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 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来了。 我无言。 我与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资料,想写本小说。而她,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 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并且说过也算了。 然后,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 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 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 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给人们的记忆将是永远完美的。 太残忍?不不,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纪念姚晶。 据报上说,她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 照老规矩他在纽约。 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 电话铃又响。 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考虑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写。” “去你的。” 我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咄!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你老还在报馆?” “是的,小姐。” “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 “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 “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 “听听这种江湖口吻,传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号潇洒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 “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吗,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不是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 “半天吊着。”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说。 “喂,别揭人私隐,还不睡?”我说。 “再见。”编姐说。 我保证打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姚晶而写。 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啊,此专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写,太伟大了。 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姚晶难过。 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花钱的大爷,一觉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可爱的群众。 我抽了许多支烟,天才濛濛亮。 电话铃响,是杨寿林。 “出来吃早餐。” “什么?我一夜未睡,怎么吃早餐。” “昨夜做啥?” “寿头!不告诉你。” “别人都叫得我寿头,独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诉人只有寿头才喜欢你。”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 “出来!”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我气馁,“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杨寿头又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与他争,二十六岁了,总共才得他一个男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需要极大的热量,我长期节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照照镜子,梳洗完毕,在楼下等寿头。 寿头不是开车子来的,他步行,精神抖擞,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声问:“车呢?” “坏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驾总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还矜贵,”我抱怨,“告诉过你,欧洲车不能开。” “我同你说过不用东洋货。”他朝我瞪眼。 “识时务者为俊杰,意大利人何尝未曾在八国联军时欺侮过咱们。” “佐子,你的话多如饭泡粥。” 我不响了。 “为何闷闷不乐?越不开心,你话越多,高兴的时候,你顶多吹吹口哨。”寿头说。 我不出声。 我们两人都喜欢吃西式早餐。丰富的白脱果酱羊角面包,腌肉鸡蛋,牛奶红茶果汁,吃完之后足足十个钟头不想其他问题。 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阳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寿头应当向我求婚。 编姐曾问我“寿头”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上海话,约莫等于北方人口中的冤大头,或者广东人之老衬,有讪笑意味,并无太多恶意。 寿头并不介意有这个绰号,打七岁开始,小学同学就这么叫他。 寿头身边的传呼机作响,他取出看,“报馆找我。”马上跳出去复电。 他似乎真的需要这种仪器,身兼新文日晚报之经理,他喜欢揽事上身。 回来他同我说:“找你的,佐子。”神色讶异。 “是编姐不是?”我说,“还死心不息。” “不是,是陈王张律师楼。”他说。 “不认识。”我继续喝茶。 “有关姚晶的遗嘱。” “姚晶的遗嘱?”我呆住,“关我什么事?” “是很奇怪。”寿头说,“叫你尽快同他们联络。” “是不是错误?” “不会。” 我用布巾擦擦嘴,“我去打电话。” 我借公用电话打过去。“我叫徐佐子。” “徐小姐,请你立刻到我们写字楼来一次。”他们如获至宝。 “为什么,什么事?” “你来了不就知道。” “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 “好吧,”他们无奈,“有关姚晶女士的遗产。” “什么?”我不相信双耳。 “姚晶女士把全部遗产赠予你。”他比烟花寂寞--0202 这次我张大了嘴,声音也发不出来。 过了很久很久,我说:“马上来。”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住同自己说,怎么会? 我回到桌子上,同寿头说道:“快付账,我们到律师楼去。” 听到这件事,寿头也呆住。 “你同她不熟呀。”他说。 “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我说。 “她怎么会这样做?她难道没有亲人么?” 在车中我把整件事仔细归纳一下。 一个普通人,正当盛年,是不会去立遗嘱的。去世后,产业自动归于配偶子女。 姚晶却特地写了遗嘱,把她的财产给我。 为什么是我?一个只见过她两次面的新闻记者。 我同她有什么关系?素昧平生。 她父母是否在世?她有没有兄弟姐妹?给公益金也好,怎么会想到我? “下车。”寿头说。 律师在等我们。 我在办公室内,他们宣读遗嘱:“我姚晶,原名赵安娟,将我所有,在死后赠送徐佐子女士。” 我与寿头面面相觑。 寿头问:“遗产总共包括些什么?” 律师说:“现金二十万美元。” 寿头看我一眼,“全部?” “全部。” 我并不怪寿头感到意外。二十万美元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譬如说我,简直是保证下半生生活的巨款,但她是姚晶——怎么可能只有这一点点,也许是给别人了。 律师的反应与感觉同我们完全一样,“真没想到她仅有这个数目。” 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律师说:“我们会替你办理手续,这笔钱会存人你户口,请过来填一些表格。” “我可否拒收?”我问。 “我们的职责是把它交在你手中,至于你怎样处理这笔款项,我们无权过问。不过我猜姚小姐希望你亲自享用这笔钱,如果她要交给慈善机关,她可以这么做。” 我手足无措,填妥文件,与寿头回家。 他也被这件事困惑,连玩笑也不同我开了。 我把编姐小梁给找了来,一同讨论这件事。 编姐睁大眼睛,随即运用她天赋的新闻触觉:“这么说来,她同她丈夫的感情是有问题了。” 我说:“可是她丈夫是湘西张将军之后,富甲一方,他何必要这二十万美金。” “可是这是另一件事,理应是给他的。” “她还有什么亲人?” “不清楚,她一向不以私生活做宣传,谁也不知道。” “市面上那么多秘闻杂志,八百年前的底他们都有法子掀出来。” “但是姚晶不是他们的对象。”编姐说,“姚晶没有绯闻,她一向是演技派。” “每个人都有些私隐,”我说,“追下去不会没有结果的。” “你想知道什么?”编姐问道。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把钱给陌生人。” 编姐笑了,“这上下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有那么多钱去调查这种事,调查报告可以写篇小说。” 我说:“我首先要见的是她的丈夫张煦。有没有记者同他接过头?” “没有,姚晶已经去世,他又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何必卖账给我们。” 寿头说:“他会见佐子,佐于是他妻子遗产承继人。” “我来打电话。”我说。 “电话没人听。”编姐说道,“有人试过每三分钟打一次。” “房子是张家的?”我想当然觉得不是姚晶的。 “是租来的。” “租?”我说。 “大家都太意外了,都以为是买的,装修得那么好。但屋主人说每个月六万元,租与他们夫妇,已经有三年。” 我感觉到蹊跷。六万元月租!迹近天文数字。 “为什么要这么贵?” “那个地段,那种独立式的洋房,很多时候出了钱没处找。” “我先见房东。”我说。 “你先睡一觉才真。” 我很快在司阍处找到房屋管理处的地址,自那里我找到租务公司负责人。 我知道自己不像是付得起六万元月租的阔小姐,故此称是某公司某老板的女秘书。 代理人马上相信了。 他很欣喜,称赞我老板消息灵通,因为这种近市区的花园洋房,可遇不可求。 “可是听说以前的住客在屋内去世。” 经纪人一怔。 “我老板及其夫人倒是新派人,不计较这些,但是老人家便不甚喜欢。” “这……”经理人甚感为难,“徐小姐,你既然上来了,当然是你的委托人对这幢房子有意思,大概他们要求减租吧?” “嗯” “以前租给姚小姐足足六万元,不加已经很好了。” “是姚小姐向你们租的?” “是,支票都是姚小姐签名。她本名叫赵安娟。” 赵安娟,我在律师楼听过这个名字一次,无法将之与姚晶联系起来。 这么平凡的名字:赵安娟。大概一叫,随便哪个街市总有三五个主妇会得转头来应:“叫我?” 姚晶的本名竟叫赵安娟。 “住了多久?” “到三月足足三年。” 缴了两百多万的租,我的天。 “你们的房子不卖?” “姚小姐也问过,当年的售价是九百五十万。姚小姐笑说她情愿把这笔款子放银行中,把利息交租。” 姚晶并没有这笔款子。 “真的不能减租?” “不可以了,我们可以代为装修,当然是有限度的。” 我说:“那我回去报告一下。” “徐小姐,那实在是一所美丽的洋房。” 我告辞了。 心中隐隐已知姚晶的钱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庞大的开销,原来由她支付,为什么? 为什么她丈夫张煦不负担家用? 我立刻找到编姐,与她约摸算一算姚晶过去三年的收入。 “她拍了十部电影,每套传说是四十万酬劳,应该是四百万。”编姐说:“要打个折扣,如果是别人,得打对折,姚晶呢,至少也要来个七折。” “尚有两套电视长剧——” “那个不算数,片酬有限,折三十万吧。”她对娱乐圈极熟。 我的结论是:“她简直入不敷出。” “但是我们都以为她根本不必为生活!” 我心情沉重,“张煦是空壳子?” “不不不,”编姐摇头,“你纽约有亲戚,出去打听一下便知道,多少华尔街大亨还以拍张将军的马屁为乐。张煦是真正的王孙公子,绝无虚假的。” “那么他的钱没有落在姚晶手中。” “这是可以肯定的事了。”编姐说。 “首饰呢,”我问,“姚晶连房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