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生哥,真对不起……”杜月笙愧疚难当。“月笙,好生养病,身子要紧,其他都不要去想。”王国生安慰他说。可这次杜月笙的病来势凶猛,一连几天诊治不见起色。他的好朋友袁珊宝就在潘源盛水果行隔壁店里当店员,听说后赶紧过来照看。见王国生店里生意离不开,就把杜月笙背到自家的小屋里,停下店伙计的营生,天天守在杜月笙身边。病重客地,生死俄顷,朋友们的义气让杜月笙觉得这近20年没白活,心想渡过这个生死坎,这一生都要善待朋友。但这道坎似乎过不去了。半月之后,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甚至一连几天昏迷不醒。“这个药不好开了。”这日医生检查之后,摇着头对守在旁边的袁珊宝和王国生说,“没指望了。”一看到了这光景,两个朋友都难过地呜咽起来。医生不再开药,不就是等死了吗?王国生和袁珊宝商量,还是准备后事吧。可是,两个人只晓得杜月笙的家乡在高桥,具体在什么地方就不清楚了。也晓得杜月笙是孤儿,可姑姨娘舅总该有的。这个后事,也只有问了杜月笙才能准备。终于有一天,杜月笙忽然魂魄悠悠,醒转过来,倏然睁开了双眼。“月笙哥,你在高桥乡下,还有什么亲戚没有?”袁珊宝一看杜月笙醒来,赶紧凑过来问。此时杜月笙神志清醒,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完了,自己没救了!想到自己一事无成就这样打发了,真是心有不甘。不由得悲从心来,眼泪止不住地汩汩而出。“月笙,莫难过,你的病没大碍。不过,医生说要耽搁一些时日,你要有亲人,接一个人出来照顾着会方便一些。”王国生赶紧过来安慰。“是啊,月笙哥,你看我粗手笨脚的药都熬不好。”袁珊宝紧跟着解释说。亲人?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呢?父母双亡,继母不知流落何方,胞妹生下来不久就送了人,唯一的亲人只有外婆,前不久听说已经过世……老娘舅早就看着他不顺眼。至于伯父、堂兄,从小到大不曾见过几次面,杜月笙的死活跟他们有什么相干呢……“还有个表姑妈,住在高桥乡下。”杜月笙突然想到这房远亲,断断续续地说,“表姑父叫万春发,在高桥乡下种地。他们的儿子叫万墨林,约莫十来岁,听说也到小东门来了,在一家铜匠铺里学生意。”王国生和袁珊宝是想找个和杜月笙沾亲的人来料理后事,免得杜月笙落个孤魂野鬼。可断乎不会想到,这个表姑妈万老太太竟然把杜月笙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十六铺的铜匠铺只有三五家,袁珊宝和王国生很快就找到了万墨林。但万墨林太小,一个人不敢回高桥。袁珊宝问清地址,写了一封信,托一位浦东的朋友带走了。三天后,万老太太迈动着小脚,颤巍巍远道而来。一走进袁珊宝的小屋,看到仰面躺着死人一样的杜月笙,扑上去就是一场号啕大哭。哭过之后,万老太太抹去眼泪,向袁珊宝和王国生询问病情。听说医生不给治,万老太太就迈动小脚走进庙宇佛堂,四处求神拜佛,搜求偏方。终于打听到蛤蟆粪能治杜月笙的病。上海人所说的蛤蟆粪,就是癞蛤蟆所产的蝌蚪,其性奇寒大凉。万老太太从水边弄来一些鲜活的小蝌蚪,放到碗里捣碎,让袁珊宝掰开杜月笙的嘴,悉数灌下。又把盛蝌蚪的碗用水涮涮,一并灌进杜月笙的喉咙。杜月笙一连几天服下这种怪药后,居然睁开了昏睡的双眼。“姑妈,是你吗?”昏暗的灯光下,杜月笙看到了眼前晃动的万老太太,。“月笙醒了!月笙醒了!”万老太太欢喜得老泪直流。打地铺的袁珊宝腾地跳起来,凑到杜月笙的病榻前。“月笙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真是偏方治大病,不几天杜月笙居然能下床了。见杜月笙基本痊愈,万老太太又迈着小脚回了高桥。杜月笙住在袁珊宝的小屋里,又休养了半个多月,便有些憋不住了。袁珊宝晓得他的赌瘾又上来了,不忍心看着他被赌瘾折磨得难受,拿出身上仅剩的铜钿,交给杜月笙。“月笙哥,莫要再去花会,就去路边赌档小来来,过过瘾,好不好?”杜月笙没有去接袁珊宝递过来的钱,他晓得自家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大难不死,倘若继续狂赌滥嫖地混下去,不但把自己弄得没个人样,还会把朋友拖进烂泥塘!往昔在高桥镇、在十六铺,他也曾有过一帮小弟兄,也曾小小地风光过。今朝有了老头子,有了帮会做靠山,岂能落得整日靠朋友接济!杜月笙下了决心,要大干一场。不久,他便组织起昔日那帮弟兄,依仗帮会势力,干起了抢收“小货”、“拉船”、“拆梢”之类的营生。所谓抢收“小货”,就是强行收买、包买轮船水手由香港以及海外带来的走私货;“拉船”就是半路拦截农家小船,这些小船都是从浙江等地运送蔬菜水果到上海的,他们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强行买进小船上的农产品,然后再以市场价卖出,转手渔利。“拆梢”即敲诈勒索,就是对那些没有靠山、小本经营的商户进行敲诈勒索。杜月笙带着一帮弟兄把个强买强卖、敲诈勒索干得有声有色,大有斩获,他本人也在十六铺一带的白相人中名声鹊起,并渐次以“军师”闻名。但此类勾当毕竟只是小弄弄,干不出大名堂,对杜月笙来说不过是个历练,是个权宜之计,他那双欲火喷闪的眼睛,无时不在寻找着鸢飞鱼跃、借步登天的机会。黄公馆雾里看花机会终于来了。杜月笙的老头子陈世昌有个同辈兄弟黄振亿,外号“饭桶阿三”,自家庸庸碌碌,却一向欣赏杜月笙的为人和能力,觉得他日后必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于是把他推荐给了当时名震上海滩的青帮大亨黄金荣。那是1907年8月的一天,在陈世昌的街头小赌摊上,黄振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杜月笙。当时听到“黄老板”这三个字,杜月笙的眼睛瞪得像铃铛一样大。“黄金荣”的名讳,20岁的杜月笙早已如雷贯耳。在上海滩的小白相人心目中,这位法国巡捕房里的华探头目,简直就是财势绝伦,八面威风,高不可攀。无数次,杜月笙走过法租界的同孚里,眺望着弄堂里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那一排两层楼的弄堂房子里住的,都是在法租界响当当的大阔佬。就连黄公馆进出的小当差,都让杜月笙羡慕得不得了。后来杜月笙才知道,那整条弄堂的房子都是黄老板的,他自家住一栋,余下七栋住的都是他的朋友和手下。杜月笙幻想过无数种飞黄腾达的方式,唯独没想到会攀上黄金荣这棵大树。“只要能走进那个地方,就一定要干出点名堂,要对得起黄爷叔和师父的栽培!”杜月笙暗下决心。跑回去告别了一帮弟兄,又去向袁珊宝、王国生告别。袁珊宝给杜月笙打点好的行李,又亲自背着送出老远。兄弟俩依依告别后,杜月笙跟在黄振亿身后,向着八仙桥的同孚里走去。走进同孚里的弄堂总门,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一个个派头十足,想到往后自家也要从这里进进出出了,杜月笙心里有点儿自豪,又有点儿紧张。走进黄公馆大门,高大的门楼、开阔的天井、门廊两边那些神气活现的保镖,以及天井里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都让杜月笙目不暇接。黄公馆会客室的富丽堂皇,更是杜月笙有生以来见到的最豪华、最高档的场面。他跟在黄振亿身后,其实并不敢东张西望,但感觉到那种炫目的流光溢彩无所不在。其实黄金荣同孚里的房子格局并不是很大,会客室的布置也不如后来均培里的黄公馆豪华奢侈。但在当时的杜月笙看来,那种气派毫无疑问是顶级的,那些覆盖着湘绣围披的檀木桌椅、波斯地毯、丝绒沙发,以及四壁的名人字画,都是杜月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有四个人正围着一张宽大的方桌玩纸牌,黄振亿走过去,站在其中一人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说:“老板,我介绍的小囝子来了。”“喔。”一个方头大耳的胖子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杜月笙。杜月笙一阵紧张,晓得这个人就是黄老板了。看到黄老板审视的目光,杜月笙的一颗心被提了起来。暗想,倘使黄老板想找保镖打手,自己必定不够格。他刚才在门口看到的那些保镖一个个膀大腰圆、虎背熊腰,没有他这样单薄瘦弱的。“蛮好。”黄金荣端详了杜月笙一会儿,点点头说。杜月笙那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你叫啥名字?”黄老板接着问。“小的姓杜,木土杜。名月生,月亮的月,学生的生。”当时连杜月笙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这个仅仅上过三天半学堂的文盲,说出话来竟然是文绉绉的。“月生”是杜月笙的本名,他生于七月十五中元节,月圆之夜,他的父亲就给他取名“月生”。“月笙”是他发迹之后一些文人墨客为他另题的雅号。“生”字上加竹字头,取周礼大司乐疏:东方之乐谓“笙”,笙者生也,从此改称“月笙”。同时,又以同疏:西方之乐谓镛,于是他便得名“镛”,号“月笙”。“好!好!”黄老板高兴得哈哈大笑,“我这里的小朋友个个都叫生,苏州来的徐复生,帮我开老天宫戏院,前面有个金廷荪、顾掌生、厨房间里个常州人马祥生……”听到马祥生的名字,杜月笙一阵欣喜。来之前袁珊宝就告诉他说:“咱们的同参兄弟马祥生就在黄公馆当差,你去了找到他,相互可以有个照应。”他当时还有点疑惑,马祥生是常州来的,在黄浦滩没根基,怎会有机会进到黄公馆呢?没想到马祥生果然在这里,看来他本事着实不小!在厨房的灶披间,杜月笙遇到了同参兄弟的马祥生。灶披间是与厨房毗连的一间小屋,里面有两张单人床,一张是留给杜月笙的,另一张住的就是马祥生。马祥生来上海比杜月笙要晚,但路子比杜月笙要宽,到上海不久便经朋友介绍,进了黄公馆。既是同参兄弟,杜月笙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向马祥生请教,可马祥生总是笑着说:“往后你自家多看看,自然就晓得了。”这让初来乍到的杜月笙觉得,黄公馆真是迷雾重重,深不可测。为了早一点拨开重重迷雾,看出黄公馆的真实面目,以便打入黄公馆的核心圈子,杜月笙一改过去种种恶习,嫖赌两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彻底杜绝,每日沉默寡言,冷静观察。同时,上自黄老板,下至最底层的听差马祥生,每个人的生活习惯,脾气秉性,他都用心揣摩,以便灵活应对。但是对黄公馆的核心事体,上上下下一大干人的营生,他简直像雾里看花。黄老板在法捕房领一份薪水,却在家里养着十几个“三光码子”,即“包打听”的助手,加上黄公馆杂役佣人等等,各种开销大得惊人。而时至初冬,黄老板又一次性给叫花子们发放了新棉衣、新棉裤3000套、银角子3000元,出手之阔绰,简直富可敌国,把冷静观察的杜月笙惊得目瞪口呆。可黄老板这许多铜钿是哪里来的呢?这个谜底终于在一天夜里露出冰山一角——那天,熟睡的杜月笙被马祥生急切的声音唤醒。“月笙,快,去大厅!”“出了什么事?”“去了就知道了!”杜月笙一骨碌爬起来,跟着马祥生往外走。大厅里气氛紧张,黄老板撸着袖子,叉着双腿,怒气冲冲地站在大厅正中。公馆里的打手、保镖、小包打听、杂役佣人等全部到齐,分左右两排站在大厅两侧。杜月笙对这个阵势大吃一惊,默默站在队尾。“触那娘!”黄老板大骂一句,“哪个做了家贼,自个站出来,死罪活刑全免,放他走路。不然的话,哼哼……”黄老板这声冷笑透着杀气,但凡胆小点的就会主动投案,以求落个活命。但是等了半晌,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认罪。到底丢了什么,当时黄老板没说,似乎也没必要说,那个做了家贼的心里一准有数,必然会掂量掂量后果的。事后杜月笙才晓得,丢了两包体积很小的东西——“团年糕”。“团年糕”是用麻袋装着的,每次都是在深夜运进黄公馆。只要这种货物一到,没有通知出来帮忙的人一律不许出门走动,更不许出来看。可是这天夜里,刚运到公馆的一只麻袋被人打开了,黄老板发现后,赶紧叫人过来清点,结果少了两块“团年糕”。“触他娘!做贼做到自家来了!”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难怪黄老板气得直骂娘。一连几天,黄公馆气氛紧张,除了黄老板夫妇,上下人等全部成了怀疑对象,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引火烧身。但有一个人坐不住了,这个人就是在黄公馆当差的老王。丢“团年糕”的那天碰巧老王的兄弟来看他,这件事发生后,他就想到了自家兄弟,莫不是兄弟见财眼开,偷走了两块“团年糕”?他不敢耽搁,赶紧向黄老板报告,黄老板立刻派人去查访,这时老王的兄弟已经将两块团年糕脱手,换了几百块大洋,回乡下买房成家去了。“两块团年糕可以卖到几百块大洋?”杜月笙听到这个消息吃惊不小。后来他才明白,所谓的“团年糕”,是从印度漂洋过海运来的鸦片!每天夜里秘密运进黄公馆的东西,竟然都是鸦片烟!黄金荣所以挥金如土,靠的是抢“土”这种一本万利的大生意!事情查清以后,总算不是家贼,这让黄老板多少有些安慰。“触那娘,便宜小赤佬了!”黄金荣当众宣布被盗事件到此为止,不再追究。黄老板有这么大度吗?杜月笙想,在黄老板的眼里,几百块洋确实不算什么,可他是法租界的捕快头,自己家里都出窃案,这不明摆着塌台吗?不久,杜月笙看到老王一个人背地里抹眼泪,一问,原来他的兄弟买了房子娶了媳妇以后,突然得病死了。杜月笙心下一惊,晓得这事和黄老板有关,但这个疑惑对谁也不曾吐过一字。他得出一条结论:要想富,贩烟土!从此,他开始留心黄公馆所有与烟土有关的动静,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打入黄公馆的抢土行列!女主人心有灵犀打入黄公馆的抢土行列绝非易事,不久经考验,不取得黄金荣和黄金荣的太太林桂生的信任,休想得到这个美差。正如马祥生说的,“往后你自家多看看,自然就晓得了。”时间久了,通过注意观察、分析,杜月笙看出了黄公馆的门道——上海的弄堂房子都有前门和后门,两种都是进出通道。但在黄公馆,两个门的作用大不相同,走前门与后门的人,身份地位、接洽处理的事务都大不相同。在黄公馆常走前门的,是黄老板公事上的客人或朋友,在后门进进出出的,都是给黄公馆做着另一种生意的弟兄。难怪黄公馆的厨房那么大,杜月笙第一次搬着行李进灶披间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厨房里除了一副灶台,橱笼薪炭,竟然有两张大方桌,四面都摆着红漆板凳。他当时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厨房间里吃饭?今朝晓得了,原来这里是变相的会客室。厨房连着后门,从后门进进出出的人都要在这里歇脚。杜月笙一直以为,住在灶披间的马祥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最底层的听差,现在才晓得,马祥生在黄公馆里着实不简单,他其实做的是传达和联络员,进出后门的那些穿短打的小朋友,一般见不到黄公馆的主人,都是通过马祥生汇报和得到指令的。同时,杜月笙看清了黄公馆运行的两大系统和明暗两面。明里是黄老板和进出前门的那些兄弟、朋友、客人在办公事,暗里则是黄老板的太太林桂生策划指挥着进出后门的那帮小朋友做着烟赌两档发财生意。原来,黄老板的太太林桂生比黄老板要忙得多!原来,黄公馆的灵魂人物不是黄金荣,而是黄金荣的太太林桂生!黄金荣的飞黄腾达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太太林桂生的出谋划策与亲力亲为。黄金荣和林桂生从相识到结婚,颇有些戏剧性。黄金荣出生于苏州,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垫,后来到上海在他姐夫开的瑞嘉堂裱褙店当学徒。但他根本没心思学手艺,整天听书看戏流连茶楼戏院,20多岁的时候返回苏州开了一爿老天宫戏院,在苏州白相人中很有了些小名气。林桂生原来的男人在苏州府衙门当捕快,是个温吞水,胆小怕事,窝窝囊囊。林桂生长得小巧玲珑,看上去是一个柔弱女流,但却精明能干,处事果断干练,对丈夫的猥琐很是有些看不起。有天黄金荣到捕快家里办交涉,林桂生就在旁边看着。黄金荣虽然个头不高,却气宇轩昂,说话落门落槛,拿得起放得下。林桂生对黄金荣顿生好感。这边黄金荣也发现了林桂生对自己暧昧的眼神,再看林桂生,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很是可爱。两人当着捕快的面便开始眉目传情。不久,林桂生与丈夫正式脱离关系,黄金荣置办结婚宴席,明媒正娶,两人做了夫妻。据说林桂生有助夫相,自从嫁了黄金荣,黄金荣便好事连连,一帆风顺。先是在朋友家遇到前来苏州物色华人包打听的法租界头脑,法国头脑久闻黄金荣的大名,对他极为赏识。黄金荣赶紧回家和新婚夫人商量。林桂生说:“你问问那边的条件,只要能保证你的个人自由就可以答应。”黄金荣通过翻译告诉法国头脑,他对法国人规定的“捕房中人不得兼营别业”这一条不能接受。“我这个人历来喜欢听书看戏,兴办娱乐是我的嗜好,我不能为了给你们当包打听,放弃我公务之外的个人自由。”黄金荣按照林桂生的主意说。法国头脑考虑半晌,最终接受了黄金荣的条件。于是,夫妻两人欢欢喜喜回到上海。不但苏州的老天宫戏院照开不误,又在上海开茶楼、办戏院、设赌场,直至抢土贩土。林桂生外帮黄金荣出谋划策,处理各类疑难问题;内理家敛财,中兴家业,夫妻俩明里暗里的生意红红火火,蒸蒸日上。摸清了黄公馆的底细,杜月笙决定先从林桂生身上打开缺口。本来,像杜月笙这种和佣人混在一起打杂的小囝,根本没机会接近老板娘,可杜月笙运道好,那叫运气来了挡不住。就在他想接近老板娘的时候,偏偏老板娘就病倒了。由于当时医疗卫生条件还不是很发达,黄公馆内迷信旁门左道。老板娘病了,要借年轻小伙子头上的三把火,驱妖镇邪。借法很简单,就是由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守护。哪个年轻小伙子愿意守护病人?何况这个病人还是女主人,稍有差池就会招来麻烦。因此大家都避之不及。这个时候杜月笙蔫蔫地站了出来——所以是蔫蔫的,他怕人家说他巴结老板娘,他做出的样子是替大家分忧。“让我去陪护老板娘吧。”他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低低的。管家一看有人主动请缨,立刻带着杜月笙上到二楼,进了老板娘的卧房。林桂生是江湖上有名的“第一白相嫂”,人称“桂生姐”。杜月笙自从进了桂生姐的卧房,除了下去洗个脸,淴个浴,把自己收拾干净,其余时间全都守护在病床边,一连半个月衣不解带。别人守护,就是陪着,只要不走开就可以了,生活上另有女佣照顾。杜月笙则不然,他不但陪着,但凡桂生姐一声呻吟,或者一个眼神,他都心领神会,立刻奉上桂生姐想吃的、想喝的、想要的,比女佣侍奉得更周到。一天,杜月笙正看着熟睡中的桂生姐的脸出神,桂生姐突然睁开眼睛问了一句:“月笙,想啥呢?”这一问把杜月笙吓了一跳。他本来没什么邪念,可这样盯着一个女人的脸看,又被人家发现,好像有种做贼的感觉。“没,没想啥。”杜月笙有些惊慌失措。“看把你吓的。”桂生姐笑了,然后喟然一声长叹,“哎,老了,嫁给老板的时候我刚20多岁,也就你这么大。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老啦!”“桂生姐,你看上去蛮年轻的,你自家不说,人家会以为你不到30岁呢。”这个“桂生姐”是杜月笙自然而然地叫出来的,按规矩、按辈分他应该叫“老板娘”或者“师母”。倘若他当时注意的话,也许不敢这样乱叫,弄不好会给自己招来以下犯上的罪过。但这句脱口而出的称呼在桂生姐听来却十分受用,好像她自家真的变年轻了。“桂生姐,你这晌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杜月笙说着就要去准备。“坐下,陪老姐说说话。”桂生姐笑着说。“老姐”这两个字让杜月笙幡然醒悟,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失口,不知不觉地长了辈分。虽然桂生姐没有怪罪,他心里却是紧张得要命。“怎么了?”桂生姐看着他那副紧张的样子,突然眉头一皱,拉下脸说,“晓得自己说错话了?”“嗯……”杜月笙一看桂生姐变脸了,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小的知道错了,小的见老板娘相貌如此年轻,又如此面善,就像自家姐姐,便一时忘了辈分。小的往后一定注意,再也不敢了。”“底下人还没有你这么大胆的!”桂生姐绷着脸说。“是,小的冒犯了老板娘,甘愿受罚。”“看把你吓的!”桂生姐又似笑非笑,“你这小囝,说就说了,做就做了,敢作敢当,那才是条汉子!”杜月笙惊得抬起头,看着桂生姐,揣摩着她这句话的意思。一个女流之辈如此豪爽,实在让他佩服。可桂生姐这话明明还有另外一层含义……“桂生姐……”他又叫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下去,两眼倔犟地望着桂生姐,一种强烈的征服欲撞击着他的心扉,心里说:有朝一日,我会让你见识一下我是不是条汉子!桂生姐大病初愈,在家人和朋友面前常会说起:“莫看月笙是个孤小人,可面相不俗,额骨蛮高,运道邪好。”当时江湖中人都很重视运道,一个人运道好,吉星高照,很容易得到老板的重用。某人运道不好,也会被老板冷藏一段时间,免得把晦气带给大家。杜月笙的好运道,给他在黄公馆的高升架起了云梯。抓住机遇大显身手杜月笙晓得,如今只是能够和桂生姐说上话了,要想得到桂生姐和黄老板的信赖和重用,还要靠自己的真本事,这个真本事不是伺候病人,更不是邀宠女人,而是真刀实枪的打拼。果真是运气来了挡不住,当杜月笙正想着要真刀实枪大干一场的时候,这样的机会就来了。一日夜深人静,黄公馆后门开启,却没有听到纷杂的脚步声,令躺在灶披间里的杜月笙顿时心生疑窦。夜里开启后门,多半是有“土”运进来,即便是一麻袋烟土,也至少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可今日似乎只有一个人匆匆进去,便再没了声息。杜月笙料定发生了什么事。旋不久,有人传话,让所有男角色到大厅集合,杜月笙匆匆赶去。桂生姐一脸严肃地给大家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今晚做成一票货色,一只大麻袋已经得手,交给一个叫刘斌的下人雇黄包车运回来。结果几个时辰过去了,运货的人还没到,怕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需要马上派人去查找。偏巧黄老板外出未归,几个得力打手保镖都跟在黄老板身边,所以桂生姐才把公馆里留下的人统统喊到大厅里,看派哪个去比较合适。但是大厅里除了老弱残兵,就是没经历过刀口舔血的嫩角色。大家面面相觑,没有哪个敢担此重任。桂生姐急得团团转,她晓得辰光一过,一麻袋货色运出城去,那才叫糟糕透顶!一麻袋货色的价值暂且不论,明摆着这个台黄老板就塌不起!黄老板自家做的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总探长,倘若黄公馆的货色被劫走,传出去岂不砸了黄老板的招牌!“老板娘,让我跑一趟吧!”就在桂生姐束手无策的时候,杜月笙从人群中默默走出来说。桂生姐深感意外。她看了杜月笙一眼,心下难免狐疑:一个如此单薄瘦削的人,能行吗?杜月笙看出了桂生姐的疑惑,感觉受了莫大侮辱,他朝前跨了一步,倔犟地望着桂生姐,大声说:“老板娘,辰光不早了,莫要错失了良机!”桂生姐没想到,单薄瘦弱的杜月笙却有着豹子一样的胆量。既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也只好让他试试了。“好吧,要帮手吗?”桂生姐问。“不用。”杜月笙说得很干脆,成败在此一搏,他不希望有人分功。问清了运送麻袋所走的路线后,杜月笙便向桂生姐借了一支手枪,自己又带上一把匕首,大踏步冲进夜幕之中。杜月笙并非蛮干,他分析着:既然刘斌没有回来,那么这个盗土贼很有可能就是刘斌本人。即便是另有他人,人数也不会多。说不定就是有内线才会得手,这个内线非刘斌莫属,否则刘斌不会一去不归。倘使果真如此,那么找回货色需要的是智斗,而非武力。所以杜月笙心里有底。同孚里弄堂口的黄包车24小时不断,杜月笙跑过去跳上一部。“快,只管向前跑。”杜月笙还没想好路线,但他不能等,他必须一边追一边思考从哪里下手。倘若这个盗贼就是刘斌本人,或者与刘斌相关的人,那么他劫了黄公馆的货便不会待在法租界。因为法租界是黄金荣的地盘,他不会飞蛾扑火;他也不可能在华界满大街跑,因为黑吃黑的抢土帮派复杂,带着一麻袋烟土,随时有可能挨刀子、吃卫生丸;那么,这个盗土贼应该是赶往英租界去了。“去洋泾浜!”杜月笙吩咐车夫。洋泾浜是法租界和英租界交界处的一道河沟,滨南是大英地界,滨北是法国租界。杜月笙希望能够在法租界截住盗贼。夜色深沉,天空昏暗,街上没有路灯,杜月笙只能耳眼并用,仔细搜索着可疑的人影。由于他分析准确,所以在追出去没多远的时候,便蓦然发现一辆形迹可疑的黄包车。“快,追上去!”车夫甩开步子跑着,很快便缩短了和前面那部黄包车的距离。杜月笙看清了,那部车子走得很慢,这说明车上有东西。他几乎敢肯定,那一麻袋烟土就在这部车上。一麻袋烟土足有一百多斤重,再加上盗土贼的体重,车夫拉起来定然会很吃力。他悄悄握紧了手里的枪。车夫也加快了速度,放轻了脚步。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杜月笙的车子跑到了那部车子的前面。没等盗土贼反应过来,杜月笙已经跳下车子,站在那部车子前面,把乌黑的枪口对准了车上的人。“兄弟,你失风了!”说这话的时候,杜月笙紧紧盯着车上那个人的动静,如果见他抬手,那就证明他手里有枪,或者有其他武器,那就要先下手为强。这一刻的关键是,看谁出手快!可是等了半天,不见那人有动静。那人大概想跳下来逃跑,可前面挡着一只沉甸甸的大麻袋,慌乱中没法往下跳,一时待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想活命,就老实呆着别乱动!”杜月笙仍然不敢放松警惕,一边说着,一边举着枪一步步靠近,然后一跃跳上了黄包车。“兄弟,饶命啊,饶命!”那人苦苦哀求。没想到那人丝毫没有反抗,便乖乖地束手就擒。杜月笙摸了摸那人身上,确实没有武器,这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把那人的双手倒绑起来,然后回过头对车夫说:“我晓得不关你的事,你把车子拉到黄公馆,赏你两块大洋。”车夫一听是黄公馆的人,哪敢怠慢。又有银洋赏赐,何乐而不为呢?立刻掉转车头往黄公馆拉。杜月笙跳上自己那部黄包车,吩咐车夫与那部车子并排前行。盗土贼晓得一麻袋烟土价值万把大洋,生怕自家小命难保,一路上不停地哀求:“兄弟,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求你发发慈悲放我一条生路吧!”杜月笙听这人的口气,料定他不是刘斌本人,便问:“你认得刘斌吗?”“认得,认得。都是我自家鬼迷心窍,从刘斌那了探了口风,劫了这一麻袋货色。”原来,盗土贼是刘斌的朋友,听说今晚有一麻袋鸦片要运到黄公馆,便动了邪念,预先在路上埋伏好,等运土车一到,将刘斌骗下车,乘其不备,一拳将刘斌打昏,锁进一间空屋,然后携货逃走。“我一大家子人都等着我养家糊口呢,我要是死了,他们都没法活了。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盗土贼讲完事情经过,又开始哀求。“放心吧,你死不了。”杜月笙说,“你见黄公馆啥辰光‘做’过人?”“我这个罪过大喔,求兄弟你给讨个人情。”“不必多说,我会尽力的。”盗土贼一听,连连称谢。车子抵达黄公馆后门,马祥生和等候的弟兄听到动静,赶紧开门出来,把烟土搬进了大厅,然后禀报桂生姐。桂生姐一听说人赃俱获,立刻飞跑下楼,迎接杜月笙这个大功臣。“老板娘,托您的福,东西找回来了,人在厨房,听候老板娘发落。”杜月笙简单地说。“就这么简单?”桂生姐倒是有些不懂了,她以为杜月笙会和她讲抓贼经过,可杜月笙说完之后就没有下文了,“没遇到什么麻烦?”“托老板娘的福,还算顺利。”“喔……”桂生姐看着杜月笙,心说:好小子,这么大一桩事体,竟然干得波澜不惊,倒像做了一件普通跑腿的杂役。换了别人,少不得邀功请赏,这小囝还真是条汉子!杜月笙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做事能够把握火候,该低调时则低调,该张扬时则张扬。邀功请赏不是他的性格,他从不看重眼前的小利,大丈夫建功立业,靠的是深谋远虑。看着桂生姐那赞赏的目光,杜月笙心想:走着瞧,我这条汉子的厉害还在后头呢!杜月笙并没有给盗土贼求情,但他在讲述盗土贼劫土的时候,顺便把自家的态度亮了出来。不明说,但有着明显的倾向。桂生姐听了,觉得杜月笙这小囝够大度,善于放人情,这样的人必能成大事。因此,桂生姐并没有为难那个到盗土贼。一则烟土追回来了,特别是杜月笙追回来的,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欢,高兴还来不及呢;二则她虽然是个女光棍,但是刀子嘴豆腐心,见不得别人不幸。一个大男人跪在你面前磕头哀告,你怎么狠得下心给他“吃生活”,更别说要他的命了。但一通责骂是少不了的,骂过之后,让他带人去找到刘斌,然后放他走路,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要再踏进黄浦滩。通过这件事,杜月笙也见识了桂生姐的为人,觉得桂生姐远在黄金荣之上。当天夜里,黄金荣回来听说了这件事,着实吃了一惊。“这小子瘦巴巴的,看不出还是个狠角色。”“岂止是狠角色,一个人敢应承下来,就是个胆识。干了天大的一件事,不居功不邀赏,交了差就不声不响睡觉去了,是个人才。”黄金荣这才意识到,黄公馆这个小当差,早已不是当年的“水果月笙”了。也就是从这一日起,黄金荣开始对杜月笙刮目相看,渐次委以重任。而在桂生姐心中,已经视杜月笙为心腹,开始交给他一些外派差事——让他去黄金荣开的戏院收盘子钱——就是戏馆里前座和花楼包厢座位摆放的果品,观众吃不吃都要交钱;到妓院去取月规钱;她用私房钱放的印子钱也交给杜月笙经手管理。杜月笙晓得,这不仅是对他的信任,更是对他的考验。因此倍加小心,恭谨从事,每一笔收入都分文不差,悉数上交。再也不曾发生过在水果行那样任性胡来的事。不露声色卖了朋友随着杜月笙在黄公馆地位的攀升,在许多重大抢土的行列中,便有了杜月笙瘦削的身影。这时候,杜月笙也渐渐摸清了黄金荣发“土”财的内幕——鸦片烟最早于明万历年间由海口传入中国,到清雍正年间,中国方始颁布禁烟令。上海开埠以来,由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不受中国法律制约,上海很快成为了中国最大的毒品集散地。鸦片成为了英、法商人在中国的重要买卖,从广东转来的“潮州帮”土商也很快在租界扎根,利用租界大量走私鸦片,大发“土”财。上海的土著流氓看到这帮外人在自家的地盘上大发其财,岂能不眼红?无奈生意沾不上边,唯有下手硬抢。于是,上海滩头便天天发生着“黑吃黑”、“抢土”、“窝里反”的神秘恐怖案件。抢烟土,无须打家劫舍,而是钻运送烟土的空子,瞅准空子抢它几宗货物,抢了便跑。来无影,去无踪,令被抢的土商无处查寻。鸦片烟由远洋轮运至吴淞口,为避开从吴淞口到租界码头一带的关卡,就在吴淞口卸货,将鸦片装进麻袋,等到晚上黄浦江涨潮时,再将装满烟土的麻袋推进水里。这些装着烟土的麻袋浮在水面上,目标明显,被涨潮的江水一只只推送到岸边。然后,接货的人用舢板小船捞取货物,或者预先等候在岸边,用竹竿挠钩将麻袋拖上岸来。抢土的流氓如法炮制,先驾着舢板躲在暗处,见烟土麻袋浮到身边,立刻用挠钩钩过来,拖上岸装进车里就跑。这种劫土方式,江湖上叫“挠钩”。烟商接货后,一般都在十六铺附近的新开河一带库房入栈。这是英、法、华三界接壤地段,各巡捕房都不相干,极便于隐蔽。为了掩人耳目,烟商先把鸦片分装在煤油箱里,然后才运进库房入栈。抢土的流氓则事先布下眼线,等煤油箱进栈,便公开驾着马车进入土栈,车里藏着大木头箱子。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迅速将木箱套在煤油箱上,搬上马车堂而皇之地开出客栈。这种劫土方式,江湖上叫“套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