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到那时,我要叫王美人她们都像人猪一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刘荣打断她的话:“母亲谨言,须防隔墙有耳。” 刘荣怎知,方才这一番话,已给他带来了塌天大祸。 第一部分 公元前151年的盛夏第7节 深宫夜弑君 点点晶莹的星光,与弯弯的钩月,在墨绿色的夜空中,闪烁着迷人的色彩,使广袤无际的天宇愈发神秘莫测。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中,也在演绎着千千万万的故事。或缠绵,或热烈,或悲戚,或辛酸……人间万物从来都是在悲欢离合的五色液中,从天子到黎民概莫能外。 长公主刘嫖的府邸灯火辉煌,只有西南角花园一带清静雅寂。葡萄架下的斑驳暗影里,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小厮惶惶而立。从他那不时移动的脚步中,可见他内心的惴惴不安。 一盏朱红纱灯引路,一阵异香袭来,雍容华贵的长公主来到小厮面前,并且一改往日那盛气凌人的口吻,代以和蔼可亲的口气:“你一定要面见本宫,想必是有要事。” “是的,若非事关重大,怎敢惊动公主大驾。” “本宫这不是来了吗?”刘嫖言语愈发轻柔,“有什么话慢慢说,本宫是会论功行赏的。” 这小厮本是太子刘荣身边近侍,被刘荣视为亲信,故而凡事俱不避他。昨日同栗姬的对话,被这小厮从头到尾听了个真真。刘荣怎知长公主的心计,为了掌握太子府的动态,这小厮便是她派入太子府中的。想不到如今真的就收到了成效,听小厮将太子之言学说一遍,刘嫖心中窃喜,但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啊,这事算不得什么,也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回去后还要时刻留心太子的一切行动,如有异常,速来报知,本宫是不会亏待你的。”长公主赏了小厮一锭十两白银,小厮千恩万谢辞别而去。 长公主此刻心潮翻卷,这消息堪称是求之不得,她似乎看到了太子被废的曙光,更加坚定了向这一目标挺进的决心。 几乎与此同时,刑部大牢门外,一乘四抬官轿在大门外落下,栗姬轻车简从来到牢门。 亲信太监上前叫门:“门上哪个在?” “这是刑部大牢,何人大胆在此大呼小叫?” “叫你们狱吏速来回话。” “你好大的口气,有事明日天明再办。” “你知道什么人前来探监?倘有迟慢,小心你的脑袋。” “你不用吓唬人,还会是皇帝天子不成?” “都说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想不到果真如此。”太监亮出招牌,“虽说不是万岁到此,也是栗姬娘娘前来。” 守门的狱卒一听未免惊慌:“此话当真?” “谁和你玩笑,快叫狱吏迎接凤驾。” 很快,狱吏将门打开,把栗姬迎入院中。恭恭敬敬一揖:“娘娘千岁乘夜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哀家要与栗卿大人见上一面。” “这……” “怎么,为难不成?” “娘娘千岁,栗大人乃是钦犯,刑部早有明律,未判之钦犯是严禁家属探视的。” “别人不成,难道哀家不能例外吗?” “这,只恐万岁怪罪下来,小吏担待不起。” “难道你就不怕我这娘娘怪罪吗?” “这,”狱吏犹豫一下,“娘娘,小吏拼着天大干系,私放千岁与令兄相见,万望有话快说,以免夜长梦多走漏风声。” “那就多谢你了。” 狱吏将栗姬引至栗卿的牢房,叮嘱几句即抽身离开。栗姬吩咐太监在门外守护:“别叫任何人靠近,要寸步不离。” 栗卿见到妹妹,真是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莫非是请了圣旨,万岁恩准了不成?” “哪里,我是自做主张闯来的。” “这若叫万岁知晓,又是欺君之罪。” “反正已同万岁闹僵,还顾得那么许多。” “也好,为兄正有些肺腑之言要告知。”栗卿不放心地又问,“你我的交谈,不会被人听去吧?” “门外有我的人守护,万无一失。” “妹妹,看起来为兄是被长公主刘嫖那个婊子捉弄了。” “此话怎讲?” “是她三番两次鼓动我上本,说什么万岁做做拒绝的样子,就会准下本章,看来我们全都上当了。” “刘嫖本不是块好饼,我曾当面羞辱于她,自视高贵的长公主,她能不蓄意报复吗?” “有刘嫖居中挑拨,看来我命休矣。” “兄长,妹妹便拼着一死,也要救兄长出狱。” “傻话,皇上要杀能由得你吗?”栗卿深知自身的处境,“况且你在万岁心中业已失宠。”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呀!” “而今能在万岁面前说得上话的,就只有太子了。” “可是太子他……” “妹妹,这事无论如何不能把太子牵扯进来。”栗卿急切地叮咛。 “这却为何?” “我们必须保住太子,将来方有出头之日。” 栗姬正愁难以将太子不为舅父求情之事告知,听此言赶紧接话:“太子之意也是如此,他说为了长久打算,舅父只能做出牺牲了。” “太子所说有理,眼下必须忍辱负重。” “那就眼睁睁看着兄长你,你……”栗姬悲痛哽咽,说不下去了。 “妹妹不要伤感,只要将来太子即位,我便碎尸万段也值得。” “有刘嫖那个阴险狡诈的女人,倘若兄长不在,她会坐等刘荣儿即位吗?定会不遗余力地谋算太子,只怕太子之位也不长久啊!” 栗卿不觉半晌无言,他觉得妹妹所言极是,刘嫖为她自己安危着想,也会设法算计太子。 栗姬感到自己的话说中要害,更为急切地问道:“兄长,这便如何是好?” 栗卿已是苦思片时,他将牙齿一咬,目露凶光地说:“有道是‘无毒不丈夫’,看来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栗姬未能领会:“却是对谁下手?” 栗卿反问:“太子何时方可即位?” “自然要在万岁百年之后。” “假如当今皇上今夜暴病身亡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那太子明日就当即位。”栗姬苦笑一下,“万岁他身体好着呢,怎会突然辞世?” “何不设法让他早赴黄泉呢?” 第一部分 公元前151年的盛夏第8节 绝妙的主意 “这!”栗姬大吃一惊,旋即摇摇头,“要我投毒怕是难以奏效,万岁他近日根本不进我的云阳宫。” “不是用你,”栗卿压低声音,“我要派人行刺!” “啊!”栗姬怔了片刻,“这可是比登天还难,皇宫内院重重卫兵,怎能近身入内呀?” “有武艺还愁进不了皇宫?”栗卿将他的想法道明,“这难道不是个绝妙的主意吗?” “依兄长之言进宫却也不难,但是何人有此胆量,有此高超的武艺呢?”栗姬言道,“这不是一般武士能办得到的。” “我府中的长随叶影,便有惊人武功在身,已跟我多年,对我绝无二心,派他行刺万无一失。” “那,你又如何布置他去行事?” “这些都要有劳妹妹你了。” “怕他是不相信我的话呀!” 栗卿摘下身带的玉NB023:“有此为证,叶影定然深信不疑。” 栗姬接过玉NB023,不觉有几分悲壮:“这要是失手,你我二人,还有栗家九族的性命都要不保。” 栗卿劝慰说:“人生就是一场赌博,非败即胜,何况此举经过精心谋划,至少有九成胜算,你就放心大胆去做吧。” 突然,传来一声震耳的喷嚏,很近也很清晰,似乎就在门外。栗卿一惊:“何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栗姬推开屋门张望,只有他的亲信太监在相距一丈远处放哨。回头对栗卿说:“没有外人,也许是我的太监。” “这事好不奇怪。” “这太监绝对可靠,漫说是我们在室内的谈话他不会听到,即使是听到了,也不会坏事的。” 栗卿虽说还有疑心,但事已至此,又无其他可疑之处,就叮嘱栗姬:“回去抓紧实施,明晚就要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好吧,兄长静候佳音。”栗姬攥着玉NB023走了,她感到掌心的玉NB023有千斤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大门前,狱吏笑嘻嘻在门前迎候:“娘娘千岁,体己话说透了,这时间可是够长了。” “啊,不过是安慰一番。”栗姬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忍不住问,“怎么,还有怀疑不成?” “哪里,小人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对娘娘千岁生疑。”狱吏恭恭敬敬将栗姬送走。 繁华喧嚣的都城,又迎来新的一天。皇宫与街市一样,看似与往常并无二致,但每日都在发生着不同的变化。 刘嫖端坐在景帝的对面,景帝对她频繁地进宫似乎有几分厌烦:“皇妹又早早进宫,该不是又有大事吧?” “皇兄错矣,莫以为妹妹无事自扰,今日入宫,是关系到圣上的性命。” “有这么严重?”景帝的口吻显然是漫不经心。 “皇兄,太子已生谋逆之意。”刘嫖为引起景帝重视,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抛出主题。 景帝一惊,继而镇定下来:“皇妹,你该不是有意耸人听闻吧?” “这等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岂敢戏言。” “但不知有何为证?” “俗话说,要知心腹事,但听背后言。万岁要斩栗卿,栗姬搬太子向万岁求情,而太子见了万岁之面,未敢明言,兄皇可知其中奥妙?” “太子言道,不敢干预朝政,当面所言,甚是明理啊!” “兄皇差矣,他在东宫对栗姬言道,且让栗卿做出牺牲,保住他太子之位,一旦继位,一切还不是新皇为所欲为。” “有这等事?”景帝欲信又疑,“太子背后之言,皇妹如何知晓。” “实不相瞒,太子的贴身小厮,早已为我收买,是我安在他身边的耳目,太子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景帝不禁睁大了吃惊的眼睛:“想不到你也有这一手。” “怎么,这是兄皇用过的手段吗?” “哪里,朕一国之主,怎能行此不义之举,”景帝自知失言,急忙掩饰,“朕倒是要问问长公主,你该不会在朕的身边也安有眼线吧?” “妹妹还未吃熊心豹胆,不敢做此欺君罔上之事。”刘嫖为使景帝放心,特地发誓,“若有分毫过错,甘领死罪。” “这朕就可以睡安稳觉了。” “兄皇,你可安稳不得。” “怎么,你还要对朕另使手段?” “不是妹妹,而是太子。” “太子?他还会加害于朕吗?” “兄皇试想,太子与栗姬既有继位翻天之念,只怕就等不得圣上百年之后了,那就一切手段都可能用上。”刘嫖显然是在加强景帝的恐惧感,“我的兄皇,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从今往后可要时刻留意啊!” “这,可是难煞朕躬了。”景帝皱起眉头,“饮酒用膳品茶要防投毒,行走坐卧要防行刺,可说是时时刻刻有危险,这不是防不胜防吗?” “兄皇所言极是,害人者在暗处,你在明处,而且你难以分辨身边人谁是太子、栗姬的爪牙。老虎尚有打盹时,圣上也难免有疏漏之处,一时失误防范不到,便有杀身之祸呀!” “妹妹一说,朕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只恐兄皇不肯。” “你且讲出来。” “为今之计,只有废了太子方为上策。” “这,”景帝明显犹豫,“无谋反大罪,太子焉能轻言废立。” “难道兄皇还留他日后翻天吗?” 景帝沉吟。 刘嫖又晓以利害:“栗姬为人,兄皇最明白不过,刘荣即位,王美人和圣上所有的姬妃、太子公主,都难免杀身之祸啊!” 景帝一时无语,显然是动心了。 总管太监来到景帝身边,附在他耳旁低声说了些悄悄话。只见景帝略为迟疑一下,然后站起身来说:“妹妹,你先坐这儿等候片刻,朕去去就来。” 刘嫖心中好不纳闷,皇上这样匆匆离开,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大约一刻钟后,景帝方才转回。但他的脸色异常难看,明显是生气的模样。 刘嫖试探着问道:“兄皇,适才出去为何,是不是栗姬来闹事,圣上气色怎就这样不佳?” “虽不是栗姬来寻闹,但也与她有关。”景帝有些伤感地,“看来一切都应了妹妹之言。” 刘嫖立刻觉出事情与方才自己的话题有关系,便追问说:“兄皇何妨明告,也让妹妹帮你拿个主意。” “不幸为你言中啊。”景帝叹息一声,“事情是这样的……” 刘嫖听罢,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不到他们真就如此歹毒,若不是兄皇事先安排了耳目,这,这岂不是要遭他们的毒手。” “妹妹,此事当如何处置?”景帝让刘嫖拿主张,“把他们立即全都抓来,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刘嫖想了想:“这样不妥!万一他们咬定不认账,岂不要费周折,莫如将计就计……” 景帝听得频频点头:“此计甚好,也可验证一下他们是否确有此阴谋,如果实施,便人证物证俱在了。” 夜的帏幕笼罩了皇宫的绿瓦红墙,一切都融入无边的黑暗中,树枝和花草在夜风里轻轻摇动。一个骄健的身影,像无声的黑色闪电,在夜色中穿行。很快,摸到了灯火阑栅的五柞宫。御书房内,景帝背窗而坐,正在烛光下观书,似乎是被书中的情节所吸引,聚精会神得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不见一个卫士,也不见一个太监,黑衣刺客心中大喜,暗说这真是天助成功。他就是受命前来行刺的叶影,当栗姬手执玉NB023向他交待任务时,叶影是抱着以死报主的心情进宫的。虽说自己武功卓越,但皇帝身边戒备森严,岂能轻易得手。及至见到眼前的情景,他自信皇上是难逃一死了。凭他的武艺,用什么办法都可将读书的万岁置于死地。他毫不迟疑地取出七星连环弩,隔着窗纸对准皇上的后背,食指一勾,钢针般大小的七支弩箭衔尾射出,室内的皇上惨叫一声,趴在桌案上头一歪便不动了。 第一部分 公元前151年的盛夏第9节 一张网从天而降 叶影得手后喜不自禁,转身刚要撤离,一张绳网从天而降,将他团团罩住。哪里容得他拔出利刃割破逃脱,七八支挠勾齐上,将他连皮带肉勾了个结结实实,黑衣破碎,鲜血淋漓。几名武士过来,三下五除二,将他倒剪双臂,五花大绑,推进了宫室。 叶影一眼望见皇上俯身桌上,脸部扭曲变形,口鼻流出黑血,已是气绝身亡,放声大笑起来:“我叶影便死也死得值了,昏君死在我手,总算不负主人矣!” “蟊贼,你是不是笑得太早了?”刘嫖从内室步出,“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这是谁。” 随着话音,景帝也从内室中气呼呼走出:“大胆叶影,胆敢对朕行刺,犯下了灭门之罪。” “啊!”叶影见到景帝大吃一惊,再看那伏案已死的人,只不过是皇帝装束,显然是别人假扮。 “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景帝怒问。 刘嫖翻翻死者的眼皮,见人已死定,对景帝不无扇动地说:“想来真是怕人,若不是预有防备,兄皇就是这样的下场了。” 景帝怒气不息,逼问叶影:“快招。” 叶影报以冷笑:“既已失手,有死而已,我是不会出卖主人的。” 刘嫖冷笑一声:“其实,你说不说都无所谓了,事情是明摆着的,万岁既已知你来行刺,还会不知是谁派你前来吗?” “这,”叶影一想也是,不由暗恨栗姬,手指景帝,“我叶影一身武艺,要不是他们办事不密走漏风声,是不会让你活命的。” 景帝气得全身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嫖在一旁规劝:“兄皇,不要再与他多费唇舌了,立即传旨押栗卿进宫,召栗姬和太子同来现场对质。” “现在?”景帝恍然如在梦中,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未能冷静思考,“是不是太仓促了,明日如何?” “兄皇,叶影不能回去交差,栗姬他们必然警觉,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坏事,不能再给他们可乘之机。” “好吧。”景帝也无更多主张,就依从刘嫖之言一一传旨。 栗姬奉召第一个来到五柞宫,偌大的厅堂里只有总管太监一人。她便大呼小叫起来:“皇上呢,皇上在哪里?他传旨召见,人为何不在?”栗姬其实是以此来壮胆,因为叶影来行刺她心知肚明,但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也许是得手了,也许是失手遭擒了。 总管太监并无过多言语:“娘娘稍候,万岁就到。” 栗姬也不明白总管之言的真伪,正在纳闷之际,却见太子刘荣匆匆来到:“皇儿,你为何进宫?” “父皇召见哪。”刘荣奇怪地反问,“母亲缘何在此?” “不用再多问了。”说话间,栗卿被押进厅堂,“一切全完了,你我三人看来都活不过今天了。” “怎么,叶影他,他……”栗姬不想把失手二字说出口。 刘荣睁大惊愕的双眼:“母亲,舅父,发生了什么事?” 太监打起通向内室的黄锻门帘:“都进来吧,万岁爷在里面。” 三人进入内室,看到被捆绑的叶影立时都傻眼了,栗姬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栗卿则是低下了头,刘荣不明就里,茫然不知所措。 叶影气得哼了一声:“栗大人,我好恨,恨你办事不密。若不是你走漏风声,这中了弩针而亡的替身太监,就是昏君了。” 栗卿慢慢抬起头:“昏君,我自知必死无疑,但死也要死个明白,你莫非有未卜先知的神算,怎就知我派人行刺?” “好,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刘嫖双掌一拍,“出来。” 狱吏应声从后面走出。 “你!”栗卿有些诧异。 “难道栗大人忘记,在你与栗姬娘娘密谋时,有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狱吏一副调侃的样子。 “你,你莫非会隐身术不成?”栗卿越发费解。 “不管我在何处藏身,总之你们的密谋全都逃不过我的双耳,我才报告圣上,方能预有防备。”狱吏打趣说,“栗大人,你是够精明了,但还是失算了,我主圣德天佑,天命不可违呀。” 原来,在拘押栗卿的囚室隔壁,就是一间夹层,壁墙只以木板为隔,囚室的对话可以一字不漏地传到夹层。而那日夜间,狱吏将头部紧靠在板壁上,积存的尘土吸入鼻孔,控制不住打了个大喷嚏,幸好没有引起栗卿的警觉。 刘嫖得意地问:“栗大人,人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咳!”栗卿长叹一声,“天亡我也。” 刘荣已觉出大局不妙,“扑通”一声跪倒在景帝面前:“父皇,这一切都与儿臣无关哪。” 栗卿为太子之言提醒:“万岁,要杀要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太子一丝不知。” 刘嫖冷笑:“怎么,还想等太子日后登基时翻案吗?做你的白日梦去吧,你们是合伙谋害万岁,谁也休想撇清。” 景帝始终苦着脸:“栗卿竟敢派人谋杀朕躬,且是主谋,其罪本当凌迟,朕格外开恩,枭首示众。” 栗卿依旧昂首挺胸,被人推下去了。 “万岁,太子亦当同罪。”刘嫖叮嘱刘荣。 “这……”景帝毕竟有骨肉之情,“密谋时太子并未在场,当与太子无干。” “兄皇,不能忘记小厮之言,百年之后,太子一旦继位,就会翻天哪。”刘嫖加重语气。 想到日后,景帝也禁不住不寒而栗:“这……” “兄皇,斩草要除根,不能留后患。”长公主一心要问刘荣死罪。 景帝不忍要亲生儿子性命,思忖一番后降旨:“太子失德,但无死罪,着即废了太子之位,改封临江王,明日离京赴任,无旨不得入京。” “谢万岁不斩之恩。”刘荣虽说极不情愿,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不过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皇儿!”栗姬眼见得要与儿子分离,悲悲切切拉住刘荣的手不肯放开,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刘嫖下令:“带下去。” 太监和武士生拉硬拽将刘荣扯走了,栗姬哭啼啼追到门前。 刘嫖看一眼景帝:“兄皇,栗姬可是主犯,是必死无疑的。” 景帝从内心反感栗姬,但真要将她处死,心中又觉不忍。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想起以往相亲相爱时的情景,叹口气说:“按说栗姬依律当斩,只是她兄长业已伏诛,儿子又赶出了京师,已是够可怜了,且饶她一条性命,打入冷宫,永不得再见朕面。” 栗姬哭喊哀求,全都已无济于事,刘嫖见景帝似有不忍之意,急忙叫武士把栗姬拖走了。 第一部分 公元前151年的盛夏第10节 低垂的阴霾 低垂的阴霾,飘零的冷雨,伴随着砭人肌骨的凄风,长安城外的十里长亭,愈发显得孤独清冷。没有人欢马叫的场面,没有以往威风八面的仪仗,没有前呼后拥的侍卫随从,昨日今天的对比竟是这等强烈,刘荣像经霜的枝叶一样打不起精神,他彻底蔫了。 负责护送的中尉郅都没好气地训斥道:“我的王爷,你倒是走啊,像你这样磨磨蹭蹭,驴年马月能到江陵啊!” “将军还当宽容一二,小王自幼不曾走这远的路,而今两腿犹如铅重,是一步也挨不动了。” “怎么,难道让本将军背着你赶路吗?”郅都抬腿一脚狠踢过去,“你就是爬也得爬去。” 刘荣被踹了个大前趴,挣扎着坐在地上喘粗气:“郅将军,请看在小王年幼的份上,帮我雇一辆车吧!” “顾车,你有钱吗?”郅都蔑视地冷嘲热讽,“你而今不是太子了,被废就等于是废人一个,身无分文还想摆谱,做梦去吧!” 刘荣摸摸索索从胸前掏出一柄手指长的金如意,“将军,这是母亲送我的生日礼物,看能否变卖一下以为雇车之费用。” 郅都一把接过,看得出做工精细,足色赤金,至少也要价值几百两白银,立时揣到自己怀中:“好吧,算我倒霉,摊上你这个苦差事。等着,我去给你雇车。” 少许,伴随着一阵阵“吱吱扭扭”的响声,一辆牛车来到了刘荣面前。驾车的车夫跳下车辕,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左眼是明显的玻璃花,在冷风中鼻涕哈拉子一齐流下来,说话也是嗑嗑巴巴:“上,上,车吧!” 刘荣再看这辆车,一头老牛瘦得皮包骨,木车棚子眼看就要散架,打补丁的布篷坏损了多处,风一刮呼呼达达。 郅都不耐烦地催促:“你倒是上车呀!” 刘荣心说,给你那样一柄金如意,就雇来这样一辆破车,但他不敢直言:“这车,只恐是挨不到江陵。” “嫌它不好,皇上的銮驾好,可惜你没那个福分。痛快上车吧,再不上我就打发回去了。” 落到这步田地,刘荣还能说什么呢,只得极不情愿地爬上了破牛车。一路晓行夜宿,栉风沐雨,历尽千辛万苦,这一日总算是熬到了江陵。 郅都到江陵府衙去投递公文,刘荣就在衙前等候。半个时辰过去,也不见江陵府官吏出迎。好一阵子,郅都才和一个衙役一同出来。两个人也没怎么理睬他,只是打个招呼让刘荣跟着走。 拐过几条街巷,到了城东北角十分偏辟的地方。前面是一所破败的关帝庙,刘荣跟着走进荒凉的庭院。 郅都告诉刘荣:“这里就是你的住处,自己看哪间屋子好,随你挑拣一处下榻。” 刘荣逐屋看了看,不是缺门少窗,就是顶漏墙破,而且各屋全都是潮湿发霉,那气味呛入肺腑令人作呕。刘荣手掩鼻子后退几步:“这里,实在是难以安眠。” “而今你不是太子了,还想住你那个东宫啊?你将就着住吧!” “我,”刘荣胆怯地看着郅都,“请将军通融一下,给换个住处吧,好歹我还是临江王呢!” “你就别再做美梦了,实话告诉你,还嫌地方不好呢,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千之喜了。” “这……”刘荣无话可说了,乖乖地蜷缩在潮湿的屋地上。 衙役将郅都领走了,自然是酒肉款待。刚端起杯未及下咽,长公主的信使从京城赶到,交给郅都密信一封。郅都拆看后当信使面烧掉,信使随后马不停蹄回京复命去了。 郅都哪里还顾得上喝酒,他重又走回破败的关帝庙。一盏如豆的油灯,照着饥渴交加的刘荣,望见郅都到来,真是如遇救星一般:“郅将军,我已是饥饿难忍,不管是好赖吃食,你总要赏我一些。” “还有心思吃饭?”郅都想起长公主密信中要他尽快结果刘荣性命的指令,琢磨着如何下手。 “而今小王方知,人是铁饭是钢啊!” 郅都见他还是个少年,思前想后不忍下手,心说,还是让他自己了断,也免得日后自己良心受到谴责。便有意渲染说:“殿下,你可知道,栗姬娘娘已被斩首弃尸于市了。” “这,这如何可能!”刘荣当真如受当头一棒,因为他将复出重返京城的一切希望,全都寄托在母亲身上了。 “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我该怎么办哪!” “太子殿下,实不相瞒,京中传来消息,圣上也要将你斩首啊!” “父皇他竟会这样绝情!” “不除掉你,如何册立新太子啊!”郅都引导说,“与其圣旨到身首异处,倒不如自己了断还留个全尸。” “这……” “殿下,这种日子是人过的吗?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俗话说,早死早脱生,也省得活受罪了。” “咳!小王好命苦啊!”刘荣已是无路可走,当夜缢死在关帝庙中。 太子自缢的消息传到京师,传到冷宫,本已心灰意冷的栗姬,也失去了生存的精神支柱,随之精神失常。几日后便病饿交加死在了冷宫。临咽气时,还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儿不当那个受罪的皇帝了,他升天了,接我去享福,他升天了,接我去享福。” 第一部分 公元前151年的盛夏第11节 梁王刺袁鸯 连绵的树木浓荫蔽日,潺潺的溪流清澈见底,一处处碧瓦红栏金顶的亭台楼阁,掩映在万绿丛中,时而可见麋鹿、狐、兔出没。这方圆三百里的东苑,确是个避暑游猎的好去处,比起京都的御用园林上林苑也不相上下。 几头梅花鹿受惊地从树丛中飞跃而出,恰似离弦之箭向前奔逃。一匹白马奔腾在后紧追不舍,马的四蹄几乎已悬空,真是风驰电掣一般。梁王刘武就在马背上张弓搭箭,手一松雕翎飞出,奔逃中的一只鹿应声栽倒,梁王身后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梁王千岁神箭,千岁千千岁!” 形影不离的贴身武士羊胜驱马跟过来:“千岁英武,无人可比,实乃当今天下第一也。” 内史将军韩安国拣来死鹿,呈递到梁王马前:“千岁箭贯麋鹿咽喉,可比当年神箭养由基。” 梁王甚是得意:“百步穿杨,箭射金钱,本王皆如探囊取物,就是箭穿空中麻雀,也是信手可得。” 羊胜走上前来敦请:“千岁到前面水阁小憩,这刚刚射杀的死鹿,即着庖人制成鹿血汤,也好给千岁滋补贵体。” “也好,就依羊将军,跑了这一上午,倒是略觉疲累。”梁王下马,步行踏上通向水阁的栈桥。 水阁是东苑的主建筑,堪称是金碧辉煌富丽无比。四面朱窗洞开,清新的微风徐徐拂入。刘武斜依在锦榻上,乐队演奏起只有皇宫才有的大乐,十八名美女在猩红色的地毡上翩翩起舞。领舞的锦娘则是边舞边唱: 日出睢阳万道霞光, 瑞彩缤纷千般吉祥。 河清海宴百姓安康, 商贾云集市井繁昌。 家有余粮货品琳琅, 战车万乘马壮兵强。 遍观天下惟我梁王, 恭颂梁王万寿无疆。 国相轩丘豹闻声跑来制止:“不能唱,不能这样唱!” 锦娘本能地作罢,歌舞戛然而止。 刘武有些不悦地坐起:“国相这样做,不觉得是扫本王之兴吗?” “千岁,这支歌如何使得?什么‘日出睢阳,万寿无疆’,这都是犯了欺君之罪呀。” “国相未免小题大作了,”羊胜不以为然地说,“我家梁王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立下莫大功劳,便叫一声万岁有何不可?” “羊胜,你住口,你这是将千岁往火坑里推。”轩丘豹怒斥,“你一介武夫懂得什么,此乃犯上歌词,既受千岁恩宠,就当常思图报,心系千岁安危,怎能陷主人于不义,留下无穷隐患。” “不要争了,”刘武不悦地加以制止,“国相与羊将军俱是一番好心,各有其理。” 一匹快马如飞而来,停在栈桥桥头,梁王的心腹谋士公孙诡疾步走进水阁,头上汗水滴落,口鼻气喘吁吁。 刘武好不诧异:“公孙先生,不在国都听事,如此匆忙慌张到此,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千岁,京城有800里加急密信传来,不敢私自拆看,也不敢稍有延误,故而紧急赶到东苑。” 刘武忙不迭接过信,原来是宫中的一个耳目陈太监的密书,急切地拆开从头看下: 殿下钧鉴:近日朝中连发大事。太子刘荣被废江陵后自缢,栗姬冷宫身亡,东宫虚位,觊觎者众,而胶东王蠢蠢欲动…… 刘武让公孙诡将密信展示与众人:“你等皆本王心腹,大家一起看来,之后各陈高见。” 众人看罢密信后,公孙诡抢先表明态度:“千岁,这真是天赐良机,太子之位,非殿下莫属。” 羊胜随即附和:“殿下于国有功,理当承继大统,刘彻小小孩童,其母又仅为美人,千岁自应入主东宫。”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哪!”轩丘豹大声疾呼,“千岁,切勿听信两个迂腐的歪论,自古至今,皆子承父业,岂有弟为太子者!” 公孙诡冷笑一声:“殿下继位并非出自在下之口,而是当今万岁亲口所言,各位当都记得,去岁新春圣上设家宴,席间曾当着窦太后与殿下之面许诺,‘待朕百年之后,把帝位传予梁王’,这是尽人皆知啊!” 羊胜接言:“不错,确有此事,彼时在下恰好在场,窦太后听后甚喜,称赞万岁是个明君。” “酒席戏言,岂可为凭?”轩丘豹反驳。 “此言差矣,有道是君无戏言哪!”公孙诡此时不直接与国相碰撞,他面对刘武,“千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 羊胜与公孙诡向来保持一致:“千岁当抓住时机,即刻进京,谋得太子之位,以便问鼎皇权。” 轩丘豹气得连连跺脚:“有你们这一对迂腐为蠹,非把殿下送上断头台不可。” 刘武不悦地白了国相一眼,他见韩安国始终一言不发,便垂询发问:“韩将军以为此事当如何对待?” “千岁如能得登大宝,自然是万千之喜,也是属下们的福分。但若要争得太子之位,也非寻常唾手可得。依末将愚见,朝中有两人可左右万岁的选择。”韩安国自有见解。 刘武颇感兴趣:“哪两人,请将军点明。” “一是窦太后,一是长公主。” 刘武不觉点头称是:“所言有理,这才是上策。看来韩将军不只满身武艺,更有满腹韬略。” “千岁过奖,末将不敢当。”韩安国建议,“殿下不妨去京城走走,试探一下虚实。” “此言甚合吾意,太后处绝无问题,早就有意让我承继皇位。长公主与我亦姐弟情谊甚笃,想来也会倾向本王。”刘武满怀信心,“即刻返回国都,明日一早动身前往长安。” 梁国国都睢阳,正处于中原腹地。原本是个不足万户的小城,在刘武的野心驱使下,已扩建为周长七十里的大都会。城内还建有王城,宫阙凌云高耸,殿宇富丽堂皇,与京都长安毫不逊色,刘武的起居出行,几与皇帝毫无二致。这日一早,王宫外的校场上,已是人喊马嘶,旗幡招展,车骑拥塞。刘武留下国相监国,带着韩安国护卫,公孙诡、羊胜随行,派信使先行进京报送消息,之后,他浩浩荡荡向长安进发。 今日的五柞宫,笙箫悦耳,歌乐悠扬。栗姬去世后,王美人几乎是专宠了,景帝朝夕不离,在此与她厮守。因为昨夜贪欢,二人起得较迟,日上三竿方进早膳,帝妃边欣赏歌舞边进饮食,倒是其乐融融。 总管太监近前回话:“启秉万岁,太后派人传来懿旨,要万岁过去,有国事商议。” 窦太后是景帝生母,他为人又极其孝顺,闻报即放下匙箸,对王美人说:“爱妃且自用膳,朕去去就来。” “圣上,何必急于一时,还当用完早膳再去不迟。” “不,太后之事是耽误不得的。”景帝急步离开。 王美人也不想再用餐了,命宫人撤去宴席。这里刚刚收拾停当,长公主刘嫖就步履匆匆到了。 王美人立迎:“公主这样行色匆匆,想必是有急事。” “我来问你,关于册立胶东王为太子事,万岁是如何答复的?” “这……”王美人欲言又止。 “怎么,万岁他拒绝了?” “不,是我尚未向万岁提及。” “你呀,怎么把这天大事情丢在一边呢,要知道这是关系到你今后前程命运的大事。” “我想,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再说,临江王与栗姬刚刚辞世,等过一段时间,万岁心境平和时再提不迟。” “你呀,还不急呢,梁王刘武已启程进京,索取太子之位来了。” “他?”王美人确实一惊,“他是皇上的弟弟,皇位应传与子,古往今来哪有传弟之理,这不是荒唐吗?” “可是你还不知,万岁当年曾经许诺,而更为严重的是,窦太后极力想促成此事啊!” “这,这该如何是好?”王美人当真慌神了。 “窦太后召去万岁,说不定就为此事。” “长公主,而今我的方寸已乱,胶东王正位太子之事,这一切全都要仰仗你了。”她又补了一句,“谁让我们是儿女亲家呢。” “不用说了,要不为阿娇着想,我会这样急切地找你吗?”长公主拉王美人入座,“来,让我们从长计议。” 窦太后居住的长寿宫,是景帝专为她修建的。位置在整个皇城后部,为的是让太后能够清静。可窦太后生性是喜欢热闹的人,对朝中之事也偏好说三道四,因而召见景帝也就是常有的事了。 景帝为人一向谦和,对生母窦太后更是孝顺有加。他乘便轿一路催促太监快行,到了大宫门即下轿步行。进了正殿,即向窦太后大礼参拜:“母后召儿臣来,不知有何吩咐?” “皇儿不必拘礼,坐下叙话。”太后递过一简锦函,“这是梁王差人送来的表章,称他已动身前来京城。” 景帝心下便有几分不悦,接过来也未细看:“母后,按国法条规,梁王应上表予儿臣,等有了旨意后方可起程。” “哎,何必挑那些细礼,他言道思念我心切,故而急切动身。”太后自小便溺爱刘武,这是尽人皆知的。自然时时为他争理,“这不,在表章中提及,让哀家同皇上过话,他就不再另具表章了。” 太后这样一说,景帝也就不敢再有微词了:“母后言之有理,儿臣惟母后之命是听。” “皇儿啊,老身最为欣慰的就是,你们兄弟之间真是情胜手足呀!”太后又在向景帝灌输她的观点,“都说哀家偏向梁王,再疼爱他不还是让你做了皇帝吗?天子都当上了,对梁王便友好些又有何妨?” “母后所言极是。” “梁王久不入朝,皇儿可否屈尊迎接?” “母后之命,儿臣怎敢有违,待梁王到京之日,定能出朱雀门相迎。”按理说哪有皇帝出迎臣下之理,但因是窦太后所说,景帝不敢稍有违逆。 岂料太后笑了一下:“皇儿,只出京城相迎还嫌不够,最好车驾能远些迎接,使梁王感受到兄弟之间的真挚情谊。” “要儿臣去何处相迎,请母后明示。” “皇儿到函谷关如何?” “这……”景帝不能不犹豫,函谷关距京城二百多里,这样长途跋涉去接一个并无寸功的藩王,自己辛苦倒在其次,在百官面前总觉对颜面有碍,故而他沉吟不决。 “怎么,皇儿似有难言之隐?”窦太后显然是在将景帝一军,“皇上若有不便,老身自去迎接亦可。” “母后,儿臣何曾说过不去,又怎敢劳母后的大驾。”景帝起身一躬,算是赔罪,“儿臣遵命就是。” “这就对了。”窦太后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 第一部分 公元前151年的盛夏第12节 弟承兄业,岂不美哉 景帝回到五柞宫,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满脸忧愁,闷闷不乐。 王美人柔情万种地靠近:“万岁,有何烦恼之事,缘何这样不开心?” “咳!”景帝叹息一声,“都道是做皇帝百般自由千般快活,怎知朕也是身不由己啊!” “兄皇,莫不是为梁王进京之事烦恼?”随着话音,长公主刘嫖闪身而出。 “皇妹,你缘何在此?”景帝更感兴趣的是,“你就怎知朕的心事?” “因为梁王是母后的心头肉。”长公主颇为感叹地说,“我们兄妹三人皆母后所生,然备受疼爱的当属梁王。” “天下父母莫不偏心,母后自然也难超越。”景帝不无感慨,“母后要我明日起程,去函谷关迎接梁王。” “怎么?”王美人睁大吃惊的双眼,“叫一个堂堂君王,奔波数百里去远迎一个为藩的弟弟,这实在说不过去。” “可是朕有何办法,母后之命难违呀!” “你们哪,全是拣芝麻丢西瓜的主儿,同胞兄弟接接何妨。”刘嫖点明要害,“重要的是,谁为太子,兄皇百年之后谁来继位。” “这……”景帝说时便无底气,“总不会让梁王为君吧?” “兄皇处处按母后意志行事,母后之言从不敢有违,倘若母后要你立梁王为储君,兄皇当如何?” 景帝无言。 “怎么不说话呀?”刘嫖催问。 “怕是难违母后之命。” “我的兄皇,你难道就不管自己数十妃姬子女的生死了?” “万岁,我们母子将来依靠何人?”王美人依从刘嫖的主意,不由哭天抹泪,在景帝面前撒娇。 “朕果真要传位于梁王,他当思报答才是啊!” “兄皇可曾想到,梁王如在皇位,对他最大的威胁就是你的子女,因为你的子女随时都会得到朝臣的拥戴,那么,他要稳固皇位,就要将你的子女屠杀殆尽,以绝后患。” 这番话句句如重锤敲击景帝的心灵,使他半晌无言。 王美人又靠在了景帝身上:“万岁,传位梁王等于是将刀交与梁王,那样圣上的亲人将会血流成河呀!” 刘嫖感到话已说透:“兄皇,依妹妹之见,尽快立胶东王为太子,以绝梁王之念。” “这……”景帝看看王美人,“立储国之大事,岂可如此匆忙,且过些时日再议不迟。” 景帝不肯立即表态,刘嫖也不便再紧逼,确立太子一事也就暂时放下了。 次日早膳后,景帝便准时出京,经过三天跋涉,这日黄昏时分,在血红的夕阳残照中,到达了函谷关。景帝乘坐十六匹马的御辇,梁王也是十六匹马的锦车,随从仪仗,几与皇帝相同。景帝虽说心中颇不是滋味,但他毫无责怪之言,而是极其热情地将梁王请至御辇上,二人一路同车同住回到长安。 携手进入宫门之后,梁王对景帝略一低首施礼:“兄皇,臣弟思母心切,容先去拜见太后,再叙君臣之礼。” “皇弟孝悌当先,理当如此。”景帝与梁王分手。 梁王急匆匆奔入太后的长寿宫,窦太后闻报已是迎至二门。梁王方要跪拜,被她双手拉住:“王儿一路辛苦,免却大礼参拜。” “母后身体可好?” “承蒙皇儿挂念,哀家是能吃能睡。” 母子二人手牵手到内殿落座,随从陆续抬进十个描金樟木箱来。 太后业已明白几分,故意问道:“这是做甚?” “睢阳的土特产顺便带来一些,给母后添寿的。”刘武说着逐一打开箱盖,“这一箱是七色豫锦,这一箱是嵩山香毫,这一箱是黄河珍珠,这一箱是赤金酒器,这一箱是…… ” “皇儿,你这是何苦,为娘这里应有尽有,还用得着你劳心破费操办这些礼品吗?” “母后一国之母,自然不在乎儿臣这点儿小玩艺,可做儿子的毕竟要尽一点儿孝心呀,请母后笑纳。” “好,收下。”俗话是礼多人不怪,窦太后也不能脱俗,她禁不住喜上眉梢笑逐颜开。 十箱礼物收到后殿,刘武还没顾得喝上一口香茶,就迫不及待提出:“母后,儿臣获悉太子已病故,东宫虚位,该有儿臣驾坐金銮宝殿的机会了。” “怎么,皇儿真有此意?” “当年兄皇曾说传位于儿臣,母后是在场的证人,父皇留下的江山,兄弟都有份,轮儿臣做一回皇帝有何不可?” “你既然认为有理,不妨当面向皇上提出。” “儿臣言之,恐兄皇不允,此事还要仰仗母后一言九鼎。” “好吧,今晚就在万寿宫设欢迎御宴,席间哀家向皇上郑重进言。”窦太后还是心疼她这个小儿子。 灯火辉煌,笙乐悠扬,皇家盛大的家宴在万寿宫餐饮正酣。宫女们穿梭般将菜果端上端下,乖巧的小太监为太后、皇上、梁王轮流频频把盏。酒已过数巡,窦太后感到气氛甚佳,便开口言道:“皇儿与梁王俱哀家所生,俗话说舐犊情深,为娘真是疼爱不尽哪!” 景帝、梁王齐声答道:“母后养育之恩天高地厚,永世不忘。” “常言道,儿大不由娘,最难得是你兄弟二人,对为娘所说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堪称至孝。” 梁王抢先答曰:“没有母后哪有儿身,父母之命高过一切,如若不从,即为忤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理当如此。”景帝已是有所警觉。 “今日之宴,使为娘想起前岁新春的家宴,你我母子三人也甚是欢洽,曾记得皇儿在席间许诺,日后要将皇位传与梁王,为娘当时喜得也曾连干三杯。”窦太后盯着景帝看其反应。 “有这样的话吗?儿臣倒是淡忘了。”景帝装起糊涂。 梁王迫不及待出来作证:“兄皇确曾言及,小弟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日,兄皇那慷慨的声音尚萦绕在耳边。” “梁王所说一丝不差,这是千真万确的。”太后重复之意是加以肯定,不容景帝否认。 至此,景帝已是难以回避:“既然母后与梁王都这样说,此事也许是有的,或许是朕饮酒过量后的一句戏言。” “皇儿当知君无戏言。”窦太后板起面孔说,“皇上,太子刘荣业已作古,新太子未立,为娘之意就不要另立储君了,在你百年之后,就让梁王也做几天皇帝,弟承兄业,岂不美哉!” “这个,只恐儿臣难以立即答复。”景帝因为已有刘嫖事先的叮嘱,所以是坦然面对。 “怎么,一国之君主一国之事,还有何为难之处?”太后现出不悦,“适才哀家还说你兄弟二人对为娘言听计从。” “母后之言,儿臣怎敢有违。” “这就是了,答应就好。” “不过母后当知,此事需经朝议方可定凭。”景帝婉言解释,“便是儿臣废立太子,也要经百官们朝议后达成一致。” 这个理由是窦太后不能驳回的:“那么,你就在明日早朝,将哀家这一主张晓谕朝臣便是。” 席散,天色已近二更。景帝回到五柞宫,便对王美人告知内情:“爱妃,果不出长公主所料,太后已提出要梁王为储之事,朕按长公主的主意,已提出明日朝议,你要报信与她,也好预有准备。” “臣妾这就去办。”王美人叫来总管太监,要他立刻出宫去公主府。 长公主早有计策在胸,闻报毫不怠慢,连夜去重臣袁盎家拜访。 袁盎时为相国,在朝中举足轻重。长公主深夜登门造访,令他大为惊愕,接进客堂后问道:“请问公主,有何大事夤夜光临?” “自然是关乎到国家命运。”刘嫖将梁王欲为储君之事告知。 “这如何使得?”袁盎态度很是明朗,“帝位传子不传弟,这是古往今来的惯例。” “万岁也是这个主意,只是太后偏溺梁王,坚持要圣上传位,无奈之下,皇上才推说明日早朝朝议。” “这个无妨,”袁盎满有信心地说,“届时老臣抢先反对,百官自然随声附和,管叫太后之议作罢。” “如能阻止梁王立储,则国家幸甚万民幸甚,万岁和本宫都要感谢相国不畏太后的义举。” “为国尽忠,理所当然,哪怕是断头流血也在所不惜。”袁盎也知面对着太后、梁王的双重危险,但他义无反顾。 第一部分 公元前151年的盛夏第13节 杀身之祸 晨曦微露,静鞭响过,景帝心事重重地例行早朝。一个人谁都不愿做违心的事,更何况君临天下惟我独尊的皇帝。他巡视百官一眼,梁王端坐在金殿的右上首,本来他是无须上殿的,看来这是要当面威慑百官,景帝更加感到事态的严重,从梁王那得意的眼神中,几乎感觉到了金殿在摇晃。 不想说的话又不得不说,景帝开口了:“诸位爱卿,今有一件大事,要请百官朝议。前太子刘荣已故,新太子尚未册封,太后有意要让梁王为储君,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此事断然不可。”景帝话音刚落,袁盎即接上话茬,“从古至今,全无这个章法,帝位传子,方为天经地义。” 相国之言原本有理,文武百官接二连三表明态度,反对梁王为储,景帝眉头渐渐舒展开。 梁王早已是怒气难按,他“腾”地站起,手指袁盎:“姓袁的,你可知反对太后懿旨是何罪名?” 袁盎不为所动:“老臣身为相国,只知忠心事君,所言所论皆为国家着想,还请梁王体谅。” “说什么为国,眼下朝无太子,太后恐生不测,立本藩为储,以保朝纲安宁,你竟从中作梗,不是要为乱朝廷吗?” 袁盎沉着发问:“梁王千岁,若依太后之见,皇位传弟,那你百年之后,这皇位又传与何人呢?” “这、这……”梁王张口结舌,因为梁王没有弟弟。 “千岁无弟可传,这天下岂不是要拱手送与外姓。”袁盎一语击中要害,“传子实为正理,传弟确属无稽。” 景帝不失时机开口:“既然百官以为不可,此议暂且作罢,容后再议。” 梁王满心是当朝确立储君地位,没想到却落得个难堪的处境,他无处也无法发泄,咬牙切齿,怒目而对袁盎:“姓袁的,你反对太后安邦定国大计,实为头号奸佞,谅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他气呼呼下殿去了。 景帝以百官反对为由,回复窦太后:“母后,此事权且放下,况儿臣身体尚好,也不急于一时,袁盎年事已高,待过些时日儿臣让他告老离朝,那时再议梁王立储不迟。” 太后觉得景帝所说头头是道,自己又不能上金殿去和袁盎等百官理论,也只好暂时作罢:“皇儿,你可要言而有信,尽快遣退袁盎,不使梁王悬望。” “母后之命,儿臣敢不照办?”景帝是混过一时是一时。 之后,窦太后安慰梁王:“王儿,且回睢阳等待佳音,哀家会时刻为你着想,督促皇上早日将袁盎逐出朝堂。” “一切全要仰仗母后了。”梁王眼中有意噙着泪花,三叩首后辞别。 离京之前,梁王又特意去拜望长公主。刘嫖欢天喜地接待梁王,那份热情可说是亲热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