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只有一半。』 『一半就是五万。』胡雪岩问∶『三天之内你还能调多少?』 『最多再调两万。』 『那就是七万。好了,你只管去调,「三大」转期,归我来想办法。』 胡雪岩接着又问∶『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洋行里可能做押款?』 『这倒没有听说过。』 『那么请五哥去打听一下。』胡雪岩说,『我们本钱虽少,生意还是可以做得很热闹,这有两个办法。』 他的两个办法是这样∶第一,他预备把存在裕记丝栈的货色作抵押,向洋行借款,把『栈革』化成现银,在上海就地收货。如果洋行借不到,再向钱庄去接头。 『慢慢!』尤五打断他的话说,『你的服筋倒动得不错,不过我就不明白,为啥不直接向钱庄做押款呢?』 胡雪岩笑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五哥,我要拿那张栈单变个戏法。』 他低声说道∶『 「三大,那面的款子转期,要有个说法,就说我有笔款子划给你,不过要等我的丝脱手,才能料理清楚。栈单给他们瞧一瞧,货色又在丝栈里不曾动,他们自然放心。哪晓得我的栈单已经抵押了出去?』 尤五也笑了∶『你真厉害!做生意哪个都弄不过你。』他说,『我懂了! 反正栈单不能流入钱庄,戏法才不会揭穿。如果洋行那方面不行,只要有东西,我在私人方面亦可以商量。『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再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办法,一直是胡雪岩的理想,丝商联合起来跟洋行打交道,然后可以制人而非制于人,这个理想当然不是一蹴可就,而眼前不妨试办,胡雪岩的打算是用尤五的关系和他自己的口才,说服在上海的同行——预备销洋庄的『丝客人』,彼此台作。 『这又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我们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货色就归我们,等半年以后付款提货。价钱上通扯起来,当然要比他现在就脱手来得划算,人家才会点头。』 第二个办法是联络所有的丝客人,相约不卖,由他们去向洋人接头讲价,成交以后,抽取佣金。 胡雪岩讲得很仔细,尤五也听得很用心。耳中在听,心里在算,照胡雪岩的办法,十万银子就可以做五十万银子的生意,赚来的钱对分,每人有五万银子,加上已经在手里的五万,恰好可以还『三大』的借款。他不能不动心。 『小爷叔!』他说,『你的算盘真精明,我准定跟你搭伙。我们啥时候动身到上海?』 『你看呢?』胡雪岩答道。『在我是越快越好。』 『最快也得明天。』 『就是明天。一言为定。』 谈完正事谈闲天。尤五提到阿珠,笑着问他何时纳宠,预备送礼。 『你弄错了!』胡雪岩答了这一句,又觉得话没有说对,『也不是你弄错。实在是哪个也不晓得我的心思。五哥,我倒要先问你一句话,你看阿珠为人如何?自己人,不必说客气话。』 『人是好的,脾气好象很刚。说句实话,这种小姐要嫁给肯闯市面的小伙子,倒是好帮手,嫁了给你,』尤五忽然问道∶『嫂夫人的脾气怎么样?』 『内人的脾气,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这也不去管她,反正跟阿珠不相干的了。』 『小爷叔,你这话奇怪了!』尤五诧异地,『听你的口气,不预备把她讨回去。可是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说你已经答应她在湖州另立门户。这不是两面的话对不上榫头吗?』 『是的。这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呢?我说出来,五哥,你倒替我想一想。』 于是他把准备移花接木,有劝阿珠嫁陈世龙的打算,细细说了给尤五听。 『原来如此!』尤五笑道,『小爷叔,你不但银钱上算盘精明,做人的算盘也精明。不错!陈世龙这位小老弟是有出息的。我赞成你的主意。』 『那好!我一起想找个人谈谈,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一厢情愿」? 既然你赞成,那就准定这么做了。『 尤五一时高兴,随即自告奋勇∶『这件事虽好,做起来不容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上,忽然要叫她抛掉,难得很。要不要我来帮忙?』 这是好意,胡雪岩没有拒绝的道理,『当然要的。』他问,『就不知道怎么想法?』 『我不是跟你说过,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要不要内人来做个媒呢?』 『这再好都没有。不过┅┅』胡雪岩说,『这件事急不得。』 尤五一听懂了,这是变相的辞谢,所以点点头说∶『好的!那么等一等再看,只要用得着,随时效劳。』 『言重了!』胡雪岩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请嫂夫人先探探她口气,一路上觉得陈世龙怎么样?如果她认为他不错,那就请嫂夫人进一步劝一劝。看她是何话说?』 『不是这样说法!』尤五摇摇头。 这下,胡雪岩倒有些不大服帖了,难道以自己对阿珠的了解,还会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于是他问∶『那么,该怎么说呢?』 『第一步就要让她晓得,她给人做小是委屈的,第二步要让她晓得,给你做小,将来未见得舒服。』 想想不错,胡雪岩服帖了,『我是当局者迷。』他拱拱手说,『完全拜托,这件事我就要丢开了。』 丢开了这件事,他才能专心一意去做他的丝生意,尤五心想,此事非把它办成不可,不然会分他的心,彼此的利害,都有关系。 于是当天回家,就跟他妻子作了一番密商。话刚说完,看见阿珠从窗外经过,便喊住她说∶『张小姐,我有句话告诉你。』 阿珠自以为胡雪岩的人,所以跟他用一样的称呼,叫一声『五哥!』接着便走了进来,挨着『五嫂』一起坐下。 在她面前,尤五却不叫胡雪岩为『小爷叔』,他说∶『雪岩托我告诉你一声,他今天不来看你了,因为晚上还有一件事要料理。』 阿珠自然失望,不过心里在想∶他事情多,应该原谅他。所以点点头,『我晓得了。』 『他明天动身,我跟他一起走。走以前,恐惶也没有工夫跟你见面。』 这话就奇怪了∶『我们不是一起到上海吗?』 『不!』尤五答道∶『他的意思,让你住在我这里。』 『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尤太太拉一拉她的手,接着她丈夫的话说,『过几天我也要到上海,你跟我去,我们去玩我们的。』 阿珠一泡泪,忍住在眼眶里。越是居停情重,越觉得胡雪岩可恶。看起来他有些变心了! 『张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要跟他碰头,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我替你转到。』 『没有!』阿珠因为负气,语气很硬,说出口来,自己觉得很不应该这样子对尤五,因而赶紧又用很漫柔的声音说∶『谢谢你,五哥!我没有什么话想跟他说。』 『好!我就把你这句话说给他听。』 这下,阿珠又有些不安了,她自己负气,甚至于见着胡雪岩的面,想骂他几句,但不愿旁人把她的气话传来传去。不过她也弄不懂尤五的意思,不便再有所表示,只问∶『我爹和陈世龙呢?他们是不是一起走。』 『当然。上海有许多事情在那里,人手不够,他们怎好不去。』 『好的。那我明天到船上去看我爹。』她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到了船上,总可以遇见胡雪岩,一定要拿点颜色给他看,是怎样的颜色,她却还不知道,得要慢慢去想了再说。 『天气真热!』尤太太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们到亭子里乘凉去。』 尤家后园,小有花木之胜,还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题名甚怪,叫做『不买亭』,大概是取『清凤明月不费一文钱买』的意思,但题名虽怪,亭子倒构筑得相当古朴,而且地势极好,登高远眺,绿野遥山,颇能赏心悦目。园子的围墙不高,假山上望得见行人,行人只望得见亭子里的鬓丝丽影。 在谨饬的人家,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临的,但尤五家与众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订尤家女眷什么主意,所以从阿珠来了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随着尤太太在『不买亭』纳凉。 经常在一起的,还有尤五的一个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 七站奶奶早年居孀,与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岁左右,长得极艳,但坐在那里不讲话,是个绝色美人,一开口出来,会把胆小的男人吓走,因为她伉爽有须眉气概,而且江湖气极重,不独言词犀利,表情丰富,横眉瞪眼,杀气腾腾,最让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没遮拦,骂人也是如此,什么『蠢话』 都说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张飞』。 『女张飞』心肠热,跟阿珠尤其投缘,一看她眉宇之间,隐现幽怨,忍不住要问∶『怎么了,有啥心事,跟我说!』 这心事如何肯与人说?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顾虑。『没有,没有!』 她竭力装得很轻松的,『住在你们这里,再「笃定」不过,有啥心事?』 『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说话不大考虑后果,『你们那位胡老爷,既然来了,怎不来看你呢?』 这一问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为着急,赶紧拦着她说∶『你又来了!真正是莽张飞。』 『咦!这话有啥问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厉害的角色,一看这样子,灵机一动,索性要利用『女张飞』,『唉!』她故意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总要相劝张家妹子体谅胡老板。』 一说『体谅』,再说『相劝』,这就见得错在胡雪岩。阿珠还在玩味她这两句后,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视着说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说来见个面都抽不出工夫,这话除非骗鬼!男人都是犯贱的,想你的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变了心,你给他磕头,他给你拳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仿佛告饶似地说,『你饶了我好不好?你这么大声小叫,算怎么回事?』 『好!』七姑奶奶把声音低了下来,但说得更快更急,一只手把着阿珠,一只手指着她嫂了∶『张家妹子说得再清楚都没有了,既然答应好两处立门户,早就应该办好了,为啥到现在不办?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见一面,这算是啥?』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对阿珠说∶『我老早就觉得这件事不大对,替你不平,先还怕是我想错了,照现在看,果不其然是「痴心女子负心汉」!』 『莽张飞啊莽张飞!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说下去了。 阿珠在旁边听得心里好不舒服!但是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还是由胡雪岩而来。一时之间,她却弄不明白。反正义羞又气,觉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将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脸避到暗处,不为她们姑嫂所见。 她们姑嫂却偏不容她如此,双双转过脸来看着她,『张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只手,安慰她说∶『你不要听她的话!脾气生就,开出口来就得罪人。』 这一来,阿珠倒不能不说客气话了,『七姐也是为我。』她点点头,『我不会怪她的。』 『你说话有良心!』七姑奶奶越发义形于色,『这是你终身大事,既然说破了,我们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问她嫂子。『胡老板这样子,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问的话,十句有九句叫人没法回答。不过她故意不说下去,很谨慎地看着阿珠的脸色,想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当然不容易看出 来,因为阿珠觉得她们的关切,事属多余,所以极力保持平静,作为一种拒绝『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拦不住她自己的嘴,『张家妹子』,她换了比较文静的态度,『不是我说,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听她的话,与她哥哥的意思一佯,正好借她的口来为自己表达,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戏对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么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难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正触着阿珠的『隐痛』,要想保持平静也不可能了。 『再说,如果太太脾气好,也还罢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热面孔贴人的冷屁股。』 『蠢话』又来了!尤太太已经一再告诫过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 身份,不登大雅的话要少说,谁知到底还是本性难移。不过这时候要用她来做『配角』,也顾不得指责,只叹口气说∶『唉!正就是为此,人家胡老板为难。』 话里有话,阿珠必得问个究竟,不过用不着她费心,自有人代劳,『怎么?』七姑奶奶问∶『胡家那个是雌老虎?』 『听胡老板的意思,厉害得很!』 『那就是他不对了!既然家里有个醋坛,为啥来骗我们张家妹子?』 『这我倒要为胡老板说句公平话,』尤太太很认真地说,『原来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办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这也不算骗人。』 『什么?』阿珠失声问道,『五嫂,你怎么知道?』 『她五哥,』尤太太指着七姑奶奶说,『都告诉我了。胡老板实在有难处,话又跟你说不出口,闷在心里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谈谈。张家妹子,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语意不明,而阿珠心乱如麻,也无法细想,此时她唯一的意愿是要跟胡雪岩当面谈一谈。 『办法总有的。对付没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气。不过,』七姑奶奶低声向阿珠问道∶『你要说句实话,你们船上来来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说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来,『没有!』她的语气异常决绝,唯恐他人不信∶『绝对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说,『没有吃他的亏,就更加好办了。』 『对!』尤太太附和,『这件事还不算麻烦。全在你自己身上。』 这话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话实在多,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 『幸亏发觉得早!』她说,『你想想,男人十个有十一个好新鲜,还没有上手,对你已经这个样子,等一上了手,尝过甜头,还不是一丢了事。那时候,你就朝他哭都没有用。』 她已经算是措词是含蓄了,但已把男女间事似解非解的阿珠听得红晕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想想,『女张飞』的话虽粗鲁,却说中了她从未了解过的一面,男人喜新厌旧,这话听人说过,只不如她来得透彻。转念到此,想起胡雪岩几次『不规矩』,得寸进尺地到了紧要关头,总算自己还守 得住,真正是做对了! 庆幸之念一生,就不觉得那么羞窘了,同时也不是那么一颗心系在胡雪岩身上,丝毫不能动弹了,她抬起脸来,掠一掠鬓发,喝了口败毒消火的『金银花茶』,平静地问道∶『五嫂,七姐,你们说替我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尤太太是等着她来问这句话的,这到了关系出入的地方,言语必须谨慎,所以一面按着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问了一句,『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说往东,替你想东的路子,你说往西,我们来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这话阿珠明白,两条路,一条是仍旧跟胡雪岩,一条是过去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笔勾销。但明白归明白,一时间要她作个抉择,却是办不到的事。 『照我来想,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人家既然有了这样的话,一定要勉强人家也不大好。不说别的,起码自己的身分要顾到。』 『真的!』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了,『五嫂这话说得真正有道理。我们娇滴滴一朵鲜花,又不是落市的鱼鲜,怕摆不起,要硬挜给他!』 听这句话就象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气直冲到鼻子里,差点掉眼泪了。 自己是娇滴滴的一朵鲜花,胡雪岩却当做落市的鱼鲜,阴阳怪气,爱理不理,想想真有点伤心,不由得咬着牙说∶『哪个有那么贱,一定要硬挜给他!』 『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说,『老实说一句,「两头大」已经委屈得不得了,他还说有什么难处。这种男人,真是「谢谢一家门」了。』 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骂胡雪岩,徒结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释∶『七妹,你的话也太过分了。胡老板人是再好没有,他也是力不从心,不肯耽误张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 七姑奶奶有样好处,勇于认错。听了她嫂子的话,心里在想,胡雪岩有多少机会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现在她还是『原封未动』,同时他给张家的好处,也真不少。这样的人,说起来也很难得了。 于是她笑着说道∶『想想也是,费心费力,忙了半天一场空不说,还要挨骂,实在也太冤枉了!』 阿珠的一颗心,一直动荡不定,只随着她们姑嫂俩的话,浮沉摆动。这时候听了七姑奶奶的话,使又想起胡雪岩的许多好处,心里实在割舍不下,但硬话已经说出去了,落下来的逢,再要撑起来,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却又是说不出的苦,因而滚落两滴泪珠。 『咦!』七姑奶奶惊诧地说,『你哭点啥?』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尤太太也劝她,『路差点走错,及早回头,你应该高兴。』 阿珠心想,怎么高兴得起来?七姑奶奶说胡雪岩费心费力一场空,自己何尝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愿意的,自己的落空是无奈其何!夜静更深,想起从前的光景,将来的打算,一起都变了镜花水月,这日子怎么过法? 她一个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使趁此机会给她小姑抛了个眼色过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说了。但七姑奶奶却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时,跟了过去,悄悄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本来无话,不过她既问到,倒也不妨跟她谈一谈,『话是有两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说,『事情成功了一半,不过还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统统不成功。』 『怎么呢?』 『胡老板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声说道∶『还要替我们这位张家妹子做媒。』 『做给哪个?』 『做给姓陈的那个后生。』 『他!』七姑奶奶惊喜地喊了起来。 『轻点,轻点!』尤太太埋怨她说,『真正是莽张飞!一点都不晓得顾忌。』 『这个人倒不错!』七姑奶奶把声音放得极低。她的心肠热,为了阿珠,喜不自胜,『对路了!真正对路了!』 『你不要高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来劝她,一定要劝得她点头。』七姑奶奶说,『我听她说过,她对姓陈的蛮中意的。』 『喔!』尤太太很注意地问,『她跟你怎么说呢?』 『说起来还真有趣!她跟我说过,姓陈的能干、心好,将来要好好替他做头媒。哪知道「养媳妇做媒,自身难保」。』 说到这里,七姑奶奶哈哈大笑,弯腰顿足,笑得傻里傻气。这一下,连阿珠都被她逗得好笑。 『你笑啥?』 『笑你!』七姑奶奶说了这一句,又放开了刚止往的笑声。 『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这诡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怀疑,尽自追问着,她有什么事值得她们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长于机变,便编了一套话,支吾了过去。 于是扯了些闲话,吃罢夜点心,时间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务,相当劳累,倒不是亲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闲饭』的人也不少,每天要开四、五桌饭,光是指挥底下人接待宾客,就够忙的,这时支撑不住要上床了。 『你们呢?』她说,『天凉快了,也去睡吧!』 『我还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这样回答,其实是有心事,上床也不能入梦。 『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说,『天气凉快了,正好多坐一歇。』 尤太太一想,这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还要谈到胡雪岩和陈世龙,她深怕七站奶奶不够沉着,操之过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迟疑不定。 『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说∶『我们稍为再坐一坐,也要上床了。』 『有啥话,明天再说。』尤太太特意再点她一句∶『事缓则圆,我常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大肯听。』 『 晓得,晓得!你放心。』 她们姑嫂这一番对答,明显着还有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随即问道∶『五嫂说什么「事缓则圆」?』 『还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问道∶『刚才谈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这样的人才,怕没人要?不过胡老板是到口的馒头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里。』 这段话的前一半倒还动听,说到最后,阿珠又有些皱眉了,『七姐,』 她说,『你的譬方,总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没法接口。』 『怎么呢?我说的是实话。心里这么想,嘴上这么说,一点不会有虚伪。』 『我晓得你待人诚恳。不过┅┅』这该怎么说呢?世间有许多事是只能在心里想,不能在口中说的,这番道理阿珠懂,但讲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 『不过怎么样?』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 这有些说对了,可是不会承认,『不是,不是!决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连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象自己人一样,原要实话真说。』 『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别人的事就当我自己的事一佯,尤其是对你。我们现在长话短说,胡老板这方面,你到底怎样?』 阿珠想避而不答,但办不到,想了一下,只好这样推托∶『七姐,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将来总也还要问她。』 『这话就奇怪了!你自己没有主张?』 『父母的活,不能不听。』 『唷!唷!你例真是孝顺女儿!』 语涉讽刺。 阿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七姐!』阿珠用一种情商的口吻说∶『你让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谈。』 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对鉴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这神色,再要多说,就是不知趣了。于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当了,要怎么样做,我一定帮你的忙。』 『谢谢七姐!』阿珠拉着她的手说,『亏得是在你们这里,如果是在别地方,我连可以诉诉吉的人,都没有。』 说这话,一大半是为了拉拢交清。其实在这时候,她就已有了无可与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热,热得令人烫手,尤太太人很圆滑,看样子是为了利害关系,站在胡雪岩这边。此外就只有一个陈世龙了,这个人也差不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这件事跟他去谈,是不是合适,却成疑问。就算跟他谈了,他帮着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帮着自己对付胡雪岩,又成疑问。 千回百折的心事,绕来绕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觉得以后变化如何,犹在其次,眼前横亘胸中,怎么样也无法自我消除,而必得问一问的是∶胡雪岩的变心,到底为了什么? 因此,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时如何开口问他?这样设想着,便如跟那『没良心的人』面对面在吵架,心里又气愤,又痛快。气愤的是『他』说不出个道理,痛快的是把『他』骂了狗血喷头。 等『骂』过了,她却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对她父母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这顿骂,旁人也要批评她恩将仇报。这样一想,阿珠气馁了,同时也更觉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无处诉的哑巴亏!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无法再睡。天气热,都要趁早风凉好做事,她身在客边,不能一个人睡着不起来。尤家倒不拿她当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厅里已摆好早饭,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 道过一声『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脸说∶『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 定一夜没有睡着,来,吃了早饭再去睡。『 阿珠不作声,只看着早饭发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饭,她的胃口不开,只想喝碗汤,吃不下饭。 『你们吃吧,』他说,『我不饿!』 尤太太一听这话,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额上摸了一下,又试试自己的额头,皱眉说道,『你有点发烧,请个郎中来看一看吧!』 『不要,不要!』阿珠自觉无病,『好好的,看什么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 『那么先弄点药来吃。』 尤家成药最多。都是漕船南来北往,从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鹤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药铺中,买了带回来。当时便用老姜、红枣煎了一块『神曲』,浓浓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觉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双眼涩重,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她心里还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亲,却又怕遇见胡雪岩,夜里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个儿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么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脸,以至于为她家父母带来纠纷,还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对面为难受窘? 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宁境,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呢。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么样,在自己娘身边,就算发顿脾气,哭一场,也是一种发泄。现在不但没有人可为她遣愁解闷,还得强打精神,保侍一个做客人的样子,其苦不堪! 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亲说的,让她到上海来玩一趟。 带了出来,却又这样一丢了事,这算是哪一出?别的都不必说,光问他这一点好了。如果他说不出个究竟,便借这个题目,狠狠挖苦他几句,也出出从昨天闷到此刻的一口气。 这样想着,精神不自觉地亢奋了,于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场,向尤太太说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请你派个人陪了我去。』 『那现在。不过你身体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要到上海,那时候再碰头好了。』 『还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会记挂我。』 说到这个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劝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张船上,恰好陈世龙来了。 『来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拣荫凉地方走!她在发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尤家,拣人家檐下,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走。陈世龙照顾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视,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走好!』那样子既不象兄妹,又不象夫妇,引得许多人注目。阿珠有些发窘,心里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这样一路喊过去,倒象是有意要引人来看似的。 走出巷子,豁然开朗,临河是一条静悄悄的路。阿珠遥望着泊在柳荫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脚,喊一声∶『喂!』 陈世龙闻声回头,奇怪地问道∶『你在跟哪个招呼?』 『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的话问得可要发噱?』 『原来是叫我。有话说?』 『自然有话说,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见 什么话?『 『什么话?听哪个说?』 『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阿珠有些生气了。 『喔!』陈世龙才明白,『你是说胡先生。他的话很多,不知道你问的哪一方面?』 『自然是说到我的!』 『这倒没有!只说要赶到上海去接头生意,过几天再来接你,这当然不大对!』 听得这句批评,阿珠心里舒服了些,『连你都晓得他不对!』她冷笑道,『说好了让我到上海夫玩一趟,结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这不是有意欺侮人!』说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无端变心,顿觉百脉偾张,眼眶发热,一下忍不注,便顿着足,且哭且说∶『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丢在半路上!他死没良心!』 陈世龙有些发慌,也有些伤心。从湖州一路来,他下了许多功夫,谁知她一寸芳心,仍旧在胡雪岩身上。不过转念一想,他把已馁之气又鼓了起来,女人的委屈,最伯郁积在心里,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颗心扳转来,象这样大哭大闹,发泄过了,心里空荡荡的,反倒易于乘虚而入。 因此,他默不作声,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递过去让她擦眼泪。这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在阿珠的心里居然留下了一个印象,同时也唤起了回忆,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总是拿这样一方手帕,供她拭汗。 心无二用,一想到别的地方,便不知不觉地收住了眼泪,自己觉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怜。拿手帕擦一擦眼泪,醒一醒鼻子,往前又走。 『慢慢!』这回是陈世龙叫住了她。等她回过身来,他又问道∶『到了船上,你爹问起来,你为什么哭,该怎么说呢?』 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说,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说可以,你爹来问我,我不能装哑巴。』 『你┅┅』阿珠这样叮嘱,『你只说我想家。』 『好了。走吧!』 到了船上,老张果然诧异地问起,阿珠不作声,陈世龙便照她的话回答。 『那总是受了什么委屈,在别人家作客┅┅』 『跟人家有什么相干呢?』阿珠抢着说道∶『尤家是再好都没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 『那么是什么委屈呢?不然不会好端端地想家。』 『我想,』陈世龙说,『大概是胡先生不让张小姐到上海去的缘故。』 『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说过了,一到上海,碌乱三千忙生意,照顾你没工夫,不照顾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头绪了,再来接你,好好去玩两天。这话没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明白的人都想不通?』 阿珠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冷笑,听完,愤愤地说道∶『他这张嘴真会说!骗死人,不偿命。现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 『怎么?』老张大为惊诧,看她不答,便又转脸来问陈世龙∶『阿珠的话,什么意思?』 陈世龙自不便实说,但光是用『不知道』来推托,也不是办法,想了想,觉得最好避开,让他们父女私下去谈。 于是他说∶『你问张小姐自己!』接着,走出船舱,上了跳板,在柳荫 下纳凉。 『阿珠!』船里的老张神色严重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怎么说?说人家不要我了?这话似乎自己作践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说胡雪岩变心了,话不够清楚,打破沙锅问到底,依然难以回答。因而阿珠觉得很为难。 『说呀!』老张催问着。 想了半天,她答了这佯一句∶『我懊悔来这一趟的!』 老张听不懂她的话,着急的说,『你爽爽快快的说好不好?到底为了啥?』 『你不要来问我!你不会去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胡雪岩。老张有些不安,『怎么?』他皱眉问道∶『你们吵了架了?』 『人影子都没有看见,哪里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见了面,倒真的有场架好吵!』 『为啥呢?他对你有啥不对?』老张埋怨他女儿,『你的脾气也要改改,动不动生气,自己身子吃亏!』 先听她爹的两句话,阿珠忍不住又要发火,但最后一句让她心软了,到底还是亲人!自己有这一双爹娘,总算『八字』不错。这佯一转念,心境不由得变为豁达,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时也提得起,放得下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觉的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来,摆出须眉气概,高声说道,『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来的,他同我说话,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来睡在床上,自己摸摸良心,难过不难过?』 怎么一下子决裂得如此?老张相当诧异,却还镇静,女儿许给胡雪岩,他原来就不大赞成,所以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觉得也并不坏。 不过,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气,可以想见胡雪岩有了很明确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说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看见』,那么,『是不是他托人带了什么话给你?』他问。 『 自然罗!不然我怎么晓得他的鬼心思?』 『不要开口骂人!』老张训了她一句,『不管怎么样,人家人是好的。』 『你跟娘当然都当他好人,没有他,哪里会有今天?』 这话对自己的父亲来说,是太没有礼貌了,老张又是带些狷介的性格,无法忍受说他贪图财势的指责,所以脸色大变。 阿珠是顺口说得痛快,未计后果,抬头发现她父亲的脸,大吃一惊!再想一想,才发觉自己闯了祸,赶紧想陪笑解释,但已晚了一步。 『你当我卖女儿?』老张的声音,又冷又硬象块铁,『我不想做啥丝行老板!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们今天就回湖州。』 阿珠没有想到她爹生这么大的气,也晓得他性子倔,说得到,做得到。 一时慌了手脚,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使得老张好生心疼,但绷着的脸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气虎虎地呵斥∶『你哭什么?要哭回家去哭!』 于是阿珠心里又加了一分挨了骂的委屈,越发哭,哭声随风飘到岸上,陈世龙听见了,不能不去看到究竟。 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泪,他又把他的手帕递了过去,一面开玩笑他说∶『今天哭了两场了。』 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话可以开口,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恰好在陈世龙身上发泄,使劲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掷,白眼说道∶『你管我?哭十场也不与你相干!』 看她拿陈世龙出气的语调、神气,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女孩,老张不由得好笑,同时心里也动摇了,跟她生气,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然而拿眼前来说,就算陈世龙熟得一家人一样,到底是外人,应该客气,女儿失礼,他做父亲的应该有表示,所以赶紧向陈世龙说好话。 『世龙,你不要理她,疯疯癫癫,越大越不懂事了。』 『张老板,你这话多说了的。』陈世龙笑道,『不是我这一来,张小姐的眼泪怎么止得住?』 听这一说,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说∶『多谢你!』 『好,闲话少说了。』老张脸色一紧,又谈到必须要谈的正事,『世龙,』 他用迟缓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们阿珠的事,你也晓得的,如今听说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说,只会哭。你想来总清楚,倒说给我听听看。』 『我实在不大清楚。』陈世龙很谨慎地答道,『不过在杭州的时候,我听胡先生说起,好象为了这件事,胡先生跟胡师母吵得很厉害。』 『那┅┅』阿珠突然转脸,看着陈世龙大声质问∶『这话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早告诉我,我老早就好问他了,何至于弄到今天,要刚认识几天的陌生朋友来传话?不是有意出我们家的丑!』 问倒问得理直气壮,但却是片面之词,陈世龙并没有一定要把听来的话告诉她的责任。但情势是只好她发脾气,别人不能反驳,否则就变成吵架了。 而且陈世龙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讲理,反倒点点头表示歉意∶『你要体谅我,这话在我不好乱说。』 『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经是他的学生子了,自然要帮师父。』 『好了!』老张不耐烦地阻止,『咭咭呱呱,就会吵架!这样子谈到天黑,也谈不出一个结果。』 受了一顿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开口,但脸上又有些挂不住,那就只好避了开去,『你们去谈,不管我事!』说完,扭头就走,到后舱去坐着静听。 老张不理她,对陈世龙说∶『我现在很为难。世龙,你看事情看得很准,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带阿珠回湖州┅┅』 话还没有完,陈世龙吃惊地问∶『这为啥?张老板,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气?』 『不是,不是,决不是!』老张极力否认,『我刚才还在阿珠面前帮他说话。不过,一个人穷虽穷,志气是要紧的。说实话,阿珠的娘有点痴心妄想,我是从来也不觉得我做了丝行的者板。以前说要结亲戚,彼此还无所谓,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不必再照应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应。你说,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陈世龙简截了当地答说,『张老板,你的想法,完全不对!』 『完全不对?』老张倒有些不服气,『你倒说说看!』 『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种人,不管事情有没有变化,他喜欢照应人家的 性子是不会改的,第二,开丝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应,是你照应胡先生。『 『你的话是说得好听,可惜不实在。他那么大本事的人,何用我来照应?』 『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应。皇帝要太监,老爷要跟班。只有叫化子不要人照应,这个比方也不大恰当,不过做生意一定要伙计。胡先生的手面,你是晓得的,他将来的市面,要撑得其大无比,没有人照应,赤手空拳,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就拿这次买丝来说,湖州不是你们老夫妻两位,还有珠小姐的照应,哪里会这样子顺当?所以,』陈世龙加强语气说∶『张老板,你千万不要存了什么受人好处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缘分,胡先生靠大家照应,他也不会亏待大家。再说句实请,我们就算替胡先生做伙汁,凭本事,凭力气挣家当,用不着见哪个的情。』 老张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话所说的『独门心思』,钻入牛角尖,不易自拔,他虽觉得陈世龙的话有道理,却总丢不开耻于受人恩惠的念头,因而只是摇着头,重复地表示∶『话不是这么说!』 在后舱的阿珠,有些发急了!陈世龙的话不但句句动听,同时他另有一种看法,即使用胡雪岩『闹翻』了,生意不妨照做。这样桥归桥、路归路,才不会惹人说闲话。不然,一定会有人说,张某人的女儿嫁不成胡雪岩,连丝行老板沮做不成了!那有多难听? 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丢掉那条船,在岸上立起个门户,好不容易有了如陈世龙所说的『缘分』得以如愿,谁知弄到头来是『竹篮子捞月一场空』,那有多伤心? 为了这两个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舱她就气虎虎地质问∶『你是不是跟我别气?』 老张一愣,不高兴他说∶『哪个来跟你一般见识?』 『既然不是别气,为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话,』她指着陈世龙说,『说得再明白都没有了,你一定不肯听,是啥道理。』 老张不作声,心里盘算了一会,如果硬作主张,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这一面,吵不过她们,只好自己委屈些了。 『好了,好了,我听!』 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里对父亲不无歉然,只是娇纵惯了的,不但不跟老张说两句好话,反而『没大没小』地笑道∶『一定要我来凶两句,才会服帖。』 『我算怕了你。』老张苦笑,『你们说的话,自觉有道理,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独门心思」,想法总跟人家不同。』 『一个人要自己晓得自己!』老张正色说道,『凭力气吃饭,这话好说,说凭本事挣家当,我没有那种本事!』 『那怕什么?』陈世龙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 『听见没有?』阿珠很欣慰地说∶『人家都要帮你的忙,你就是不愿意。 怪不得娘常常说你┅┅说你牛脾气!真正是对牛弹琴!『说着,她掩着嘴笑了。 陈世龙看在眼里,大为动心,觉得她笑有笑的妙处,哭也有哭的味道,实在比那些呆呆板板、老老实实的姑娘们有趣得多。 这时的阿珠,已走入后舱,取只木盆,盛了她父亲换下来一身白竹布小 褂裤,预备到『河埠头』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亏以外,她总算是个孝顺女儿,但老张却不领她这份孝心,大声喊住她说∶『放在那里,我自己会洗。 太阳越来越厉害了,你快回尤家。『说着,又向陈世龙努努嘴,意思是快领着她走。 阿珠奇怪,不知她父亲为何急着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执拗,把木盆放下,微咬着嘴唇,要细想一想,在临别之际,有什么话交代? 『走了嘛1 』老张说道,『有话过几天到上海再说。』 『爹!』阿珠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娘要买的东西,你有没有忘记?』 『忘记也不要紧,等你到了上海再说。』 于是阿珠仍旧由陈世龙陪着,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说话,阿珠把她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陈世龙明白,老张急着催她走,是因为胡雪岩快要来了,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这话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为了试探,他还是说了出来。 阿珠不响,只沿着静僻的河边,低着头走。这使得陈世龙感到意外,照他的预计,她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有所表示,或者说她父亲过虑,她不会跟胡雪岩吵架,或者说胡雪岩如何不对。这样保持沉默,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好热!』阿珠忽然站往脚,回转头来跟陈世龙说。 『那就在这里息一息!』他顺理成章地用手一指。 手指在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极大的一块石头,光滑平净,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脚之处。石头上足可容两入并坐。但男女有别,陈世龙只好站着。 一坐一站两个人,眼睛都望着河里,有五六个十岁上下的顽童,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戏水。但两人却都是视而不见,都在心里找话,好跟对方开口。 『嗳!』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话得问,『你刚才怎么叫我「朱」小姐?』 陈世龙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变成珠小姐,有啥不对?』 阿珠很满意这个称呼,『我还当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说。 那妩媚的笑容,对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励,多少天来积在心里的情愫,到了必须表达的时候,就算操之过急,他也顾不得了。 『要改姓,也不会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骤听不觉,细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里在想∶这个人好坏!他那『胡先生』刚一打退堂鼓,他就来动脑筋了。于是把脸一沉,但是她马上发觉,要想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以至刚绷起的脸,不自觉地立刻又放松。 这忽阴忽明,比黄梅天变得还快的脸色,让陈世龙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由阴变晴,无论如何是个好征兆,所以胆又大了。 『阿珠!』他这样喊了一声,同时注意她的神态。 她的神态是一惊,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过很快地转为平静,用聊闲天的语气说道∶『先叫我张小姐,刚才叫我珠小姐,现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来越没有规矩!』 『从前,你是候补胡师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珠就枪着问道∶『现在呢?』 『现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辈,我为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阿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也不响,也不笑,捡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抛向水里,看着涟漪一个个出现、扩大、消失, 忽然觉得世间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烦恼,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记了。 『平辈就平辈,』她说,『我也不想做你什么长辈。』 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在陈世龙听来,宽心大放,第一步的试探,已经成功,不妨再接再厉,从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说∶『阿珠,我要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开口,我就晓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听这话就觉得有趣,但也不无戒心。因为听得出来,他要问的那句话,一定很难答复。所以就象小孩玩火那样,又想下手,又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处置? 这样拖延了一会儿,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阿珠,你凭良心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竟是这样一句话!阿珠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地一下,满脸发烫,一身的汗,不但无法回答,最好能够往河里一跳,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头转了开去,心里在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而且有些惫赖,如果不开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欢他。但是要说不喜欢他,又觉得有些不愿。左右为难之下,不由得发恨,『你这个人,』她站起身来说,『我不高兴跟你说!』 『不高兴说,就是「不开口」,我晓得了!』 『你晓得啥?』阿珠放下脸来说,『你不要乱猜!』 『我一点不会乱猜。你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无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随他乱猜也不要紧。无奈她怎么样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里的意思,你怎么会明白?』她说∶『你一定不会明白!』 『那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你说!一定不对!』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会说∶『你喜欢我。』谁知不是!这话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里,无从置答。 『怎么样?我说得不对?』 『也不能说不对!』 『那么,』陈世龙紧接着问,『你是喜欢我的?』 阿珠让他把话缠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心里虽恨他促狭,却无论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欢你! 『我再也不跟你说了!』她大发娇嗔,『你比你「先生」还要难惹!』 『不会。』陈世龙的语气极坚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难惹的人。』 阿珠听人说话,有时不听意思,只听语气,由于陈世龙的声音坚定有力,令人有种可信赖的感觉,她也就忘记掉自己的话,真的认为他并不难惹。 『我问你,』陈世龙又说,『你预备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里晓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里抽得出空来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过┅┅』 『不过你不大愿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为过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摇头,『真有些吃她不消。』 陈世龙颇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说起来也是好意,总拿他当兄弟看,但大庭广众之间,过于亲热,看起来仿佛情有所钟似地。陈世龙虽有些浪子的气质,因为身在客边,辈分又矮,怕惹出许多话,所以总避着她,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现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阿珠的误会,这倒是个难题。 看他不说话,她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把衣襟和下摆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发鬓说道,『该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还有话说。』 阿珠不即回答,心里在想,这一坐下来再谈,就决不是谈什么可有可无的闲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当然有些紧要的话要说。目己跟胡雪岩就是这样好起来的,前车不远,应当警惕,如果自己根据不容他打什么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开。 然而心里想得很明,那双脚却似钉住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终于糊里糊涂坐回原处。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无趣,那得先问一问清楚。 『到了上海以后怎么样呢?』 『玩嘛!』陈世龙说∶『夷场上很开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搀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声打断他的话说,『哪个要跟你手搀手上街?』 『我没有这样说。』陈世龙觉得好笑,『不过拿洋人作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件。我就好陪你。』 话倒说得轻松,实际上决不会这么简单,『偶不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说∶『成什么样子?』 『人家不晓得我们是怎么回事?说是兄妹,难道不可以?』 『这哪里好冒充?亲兄妹到底亲兄妹,一看就看出来了。』 『不见得。』陈世龙说,『这也可以装得象的。』 『怎么装法?』 『第一,要亲热┅┅』 『啐!』阿珠脸红了,『哪个要跟你亲热?』 动辄是『哪个要跟你』怎么样,『哪个要跟你』怎么样,陈世龙注意到了这种语气,蓬门碧玉他见多了,了解这种语气后面的真意,完全是『对人不对事』,意思是『手搀手上街』也可以,『亲热』也可以,只不过不愿『跟你』如此而已。当然,这也算是句反话,有点故意『搭架子』的意味,仿佛暗示着,只要情分够了,无事不可商量。 这就是无意间流露的真情,陈世龙越觉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松,『你不肯跟我亲热也不要紧,』他说,『好在我装得象,叫人家看起来,一定当我是你的亲哥哥。那一来,你还怕什么?』 阿珠想了一会,决定依他的话,但还要约法三章∶『我话先说在前面∶ 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脸,第二,不准你噜哩噜苏,第三,『她略顿一顿,板着脸说∶』不准你动手动脚!你答应了,我跟你去。『 陈世龙笑道∶『还有第四没有?』 『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刚刚说过,不准你嬉皮笑脸,你马上就现形了。』 这是真的有点生气,陈成龙起了戒心,正一正脸色答道∶『好,你不喜欢这样子,我懂了。我决不讨你的厌!』 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对陈世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现在『找』到了∶这个人不讨厌,而且应该说是蛮讨人喜欢的,这样恩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却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回避。越是如此,越使陈世龙动心,几乎当时就想违反她的约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软软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个在戏水的顽重大喊∶『你们来看,一男一女吊膀子!』 这一下把阿珠羞得脸如红布,顾不得陈世龙,拔脚就走,走得象逃。河里的顽童,还在哗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 『小鬼!』陈世龙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顿,只是顾阿珠要紧,便也拔脚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对面檐下去走。 陈世龙很机警,知道她这时的心境,不敢再跟过去。 尤家快到了,只见她忽然站住脚,微微回头望着,这自然是有话要说。 陈世龙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不忙开口,先看脸色、红晕尚未消退,怒气更其明显。他心里有些着慌,不知道该怎么说?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迁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劝∶『那些淘气的小鬼,犯不着为他们生气!』 『你脸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难听的话┅┅』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红,要掉眼泪。 『不要哭!』陈世龙轻声说道,『七姑奶奶喜欢管闲事,当心她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诫他,不准把刚才这件事当笑话去讲,所以此时用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说就好了!』 说完,阿珠转身就走。陈世龙心里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几个『小鬼』搞得糟不可言,这是从何说起?细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够谨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来人往的河边,大诉衷曲,岂不是就不会有这样扫兴的事了? 徒悔无益,为今之计,必须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陈世龙经过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跟了进去。他在尤家没有象阿珠那样熟,而且尤家虽说江湖上人,比较开通,男女之防,还是很着重的,尽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却不便穿房入户,闯入后厅。到尤家,只是存下个见机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见着阿珠,无论如何要让她知道,为了她恋恋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对他已『另眼相看』,所以当他正在厅上与尤五手底下的人闲谈时,尤太太打发一个丫头来请,说有话跟他谈。 这真是『宠召』了!陈世龙精神抖擞地到了后厅,恭敬而亲热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 『不要用这样客气的称呼了。』七姑奶奶说道∶『你跟我们张家妹子一样,也叫「五嫂」、「七姐」好了。』 陈世龙越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福至心灵,想起一句很『文』的话∶『恭敬不如从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 一面喊,一面眼风顺便扫过阿珠,她把脸转了过去,不知是有意不理,还是别有缘故?『 『世龙!』陈太太开口了,语气平静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 『我托你点事,可以不可以?』 『五嫂怎么说这话?有事尽管吩咐!』 『我托你在上海买点东西。』尤太太接下来解释,『不要看我这里,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关照他们买点东西,总是不称心,不是样子不对,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气人!我晓得你能干,这一趟特为托你。』 『五嫂说得好。』陈世龙笑道,『只怕我买回来,一样也要挨骂。』 『不会的。』尤太太问道∶『东西很多,要开个单子,你会不会写字?』 陈世龙学过刻字生意,字认得不多,却写得很好,便即答道∶『会!』 他一说会,七姑奶奶已把笔砚捧了过来,在红木方桌上放下,拉开凳子,还拿手拍了一下∶『来!坐下写。』 他坐在东首顺光的那一边,七姑奶奶坐在他对面,左手方是尤太太。还空着上首一个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来坐下,三双眼睛灼然地看着陈世龙手中的那支笔。 他忽然意会了,『这哪里是开买东西的单子?简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 心里不安而又兴奋,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说书先生』常用来表白那句话∶『磨得墨浓,舐得笔饱』,陈世龙执笔在手,看着尤太太,静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两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会,抬头看着陈世龙,『哆罗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着难题。哆罗呢这种衣料听说过,是外国来的呢子,却不知怎么写法?不过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他想,外国名字大多加个『口』字旁,譬如『■咭唎』之类,那就不妨如法炮制。 这一下倒是写对了。他也很细心,写完又问∶『什么颜色?』 『玄色。』 『玄』字不会写,却也不算错,他在『哆罗呢』三字下,注了个『黑』 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