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这张乌鸦嘴。” “那还等什么?去找他哇。” “慢着,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我还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编姐说,“贫在闹市乏人问,我得打听打听。” 朱老先生有七十多八十岁,出乎意料的健康,住在远郊,开车要两小时,但抵达时却觉得值得,郊外风景与空气俱佳。 他很瘦,与一只玳瑁猫作伴。 晚年虽乏旧友问津,但看得出他薄有节蓄,因此老妻可以在麻将房搓牌,且有老女佣送茶递水。 我们自我介绍后,他老人家点点头,“呵,你就是那个女孩。” 我很感动,二十多岁,还被人称为“女孩”,罕有的奉承。 “是哪个女孩?” 老先生递上报纸我看。 一看之下,我呆住。娱乐版上图文并茂,说明我是姚晶财产的承继人。 效率也太高了。 老先生问:“找我有什么事?来,吃些杏脯陈皮梅。” 当然姚晶没有必要把钱财留给恩师,老先生生活很舒适,而且已近八十岁了。 他一脸的老人斑,看上去每一个斑点像代表一件特殊的经历。 “你和姚晶熟吗?”编姐问。 “怎么不熟。” 见过姚晶那么多亲友,数他最亲切,最容易说话。 当然,他是我们的老行尊。 “朱伯伯,说给我们听。” “姚品进我训练班的时候,有十八岁了。” “不是十六吗?” 老先生算一算,“她今年应是三十六,我初见她时,正是十八岁。” 我们仔细聆听。 “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一双眼睛水灵灵,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越是听话聪明。” “怎么样的家庭?”我追问。 “人也已经过身,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我与编姐对视,暂不出声。 他不会不说,一则年纪那么大了,说话何须顾忌,二则他寂寞。 寂寞的人都爱说话,而且必然有秘密出口,如果不拿秘闻出来,有谁会耐心听他的?我很了解。 他会说的,给他一点时间。 我与编姐含着又甜又酸的杏脯,喝着茉莉香花茶,很欣赏这一点点的闲情。 老人家很会享受,年纪大了,最好身边有几个钱,做什么都可以,不用侍候子孙面色,寂寞倒是其次,最要紧是生活不吃苦。 过了很久很久,朱老不着急,我与编姐当然不催他。 终于他叹口气,开口说:“你们女孩子啊,嫁人的时候,眼乌珠要睁得大一点。” 我一震,这分明是说姚晶。 我假装没听懂,我说出我的哲理:“有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该嫁的时候,只好找一个来嫁,嫁错了也无可奈何。” “这是什么话!难道没人要了吗?” 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寂寞呀。” 朱老伯使劲摇着头:“在父母怀抱中才是最幸福的。” 编姐与我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语气似五十年代的国语片对白,什么女儿心,快乐天使,苦儿流浪记,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边,顿时有了荫蔽,一切不用担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世界与以前不一样了!” 编姐忍不住说:“朱先生,即使在以前,电影界里也没有第二个像你那么好的人。” 这话说到朱老伯心坎儿里去,“唉呀,”他说,“人好有什么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掩着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电视机转过来,咳嗽一声,这时候才开始把我们当作说话的对象。 他说:“人好没有用,女孩子都喜欢坏男人。” 我很讶异,没想到朱老会对我们说这种话。 “三十年代我已经加人电影圈,有一个时期在上海与赵飞合住一间公寓,逢人都知道我对女人好,赵飞对女人坏。我对她们呵护备至,赵飞天天同她们吵架,把她们的旗袍高跟鞋统统往楼下摔,但是有什么用?她们还是爱他。”朱老伯露出明显的悻悻然。 我觉得他可爱到极点,我简直爱上了他。 我偷偷问编姐:“赵飞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被他们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个子这么小这么瘦,年轻时一定也不怎么样。不过他太太不错哇,皮肤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细说从前。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赵飞在三十岁那年去世。”编姐说。 我说:“没想到你对电影历史那么熟悉。” 编姐说:“人行之前,我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我说:“你瞧,马上用得着了。” 朱先生说:“以前男人讲风度,专门侍候女朋友,哪像现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们要好好小心。” 这句话倒是说得对,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为营。 编姐引他说下去:“我父亲就没侍候过我母亲,从前女人更没有地位。” 朱老伯说:“看你嫁的是谁。” 编姐故意说:“你是说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坏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条。” 我有种感觉,他的箭头一直指向张煦。 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只要在这时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会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来。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么程度?” “她是我的过房女儿。” 我又问编姐:“那是什么?谊女?” 编姐点点头。 “几时的事?” “那年她十八岁。” “我们知道她有两个不同父亲生的姐姐。” “是的。她母亲先嫁一个小生意人,后来再嫁姚晶的父亲。” “她父亲干什么?” “没有人关心。”还是不肯说。 “姚晶在内地做些什么?” “念书。” 编姐意外地说:“不可能!她的英语说得那么好。” “人聪明、肯学,你以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话说得多好,上海话亦琅琅上口。” “为什么要学桂林话上海话?”我问。 “你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还有,当时电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帮,讲广东话,老板懂勿?勿懂依自家吃亏。” 至此我便向往姚晶的气质,不禁一阵心酸。 “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朱老伯摇头,“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现在的女明星,个个像十不全。唉,我看够受够。” 我们三个人都静下来。 “姚晶还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问。 我反问:“你也知道她没剩下多少?” “一个人赚,那么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冲口而出,“朱伯伯,你这么爱她这么了解她,她有事为什么不来同你商量?” 朱老伯长长吁出一口气,“要面子呀,吃了亏,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以为是现在这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开房间睡觉也可以说出来。” 也不必像姚晶这般活受罪。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息着。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早应说出来,思量解决的办法。顶多离婚,有啥事大不了,以现在的标准,没有离过婚的女人简直不算生活过。 也许姚晶是落后了,价值观及道德观皆比人过气二十年。 我说:“张煦是爱她的。” 朱老伯嘲弄地笑:“是吗?” “何以见得不是?” “嘴里说说就有用?过年过节送一打花?真正的男人,是保护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为重,全心全力照顾她心灵与生活上的需要。”朱老伯圣洁地说。 哗,我举起双手投降,幸亏男人听不到这番话,否则谁还敢娶妻,我与编姐再过八十年也销不出去。 这一对谊父母彻底的落后。 “怎么,”老先生问我,“你不认为如此?” 我摇摇头,“反正我也没打算全心全意地对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经很好,要求降低一点,就少点失望,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对配偶抱着那么大的寄望是太过幼稚天真了,朱伯伯,你不会赞成我这番话吧?” “那么难道你们嫁人,不是想终身有托吗?”他大为震惊。 我说:“托谁?我的终身早已托给我自己。唉呀,朱伯伯,你不是想告诉我,咱们活在世界上,除了自己,还能靠别人吧?” “那么结什么婚?”朱老伯听到现代妇女的价值观,惊得发呆。 “伴侣,伴侣也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人,他不是爱的奴隶。” 朱老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哺哺说:“要是阿晶像你们这样看得开,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还想说什么,编姐已以眼光阻止我。 老佣人走过来同我们说:“两位小姐吃过点心再走好不好?” 编姐说:“我们不吃,谢谢。” 朱老先生的双眼又回到银幕上。 编姐说:“我们告辞了,朱先生。” 他才转过头来说:“不送不送。” 他的神情困惑,像是小学生见到一百题大代数家课时般神色。 到大门口,编姐抱怨说:“他是老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输那么多新潮流给他,他怎么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还想说下去呢。” “我知道你,”编姐说,“你非把男人斗垮斗臭你是不算数的。” “错。”我说,“我只是反对‘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负情郎’这种情意结。” 编姐为之气结。 “恋爱呢,好比吃冰淇淋,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爱得死脱,也根本不用爱了,死人怎么爱?” “你这个人,什么本事都没有,独独会嚼蛆。” 我们坐车子进市区,一路上但见夕阳无限好,满天的红霞,天空远处,一抹浅紫色的烟雾。 姚晶会喜欢这样的天色,她古老不合时宜,认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 她浪漫到苍白的地步,死于心碎。 我抚摸自己强壮的胸膛,寻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有的,不过只为自己的血液循环而跳动。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之前,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子而已,女人的情操会得孤寡到像姚晶。 “你在想什么?”编姐问。 “没什么。”我咬手指头。 “你有没有发觉,朱先生有很多话没说?” 我莞尔,“我希望多听听他与赵飞追女孩子的掌故。” “他最喜欢说那些故事,说得很精彩生动。”编姐说。 “你们常常听?”我很羡慕。 “也不是,我只听过一两次,他说那时候在上海,大热天都穿白色哔叽西装,爱哪位小姐,就请那位小姐把缝旗袍剩下的料子,给他一点去做领带。” “真的?”那么发噱。 “真的,很罗曼蒂克,很傻。你知道,那时有首诗叫我是天边的一朵云……”编姐笑道,“真是一套一套,叫人吃不消的。” “我要知道更多关于姚晶的事。” “我们慢慢总会找得到,不过你说得对,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写了,至少不能当新闻般写。” “你早赞同,我们就不会有误会。” “回不回报馆?” “不了。” “寿头会找你的,这早晚你都忘记谁是杨寿林了。” 真的,忽然之间,我的视界阔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记寿头,此刻占据我心的是姚晶那谜一般的身世。 “你们两个人走那么久,也该拉拢了。” 我朝她扮个鬼脸。 “你在外国待太久,洋妞劲道十足。” 我数着手指,“我们已见过姚晶的丈夫、姚晶的姐姐、姚晶的师傅,还有谁?” “还有姚晶的敌人。” 我拍手,“好好好,谁是她的敌人?编姐,你的天才高过我数百倍,我们怎么可以忘记她的敌人?”他比烟花寂寞--0404 “她没有明显的敌人,她做人风度太好。” “一定有敌人的,每一个人都有,姚晶还不至于没有人忌的地步,不错,她在走下坡,但是她肯定仍有敌人。” “我去查访。”编姐说。 我兴奋地说:“让我们来合著这本书,对于姚晶是一种纪念。” 她缓缓摇头,“到时再说吧。” 我们走上报馆,同事们见到我,大声夸张地说:“好了好了,回来了。” 我抬起头,“什么事?” 编姐笑,“还有什么事?各路影剧版记者快要打上来了。” 寿头出来,“呵,你。”面色难看。 “怎么?”我瞪他一眼,“有什么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我若爱在影剧版看到自己女友的照片,早就去追小明星。” 我说:“我又不是去兜回来的,这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 杨寿林冷笑一声,别看他平时扁扁的面孔像猫科动物般可爱,一拉下面孔,看上去活脱脱一只笑面虎。 “别当众给我没脸,”我用手大力指向他胸膛,咬牙切齿地警告他,“当心你的狗头。” 他不出声,看编姐一眼,“你也陪她疯?你那版还差两段稿子。” 编姐耸耸肩,回到她的位置上去。 我拉着寿林坐下论理。 他衬衫袖子高卷,一副忙得不可开交模样。 “你想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告假三个月?”他问我,“今日同事光是替你听电话,就不用做正经事了。” “杨经理,我是报馆的特约记者——” “我不要你做一个女明星的特写,你为什么不把国家地理杂志那篇讲述宇宙的文章好好翻译出来?” 我问:“你取到人家版权没有?看中什么材料就乱拿乱评,错误百出,加油加醋,你去做!” 寿林为之气结:“你打算怎么样?” 我老实不客气,“我喜欢创作,完完全全是我自己的作品,那是我私有的东西。” “我不会因公同你吵架,但是佐子,我看你这种愿望在目前不能实现,你可否现实一点?” “你是否要我辞职?看,寿林,我无职可辞,你从来没有雇用过我,我从来没在新文日晚报支过薪水,你凭什么表示不满?” “我是你的男朋友。” “是吗?所以你就管我头管我脚?” “佐子,我一向听人说你性格非常不羁,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不得不信。” “是吗,他们怎么说?”我微笑,“他们有没有说我是淫妇?你又信不信?” 寿林为之气结。 “在气头上别乱说话,将来都是要后悔的,何必呢?”我用手撑着头。 连我这种小角色,都会无端端地开罪人,以致别人在我亲密男友面前批评我不合妇道水准。姚晶,姚晶怎么会没有敌人? 只有在敌人口中,才可以知道她的底细,只有敌人才会全心全意去钻研她的秘密,连几月几日她的丝袜勾过丝都记得。 但谁是她的敌人? 很少人会得公开与人为敌,除出那种蠢货。更少人会承认与一个过世的人为敌。 无可救药的愚人一直是有的,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一样广结怨仇。 一定有人嫌姚晶的风头比他强,而暗暗恨在心头。 这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