烟盘戳着,好久,他说,『雪岩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话。上次开了两条兵轮到下关去卖军火,价钱已经谈好,要成交了,有个王八蛋跑来见洋人,他会说洋文,直接告诉洋人,说洪军急需洋枪火药,多的是金银珠宝。说这句话,洋人翻悔了,重新议价,涨了一倍还不止。这就是洋人占的大便宜!我也一直不服气。 能够把洋人的便宜占回来,哪怕我没有好处也干。于今照你所说,自己人要齐心一致,这句话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我要请教。『 『这话倒是把我问倒了。』胡雪岩说,『事情是要谈出来的,现在我还不大知道洋人的情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既说齐心一致,总要有个起头。譬如说,你、我,还有尤五哥,三个人在一起,至诚相见,遇事商量,哪个的主意好,照哪个的做,就象自己出的主意一样,这样子一步一步把人拉拢来,洋人不跟我们打交道则已,要打,就非听我们的话不可!』 『好!』古应春也一仰身坐了起来∶『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就从你、我、尤五哥起头。我洋行里那个「康白度」也不要做了。』 洋行里管事的人叫『康白度』,是洋文的译音,地位又非仅仅负传译之责的通事可比。胡雪岩觉得他不须如此做法。 『应春兄,』胡雪岩首先声明∶『自己人说话,不妨老实。你洋行里的职位,仍旧要维持,不然跟洋人打交道不方便、而且这一来,洋人那里的消息也隔膜了。』 古应春原是不假思索,想到就说的一句话,即使胡雪岩不点明,他回想一下,也会改变主意的。因而当然一迭连声的表示同意。 『我在想,』胡雪岩踌躇满志的说,『你刚才所说的「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这句话真正不假。我们三个人,各占一门,你是洋行方面,尤五哥是江湖上,我在官场中也还有点路子。这三方面一凑,有得混了!』 古应春想一想,果然!受了胡雪岩的鼓舞,他也很起劲的说,『真的, 巧得很!这三方面要凑在一起,说实在的,真还不大容易。我们明天好好谈一谈,想些也众不同的花样出来,大大做它一番市面。『 因为有此契合,这顿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面很大,请的客又都是场面上人,每人都叫了两三个局,莺莺燕燕,此去彼来,弦管嗷嘈,热闹非凡。吃到九点多钟,又有人『翻台』,一直闹到子夜过后,才回裕记丝栈。七姑奶奶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梦,老张是一向早睡早起,只有陈世龙一个人,泡了一壶好茶在等他们。 『五哥,你困不困?』胡雪岩兴致勃勃的问。 『不困。』尤五问道∶『你有啥事情要谈?』 『事情很多。』胡雪岩转脸说道∶『世龙,你也一起听听,我今天替你找了个读洋文的先生。』 这一说,尤五立即明白∶『你是说古应春!你们谈得怎么样?』 『谈得再好都没有了┅┅』胡雪岩把他跟古应春在烟榻上的那一席对话,源源本本地说了给尤五听。 尤五比较深沉,喜怒不大形于颜色,但就算如此,也可以发现他眉目轩豁,这几天来阴沉沉的脸色,似乎悄然消失了。 『你的脑筋快,』他用徐缓而郑重的声音说,『倒想想看,跟他有什么事可以做联手的。』 『眼前就有一样,不过┅┅』胡雪岩的尾音拖得很长。 『咦!』尤五诧异了,『有啥为难的话,说不出口?』 『我不晓得你跟卯金刀,到底有没有交情?』 『卯金刀』是指刘丽川,尤五当然明白,很快地答了句∶『谈不上。』 『我这么在想,英国人反正做生意,枪炮可以卖给太平军,当然也可以卖给官军。今天我在席面上听说,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郡为了卯金刀在伤脑筋,奏报出去,轻描淡写,好象是地方上闹事,其实是想多派兵,一仗把他打倒。既然如此,枪炮、火药是要紧的,我们好不好先替他们办个「粮台」,等他们的兵一到,就好出队打仗。如果你认为这个办法可以,我马上到苏州去跑一趟,江苏巡抚许乃钊是我们杭州人,一定可以找得到路子见一见他。』 『主意倒是不错。不过我不能做。』 『是因为「圈吉」的关系?』胡雪岩问。 『圈吉』周,是指周立春,尤五点点头说,『一点不错,不过你跟他没有交情,你可以做。』 『那就算了。第一,要做,就是大家一起来,第二,人家也晓得我跟你的交情,如果你觉得有妨碍,我做了一样也有妨碍。』 尤五听得这话,大感快慰,他心里是巴不得胡雪岩不要做,但『光棍不断财路』,明明是笔好生意,自己不能叫他罢手,所以那样言不由衷地说『你可以做』。 『我还有第二条路子,浙江现在正在办团练,湖州由一位姓赵,名叫赵景贤的绅士出面,此人极其通达能干,跟王雪公的公谊私交都不错,我一说就可以成功。』 『那好!这笔军火生意,我们一起来做。』 『就有一样麻烦,要尤五哥你有办法才能成功。』胡雪岩说,『英国人的兵船开不到湖州,只能在上海交货,上海运到湖州,路上怕有危险。抢掉了怎么办?』 『危险也不过上海到嘉兴这一段,一进浙江境界,有官兵护送,哪个敢抢?至于这一段路,归我保险。』尤五又说,『反正我们漕帮弟兄现在都空在那里,要人要船都现成。借此让他们赚一笔水脚,事情再好都没有了。』 『这一说,在我们两个人就算定局了。说做就做,你倒再想想看,你那面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到的?』 尤五仔细想了想说,『你请浙江方面,替我们这里的督粮道来封公事,说要用松江漕帮的船运军火。这样,我对官面上就算有了交代。』 『这一定办得到。』胡雪岩转脸对陈世龙说,『又要你辛苦跑一趟了。』 『到杭州,还是到湖州?』 『先到杭州。如果王大老爷已经回任,你就再到湖州,寻着他算数。不错,』胡雪岩忽然又说,『你正好把阿珠送了回去。』 『好的。啥时候走?』 『最多两三天,等我在这里接好头,写了信,马上就走。』 接头是跟古应春接头。第二天在怡情老二的香闺中,三个人又见了面,胡雪岩说了经过,问古应春,英国人肯不肯将枪炮、火药卖给这方面? 『有啥不肯?他们是做生意,只要价钱谈得拢,什么都卖。』古应春问道,『你要些什么东西,我好去谈。』 这下把胡雪岩难倒了,『这上面我一窍不通。』他说,『只要东西好就好。』 『不光是东西好坏,还有数目多少。总要有个约数,才好去谈,譬如洋枪,应该多少支?』 『总要一千支。』 『一千支!』古应春笑道,『你当一千支是小数目?我看办团练,有五百支洋枪就蛮好了。还有,要不要请教习?洋枪不是人人会放的,不会用,容易坏,坏了怎么修,都要事先盘算过。』 『应春兄,』胡雪岩拱拱手说,『你比我内行得太多了。索性你来弄个「 说帖」,岂不爽快?』 古应春慨然应诺,而且立刻功手。怡情老二亲自照料,移过『叫条子』 用的笔砚来,磨浓了墨,却无纸可写,好在是草稿,不妨拿『局票』翻过来,将就着用。 于是古应春一面提笔构思,一面过鸦片烟瘾,烟泡装上烟枪,枪嘴上接根橡皮管子,一直通到他嘴里。十六筒烟抽完,精神十足,文不加点,洋洋洒洒地写完,递到了胡雪岩手里。 胡雪岩自己不能动笔,看却会看,不但会看,而且目光锐利,象这些『说帖』,最要紧的是简洁,要几句话就能把那些大官儿说动心,才是上品。 古应春的笔下很来得,但流畅有余,不免枝蔓,他把洋枪、火药的好处,源源本本谈起,好虽好,看来却有些吃力。胡雪岩心想,这个说帖,王有龄、赵景贤一定会看完,但递到黄宗汉手中,他有没有看完的耐心,就难说了。 『高明之至!』胡雪岩先声色不动地把说帖递给尤五。 『我不必看了。』尤五笑道,『看也是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