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自然。』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有人来送委札必要发赏,一个红纸包已包好了多日,这时便亲自拿了出来。 高升急忙又替太太请安道喜,夫妇俩又互相道贺。等把四两银子的红包拿了出去,家里的老妈子、厨子、轿班,得到消息,约齐了来磕头贺喜,王太太又要发赏,每人一两银子。这一夜真是皆大欢喜,只有王有龄微觉美中不足。 乱过一阵,他才想起一件要紧事,把高升找了来问道∶『藩台是不是回来了?』 『今天下午到了,一到就「上院」,必是抚台交代得很结实,所以连夜把委札送了来。』 『那明于一早要去谢委。』 『是!我已经交代轿班了,谢了委还要拜客,我此刻要在门房里预备。 顶要紧一张拜客的名单,漏一个就得罪人。『 王有龄非常满意,连连点头。等高升退了出去,在门房里开拟名单,预备手本,他也在上房里动笔墨,把回杭州谒见黄抚台和奉委海运局坐办的经过,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告诉在江阴的何桂清。 信写完已经十二点,王太太亲自伺候丈夫吃了点心,催他归寝。人在枕上,心却不静,一会儿想到要请个人来办笔墨,一会儿又想到明天谢委,麟 藩台会问些什么?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还是听上头吩咐?等把这些事都想停当,已经钟打两下了。 也不过睡了三个钟点,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都看不出少睡的样子,到了藩台衙门,递上手本,麟桂立即请见。 磕头谢委,寒暄了一阵。麟桂很坦率地说∶『你老哥是抚台交下来的人,我将来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气,反正有抚台在那里,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作主好了。』 王有龄一听这话,醋意甚浓,赶紧欠身答道∶『不敢!我虽承抚台看得起,实在出于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别,也是朝廷体制所关,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不是,不是!』麟桂不断摇手,『我不是跟你说什么生分的话,也不是推责任,真正是老实话。这位抚台不容易伺候,漕运的事更难办,我的前任为些把条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瞒你老哥说,兄弟颇有戒心。现在海运一事,千斤重担你一肩挑了过去,再好都没有。将来如何办理,你不妨多探探抚台的口气。我是垂拱而治,过一过手转上去,公事只准不驳,岂不是大家都痛快?』 倒真的是老实话!王有龄心想,照这样子看,是黄宗汉要来管海运,委自己出个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烦,办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办不好有抚台在上面顶着,也可无事,这个打算是不错的。 于是他不多说什么,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轻识浅,一切总要求大人教导。』 『教导不敢当。不过海运是从我手里办起来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说一说。』 『是!』他把腰挺一挺,身子凑前些,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先请问,你老哥预备哪一天接事?』 『要请大人吩咐。』 『总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来啊!』 唤来听差,叫取皇历来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于上任的黄道吉日,决定就在这天接事。 『再有一件事要请问,你老哥「夹袋」里有几个人?』 王有龄一个『班底』也没有,如果是放了州县缺,还要找俞师爷去找人,海运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时无法作答。就在这踌躇之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必须替他留个位置。 『只有一个人,姓胡,人极能干。就不知他肯不肯来?』 『既然如此,海运局里的旧人,请老哥尽力维持。』 原来如此!麟藩台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预先招呼。 王有龄觉得这位藩台倒是老实人,『我听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个伏笔,『倘或抚台有人交下来,那时再来回禀大人,商量安置的办法。』 『好,好!』麟桂接着便谈到海运,『江浙漕米改为海运,由新近调补的江苏藩司倪良耀总办。这位仁兄,你要当心他!』 『噢!』这是要紧地方,王有龄特为加了几分注意。 『亏得我们抚台圣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给坑了!』 原来倪良耀才具有限,总办江浙海运,不甚顺利,朝廷严旨催促,倪良耀便把责任推到浙江,说浙江的新漕才到了六万余石。其实已有三十几万石 运到上海,黄宗汉据实奏复,因而有上谕切责倪良耀。 『有这个过节儿在那里,事情便难办了。倪良耀随时会找毛病,你要当心。此其一。』 『是。』王有龄问道∶『请示其二。』 『二呢,我们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难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绅把持,大户欠粮的极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启运,限期上越发紧迫。前任知府,误漕撤任,我现在在想┅┅』 麟桂忽然不说下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王有龄心里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这也不对啊!州县班子尚未署过实缺,何能平白开擢?也许是委署湖州府属的哪一县。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属七县,漕米最多的乌程。 归安、德清三县。此三县富庶有名,一补就先补上一等大县,干个两三年,上头有人照应,升知府就有望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外面一个倪良耀,里面一个湖州府,把这两外对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余的,等你接了事再说吧!』麟桂说到这里端茶碗送客。 出了藩台衙门,随即到抚署谒见。刘二非常亲热地道了喜,接着便说,『上头正邀了「杭嘉湖」、「宁绍台」两位道台在谈公事,只怕没有工夫见王大老爷。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黄宗汉正邀了两个『兵备道』在谈出省堵敌的公事,无暇接见,但叫刘二传下话来∶接事以后,好好整顿,不必有所瞻顾。又说,等稍为空一空,会来邀他上院,详谈一切。 所谓『不必瞻顾』,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抚、藩两上司的话合在一起来看,王有龄才知道自己名为坐办,实在已挑起了总负浙江漕米海运的全责。 『我跟王大老爷说句私说,』刘二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上头有话风出来了∶如今军务吃紧,漕米关系军食,朝廷极其关切。只要海运办得不误限期,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请朝廷破格擢用。是祸是福,都在王某自己。』 『真正是,抚台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得便请你回一声,就就我决不负抚台的提拔。』 刘二答应一定把话转到。接着悄悄递过来两张履历片陪笑道∶『一个是我娘舅,一个是我拜把兄弟,请王大老爷栽培。』 『好,好!』王有龄一口答应,看也不看,就把条子收了起来。 由此开始拜客,高升早已预备了一张名单,按照路途近远,顺路而去。 驻防将军、臬司、盐运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须用手本,仁和、钱塘两县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补的道府、州县,仅不过到门拜帖,主人照例挡驾,却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为又派人到臬司衙门把俞师爷请来吃便饭,一在把杯小酌,一面说了这天抚、藩两宪的态度。俞师爷很替他高兴,说这个『坐办』的差使,通常该委候补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补知府,以王有龄的身分,派季这个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该为不得州县正堂而烦恼。 这一番话说得王有龄余憾尽释,便向他讨教接事的规矩,又『要个办笔墨的朋友』,俞师爷推荐了他的一个姓周的表弟,保证勤快可靠。王有龄欣然接纳,约定第二天就下『关书』。 『还有件事要向老兄请教。』他把刘二的两张履历,拿给俞师爷看∶『是 抚署刘二的来头,一个是他娘舅,一个是他拜把兄弟。『 『什么娘舅兄弟?』俞师爷笑道,『 都是在刘二那里花了钱的,说至亲兄弟,托词而已!』 『原来如此!』王有龄又长了一分见识,『想来年长的是「娘舅」,年轻的是「兄弟」。你看看如问安插?』 『刘二是头千年老狐狸,不买帐固不可,太买帐也不好,当你老实好欺,得寸进尺,以后有碍麻烦。』 俞师爷代他作主,看两个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轻的精力较好,派了『押运要员』,年长的坐得住,派在收发上帮忙。处置妥帖,王有龄心悦诚服。 接享受贺,热闹了两三天,才得静下心来办事,第一步先看来往文卷。 这时他才知道,黄宗汉奏报,已有三十余万石漕米运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说,有些不尽实,实际上大部分的漕注还在运河粮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外,责任不轻,得要赶紧催运。 正在踌躇苦思之时,黄宗汉特为派了个『文巡捕』来,说∶『有紧要公事,请王大老爷即刻上院。』到了抚台衙门,先叩谢宪恩,黄宗汉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随即递了一封公事过来,说道∶『你先看一看这道上谕。』 王有龄知道,这是军机处转达的谕旨,称为『延寄』,不过虽久闻其名,却还是第一次瞻仰,只见所谓『煌煌天语』,不过普通的宣纸白单帖所写,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既无钤印,亦无签押,如果不是那个铃了军机处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张不起眼的纸,便是圣旨。 一面这样想,一面双手捧着看完,他的记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内容都记住了。 这道上谕仍旧是在催运漕米,对于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员,不甚得力,朝廷颇为不耐,严词切贡,最后指令『该藩司即将浙省运到米石,井苏省起运未完米石,仍遵叠奉谕旨,赶紧催办,务令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误,朕必将倪良耀从重冶罪。』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黄宗汉说,『从扬州失守以后,守将为防长毛东窜,要放闸泄尽淮水,让贼舟动弹不得。如果到了高邮、宝应,还要决洪泽湖淹长毛,那时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里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汤了。 为此之故,对海运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办不好,一定摘顶戴,我们浙江也得盘算一下。『 王有龄极细心地听着,等听到最后一句,随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实在也没有运足,万一倪良耀革职查办,那时无所顾忌,将实情和盘托出,黄抚台奏报不实,这一下出的纰漏可就大了。 为今之计,除却尽快运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兑足额以外,别无善策。他把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黄宗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满!王有龄心想,除非告诉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运齐,他是不会满意的。但自己实在没有这个把握,只能这样答道∶『我连夜派员去催,总之一丝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这样了。』黄宗汉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来,哈一哈腰,往里走去。 王有龄大为沮丧。接事数天,第一次见抚台,落得这样一个局面,不但伤心,而且寒心,黄抚台是这样对部属,实在难伺候。 坐在轿子里,闷闷不乐,前两天初坐大轿,左顾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无余。想着心事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经过了哪些地方?就在这迷惘恍惚之中,蓦地里兜起一个影子,急忙顿足喊道∶『停轿,停轿!』 健步如飞的轿班不知怎么回事,拼命煞住脚,还是冲了好几步才能停住。 挟着『护书』跟在轿旁的高升,立即也赶到轿前,只见主人已掀开轿帘,探出头来,睁大了眼回头向来路上望。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纷纷住足,遥遥注视,高升看看有失体统,便轻喊一声∶『老爷!』 一见高升,王有龄便说∶『快,快,有个穿墨布夹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夹袍的也多得很,是怎等样一个人呢?高或矮,胖还是瘦,年纪多大,总要略略说明了,才好去找。 他还在踌躇,王有龄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轿杠,要轿班把它成倒,意思是要跨出轿来自己去追。这越发不象样了,高升连声喊道∶『老爷,老爷,体统要紧淘*书*客|www.taoShuke.Cn,到底是谁?说了我去找。』 还有谁?胡少爷!『 『啊!』高升拔脚便奔,『胡少爷』是怎么个人,他听主人说过不止一遍,脑中早有了极深的印象。 一路追,一路细察行人,倒有个穿黑布袍的,却是花白胡须的老者,再有一个已近中年,形容猥琐,看去不象,姑且请问『尊姓』,却非姓胡。这时高升有些着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与胡雪岩虽失之交臂,却决不会看错,然则就此片刻的工夫,会走到哪里去了呢? 第三章 正徘徊瞻顾,不知何以为计时,突然眼前一亮,那个在吃『门板饭』的,一定是了。杭州的饭店,犹有两宋的遗风,楼上雅坐,楼下卖各样熟食,卸下排门当案板,摆满了朱漆大盘,盛着现成菜肴,另有长条凳,横置案前,贩夫走卒,杂然并坐,称为吃『门板饭』。一碗饭盛来,象座塔似地堆得老高,不是吃惯了的,无法下箸,不知从顶上吃起,还是从中腰吃起?所以那些『穿短打』的一见这位『寄大衫儿的』落座,都不免注目,一则是觉得衣冠中人来吃『门板饭』,事所罕见,二则是要看他如何吃法?不会吃,『塔尖』会倒下来,大家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在这时,高升已经赶到,侧面端详,十有八九不错,便冒叫一声∶『胡少爷!』 这一声叫,那班『穿短打的』都笑了,哪有少爷来吃门板饭的? 高升到杭州虽不久,对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自己也觉得『胡少爷』叫得不妥,真的是他,他也不便答应,于是走到他身边问道,『请问,贵姓可是胡?』 『不错。怎地?』 『台甫可是上雪下岩?』 正是胡雪岩,他把刚拈起的竹箸放下,问道∶『我是胡雪岩。从未见过尊驾┅┅』 高升看他衣服黯旧,于思满面,知道这位『胡少爷』落魄了,才去吃门板饭。如果当街相认传出去是件新闻,对自己老爷的官声,不大好听,所以此时不肯说破王有龄的姓名,只说∶『敝上姓王,一见就知道。胡少爷不必在这里吃饭了,我陪了你去看敝上。』 说罢不问青红皂白,一手摸一把铜钱放在案板上,一手便去搀扶胡雪岩,跨出条凳,接着便招一招手,唤来一顶待雇的小轿。 胡雪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肯上轿,拉住高升问道∶『贵上是哪一位?』 『是┅┅』高升放低了声音说∶『我家老爷的官印,上有下龄。』 『啊!』胡雪岩顿时眼睛发亮∶『是他。现在在哪里?』 『公馆在清和坊。胡少爷请上轿。』 等他上了轿,高升说明地址,等小轿一抬走,他又赶了去见王有龄,略略说明经过。王有龄欢喜无量,也上了蓝呢大轿,催轿班快走。 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抬到王家,高升先一步赶到,叫人开了中门,两顶轿子,一起抬到厅前。彼此下轿相见,都有疑在梦中的感觉,尤其是王有龄,看到胡雪岩穷途末路的神情,鼻子发酸,双眼发热。 『雪岩!』 『雪轩!』 两个人这样招呼过,却又没有话了,彼此都有无数话梗塞在喉头,还有无数话积压在心头,但嘴只有一张,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一旁的高升不能不开口了∶『请老爷陪着胡少爷到客厅坐!』 『啊!』王有龄这才省悟,『来,来!雪岩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说。也不必在外面了,请到后面去,舒服些。』 一引引到后堂,躲在屏风后面张望的王太太,慌忙回避。胡雪岩瞥见裙幅飘动,也有些踌躇。这下又提醒了王有龄。 『太太!』他高声喊道,『见见我这位兄弟!』 这样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进一层,真个如手足一样,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来,含着笑,指着胡雪岩,却望着她丈夫问∶『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胡少爷了!』 『不敢当这个称呼!』胡雪岩一躬到地。 王太太还了礼,很感动地说∶『胡少爷!真正不知怎么感激你?雪轩一回杭州,就去看你,扑个空回来,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轩,这么好的朋友,哪有不请教人家府上在哪里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哪里遇见的?』 『在,在路上。』胡雪岩有些窘。 王存龄的由意外凉喜所引起的激动,这时已稍稍平伏,催着他妻子说∶『太太!我们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你此刻先别问,我们都还没有吃饭,看看,有现成的,先端几个碟子来喝酒。』 『有,有。』王太太笑着答道,『请胡少爷上书房去吧,那里清静。』 『对了!』 王有龄又把胡雪岩引到书房,接着王太太便带着丫头、老妈子,亲来照料。胡雪岩享受着这一份人情温暖,顿觉这大半年来的飘泊无依之苦,受得也还值得。 『雪轩!』他问,『你几时回来的?』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王有龄对自己心满意足,但看到胡雪岩却有些伤心,『雪岩,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说来话长。』胡雪岩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那还不是靠你。连番奇遇,什么《今古奇观》上的「倒运汉巧遇洞庭红」,比起我来,都算不了什么!』王有龄略停一停,大声又说,『好了! 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办了。来,来,今天不醉不休。『 另一面方桌上已摆下四个碟子,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王太太亲自用块手中,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胡雪岩便慌忙逊谢。 『太太!』王有龄说,『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请到厨房里去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于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过酒,退了出去,留下一个丫头侍候。 于是一面吃,一面说,王有龄自通州遇见何桂清开始,一直谈到奉委海运局坐办,其间也补叙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这一席话谈得酒都凉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此时已喝得满面红光,那副倒霉相消失得无形无踪,很得意地笑道∶『还是我的眼光不错,看出你到了脱运交运的当儿,果不其然。』 『交运也者,是遇见了你。雪岩,』王有龄愧歉不安地说,『无怪乎内人说我湖涂,受你的大恩,竟连府上在哪里都不知道。今天,你可得好好儿跟我说一说了。』 『自然要跟你说。』胡雪岩喝口酒,大马金刀地把双手撑在桌角,微偏着头问他∶『雪轩,你看我是何等样人?』 王有龄看他的气度,再想一想以前茶店里所得的印象,认为他必是个官宦人家的了弟,但不免有些甘于下流,所以不好好读书,成天在茶店里厮混。 当然,这『甘于下流』四字,他是不能出口的,便这样答道∶『兄弟,我说句话,你别生气。我看你象个纨袴.』 『纨袴?』胡雪岩笑了,『你倒不说我是「撩鬼儿」!』这是杭州话,地痞无赖叫『撩鬼儿』。 『那我就猜不到了。请你实说了吧,我心里急得很!』 『那就告诉你,我在钱庄里「学生意」┅┅』 胡雪岩父死家贫,从小就在钱庄里当学徒,杭州人称为『学生子』,从扫地倒溺壶开始,由于他绝顶聪明,善于识人,而且能言善道,手面大方,所以三年满师,立刻便成了那家钱庄一名得力的伙计,起先是『立柜台』,以后获得东家和『大伙』 的信任,派出去收帐,从来不曾出过纰漏。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龄攀谈,知道他是一名候补盐大使,打算着想北上『投供』、加捐时,胡雪岩刚有笔款子可收。这笔款子正好五百两,原是吃了『倒帐』的,在钱庄来说,已经认赔出帐,如果能够收到,完全是意外收入。 但是,这笔钱在别人收不到,欠债的人有个绿营的营官撑腰,他要不还,钱庄怕麻烦,也不敢惹他。不过此人跟胡雪岩很谈得来,不知怎么发了笔财,让胡雪岩打听到了去找他,他表示别人来不行,胡雪岩来另当别论,很慷慨地约期归清。 胡雪岩一念怜才,决定拉王有龄一把。他想,反正这笔款子在钱庄已经无法收回,如今转借了给王有龄,将来能还最好,不能还,钱庄也没有损失。 这个想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悄悄儿做了,人不知,鬼不觉,一时也不会有人去查问这件事。坏就坏在他和盘托出,而且自己写了一张王有龄出面的借据送到总管店务的『大伙』那里。 『大伙』受东家的委托,如何能容胡雪岩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念在他平日有功,也不追保,请他卷了铺盖。这一下在同行中传了出去,都说他胆大妄为,现在幸亏是五百两,如果是五千两、五万两,他也这样擅作主张,岂不把一爿店都弄『倒灶』了? 为了这个名声在外,同业间虽知他是一把好手,却谁也不敢用他。同时又有人怀疑他平日好赌,或许是在赌博上失利,无以为计,饰词挪用了这笔款子。这个恶名一传,生路就越加困难了。 『谢天谢地,』胡雪岩讲到这里,如释重负似地说,『你总算回来了! 不管那笔款子怎么样,以你现在的身分,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洗刷干净。『 润湿的双眼的王有龄,长长叹了口气∶『唉,如果你我没有今天的相遇,谁会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经害得你好惨。如今,大恩不言谢,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要看你。我如何能说?』 『不,不!』王有龄发觉自己措词不妥,赶紧抢着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样把面子十足挣回来,这我有办法,现在要问你的是,你今后作何打算?是不是想回原来的那家钱庄?』 胡雪岩摇摇头,说了句杭州的俗语∶『 「回汤豆腐干」,没有味道了。』 『那么,是想自立门户?』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但就在要开口承认时,忽然转念,开一家钱庄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本钱也要有人照应。王有龄现在刚刚得了个差使,力量还有限,如果自己承认有此念头,看他做人极讲义气,为了感恩图报,一定想尽办法来帮自己,千斤重担挑不动而非挑不可,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压坏。 这怎么可以? 有些警惕,胡雪岩便改口了,『我不想再吃钱庄饭。』他说,『你局里用的人大概不少,随便替我寻个吃闲饭的差使好了。』 王有龄欣悦地笑了,学着杭州话说∶『闲饭是没有得把你吃的。』 胡雪岩心里明白,他会在海运局里给他安排一个重要职司,到那时候,好好拿些本事来帮一帮他。把他帮发达了,再跟他借几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那就受之无愧了。 吃得酒醉饭饱,沏上两碗上好的龙井茶,赓续未尽的谈兴,王有龄提到黄宗汉的为人,把椿寿一案,当作新闻来讲,又提到黄抚台难伺候,然后话锋一转,接上今日上院谒见的情形。 『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呢?』胡雪岩问,意思是问他如何能够把应运的漕米,尽速运到上海,交兑足额? 『我有什么办法?只有尽力去催。』 『难!』胡雪岩摇着头说,『你们做官的。哪晓得人家的苦楚?一改海运,漕丁都没饭吃了,所以老实说一句,漕帮巴不得此事不成!你们想从运河运米到上海,你急他不急,慢慢儿拖你过限期,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 『啊!』工有龄矍然而起,『照你这一说,是非逾限不可了。那怎么办呢?』 『总有办法好想。』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世上没有没有办法的事,只怕不用脑筋。我就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包你省事,不过要多花几两银子,保住了抚台的红顶子,这几两银子也值。』 王有龄有些不大相信,但不妨听他讲了再说,便点点头∶『看看你是什么好办法?』 『米总是米,到哪里都一样。缺多少就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在上海买了米,交兑足额,不就没事了吗?』 他的话还没有完,王有龄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妙极,妙极!准定这么办。』 『不过有一层,风声千万不可泄漏。漕米不是少数,风声一漏出去,米商立刻扳价,差额太大,事情也难办。』 『是的。』王有龄定定神盘算了一会,问道,『雪岩,你有没有功名?』 『我是一品老百姓。』 『应该去报个捐,哪怕是「未入流」,总算也是个官,办事就方便了。 现在我只好下个「关书」┅┅『王有龄又踌躇着说,』也还不知道能不能聘你当「文案」?『 『慢慢来,慢慢来!』胡雪岩怕他为难,赶紧安慰着他说。 『怎么能慢呢?我要请你帮我的忙,总得有个名义才好。』王有龄皱着眉说,『头绪太多,也只好一样一样来。雪岩,你府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娘,一个老婆。』 『那我要去拜见老伯母┅┅』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拦阻,『目前不必。我住的那条巷,轿子部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有个坐处,你现在来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 将来再说。『 王有龄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便不再提此事,站起身来说∶『你先坐一坐,我就来。』 等他回出来时,手里拿着五十两一张银票,只说先拿着用。胡雪岩也不 客气,收了下来,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 『今天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请你到我局里,我专诚等你?还有一件,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来。』 胡雪岩住在元宝街,把详细地址留了下来。王有龄随后便吩咐高开,备办四色精致礼物,用『世愚侄』的名帖,到元宝街去替『胡老太太』请安。 高升送了礼回来,十分高兴,因为胡雪岩虽然境况不佳,出手极其大方,封了四两银子的赏号。 『我不肯收,赏得太多了。』高升报告主人,『胡少爷非叫我收不可,他说他亦是慷他人之慨。』 『那你就收下好了。』王有龄心里在想,照胡雪岩的才干和脾气,一旦有了机会,发达起来极快,自己的前程,怕与此人的关系极大,倒要好好用一用他。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约而至,穿得极其华丽。高升早已奉命在等候,一见他来,直接领到『签押房』,王有龄便问∶『那家钱庄在哪里?』 『在「下城」盐桥。字号叫做「信和」。』 『请你陪我去。你是原经手,那张笔据上是怎么写的?请你先告诉我,免得话接不上头。』 胡雪岩想了一下,徐徐念道∶『立笔据人候补盐大使王有龄,兹因进京投供正用,凭中胡雪岩向信和钱庄借到库平足纹五百两整。言明两年内归清,照市行息。口说无凭,特立笔据存照。』 『那么,该当多少利息呢?』 『这要看银根松紧,并无一定。』胡雪岩说,『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统算打它一分,十个月的工夫,五十两银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王有龄写了一张『支公费六百两』的条谕,叫高升拿到帐房。不一会管帐的司事,亲自带人捧了银子来,刚从藩库里领来的,一百一锭的官宝六锭,出炉以后,还未用过,簇簇光新,令人耀眼。 『走吧?一起到信和去。』 『这样,我不必去了。』胡雪岩说,『我一去了,那里的「大伙」,当着我的面,不免难为情。再有一句话,请你捧信和两句,也不必说穿,我们已见过面。』 王有龄听他这一说,对胡雪岩又有了深一层的认识,此人居心仁厚,至少手段漂亮,换了另一个人,象这样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 而他居然愿意委屈自己,保全别人的面子,好宽的度量! 因为如此,王有龄原来预备穿了公服,鸣锣喝道去唬信和一下的,这时也改了主意,换上便衣,坐一顶小轿,把六锭银子,用个布包袱一包,放在轿内,带着高升,悄悄来到了信和。 轿子一停,高升先去投帖。钱庄对官场的消息最灵通,信和的大伙张胖子,一看名帖,知道是抚台面前的红人,王有龄三字也似乎听说,细想一想,恍然记起,却急出一身汗!没奈何,且接了进来再说。 等他走到门口,王有龄已经下轿,张胖子当门先请了个安,迎到客堂,忙着招呼,泡茶拿水烟袋,肃客上坐,然后陪笑问道,『王大老爷光降小号,不知有何吩咐?』 王有龄摘下墨晶大眼镜,从容答道∶『宝号有位姓胡的朋友,请出来一见。』 『喔,喔,是说胡雪岩?他不在小号了。王大老爷有事,吩咐我也一样。』 王有龄停了停说∶『还没有请教贵姓?』 『不敢!敝姓张,都叫我张胖子,我受敝东的委托,信和大小事体都能做三分主。』 『好!』王有龄向高升说道∶『把银子拿了出来!』接着转脸向张胖子∶『去年承宝号放给我的款子,我今天来料理一下。』 『不忙,不忙!王大老爷尽管放着用。』 『那不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也知道宝号资本雄厚,信誉卓著,不在乎这笔放款。不过,在我总是早还早了。不必客气,请把本利算一算,顺便把原笔据取出来。 张胖子刚才急出一身汗,就因为取不来原笔据,那张笔据,当时当它无用,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做钱庄这行生意,交往的都是官员绅士、富商大贾,全靠应酬的手段灵活,张胖子的机变极快,他在想,反正拿不出笔据,便收不回欠款,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把小胡找到,才有圆满解决的希望,此时落得放漂亮些。 因此,他先深深一揖,奉上一顶高帽子∶『王大老爷真正是第一等的仁德君子!象你老这样菩萨样的主客,小号请都请不到,哪里好把财神爷推出门?尊款准定放着,几时等雪岩来了再说。倒是王大老爷局里有款子汇划,小号与上海南市「三大」——大亨、大豫、大丰都有往来,这三家与「沙船帮」极熟,漕米海运的运费,由小号划到「三大,去付,极其方便,汇水亦决不敢多要。王大老爷何不让小号效劳?』 这是他不明内情,海运运费不归浙江直接付给船商,但也不必跟他说破。 王有龄依然要还那五百两的欠款,张胖子便再三不肯,推来推去,他只好说了一半实话。 『老实禀告王大老爷,这笔款子放出,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所以笔据不笔据,无关紧要,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改天寻着了再来领。至于利息,根本不在话下,钱庄盘利钱,也要看看人,王大老爷以后照顾小号的地方多的是,这点利息再要算,教敝东家晓得了,一定会怪我。』 话说得够漂亮,王有龄因为体谅胡雪岩的心意,决定做得比便更漂亮,便叫高升把包袱解开,取了五百五十两银子,堆在桌上,然后从容说道,『承情已多,岂好不算利息?当时我也听那位姓胡的朋友说过,利息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看银根松紧而定,现在我们通扯一分,十个月工夫,我送子金五十两,这里一共五百五十两,你请收了,随便写个本利还清的笔据给我,原来我所出的那张借据,寻着了便烦你销毁了它。宝号做生意真是能为客户打算,佩服之至。我局里公款甚多,那位姓胡的朋友来了,你请他来谈一谈,我跟宝号做个长期往来。』 张胖子喜出望外,当时写了还清的笔据,交与高升收执,一面决不肯收利息,但王有龄非要给不可,也就只好不断道谢着收了下来。 等他恭送上轿,王有龄觉得这件事做得十分痛快有趣,暗中匿笑,这张胖子想做海运局的生意,一走马上派人去找胡雪岩。谁知胡雪岩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回他店里,现在让他吃个空心汤圆,白欢喜一场,也算是对他叫胡雪岩卷铺盖的小小惩罚。 回到局里,会着胡雪岩说了经过。胡雪岩怕信和派人到家去找,戳穿真相,那时却之不可,不免麻烦,所以匆匆赶回家去,预作安排。王有龄也换 了公服,上院去谒见黄抚台,还怕他不见,特为告诉刘二,说是为漕米交兑一案,有了极好的办法,要见抚台面禀一切。 刘二因为他交了去的两张『条子』,王有龄都已有了适当的安插,自然见他的情,所以到了里面,格外替他说好话。黄宗汉一听『有了极好的办法』,立刻接见,而且脸色也大不相同了。 等把胡雪岩想出来的移花接木之计一说,黄宗汉大为兴奋,不过不能当时就作决定,因为兹事体大。 于是黄宗汉派『戈什哈』把藩司和督粮道都请了来,在抚署西花厅秘密商议。为了早日交代公事,大家都赞成王有龄所提出来的办法,但也不是没有顾虑。 『漕米悉数运到上海,早已出奏有案。如今忽然在上海买米垫补,倘或叫那位「都老爷」知道了,开上一个玩笑┅┅』麟桂迟疑了一下说,『那倒真不是开玩笑的事!』 『藩台的话说得是。』督粮道接口附和,然后瞥了王有龄一眼,自语似他说,『能有个人挡一下就好了。』 所谓『挡一下』,就是有人出面去做,上头装作不知道,一旦出了来,有个躲闪斡旋的余地。抚、藩两宪都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个可以来『挡一下』 的人在哪里呢? 黄宗仪和麟桂都把眼光飘了过来,王有龄便毫不考虑地说∶『我蒙宪台大人栽培,既然承乏海运,责无旁贷,可否交给我去料理?』 在座三上司立刻都表示了嘉许之意,黄宗汉慢吞吞说道∶『漕米是天庚正供,且当军兴之际,粮食为兵营之命脉,不能不从权办理。既然有龄兄勇于任事,你们就在这里好好谈一谈吧!』说完,他站起身来,向里走去。 抚合似乎置身事外了,麟桂因为有椿寿的前车之鉴,凡事以预留卸责的地步力宗旨。倒是督粮道有担当,很用心地与王有龄商定了处置的细节。 这里面的关键是,要在上海找个大粮商,先垫出一批糙米,交给江苏藩司倪良耀,然后等浙江的漕米运到上海归垫。换句说话,是要那粮商先卖出,后买进,当然,买进卖出价钱上有差额,米的成色也不同,漕米的成色极坏,需要贴补差价,另外再加盘运的损耗,这笔额子出在什么地方,也得预先商量好。 『事到如今,说不得,只好在今年新漕上打主意,加收若干。目前只有请藩库垫一垫。』 『藩库先垫可以。』麟桂答复督粮道说,『不过你老哥也要替兄弟想一想,这个责任我实在担不起,总要抚台有公事,我才可以动支。 『要公事恐怕办不到,要抚台一句切实的话,应该有的。现在大家同船合命,大人请放心,将来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我是证人。』 话说到如此,麟桂只得点点头答应∶『也只好这样了。』 『至于以后的事,』督粮道拱拱手对王有龄说∶『一切都要偏劳!』 这句话王有龄却有些答应不下,因为他对上海的情形不熟,而且江宁一失,人心惶惶,粮商先垫出一批粮食,风险甚大,有没有人肯承揽此事,一点把握都没有。 看他迟疑,督粮道便又说∶『王兄,你不必怕!我刚才说过,这件事大家休戚相关,倘有为难之处,当然大家想办法,不会让你一个人坐蜡。王兄,你新铏初发,已见长才,佩服之至,尽管放手去干。 受到这两句话的鼓励,工有龄想到了胡雪岩,该佩服的另有人。 谈到这里,事情可以算定局了,约定分头办事,麟桂和督粮道另行谒见抚台去谈差额的垫拨和将来如何开支?王有龄回去立刻便要设法去觅那肯垫出多少万石糙米的大粮商。 等一回海运局,第一个就问胡雪岩,说是从他回家以后,就没有来过,时己近午,想来他要在家吃了饭才来。但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还不见踪影,王有龄有些急了,他有许多事要跟胡雪岩商量,胡雪岩自己也应该知道,何以如此好整以暇?令人不解。 他没有想到,胡雪岩是叫张胖子缠住了。王有龄的出人意表的举动,使得信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是津津有味地资为话题。胡雪岩在店里的人缘原就不坏,当初被辞退时,实在因为他做事太荒唐,拆的烂污也太大,爱莫能助。以后又因为胡雪岩好面子,自觉落魄,不愿与敌人相见,所以渐渐疏远。现在重新唤起记忆,都说胡雪岩的眼光,确是厉害,手腕魄力也高人一等。如今且不说有海运局这一层关系,可以拉到一个大主顾,就没有这层关系,照胡雪岩的才干来说,信和如果想要发达,就应该把他请回来。 这一下,张胖子的主意越坚定了。他原来就有些内疚于心,现在听大家的『口碑』,更有个人的利害关系在内,因为他们这些话传到东家耳朵里,一定会找了自己去问,别的都不说,一张五百两银子的借据,竟会弄丢了,这还成什么话?东家在绍兴还有一家钱庄,档手缺人,保不定会把自己调了过去,腾出空位子来请胡雪岩做,那时自己的颜面何存? 为此他找了个知道胡雪岩住处的小徒弟带路,亲自出马。事先也盘算过一遍,胡雪岩四两银子一月的薪水,从离开信和之日起照补,十个月一共四十两银子,打了一张本票用红封袋封好,再备了茶叶、火腿两样礼物,登门拜访。 说也凑巧,等他从元宝街这头走过去,胡雪岩正好从海运局回家,自元宝街那头走过来,撞个正着,胡雪岩眼尖想避了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雪岩,雪岩!』张胖子跑得气喘吁吁地,面红心跳,这倒好,正可以掩饰他的窘色。 『张先生!』胡雪岩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你老人家一向好?』 『好什么?』张胖子埋怨似他说,『从你一走,我好比砍掉一只右手,事事不顺。』 胡雪岩心里有数,张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极大,三言两语,就可以叫人晕晕糊糊,听他摆布,所以笑笑不答。 『雪岩!』张胖子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混得不错啊!』 『托福!托福!』 胡雪岩只不说请他到家里坐的话,张胖子便骂小徒弟∶『笨虫!把茶叶、火腿拎进去啊!』等小徒弟往胡家一走,张胖子也挪动了脚步,一面说道∶『第一趟上门来看老伯母,总要意思意思,新茶陈火腿,是我自己的孝敬!』 见些光景,胡雪岩只好请他到家里去坐。张胖子一定要拜见『老伯母』、『 嫂夫人『。平民百姓的内外之防,没有官府人家那么严,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都出来见了礼,听张胖子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等坐定了谈入正题。他把王有龄突然来到信和,还清那笔款子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只把遗失了那张借据这一节,瞒着不提。 讲了事实,再谈感想,『雪岩!』他问,『你猜猜着,王老爷这一来, 我顶顶高兴的是啥子?『 『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个大主顾。』 这句话说到了张胖子的心里,但是他不肯承认∶『不是。雪岩,并非我此刻卖好,要你见情,说实在的,当初那件事,东家大发脾气,我身为大伙,实在叫没法子,只好照店规行事。心里是这样在巴望,最好王老爷早早来还了这笔款子,或者让我发笔什么财,替你赔了那五百两头。这为什么?为来为去为的是你好重回信和。现在闲话少说喏,』他把预先备好的红封套取了出来,『他十十月的薪水,照补,四十两本票,收好了。走!』 一面说,一面他用左手把红封套塞到胡雪岩手里,右手便来拉着他出门。 『慢来,慢来!张先生。』胡雪岩问道∶『怎的一桩事体,我还糊里糊涂。你说走,走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信和。』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听他说明白了,便使劲摇头∶『张先生,「好马不吃回头草」,盛情心领,谢谢了。』说着把红封套退了回去。 张胖子双手推拒,责备似他说∶『雪岩,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自此展开冗长的说服工作,他的口才虽好,胡雪岩的心肠也硬,随便他如何导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个只是不肯松口。 磨到日已过午,主人家留客便饭,实在也有逐客的意思。哪知张胖子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嬲往胡雪岩,再也不肯走的,『好,多时不见,正要叙叙,我来添茶!』他摸出块碎银子,大声唤那小徒弟∶『小瘌痢,到巷口「皇饭儿」,叫他们送四样菜来∶木榔豆腐,件儿肉,响铃儿,荤素菜,另外打两斤「竹叶青」!』 胡雪岩夫妇要拦拦不住,只好由他。等一喝上酒,胡雪岩就不便『闷声大发财』,听他一个人去说,少不得要找出许许多多理由来推托。无奈张胖子那张嘴十分厉害,就象《封神榜》斗法似地,胡雪岩每祭一样法宝,他总有办法来破,倒是有样法宝,足可使他无法招架,但胡雪岩不肯说,如果肯说破跟王有龄的关系,现在要到海运局去『做官』了,难道张胖子还能一定叫他回信和去立柜台,当伙计? 酒添了又添,话越说越多,连胡雪岩的妻子都有些不耐烦了,正在这不得开交的当儿,来了个不速之客。 『咦!』张胖子把眼睛瞪得好大,『高二爷,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奉命来请胡雪岩的高升,机变虽快,却也一时无从回答,但他听出张胖子的语气有异,不知其中有何蹊跷?不敢贸然道破来意,愣在那里只拿双眼看着胡雪岩。 看看是瞒不住了,其实也不必瞒,于是胡雪岩决定把他最后一样法宝拿出来。不过说来话长,先得把高升这里料理清楚。才能从容细叙。 『你吃了饭没有?』胡雪岩先很亲切地问,『现成的酒菜,坐下来「摆」一杯!』 『不敢当,谢谢您老!』高升答道∶『胡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得空?』 『我知道了。』他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准四点钟到。』 『那么,请胡少爷到公馆个吃便饭好了。』 把来意交代清楚,高升走了。胡雪岩才歉意地笑道∶『实不相瞒,张先生,我已经跟王老爷先见过面了。我不陪他到信和去,其中自有道理,此刻也不必多说。王老爷约我到海运局帮忙,我已经答应了他,故而不好再回「娘 家「。张先生你要体谅我的苦衷。『 『啊!』张胖子咧丑嘴拉长了声调,做出那意想不到而又惊喜莫名的神态,『雪岩,恭喜,恭喜!你真正是「鲤鱼跳龙门」了。 『跳了龙门,还是鲤鱼,为人不可忘本。我是学的钱庄生意,同行都是我一家。张先生,以后还要请你多照应。』 『哪里话,哪里话!现在自然要请你照应。』张胖子忽然放低了声音说,『眼前就要靠你帮忙,我跟王老爷提过,想跟海运局做往来。现在银根松,摆在那里也可惜,你想个什么办法用它出去!回扣特别克己。』 『好!』胡雪岩很慎重地点头,『我有数了。』 张胖子总算不虚此行,欣然告辞。胡雪岩也随即赶到王有龄公馆里。他把张胖子的神态语言形容了一番,两人拊掌大笑,都觉得是件很痛快的事。 『闲话少说,我有件正事跟你商量。』 王有龄把上院谒见抚台,以及与藩司、粮道会议的结果都告诉了胡雪岩,问他该如何办法? 『事情是有点麻烦。不过商人图利,只要划得来,刀头上的血也要去舐,风险总有人肯背的,要紧的是一定要有担保。』 『怎么样担保呢?』 『最好,当然是我们浙江有公事给他们,这一层怕办不到,那就只有另想别法,法子总有的,我先要请问,要垫的漕米有多少?』 『我查过帐了,一共还缺十四万五千石。』 『这数目也还不大。』胡雪岩说,『我来托钱庄保付,粮商总可以放心了。』 『好极了。是托信和?』 『请信和转托上海的钱庄,这一节一定可以办得到。不过抚台那里总要有句话,我劝你直接去看黄抚台,省得其中传话有周折。』 『这个,』王有龄有些不以为然,『既然藩台、粮道去请示,当然有确实回话给我。似乎不必多此一举。』 『其中另有道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作兴抚合另有交代,譬如说,什么开销要打在里头,他不便自己开口,更不便跟藩台说,全靠你识趣,提他一个头,他才会有话交下来!』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不断点头。 『还有一层,藩台跟粮道那里也要去安排好。就算他们自己清廉,手底下的人,个个眼红,谁不当你这一趟是可以「吃饱」的好差使?没有好处,一定要出花样。』 王有龄越发惊奇了,『真正想不到!雪岩,』他说,『你做官这么内行!』 『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 听得这话,王有龄有些想笑。但仔细想一想,胡雪岩的话虽话得直率,却是鞭辟入里的实情。反正这件事一开头就走的是小路,既然走了小路,就索性把它走通。只要浙江的漕粮交足,不误朝廷正用,其他都好商量。如果小路走得半途而废,中间出了乱子,虽有上司在上面顶着,但出面的是自己,首当其冲,必受大害。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胡雪岩的话,真个是『金玉良言』。这个人也是自己万万少不得的。 『雪岩,我想这样,我马上替你报捐,有了「实收」,谁也不能说你不 是一个官。那一来,你在我局里的名义就好看了,起码是个委员,办事也方便些。『 『这慢慢来!等你这一趟差使弄好了再说。』 王有龄懂他的意思。自己盘算着这一趟差使,总可以弄个三五千两银子,那时候替胡雪岩捐个官,可以捐大些。胡雪岩大概是这样在希望,自然要依他。 『也许。』他把话说明了,『我有了钱,首先就替你办这件事。不过,眼前怎么样呢?总要有个名义,你才好替我出面。』 『不必。』胡雪岩说,『我跟你的交情,有张胖子到外面去一说,大家都知道了,替你出面办什么事,人家自然相信。』 『好,好,都随你!』就从这一刻起,王有龄对他便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当天夜里又把酒细谈,各抒抱负。王有龄幼聆庭训,深知州县官虽被视作『风尘俗吏』,其实颇可有所展布,而且读书不成,去而捐官,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子,也就断了金马玉堂的想头,索性作个功名之士。胡雪岩的想法比他还要实际,一个还脱不了『做官』的念头,一个则以为『行行出状元』,而以发财为第一,发了财照样亦可以做官,不过捐班至多捐一个三品的道员,没有红顶子戴而已。 因为气质相类,思路相近,所以越谈越投机,都觉得友朋之乐,胜过一切。当夜谈到三更过后,才由高升提着海运局的灯笼,送他回家。 胡雪岩精力过人,睡得虽迟,第二天依旧一早起身。这天要办的一件大事,就是到信和去看张胖子。他心里在想,空手上门,面子上不好看,总得有所点缀才好。 胡雪岩又想,送礼也不能送张胖子一个人。他为人素来『四海』,而现在正要展布手面,所以决定要博得个信和上下,皆大欢喜。 这又不是仅仅有钱便可了事。他很细心地考虑到他那些老同事的关系、境遇、爱好,替每人备一份礼,无不投其所好,这费了他一上午的工夫,然后雇一个挑伕,挑着这一担礼物,跟着他直到盐桥信和钱庄。 这一下,就把信和上上下下都收服了。大家都有这佯一个感觉,胡雪岩倒霉时,不会找朋友的麻烦,他得意了,一定会照应朋友。 当然,最兴奋的是张胖子,昨天他从胡家出来,不回钱庄,先去拜访东家,自诩『慧眼识英雄』,早已看出胡雪岩不是池中物,因而平时相待极厚。 胡雪岩所以当初去而无怨,以及现在仍旧不忘信和,都是为了他的情分。东家听了他这番『丑表功』,信以为真,着实嘉奖了他几句,而且也作了指示,海运局这个大主顾,一定要拉往,因为赚钱不赚钱在其次,声誉信用有关,这就是钱庄票号的资本,信和能够代理海运局的汇划,在上海的同行中,就要刮目相看了。 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是很厉害的角色,关起门来谈生意,都不肯泄漏真意,胡雪岩说∶『今天我遇见王老爷,谈起跟信和往来的事。他告诉我,现在有两三家钱庄,都要放款给海运局,也不是放款,是垫拨,因为利息有上落,还没有谈定局,听说是我的来头,情形当然不同。张先生,你倒开个「盘口」看!』 张胖子先不答这句话,只问∶『是哪两三家?』 胡雪岩笑了∶『这,人家怎么肯说?』 『那么,你说,利息明的多少,暗的多少?』 『现在不谈暗的,只谈明的好了。』 『话是这么说,』张胖子放低了声音,『你自己呢?加多少帽子?』 胡雪岩大摇其头∶『王老爷托我的事,我怎么好落他的「后手」?这也不必谈。』 『你不要,我们总要意思意思。』张胖子又问,『要垫多少?期限是长是短,你先说了好筹划。』 『总要二十万。』 『二十万?』张胖子吃惊地说,『信和的底子你知道的,这要到外面去调。』 到同行中去调头寸,利息就要高了,胡雪岩懂得他的用意,便笑笑说道∶『那就不必谈下去了。』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张胖子又急忙改口,『你的来头,信和一定要替你做面子,再多些也要想办法。这你不管了,你说,期限长短?』 『你们喜欢长,还是喜欢短?』胡雪岩说,『长是长的办法,短是短的办法。』如果期限能够放长,胡雪岩预备移花接木,借信和的本钱,开自己的钱庄。 张胖子自然不肯明白表示,只说∶『主随客便,要你这里吩咐下来,我们才好去调度。』 这一问胡雪岩无从回答,海运局现在还不需用现银,只要信和能够担保。 而他自己呢,虽然灵机一动,想借信和的资本来开钱庄,但这件事到底要跟王有龄从长计议过了,才有动手,眼前也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样踌躇着,张胖子却误会了,以为胡雪岩还是想在利息上『戴帽子』,自己不便开口,所以他作了个暗示∶『雪岩,我们先谈一句自己弟兄的私话,你现在做了官,排场总要的,有些用度,自己要垫,我开个折子给你,二千两的额子以内,随时支用,你有钱随时来归,利息不计。』 胡雪岩明白,这是信和先送二千两银子,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收了他这二千两,信和有什么要求,就非得替他办到不可。不过胡雪岩也不便峻拒,故意吹句牛∶『这倒不必。信和是我「娘家」,我有钱不存信和存哪里?过几天我有笔款子,大概五六千两,放在你们这里,先做个往来。』 『那太好了。你拿来我替你放,包你利息好。』 『这再谈吧!』胡雪岩问道∶『信和现在跟上海「三大」往来多不多?』 『还好。』 这就是不多之意,胡雪岩心里有些嘀咕,考虑了一会,觉得不能再兜圈子了,尔虞我诈,大家不说实后,弄到头来,会出乱子。 于是他换了副神态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海运局跟你做了往来,信和这块牌子就格外响了。我总竭力拉拢。不过眼前海运局要信和帮忙。这个忙帮成功,好处不在少数。』 一听这话,张胖子越发兴奋,连连答应∶『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话未说之先,我有句话要交代。』胡雪岩神色凛然地,『今天我跟你谈的事,是抚台交下来的,泄漏不得半点!倘或泄漏出去,闯出祸来,不要说我,王老爷也救不了你,做官的人不讲道理,那时抚台派兵来封信和的门,你不要怪我。』 说得如此严重,把笑口常开的张胖子吓得脸色发青,『唷!』他说,『这 不是当玩儿的。等我把门来关起来。『 关上房门,两个并坐在僻处,胡雪岩把那移花接木之计,约略说了一遍,问张胖子两点∶第一,有没有熟识的粮商可以介绍。第二,肯不肯承诺保付。 这风险太大了。张胖子一时答应不下,站起来绕室徘徊,心里不住盘算。 胡雪岩见此光景,觉得有动之以利的必要,便把他拉住坐下,低声又说∶『风险你自己去看,除非杭州到上海这一段水路上,出了纰漏,漕船沉掉,漕米无法归垫,不然不会有风险的。至于你们的好处,这样,好在日子不多,从承诺保付之日起,海运局就算借了信和的现银子,照日拆计息,一直到跟粮商交割清楚为止。你看如何?』 这一说,张胖子怦怦心动了,不须调动头寸,只凭一纸契约,就可以当作放出现款,收取利息,这是不用本钱的生意,加以还可借海运局来长自己的声势,岂不大妙? 张胖子利害相权,心思已经活动、做生意原来就是靠眼光,有胆气,想到胡雪岩当初放那五百两银子给王有龄,还不是眼光独到,甚至连张『饭票子』都赔在里面,在他个人来说,是背了风险,但如今来看,这笔生意他是做对了。 由于胡雪岩的现成的例子摆着,张胖子的胆便大了,心思也灵活了,他已决定接受胡雪岩的建议,但不便当时就作决定,还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到藩台衙门去摸一摸底,看看漕米运到上海的情形,藩台对王有龄是怎样一种态度?只有这两层上没有什么疑问,这笔生意就算做定了。 于是他说∶『雪岩!我们自己弟兄,还有说不通、相信不过的地方?这就算八成帐了!不过象这样大的进出,我总要向东家说一声,准定明天午刻听回话,你看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不过我也有句话,大家都是替人家办事,身不由主。 我老实说,也不必明天午刻,索性到后天好了,一过后灭,没有回话,我也就不必再来看你,省得白耽误工夫。『 这就是说定了一个最后限期。张胖子觉得胡雪岩做事爽快而有担当,十分欣赏,连连点头答应。 回到海运局跟王有龄见面,互道各人商谈的结果。王有龄十分兴奋,说这天上午非常顺利,先去看了麟桂,说抚台已有表示,差额由藩库先垫,今年新漕中如何加派来弥补这笔款子,到时候再定办法,不与王有龄相干。又去看了抚台,黄宗汉吩咐,只要事情办得快,多花点钱无所谓。他还拿出两道上谕来给王有龄看,一道是八旗京兵有十五万之多,须严加训练,欠饷要设法发清,通谕各省,从速解运漕米银两,以供正用。一道是酌减文武大臣『养廉』银,以充军饷。可见得朝廷在粮饷上调度困难,如能早日运到,黄宗汉答应特保王有龄升官。 『照这一说,事情就差不多了。』胡雪岩心知张胖子要去打听情形,既然藩司有此确实表示,信和这方面当然可以放心,不必等张胖子正式回话,便可知事已定局,『该商量商量,好动身到上海去寻「户头」了。』 『我想这样,请你陪了我去,局里当然要派两个人,那不过摆摆样子,事情全靠你来办。』 胡雪岩想了想答道∶『真的要我来办,得要听我的办法。』 『好!』王有龄毫不迟疑地答就,『全听你的。』 为了办事方便,王有龄到底下了一通『关书』,聘请胡雪岩当『司事』, 在签押房旁边一个小房间办事,作幕后的策划。首先是从藩库提了十万两银子过来,等跟信和谈好了保付的办法,把这笔款子存入信和,先划三万两到上海大亨钱庄。这三万两银子,一万两作公费使用,二万两要替黄宗汉汇到家乡,当然那是极秘密的。 然后,胡雪岩在局里挑了两个委员,一个是麟桂的私人姓周,一个跟粮道有关系姓吴,请王有龄下条子,『派随赴沪』,同时每人额外先送二百两银子的旅费,周、吴二人原来有些敌视胡雪岩,等打听列这于排出于他的主张,立刻便倾心结交。 胡雪岩又把张胖子也邀在一起,加上庶务、厨子、听差、上上下下一共十个人,雇了两只『无锡快』,随带大批准备送人的土产,从杭州城内第一座大桥『万安桥』下船,解缆出关,沿运河东行。 这时是三月天气,两岸平畴,绿油油的桑林,黄澄澄的菜花,深红浅绛的桃李,织成一幅锦绣平原。工有龄诗兴大发,倚舷闲眺,吟哦不绝。但别的人没有他那么雅兴,周、吴两委员,加上胡雪岩、张胖子正好凑成一桌麻将。 打牌是张胖子所提议的,胡雪岩欣然附议。张胖子便要派人到头一条船上去请周、吴二人,一个说,『慢慢!摆好桌子再说。』 胡雪岩早有准备的,打开箱子,取出簇新的一副竹背牙牌,极精致的一副筹码,雪白的牙牌,叫船家的女儿阿珠来铺好桌子,分好筹码。两面茶几,摆上果碟,泡上好茶,然后叫船家停一停船,搭上跳板,把周、吴两委员请了过来。 一看这场面,两人都是高兴得不得了,『有趣,有趣!』周委员笑着说道∶『跟我们这位胡大哥在一起,实在有劲道。』 『闲话少说,』吴委员更性急,『快坐下来。怎么打法?』 于是四个人坐下来扳了位,张胖子提议,一百两银子一底的『幺半』,二十和底,三百和满贯。自摸一副『辣子』,三十两一家,便有九十两进帐。 『太大了!』周委员说,『自己人小玩玩,打个对折吧!』 『对,对,打对折。』吴委员也说,『我只带了三十两银子,不够输的。』 『不要紧,不要紧!有钱庄的人在这里,两位怕什么?』胡雪岩一面说,一面给张胖子递了个眼色。 张胖子会意了,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来,取了两张一百两的放在周,吴二人面前,笑着说道,『我先垫本,赢了我提一成。』 『输了呢?』吴委员问。 『输了?』胡雪岩说,『等赢了再还。』 这是有赢无输的牌,周、吴二人越发高兴。心里痛快,牌风也顺了,加以明慧可人的阿珠,一遍遍毛巾把子,一道道点心送了上来,这场牌打得实在舒服。 四圈打完,坐在胡雪岩下家的周委员,一家大赢,吴委员也还不错,输的是张胖子和胡雪岩,两个人的牌品都好,依旧笑嘻嘻地毫不在乎。 等扳了位,吴委员的牌风又上去了,因为这四圈恰好是他坐在胡雪岩的下家。再下一家是周委员,吴委员只顾自己做大牌,张子出得松,所以周委员也还好,氽出去有限。 八圈打完,船已泊岸,天也快黑了,自然歇手。算一算筹码,吴委员赢了一底半,周委员赢了一底,张胖子没有什么输赢。但有他们两家一成的贴 补,也变成了赢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大输,连头钱在内,成了『四吃一』。 『摆着,摆着!』周委员很大方地说,『明天再打再算!』 『赌钱赌个现!』胡雪岩说了句杭州的谚语,『而况是第一次,来,来兑筹码,兑筹码!』 胡雪岩开『枕头箱』取出银票,一一照付,零数用现银子补足,只看他也不怎么细算,三把两把一抓,分配停当,各人自已再数一数,丝毫不差。 吴委员大为倾服,翘起大拇指赞道∶『雪岩兄,「度支才也」!』 他肚子里有些墨水,这句引自《新唐书》,唐明皇欣赏杨国忠替他管赌帐管得清楚的褒语,胡雪岩却听不懂,但他懂得藏拙,料想是句好话,只报以感谢的一笑,不多说什么! 最后算头钱,那是一副牌、一副牌打的,因为牌风甚大,打了十六七两银子,胡雪岩把筹码往自己面前一放,喊道∶『阿珠!』 阿珠正帮着她娘在船梢上做菜,听得招呼,娇滴滴答应一声∶『来了!』 接着便出现在船门口,她系一条青竹布围裙,一面擦着手,一面憨憨地笑着,一根乌油油的长辫子从肩上斜甩了过来,衬着她那张红白分明的鹅蛋脸,那番风韵,着实撩人。 胡雪岩眼尖,眼角已瞟见周、吴二人盯着阿珠不放的神情,心里立刻又有了盘算,『来,阿珠,四两银子的头钱。』他说∶『交给你娘!』 『谢谢胡老爷!』阿珠福了福。 『你谢错人了!要谢周老爷、吴老爷。喏!』他拈起一张银票,招一招手,等阿珠走近桌子,他才低声又说∶『头钱不止四两。周老爷、吴老爷格外有赏,补足二十两银子,是你的私房钱。』 这一说,阿珠的双眼张得更大了,惊喜地不知所措,张胖子便笑道∶『阿珠!周老爷、吴老爷替你办嫁妆。还不快道谢!』 『张老爷最喜欢说笑话!』阿珠红云满面,旋即垂着眼替周、吴二人请安。 『这倒不能不意思意思了!』吴委员向周委员说。于是每人又赏了十两。 在阿珠,自出娘胎,何曾有过这么多钱?只看她道谢又道谢,站起身来晃荡着长辫子,碎步走向船梢,然后便是又喘又笑在说话的声音,想来是把这桩得意的快事在告诉她娘。 大家都听得十分有趣,相视微笑。就这时听得外面在搭跳板,接着是船家招呼∶『王大老爷走好!』 王有龄过船来了,大家一剂起身迎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信笺,兴冲冲地走了进来,笑着问周、吴二人∶淘*书*客|www.taoShuke.Cn『胜败如何?』 属官听上司提起赌钱的事,未免不好意思,周委员红着脸答道∶『托大人的福!』 『好,好!』王有龄指着张胖子说,『想来是张老哥输了,饯庄大老板输几个不在乎。』 『理当报效,理当报效。』 说笑了一会,阿珠来摆桌子开饭。『无锡快』上的『船菜』是有名的,这天又特别巴结,自然更精致了。 除此以外,各人都还带得有『路菜』,桌子上摆不下,另外端两张茶几来摆。胡雪岩早关照庶务多带陈年『竹叶青』,此时开了一坛,烫得恰到好处,斟在杯子里,糟香四溢,连一向不善饮的周委员,都忍不住想来一杯。 这样的场合,再有活色生香的阿珠侍席,应该是淳于髡所说的『饮可八斗』的境界,无奈有王有龄在座,大家便都拘束了,他谈话的对象也只是一个吴委员,这天下午倚舷平眺,做了四首七绝,题名《春望》,十分得意,此时兴高采烈地跟吴委员谈论,什么『这个字不响』,『那个字该用去声』,大家听不大懂,也没有兴致去听,但礼貌上又非装得很喜欢听不可的样子,以致于变成喝闷酒,嘉肴醇醒,淡而无味,可餐的秀色,亦平白地糟蹋了,真是耳朵受罪,还连带了眼睛受屈! 胡雪岩看看不是路数,一番细心安排,都叫王有龄的酸气给冲掉了。好在有约在先,此行凡事得听他作主,所以他找了个空隙,丢过去一个眼色,意思请他早些回自己的船,好让大家自由些。 王有龄倒是酒酣耳热,谈得正痛快,所以对胡雪岩的暗示,起初还不能领会,看一看大家的神态,再细一想,方始明白,心头随即浮起歉意。 『我的酒差不多了!』他也很机警,『你们慢慢喝。』 于是叫阿珠盛了小半碗饭,王有龄吃完离席。胡雪岩知道他的酒不曾够,特地关照船家,另外备四个碟子,烫一斤酒送到前面船上。 『好了!』周委员挺一挺腰说,『这下可以好好喝两杯了。』 略略清理了席面,洗盏更酌,人依旧是五个,去了一个王有龄,补上一个庶务,他姓赵,人很能干,不过,这几天的工夫,已经让胡雪岩收服了。 『行个酒令,如何?』吴委贝提议。 『我只会豁拳。』张胖子说。 『豁拳我倒会。』周委员接口,『就不会喝酒。』 『不要紧,我找个人来代。』胡雪岩便喊∶『阿珠,你替周老爷代酒。』 『嗯。』阿珠马上把个嘴撅得老高,上身摇两摇,就象小女孩似地撒娇。 『好,好!』胡雪岩也是哄小孩似地哄她,『不代,不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