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心想自己由藩王到皇帝,又年纪轻轻,不但没有一个亲人辅政,还要面对这么多老奸巨猾的臣僚,要想有所作为,依靠现有大臣是必要的,但又不能太显出无能,让他们感觉离了他们就办不成事的印象。所以与杨廷和谈话,故意打哑谜一样,使他们摸不着头脑,以便为父母孝敬时扫除障碍。 四月二十四日,是朱厚熜登上皇帝宝座的第三天。他在乾清宫处理了一些政事后,令内侍太监德兴传旨礼部尚书毛澄。 这德兴也才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矮矮胖胖,毫无线条,看起来是一副忠诚老实相。他进宫后一直侍奉在张皇太后身边。朱厚熜登上皇位,皇太后经过认真考虑,亲自点将,令他侍奉新帝。 朱厚熜始见德兴,看他长得胖墩墩、戆乎乎的,不大在意,加之想到自己身边的贴身侍从是皇太后亲自安排的,这多少给他以时时受人监视之感,朱厚熜便叫他不停地到外面跑这跑那,使他没有时间盯住自己。这不,现在又吩咐他跑到毛澄那去了。 毛澄曾是迎接新帝的部臣代表,对新帝并不陌生。他正想找机会与皇上叙一叙哩,这次召见,正中下怀。要知道新帝即位,首要的任务就是物色心腹之臣。谁与皇上接触越多,谁就容易引起皇上的重视,也就有可能成为宠臣。想到此,毛澄心里美滋滋的,立即起轿去见皇上。 “微臣毛澄叩见万岁!”毛澄进得殿门,跪下便拜。 “免礼。”朱厚熜头也不抬地问:“毛卿近来可忙?” “微臣愿听皇上明示。”毛澄回避了皇上的问话。 朱厚熜求之不得他这样说,漫不经心地直接问毛澄道:“不知毛卿对朕父兴献王尊崇礼仪和谥号是怎么考虑的?如果没有考虑,你们礼部应该商讨一下呀。” “这……这……”毛澄答不上来,只好改说“遵旨。” 退出殿门,毛澄十分沮丧,原本想与皇上多叙一会儿的,没想到接回来这么个棘手的差事。但他同时觉得,对兴献王的尊称事关重大,一定要征询首辅杨廷和的意见。 杨廷和听罢情况,略加思索道:“这还不好说,尚书不闻汉定陶王、宋濮王的故事么?现成的证据,引用何妨?” 毛澄一听,心里明白,按照杨廷和的意见,回礼部准备去了。 朱厚熜下旨毛澄,见毛澄并没有表示不同意见,以为对父王的尊称不会有什么阻碍,心里十分满意,只等着礼部的好消息了。此时便又拿出登基诏书细细研究,准备着手推行新政。 一天,在与杨廷和的交谈中,朱厚熜突然提到午朝的问题。杨廷和说:“这还是孝宗时的规定,从武宗开始就废止了。” “通知朝廷文武百官,从明天起早晨天亮上朝,饭后午朝。这要形成制度。”新帝吩咐道。 杨廷和听到皇上要恢复早朝和午朝,心里甚是欢喜,只担心说风就是雨,怕是难以做到,于是禀道:“禀奏万岁,明天开始,是否太急?” “什么?难道说这点小事还要准备十天半个月吗?明天,就是明天,没有什么好改的。”朱厚熜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当天晚上,朱厚熜吩咐德兴不准睡觉,说一听到鸡叫就喊他起床。德兴说:“万岁爷,皇太后说让奴才侍候您吃好睡好,别累坏了身子,怎么起来那么早呢?” “什么太后说太后做的,朕自己知道。”朱厚熜忍不住抢白他一句。 “太后是这么说的嘛,奴才又没撒谎。”小太监辩解道。 “你还敢顶嘴?”朱厚熜气冲脑门,恨不得要打德兴两巴掌。 德兴看到皇帝怒发冲冠的样子,双腿早已跪下,结结巴巴地说:“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自此以后,德兴在皇帝面前再也不敢提皇太后了。 朱厚熜想这小捣蛋一点也不戆哩,还是提防着点。夜里不让德兴睡觉,就是皇帝训练他的开始。 “喔、喔、喔……”皇宫里的司晨公鸡开始啼鸣,同时四更的柝声也敲响。 朱厚熜睡眼蒙眬中听到鸡叫声,喊道:“德兴,德兴,鸡都叫了,你还不喊朕?” 德兴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慌忙喊道:“万岁爷,万岁爷,天亮了。” “小东西,你看看究竟是天亮了还是鸡叫了?守夜失职,你说叫朕怎么罚你?”皇帝故意逗他道。 小德兴吓得直哆嗦,想了想说道:“请万岁爷把奴才的瞌睡虫拿出来灭了吧。” “哈哈哈……小东西怪会说话哩。好吧,你去睡觉,朕要上朝了。”朱厚熜带着皇帝的威仪来到大殿。 五更不到,皇帝已经坐在龙椅上,看看眼前的大殿,稀稀拉拉的只来了杨廷和、蒋冕等几个老臣。小皇帝令内廷侍卫官陆炳带着几个兵侍严把大门关,凡迟到者一律挡在门外。 这时一个老臣并不想按迟到的先后顺序排队,而是径直走到大殿门口,试图用有力的双臂拉开侍卫,冲将进去:“滚开!在这碍手碍脚的。” 陆炳严正地说:“这是皇上的口谕,你敢抗旨?” “皇上?皇上是叫我们来上朝的,不是让我们在外面站的。”老臣大声吼道。 早已有人将此事禀报皇上。朱厚熜问杨首辅道:“那闹殿门的是何人?” 杨廷和顿一顿说:“禀奏皇上,那人是九卿之首王琼。” 朱厚熜听后,心里咯噔一下。一个老臣竟敢如此无礼!太小看朕了。想到此时没有回旋的余地,开口喝令道:“将那闹廷的老贼拿下。” 杨廷和一听,目瞪口呆,心想自己本来与王大人有隙,倘若将王琼押至殿前,他看到我也在此,不怀疑是我向皇上进的佞言?于是忙对朱厚熜道:“皇上息怒。王尚书向来直耿,可能是侍卫的态度不好,才发生龃龉的。待老臣先去看看再说。” “免了。朕倒要看看他的资格有多老。”朱厚熜根本不听杨廷和的劝告。 侍卫将九卿之首王琼押至正殿,令其跪在皇帝面前。 那王琼的经历,如果算上眼前的小皇帝,已是四朝元老。在这之前,官已做至户部、兵部、吏部尚书,领九卿之首,一品大员。早在朱厚熜登基之前,王琼就不同意由他来继承皇位。有一天早朝结束时,王琼偶观天象,对杨廷和戏言道:“连日这样暴晒,这天真让人担忧啊。古书上说若太阳泛红,说明是女人掌权哩。” 杨廷和笑笑回答说:“现在就是皇太后以懿旨主持大政,不是女人掌权是什么?” 王琼更加神秘地说:“恐怕应验不止于此吧。”他万万没有想到,如今皇上重振朝纲的举动应验到自己头上来了。只见他上前跪拜道:“老臣叩见皇上!” 朱厚熜一拍龙案道:“你可知罪?” “望皇上明示。”王琼满不在乎道。 皇上气得血冲脑门,但他强压怒火,大声令道:“朕明示你领五十大板。”说完令左右拖下去当场执行。 站在外面的大小官员见此景,吓得双腿打颤,不知皇上将如何发落自己。正在大家胡思乱想时,从正殿走出太监崔文,他站在大门口高声念道:“皇上口谕——”众官一听,急忙跪拜于地,贴耳聆听:“所有迟到官员,记账二十大板,若有再犯,合并执行。” 众官员听罢,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慢慢地,关于小皇帝如何闻鸡晨读、秉烛勤政的事在朝廷流传开来,有些庸臣再也不敢怠慢朝政之事了。一时间,朝廷的政风焕然一新。 转眼到五月七日,礼部尚书毛澄遵旨拟就出关于皇帝父母尊称的奏文,要提交群臣讨论。奏文实际上是根据杨廷和的意见拟定的,但只要获得文武百官的一致通过,就可以作为廷议奏折禀奏给皇上,这对皇上的影响会更大些。奏文说: 考汉成帝立定陶王为皇太子,立楚孝王孙景为定陶王奉供王祀。共王者,皇太子本生父也。时大司空师丹以为恩义备至。今陛下入承大统,宣如定陶王故事,以益王第二子崇仁王厚炫继兴王后,袭兴王主祀事。又考宋濮安懿王之子入继仁宗后,是为英宗。司马光谓濮王宜尊以高官大爵,称王伯而不名。范镇亦言,“陛下既考仁宗,若复以濮王为考,于义为当。”乃立濮王园庙,以宗朴为濮国公奉濮王祀。程颐之言曰:“为人后者,谓所后为父母,而为所生为伯,叔父母,此生人之大伦也。然所生之义,至尊至大,宜别立殊称。日皇伯、叔父某国大王,则正统既明,而所生亦尊崇极矣。”今兴献王以孝宗为弟,于陛下为本生父,与濮安懿王事正相等。陛下宜称孝宗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妃为“皇叔母兴献王妃”。凡祭告兴献王及上笺于妃,俱自称侄皇帝某,则正统、私亲、恩礼兼尽,可以为万世法。 奏疏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大有打压小皇帝之势。朱厚熜尚未看完就把奏疏往龙案上一甩,愤怒难耐地说:“放屁!难道说父母是可以随便更易的吗?” “万岁爷,谁又惹您生气了?”侍奉在一旁的德兴关切地问。 “好,德兴,你去把礼部毛澄毛尚书给朕找来。” 毛澄接到谕令,一刻也不敢耽搁,生怕迟到了受责罚。他匆匆赶到乾清宫,行罢大礼。皇帝也不说让他平身,只好一直跪在那里。 朱厚熜拿着奏疏道:“你身为礼部尚书,竟写出如此无理奏折。朕问你,父母是可以更换的吗?” 毛澄被问得无言以对,但略一思索说:“禀皇上,臣等只是以史为据,不敢乱礼。” “什么?照你的意思,父母是可以更换的喽。”说着将奏疏往他面前一扔,“拿回去再议。” 毛澄捡起奏折,慌乱的告别礼也未行,匆匆退出大殿。 朱厚熜想不明白,自己身为大明皇帝,应该是说一不二的,怎么为了一个小小的父母尊称,一班大臣就如此不给面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想想自己初来乍到,势单力薄,时至今日不曾有一个重臣站出来为朕说话。在生活起居上都是皇太后安排好了的,俨然朕就是她的亲儿子。哼,太后、杨首辅联合起来,欺朕弱小,想逼朕改变自己的生身父母。哼,办不到。 小皇帝想到必须要有自己的一班人马,只有这样才能想朕所想,做朕所做。于是开始考虑网罗人才。首辅杨廷和此时在朱厚熜眼里还是一个真正的忠臣,这是肯定要留用的。不说别的,就说他排开各种阻力,一手将自己扶上皇位这一点,功可盖世。对了,找杨首辅商议一下。为了成就大事,朱厚熜暂时压住刚才的不快,立即命德兴去请杨廷和。 杨廷和此时正在张皇太后那儿,向太后禀报小皇帝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在谈到大礼仪称奉时,首辅说:“我看这场争论不可避免。我听毛尚书说,皇上对廷议的奏折意见很大,已经发回重议。” 张皇太后说:“刚刚继位几天,就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拖他一些日子,看他怎么办。” “我和毛尚书等阁臣的意见是除了拖延外,还要坚持廷议。皇太后,礼仪关系到大明王朝的千秋万代,不能因此而遭受破坏。”杨廷和补充说。 张皇太后发话道:“杨卿说的极是,就这样办吧。对小皇帝的倔强脾气该拦的就拦,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他会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 杨廷和致谢告别皇太后,刚一出门就看见德兴往这边奔来。杨廷和早就认识皇太后身边的这个小太监,所以主动打招呼说:“小德子,跑回来看太后的?” 德兴急忙说:“首辅快去,万岁爷传您的旨哩。” “小德子,记住,莫对皇上说我在太后这儿,啊。” 德兴向杨廷和传了旨,跑到太后那儿玩去了。 杨廷和到达皇帝行殿,见皇上正在看奏折。这都是武宗皇帝殡天以后积压的折子,朱厚熜越看越感到革除弊政的迫切,真是举朝上下,百废待兴呀。 杨廷和进到殿内,跪拜道:“臣叩见皇上。” “起来,免礼。”朱厚熜一反严肃,和颜悦色地说,“杨首辅,朕这几天总在考虑,还有哪些大臣一直闲居未用,朝政百废待兴,需要大量人才呀。” 这话正说到杨廷和的心里。他也在考虑向皇上建议恢复一批前朝强令致仕大臣的职务,现在皇上考虑到了,真是难能可贵。于是说道:“皇上所言极是。”只听他如数家珍,将前朝武宗皇帝致仕的大臣一一道来。 费宏,字子充,成化丁末科状元。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即被命为礼部尚书,次年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当南昌宁王朱宸濠交结钱宁,妄图恢复护卫制度时,费宏第一个站出来极力反对,终遭钱宁等奸人的陷害,被贬回乡。之后宁王又毁其坐船,毁其家产,掘其祖坟。 孙交,为武宗时期的户部尚书,在任时周密规划朝廷费用,却得罪了宦官而被致仕回家。 还有正直的工部尚书林俊、原都察院左都御史彭泽…… 朱厚熜听着听着,心中产生一种渴望,恨不得立即把这些闲居名士请回朝廷。朕现在若重新起用他们,给其提供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们一定会更加努力地回报朝廷。他与杨廷和刚谈完,小太监德兴回来了。 朱厚熜问:“德兴,这会儿跑到哪儿去了?” “奴才……奴才在外面玩。”德兴看着首辅,不敢说到皇太后那儿,撒了一个谎。 “好你个小东西,说话吞吞吐吐,心里一定有鬼。”朱厚熜看德兴急得满脸通红,就故意吓唬他。 杨廷和见此,插话道:“也许小德子才跟皇上,胆子小哩。”说完告谢皇上,退出殿堂。 朱厚熜有意向杨廷和透露招揽人才的想法,是有他的用意的。想想自己初登皇位,坐在龙椅上环顾左右,没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侍臣,尽是一班面孔陌生的前朝老相。如果直接重用王府家臣,又恐京城旧官不服,处处与朕作对,岂不阻碍了朕为父母的封号?更不要说推行新政了。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向杨首辅示意,凭他在官场几十年的经验,不可能不理解朕的心思。在这之前,新帝已禀请皇太后懿旨,决定留用前朝一班阁老大臣,杨廷和等老臣都心里清楚,并对这一明智之举充满感激。 果然,第二天杨廷和便奏请皇上,提议迁升陆松为锦衣卫副千户,严嵩为南京翰林院侍读、掌院事,右长史、吏部侍郎袁宗皋文略与护驾齐并,迁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参与机务。同时,将兴献王妃蒋氏大嫂的儿子蒋轮封为伯,将二嫂的儿子蒋荣也赐封礼祀官田宅。祖母邵氏、母亲蒋氏诸至亲俱以皇亲相称。 朱厚熜对祖母怀有深厚的感情,除安排好她的生活之外,钦命邵太后之弟邵喜为锦衣卫指挥使,之后又封其为昌化伯,赏赐无数。 眨眼之间,新帝在皇宫不再孤独,只是更加想念远在安陆的少女红莲。朱厚熜遣使回王府迎接母亲时,已经交代使者要将红莲姑娘一起接到北京,只是不知道红莲姑娘能不能成行。 十二岁的小姑娘已经心事重重,却无法表达。朱厚熜想到此,才知道自己感到空虚异常,原是一心想见红莲姑娘,于是决定再派使臣带旨速速赶往安陆,完成对红莲姑娘的思念。 “德兴,德兴。”朱厚熜连喊几声,不见德兴的影子。“这小东西跑到哪儿去了?”朱厚熜自言自语地说。 “皇上,奴才在此。” 朱厚熜回头一看,乃是太监崔文。问道:“德兴呢?” “禀皇上,奴才看见他溜出宫玩去了。”崔文胡诌一句道。 “这小东西是要挨揍了。崔文,去把陆松喊来。”皇帝吩咐说。 这时只见德兴引着一个小宫女来到文华殿,看见皇帝正在殿门口,吓得气都不敢出,悄悄地往后面绕去。朱厚熜见状,厉声问道:“你个小坏东西跑到哪儿去了?躲躲藏藏的,一定有鬼!” “奴才……奴才看皇上您天天不高兴,就把她带来跟您玩的。”在德兴吞吞吐吐地回话时,小皇帝已经将眼睛盯住了那个小姑娘。只见她面容清纯,仪态端庄,一双细眉不动声色,两只凤眼道尽风情,仿佛就是自己思念已久的红莲站在面前,于是惊讶不已,刚才对德兴的不快一扫而去,平静地说:“你进来吧。”并指着小姑娘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德兴怯生生地答道:“她叫妙菁,是庄肃皇后宫里新来的。” 嘉靖皇帝略有所思地重复着:“妙菁?新来的……”他本想问问清楚的,但转念一想与人初次相见,盘查来盘查去,别吓着她,不如以后再说吧。 武宗的遗孀庄肃皇后,朱厚熜应该喊皇嫂。他没想到在皇嫂的后宫里就藏着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心驰神往,哪还有心思再看奏折。他按下手头的要事,提议和德兴妙菁一块儿玩耍,两个小伙伴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玩什么呢?”小皇帝问道。 德兴抠抠脑袋想想说:“就玩摸媳妇吧。” “好好好。”小皇帝拍手赞成。三人分工:妙菁扮媳妇,他们两人扮新郎。德兴找来两块红布分别将自己和皇帝的眼睛蒙住,就开始抓妙菁,谁先抓住,妙菁就是谁的媳妇。 小皇帝朱厚熜对这个游戏特别认真,只见他东摸摸西撞撞,怎么也碰不到媳妇。那妙菁真是乖巧,她故意走响脚步,将德兴和小皇帝引往一起,看两个蒙面人为了抓住媳妇,小心翼翼地随着脚步声而来,待他们快要碰面时,方才不声不响躲开。两人互相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悄悄地憋足劲搂住对方,又听一旁的妙菁笑出声来,这才发现上了“媳妇”的当。 此时陆松来到大殿道:“微臣拜见皇上。” 朱厚熜正玩得高兴,根本没听见陆松的禀报。陆松只得加重语气道:“微臣陆松拜见皇上。” 皇帝听陆松已来,早已忘记叫他来做什么,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不要捣乱。” 陆松惊讶不解,本想一走了之,但一想自己是王府老臣,如今皇上还小,是不是把什么事玩忘记啦?于是决定等一下再说。 皇帝抓得气喘吁吁,妙菁见状,就不再认真,而是放慢了脚步,果然被小皇帝抓个正着。只见朱厚熜紧紧搂着妙菁,趁机在她的粉脸蛋上亲了两口,羞得妙菁低着头跑出了宫殿。朱厚熜“哎哎哎”地欲出去追赶,突然看见陆松还在那儿坐着,没好气地说:“朕不是叫你回去的吗?怎么还坐在这儿?” 陆松也没好气地反问:“不是皇上派人喊我来的吗?” 小皇帝想了想,这儿已经有个红莲姑娘啦,还派使臣回安陆做什么?犹豫一会儿才说:“没事了,你回去吧。” 陆松只得蔫蔫地离开。 朱厚熜登基当皇帝的热闹迎奉场面很快过去,代之而来的是没完没了的繁琐的朝政事务、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感到宫中的人际关系犹如激流中的巨大漩涡,自己则处在漩涡的中心,不管你释放出多大的能量,都被这漩涡消耗得干干净净。也许这就是朝廷,这就是当皇帝的乐趣吧。朱厚熜想着这些并没有一丝的害怕,相反总想在这漩涡中有所作为。 今天早晨,他看到一本奏折,上奏人是福建道监察御史王钧。奏折说“司礼监太监韦彬与逆恶江彬结为姻亲,内外盘踞;御马监太监张忠、于经、苏缙,争功启衅,排陷忠良,结怨黎庶,导引巡幸,流毒四方。其他如宣府镇守太监刘祥、总兵都督朱振、巡抚都御史宁杲,侵盗边饷;甘肃镇守太监王欣、总兵都督柳涌、巡抚都御史文贵,引外夷以窥伺中国。此数臣皆江彬之党,今江彬既捕治,此辈亦亟赐并处,以明法纪,以清奸党。”小皇帝对此很感兴趣,反复看奏,认为这本奏折来得及时。 “万岁爷,有礼了。”突然,韦彬蹿进大殿。 朱厚熜一惊,奏折掉在地上。抬头一看,见是韦彬,问道:“你来做什么?” “奴才怕万岁爷寂寞,特给您弄了一只鹦鹉,您看它多机灵。”为了证实自己的话,韦彬转过来对鹦鹉说,“喊‘皇上万岁’。” 那鹦鹉看看小皇帝,扑棱一下翅膀,学舌道:“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小皇帝听了,脸上露出笑容,说:“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多弄几只才好玩呢。” 韦彬看皇帝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糊弄说:“这是奴才花八百两银子,在鹦鹉国买来专门送给皇上的。” 朱厚熜忘了奏折之事,站起来走向鹦鹉,开始用手逗那鸟儿。德兴见状走上前去,将奏折捡起来重新放到龙案上。 这韦彬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作为太监,他是正德武宗时期有名的“八虎”之一,早已臭名昭著。新帝朱厚熜继位后,韦彬曾上奏皇上,请求免去其弟弟韦英的爵衔,自己主动辞职闲居。他的这一举动很快被朝中大臣识破。原来韦彬是想与新帝玩诡计。他知道自己罪大恶极,难平众怒,只好选择主动辞职,以逃罪责。给事中徐景嵩等人先后上疏皇上,揭露韦彬的罪恶,称他附和刘瑾,结姻江彬,宜置极典。 韦彬离去,小皇帝对这个玩宠物的太监十分厌恶,倒也念他迎驾有功,并且协助杨廷和逮捕了江彬,决定给他最轻的处罚。便在奏折上批道: 驱逐皇宫,回家闲居。 还有一只“八虎”也在继续侍君,他就是谷大用。他在正德刘瑾作乱时,提督西厂,威风凛凛,作恶多端,罪恶累累。但他也有迎接新帝登基之功,小皇帝仅仅将他降为奉御,命居南京。 听说皇上对正德“八虎”进行了打击,朝廷上下开始活跃起来,纷纷上疏皇上,要求彻底铲除宦官作乱。朱厚熜乘势对宦官乱政的积习发动强势攻击。 张永,提督十二团营兼管神机营。他虽然为“八虎”之一,但在铲除大宦官刘瑾时立有头功。武宗驾崩以后,在关键时刻协助杨廷和逮捕江彬,亲督九门防变直到朱厚熜登基。鉴于其行为的复杂多变,小皇帝诏令其闲住,后又降为孝陵奉御。 对于勾结江彬,为虎作伥的太监李镇、张奎、陈贵、丘聚、张雄等数十人则处死的处死,充军的充军。一时间,朝廷里的宦官势力遭受到了致命打击。 朱厚熜对即位诏书中特别提到的一大要案很感兴趣,特传杨廷和,让其详细讲述。 杨廷和接到口谕,高兴异常,心想这小皇帝虽然近乎顽童,但做起事来也还细致,辅助这样的皇帝,真是大有作为。 杨廷和在诏书中提到的是“写亦虎仙案”,他向新帝讲道: 武宗时期,写亦虎仙本是哈密卫都督,吐番酋长脱脱归西后,他辅佐脱脱的同宗子嗣陕巴(已经继封忠顺王)。虎仙看王子年幼无知,私下大肆勾结吐番将领共同作乱,迫使小陕巴带印潜逃。这正中他的下怀,陕巴逃走后,虎仙擅自做主扶立真贴木儿为王。但这个傀儡王真贴木儿不为人们承认。有一个州的巡官后来诱捕了真贴木儿,又将陕巴送回哈密国复位。陕巴吸取教训,加强宗国权威,病故前又立其子并牙即为王。 写亦虎仙意识到不可能再获取王位,便跑到甘肃,以进贡的方式来获取赏赐,盗取军饷,由此积聚本钱做买卖,很快成为当地巨富。但是这位虎仙仍然不甘寂寞,又开始勾结满速儿等部族侵略甘州和肃州。幸亏镇巡官发现,及时奏知朝廷。朝廷迅速派都御史彭泽统兵到甘州驻扎,强令已抢占了哈密城的满速儿奉还金印,护送并牙即归国。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年)十一月,虎仙煽动满速儿,率兵推倒嘉峪关南的城墙,攻掠肃州。而他则在关内大造铜枪铁炮等火器,暗中支持满速儿。满速儿骑兵所到之处攻克乱骨堆、中截、大庄等堡垒,杀死掌堡军将。守备在肃州的兵备副使陈九畴加强防范,一举抓获犯军高彦名等人,才幸免城破。满速儿见无法攻破肃州,只好撤兵退到关外。在退兵之前,满速儿憎恨写亦虎仙的反复无常,挑拨离间,修书一封,派密使送到肃州镇巡官手中,道出真相说这次侵犯之事,都是写亦虎仙一人唆使的。如今,他已看清了虎仙的真面貌,不会再听他的了,建议大家讲和。至此,肃州边关才趋于安定。 杨廷和说,其实虎仙已被官军捉拿归案,定为谋反罪,按律法应该立即斩首的,其间却出现了奇迹。虎仙依仗财大气粗,平常上结官宦,下交镇守,织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此时更是派他的亲信上下活动,广施贿赂,兵部便以招情不明为由,将虎仙等人提解到京,经法司与锦衣卫会审,隐去谋反叛逆之罪,仅判徒刑两年半,并留工部做劳役。其间虎仙更是神通广大,赠金送银,巴结上太监钱宁,使之设法买通武宗近侍,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武宗面前巧为蛊惑,转眼间,虎仙竟改姓为朱,摇身一变成为皇亲国戚,擢升锦衣卫指挥使,伴随武宗南征巡游,耀武扬威。其儿子、女婿皆成为武宗近侍,从此再没有人敢招惹他。 小皇帝听到这里,右手情不自禁地往龙案上啪地一拍道:“岂有此理!一帮狗官贼宦如此欺骗皇上,该斩!” 杨廷和说:“以后的事皇上您都知道了,锦衣卫已奉旨将虎仙捉拿送往刑部审判。与虎仙有关的心腹、亲党、部下以及在肃州的妻妾家人都一并捉拿归案,现在正等着皇上判决哩。” 小皇帝听后,拍手称快,禁不住说“好!”并对杨廷和道:“杨首辅,你传令刑部,对虎仙等奸人立即斩首。” “遵旨。”杨廷和说完欲退,朱厚熜又道:“哎,杨首辅,还有各镇守太监的案子,也命人整理一下,对那些贪赃枉法的地方镇守宦官坚决绳之以法。” 小皇帝说的地方镇守太监,是有来历的。明代武官的职衔等级分为镇守、分守,统领一方兵权者为镇守;独领一路兵权者为分守。那时候,各省都设有镇守总兵官,掌握一省的兵马大权。时间长了,朝廷对握有重兵的镇守有些放心不下,皇帝便派亲信太监前去监视,逐渐就有了镇守太监的设置。朝廷对这一职务的权限有明显的规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太监也插手地方事务,发展到正德年间,有些镇守太监已经成为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了。他们既手握兵权,又控制地方,于是乎,克扣军饷,役占兵丁,贪污受贿,盘剥百姓,无恶不作。更有甚者,自恃是皇帝的亲信,动不动就凌辱、诬陷地方官员,由此加剧了中央与地方的矛盾。 杨廷和顺便说了宣府刘祥、江西邱德等镇守太监的罪恶。小皇帝听得非常入神,当即决心铲除这一毒瘤。仅在当年六七月间,小皇帝就批准兵部的请示,下令裁掉正德十二年大同、应州之役冒名请赏的官兵近千人;同时又将前朝传升、乞升的中书科、鸿胪寺、钦天监、大臣院少卿等官员一百二十七人分别给予罢黜停降处理;给事中夏言等人又奉诏将五府所属京卫并亲军卫分大小官员,一次裁定三千二百人;让人更为拍手称快的是,小皇帝一纸旨令,砍掉充驰京城的锦衣卫、内监局等校尉工役约十五万人。这些果断措施,一除前朝积弊,大大缓解了朝廷的财政负担。 坚决果断地惩治宦官恶首,又裁减掉大量冗员,小皇帝朱厚熜很快赢得朝臣的欢呼。新帝到底给朝廷带来了新气象。朱厚熜也感到自己当皇帝当出了颜色,一班大臣也看到了这个皇帝的发展方向。跳出漩涡 逆流而上 朱厚熜一听古有先例就来火,便争论道:“对父母的尊称关乎孝道。尊称不定,何以为孝?对父母不孝,何以为君?君都没有了,何以有先古礼制?” 朱厚熜无法压制潜意识里爆发出来的欲望:远在天国的父亲的封号;即将到京的母亲的尊称。做皇帝一个多月了,这一心病还没有根除,真叫他寝食难安啊。如今,发回去重议的奏疏又摆在他的面前,一班榆木脑袋大臣死不开窍,难道他们真不理解朕的心思?只见奏疏上说: 以前代君主,入继宗祧,追崇所生父母,很多都是不合礼仪的。唯有宋代大儒程颐,议尊濮王典礼,以为人后者为之子,所有本生父母,应与伯叔并视,此言最为正当。况且兴献祀事,今虽然以益王子崇仁为主,以后仍以皇次子为兴国后,改令崇仁为亲藩。为符合天理人情,两不相悖了。 朱厚熜阅完奏折,仍感生气,把它往龙案上一丢,站起来伸个懒腰,环屋一看不见德兴,喊道:“德兴,德兴。”无人回答。他想见那个小宫女,想跟他们玩抓媳妇的游戏,嘴里却骂道:“这帮狗大臣,办事就不知道灵活,急死朕也。” 这时德兴满头大汗地跑回来,皇帝一见,变脸吼道:“小东西,跑哪儿去啦?” 德兴一听那吼声,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回答:“奴……奴……奴才到哪儿去了呢?” 朱厚熜听他在自己问自己,上去掴他两巴掌说:“小东西,自己到哪儿去了都不知道,难道你见鬼去了?”说完又送给他两巴掌。 德兴止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崔文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说:“皇上息怒。有事令奴才去办吧。” “你办得了么?没用的东西。”小皇帝自己也不清楚是在骂谁,反正甩下一句话,又回到龙椅上批他的奏章去了。他正在气头上,一看见那本廷议,抓过来用朱笔在上面批道:“再议。礼部应博考典礼,务求至当。” 廷议的奏章连续两次被皇上发回重议,这在朝政中是非常罕见的。是大臣的无能还是皇帝的无知,为什么各执己见?它的后果是什么?在大臣们看来,尊称礼仪不仅仅是皇帝个人的事,它涉及到对祖制的尊崇,对百姓的教化,对后人的影响。因此,一帮重臣沉不住气了,分别上疏皇帝,采取奏疏的形式与天子论理。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首辅杨廷和,他与有关大臣商议后给皇帝上疏道:“三代以前,圣莫如舜,未闻追崇瞽瞍。三代以下,贤莫如汉光武,未闻追崇所生南顿君。唯陛下取法圣贤,无累大德。” 礼部尚书毛澄则联合文武大臣七十人上疏道:“大行皇帝以神器授陛下,本以世及无殊。不过昭穆相当,未得称世。若孝庙以上,高曾祖一致从同,岂容异议?兴献王虽有罔极深恩,总不能因私废公,务请陛下顾全大义!” 朱厚熜审阅两位老臣的奏章,不那么生气了。单纯从奏章来看,这俩老臣似乎也费了一番工夫。那引经据典,有条有理的奏折,总是在对小皇帝循循善诱,促使他接受古已有之的定制。而自己只知道为父母争称呼要封号,在据典论理上没有丝毫准备,所以无法驳倒他们。唉,可恨怎么没有人站出来为朕据理力争,帮朕成就心愿呢?看来现在再去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已经来不及了,只有这样才能够……小皇帝想到此,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就这么办。 这天早朝完毕,朱厚熜特意将杨廷和召到寝宫。宫女侍从们早已准备好仙果香茶,厚礼相待。老奸巨猾的首辅早已嗅出小皇帝的用意,远远坐在躺椅上,等着小皇帝开口。 朱厚熜欠着身体,以拉近同杨廷和的距离,一改往日严肃呆板的面孔,温和地对杨廷和道:“首辅日理万机,很是辛苦,朕特意派人到南方运回荔枝,尝尝如何?”说着,亲手拿起茶几上鲜嫩的荔枝递将过去。 杨廷和受宠若惊,慌忙站起来接在手中:“谢皇上恩赐。”然后坐下不语。 朱厚熜见状又道:“这些天朝廷大事全仗首辅辅佐。费宏、孙交、林俊他们对自己的工作还满意吧?” “回皇上,他们对皇上永世难忘,各部的工作皆有起色。”杨廷和顺嘴回答道。 “好,受冤的大臣恢复了工作,对囚犯也实行了大赦,宦官势力得到抑制,边镇太监也整顿了。人心安定,政纪一新,不知杨首辅认为还有哪些急事要办的?比如说朕父母的称谓……”朱厚熜说到这儿突然停住,眼睛盯着杨廷和,想看透他的心思。 杨廷和听到此,肩膀略微一提,脸上却不失镇静地道:“皇上,恕老臣直言,皇上孝道之心,跃然可鉴,但对父母的称谓之事关乎国之大礼,朝廷兴盛,还是慎重为好啊。” “这么说,杨首辅是不想成全朕了?”小皇帝拉着脸说。 杨廷和令人不易察觉地蹙一下眉头道:“不是老臣不成全,而是古制已定,亦有先例,我等怎能肆意破坏,枉为而行呢?” 朱厚熜一听古有先例就来火,争论道:“对父母的尊称关乎孝道。尊称不定,何以为孝?对父母不孝,何以为君?君都没有了,何以有先古礼制?” “皇上息怒,我等人臣只能遵崇祖训,不敢擅改古制。若皇上没有别的事,老臣告辞了。”杨廷和看小皇帝火上眉梢,以退为进,告辞回府。 “哎、哎、哎,把荔枝带上。”皇上叫德兴拿着荔枝追出去。 朱厚熜原想单独召见杨廷和,实行各个击破。只要杨廷和松口,其他阁臣定会见风使舵,横亘在心头的难题自然迎刃而解。谁知杨廷和竟如此固执,不肯作出丝毫让步。 杨廷和的毫不屈从并没有影响小皇帝的信心,他又将目光投向另一位大臣——礼部尚书毛澄。毛澄虽然是强硬的护礼派,但曾经远到安陆迎接皇上登基,两人之间有所了解,皇帝对他是充满希望的,就看他给不给面子,改不改观点了。 一天,皇帝特派太监崔文到毛澄家。崔文跨进门,出人意料地向毛尚书叩首跪拜。毛澄大吃一惊。谁不知道崔文是皇上身边的得宠太监?不仅如此,只要是代表皇帝来传送谕旨的太监,大臣见了都要下跪才合礼仪。作为礼部尚书,毛澄诚惶诚恐地赶紧扶起崔文,询问跪拜缘由。 崔文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毛尚书,这是皇上的意思。他专门交代奴才给您行跪拜礼的。皇上还说‘人孰无父母,奈何使我不获伸’,必祈公易议。”崔文一边说一边还从袖中拿出沉甸甸的银两塞给毛澄。 毛澄哪里敢要,忙用双手推辞,并生气地说:“老臣已是快要入土之人,怎么能坏古已有之的典章礼制呢?要让老臣改变,除非罢免为民,不让老臣参与议决了。”毛澄坚决拒绝收买,拒绝通融。太监见势不妙,只好告辞回宫。 小皇帝在看好的两位老臣面前主动抛出橄榄枝,却连连碰壁,心中好不恼怒,却又无可奈何。难道朝中文武百官就没有一个站出来为朕说话的?想想杨廷和的“为人后者为之子”的理论,小皇帝就满腔怒火,难道当了皇帝就不能要自己的父母了吗?真是岂有此理!然而,皇帝毕竟年少阅历浅,对历代王朝的继嗣制度不够了解,对已有的继嗣例制无法反驳,心下便想,还是应该先顶住,朕暂时不能进,也不能退,拖一拖再说。于是,朱厚熜便以“藩府主祀及称号,事体重大”为由,谕令以后再议。 小皇帝本来是采取拖延战术的,哪知大臣们反而变得急躁起来。杨廷和识破了皇帝的伎俩,对蒋冕说:“看来皇上是想采用拖延战术,你我应乘势追击,将大礼仪之事做个彻底了断。” 蒋冕劝说道:“皇上说以后再议,就以后再议吧,何必再自找麻烦呢?” 在场的毛纪也附和说:“对,这一拖,皇上慢慢忘记了,会省去很多麻烦。” 杨廷和却正色道:“你们想得倒天真,皇上不仅仅是在争大礼仪,这件事的后面还有更加深刻的意义。你们两位老臣应再次上奏,用前朝的实例来引导皇上,我相信他慢慢会明白的。” 在杨廷和的授意下,蒋冕、毛纪立即修疏,进一步阐述已有观点。奏文称: 前代入继之君,追崇所生父母的,都不符合典礼制度。唯有宋儒程颐最得义理之正,可为万世效法。至兴献王祀,虽崇仁王主之,他日皇嗣繁衍,仍以第二子为兴献王后,而改封崇仁王为亲王,则天理人情,两全无失。 大臣们的理由之充分,根据之实在,让这个小皇帝无法下手。一方有皇权在握,坚持主张;一方有论据在手,固执己见。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各不相让,难解难分。显然,大礼仪之争已经进入相持阶段。这早已引起朝廷内外的关注。而要打破僵局,必须要有新的理论出现。皇帝朱厚熜仍然实施他的拖延战术,将奏本留中不发,以待再议。 小皇帝朱厚熜不止一次希望朝中有识之士站出来,为兴献王尊号之争助一臂之力,但一直没有出现这样一个人。你道是真的没有人赞成皇帝的观点?有。只是当时以杨廷和为首的老臣人多势众,风头正旺,背后又有皇太后做靠山,而小皇帝刚刚继位年纪轻轻,以后的朝廷是刮东风还是刮西风,无法测定。有的大臣私下议论,说小皇帝争得有理,天下可以多一个皇帝,但一个皇帝绝不可以多一个父亲。为了做皇帝就不要自己的生身之父而要认他人为父,这对于一个血性男儿来说是不能接受的,所以按皇帝的想法将自己的父母冠以皇帝、皇后的尊称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正在朱厚熜感到势单力薄,难以大展拳脚之时,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冷不丁上奏一本,使皇上看后,长长地缓了一口气,更坚定了为父母争得大礼待遇的信心。此人名叫张璁,正德十六年刚刚撷得进士头衔,现为礼部观政。 张璁,字秉用,号罗峰,浙江永嘉人。他少年时即立雄心壮志,十三岁作《题族兄便面》诗云: 有个卧龙人,平生尚高洁。 手持白羽扇,濯濯光如雪。 动时生清风,静时悬明月。 清风明月只在动静间,肯使天下苍生苦炎热。 张熜的这首诗,把与人共治天下的雄心壮志抒发得淋漓尽致。张熜二十岁考取温州府学生员,二十四岁又高中弘治十一年戎午科举人,在科场崭露头角。中举之后,张璁去拜谒南京礼部侍郎王瓒,想弄个一官半职当当,王瓒却说:“假使你还有机会参加甲第,时间长了能做到首辅,怎么能在乎一个小官?” 张璁听此,大为触动。恰巧,他在南京街头闲逛时,结识了一位擅长星相术的御史肖鸣凤,此人将张璁的面相认真观察一番,又推算了一阵,劝他千万不可停考,要再拼搏几年,因为从他的命相看是“从此三载成进士,又过三载当骤贵。”张璁想想王瓒的话,又听星相家这么一说,不觉心动兴起,便想既然已经考了这么多年,再试一科倒也无妨。于是,他又潜心读书,搏斗考场。正德十六年的辛巳科,时年四十七岁的他,果然中得二甲第七十七名进士。 当朱厚熜和以杨廷和为代表的内阁大臣,因兴献王尊号展开激烈争论时,正任礼部观政的张璁却在一旁,静观着这场君臣礼仪之争。他始终想着王瓒的话。凭着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他深知“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那一班老臣现在与皇帝争来争去,只因新帝根基未稳,自己又人多势众,暂时占得上风。但时间长了,谁胜谁输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对呀,皇上孤身作战,现在正需要有人站出来帮助哩。我如果挺身而出,助皇上一臂之力,说不定会应了王瓒和星相家的话,受到皇帝的赏识,重用提拔,一步登天哩。想到这里,张璁深深感到这是一次出人头地的绝好机会,一定要牢牢抓住。 实际上,评议大礼是张璁政治学术上的强项。早在正德十三年(公元1518年)正月,他在家乡创办罗峰书院时,就精通三《礼》,对此有过深入透彻的研究,还撰写出《礼记章句》一书。他抓住这次政治机遇,发挥议礼的学术优势,于正德十六年七月三日向嘉靖皇帝呈上《大礼疏》,提出与皇帝的观点相一致的主张。疏中有云: 真正的孝子,最重要的是尊敬双亲。尊敬双亲最重要的是要天下都照行。陛下嗣登皇帝位,即议追尊圣父以正其号,奉迎圣母以致其养,这是最大的孝道啊。 皇帝看到这里,禁不住点头称是,其孝道观点正与自己如出一辙。接着又看下去,只见疏曰: 廷议结果拿汉定陶、宋濮王的故事,说继承了皇位就应该为人之子,不得再顾私亲。天下哪有无父母的国君呀?汉哀帝、宋英宗虽固定陶、濮王子,然而成帝、仁宗都是先立为嗣,养在宫中,其为人后之意是明摆着的。所以说师丹、司马光的言论在当时是可以的。现今武宗无子,大臣遵照祖训,以陛下伦序当立为皇帝。遗诏直曰‘兴献王长子’,并没有要您成为人后之子啊。则陛下登基,实际上是继承祖宗之统,与预立为嗣,养之宫中的人是截然不同的…… 看到这里,小皇帝抬手啪的一声把桌子拍得山响,侍立在旁边的德兴吓了一跳,慌忙跑过来说:“万岁爷,怎么啦?” 朱厚熜一听,反而不知所云,又反问道:“什么怎么啦?”他睁着一双专注的眼睛看着德兴,顿了一会儿又说:“哎,德兴,给朕拿点好吃的。”小皇帝索性站了起来,伸个懒腰,又蹦跳了几下才走到龙案旁。德兴已将一盘鲜荔枝放到他的面前,并剥好喂到他嘴里,小皇帝边吃边继续看下去。 大礼规定“长子不得为人后”,圣父只生下陛下一人,为了天下而为人后,恐怕自此将断绝父母之义。所以说在陛下尚未入继祖业就废弃尊亲是可以的,而入了继统再说为人后,以自绝父母亲则是不可以的。再说统与嗣是根本不同的,嗣是非得父死后,儿子才能立呀。汉文承惠帝后,则以帝继;宣帝承昭帝后,则以兄孙继。如果必须剥夺父子之亲,另建父子之号,然后才叫继统,那么古有称高伯祖、皇伯考者,都不能称为继统了吗?臣以为今日之礼,应另外立圣父宗庙于京师,公开张显尊亲之孝,旦旦使母以子贵、尊与父同,则圣父不失其为父,圣母不失其为母啊! “好,好!此论一出,朕父子得恩义两全了。”小皇帝阅完张璁的上疏,忍不住称赞,无比畅快,得意忘形,你道这是为什么? 自从皇上登基,提出父母的尊称以来,已愈几月,尊称未定,却与杨廷和为首的一帮大臣斗得筋疲力尽,闹得朝廷风烟四起。看了张璁的奏疏,小皇帝心里终于豁然开朗,眼前的大道宽阔无边。显然,疏文不但给小皇帝提供了理论依据,而且将杨廷和引为法宝的汉定陶王、宋濮王故事与自己的继统严格区别开来,把这两件性质根本不同的继位之事再往一起扯就显得有点可笑了。小皇帝好像自己已经掌握了天下最锐利的武器,天不怕地不怕了,于是立即派礼监官员将疏文送至内阁,并宣谕阁臣道:“这一理论才是真正遵循了祖训,又根据古礼,你们不要再误朕了!” 杨廷和仔细看完张璁的上疏,很不以为然地将它丢至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哼,新进书生懂得什么国体!”又立即把张璁的疏文封好退回。 是啊,谁又能理解杨首辅的一片苦心呢?自从小皇帝登基以来,朝中所有大小事宜,皇帝都要请教他这个首辅,在他眼里,小皇帝只不过是一个顽劣不化的孩童。唯有在对待父母尊称这件事上,他似乎想自作主张,不请教我首辅,就想凌驾于我等人臣之上,将事情顺顺当当办成。哼,我叫你办成?没那么容易。杨廷和牢牢记住张皇太后的话,不能让他随心所欲,当遏制的就要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