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张贵交代了一句∶』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二两六钱银子。『 嵇鹤龄点点头,又去陪客,『仁兄大人,』他略带点气愤地说,『这是哪位的主意?高明之至!』 『哪里,哪里!』胡雪岩用不安的声音说,『无非王太守敬仰老兄,略表敬意,你不必介怀!』 『我如何能不介怀?』嵇鹤龄把声音提得高,『你们做这个圈套,硬叫我领这个情,拒之不可,受之不甘。真正是┅┅』他总算把话到口边的『岂有此理』四个字咽了回去。 他要发脾气,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又作揖∶『老兄,我领罪!是我出的主意,与王太守无干!说句实话,我倒不是为老兄,是为王太守,他深知老兄的耿介,想有所致意而不敢,为此愁眉不展,我蒙王太守不弃,视为患难之交,不能不替他分忧,因而想了这么一条唐突大贤的计策。总之,是我荒唐,我跟老兄请罪!』说到这里又是长揖到地。 嵇鹤龄不知道这番措词雅驯的话,是经王有龄斟酌过的『戏辙儿』,只觉得他谈吐不俗,行事更不俗,象是熟读《战国策》的,倒不可小看了这个『铜钱眼里翻跟斗』的陌生人。 于是他的态度和缓了,还了礼拉着胡雪岩的手说∶『来,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一看这情形,胡雪岩自觉嵇鹤龄已入掌握,不过此刻有两种不同的应付办法,如果只要他就范,替工有龄作一趟新城之行,事毕即了,彼此漠不相关,那很好办,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倘或想跟他做个朋友,也是为王有龄在官场中找个得力帮手,还须好好下一番功夫。 转念之间,就有了抉择,他实在也很欣赏嵇鹤龄这样的人,所以提了个建议,并且改了称呼,不称『老兄』称『鹤龄兄』。 『我看这样,』他说,『鹤龄兄,我奉屈小酌,找个清凉的地方』摆一 碗「,你看怎么样?『 日已将午,对这样一位来『示惠』的客人,嵇鹤龄原就想到,应该留客便饭,只是中馈乏人,孩子又多,家里实在不方便,不想胡雪岩有此提议,恰中下怀,因而欣然表示同意。 『这身公服,可以不穿了!』胡雪岩看着身上,故意说道∶『等我先回家换了衣服再来。』 『那何心呢?』嵇鹤龄马上接口,『天气还热得很,随便找件纱衫穿就行了。』接着就叫他的儿子∶『大毛,把我挂在门背后的那件长衫拿来。』 于是胡雪岩换了公服,芽上嵇鹤龄的一件实地纱长衫。到了这样可以『共衣』的程度,交情也就显得不同了。两个人都没有穿马褂,一袭轻衫,潇潇洒洒的出了嵇家的院子。 『鹤龄兄,你请先走一步,我跟他说几句话。』 他是指高升,胡雪岩先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他回去,转告王有龄,事情一定可以成功,请王有龄即刻到嵇家来拜访。 『胡老爷!』高升低声问道,『你跟嵇老爷吃酒去了,我们老爷一来,不是扑个空吗?』 『 「孔子拜阳货」,就是要扑空。』胡雪岩点破其中的奥妙∶『你们老爷来拜了,嵇老爷当然要去回拜,这下有事不就可以长谈了吗?』 『是的,胡老爷的脑筋真好!』高升笑着说,『我懂了,你懂了请。』 出了大门,两个人都没有坐轿子。嵇家住在清波门,离『柳浪闻莺』不远,安步当车到了那里,在一家叫做『别有天』的馆子里落座。胡雪岩好整以暇地跟嵇鹤龄研究要什么菜,什么酒,那样子就象多年知好,常常在一起把杯小叙似的。 『雪岩兄,』嵇鹤龄开门见山地问,『王太守真的认为新城那件案子,非我去不可?』 『这倒不大清楚。不过前天我听他在埋怨黄抚台。』胡雪岩喝口酒,闲闲地又说,『埋怨上头,派了这么多委员来,用得着的不多,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没有话说。』 『怎么叫没有话说?』 『听他的口气,是指你老兄没有话说。如果委员只有你一位,他有什么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辞。现在有这么多人,偏偏一定说要请你去,这话他似乎不便出口。』 『是啊!』嵇鹤龄说,『我也知道他的难处。』 知道王有龄的难处又如何呢?胡雪岩心里这样在问,但不愿操之过急,紧钉着问,同时他也真的不急,因为嵇鹤龄的脾气,他几乎已完全摸到,只要能说动他,他比什么人的心还热。 果然,嵇鹤龄接着又说∶『这件事我当仁不让。不过,王太守得要能听我的话。』 胡雪岩也真会做做,『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十分清楚,这是公事,我最好少说话。鹤龄兄,王太守跟我关系不同,想来你总也听说过。我们虽是初交,一见投缘,说句实话,我是高攀,只要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们交下去一定是顶好的朋友。为此,』他停了一下,装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我也不能不替你着想,交朋友不能「治一经,损一经」,你说是不是?』 『是的。』嵇鹤龄深深点头、『雪岩兄,不是我恭维你、阛阓中人,象 你这样有春秋战国策士味道的,还真罕见。『这两句话,胡雪岩听不懂,反正只知道是恭维的话,谦逊总不铭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 『现在我要请问,你说「不能不替我着想」,是如何想法?』 『你的心太热,自告奋勇要到新城走一趟,王太守当然也有借重的意思。 不过他的想法跟我一样,总要不生危险才好,如果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去的好。倘或王太守谈到这件事,你有难处,尽管实说。『他加重语气又说∶』千万千万不能冒险。这就是我替你着想的地方。『 『承情之至。』嵇鹤龄很坦然地说∶『这种事没有万全之计的,全在乎事先策划周详,临事随机应变。雪岩兄,你放心,我自保的办法,总是有的。』 『可惜,新城是在山里,如果是水路码头我就可以保你的驾了。』 『怎么呢?』嵇鹤龄问∶『你跟水师营很熟?』 『不是。』胡雪岩想了想,觉得不妨实说,『漕帮中我有人。』 『那好极了!』嵇鹤龄已极其兴奋地,『我就想结识几个漕帮中人,烦你引见。』他接着又加了一句∶『并无他意,只是向往这些人的行径,想印证一下《游侠列传》,看看今古有何不同?』 《游侠列传》是个什么玩意?胡雪岩不知道,片刻之间,倒有两次听不懂他的活,心里不免难过,读的书到底太少了。 不过不懂他能猜,看样子嵇鹤龄只是想结交这些朋友,江湖上人四海碍很,朋友越多越好,介绍他跟郁四和尤五认识,决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应。 『鹤龄兄,』他说,『我是「空子」,就这年把当中,在水路上文了两个响当当的好朋友,一个在湖州,一个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从上海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扰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绍一个姓郁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们一定台得来。』 『好极了!』嵇鹤龄欣然引杯,干了酒又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到上海?』 『本来前天就该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个人丢在这里,所以上了船又下船。』 『啊!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鹤龄自己取壶斟满,一饮而尽,向胡雪岩照一照杯又说∶『现在能够象你这样急人之难。古道热肠的,不多了。』 这句话他听懂了,机变极快,应声答道∶『至少还有一个,就是仁兄大人阁下。』 说着,胡雪岩回敬了一杯,嵇鹤龄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着喜不自胜的神情,『雪岩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两字,一点都强求不来。』 『喔,原来「姻缘」两字,是佛经上来的?』 这一说,嵇鹤龄不免诧异,看他吐属不凡,何以连『因缘』的出典都会不知道呢?但他轻视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没,朋友投缘了,自会有许多忠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岩虽是生意中人,没有读多少书,但并不俗气,而且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文雅的谈吐,居然在场面上能充得过去,也真个难能可贵了。 他还没有听出胡雪岩说的是『姻缘』,不是『因缘』。只接着发挥他的看法∶『世俗都道得一个「缘」字,其实有因才有缘。你我的性情,就是一个因,你晓得我吃软不吃硬,人穷志不穷的脾气,这样才会投缘。所以有人说的无缘,其实是无因,彼此志趣不台,性情不投,哪里会做得成朋友?』 胡雪岩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里越发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饰。『鹤龄兄,』他很诚恳的说,『你跟我谈书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谈,我听听总是有益的。』 这一说,益使嵇鹤龄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便再引经据典,谈谈书上的道理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雪岩兄,你倒也不必忒自谦。』嵇鹤龄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首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 『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胡雪岩笑道∶『可以医我的俗气。』 『对了!』嵇鹤龄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 这一来,他的谈兴越发好了,谈兴一好酒兴也一定好,又添了两斤竹叶青来。酒店主人也很识趣,从吊在湖水中的竹篓里,捞起一条三斤重的青鱼,别出心裁,舍弃从南宋传下来的『醋溜』成法不用,仿照『老西儿』的吃法,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鱼汤,亲自捧上桌来,说明是不收钱的『敬菜』。于是嵇鹤龄的饭量也好了,三碗『冬春米』饭下肚,摩着肚皮说∶『从内人下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酒醉饭饱。』 他这一说,倒让胡雪岩想起一件事,『鹤龄兄,』他问∶『尊夫人故世,留下五六个儿子,中馈不可无人,你也该有续弦的打算!』 『唉!』嵇鹤龄叹口气,『我何尝不作此打算?不过,你倒想想,五六个儿女需要照料,又是不知哪一年补缺的「灾官」,请问,略略过得去的人家,哪位小姐肯嫁我?』 『这倒是实话。』胡雪岩说∶『等我来替你动动脑筋!』 嵇鹤龄笑笑不答。胡雪岩却真的在替他『动脑筋』,并且很快地想到了一个主意,但眼前先不说破,谈了些别的闲话,看着太阳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间,返照湖水,映出万点金鳞,暑气也不如日中之烈,柳下披风,醉意一消,真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到黄昏,城门快要关了,两人恋恋不舍地约了明天再见。 胡雪岩直接来到王家,王有龄正好送客出门,一见便拉着他的手笑道∶『雪岩,你的本事真大,居然能把这么个人降服了,我不能不佩服你。我去拜过他了,封了八两银子的奠仪,不算太菲吧!』 『这无所谓。』胡雪岩答道,『他已经自告奋勇,明天上午一定会来回拜,你就开门见山跟他谈好了。』 『自告奋勇?』王有龄愁怀尽去,大喜说道∶『好极,好极!明天晚上我请个客,把魁参将和新城县的两个绅士约了来,好好谈一谈。你早点来!』 第二天下午,胡雪岩依约,在家吃完午饭就到了王家。不久,嵇鹤龄也到了,他在上午已来回拜过王有龄,接受了晚宴的邀请,同时应约早到,好先商量出一个具体办法,等魁参将和新城县的绅士来了,当面谈妥,立即就可以动手办事。 『鹤龄兄,』王有龄说,『早晨你来过以后,我一直在盘算,新城县令已为匪僧慧心戕害,现在是县丞护印。我想上院保老兄署理新城,有「印把子」在手里,办事比较方便。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新城地瘠民贫,不好一直委屈老兄。将来调补一等大县,我一定帮忙。』 『多谢雪公栽培!』嵇鹤龄拱拱手说,『不过眼前还是用委员的名义好。 何以呢?第一,此去要随机应变,说不定我要深入虎穴,权且与那班乱民「称兄道弟,杯酒言欢」。如果是父母官的身分,不能不存朝廷的体统,处处拘 束,反而不便。其次,现在既是县丞护印,身处危城,能够尽心维持,他总也有所贪图,如果我一署理,他就落空了,即使不是心怀怨望,事事掣时,也一定鼓不起劲来干,于大事无益。『 『是,是!』王有龄钦佩之忱,溢于词色,『老兄这番剖析,具见卓识。 这准定照老兄的吩咐,等这件事完了,老兄补实缺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我要请雪公先跟上头进言,新城县丞,倘或著有劳绩,请上头不必另外派人,就让他升署知县。』嵇鹤龄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有时候很用得着。如果上头肯这么答应,我到了新城,可得许多方便。』 『对!这也是应该的。危城之中,也靠他撑持,理当有此酬庸。倘或受罪吃辛苦有分,局势平定了,别人来坐享其成,这也太不公平了。』 接着,他们两人便谈到『先抚后剿』的细节。胡雪岩看没有他的事,也插不进话去,便悄悄退了出来,径到上房来见王太太。 王太太越发亲热,口口声声『兄弟,兄弟』的,简直把他当做娘家人看待了。 胡雪岩深知官场中人的脾气,只许他们亲热,不许别人越礼,所以仍旧按规矩称她∶『王太太!』他说,『现在你可以不必再为雪公担心了。嵇鹤龄一则是佩服雪公,再则是跟我一见如故,肯到新城去了。』 『这都是兄弟你的功劳!』王太太很吃力地说∶『真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必谢我!就算我出了力,以我跟雪公的情分来说,也是应该的。倒是人家嵇老爷,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趟去,真正要承他的情。』胡雪岩又说,『刚刚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县,他一定不要,说是这一来事情反倒不好办。王太太你想,候补候补。 就是想补个缺,此刻不贪功名富贵,所为何来? 无非交情二字。『 『这是真的。』王太太说∶『兄弟我们自己人,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虽说公事上头,我不能问,也插不进手去,私人的情分上他帮了你哥哥这么一个大忙,我总也要尽点心。如果他太太在世,倒也好了,内眷往来,什么话都好说,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 这就说到紧要关头上来了,胡雪岩三两句话把话题引到此处,正要开门见山转入正文,不想来了个人,他只好把已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 『胡老爷请用茶。钱塘县陈大老爷送的狮子山的「 旗枪」还是头一回打开来吃。胡老爷,你是讲究吃茶的,尝尝新!』 说话的是王太太的一个心腹丫头,名叫瑞云,生得长身玉立,一张长隆脸,下巴宽了些,但照相法上说,这是所谓主贵的『地角方圆』。看瑞云的气度,倒确是有点大家闺秀的味道,语言从容,神态娴静,没有些儿轻狂。 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务,井井有条,等于王太太的一条右臂。所以到了花信年华,依然是小姑居处,只为王太太舍不得放她出去。 『多谢,多谢!』胡雪岩笑嘻嘻地问道∶『瑞云,你今年几岁?』 瑞云最怕人问她的年纪,提起来有点伤心,但她到底与众不同,这时大大方方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其实是二十五,瞒掉了三岁。 『二十二岁倒不象。』胡雪岩有意叫她开开心,『我当你二十岁不到。』 瑞云笑了,笑得很大方,也很妩媚,只是嘴大了些、好在有雪白整齐的一嘴牙,倒也丝毫不显得难看。 『兄弟!』王太太有些紧张,『你┅┅』 胡雪岩重重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要说的一句话他知道,当着瑞云诸多不便,所以阻止。 瑞云怎会看不出来?顺手取走了王太太的一只茶杯,毫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这时王太太才低声问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替瑞云做媒?』 『有是有这么个想法,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胡雪岩老实说道∶『我看耽误不得了!』 王太太脸一红,『我也不瞒你,』她说,『一则来高不成低不就,二则来,我实在也离不开她。』 『这是从前的话,现在不同了。』 『是的,不同。』 王太太说是这样说,其实不过礼貌上的附和,究竟如何不同,她自己并不知道,胡雪岩看出这一点,自恃交情深厚,觉得有为她坦率指出的必要,不然,话就谈不下去了。 『王太太!一年多以前,雪公还不曾进京,那时府上的境况,我也有些晓得。多亏王太太一手调度,熬过这段苦日子,雪公才能脱运交运,当时自然少不了瑞云这样一个得力帮手┅┅』 『啊!』不等他的话完,王太太便抢着打断,是一脸愧歉不安的神情,『兄弟,你说得不错!真正亏得你提醒!』 今昔的不同,让胡雪岩提醒了。做主人家的,宦途得意,扶摇直上,做下人的又如何呢?瑞云帮王家撑过一段苦日子,现在也该有所报答了,再不替她的终身着想,白白耽误了青春,于心何忍呢?因此,这时候的王太太,不仅是不安,甚至于可说有些着急,最好能立刻找到一个年貌相当,有出息的人,把瑞云嫁了出去。 『兄弟,你说,你要替我们瑞云做媒的是哪家?什么出身?有多大年纪? 如果谈得拢,我要相相亲。『 听她这关切起劲的语气,可知祈望甚奢,嵇鹤龄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云当『填房』,又有六个未成年的儿女,这些情形一说,王太太立刻会摇头。 上手之初就碰个钉子,以后就能够挽回,也很吃力。所以胡雪岩心里在想,第一句话说出去,就要她动心,不能驳回。 这就要用点手腕了!反正王太太对瑞云再关切,也比不上她对丈夫的关切,不妨就从这上面下手。 于是他说∶『王太太,这头亲事,跟雪公也大有关系,我说成了,诸事顺利,说不成难免有麻烦。』 为他所料的,王太太一听,神态又是一变,不仅关切。还有警惕,『兄弟,你来说,没有说不成的道理。』她这样答道,『你做的事都是不错的!』 这句话答得很好,使胡雪岩觉得双肩的责任加重,不能不为瑞云设想,因而不即回答,在心里把嵇鹤龄的各方面又考虑了一遍。 经过这短暂的沉默,王太太也有所领悟了,『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嵇老爷?』她率直问说。 『就是他!』胡雪岩也考虑停当了,『王太太,我要说句老实话,瑞云如果想嫁个做官的,先总只有委屈几年。』接下去他说∶『至于嵇鹤龄这个人,你想也可以想到,人品、才干都呱呱叫,将来一定会得意。瑞云嫁了他,一定有的好日子过。』 王太太不响,盘算一会问道∶『 嵇老爷今年多大?』 『四十刚刚出头。』胡雪岩说,『人生得后生,看来只有三十多,精神极好。』 『脾气呢?』 『有才干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在家里象只老虎,在外头象只「煨灶猫」,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 『原是!』王太太笑道∶『只会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子汉?』她紧接着又说,『提起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怎么说先要瑞云「委屈」两年,这话我不大懂。』 『我是说,刚进门没有什么名分。过个两三年,嵇鹤龄自然会把她「扶正」。』 王太太对此要考虑,考虑的不是眼前是将来,『兄弟,』她说,『你这句话倒也实在。不过,将来嵇老爷另外娶了填房,我们瑞云不是落空了吗?』 『这可以言明在先的。』胡雪岩拍拍胸说,『不然找我媒人说话。』 『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我样样事相信你,只有这上头,说实话,我比你见得多,做媒吃力不讨好的,多得很!不然怎么会有「春媒酱」这句话?我们两家的交情,自然不会这样子,到那时候,就只有叫瑞云委屈了!』 『这要看人说话。嵇鹤龄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除非不答应,答应了一定有信用。总而言之一句活,只要瑞云真的贤慧能干,嫁过去一定同偕到老。』 『好了,这层不去说他。』王太太又问∶『嵇老爷堂上有没有老亲?』 『堂上老亲倒没有。底下有六个小鬼!』此是这桩亲事中最大的障碍,胡雪岩特意自己先说破,『不过,王太太,你放心,嵇家的家教极好,六个伢儿都乖得很!』 他一路在说,王太太一路摇头,『这难了!』她说,『你们男人家哪里晓得操持家务的苦楚?六个伢儿,光是穿鞋子,一年就要做到头,将来瑞云自己再有了儿女,岂不是苦上加苦?』 从这里开始,胡雪岩大费唇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无往不利,只有他这一刻,怎么样也不能把王太太说服。他恭维瑞云能干,繁难的家务,在她手里举重苦轻,又说嵇鹤龄不久就会得意,可以多用婢仆分劳。凡此理由都敌不过王太太一句话∶『瑞云苦了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 多说无益,胡雪岩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难不成,和气未伤,王太太当然感到万分歉仄,便留了一个尾巴,说是『慢慢再商量。』 胡雪岩却等不得了,象这样的事,要做得爽利,才能叫人见情∶因此他另辟蹊径,从王有龄身上着手。不过要让他硬作主张,王太太也会不高兴,说不定会伤他们夫妻的感情,所以胡雪岩想了一个比较缓和的办法。 『太太!』王有龄用商量的语气说∶『嵇鹤龄这一趟总算是帮了我们全家一个大忙,刚才在席上已经谈好了,他后天就动身到新城。不过人家帮了我们的忙,我们也要想想人家的难处。』 『那自然。』王太太问道,『嵇老爷眼前有啥难处,怎么帮法。』 『他是父代母职。等一离了家,虽有个老家人,也照顾不了。我想叫瑞云去替他管几天家。』 王太太笑了,『这一定是雪岩想出来的花佯。』 『雪岩绝顶聪明,他想出来的花样,不会错的。』 『我不是说他错。』王太太问∶『不过其中到底是什么花样?总也得说 出来,我才会明白。『 『是这样子,雪岩的意思,一则替嵇鹤龄管几天家,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二则让瑞云去看看情形,如果觉得嵇鹤龄为人合得来,他家几个孩子也听话,瑞云认为应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没有。否则就作罢,从此大家不谈这件事,一点痕迹不留,岂不甚好?』 『这好,这好!』王太太大为点头,『这我就没话说了。』 『不过我倒要劝你。』王有龄又说,『象嵇鹤龄这样的人,凭心而论,是个人才,只要脾气稍为变得圆通些,以他的仪表才具,不怕不得意。瑞云嫁了他,眼前或许苦一点,将来一定有福享。再说,彼此结成至好,再连上这门亲,你们可以常来常往,不也蛮热闹有趣的吗?』 这句话倒是把王太太说动了。既然是讲感情,为瑞云着想以外,也要为自己想想,不管瑞云嫁人为妻还是为妾,堂客的往来,总先要看『官客』的交情,地位不同,行辈不符,『老爷』们少有交往,内眷们就不容易轧得拢淘。自己老爷与嵇老爷,以后定会常在一起,真正成了通家之好,那跟瑞云见面的机会,自然就会多了。 因此,她欣欣然把瑞云找了来,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和盘托出,首先也就是强调彼此可以常来常往,接着便许了她一份嫁妆,最后问她的意思如何? 当胡雪岩和王有龄跟王太太在谈此事时,瑞云早就在『听壁脚』了,终身大事,心里一直在盘算,她觉得这时候自以不表示态度为宜,所以这样答道∶『嵇老爷替老爷去办公事,他家没有人,我自然该替他去管几天家。以后的事谁晓得呢?』 『这话也对!』王太太是想怂恿她好好花些功夫下去,好使得嵇鹤龄倾心,但却不便明言,因而用了个激将法∶『不过,我有点担心,他家伢儿多,家也难管,将来说起来,「管与不管一样」,这句话,就不好听了。』 瑞云不响,心里冷笑,怎说『管与不管一样』呢?明天管个样子出来看肴,你就知道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瑞云带了个衣箱,由高升陪着,一顶小轿,来到嵇家。 嵇鹤龄已预先听胡雪岩来说过,深为领情,对瑞云自然也另眼相看,称她『瑞姑娘』,让儿女们叫她『瑞阿姨』。 『瑞姑娘,多多费心,多多拜托!』嵇鹤龄不胜感激地说,『有你来帮忙,我可以放心了。这个家从今天起,就算交了给你了,孩子们不乖,该打该骂,不必客气。』 『哪有这个道理?』瑞云浅浅地笑首,把他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儿搂在怀里,眼角扫着那五个大的,正好三男三女,老大是男的,看上去极其忠厚老实。老二是女孩,有十二岁左右,生得很瘦,一双眼睛却特别灵活,话也最多,一望而知,不易对付。她心里在想,要把这个家管好,先得把这个『二小姐』收服。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了她的思路,『我把钥匙交给你。』 当家的钥匙,就好比做官的印信,瑞云当仁不让,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接了过来。接着,嵇鹤龄又唤了张贵和一个名叫小青的小丫头来,为她引见。 交代这一些,他站起身来要出门了。 『嵇老爷,』瑞云问,『是不是回家吃饭?』 『明天就要动身,今天有好些事要料理,中午赶不回来,晚上有个饭局。』 『那么,行李要收拾?』 『这要麻烦你了!行李不多带。』嵇鹤龄说,『每趟出门,我都带张贵一起走,这一次不必了。要带些什么东西,张贵知道。』 嵇鹤龄到二更天才回家,带了个客人来∶胡雪岩。 一进门便觉得不同,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样黑得不堪辨识,淡月映照,相当明亮,细看时是窗纸重新糊过了。走到里面,只见收拾得井井有条,乱七八糟、不该摆在客厅里的东西,都已移了开去,嵇鹤龄顿有耳目清凉之感,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 『嵇老爷回来了!』瑞云从里面迎了出来,接着又招呼了胡雪岩。 『费心,费心!』嵇鹤龄满面含笑的拱手道谢。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的笑道∶『我说这位瑞姑娘很能干吧!』 『岂但能干?才德俱备。』 这完全是相亲的话了,否则短期作客,代理家会,哪里谈得到什么『才德』?瑞云懂他们的话,但自觉必须装得不懂。从从容容地指挥小青倒茶、装水烟。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说,煮了香粳米粥在那里,如果觉得饿了,随时可以开出来吃。 嵇鹤龄未曾开口,胡雪岩先就欣然道好∶『正想吃碗粥!』 于是瑞云转身出去,跟着就端了托盘进来,四个碟子,一壶嵇鹤龄吃惯了的「玫瑰烧『,一瓦罐热粥,食物的味道不知如何?餐具却是异常精洁。 嵇鹤龄从太太去世,一切因陋就简,此刻看见吃顿粥也颇象个样子,自然觉得高兴。 『来,来!』他招呼着客人说∶『这才叫「借花献佛」,如果不是瑞姑娘,我简直无可待客。』 『嵇老爷!』瑞云心里也舒服,但觉得他老是说这么客气的话,却是大可不必,『你说得我都难为情了。既然来到府上,这都是我该做的事,只怕伺候得不周到,嵇老爷你多包涵!』说着,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去盛粥。 看他们这神情,胡雪岩知道好事必谐,便忍不住要开玩笑了,『鹤龄兄,』 他说,『你们倒真是相敬如宾!』 『原是客人嘛!』嵇鹤龄说∶『应当敬重。』 瑞云不响,她也懂胡雪岩那句话,只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好,所以仍旧是装作不懂,悄悄退了出去。 『鹤龄兄,』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胡雪岩换了个座位,由对面而侧坐,隔着桌角。低声说道,『此刻我要跟你谈正事了。你看如何?』 这样逼着问,嵇鹤龄不无受窘之感,笑着推托说∶『等我新城回来,再谈也不迟。』 『对!本来应该这样。不过,我等你一走,也要马上赶到上海去。彼此已成知交,我不瞒你,我的一家一当都在那几船丝上,实在怕路上会出毛病,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且不去谈它。到了上海,我要看机会脱手,说不定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那时你早就回到了杭州。你们情投意合,就等我这个媒人。你们急,我也急,倒不如趁现在做好了媒再走。喜酒赶不赶得上,就无所谓了。』 『阁下真是一片热肠!』嵇鹤龄敬了他一杯酒,借此沉吟,总觉得不宜操之过急,便歉然说道∶『可能再让我看一看?』 『还看什么?』胡雪岩不以为然地问他∶『第一,你我的眼光,看这么个人还看不透?第二,如果不是你所说的「才德俱备」,王太太又何至于当她心肝宝贝样,留到这个岁数还不放?』 『这倒是实话。』 『再跟你说句实话,纳宠到底不比正娶,不用想得那么多。』 『好了!我从命就是了。』嵇鹤龄又敬他酒,表示谢媒。 『慢慢,你从我的命,我的命令还没有下呢!』胡雪岩说∶『我在王太太面前拍了胸脯来的,如果三两年以后,她没有什么错处,你就要预备送她一副「诰封」。』 『那自然。我也不会再续娶了,将来把她扶正好了。』 『话是你说的。』胡雪岩特意再钉一句∶『你将来会不会做蔡伯喈、陈世美?这要「言明在先」,我好有交代。』 嵇鹤龄笑了,『亏你想得出!』他说,『我又不会中状元,哪里来的「相府招亲」?』 『我想想你也不是那种人!那我这头媒,就算做成功了。好日子你们自己去挑,王太太当嫁女儿一样,有份嫁妆。至于你的聘礼,』胡雪岩说,『有两个办法,你挑一个。』 『这也是新鲜话。你说个数目,我来张罗好了,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好挑?』 『我做事向来与众不同。第一,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你的聘礼可以免了。第二,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宠做面子,我放笔款子给你。两个办法你自己挑。』 『我自然要给她做面子,而且已经很见王太太的情了,聘礼不可免。』 嵇鹤龄沉吟了一会说,『借钱容易,还起来就难了。』 『一点都不难。这趟新城的差使办成功,黄抚台一定放你出去,说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县缺。那时候你还怕没有钱还帐。』 嵇鹤龄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这笔钱可以借,便点点头说∶『我向宝号借一千银子。利息可要照算,不然我不借。』 胡雪岩不响,从马褂夹袋里掏出一叠银票,拣了一张放在嵇鹤龄面前,数目正是一千两。 『你倒真痛快!』嵇鹤龄笑道∶『也真巴结!』 『我开钱庄做生意,怎么能不巴结?你把银票收好,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折子,找我的档手,名叫刘庆生。』 『多谢了!我先写张借据。』 这也现成,胡雪岩随身带着个『皮护书』,里面有空白梅红八行笺,墨盒和水笔。嵇鹤龄用他那笔凝重中不失妩媚的苏字,即席写了张借据,连同银票一起交了过去。 『这为啥?』胡雪岩指着银票,诧异地问。 『礼啊!』嵇鹤龄说,『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了,拜托你「大冰老爷」,代为备个全帖,送了过去。』 『这也不必这么多┅┅』 『不,不!』嵇鹤龄抢着说,『十斛量珠,我自觉已太菲薄了。』 胡雪岩想了想说∶『也好。我倒再问你一声,你预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既然事已定局,自然越快越好。不让我怕委屈了瑞云。』嵇鹤龄说∶ 『果然如你所说的,新城之行,圆满归来,有个「印把子」抓在手里,她不也算「掌印夫人」了?』 『你这样想法,我倒要劝你,』胡雪岩居然也掉了句文∶『少安勿躁。』 『对!我听你的话。』嵇鹤龄欣然同意∶而且也要等你回来,我叫她当筵谢媒!『 他们在大谈瑞云,先还有些顾忌,轻声相语,到后来声音越说越大,瑞云想不听亦不可得,一个人悄悄坐在门背后,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有些喘不过气来,特别是那『掌印夫人』四个字,入耳应象含了块糖在嘴里。不过她始终觉得有些不大服贴的感觉,无论如何总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气!就看得那么准,把得那么稳,自作主张在商量办喜事的日子!还说『谢媒』,难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会反对?说啥是哈,听凭摆布。 正在这样盘算,听得外面嵇鹤龄在喊∶『瑞姑娘!』 『来了!』她答应一声,手已经摸到门帘上,忽又缩了回来,摸一摸自己的脸,果然有些发烫。这样子走不出去。但不出去恰好告诉人她在偷听,想一想还是掀帘而出,却远远地垂手站着。 『瑞云,』胡雪岩说道∶『我要走了!』 『等我来点灯笼。』她正好借此又避了开去。 『不忙,不忙!我有句话问你。』 『是,胡老爷请说。』 『嵇老爷因为你替他管家,承情不尽,托我在上海买点东西来送你。你不必客气,喜欢什么,跟我说!』 『不敢当。』瑞云答道∶『怎么好要嵇老爷破费?』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自己说。『胡雪岩又说,』如果你不说,我买了一大堆来,跟你们嵇老爷算帐,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费了!『 瑞云心想,这位胡老爷实在厉害!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真的买了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回来,虽不是自己花钱,也会心疼。照此看来,还是自己说了为是。 不过瑞云也很会说话,『胡老爷跟嵇老爷也是好朋友,不肯让嵇老爷太破费的。』她看了嵇鹤龄一眼又说∶『胡老爷看着办好了。』 『这也是一句话,有你这句话,我就好办事了。总而言之,包你们都满意,一个不心疼,一个不肉痛!』 皮里阳秋,似嘭似谑,嵇鹤龄皱眉,瑞云脸红,她不想再站在那里,福一福说∶『谢谢胡老爷跟嵇老爷!』然后转身就走。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说,『处处都回护着你,刚刚进门,就是贤内助了!』 嵇鹤龄撮两指按在唇上,示意禁声,接着指一指里面,轻声说道∶『何苦让她受窘?』 胡雪岩又笑了∶『好!她回护你,你回护她。看来我这头媒,做得倒真是阴功积德。』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这时瑞云已将在打盹的张贵唤醒,点好灯笼,主仆两人把胡雪岩送出大门外,看他上了轿子才进去。 于是检点了行李,嵇鹤龄又嘱咐张贵,事事听『瑞姑娘』作主,小心照料门户。等男仆退出,他才问∶『瑞姑娘住在哪间屋子?』 『我跟二小姐一屋┅┅』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她的话说,『小孩子,不敢当你这样的称呼。 你叫她名字好了,她叫丹荷┅┅『他把他六个儿子的名字,一一告诉了她。 『叫名字我也不敢。』瑞云平静地答道,『叫官官吧!』 江南缙绅之家,通称子女叫『官』,或者用排行,或者用名字,丹荷就是『荷官』,这是个不分尊卑的『官称』,嵇鹤龄便也不再『谦辞』了。 『瑞姑娘,我再说一句,舍间完全奉托了!孩子们都要请你照应。』 『嵇老爷你请放心,府上的事都有我。』瑞云这时对他的感觉不同了,隐隐然有终身倚靠的念头,所以对他此行的安危,不能不关心,但话又不便明说,只这样问起,『嵇老爷这趟出门,不晓得哪天才能回来?』 『也不会太久,快则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工夫,我相信公事一定可以办好了。』 『听说这趟公事很麻烦?』 『事在人为。』嵇鹤龄说了这句成语,怕她不懂,因而又作解释∶『事情要看什么人办?我去了,大概可以办得下来。』 『如果办不下来呢?』 办不下来就性命交关了!嵇鹤龄也体谅得到她的心情,怕吓了她,不肯说实话。『不要紧!』他用极具信心的语气说∶『一定办得来。』 瑞云的脸上,果然是宽慰的表情。她还有许多话想问,苦于第一天见面,身分限制,难以启齿。但又舍不得走,就只好低头站在那里,作出伺候垂询的样子。 嵇鹤龄觉得气氛有些僵硬,不便于深谈,便说了句∶『你请坐!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一拘束,就不象一家人了。』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如果照他的话坐下来,便等于承认是『一家人』了。 她心里虽异常关切嵇鹤龄,但表面上却不愿有任何倾心委身的表示,因为一则不免羞涩,再则对他和胡雪岩还存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反感,有意矜持。 看她依旧站着,嵇鹤龄很快地又说了句∶『你请坐啊!』 『不要紧!』她还是不肯依。 于是嵇鹤龄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捧着一管水烟袋,一路捻纸捻,一路跟她说话,主要的是问她的家世,瑞云有问必答,一谈谈到三更天,方始各归寝室。 这应该是嵇鹤龄悼亡以后,睡得最舒服的一夜,因为他的床铺经瑞云彻底的整理过了,雪白的夏布帐子,抹得极干净的草席,新换的枕头衣。大床后面的搁板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有茶有书,帐子外的一盏油灯,剔得极亮,如果睡不着可以看书消遣。 他睡不着,但也不曾看书,双眼已有些涩倦,而神思亢奋,心里想到许多事,最要紧的一件是新城之行的估量。最初激于胡雪岩的交情,王有龄的礼遇,挺身而出,不计后果,此刻想想,不能只凭一股锐气,做了再说。到新城以后,如何下手,固非临机不可,但是成败之算,应有筹划。身入危城,随便什么人不可能有万全之计,倘或被害,身后六个儿女怎么办? 当然,朝廷有抚恤,上官会周济,然而这都要看人的恩惠,总得有个切实可靠,能够托孤的人才好。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就想到了胡雪岩。心里不免失悔,如果早见及此,趁今晚上就可以切切实实拜托一番,现在只好留个『遗嘱』了。 于是他重新起身,把油灯移到桌上,展开纸笔,却又沉吟不定。留遗嘱 似乎太严重了些,这对胡雪岩会是很大的一个负担。考虑了很久,忽有妙悟,自己觉得很得意。 第十二章 到新城先到富阳,走钱塘江这条水路。等送行的王有龄一走,嵇鹤龄把胡雪岩留了下来,说还有几句话要谈。 到船舱中坐定,他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梅红单帖,放在胡雪岩面前,上面写的是『嵇鹤龄,以字行。湖北罗田人,嘉庆二十一年十月初四午时生。』 『喔!』胡雪岩笑道∶『你倒真巴结,应该我先去讨瑞云的八字来给你。 其实,这也可以不必。『 『不是,不是!』嵇鹤龄摇着手说,『这张帖子是交给你的。雪岩兄,我想高攀,我们拜个把子。』 『这┅┅』胡雪岩愣了一下,接着喜逐颜开地说∶『那是我高攀了!不过,此刻来不及备帖子,但是也要磕个头。』 『这都好办,等我新城回来再行礼。』嵇鹤龄说∶『相知贵相知心。如果你不嫌弃,此刻我们就改称呼。你今年贵庚?』 『我小得多。』胡雪岩改了称呼,叫一声∶『大哥!』接着便给『大哥』 磕头。 嵇鹤龄急忙也跪下还礼,自然称他『二弟』。两人对拜了一拜,连『撮土为香』都用不着,就结成了异姓手足。 拜罢起身,彼此肩上的感觉便都不同了,嵇鹤龄是减轻而胡雪岩是加重,『大哥!』他说,『你尽管放心到新城去,专心一致办事,家里一点都不用记挂,一切都有我!』 『那自然要托你。』嵇鹤龄又说,『不过眼前有瑞云在,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走了,你也赶紧动身到上海去吧!早去早回,我们换帖子请客。』 『好的,我晓得,一路顺风。』 胡雪岩离船登岸,坐轿进城,等王有龄到家,他接着也到了他那里,脸上是掩抑不住的笑容,王有龄夫妇都觉得奇怪,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们两位再也想下到的,就雪公上了岸那一刻工夫,我跟鹤龄拜成把弟兄了。』 『太好了!恭喜,恭喜!』王有龄对他妻子说∶『太太,这一来我们跟鹤龄的情分也不同了。』 『真成了一家人,至亲好友,原是越多越好。』 『说到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胡雪岩从马褂口袋里摸出个红封套递向王太太。 她不肯接,『这是什么?』 『瑞云的聘金┅┅』 话没有完,王有龄先就乱喊∶『不行,不行!这怎么好收他的?你还给他。』 『慢慢,你不要吵!』玉太太挥挥手说∶『我先要问问清楚,瑞云怎么样?她自己答应了没有?』 『看样子是千肯万肯的了。』 『哪有这么快?』王太太不信,『她到底怎么说的?』 『这也用不着明说。』胡雪岩把昨晚上的情形讲了一遍。这些眉目传情,灵犀暗通的事,本来就是最好的话题,胡雪岩又有意刻画入微,所以把王有龄夫妇听得津津有味,都是微张着嘴,耸起两面唇角,随时准备放声大笑的神态。 『差也差不多了。』等他讲完,王有龄点点头说。 『到底不是什么「千肯万肯」,总还要我来说两句,她才会松口。』 『拜托,拜托!』胡雪岩拱一拱手,趁势又把红封套递了过去。 王太太已经接到手里,王有龄一把夺了回来,塞回胡雪岩∶『这不能收的。』 『没有什么不能收。』王太太接口, 『我们瑞云是人家聘了去的,不是不值钱白送的。兄弟,你把聘金交给我,我另有用处。』 『你有什么用处?』王有龄大为不悦,几乎要跟太太吵架了。 『我说给你听!』王太太的声音也很大,『瑞云一份嫁妆归我们预备。 这一千两银了,我另外交给她,是她的私房钱。请问王大老爷,可以不可以?『 王有龄的表情立刻改变了,歉意地笑着,却用埋怨的语气回答∶『太太,你何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王太太拿着红封套,得意地走了。 『雪岩!』王有龄略有忧色,『我们先商量一下,万一嵇鹤龄此去无功,下一步该如何?』 『先抚后剿』的宗旨是早已定好了的,抚既不成,自然是派兵进剿,何需问得?但胡雪岩了解他的内心,便不肯这么回答,只说∶『你不必过虑! 鹤龄跟我说过,无论如何,自保之策,总是有的,可见得他极有把握。而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去没有后顾之虑,专心一致对付公事,当然无往不利。『 听他侃侃而谈,声音中极具自信,王有龄不知不觉受了鼓舞,愁怀一放,连连点头。 『还有,雪公,』胡雪岩又说,『你正鸿运当头,瑞云也要托你的福,她又是一副福相,看起来必有帮夫运,所以鹤龄一定马到成功。瑞云迟早是个「掌印夫人」!』 这一说,王有龄越发高兴,『不错,不错!我也觉得,这无论如何不是倒霉的时候。』他又说∶『等鹤龄功成回省,我一定力保他接归安县。这个缺,一年起码有五万银子进帐。』 胡雪岩心想,归安县现在由王有龄兼署,保了嵇鹤龄,就等于从他自己荷包里挖五万银子出来。一时慷慨,终必失悔,却又是说不出的苦。朋友相交,到了这地步一定不能善始善终,倒要劝一劝他。 『归安是一等大县,只怕上头不肯。如果碰个钉子,彼此不好,我倒有个想法。』 『噢!你说,一定是好主意。』 『你看是不是好主意?』胡雪岩说,『海运局的差使,你又兼顾不到,何不保鹤龄接替?』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对了!这才是一举数得。』 胡雪岩懂他这句话的意思,这一举数得就包括了他的便利在内,嵇鹤龄接替海运局的差使,他经手的几笔垫款、借款,料理起来就顺利了。 『准定这么办,』王有龄又问,『你哪天走?』 『至迟后天一走要走了。』 『那好,你办完了事就回来。』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我托你带笔钱去。』 带给谁?心照不宣,胡雪岩只问∶『带多少?』 『给她二三百两银子吧!』 『知道了,我替你垫付二百两,回来再算。』 于是胡雪岩回家重整行装。第二天抽出工夫来,亲自上街买了好些茶食,去探望嵇鹤龄的子女,只见瑞云把那六个孩子料理得干干净净,心里大为宽慰。他跟嵇鹤龄拜把子的事,没有跟他的儿女说,却跟瑞云说了。正在谈着,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堂客』,是王太太。 她的来意,胡雪岩明白,他没有理由妨碍她们谈正事,便笑笑走了。 一到松江,仍旧在出四鳃鲈的秀野桥上岸,胡雪岩没有带跟班,却有许多零零碎碎的行李,多是些杭州的土产,但他不怕照应不了。叫船家找了轿子和挑伕来,关照到通裕米行,那就连价钱都不用讲。因为『车、船、店、脚、牙』虽然难惹,却也十分开窍,通裕米行的后台是谁?码头上没有一个人不晓得,也没有一个人不买帐。 到了通裕,却好遇见陈世龙在门口,一见面就说,『胡先生,我天天在盼望,为啥到今天才到?』 『说来话长。』胡雪岩问道,『尤五哥在不在松江?』 『昨天晚上刚从上海回来。』 『好,进去再说。』 通裕的人听见声音也迎了出来,代为开发轿子挑伕,把他奉为上宾,同时赶紧派人去通知尤五。 『不必,不必!』明雪岩拦着他们说,『我去看尤五哥,跟他一起到老太爷那里请安。』说着,便检点土仪,叫陈世龙拿着跟了去。 尤五家住得不远,不必再用轿马。陈世龙一面走,一面把到了松江以后 的情形。扼要地报告,人是分开来往,陈世龙住在通裕,老张住在船上,阿珠就住在尤五家。 胡雪岩心里明白,尤五仍旧当阿珠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特加礼遇,这且不去管她,他关心的是货色。 『货色进上海丝栈了。』陈世龙说道,『是尤五叔作的主。堆在上海二洋径桥北大街的裕记丝栈,栈单在尤五叔那里,他要交给我,我不肯收。不过一张记数的单子,还在我手里。』 陈世龙算是机警的,栈单在人家那里,他自己留着一张计数的单子,多少算个字佯。其实无用!粑栈单收了下来,原是正办,否则就索性大方到底。 捏一张记数单子算是啥名堂? 这是陈世龙做事不够老到,也正是自己要教导他的地方,但此时此地,不便多说,点点头就算了。 到了尤五那里,只见高朋满座,胡雪岩方在踌躇,尤五已迎了出来,神情显得异常亲热。两个人拱拱手打过招呼,尤五拉着他的手问道∶『我以为你还有几天才来。王大老爷的公事有了头绪没有?』 他怎么知道王有龄的公事?看一看陈世龙,神态自如,显然不是他告诉尤五的。然则消息何以如此灵通?胡雪岩飞快地在心里转念头,同时口中答道∶『有头绪了!不然我也抽不出身本。』 『好的!回头我们细谈。』尤五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厅里那班「神道」,我不替你引见了。你懂?』 胡雪岩一想就明白,很爽脆地签了一个字∶『懂!』 『那好。你先请到通裕去,等我「送鬼出门,马上就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在老太爷那里碰头好了。』 『老太爷倒常提到你。我派人领了你去。』尤五又拍拍陈世龙的肩膀说∶『这位小老弟也见过老太爷,蛮喜欢他的。』 听得这句话,陈世龙脸上象飞了金一样∶『那还不是看胡先生的面子。』 他一半谦虚,一半说的也是实话。 于是由尤五派了人,陪看到他老头子那里。『老太爷』已经退隐,除了有关一般的大计以外,别的事都已不问,每天空下来的工夫,都在徒子徒孙陪侍闲谈中打发。最近兴致不佳,但见了胡雪岩却是十分高兴,这有许多原因,最主要的一点是,他觉得胡雪岩顶对劲。 问过安,献上土仪,老太爷叫都打了开来,大部分是茶食之类的东西,他每佯都尝了些,不断说好。这样乱过一阵,算是坐定了,老太爷吩咐∶『你们都到外头坐坐!我跟胡先生有话说。』 摒人密谈的事。除非是对尤五,现在对一位远来的『空子』也是如此,大家不免诧异。不过也没有入敢问。一屋中十来个人,都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雪岩!』老太爷扶着他说道,『最近我兴致很不好。兵荒马乱,着实有些担心,老五呢,能干倒能干,运气不好,轮着他挑这副担子,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我做老头子的,觉得对不起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爷,你实在可以想开些,船到桥门自会直,凭五哥在外头的面子,无往不利,老太爷何必替小辈担心?』 『江湖上总还好说,官面上事,再是朝廷的圣旨,叫他有啥法子?雪岩,你倒想想我们的处境!』 胡雪岩明白,这是指漕米改为海运,漕帮有解体之危。这件事,他当初 也想过,打算尽点心,部为接二连三地有所发展,忙得连想这件事的工夫都没有。所以这时一听老太爷的话,内心立即泛起浓重的歉仄。 『现在做官的人,不是我说句看不起他们的话,「 江西人补碗,自顾自」,妻财子禄最要紧!不然,不会弄成今天这样子的局面┅┅』 老太爷大发了一顿牢骚,说的却是实话。这胡雪岩心里也很明白,是对漕米海运有所不满,或者说,不替漕帮谋善后之策有所不满。不过他觉得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官府,但这话此时不便说,说也无益,所以保持着沉默,要等弄清了他的意思再作道理。 『现在能替朝廷和老百姓办事的人,不是我恭维你,实在只有象你老弟这样的人!』老太爷又说,『王大老爷的官声,我也有点晓得,算是明白事理,肯做事的官。为此,我有句话想跟老弟你说!』 『是的,老太爷尽管吩咐,漕帮都是我的好朋友,效得上劳的地方,我当我自己的事一样。』 『所以我要跟你谈,除了你够朋友、重义气以外,还有一层,你见得事明,决不会弄错我的意思。老弟,』老太爷凑过头来,低声说道∶『一个人总要放他条路走,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何况我们漕帮的情形,你是晓得的,好说话很好说话,不好说话也着实难弄。事情总要预先铺排,等抓破了脸,再想来摆平,交关吃力,雪岩,王大老爷还兼着海运局差使,请你劝劝他,不要顾前不顾后,替我们漕帮弟兄也要想一想。』 这番话听得胡雪岩暗暗心惊,看样子漕帮内部怨气冲天,一旦纸包不住火,烧开来会成燎原之势。局势已经够乱了,听说太平天国跟洪门有关,如果再加上『安庆』一起起事,越发不得了。 做生意总要市面平靖,而市面的平靖,不能光靠官府,全需大家同心协力。胡雪岩一向有此想法,所以听了老太爷的话,细想一想其中的利害关系,自觉义不容辞,有替漕帮好好出番力的必要。 于是他很郑重地说道∶『你老人家的话,也不光是顾自己,是为地方着想。一条运河,从南到北,没有什么省界好分,只要我用得上力,一定效劳。』 『对呀!』老太爷拍拍他的背说,『所以我说你「见得事明」,晓得休戚相关,不分彼此,事情就好办了。』 『那么,老太爷,你请吩咐,要我回去怎么说?』 老太爷略想一想答道∶『第一,时世不同了,海运当然也有好处,不过河运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请你跟王大老爷说,河运能维持还要维持。』 这意思是漕米不必尽改海运,要求也不算过分。胡雪岩点点头说∶『这应该办得到的。』 『第二,』老太爷又说,『漕帮的运丁,总该有个安置的办法。王大老爷也该替我们说说话。』 这更是义不容辞的事,『一定,一定!』胡雪岩满口答应,『一定会说。』 『我晓得你老弟是有肩胛的。』老太爷拱拱手说,『做官的不大晓得底下的苦楚,难得有你老弟承上启下,可以替我们通条路子,拜托,拜托!我替我们一帮磕头。』 『老太爷这后言重了!』胡雪岩又说,『不过,我倒有句话,怕不中听。』 『你尽管说。』 『我在想,漕帮自己也该寻条生路,譬如「屯田」可以整顿整顿。』 『老弟这话,自然在道理上。不过,说到「屯田」,真正是一言难尽, 多少年下来,「私卖」、「私典」的不知道多少?松江独多「挂户田」,所以成了「疲帮」。『 『挂户田』这个名目,胡雪岩还是初次听到,因而老太爷替他作了一番解释。『屯田』原是官产,『屯丁』领来耕种。算是皇家的佃户,因此『屯丁』便有双重负担,一是向公家完纳正赋,再是论亩出银、津贴运了,名为『津银』,每亩银子一分到三、四分不等。所以名为『屯田』,其实比民田的负担还要重。 这一来就有许多弊病出现,一种是『丁逃地荒』,一种是为土豪劣绅,或者卫所衙门的书办等类的人霸占,再有一种是私卖或者私典屯田——照律法讲,以『私典军田例』,买卖双方均须治罪,因此有了『挂户田』这个名目,就是买或典的人,仍旧在屯丁或运丁名下挂户,完粮纳税,成了有名无实。 『从雍正十三年到道光十八年,屯田清查过七次,其中什么毛病,上头都晓得,始终整顿不出一个名堂来。老弟,』老太爷双手一摊,『请你想想,朝廷都没法办的事,叫我们自己如何整顿?』 『我懂了!』胡雪岩说,『屯田既成为漕帮一家,这事情反倒好办。』 这话听来费解,还需胡雪岩补充说明。他认为田地是样『绊手绊脚的东西』,不知道多少人安土重迁,只为家乡有块田地舍不得丢下,不肯挺起胸来,去闯市面。松江漕帮的屯田如果有好处,屯丁、运丁或者会在本乡本土,你争我夺,事情就麻烦了。既然是个累,丢掉就丢掉,只要公家筹得了办法,改行就行,无所瞻顾争执,岂非反而省事?『 『老弟,真正要佩服你!』老太爷大为感叹,『英雄出少年,你的见解,实在高人一等。』 说到这里,尤五闯了进来。老太爷便把刚才与胡雪岩的谈话,扼要地告诉了他。尤五很仔细地听着,但这只是表示『孝顺』,心里觉得这件事虽然重要,但有力无处使,只有听其自然,至少在眼前来说是不急之务。因而答了句∶『我跟小爷叔慢慢商量。』就把话扯开去了。 扯的是闲话,说阿珠在他家作客,跟他家内眷如何投缘。胡雪岩自然要客气几句。他从话锋中听出来,尤五似乎有事要跟他老头子谈,说闲话便有碍着自己在座的意思在内,因而很知趣地站起身来,说先回通裕休息,等尤五来一起吃饭,商量生意。 话还没有完,尤五就拉住他说∶『小爷叔,你等一等。我跟老太爷稍为说两句话,一起走。』 『好的,那么我在外面坐一坐。』 『不必!』老太爷对尤五说,『你小爷叔不是外人,有话不必避他。』 『不是我避小爷叔。我们是无法,人家找到头上,不能把耳朵遮起来。 小爷叔不相干的人,何必让他也晓得?眼不见,心不烦,多好呢!『 『这话也是。那么,雪岩,你就到外面坐一坐!』老太爷提高了声音说∶『来个人啊!陪客人去看看我的兰花。』 老太爷养了好几百盆『建兰』,有专人替他照料,就由这个人陪着胡雪岩去看兰花。一花一叶,都能谈出好些名堂来。胡雪岩没有那么雅,敷衍着混辰光,心里只在想,是什么机密而又麻烦的大事,尤五看得如此郑重? 想到尤五在他自己家所说的『送鬼出门』这句话,胡雪岩恍然了。那班『神道』大概是『小刀会』的,不然亦必与刘丽川有关。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要『造反』,尤五和他老头子不要被牵涉了进去,喜的是小刀会的情形,尤五都知道,避凶趋吉,对自己的生意,大有益处。 只要益处,不要坏处!他在心里说,这件事倒要跟尤五好好商量一下。 好久,尤五才跟老太爷谈完话出来,于是招呼了陈世龙一起出门。『小爷叔,』他问,『你是到我那里,还是到通裕?通裕比较静,谈天方便。』 话中的意思是,到他家便可以先跟阿珠见面。在这时来说,无此必要,所以毫不迟疑地答道,『到通裕好了。我有好些话要跟你一个人谈。』 因为有这样的暗示,所以到了通裕,只有他们两个人把杯密谈。 『你的货色,我代为作主进丝栈。栈单交了给你!』尤五首先交代这件事。 栈单在胡雪岩手里有许多花佯好耍,起码也可以作为表示实力和信用的凭证,因而他不必作不必要的客气,接过来放在一边。 『这家丝栈跟我也熟。栈租特别克己。不过你能早脱手,还是早脱手的好,丝摆下去会变黄,价钱上就要吃亏了。』 『五哥说得不错。不过,』胡雪岩停了一下说∶『我现在又有了新主意,要跟你商量。』 『这上面我不大懂,且不管它,你先讲出来再说。』 『五哥跟洋行里很熟?』 『是的。是不是要我介绍洋商?』 『还不止这一层。另外。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如果不该问,五哥老实不客气告诉我。自己弟兄,千万不要存丝毫不好意思的心。』 『我晓得了!「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有时候,我不能不顾忌。不过对你不同。』尤五这时对胡雪岩的看法,跟刚才又不同了,『老头子跟我说,说你的见解,着实高明,有许多事,是江湖道上的人见不到的。』 多谢他老人家的夸奖,说句实话,我别的长处没有,第一自觉从未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第二,事情轻重出入,我极清楚。所以我那句也许不该问的话,五哥你大可放心。『 他这是一再表示不会泄密,尤五『光棍玲珑心』,自然会意,心想何必等你问出来?我先告诉你,不显得漂亮些吗? 于是他说∶『你要问的,就是你今天在我那里看见的那班「神道」?』 『对了。』胡雪岩很严肃地点着头,『你是为我好,叫我「眼不见,心不烦」。而我呢,另有生意上的打算。』 尤五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口酒,夹了一块鱼干在嘴里嚼了半天,然后吐掉了渣滓说话。 『我不晓得你在生意上有什么打算。这件事,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小刀会就这几天要起事,他们来请我「入伙」,我决定随他们自己去搞。』 果然是这么回事!『五哥,』胡雪岩先敬一杯酒,『你这个主意捏得好! 跟他们一起浑水,实在犯不着。『 『主意是容易捏,做起来不容易,浑水要泼到你身上,要躲掉也蛮难的。』 这表示尤五虽未『入伙』,但也不便反对他们。胡雪岩了解他的难处,不了解的是小刀会的作为,『那么,五哥,我还有句话请问。』他说,你看那班会不会成气候?『 『这很难说。有外国人夹在里头,事情就难弄了。』 『怎么?』胡雪岩一惊,『还有外国人插手?』 『那是刘丽川的关系。』 『照这样说,夷场里是一定不会乱的?』 『外国人跟刘丽川打交道,就是为了保夷场的平安。』尤五答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把你的丝送进夷场的丝栈?』 胡雪岩不作声,默默地把他的话细想了一遍,觉得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到了。 这个好机会自然要与尤五分享,而且事实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因此,胡雪岩这佯说道∶『五哥,照我的看法,小刀会一起事,不是三、五个月可以了事的,丝的来路会断,洋庄价钱看好,我们可以趁此赚它一票。』 『我倒真想赚它一票。』尤五答说,『帮里越来越穷,我肩上这副担子,越来越吃力。就不知道怎么赚怯?你说买丝囤在那里,等洋庄价钱好了再卖,这我也懂。不过,你倒说说看,本钱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本钱。胡雪岩已经有了成算,但需要先打听一下尤五这方面的情形,『你能调多少?』他问,『先说个有把握的数目,代们再来商量。』 『 「三大」的十万银子,我已经转了一期,不能再转了!眼前我先要凑这笔款子,哪里还谈得到别的?』 『那么,这笔借款上,你已经凑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