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从头到尾没想过要同我结婚。”王玉的双眼似怨毒得冒出血来。 我闭上尊嘴。 早说过每个人都欠另一个人一笔无名债。 这边厢石奇三年来忍着不提婚姻,那边厢每天向姚晶哀求三百次。老天冥冥中开这种玩笑折磨人,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们跟着她上去。 公寓的间隔很普通,奇乱无比,不知有多少天没有收拾,室内有一股烟酒宿味,潮嗒嗒。 编姐忍不住,立刻不客气地推开一扇窗,让新鲜空气透进来。 我与她都是卫生客,冬天都开窗睡觉,宁愿开足暖炉。 我们把沙发上堆着的七彩衣物投至一角,坐下。 那些名贵衣服可能从来未经洗涤,散发体臭以及各种香水味,要命,开头我以为印度人才有这种味道。 王玉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 王玉取出大叠照片簿子给我们看。 编姐略翻一下,不大感兴趣。 我瞥见都是她与石奇合摄的亲热照片,不过分,但也够肉麻的。 真奇怪,他们做事全不顾后果,亦不留个余地,这类照片落在旁人手中,有什么益处呢? 编姐说:“王玉,你最好把这些东西收得密密的,登出来,对你的害处多过对石奇的。” “我不管!” “损人不利己是愚者行为,这样一搞,也许他永远不回来了。”我说。 “你们没有看到刚才他对我的情形?嘿,好比陌路人!” 真是一个死结,解都解不开来。 我与编姐很沉默。 伤心及妒忌的女人往往似一只疯狗,再也不能以常理推测她们的所作所为,但愿我们永远不会沦人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 “他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同我说,只要我替他守秘密,有一天他会回来。我替他守了多久?一年整。在这一年当中,他电话也没来过一个,见到我跟陌生人一般。我找他这么多次,他没应过我一次,还要我等多久?” 我冷眼看她,我要是她,我就守一辈子。成年人最忌不甘心,在事后数臭床上人。当初你情我愿,跑到床上去打交情,事后又互诉对方不是,简直不像话,狗也不会这么做。 王玉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一落千丈。 我第三次暗示编姐要走。 编姐却问:“秘密?什么秘密?” “姚晶的秘密。”她狠狠说。 “姚晶还有什么秘密?”我失笑。人都去了。 “怎么没有。你们可知道,她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 我与编姐都呆住,面面相觑。 我听见编姐说:“别胡说。” “没有人知道吧,”王玉得意洋洋,整个人豁出来,“我知道,石奇也知道。” “不可能,”编组站起来,“怀孕需要九个月的时间,她从来没有离开观众那么久。” 王玉唇枪舌剑,“是她走进电影界以前生的。” “那孩子呢?” “早已过继给别人。” “我不相信,”我气急败坏地说,“你最好不要乱说,没有人会相信你,你提不出证据,况且姚晶已经去世,你不能再诋毁一个死人,否则石奇不饶你。” “你焦急了,”王玉笑,“你也知道这件事不是没有可能的,是不是?” “这太可怕。”我用手掩起面孔。 编姐问:“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石奇。” “他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我气愤莫名,姚晶真是所托非人,人家把她出自肺腑的秘密当体己话来讲。 “所以我相信石奇会回来。”王玉说。 我冷静下来。我也开始相信他会回来。他们两个人是同一类人。 “这个孩子,姓名叫什么?在哪儿可以找到她?” 王玉大笑起来,“我要是知道,我还等你们来问呢,我早就将之公布于世。”她笑得那么欢欣。 我汗毛都散开来,打一个冷战。 我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拉着编姐的手臂。 “独家新闻你们不要?” 编姐的回答令我很安慰:“我们不要。人死灯灭,对于死者。传统上我们予以尊敬。” 她与我同时站起来,离开王府。 编姐舒一口气,我也是。 连电梯走廊里的空气都比王玉的客厅来得畅通。 我哺哺说:“这个可怕污浊的女人。” “算了。”她说。 我们乘电梯来到街上。 编姐说:“针不刺到肉不觉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知道的,可能你在失恋的时候比她更痛。” “她痛?” “自然,你听不到她迁怒于人的嗥叫?” “怎么没有人劝劝她。” “说穿了我们都是寂寞的人。”编姐笑,“我亦找不到劝我的人。” 我们默默走在街上,不由自主走进咖啡店。 我们对坐许久,我问她,“你信不信王玉所说?” 编姐点点头:“信。” “你怎么会相信?这明明是谣言。” “要当事人出来否认的才是谣言。” 这根本是很普通的事,她为什么要瞒着众人,索性自己掀出来天天讲,观众反而厌倦。不但前夫,前夫所生的儿女不必忌讳,连这些孩子是用人乳哺养亦可公诸于世,表示公开、大方、伟大。姚晶若学得一分,已算是时代女性。 我真不明白姚晶这种悲剧的性格。 完全不必要隐瞒的事偏偏要视之若秘闻,白白给旁人有机可乘。 编姐说:“你有没有想到是为了张家的面子?” “但那是她嫁张煦以前已经发生的事,”我说,“如果张煦不接受,她没有必要同张煦结婚,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自己弄得似没人要的烂茶渣。” “她的确有一种自卑。” “张煦有什么好?你看,他在精神与物质上都没有给姚晶任何支持,他长年累月的在外国,夫妻关系根本有名无实。” 编姐用手撑住头。 “我就是我,”我愤慨地说,“我有三个前夫八个孩子也还就是我,我不会拿他们出来当新闻卖,但是我也不会冒充。”要就要,不要拉倒。 “性格控制命运,这句话说得再对没有。”我蹬足。 编姐看着我摇头,“对于你来说,没有什么是值得千思万想、对月徘徊的,你这个人真粗糙。” “对,你可以这样批评我,但是适者生存,做现代人当然要吃得粗糙爱得粗糙,因为世上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要我去做,哪有时间在细节上要花样。” “别太夸张。” “嘿,信不信由你。” “我知道你为姚晶呼冤,但有很多事,明知有利,我又试问你是否能够做得出来。” “像什么?” “像立刻写一本书把姚晶的秘密披露。” 我哑口无言。 “何尝不会有人说你笨!利还是其次,保证你立刻誉满香江。” “那种名!” “你会这样想可知你还不是现代人,”编姐抓住我的小辫子,“现代人应当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做什么都不打紧。” “那不是变成王玉了?”我反问。 “你能说她不现代吗?”编姐说,“好了,那我们五十步何必笑姚晶的一百步?都是过时的人,”编姐慨叹,“程度有别而已。” 我哑口无言。 如果姚晶的故事如一只丝茧,我们一下子抽了许多丝头出来,手忙脚乱,可是尚茫无头绪,因为这不是一件谋杀案子,我们不是在寻找凶手,我们根本不知要找些什么。 “我要回报馆去向杨寿林告假,”编姐说,“我要与你同心合力地把姚晶的身世追查个水落石出。” “为什么浪费时间?” “因为我太想知道为何一个相识满天下,有直接承继者(丈夫与女儿)的女人要把名下财产遗给陌生人。” “知道原因之后,我们可以得一个教训。”编姐说。 “你的工作——” “我也厌倦那份工作,正好趁机会休息一下。” “来,同志,我们干杯。”我说。 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没想到寿头的反应是那么激烈。 他先把我骂得臭死,说我把梁女士带坏,此刻她要告假三个月,不准的话,立刻辞职。 然后指责我不务正业,令他失望。不但是他,还有他父亲,他母亲,以及全人类。 我思想线路不明朗,他说。我早该决定好好成家立室,嫁人杨家,养儿育女。此刻我错过这个机会,靠姚晶那二十万美金是绝对过不了下半辈子的,他预言。 刚好第二天律师便将款项交到我手中。 我与编姐商量一整天,决定把钱全部作慈善用。 我们将到女童院去选一孤女,与院方合作,把她培育成人,最好的教育是必须要的,再加上一切这笔款项能够提供的物质,相信可以帮到这孩子。 这也可以让寿林知道,我并无以为姚晶的遗产可以使人舒适地过下半辈子。 他甚至陪我们到女童院去认养一婴儿。 我早与编姐决定,要选一个身体健康,但貌丑的小孩子。因为美貌的人总不愁出路,扶弱也是我们思想古旧的地方。 杨寿林又给我们泼冷水。 他说这笔钱可能害了一个孩子的一生:本来她可以开开心心做个平凡人,读完书做人上人未必使她更幸福。 也许连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志在必行。 我们找到的是个两岁大弃婴。甫出生就被丢在公厕外,身上只包一条布。她皮肤黑、眼睛小,而且是兔唇。 看到那张小面孔我与编姐吓了一跳,强作镇定才宁下神来。他比烟花寂寞--0606 什么每个孩子都是安琪儿,到过孤儿院病房就可以明白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资格做小天使的。 我不肯抱那个孩子。 我听见寿林喃喃道:“我们的爱心,实在有限。” 他的气顿时消了一半。 办好一切手续,我说出要求,反正那孩子没名没姓,为纪念姚晶,名中带个晶字。 寿林摇摇头,“没有意思,她又不是没有亲人。” 真的,我们颓然,姚晶并不孤苦,她有父母、丈夫、姐妹,甚至……女儿。 这件事做妥之后,我放下一块大石。 在一个意外的场合,我碰到石奇。 他一见到我,立刻丢下身边的人走过来。 不知内情的人,真会以为他对我非同小可。 这一次我对他很冷淡。他的深情不羁爽朗可能全是装出来的,私底下他并不懂得珍惜姚晶付给他的感情。 “为什么不睬我?”他声音低沉,带三分嗔怪,又一分撒娇。 功夫是老到的,在银幕上练惯了,熟能生巧,对牢咱们这种圈外人使将出来,无往不利。 我冲口而出:“我对你失望。” 他怔住,随即失笑。 我也笑。这么蠢的话亏我说得出,有人令我失望?活该。 谁叫我对不相干的人抱有希望。 我正颜说:“你不该把姚晶的秘密到处乱说。” 他立刻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立刻沉默下来。过一会儿,他说:“那日我醉了。”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住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已经迟了。”我讽刺他。 “我真的不知道。”石奇急得不得了,“姚晶一夜喝多了,跟我说起,我一直没敢问她是真是假。” 都在酒后。 我问:“请问她怎么说?” “她说我年轻,她说,要是当初把女儿留在身边,那孩子倒是与我差不多年纪。”石奇说起姚晶,又露出痴醉的神情来。 我叹口气,“后来呢?” “后来她再也没提起过。” “你也没问?” “这对我不重要,我何必要问?”他很直率地说。 我凝视他半晌,百感交集,叹一口气。 “有什么事?”石奇拉着我,关心地问。 我摇摇头。“你这个人。” “我怎么样?”他很焦急,仿佛怕我曲解他。 真不知道他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这样臻化境的演技,大概只有姚晶才分得出来。 “我为那次失言,至今还被王玉威胁。”他急急解释。 “得了。”我轻轻按住他的手。 我一转头,是寿林。 寿林看到石奇,像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我连忙打哈哈,“你怎么也来了,这个酒会一定发出七千张帖子。” 寿林推开我,指着石奇,“离开我的未婚妻。” 石奇用手背擦鼻子,掩饰不住对寿林老套的嘲弄。 我立刻发觉寿林塌我的台,便懊恼地说:“寿林,你别这样幼稚。” 这更激怒了他,他拉起我,“我们立刻走。” 轮到石奇以为他要对我不利,用空手道姿势向寿林的手臂切下去。 我即时省悟看在别人眼中,这何尝不是两男为一女争风。 我吓一大跳,“别这样,别这样!” 说时迟那时快,石奇面孔上莫名其妙,已经着了一记,他忍无可忍,向寿林挥出一拳,寿林不折不扣是个读书人,几曾识干戈,立刻倒退数步,撞在一位盛装的太太身上,打翻人家手中的鸡尾酒。 众人为之哗然。 我立刻扶起寿林,“不要打不要打,我同你走。”我拉着他像逃难一般地从梯间逃走。 寿林犹自挣扎,不服气,并且迁怒于我。 我放开他,摊开双臂,大声说:“瞧,看看这位明尼苏达州立大学的新闻系博士,看看!” 他才缓缓镇定下来。 “去喝杯啤酒,来。” 他摔开我,一声不响,伸手叫部计程车,走了。 我站在街上,很觉无味。月亮照见我的心,我对石奇有什么邪意?寿林来不及地要怪罪于我。 一个男朋友还应付不来呢,有些女人一次有过好几个,都不知有几许天才。 我嘲笑自己,在街上踯躅,脚上一双高跟鞋又紧了些,更觉祸不单行。 第二天我积极地约见朱老先生。 他拒绝进城来,我央求再三,又答应去接,他仍然不肯出山,我只好亲自造访。 我把石奇叫出来做司机,没想到他一口答应。 坐他的车子真能满足虚荣心,他的驾驶技术完全是职业性的,大街小巷,无远弗届,只要你说得出,他就去得到,车程比平日省下一半。 我们赶到的时候,朱老先生正在吃午饭。 我早吃过,故此捧着杯茶陪他。石奇没进来,他在外头等我。 朱先生不经意地问我:“那是你的男朋友吗?” 他饭桌上放着一碟子奇怪的佐菜,一块黑黑灰灰,有许多脚,是海产,有腥臭味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好奇。 “醉蟹。你男友为什么不进来?” “那不是我的男友,那是石奇。” 他吓一跳,抬起头,平日无神的双眼突然发出精光,细细打量我一会儿,精光收敛,又继续吃他的醉蟹。 那么奇腥的东西怎能下饭,这种吃的文化真叫人吃不消。 “石奇这种人呢,你离得越远越好。” 我很爽快地说:“这我知道,我绝对量力。” 他似乎放心,“你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你是一定知道的,姚晶可有一个女儿?” 他一震。 我立刻已经知道答案。 “她怎会不把财产留给女儿?”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