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发展吧,别干巴巴坐在那里啧啧称奇,那么容易的事,肥水不要落到别人田里去。” “说说也不可以?”我讪讪的。 “当然可以,不但可以说,下次有机会,还能做小说评选专家。教你一个秘诀:此刻谁人最受欢迎,你就选个新人出来,说他写得比那个最受欢迎的人好。为什么?发泄呀,你不如他,不要紧,你没有天才,但你有的是慧眼,你知道谁会得胜过前人。” “喂喂喂,”我跳起来,“我是你的拥护者呀。” “没有诚意与乱讲乱吹的拥护者同没有诚意与乱讲乱吹的批评者一样可恶。” “太难了。” “是的,要一个人有诚意,太难了。” 我没好气,“你什么时候去复工?” “下星期。” 门铃在这时候,震天价响起来。 我说:“这准是石奇,大明星不同凡响。” 门一开,果然是他。 有什么是意外的呢?太阳底下无新事,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 远在我们没有同石奇交往之前,便晓得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不需要铁板神算来施展他的才华,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但今日他气色阴暗不定。一跤坐在沙发上,一叠声叫我们取出酒来。 “什么事?”我问。 他沉吟着,开不了口。 这上下他已把我们当姐姐,无论什么都同我们说,更重要的,关于男女之间,听了使人脸红的事都说过,此刻又为什么吞吞吐吐,并且看他样子,仿佛是受了惊吓来着,这个胆生毛的家伙,有谁敢吓唬他? 石奇呷两口加冰威士忌,开口说:“我刚才,去找扶乩的人来着。” 我与编姐作声不得,没想到他先去了。 我俩静静坐在他面前,听他透露更多。 他说下去:“本来我不相信,光天白日之下,一个老妇,说得出什么来?” “后来呢?”我战栗地问。 “我说我要问瞿马利的下落。” “怎么样?” “她的手在灰上写字——” “什么字?” “大学” “什么?” “大学。” “我不懂。” 石奇跌足,“怎么不懂,她是叫我们到大学去找瞿马利,我们一直在中学找,难怪一无所获!” 我但觉得浑身的毛孔一下子张开竖立,起鸡皮疙瘩。 那边厢编姐嚷:“唉呀。”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可能?”我毛骨悚然,“怎么会有人知道我们在中学里找瞿马利呢?” “姚晶知道。”石奇用手掩住面孔。 我竭力恢复正常,“不准胡说八道,还有什么消息?” “她说她没有话说。” 我镇静下来,“这就是了,以后不许你去那种地方。” 石奇面色奇差,倒卧在地毯上,“我思念她。” 这四个原始简单的字是那么荡气回肠,还需要什么解释。 “你已经有过很多新女伴。” “那是不一样。” “事情总会过去,石奇。” “我似乎不能忘记,”他扯着头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求她帮我忘记。” 我身不由主地问:“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 “不要再追问,”我说,“石奇,不要再追问。” 他忽然抱住我,头枕在我肩膀上,似一个孩子般呜咽起来。 看着他这么伤心,真令我苍老。 杨寿林见到此情此景,又不知会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拍着石奇的背部,有节奏,不徐不疾,轻重一致,上古至今,母亲们便以这个方法来安慰婴儿。 “我要忘记她,我必须忘记她。”石奇痛苦地说。 已经是黄昏了,窗外渐渐落起雨来。 编姐自房内出来,“啪”一记开了灯。 她说:“找到了。” “找到谁?”我问道。 “瞿马利,”她说:“在大学念英国文学,功课非常好的一年生,并且有很多男生追求她。” 石奇抬起头来,“原来真的在大学,那个老妇竟那么灵验。” 他狂热地说:“我要去见她!” 我不服气地说:“找遍中学不见,我何尝不打算去找大学。” “胡说,你打算放弃才真。”石奇跟我争。 编姐说:“喂喂喂,别吵别吵,我们明天去接她放学。” “我也去。”石奇固执地说道。他比烟花寂寞--0909 编姐说:“不准你去,你的样子吓死人。” “对,无论如何,不准你去。” 石奇说:“我坐车上,不露脸也不可以?” 我不去理他,问编姐:“你是哪儿来的消息?” “大学里我有人在注册部工作,一说出名字,立刻有反应,由此可见她是个不平凡的女孩子。” 这才是我担心的。不平凡,一切烦恼便来自与众不同。 明天一见便知分晓。 “慢着,先练一下台词,看见她又该说什么?” “你访问过那么多人,难道都得准备了剧本才上场?” “大家都是成年人无所谓,谁还会吃了亏去不行?但这是一个纯洁的小孩子,我真不知如何开口。” 编姐与石奇都默然。 过半晌我问:“能不能放过这小孩?说,我们不去骚扰她?” 石奇说:“不,我非得见她不可。” “你不觉残忍?”我反问,“她显然过得很好,人长得漂亮,功课又上等,无端端去破坏她日常的生活节奏,太过分了,为采访新闻而丧失天良,是否值得?” “对一个专业记者来说,为采访而丧失生命的人也多着,不过如果你只为满足好奇心,那未免太自私一点。”石奇看着我狡狯地说。 我涨红面孔。好奇心?我倘若有这种好奇心,叫我变为一只小白兔。 我不由得恼怒起来。 “既然一定要见她,还是把愧意收起来吧。”编姐说。 第二天我与编姐约好石奇在门口等,故意失约,我们实在不想有一张那么显著的面孔跟在身后张扬。 到大学时还很早,我们两个似吸血僵尸甫见日光,几乎化为一堆灰烬,晨曦使我们难以睁开双目,什么美丽的早晨,小岛与花朵都歌颂的早上,都不再属于我们这种夜鬼。 我揉揉酸涩的眼皮,问编姐:“再叫你读四年书你吃不吃得消?” “别开玩笑。” “让你回到十八岁你要不要?” “挨足半辈子才挨过那该死以及一无所有的青春期,又再叫我回去?我情愿生癌。虽然现在我不算富足,但至少杨总经理在等候我回到《新文日报》去。” 有三两少年经过我们的身边,笑着拍打对方的身子,似乎很乐的样子,也许每个人的青春是不一样的,我们不要太悲观才好。 走进校务室,查清楚瞿马利在什么地方上课,我们到课室门口去等。 我看看腕表,上午十时整,这一节课不知要上到什么时候。 我坐在石阶上,与编姐背对背靠着坐。 “紧张吗?”她问我。 “有一点。”我仍然在阳光下眯着眼。 “这应是最后一个环节了吧?” “这只是有机可查的最后一环。” “不过差十年,你看这些学生的精力。”编姐羡慕地说。 “有什么稀奇,你也年轻过,那时候力气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爱不应爱的人,做不该做的事,那时候又没有人请你写五百元一千字的稿。” “谁告诉你我拿那种稿酬?”编姐扬起一条眉毛。 “杨寿林。” “是的,熬出来了。”编姐点点头。 “在这方面我是很看得开的:青春,你也有过,但这班年轻人到这种年纪,未必有你今日的成就,他们为什么不调转头来羡慕你?一个人不能得陇望蜀,希望既有这个又有那个。拿你的成就去换他们的青春,你肯定不愿意,那就不必呻吟。” “哗,听听这论调。”编姐摇头。 “大小姐,五百元一千字才厉害呢。”我笑。 “你仿佛很轻松。” “是的,我有种感觉,一切都快告一段落。” “我没有你这么乐观,你凭什么这样想?” 话说到此地,课室门一开,一大群学生涌出来。 我与编姐不得不站起来认人。 也不是个个大学生都神采飞扬的,大多数可替面疱治疗素做广告,要不就需要强力补剂调理那青绿色的面孔。 编姐皱起眉头,这间大学的水准同她就读时的水准是大不相同了。 我拉住其中一个年轻人:“请问瞿马利在哪里。” 那猥琐的年轻男人立刻很警惕地注视我:“你是谁?” “我是她阿姨,家里有事要找她。” “不关我事。”他掉头不顾而去。 我开玩笑地问编姐:“她干么?搞政治学运搞出事来,怕我抓她?” 编姐瞪我一眼,“别乱扣帽子。” “两位找瞿马利?” “是。”我转过头来。 这个才像大学生,英伟,朝气十足,彬彬有礼,热诚。他约莫二十一二年纪。 “瞿马利在图书馆。” “可以带我们去吗?” “我有课要赶,很容易找,向右一直走,在主要大楼。” “来,我们自己去。”我说。 不远也需要走十分钟,这个时候就希望有一辆脚踏车,那时候读书,我也有一辆脚踏车……回忆总是温馨的,虽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为年期久远,也像事不关己。 那时有一个女同学,什么都是借回来的,书簿笔记、制服用具,不到一个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学放学。那时只觉得她讨厌,老跟在旁人身边拣便宜,至今才发觉这是一种本事,年纪大了往往能够欣赏到别人的优点,即使价值观不同,但这种女孩子无异有她的能耐,身为女人应当如此,否则怎么样,房子汽车钻石都自己买才算能干不成。 编姐问:“你在想什么?” 我微笑:“在想女人的命是这么的多姿采。” 我们推开图书馆的玻璃门,里面坐满学生。 谁是瞿马利? 我们逐张长台找过去,略见面目姣好的女孩便问:“瞿马利?” 心情越来越沉着,终于在一张近窗的桌子前,我们看见一个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那件白衬衫白得透明,窄窄的肩膀,乌黑的长发用一条丝束住。 “是她了。” “又是直觉。” 我趋向前说:“瞿马利。” 她转过头来。 我惊叹造物主的神奇。因为那女孩子,长得与姚晶一模一样,如一只模子里倒出来的,若要认人,根本不必验血,这样的面孔,若还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儿,那是谁呢! “瞿小姐。”我坐在她对面。 “是哪一位?”她很奇怪,“我不认识你。”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啊,那熟悉的,如丝一样的皮肤,晶莹的黑眼睛,尖下巴,嘴角像是含孕着倾诉不尽的故事,我的目光紧留在她脸上不放。 她是一个很懂事很有涵养的女孩子,见到我们神情唐突,并没有不耐烦,亦没有大惊小怪,她微笑,等待我们解释。 我开口:“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我姓徐。” “啊,原来是徐阿姨。”她很客气。 徐阿姨,啊不得不由人慨叹,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份已经升了一级。 我说:“图书馆可不方便说话,或许我们换个地方?” 女孩再好涵养,也不得不疑惑起来,她秀丽的面孔上打着问号。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怎么办呢,难道开口就说:不,不是你家中的母亲,是你另外一个母亲 我几次三番张口,又合拢,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 在这个时候,天空忽然乌云聚集,把适才的阳光遮得一丝不透,天骤然暗下来。 这倒救了我,瞿马利抬头看天色,给我透口气的机会。 等到我准备开口的时候,我发觉瞿马利背后已经站着一个男人。 我愕然。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他有紫姜色面皮,头发稀疏,身材颇为瘦小,佝偻着背部,这个人是我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啊,想起来了,他是马东生,我们踏破铁鞋要找的人。 这时瞿马利也转过头唤一声“爹爹”。 她是知道的,这孩子是知道的。她虽然姓瞿,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马东生。 只听得马东生很安详地说:“马利,这两位阿姨要采访你呢。” 瞿马利很天真地问:“徐阿姨是办报纸的?” “我与梁阿姨是记者。”我连忙说。 “访问我什么?”马利很天真。 编姐到这个时候喉咙才解冻,“当然是有关一个大学生的资料。” 瞿马利松一口气,“刚才两位阿姨的神情,令我吃惊,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 她说着先笑了,半仰起头,室内虽然幽暗,但是她的皮肤借着些微的亮光,还是闪出晶莹的光辉,脸皮是紧绷着的,没有多余的一颗斑点,也没有不受欢迎的纹路。她的嘴唇饱满润滑,珊瑚般颜色,半透明。还有她的头发,那么随便的发式,毫不经意挽在脑后,但每一根都似发出青春的弹力,漆黑光亮,充满生命力。她托着下巴的手纤细嫩滑,手指如春笋,指甲修得很整齐,颜色粉红。 啊,这个不使脂粉污颜色的少年美女令我自惭形秽。 试问坐三望四的女性日间起床要在脸上搽多少东西才敢出门?真令人唏嘘。 我正在失神,忽听到马东生说:“马利,等会儿一块午餐吧,我先与这两位阿姨出去谈谈。” 马利很乖巧地点点头。 马东生同我们说道:“徐小姐,梁小姐。”示意我们跟他出去。 这时天落下滂沱大雨。 我们在图书馆外走廊站着。大雨落在地上飞溅上来,一片水花。 马东生凝视着廊外烟雨,很沉着地问:“你们要什么?” 编姐嗫嚅地说:“马先生……”大家都觉得惭愧。 马东生叹口气,“人已经去了,何必深究?” 我说:“我们……也不是乱写的人。” “这我知道,我也已经打听过。”马东生说。 我发觉他是一个很精密的人。 编姐说:“马利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马东生苦涩的面孔一松,露出一丝温情,“是的,她多么可爱,她是我生活中之光辉。” “她为什么被送往瞿家?” “还不是安娟的主意,分手后她一定要这么做,为的是要掩人耳目。”马东生说道。 他的双手在背后相握,瘦小的背影承受着某一程度的痛苦。他是爱姚晶的,但再深切的溺爱也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我更应当问自己,我需要的又是什么?人的需求欲望为什么那么复杂? 我问:“马利知道她母亲是姚晶吗?” “她当然知道。” “你已告诉她么?”我很讶异。 “有些事情是应该说的,有些则不该说。你们既然已经找了来,等下一块儿吃顿饭,你可以观察更多。” 我忽然问:“你认识赵安娟的时候,她如马利这般大?” 马东生点点头,“刚刚是十八岁半。” 那一刹间他沉湎在回忆中,表情闪烁过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原来姚晶在她的天地中,一直颠倒众生,直至她碰到张煦,或是正确地说,张煦的母亲,她不吃她那一套,姚晶一败涂地。 不过也够了,一个女人能够征服那么多男人的心,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 一代不如一代,咱们连男人的一条胳膊也抓不住。 雨一点儿没有暂停的意思。 我说:“我没有带伞。” 除了这种设相干的话,谁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接马利出来。”马东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