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姐,我很感激你。把她的遗物转交给我,你不会后悔,我会好好保存它们。” 他走了以后,我们也回家。 编姐与我身上都沾了衣帽间香薰的味道,挥之不去,整个经验如幻如真。 “他会把那些衣服怎么样?”编姐问。 我不假思索地说:“他会回家做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把这些衣服全部挂上去,然后天天在房间中坐着,回忆他与姚晶共度的日子。” “他真的会那么做?” “绝对会。”我非常肯定。 “他这样爱她,怎么还留她不住?”编姐问。 “你父母也爱你,为什么你还是搬出来住?他不能满足她,什么都是假的。” “你这话说得好不暧昧。” 我苦笑,不再回答。 我们在晚上有个很重要的约会。 在赴瞿家途中,编姐犹自说:“其实那些东西都是你的。” “我穿到什么地方去?我完全没有用。”没有一件样子是安分守己的,务必要把全人类的目光都勾过来,而且跟着还要叹一句:多么高雅美丽有品味。 我是个普通人,用不着这类盔甲来装扮。做人做得这么触目突出,成为众矢之的,多么危险。 一开始就骑虎难下了,然而我不必担心这一点,我还没有资格享受这种痛苦。 我们拐个弯,去接石奇。 他在门外等我们,看见我们后大大松口气。 答应我们穿得最普通,结果还是忍不住要露一手,全身白,加上白球鞋。他那张注过册的面孔使途人频频回头向他张望。 他静静地上车来,缩在后座。黝黑的肌肤使他双目更加明亮,牙齿更加洁白。 不知他这一次出马要用天赋的本钱吸引何方神圣。 我们到得比较早,马利亲自来应门,她仍然是女学生家常打扮,轻便秀丽,头发束条马尾巴,穿条紧上身的洒裙,平底鞋。 编姐立刻说:“这身打扮,记不记得?” 我马上想到旧画报中看过的,姚晶初人影坛时,最流行的这种装扮。马利长得真像她母亲,石奇在一边发呆。 我们为她介绍石奇,马利对我们很亲热熟络,对石奇就很普通,她竟没有把他认出来。 石奇枉费心机了,我百忙中朝他眨眨眼睛。 “爸妈很快下来,我们先到露台坐坐。”马利招呼我们。 瞿家一看就知道是好家庭,客厅素净大方,悬着,小小的酸枝木镜框,上面写着:基督是我家之主。气氛柔和慈祥,使客人心头一宽。 露台极大,放几张旧的中国式藤椅,已经洗刷得红熟,非常舒服,臀位处松凹进去一点,我老实不客气坐下。 我们三人把石奇撇在客厅。 “徐阿姨,”马利同我说,“你知道爹爹刚才叫我去看什么?”她一面孔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知道,衣裳。” “哎!他说是我生母留下的,问我喜不喜欢。” 我问:“你可喜欢?” “咦——”她缩紧鼻子,这个反应使我们大大意外。 “怎么,有什么意见?”我大吃一惊。 “那些衣裳都不是人穿的!”马利说,“穿上仿佛天天置身化妆舞会中,要不就似豪华马戏班的制服,真奇怪她会有一屋子那样的衣裳。”我与编姐呆住。 这就是代沟了。相差十多年,我们之熊掌,竟变了马利的砒霜。这是我们事先做梦都没想到过的。 “徐阿姨,你有没有注意,那些衣料如太妃糖纸,红红绿绿,窸窸索索发脆,全部不能洗。” 马利说:“衣服怎可以不洗?多脏!是以件件都染有不同的香水味。” 我与编姐看着马利发呆,百分之一百语塞。 “怎么,”马利略略不安,“我说错了?我做错了?” “没有没有。” 马利等我把话说下去,我又辞穷。 不同的环境培育不同的人种,我想姚晶早发现马利尽管外型跟她长得一样,性格上却与她没有半丝相近,她女儿根本不稀罕她所追求之一切。 所以她不能够把任何东西交给马利。 马利不会接受。 我完全明白了。 我明白她怎么会把一切交给陌生人。 马利试探地说:“我不可能用得着那些衣裳,是不是?” “你很对,”编姐说道,“不要紧,你爹爹会得保存它们。” 马利听了如释重负。 她一转头,扬声说:“爸妈已经下来。” 瞿氏夫妇是一等良民,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结缡十载没有生养,欣然领养马利,瞿夫人根本是马利的亲姑母。 马利在养父母家如鱼得水,一点遗憾都没有。 马利替我们介绍,我们又忙着介绍石奇。 瞿太太很客气,一直说:“马利,你不认得这位大明星?天天在电视上都可以看到的。” 马利礼貌地微笑,但是双眼中茫然神色证明她根本不知道谁是大明星,认不认得出石奇的身份不要紧,弊在她压根儿没发觉石奇有什么过人之处。 呵石奇碰到克星,魅力无法施展。我暗暗庆幸,否则这小子不知要搞出多少事来。 石奇身受的错愕使他活泼闪烁的性格大大逊色,他真的遵守了他的诺言,他只坐在一角,不发一言。 我们刚要坐拢吃饭,门铃一响,马利立刻去开门,马尾巴抖动着,无限娇嗔。 “是罗伦斯。”马利欢呼。 这个才是真命天子呢,她挽着他的手臂进来。 一比就比下去了。 罗伦斯与石奇一般的年纪,一般的浓眉大眼,但是人家多了一份书卷气,一股清秀腼腆拘束的天真,一比就把石奇贬成江湖客,人家的灰色卡其裤沉实美观,人家较为老土的白衬衫配合身份,石奇这时候看上去像……也就是像个电视明星,随时上台接过麦克风就可以张口唱歌。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这边厢罗伦斯与马利匆匆喝了碗汤就到书房去谈心。 瞿太太摇头,“这孩子,没礼貌。” “少女情怀总如诗。”我微笑说。 石奇低头喝汤,不出声。 其实他不必难过,影迷还是有的,那种十三四岁,还在念初中的小女生。上了大学打算攻硕士的马利自然不是其中一分子,即使有偶像,也是作家画家类。 我们把清淡美味的菜吃完,佣人端上水果。 马利才把罗伦斯送走。 她拍拍手过来,净在碟子上挑草莓吃。 瞿太太笑说:“把她宠坏了,见不得人。” 马利只是笑。 这个女孩子一脸的幸福满足像是要滴出来似的。 编姐轻轻说:“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哪个诗人或哲学家再发牢骚的话,就介绍程马利给他。” “真漂亮,”我说,“马利真好看。” 瞿太太说:“哪里哪里。” 因为在马利身上找不到意犹未足的怨怼,她眉梢眼角是开朗的、快乐的。 所以马利是我们见过最美的女孩子。 饭后我们要告辞,被马利留住。 她把我们拉到房内,可怜的石奇一整个晚上变为陪伯母谈话的配角。 马利问我们:“那个人是谁?” 我微笑:“你说石奇吗?”难道终于对他有兴趣了? “好奇怪的一个人,头发故意梳几绺下来,垂在额角上,剪个时髦的式样,但只具形式,没有神髓,还有那身白衣白裤,哗,就差一顶水手帽——”她笑得弯下腰去。 我与编姐再一次面面相觑。 我有点气馁,觉得凄凉,怎么搞的,现在时代究竟进步到什么地步了?为什么我们颇认为新奇美观的事物,马利这女孩子会觉得老土与可笑之至? 我们的生活是否太舒适,因循之极,已与时代脱节? 我真得好好投人社会,做一点事才行,否则这样春花秋月,怎生得老? 我默默无话可说。 马利反问:“你不觉他滑稽?” 我连忙说:“别在他面前说。”否则他真会服毒。 马利微笑:“梁阿姨徐阿姨,你们说,罗伦斯是否比他好得多?” 恋爱中人都是这样,希望别人赞他的爱人,比听人赞他自己还高兴呢。 我很识相,立刻说:“当然,马利,罗伦斯很配你。” 她很得意,仰仰精致的下巴。 马利运气好,爱上她应当爱的人,只为这一次,我原谅了月下老人,他终于做了件好事。他所办的其他个案,惨不忍睹。 我取笑马利,“真看不得你这么快乐,照情理说,你应当凄惨地寄人篱下,悲苦地做一个失去母爱的小孩才是。” 马利笑着耸耸肩。 如果弄得不好,她爱的不是罗伦斯而是石奇,也有得苦头吃。偏偏她能够趋吉避凶,不可思议。 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呢。 “马利,我们祝你幸福。” 马利有信心地笑:“那是一定的。” 编姐说:“好极了,别忘记保持联络。” 我们三双手握在一起,马利喜欢我们,正如我们喜欢她一样。 她送我们出客厅。 瞿太太倒是很欣赏石奇,频频说:“原来越是大明星,越没有架子,现在我懂得了。” 我们告辞。 归途中我与编姐大大地抒发了感叹:包括:“在那样的青春之下,怎能不低头”、“马利这一生大概还没有伤过心”、“姚晶让女儿住在瞿家,再正确没有”。“幸福没有标准,当事人觉得好就是好”…… 石奇没了声音。 我转头看看他,他正在低目沉思,不知想什么。 我问他:“闷?” 他不回答。 “老闹着要见马利,见过之后,印象如何?” 他“哼”一声。 我觉得好笑。我说:“跟姚晶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还不满意?” “有什么用?根本没有灵魂,如一个照姚晶外型做的塑胶娃娃。”他闷闷不乐。 我冲口而出,“不!马利不是那样的,你不欣赏她就算了。” 他们两个年轻人都把对方贬得一文不值。 “我永远不会爱上像她那样的女孩子。” “感谢主,你不会。”是我们的答案。 石奇说:“对人太不客气。” 我们暗暗好笑,他一向被女人宠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神仙妃子如姚晶都与他有过一段,这口气叫他怎么吞得下。 我说:“别太狂了,将来年老色衰,你才知道。” “踩我吧,趁兴头里尽情糟蹋我吧,”他没好气,“难道我不会为自己打算?你放心,我不会问你们借。” 石奇早已被证实是个小气鬼。 编姐说:“谁对下半生有把握?你别听佐子胡诌,她又有什么万年的基业?” 编姐说:“佐子一向无隔宿之粮,又自鸣风流,不肯坐写字楼,将来有得苦吃。” 我气道:“你这个小人,你又比我好多少?” “我有固定的工作,明天我要回《新文报》去。” 我冤屈地说:“石奇,我同你联合起来,赶她下车。” 大家乱笑一阵。 我们在半途把石奇放下。 在他公寓楼下,照规矩有一班小影迷在徘徊恭候,见到偶像的影子,连忙围上来。 平时石奇未必有这么好的耐心,但他今夜刚刚惨遭空前的冷落,需要群众的力量来恢复他的自信及自尊,于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和蔼可亲,一个个替他们签名,甚至回答问题。 我叹口气,人是犯贱的,不失去一样东西,不知道那件东西之可贵,平日还嫌影迷啰嗦呢,多要命。 就像写作人嫌读者庸俗,活得不耐烦了。 也不是不像我一直觉得与寿林难以沟通,以致今日心如刀割。 我忽然抓住驾驶盘。 编姐大惊失色,“你发神经。” “驶到杨宅去。” “干么?” “我要去见他。” “来不及了,说不定等到的是两个人,他与他的新女友。” “我不管,我要亲眼看到。” 编姐无奈,将车转弯。 我又羞愧,“不不,还是回家吧。” “小姐,你怎么了?” 我又说:“去,去杨宅。” 编姐叹口气。 车子停在杨宅门口。寿林家住两层楼的小洋房。自街上可以看到他卧室的窗户,我们抬头,他房间可没亮着灯。这么晚还没回家,由此可知他的日常交际生活丝毫不受影响,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他略为我动气,规劝过几句,是无可救药,也就算数。 “叫他呀。”编姐说,“他可以听得见。” “他人不在。” “也许只是不开灯,”她讽嘲地说,“在黑暗中思念你的倩影。” “算了,明天你上班,说我问候他,我们走吧。” “怎么,欲与姚晶比寂寞?”她推开车门,忽然扬声叫道:“杨寿林出来玩!杨寿林,出来玩!” 我大吃一惊。 她索性下车去按门铃。 这一带多么幽静,被她一闹,屋里顿时骚动起来,我看到杨伯伯、伯母在露台探出头来,又听得杨伯母问丈夫,“什么地方来的小阿飞?” 又有一把声音说:“爹,我都那么老了,还有什么小阿飞朋友?” “是我们。”编姐叫出来。 “哎呀。”杨氏三口失声。 寿林来开门给我们,一迎面就喝问我道,“喝醉了是不是?” 我不出声,傻笑。 编姐同寿林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女朋友好好地来看你,你老是没好声好气,人倒不是坏人,吃相难看,怪不得佐子要生气。” 寿林不响,他穿着家常便服。 在街灯下,我问:“没有出去?” 寿林瞪我一眼,“出去你还看得到我?” 编姐在一旁指点,“寿林,别像赌气的孩子。” 我说:“我们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编姐又发言:“你专程来找他,何故又怕难为情?两人都口不对心。” 有人做旁白,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起来。 我由衷感激编姐,有谁肯充当这种默片角色?只有吾友梁编辑。 “进来坐。”寿林说。 “我也跟进来,免得一句话说僵了,两人又宣布再见珍重。” 寿林与我对望着,不知什么滋味。 在书房坐下,寿林又忍不住发话:“公事完毕了?‘姚晶的一生’可以脱稿了?” 编姐问:“你为什么老不饶她?” “没有呀,我只不过问候她而已。” 编姐安慰我,“不要紧,他口气这么讽刺,表示仍然在乎,要是真对你客气,那就是陌路人了。” 我点点头。 幸好寿林并没有赶编姐走。 我问:“你有女朋友了?”我们像在上演滑稽楼台会。 “你来盘问我?不,我没有女朋友。” “怎么,”编姐问,“那日人家在餐厅吃饭看见的是谁?” “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自纽约来——喂,我有什么必要向你们解释?” 我忽然觉得事情尚有三分希望。 “佐子,”寿林恼怒,“你不能对我呼之来,挥之去,我有没有其他女人是另外一件事,你不可以把我当一个闲人,专陪你徐小姐在无聊时消遣。” “她也应有自己的事业。寿林,你该体谅她,多年来她一直陪你进进出出,她好不容易有机会追一段有价值的新闻,你就勃然大怒。寿林,也许你认为微不足道的事物,对她来说却是非常重要,你难道不能用她的目光来衡量这件事?” 我一直点着头,我巴不得可以向她叩头。 “算了吧,难道还要佐子重新追求你不行?况且当年追人的明明是你,《新文报》百多双眼睛都是目击证人。” 寿林像是被掴了一巴掌,做不得声。 “男人不要小气,将来她要为你十月怀胎生孩子的,多么辛苦。” 寿林仍是喜欢我的,从他眼睛可以看得出来。否则生一打孩子都没用,人头落地也没有分数。 寿林鼓着气,不发一言。 “怎么,打算对坐到天明?”编姐瞪着我。 我只得说:“我的气也太大了一点——” 寿林不接受这种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