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圣皇太后听了无力地说:“好啊!这我就放……放心了……”她说话特别吃力,嘉靖皇帝用手扶着母亲,让她躺下休息。可是蒋太后好像意识到什么,仍然示意要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侍女小心翼翼地将她扶靠在垫背上。还没有等皇太后说话,嘉靖皇帝便端起一碗燕窝汤,一匙一匙地喂母亲喝。为了不消耗她的体力,嘉靖皇帝将汤喂完后,又将母亲放平,让她睡下。 这年十二月,京城的天气特别寒冷,大风挟着风沙肆掠着皇宫。初四这天,出现了少有的奇怪天象。凌晨时刻,冬雷震震,轰隆隆惊煞人。上下翻滚的乌云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天空,那绵软的神趾似乎要踩到天坛之顶。透着百棂窗往外一看,地上一片雪白。嘉靖皇帝不由咕哝一句:“这天像戴孝似的。”说后全身不由一抖。他感到自己的这个想法不吉利,忙招呼德兴道:“德兴,快准备纸钱,朕要烧香。”拜天求神后,他仍放心不下,接着又赶到母亲蒋氏的宫里。 这一夜蒋氏昏昏沉沉,一直说着胡话,并“熜儿熜儿……”地呼喊着皇帝的小名。宫里的侍从早就想差人请皇帝过来,只是深更半夜怕打扰皇帝,欲等到天亮才差人到乾清宫。 嘉靖皇帝看见母亲昏迷的样子,走上去跪在床前,成串的泪珠滴答直下。他轻轻摇着母亲道:“母亲,您醒醒……”慢慢地禁不住哭出声来。嘉靖皇帝努力压低声音,避免使旁人听见,但这微弱的声音像神灵一样,使章圣皇太后睁开了眼睛。她一双手在床沿上摸索,皇帝看见了,慌忙将自己的双手握住母亲的腕肘,哭泣着说:“母亲,您好些了吗?母亲,您好些了!” 章圣皇太后吃力地欠了欠身子,想坐起来。侍女看见,情不自禁地惊叫道:“太后醒了,太后醒了!看,太后还要起来哩。”这一叫,所有来看望的人和侍女都围了过来,趁机向皇太后表示慰问。 这时,宫外侍从突然喊道:“昭圣皇太后到——”屋里人一惊。大家都知道,虽然同为太后,但昭圣皇太后与章圣皇太后很少来往。在昭圣皇太后眼里,章圣皇太后永远只是个王妃,没有资格当皇太后。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如今,她听说蒋氏皇太后病情危急,不得不放下架子,前来探视。然而,嘉靖皇帝听到喊声,立即吩咐将昭圣皇太后挡在门外,不准她进来。 昭圣皇太后在雪地里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传她进去,心想是不是章圣皇太后的病情急剧恶化,太危险了,人们才顾不上出来传令?于是,她也顾不上再讲礼节,只身下轿由侍女搀扶着进入宫内。谁知宫女们却上前拦阻说:“奴婢给太后请安,只是章圣皇太后需要静养,不能接受慰问,请太后见谅!” 章圣皇太后这时显得少有的清醒,她用干枯的手拉着儿子的胳膊,断断续续地说:“熜儿,皇帝,请允许我这样喊你吧。熜儿,今生我以菲躬获配睿宗皇帝,在老家藩邸生活了三十年。幸遇皇帝入承祖宗大统,尊我为皇太后隆名,又悉心照料我十七年。哪料偶尔生出的一个毒疮,却缠扰我三年,牵累皇帝也天天忧虑。每天都有几名大臣来慰问关心,又到处寻医问药,对我关怀无所不至。皇帝如此孝诚,天地神灵屡垂昭鉴。但我自知已福过数盈,宜返造化,已无遗憾。今皇帝疾方少愈,宜上念祖宗大业为重,勿过为哀毁……一应丧仪宜从省矣!” 章圣皇太后吃力地说完,又用慈祥的眼光看着面前的自己万分钟爱的皇帝儿子,突然手一松,身子下倾,闭上了双眼。 嘉靖皇帝下意识地拽着母亲喊道:“母亲,母亲,您怎么了?太医,太医,快,太后昏过去了!” 守候在一旁的御医慌慌张张地上前给蒋太后把脉,他一摸那冰凉的腕肘,身体颤抖不止,强迫自己镇静了一会儿,想找准脉象,但已无济于事。他不得不跪在地上对皇帝道:“皇上,您要节哀,皇太后她……她已经升天了!” “什么?你胡说!”嘉靖皇帝上前就是一脚,将御医踢倒在地。然后又对宫侍喊道,“快,快喊御医来!” 宫中所有的太医都闻讯赶到蒋氏宫邸,心惊胆战地等在外面。他们听到皇帝的狂喊,颤抖着走进内室,生怕后到一步会被杀头。嘉靖皇帝看见他们呆着不动,又狂喊道:“快将太后救过来,否则,朕要你们的命。” 这时,被宫中称为神医的老太医许坤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摸着蒋太后的脉搏,试图能找到一点气息。不一会儿,他站起身,颤巍巍地对皇帝说:“皇上,您节哀吧,皇太后她已经功德圆满了……” 嘉靖皇帝疯狂道:“你们这些饭桶,无用的东西,只会给朕报丧……” 还没等皇帝发泄完,所有的太医都跪在地上齐声哀求道:“皇上,您处罚庸才吧……皇上,您不能太过悲伤……” 嘉靖皇帝突然跪倒在蒋太后身旁,伏地不起,号啕痛哭。夏言、严嵩等一班大臣早已闻讯在太后宫中等待,此时他们纷纷上前劝慰皇帝。嘉靖皇帝哭得天昏地暗,突然间,他又止住哭泣道:“快,快请邵真人来,快请邵真人来!哈哈哈,这一下母亲终于有救了……” 众大臣商量一番,以为再这样下去,皇帝非出问题不可,应该早早采取对策。夏言令人一边去请邵真人来抚慰皇帝,一边召集文武百官举行大型奉慰礼,欲将皇帝从悲痛中呼唤回来。 邵元节像往常一样,一身的仙风道骨飘到皇帝面前,嘉靖皇帝看见他,立刻转哀为喜道:“好,真人来了,真人来了,太后有救了!” 邵元节将早已准备好的灵符拿出来放在太后的额头上,然后用手在自己胸前不停地画着十字架,嘴里“咿里哇啦”念着咒语。摆弄了一会儿便对皇帝说:“皇上,不必悲哀,太后已经超度到天庭了,她比在地宫生活得还好,这是贫道亲眼看见的。” 嘉靖皇帝看着邵真人,似信非信,但脸上已经少了哀愁,正要说什么时,宫邸外面却传来文武百官齐呼“吾皇万岁,节哀保重!……”的慰礼声。嘉靖皇帝走出内室一看,在宫殿的大门前,厚厚的雪地上,整整齐齐地站着头戴白纱的文武百官,与地上、空中的白雪交相映照,更加显出凄清荒凉。一阵刺骨的寒风扑在他的额上,使他顿时清醒。他看看这些在风雪中侍立的百官,不觉有了上朝的感觉。这时,严嵩到皇帝身边悄悄说了句什么话,嘉靖皇帝点头同意。邵元节就从宫内走出来,带着文武百官,按着道教仪式,为刚刚升天的蒋皇太后做道场。此后,皇帝心里真的有些慰藉了,禁不住说了句“散朝!” 奉慰礼结束后,嘉靖皇帝基本恢复了惯常的理智,立即颁谕旨,令礼部研究蒋皇太后的谥号等重大问题。 “母亲生育养育了朕,从小就接受她的教诲,教朕做人的道理,以给朕无微不至的关怀。”嘉靖皇帝在谕旨中对母亲的养育之恩充满着无比的感激之情,他虽然贵为天子,但也不知道对这种骨肉血亲之情该怎么表达才好,反正一有机会他就不会放过。 一天,礼部尚书严嵩神秘地对嘉靖皇帝禀报说:“微臣听外面人说,皇太后因疖而终,是昭圣皇太后烧香磕头、使用巫术诅咒的结果。” 嘉靖皇帝一听,想到那天昭圣皇太后踏着白雪来探望母亲的事,不觉疑云重重,恼怒之下就要拿张皇太后问罪。 张皇太后经过一系列的折腾,身体已如风吹枯草般的虚弱,整天躺在床上很少下地。探视蒋皇太后她是拼了老命才去的,结果又活活受了一通气,回去后一病不起。时任内阁首辅的李时听说皇帝因为听信谣言,又要找张皇太后发难,毅然站出来阻止道:“张皇太后乃一介妇人,早已无涉宫廷纷繁诸事,深居简出,怡养天年,怎么会利用巫术伤害章圣皇太后呢?而且在皇太后病危之时,她不顾自己的身体虚弱踏着寒雪前去探望,因风寒一病不起,并无半句怨言。皇上何必要与她过意不去呢?” 嘉靖皇帝听了李时的劝告,觉得言之有理,放弃了问罪张皇太后的想法,却又将邵元节传至宫中,令他在天神口中探听探听,太后之死是不是有小人作祟。 邵元节领了圣旨,欲到地坛去与神灵对话。嘉靖皇帝说还是到天坛吧,那儿与天神最近。邵元节只得听从皇帝的指挥,专门去天坛询问天神。邵元节为了使嘉靖皇帝更加相信,命人在天坛搭了十八层云梯。他站在高高的云梯上,一会儿跪下磕头,一会儿手舞足蹈,仿佛正在与天神共舞似的。突然,一阵狂风向云梯袭来,那云梯噼噼啪啪顷刻腰断散架。在场的人都惊呼“邵真人,邵真人……”但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邵真人一定是飞到天上去了。”人们纷纷议论着,仍然找不到他的人影。邵元节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供祈祷用的十八层云梯是紧靠着祈年殿向上搭建的,当云梯被狂风吹垮时,邵元节凭着几十年潜心苦练的轻功,一个跳跃,稳稳地站到祈年殿坛顶,然后又从背面轻身如燕地飞身下殿,一个人悄悄回到宫里去了。 早已有人将邵元节拜天出险的消息报告给皇帝,嘉靖皇帝立刻在乾清宫为邵真人烧香祭祀,乞求他平安归来。香火点点,烟雾缭绕,皇帝的几个贴身侍臣正在跟着他一起念经,邵元节突然回来了。 嘉靖皇帝道:“真人身体毫发未损,是天神在保佑啊!朕刚才听到神说真人不会有事,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邵元节完好无损地归来,更增加了他的神秘色彩。嘉靖皇帝羡慕得连正经事也忘了,只想到如果自己能修炼到真人那样的功夫,在危险关头化险为夷,也就心满意足了。还是邵元节不受惊吓干扰,不等皇帝询问,便对嘉靖皇帝道:“皇上放心,天神已经昭示,皇太后功高德满,上庭让她得道成仙,那些小人怎么能用诅咒伤害到这位德高望重的仙人呢?” 嘉靖皇帝似乎并不满意,道:“哦,哦,朕这就放心了,朕这就放心了。”又想想自己手中并没有昭圣皇太后弄鬼使恶的证据,对张皇太后的惩罚只好作罢。 蒋皇太后在北京去世,给嘉靖皇帝出了个难题:该葬到何处好呢?要知道,嘉靖皇帝的父亲、蒋皇太后的丈夫是在藩地当王爷时逝世的,就葬在其封地湖广安陆州境内的松林山上。因当时仅仅是亲王身份,所以他的陵墓要比皇帝的小得多。而如今死的是一个皇太后,国母的国母,显然是应该葬在大明的皇帝陵的,而且在蒋太后健在时,曾数次随皇帝到天寿山拜谒帝陵,也在大峪山确定并修建了自己的陵墓。如果将她葬在北京大峪山,那一生相爱的皇父皇母在阴间不是要两地分居了?这是嘉靖皇帝万万不能容忍的。 实际上,在这之前,嘉靖皇帝围绕自己的父母做了一系列的努力。在大礼仪争论之后,他抓住胜利的时机,将兴献王尊称为兴献皇帝,与之相适应的是在嘉靖四年将其父亲的陵墓在名称上升格,命名为显陵,与北京的皇帝陵园平起平坐。嘉靖皇帝又想到父陵的所在地只是一处山丘,山名又土气,没有万寿山响亮,出于孝道的考虑,于嘉靖十年将显陵所在地的松林山封为纯德山。嘉靖皇帝的这些努力,更加彰显了他的拳拳孝德之心,朝廷官员深悟其意。这年八月,湖广归川南逻口巡检徐霞鉴于安陆是当今皇帝的出生之地,以为如果还按原来的建制已经不适应了,于是,他上疏,请求在安陆州建立京师。嘉靖皇帝将此事交予礼部决断。礼部一班人在查阅大量的典籍后,认为“京师之建立典礼无据,太祖发迹于濠州,改州为府。较之安陆事体相同,宜升为府治,以隆根本。” 嘉靖皇帝一看,认为这是个好主意,遂下旨将安陆州改为府,并亲自定名为承天府,府治所在县命为钟祥县。为了“以隆根本”,还将原属荆州的荆门州以及当阳、潜江二县,原属沔阳州的景陵县一起划归承天府管辖。虽然如此,但现在仍面临着两难选择!嘉靖皇帝一百个不愿意让母亲的灵柩远离北京,葬于千里之外的老家;但又一千个不愿意让父母两老分开,这是大大的不孝啊! 嘉靖皇帝思前想后,动了将父陵北迁的念头。他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既使父母团聚,又能使自己时时拜谒双亲。于是,皇帝对礼部谕旨道: 朕皇考献皇帝显陵在湖广承天府,粤自皇考升遐之日,位外藩服,朕在幼冲,知识何有,实多怡悔。矧山川浅薄,风气不蓄,堂隧狭陋,礼制未称。且越阻千里,宁免后艰。每一兴思,惕然伤怛。比三岁春秋展示山陵,朕周览川原,于我成祖长陵之西南得一支山曰大焉。兹欲启迎皇考梓宫迁附于此。 面对嘉靖皇帝的念头,朝中大臣各持己见。而武定侯郭勋、内阁大学士夏言却连声附和,称说只有这样才能既尽到弘志孝德,又能确保国基不变,真是两全其美呀!严嵩尚未猜准皇帝的真正意图,处在观望之中,心想最好还是问问邵真人吧,他的意见皇帝是最喜欢听的。 邵元节的高龄再也经不起北方寒冷的侵袭了,他已卧病在床好几天。自那天从云梯上跳下来,他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他的魂灵却像被天神掠去了似的,只剩下一个躯壳在人间游荡。他再也不能陪同嘉靖皇帝了。 隆冬腊月,嘉靖皇帝冒着凛冽的寒风,带着风水师廖文政和兵部员外郎骆用卿,又一次到天寿山之十八岭视察大峪山。他站在严冬中仍然青翠一片的山上,近看帝陵起伏,远望浮云变幻,总感到这儿还缺少点什么,思绪怎么也理不清楚。最后,嘉靖皇帝仿佛下了决心,对辅臣说:“对于迁陵一事,朕考虑了半夜,想到皇考的身体在那儿保藏了二十年,一旦再将其露于风尘之间,撼摇于道路之远,朕的心委实不安啊!现在朕已决定为了保证皇考身体之端正,魂灵之安宁,不如将慈宫南运,合葬于皇考的陵墓之中。” 显然,嘉靖皇帝出于孝心考虑,不想惊动皇考的在天之灵,将母亲的灵柩南迁显陵,与父合葬才是万全之策。为此,嘉靖皇帝立即派锦衣卫指挥赵俊火速奔赴承天府,实地考察显陵现状。 时间一晃过了新年。因为丧母,嘉靖皇帝一直悲痛不已,好在几个皇子都能说会笑了,这多少给皇帝带来一丝安慰。他看着聪明伶俐的二子载壑,像个小大人似的,便想到自己的童年。另外两个小家伙载垕、载圳也长得胖胖墩墩,聪明可爱。他们总喜欢在一起疯疯打打,弄得两串鼻涕一脸灰,哭着来找父皇告状。 嘉靖皇帝这时便体会到人间亲情的温暖。他希望几个皇子都能有所作为,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考虑皇子们的事情。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二月,皇帝在保和殿举行庄严的仪式,册立皇子朱载壑为皇太子,册封朱载垕为裕王,载圳为景王。这是皇帝在母亲去世后,了却的最大一桩心事。而另一件心事又紧紧地缠绕着他,使他寝食难安。他期盼着赵俊能尽快传来消息,看显陵究竟适不适合安葬皇太后。 不出月余,锦衣卫指挥赵俊风尘仆仆地回到皇宫,向嘉靖皇帝奏报说,显陵虽然经过修复,但地宫进水,受到侵蚀。 嘉靖皇帝心里一颤,眼睛禁不住湿润起来。母亲的遗体尚停留于宫中,父皇的陵墓又在进水。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朕多劫的父母? 大臣们听了赵俊带回来的消息,动迁派和南下派又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巡按直隶御史陈让上疏皇帝,提出了与众不同的观点。陈让在疏中列举古例说:“上古的黄帝衣冠之陵葬在陕西延安府中都县,名为桥陵。舜帝葬在九疑山,他的两个妻妾都没有随葬。”陈让最后提出,“臣以为应该将睿宗皇帝遗留的衣冠奉送到北京,与章圣皇太后的遗体合葬在大峪山。再以章圣皇太后遗留的冠帔,南下合葬于显陵。这样既兼顾了显陵不至动迁,保住了承天之基和荆襄的旺气,又能使帝后在两地都以合葬而名,尽到皇帝的孝心。”嘉靖皇帝一看奏疏,对于陈让的奇谈怪论异常恼怒,尤其是建造两座陵墓,以衣冠交葬,自古没有,简直是荒谬透顶,一怒之下将陈让黜官为民。 面对众臣的争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嘉靖皇帝又陷入犹豫之中。母亲的安葬、父陵的动迁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为了慎重起见,嘉靖皇帝决定亲自南巡承天府。 嘉靖皇帝决定南巡的谕诏一出,立刻在朝廷中引起强烈反响。吏部尚书许瓒身为九卿大臣之首,带头反对道:“皇上为葬母亲,竟然不顾危险南下,太过分了吧。” 左都御史王廷相也有同感,但他劝许缵说:“对这件事还是应慎重,想个好办法劝告皇上。” 许瓒态度强硬,毅然上疏阻止。他认为皇帝只身南巡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南巡所经过的北直隶、河南、湖广等省灾害十分严重,大量的饥民在死亡线上挣扎。为了活命,盗贼出没无常,这对皇帝的安全构成很大威胁。同时,北方边境正在吃紧,鞑靼部落不时掠抢边民。虽然南方的安南莫方瀛已经遣官抵达镇南关(即今广西友谊关)乞求投降,并献出了土地、户口的数量,解除了南方之患,但北方的鞑靼却屡次犯边,没有得到彻底惩治。如果他们听说皇帝已经南巡,京城空虚,趁机进犯北京,就会造成危险局面。还有就是嘉靖皇帝这次南下的随行人员也较多,行在路上浩浩荡荡,需要大量的后勤供给。而所经之地,仓库粮食空虚,万一没有供给怎么办? 嘉靖皇帝看着这九卿的奏言,虽然觉得有些道理,但仍不屑一顾道:“难道你们这些大臣都是吃干饭的,离了朕什么都办不成了吗?”他南巡的决心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 看着嘉靖皇帝执著的样子,左都御史王廷相又从皇帝身体健康的角度上疏劝导,说皇帝若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就不要南下承天府。他说“臣的心愿是请求皇上静养身体,注意营养,防止身体小有不适。今次如果要远涉长途,日夜行走,纵然坐的是舒适的轻辇也避免不了劳累。况且皇上还要顶风冒雨,隔河动水,在生活上还有水土不服等,有六气袭击陛下,陛下必须一一承受。万一圣体有失平衡,陛下心情欠舒畅,谁来帮助皇上?” 嘉靖皇帝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冷冷地说:“朕这次难道是无事出行吗?朕是为圣母尽孝啊!” 一时间,朝廷上下围绕嘉靖皇帝该不该南巡的话题,大小官员从不同角度给嘉靖皇帝上疏,好像不上疏就是不效忠皇帝。皇帝终于感到十分厌倦了。对于十三道御史刘仕贤等人接连上奏之事,他动怒地批示道:“这些官臣卖忠求荣,故意扰乱朕的决定,如果再有上疏的,朕决不饶他。” 岂料,朝中仍然有不知趣的臣子继续对皇帝上奏劝谏,阻止皇帝南巡尽孝。嘉靖皇帝开始还认为这是大臣们在替自己尽孝而担忧,而现在的他却认为,这简直是胡闹了。为了回击官臣的无理取闹,他先后对上疏的户科给事中曾延等几名官员给予廷杖处罚,那一片反对皇帝南巡的聒噪之声才在这杖罚声中消失。 这年二月二十五日,皇帝在乾清宫平台召见宣城伯卫纯、遂安伯陈惠及大学士顾鼎臣等人,谕令他们辅助不到三岁的皇太子载壑监国。嘉靖皇帝言辞恳切地对顾鼎臣道:“皇太子尚小不懂事,对朝中一些事务,多劳爱卿辅助处理,朕不出两月即可返回。”并希望顾鼎臣“每天行事一定要谨慎,一心辅助太子。这样朕就能安心南下,全力尽孝。”并特谕顺天府的宛平、大兴二县以及五城御史兵马与皇城各门守卫官,俱听顾鼎臣的约束和指挥。至此,从朝廷国事到军备防务,嘉靖皇帝都做出了精心安排,只等择日启程了。南行途险 火烧行宫 这时,行宫的门已经被大火烧倒,火势凶猛,直向嘉靖皇帝卷来。他蜷缩在一个屋角,用尚未燃烧的床遮挡着,火舌释放的热浪将他的脸上“吹”出了水泡,痛得他已经绝望了。 嘉靖十八年二月二十六日一早,京城的地上结着毛茸茸的一层白霜,刺骨的寒风化作灰白的雾气笼罩大地,朝廷文武百官精神抖擞地集聚在宣武门外,为嘉靖皇帝南巡举行盛大的送行仪式。 只见嘉靖皇帝带着南巡队伍缓缓穿过宣武门,向城外走去。在这支特殊的队伍中,有大学士夏言、礼部尚书严嵩、锦衣卫指挥陆炳等重臣,唯一让嘉靖皇帝遗憾的是致一真人邵元节不能一同前往显陵大显身手。他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不住地向皇帝推荐另外一个人来接他的班。他说“我死之后,陶典真可代我行事。”嘉靖皇帝准备带陶典真一起出行的,可那陶典真一心想在师傅弥留之机略尽孝心。皇帝本是孝子,当然理解他的心思,带着道人之事只好作罢,仅仅带了个风水师廖文政。 嘉靖皇帝坐在温馨的御辇内,一百二十名锦衣官校贴身护卫,八千名锦衣旗校前呼后拥,供旗校官兵使用的精壮马匹三千匹。他们走在京城的街上,像一支出征的部队,声势浩大,威武雄壮,势不可当。 坐在御辇上的皇帝,双眼留恋地望着皇宫,最后眼睛落在宣武门上。想到母亲尚躺在冰凉的冰块中,不禁感伤起来。于是,在晃晃悠悠的御辇上殷殷地吟出《述怀诗》一首: 昨岁深冬候,朕偶触寒伤。 卧病旬日间,母疾正思量。 忽于一夕中,已越三载长。 朕病未尽除,念汝体未康。 我望此一见,慈命儿来望。 今我度莫起,诀焉隔存亡。 果不见慈安,闻命神魂扬。 心肝濡苦痛,遽罹此凶殃。 初敕迎严体,摧裂并肺肠。 急召二三臣,大事须赞襄。 再命送慈躬,忠情甚惶惶。 必欲亲审视,此心复忙忙。 万世获益利,庶几得盛昌。 乃俨欲臣民,是慰二亲方。 知我非漫行,叶奏告天舆。 祖旁祈神祇,匡吉旦乙卯。 二月十六日,肃驾楚南张。 神京北顾处,仰赖有穹苍。 勿谓储闱弱,天赐必元良。 此心不必忧,但愿守者藏。 嘉靖皇帝的南巡人马走出京城,放眼一望,大地一片空旷辽阔,虽然严寒带来了枯枝败叶,但仍使人感到清新舒畅。高昂的情绪促使大家快速前行,第三天便到达了位于山西的北岳恒山。这里是著名的道教圣地,九天宫、纯阳宫举世闻名,嘉靖皇帝哪里肯放弃这个机会?他立即谕令这支庞大的队伍停止前行,自己下辇,登上北岳去祭拜神灵。他站在高耸陡峭的恒山上,置身于香烟缭绕的薄雾中,仿佛比坐在御辇内更加轻松,似有一股神力驾着他缥缈在辽阔的天空,使他得以解脱尘世的烦恼,人间的忧情。 三月初,踏在中原大地上,处处都能感到春天的气息。那时,嘉靖皇帝的人马就快要到达河南卫辉。皇帝清清楚楚地记得,十八年前,自己乘着囚车奔赴京城抢夺皇位时,在这里曾经遇到过小麻烦。而这里正是当年与自己争夺皇位的对手之一、叔叔汝安王朱祐梈的领地。如今嘉靖皇帝早已君临天下,威风凛凛。既然南巡经过卫辉,何不在这儿歇一下脚,与尊敬的叔叔汝安王叙叙旧呢? 嘉靖皇帝的叔叔、卫辉汝安王朱祐梈早已得报侄儿皇帝南巡要经过这里,他甚是重视,专就如何欢迎皇帝做过一番计划。那天一大早,他与地方知县共同组织起万人的欢迎队伍,披彩挥旗,敲锣打鼓,在离卫辉五十里以外的地方迎候。 御辇行至卫辉的时候,天穹碧空如洗,阳光分外明媚。虽然经过了途中的颠簸,但嘉靖皇帝精神振奋,眼见叔王隆重的欢迎,更使他心情畅快。晚上,汝安王在王府举行盛大宴会,对嘉靖皇帝的到来表示诚挚的欢迎。正在他们你来我往,杯斛交盏之时,一匹京城驿马飞奔而至。那驿官也顾不得其他,慌慌张张地向嘉靖皇帝禀报说:“邵真人已经坐化归天了。” 嘉靖皇帝闻听致一真人邵元节一命归天的消息,一股悲悯涌入眼角,再也无心在酒宴上应付。他离开席位,立即传诏北京,赠邵元节为少师,谥号“荣靖文康”,令礼部按照侯爵的礼仪隆重安葬,不得有一丝草率。同时又诏令陶典真立刻启程离京,赶赴卫辉护驾南巡。 陶典真又名陶仲文,湖北黄冈人氏。他原本是个不务正业的小县吏,平常喜欢结识方士道人,算命卜卦,装神弄鬼。在所结识的道人中他最佩服的就是邵元节,两人来往密切,一心想与邵元节一样成为真人,统领道教,以彰显身份。邵元节被嘉靖皇帝召进宫时,陶仲文也恰巧到北京。有一次,皇宫中传说有一股邪恶之气,嘉靖皇帝诏令邵元节以神驱逐。邵元节奉命一连几天在宫中烧香磕头,装鬼弄神,所有的法术都用尽了,就是没有一点效果。邵元节正在进退维谷之时,恰逢陶仲文来找他。他将自己的尴尬说了出来,陶仲文说自己有一绝招能够驱逐这一恶气。邵元节求之不得,正好以此为借口寻求脱身。他立即推荐陶仲文到宫中做法事。陶仲文将自己随身带的一些纸符放在道坛前焚烧后,又挥舞利剑在空中狂斩乱砍。这样弄了几个回合,不几天竟然将原来臭气熏天的恶气除得一干二净。从此,陶仲文在宫中慢慢有了名气,也给嘉靖皇帝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为了等待道人陶仲文的到来,南巡队伍不得不在卫辉安营扎寨。那一夜皓月当空,地如银洗。嘉靖皇帝为排解失去邵真人的不快,在陆炳的陪同下散步于王府花园,沐浴月光。他看到银盘似的月亮上,那棵老槐树下玉兔一跃,心想又是嫦娥在跟玉兔玩捉迷藏吧。他睁大两眼等着嫦娥的出现。一块乌云飘过,把那美好的图景遮住了。接着,突然狂风大作,尘烟四起。只听花园里的树枝喀喀喀都被折断,寒冷冻死的枯枝败叶被飕飕的飓风团团掀起。陆炳护着皇帝回到府内,只见停放在那里的马车直打转,飞沙走石撞在上面叮咚直响。拴在蓄棚里的马匹好像面对着狮子老虎一样,飞身直立,怒嘶长鸣。兵士校尉的帽子全被吹落在地,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胆战心惊,队伍一片混乱。 嘉靖皇帝对这突如其来的西北疾风大惊失色,总认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惜身边没有邵真人,心中的疑团无法排解,随身而来的廖文政只懂座地风水,对于天象星辰略逊一筹。皇帝焦虑万安,那个陶仲文怎么还不来呢? 陶仲文接到皇帝的诏令,哪里还会顾及邵元节的尸骨未寒?他跳上马车向城外冲去。在追赶銮驾的路上,陶仲文洋洋得意,自叹熬到今天,总算有了个出头之日。说不准皇帝也会给我封一个什么真人,统领道教什么的。不过,一定要在近期做几件像样的事,赢得皇帝的信任。这驾马车由锦衣卫兵校亲自护送,真正是心急似箭,行走如飞,不出十个时辰便赶到了卫辉。 卫辉行宫里,嘉靖皇帝正愁肠百结,郁郁寡欢,陶仲文风尘仆仆地出现,拜见皇帝道:“贫道叩见皇上,祝皇上身体安康……” 嘉靖皇帝摆摆手道:“免了免了。”他因心有疑虑,没有兴趣与陶仲文寒暄,直接问道,“朕出行以来,特别是到达卫辉时,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甚是吉祥。可昨晚突然昏天黑地,飞沙走石,天象甚是异常。陶爱卿,这里面有凶险没有?” 陶仲文一路上都想着拜见皇帝时的快乐喜悦的情景,哪料到一见面就遇到这么麻烦的问题。但他灵机一动,仰首望天,观察一会儿,慢慢地说:“嗯,皓月当空,空穴来风,风必助火……哎呀,突然旋风骤起,惊扰皇上,这是好事啊!” 嘉靖皇帝急切地问:“此话怎讲?” 陶仲文装着神秘的样子说:“皇上您想想,这天要起火,提前向皇上发出征兆,说明神灵在向皇上警示,今夜必有大火发生,皇上应该加强防范才是。” 嘉靖皇帝听后,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仍不免惊慌地说:“天要燃火,必会很大,陶爱卿既然知道,应该施展法术将火排除啊。” 陶仲文心里直骂这个皇帝脑袋有问题,但这是见到皇帝做的第一件大事,自己必须小心翼翼地使皇帝满意,于是糊弄道:“天要起火,谁能阻拦?这场大火是避免不了的,做好准备也没有用。不过请皇上放心,救驾的人上天神灵已经安排好了,皇上就安心睡觉吧,不必为此忧愁。” 嘉靖皇帝心想既然知道有事发生,总要有所准备呀,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啊。所以,天尚未黑,嘉靖皇帝叫陆炳传令,各处安排值守,加强巡逻,不得有丝毫怠慢。诸事安排完毕,已到深夜,皇帝才敢睡下。开始时,他心里老想着陶仲文说的那些神秘之事,辗转反侧,难于入睡。但毕竟是白天劳累、晚上宴会、入夜又受惊吓,不知不觉,还是恍恍惚惚睡实了。 谁知,四更时分,嘉靖皇帝的行宫后面突然噼噼啪啪地炸开了,接着有人惊恐地大喊大叫道:“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呀……” 顷刻间,那火在大风的吹助下,呼呼地直往天上蹿,蹿着蹿着,像一条巨大的火龙。突然,火龙又一个弯腰将火头伸到另一间屋顶上……不一会儿,皇帝行宫被一片火海包围。那些锦衣校尉突然遭受大火袭击,喊的喊,叫的叫,跑的跑,跳的跳,惊慌失措,夺路而逃。院中的车驾被烤得咝咝直响,拴在棚柱上的马匹狂跳嘶鸣,挣断了缰绳死命地奔跑。夏言、严嵩、陆炳几位重臣紧邻嘉靖皇帝而住,他们发现失火后,大火已经曼延开去,他们只顾着自己抱头逃命,哪里还想得到皇上。唯有夏言站在大火旁高声喊:“皇上呢?皇上呢?快救皇上!”人们这才急起来。 汝安王晚上多喝了些酒,但听到喊声,一个翻身跳下床,嘴里不停地喊着:“我的房子被烧了……我的房子……” 此时的嘉靖皇帝正在梦乡里。梦里的他,眼前升起冲天的红光,随后又变成了仙女的裙裾。他正要伸手去拽,手里却抓了一把黄金,他心里想这是吉兆哩!不觉间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睁眼一看,行宫内满是红光,仿佛美梦的再现。细听听外面,这才断定失火了,立即慌乱不已。他喊道:“人呢,人呢?都跑到哪里去了?”喊了半天也没有人答应。他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深知大事不妙,连窗子也不敢开,生怕火苗趁机钻进来。他想起陶仲文的预言,再看看自己被困的情景,心里不觉一阵悲哀:难道老天爷要收朕去了么?会有人来救朕吗? 侍卫冒着烈火冲到皇帝的行宫,正要敲门,却发现那门的外面被一把铜锁牢牢锁着。火苗在风的催促下用长长的舌尖舔着皇帝行宫的大门,好像要穿透它,钻进去吞噬皇帝。严嵩站在行宫的外面吩咐侍兵们快快端水扑火,然而这里的水源极少,平常连解渴都不够。夏言则在组织众人合围,想依靠人多势众踏灭大火。 大火越烧越旺,已经把行宫四周封得死死的。夏言组织的人墙一冲近火海,就被灼人的热浪打回来。他们再三冲刺,身上的衣服都烧燃了,头发烧焦了,终于以失败而收场。 陆炳开始用树枝扑火,已经快接近行宫,却被大火烧着了衣服,逼得他不得不退出来。他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突然想起以前在宫中救驾的方法,跑到未着火的屋子里拖出一床棉被,放在水缸里浸透,披在身上,便向皇帝的临时行宫冲去。 这时,行宫的门已经被大火烧倒,火舌仿佛万箭齐发,直向嘉靖皇帝刺去。他蜷缩在一个屋角里,用尚未燃烧的木床遮挡着。火舌释放的热浪将他的脸上烫出大小不一的水泡,痛得他已经绝望了。 陆炳冲进行宫,在火光下并没看到皇帝,大声喊道:“皇上,皇上,您在哪里?” 嘉靖皇帝听到喊声,从那张已燃烧的床后面用微弱的声音应了一声,便昏倒在地,那床也随之散落。散落的床带着火焰四处飞舞,皇帝已浑身起火。陆炳见状,一个箭步冲过去,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二话不说,将皇帝裹在棉被里挤水灭火,然后把那棉被裹着的人扛在肩上,择路冲出了火海。 此时,有一个声音传来:“哈哈哈哈,皇帝老儿,你也有今天啊!你将被烧成灰烬!彭某人不陪了。” “彭某人?”陆炳一听,浑身颤抖,忘了此时的危险。他已经断定这人就是自己的彭叔叔,便对外喊道:“快抓放火贼……” 失去知觉的嘉靖皇帝躺在汝安王提供的床上,尚未清醒。随行御医经过诊断,说是火烟熏烤,心慌所至,一会儿就会苏醒过来的,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火势扑灭后,夏言、严嵩等人一直守候在皇帝的身边,想等皇帝醒来后第一眼看到自己。御医在小心地给皇帝喂汤水,想使他心里安静下来。陆炳则独自去集合人马,清理现场。 嘉靖皇帝慢慢睁开眼睛,开口便问:“陆炳呢?” 众人望望四周,没有陆炳的身影。夏言说:“皇上醒过来了,微臣特别高兴。皇上,您好好休息吧!” 严嵩则悄悄溜出去找陆炳。他拽着陆炳说:“快去,皇上想你哩。” 嘉靖皇帝看到严嵩和陆炳出现在眼前,精神为之一振。陆炳进屋说:“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拜见皇上!” 嘉靖皇帝笑着道:“不必客气,如果不是爱卿救朕,朕已葬身火海了。”他想了想又说,“昨天晚上陶爱卿说朕在火灾时会有救星,没想到就是陆爱卿啊!”正说着,陶仲文踉踉跄跄地走进来。他看到皇帝安然无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跪到皇帝床前道:“都怪贫道没有力劝皇上另择行宫,才使皇上受到如此惊吓。” 嘉靖皇帝看见陶仲文面目焦黑,衣服破烂,胡子头发几乎烧光,笑着说:“朕不但一点不怪你,还要奖赏你哩!陶爱卿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只是你明知有火,却也被弄成这般模样,说明你与朕同甘共苦啊!” 陶仲文没想到会受到皇帝的褒奖,倒也并不洋洋自得,故意尴尬地摸摸自己的须眉,有所心得地说:“是的,据贫道推算,皇上此次出行是有一次小难。当火势骤起时,贫道祈求苍天以身相代,把一切愁苦灾难都转到贫道身上,使皇上免受其苦。今见陛下平安无恙,贫道怎能怜惜这几根须眉呢?” 嘉靖皇帝信以为真,肃然起敬地对陶仲文说:“陶爱卿法术惊天,德似地厚,如此忠心耿耿,实在难得呀!不过,陶爱卿,朕想知道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你能解释一下吗?” “这……”陶仲文一时语塞,转念一想又说,“贫道在大火起时观测天象,一颗残星忽然划过,这说明是皇上旧有敌人所为。” 陆炳听后心惊肉跳,难道陶仲文真的是神啊,他怎么说得那么准呢?陆炳在抢救嘉靖皇帝时,清清楚楚地听到彭林的笑声,陶仲文说的一点不错,彭林正是皇帝的老对手。 嘉靖皇帝思考了一会儿却说:“朕的旧敌?那会是谁呢?原来行刺的彭林早已在刑部被杀,此后就再也没有谁与朕为敌了呀。”不管怎么说,嘉靖皇帝都为陶仲文的功夫而折服,他等不及回到京城,在南巡的路上立即赐授陶仲文“神霄保国忠孝秉一真人,”领道教事,总任各宫、观主持。又赠诰印,并封赠其父母。 在兵校侍卫的奋力扑救下,烈火被彻底浇灭。嘉靖皇帝回视行宫,已被烧成瓦砾焦土。第二天天亮,他令人查验灾情,结果损失惨重。吏役伤亡一百多人,所带金银财宝俱已焚毁,车辇烧坏,马匹失踪。这些还不说,嘉靖皇帝想到自己被围困火海那么长时间,差点把性命给搭上了,越想越恼火,听陶仲文的意思是人为因素啊,难道是叔叔汝安王?皇帝立刻谕令调查火因,追究责任。 但这是在卫辉,是在汝安王的地盘上。汝安王、知府和县丞接到诏令,很快抓来几名骨瘦如柴的流民交给皇上,说他们就是纵火犯。 看着地方官敷衍塞责,嘉靖皇帝直接将督理兵部右侍郎张衍庆、河南巡抚易瓒、巡按御史冯震、左布政使文清、按察使庞浩、左参政乐协、佥事王格等全部下诏狱,廷杖削籍。 卫辉事件使嘉靖皇帝惊吓生病,加之又要调查火灾原因,整个队伍在那里休息两天。三月四日,嘉靖皇帝一行渡过正值凌汛期的黄河。虽只一河之隔,南岸又是一番景象。花儿遍地,树木葱郁。眼看就要接近湖广边境了,嘉靖皇帝的心情豁然开朗,一时诗兴又起,作《渡河赋》曰: 遥出神京千里余,道经河渎驾六鱼。 昔年绛服承先诏,今日黄袍抚四舆。 卫辉的阴影一扫而过,嘉靖皇帝志得意满的心情跃然纸上。三月八日,御驾到达承天府境内,皇帝心里格外激动。看着故乡的山山水水,还是那么清,还是那么美。他思念故乡,但又不能放下京城。他必须作好两手准备,所以又临时派人飞马北上,谕令留守京城官员督促迅速完成大峪山的陵工。第二天黄昏,他们到达钟祥北部重镇凤落河,决定在这里歇息。趁此闲余时间,嘉靖皇帝在驿馆连夜题写“龙飞旧邸”等二十四块匾额,令人回到承天府悬挂于旧邸和显陵的大门上方。探亲故里 反贼被擒 那陆炳早就沉不住气,不分青红皂白,对准那人的下腹,上去就是一脚。谁知那人乘势纵身,一跃而起,掠过陆炳的头顶,稳稳地站在王府高高的围墙上。观看的人都惊呆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有刺客!” 三月十一日中午,嘉靖皇帝终于回到阔别十八年的故乡钟祥县城。当他远远地望见阳春门时,激动得热泪盈眶。阳春台,楚国君王在这里筑台歌唱,诞生了天下闻名的高雅之曲《阳春白雪》。童年的梦啊,都是在这里铸就的! 穿过阳春门,进入王府府邸。嘉靖皇帝没有被一路的颠簸所累,而是饶有兴趣地周游王府,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是那么熟悉,是那么亲切。他到凤翔宫,想到自己就出生在这座宫殿里;他到卿云宫,想到自己的童年就住在这里;他到龙飞殿,想到自己就是在这里起飞成龙的……那些亲切的宫殿啊,留下了皇帝少年时期多少的记忆。他当天晚上就住在旧邸卿云宫,试图重温那段已流逝的无忧无虑的岁月,可惜少年时的恋人红莲姑娘已经不在了。倘若她还活着,倘若早知道妙菁就是红莲,此时她就会一同返回故乡钟祥,两人牵手阳春台,眺望汉江水,依偎卿云宫,会有多少美妙的回忆啊! 第二天一大早,嘉靖皇帝不顾旅途劳累,去隆庆殿拜谒兴献帝的灵位。隆庆殿与纯一殿互为相连,那是兴献王为了纪念元佑纯一道人专门修建的。他拜谒完父亲的灵位,又到纯一殿参拜。随同的兴邸旧人为皇帝的真情而感动,无不悲痛哭泣。 三月十二日的承天府,出门一望,东边的彩霞映红天空,不一会儿便艳阳高照,春光明媚。站在王府之内,能感到一片云蒸霞蔚,外面的花香扑鼻而来。这一天,嘉靖皇帝率领群臣直奔显陵所在地——纯德山。 纯德山位于县城东北十五里处,其阴侧连着群岭,阳面一片开阔,乍看起来山顶不高,气势不显。然而放眼一望,山底座基厚实,固若金汤;山前开阔空旷,一泻千里;山上松柏挺拔苍翠,花草繁茂郁葱;而那山南的一马平川却又与闻名遐迩的莫愁湖水相连,显示出一派非凡之象。 嘉靖皇帝来到纯德山前,小心翼翼地走下御辇。他站在那里,神情庄重地望着眼前茂盛的山头,然后迈着快速的步子向陵墓走去。礼部尚书严嵩亲自主持祭拜仪式,随行的大小官员、锦衣兵校以及当地官员百姓千余人参加拜谒。只见嘉靖皇帝跪在父亲的陵墓前,连磕三个响头。众人哪敢怠慢,也随之砰砰砰地跟着磕碰。 祭拜仪式完毕,嘉靖皇帝带着近臣夏言、严嵩以及秉一真人陶仲文、风水师廖文政等人跃跨麒麟宝马,登上纯德山,实地勘探显陵周围风水。他们将显陵的向、背、坤、艮察看得仔仔细细。那严嵩跟在皇帝的屁股后面,只恨当年没有学看座地风水,以至此时不敢随便发表议论。看到皇帝与廖文政畅谈热烈,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只听嘉靖皇帝问身边的“风水状元”廖文政道:“廖爱卿,你对这儿的山水有何高见啊? 廖文政站直身体,眼睛平视前方,不慌不忙地说:“皇上,显陵地处沃野,魂系九州。背阴岭岭相连,牢不可破,山岭绵延不断,基可承载北斗星;前阳凸现平川,与湖泊相接,山川湖泊,空灵向上,行可直通南天门。真正能够做到天地共存,人神合一,实乃天下少有的风水宝地。”说完,他又为显陵点穴,定艮山坤向。 嘉靖皇帝听后,凝固了几天的眉头舒展开来,继而又现出笑意。在回府的路上,心情舒畅的嘉靖皇帝情不自禁地吟作《纯德山喜而自得》诗: 南幸湖襄地,陵寝切衷肠。 周觐采园内,回旋四五冈。 茂茂铺茵厚,森森列障长。 龙高生意广,虎伏世传昌。 抱环罗玉砌,缭绕布金墙。 黝冥土色壮,允矣称玄乡。 拔耸戒夷险,平坦免蹉阶。 镇静资山祗,尊安奉先皇。 自足神灵悦,屡致朕心皇。 为此自得吟,庶几永不忘。 进城后,嘉靖皇帝一时兴起,令众人在一家裁缝铺前停下御辇,指着店铺对严嵩说:“叫他做几顶香叶冠道士帽,以备朕用。” 严嵩望着那家店铺,磨磨蹭蹭不想去,就说:“请皇上放心,微臣一定照办!” 回到兴王府,严嵩一个人出去找到那家裁缝店,拿出一尺青布对店主道:“这布做两顶帽子够不够?” 那店主抬头一看,这不是前些年回钟祥,在我这做衣服不给钱的严嵩吗?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家伙,于是没好气地说:“这点布你要做几顶都行。” 严嵩一听好不高兴,说:“你就给我做十顶吧。哎,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呀,到时候如果你拿不出十顶帽子,我是一分钱也不给的呀,还要找你算损失。” 裁缝也说:“这可是你亲口说的要十顶帽子的呀。好,两天后你来取吧。” 时间到了,严嵩如约到店里取帽子。裁缝不慌不忙地说:“您先坐一会儿吧!” 严嵩不耐烦地说:“谁有闲工夫坐呀,快把我的帽子拿来吧。” 裁缝师傅吸取上次的教训,并不急于给他拿,而是说:“您必须先付了工钱再说。我保证十顶帽子一顶也不会少。” 严嵩一想,一尺布做十顶帽子,真是划得来呀!二话不说把银子付了。裁缝接过二两银子,顺手在自己的衣袋里抓出十个小东西,一个一个地戴在自己的十个手指头上,摇晃着对严嵩说:“老爷,这不是你的十顶帽子吗?”说完取下来放在他面前。 严嵩看着这些小玩艺儿,气愤地说:“我哪是要这种东西呀?这……这可怎么办啊?” 裁缝师傅说:“你一尺布想做十顶帽,古人是量体裁衣,我这是量布裁帽。” 严嵩气得说不出话,也不敢禀报嘉靖皇帝,只好再想办法。 十六日这天,嘉靖皇帝要在龙飞殿祭祀天神,对严嵩道:“道帽拿来了吗?” “啊!原来皇帝要在这种场合用道帽啊。”严嵩吓得心惊胆战,无所适从。他吞吞吐吐地说:“哦,哦,微臣去拿,微臣这就去拿。”离开皇帝后,他急得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眼珠子直转,怎么办呢?他突然看见陶仲文,跑过去对他说:“嗨,嗨,陶真人,皇上叫微臣找你拿一顶道帽,快拿出来吧。” 陶仲文被搞糊涂了,自己仅有一顶道帽,这一拿走,做法事的时候怎么办?严嵩在一旁又催促道:“快拿来,皇上等着要哩。” 陶仲文不知真相,乖乖地把道帽交给严嵩。 嘉靖皇帝在王府龙飞殿慎重祭天,祈求神灵保佑朱家天下,并将兴献皇帝供俸于此,象征天人合一,庇荫王府。他一看见随身大臣没有一个人戴道帽的,厉声问道:“严嵩,朕让你做的道帽呢?怎么不见有人戴?” 严嵩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说:“哦,禀报皇上,微臣在定做的时候,要了两种型号的。皇上您戴的是天神极尊帽,下臣们都戴这种橡壳小道帽。”他边说边将小帽掏出来欲发给大家。夏言等人看着那指甲大小的道帽,禁不住暗暗发笑。 嘉靖皇帝脸面一板道:“你是在戏弄朕?来人,把他推出去!” 几个侍卫上前就要将严嵩驾走。只听严嵩高声喊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微臣做这小型号的帽子是有道理的。除了皇上,谁敢戴真正的道帽?我们都是小巫小赖,我们敬天神,我们敬地神,我们更敬皇上。我们应该戴这种小帽。” 嘉靖皇帝疑惑地问道:“陶爱卿,你说是吗?” 陶仲文本来对严嵩强行拿走自己的道帽心存不满,严嵩此时更是吓得心惊胆战,一条小命就握在陶仲文的手里,等着他的裁决了,他生怕陶真人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若是那样自己就没命了。只见陶仲文不紧不慢地说:“道教是有戴小帽的做法,以示对天神的崇敬。”他这一句话救了严嵩的性命,嘉靖皇帝才平静地继续做他的祭祀。 十八日,嘉靖皇帝亲自规划显陵玄宫的建设,谕敕地方官员说:“显陵之建有年……应按规划方案如期完成,以助朕早成大事。”嘉靖皇帝还认为,必须要有一座雄伟壮丽的道观与崇高无比的显陵相对应,做到神道合一,那就趋于完美了。他对元佑纯一道人怀有深厚的感情,遂颁诏在原玄妙观的基础上同时修建元佑宫。 钟祥全城的人几乎都知道嘉靖皇帝回来了,连日来王府门前围满了人。而皇帝也喜欢抽点时间在街上溜达,亲身体验回到老家的快乐。这天晚上,他带着几个近臣来到一家小饭馆,尝尝老家的风味小吃。严嵩自恃对钟祥熟悉,言行就随便多了,他尚未进店,看见那女店主既年轻漂亮,又聪明伶俐,便想耍耍自己的小聪明,难她一难,便对女店主说:“店主啊,你说我是进来哩,还是不进来?” 女店主一听,知道来人不善,又不能得罪他,微笑着回敬说:“我看老爷不是走就是停,不是进来就是出去。” 夏言忍不住对严嵩说:“你就别为难人家了。” 哪知,严嵩根本不听。等皇帝及一行人进屋坐下,他也不问皇帝吃什么,只顾和女店主较劲。他对女店主说:“你看我们七个人,下两样的米,煮七样米的粥,行不行?” 女店主点点头走了。夏言说:“严嵩,你搞什么鬼名堂,难道我们这些人光喝粥不成?”严嵩只笑不说。不一会儿,女店主端着七碗粥上来说:“老爷,绿(六)豆加米煮,七样的粥来了——”严嵩一看,这一着没有难住她,正要张口再难她一次,却被夏言及时拦住,夏言对女店主道:“来,给我们点菜。” 一听说点菜,严嵩的劲头又上来了,他对女店主说:“我想吃十样的菜,只许用两个盘子装,每个盘子装一样,一清二白好清爽。”女店主听后,故意停一下反问道:“老爷真的要吃这种菜?” 严嵩以为这一次难住了她,便神气地说:“少啰唆!快给我端上来就是。” 女店主说:“那好,我给老爷您端一盘韭(九)菜,一盘豆腐吧。”众人一听,都反对说:“严嵩,你在搞什么鬼把戏?什么菜不能点,偏要这种菜?” 在大家的一片反对声中,严嵩只好摆手说:“算了算了,这十样菜不要了。但我想坐在八个角的桌子上吃饭。” 嘉靖皇帝听到这里,以为严嵩想成仙,戏弄他说:“你是想坐八仙桌吧?你一个人下去吃去,不是更好?”皇帝的话可是金口玉言啊,大家都附和着皇上要他去坐八仙桌。严嵩听后不得不下了桌子。只见女店主搬来两条长凳子交叉一摞,形成八个角,然后把十菜两盘放在中间,对严嵩说:“老爷就坐在这八角桌上吃菜吧。” 众人一看,哈哈大笑。夏言说:“严嵩,皇上让你回到这边来。” 严嵩哪里出过这般丑,丢过这般人?他心想不把这个小娘们整输,决不罢休。他的小眼珠一转,又对女店主发难道:“哎呀,这八角桌坐着不舒服,我想坐在上下两层的圆桌上吃饭?不知你能不能办到?”说完,他洋洋得意地看看周围的食客,人人都感到这难以办到,而严嵩却奸笑不语。 女店主没想到这个客人如此刁钻,不动声色地说:“我怕老爷吃不了要兜着走啊。”听到此言,严嵩以为难住了主人,挥着手说:“别打岔,你说是有还是没有?” 女店主把他的菜一端说:“老爷跟我走。”她把严嵩带到店后面的磨房里,将菜盘酒杯往磨盘上一放说:“这就是老爷要的双层圆桌。这真是什么样的人要什么样的东西陪呀,就让这毛驴陪着老爷吃饭吧。”跟去看热闹的人,不禁开怀大笑。 嘉靖皇帝最后说:“严嵩啊严嵩,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二十日,嘉靖皇帝连日走访农户,视察田野,才知道十年前严嵩向他报告的家乡的情况都是假的。那莫愁湖边根本没有田园人家,鲜花遍地。联想到一路上的耳闻目睹,他感到在自己统治下的这块大地上,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歌舞升平,社会和谐,百姓富足,而更多的人则是有难无助,饱暖无着啊。 这一天,嘉靖皇帝在龙飞殿专门召见承天府的地方官员、绅士百余人,阐述他治理天下以孝为本的道理。皇帝面对着家乡的人们说:“你们都是朕老家的人,朕的二亲是在孝宗皇帝时期封国到这里来的。朕的父母在这块土地上勤俭积德,才得以生朕承受天位。今日朕因为父母之事回到故乡,你们中有朕父母时的故友,也有与朕同时期的人。我们得以相见是一大幸事,只是朕尚未修到高德,父母就俱仙逝,朕的精神苦不堪言,你们知道吗?在朕要回京城之前,与大家说几句知心话。你们之中,是儿子的要为老人尽孝,做父母的要严格教育子女。长者抚养幼者,幼者尊敬长者,勤劳生活,老实做人……你们都应该记住。” 嘉靖皇帝的话音刚落,众官员、绅士竟情不自禁地高呼:“皇上万岁……皇上万万岁!!”围在王府外面的百姓也跟着高呼不止。 嘉靖皇帝听到墙外自发的高呼声,心情愈发激动。为了表示对家乡父老的深情,他当场宣布:从嘉靖十九年开始,免除承天府三年田税。湖广境内免除五分之二,并对南巡所经之地的直隶、河南两省也分别免除第二年的田税。百姓听了,又是雷鸣般地高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