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心人心。他说:“‘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但是人心又必须活泼泼的,不活泼的心便是死心了。大热天,他拿着扇子,也让学生用扇。学生说不敢。他说:“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譬如他跟学生这样讲孟子和告子的不动心:孟子说不动心是集义,所行都合义理,此心自然无可动处。告子只要此心不动,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而阻挠了。不但无益,反而有害。“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欠;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心学的思维方法就是领会感受法,譬如一个学生觉得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这已经是发挥性的理解了,阳明还要再度发挥:“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工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不但要与天地一体,还得时时与天地一体。一旦不一体了,便又回到了凡俗世界。所谓做功夫,或者说学问功夫,就是为了脱俗谛之桎刳,“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这个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有生死念头是“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命之学。”过得了生死关,才算修行成了。也就算从自负其尸、虽生犹死的行列超度出来。找到了日子值得一过的支撑点,差不多等于起死回生了。这也就是成仁成圣了吧?至少可以算个一般形容词意味上的“志士仁人”了。有个学生问他《论语》中的“志士仁人”章的义理。他说:“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来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是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与此等处看得明白。”一个刚到不久的学生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革,扫除廓清,恐是挖肉做疮否?”阳明“正色”说道:“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那个学生惭愧无地。过了片刻,阳明说:“此量非你事,必吾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引文均见《传习录》下」——8.自我担当 乐以忘忧时光荏冉,到了嘉靖二年,他除了讲学就是亲近自然,陶然忘机,泰然自处,已然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化境了。对学生,他是因势利导因材成就,狂者就从狂处成就他,狷者就从狷处成就他。需要剪裁,就反言棒喝,需要鼓励,就发起他的自信。他的基本教学原则是:“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那个狂简的王艮,出游回来,阳明问他何所见?他说:“见满街都是圣人。”阳明说:“你看满街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另一个出游归,跟老师说:“今日见一异事。”王问:“何异?”答:“见满街人都是圣人。”王说:“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问同答异,针对各个人的不同的坎儿“反其言而进之”,这才是单兵教练的素质教育。与苏格拉底的街头对话,佛陀的菩提树下谈心,大约相去不太远。他是在模仿孔子。他的学生应试回来,沿途宣讲老师的哲学,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阳明说:“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他还有个危险的论调:“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这导致了王艮的“百姓日用即是道”的大众哲学。类似的话阳明也说过,但语义不同。王艮的平民宗教瓦解了心学的天理界限,王艮的泰州学派大昌,阳明的心学遂亡。山阴县西六十五里有一个牛头山,阳明将它改名为浮峰,邹守益从江西来问学,走时,阳明送他到这里,还写了诗:《再游浮峰次韵》《夜宿浮峰次谦之韵》。邹走后,阳明与别的学生在延寿寺秉烛夜坐。阳明大概觉得这也许是永别了,慨叹怅惘不已,说:“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这对于主张“学务无情”的他来说,有些破格,所以一个学生问他为什么这样思念邹?他说:“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较,若谦之者,良近之矣。”这个邹守益「字谦之」的确很好地保持儒家及王门的传统,创新的力度不大,所以过去有人认为他是王门的嫡派亲传。这个邹,两年后贬官为广德州通判,他在广德州建立复古书院,广集生徒。嘉靖六年请可先生文集,阳明很放心的交付他,还很精心的编定了年月,嘱咐纯按时间先后排,不能以文辞分类,明道而已,不能混同世俗的繁文盛而实意衰的做法。阳明编自己的文集也要学孔子删述六经的手段。阳明也有教育失败的时候。这个点传师碰上没有内因的顽固汉也是一筹莫展。有一次他送走两三老头,退坐中轩,若有忧色。钱德洪赶紧过来问讯,王说,方圆凿枘,格格不入,圣道本来坦易,世上的俗儒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场中而不悔,我不知怎么说好啊。钱德洪很感动,退下来对同学说:“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从今年开始他空前的忙了起来,因为开始有大批的学生从江左江右、山南海北而来,把古越城区的寺院都住满了,如天妃、光相等地数十人挤在一屋,夜无卧处,轮换着躺一会儿。在南镇、禹穴、阳明洞一带到处都是来求学的同志。阳明每开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常数百人。每次讲完,学生无不跳跃称快。可以想象那肯定是盛大的音乐会、解渴的哲理诗朗诵会的效果。因为心学本是诗学,阳明又通达无碍,机锋犀利,还有诚挚感人的气度,都会融化成一种教堂唱诗班的气氛。陆九渊讲义利之辨,能把朱熹讲哭了。阳明的本事又远远大于陆,他能把来问学的人讲得忘乎所以是理固宜然、题中应有之事。阳明就是单作为一个教育家,也已在教育史上占了醒目的一页,现在已有许多研究教育的专书在详细阐发他的教育学。当时,来求学者络绎不绝,他送往迎来,月无虚日。有许多到了一年多了,阳明还记不上名字的。每当临别的时候,阳明常感慨的说:“君等离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传习录》下」他讲学的辉煌期终于到来。他的文章事功在传播缓慢的古代也终于传播开来。他本人的水平也在日进日新,现在已臻达“感召之机申变无方”的化境。每个来求学的人都是广告,所以雪球越滚越大。他的大弟子也有独立办学的了,对扩大王学的影响也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官方的批判也是一种大力宣传。南宫试士以心学为问,阳明就相当高兴:这回穷乡深谷也知道我的学说了。我若错了,必有起而求真者。其实官方的压抑并不多么严重,心学人士爱小题大作、自我重要。那个王门弟子说“我不能昧我的良知而媚时好”,不答而出,自然考不上。而欧阳德、魏良弼直接阐发老师的思想也居然高中。说明并非全体在位的都以王学为敌。阳明指引的成圣之路决不是苦行之路,他有个口头语:“常快活便是功夫”。还爱说“胜得容易,便是大贤。”他对作为“六经”之一的乐,推崇备至,他决不象卢梭那样反对演戏,他甚至认为“今之戏子,尚与古乐相近。”他说:“《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对于“诗言志”这样的老话题,他解释为“志便是乐的本”。今年,他写信给黄勉之说:“乐是心之本体。仁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忻合和畅,原无间隔。...时习者,求复此心之本体也。悦则本体渐复矣。...时习之要,只是谨独。谨独即是致良知「刘宗周、黄宗羲一脉正是以此为基本路线的」。良知即是乐之本体。”这样,致良知就变成找大快乐,让生命变成欣悦的灵魂课程。 要想找到良知,不能假借外物,也不能把外物当目标,也不能有任何主观的成见,这些经验性的伪道理正是致良知的最大障碍。就找快乐而言,也是少一种毛病就多一分快乐。据阳明说,人最大的毛病是一“傲”。好高不能忘己是众病痛的根源。他还是最关心道德表现,他给儿子正宪写扇面告诫他力去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他不敢说为君而傲如何,其实这才是最大的问题,专制君主天然大傲,把天下人都变成了奴才。王比龚自珍保守多了。这无须深论。关键的是,王说只一傲字,便能结果了一生。而致良知的工夫是要求“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心即理的秘密盖在于,心本是清明无我的。后来习染成有,便功利机诈,不得安泰,不得快乐了。要想快乐,就得忘我。忘我才能成我。这个辩证的通道包括两个支点。一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把小我与族类大我融为一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世界是大家的,同生共长,与别人的能量与信息的转换纯是良性循环。二是,“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世之学者执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为为己;漭焉入同隳堕断灭之中。”「《书王嘉秀请益卷》」也就是说,一是使我大起来,这叫扩充法;一是使我小至于无,这叫做克服法。核心的出发点是一个:立志成圣。自我担当,担当的是这个,快乐的根源也只是符合了这个人性的目的论。阳明在给黄宗贤的信中说的很明白:近世儒者的病根在于无必为圣人之志。这又是因为他们心中有物,不得清脱。所以必须去掉心中之物,才能摆脱经验世界加给人的异化,实现人性的复归。在追求人性复归这一点上,德国的哲学家,包括马克思最容易与中国的思想家说到一块去。阳明简易直接的心学,就是把所有问题都化约为三字真经:致良知。嘉靖四年已酉,他给学生魏师孟写扇面,几笔就勾勒出心学的方程式: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 ;勉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 ,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 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第十二回 通脱深美1.狂者机趣阳明贬低傲,却赞美狂,他现在已不会有浅层次的自相矛盾了,也就是说狂和傲在他这里是不相连属的,甚至是根本相反的:傲,是什么都不信,是可怜的自以为是;狂,是大信,信仰超迈现实的更高的价值世界。大个不恰当的比方,那些嫉妒他的阁臣是傲,而他原先是狂,现在则连狂也超越了。他现在常爱标举的意象便是凤凰翔千仞之上,既是自期也是自诩。无论是什么,这个感觉都不坏。他自知他的狂是他获谤遭忌的原因,但他反省到过去有乡愿的意思,也不能与官僚系统和谐,所以干脆来个直以良知而行,纵天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我也只依良知而行。但他总是不厌其地告诫学生必须“除却轻傲”。轻傲是狂的末路,是狂的堕落形态。狂,志存古道,是有理想的英雄主义。傲则是变态自尊,傻乎乎的自我感觉良好而已。邹守益自我总结获贬谪“只缘轻傲二字”,阳明马上鼓励他:“知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康德说,除非我愿意我行事的根据成为普遍的道德法则,否则我将不那么做。阳明的致良知就是要在行事时找到普遍的道德法则。但他知道依良知也依然不免受毁谤,用他的话说就是圣人也免不了。因为“毁誉在外的,如何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也有轻官重道的人,绍兴知府南大吉,年岁地位都不轻了,近狂而不傲,听说了王学的宗旨,便来当门生。他性豪旷不拘小节,有悟性。一次,他反问王:“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王说“何过?”大吉一一数落,王说“我言之矣”。南问“何?”王说“我不言何以知之?”南说“良知”。王说“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谢而去。过了几天,南又来忏悔,觉得自己的错误更多了。王说:“昔镜未开,可得藏垢。今镜明矣,一尘之落,自难住脚。此正入圣之机也,勉之!”正因为他忙于入圣,而疏漏了官场规则,考查时被人挑剔,但他给阳明的信只字不提这一套,还是请教如何自新。只以“不得为圣人为忧”。阳明大为感动,让学生传阅他的信,并在回信中相当全面的给他讲了良知的本性:昭明灵觉,圆融洞澈,廓然与太虚同体。太虚之中,何物不有?...盖吾良知之体,本自聪明睿知,本自宽浴温柔,本自发强刚毅,本自斋庄中 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源泉而时出之,本无富贵之可慕,本无贫贱之可忧, 本无得丧之可欣戚,爱憎之可取舍。总而言之,良知比上帝更万能,但王也说惟有有道之士,才能见良知本体。这个南大吉成了王门的功臣,在本年即嘉靖三年,他开辟来稽山书院。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已久,南让山阴县令“拓书院而一新之”,为了让老师来讲学,也为了尊经明道,南很快就王学化了,他认为:“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匿矣。”这年十月,南又辑录了老师的论学书两卷,与薛侃在赣州刻的三卷合成五卷本的《传习录》,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答聂豹「文蔚」》第一书。其实在封信对于已熟识王学的人来说,并不那么重要,它只是简练地概括了王的主要想法而已。王在结尾处说:现在“良朋日集,道义日新。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说明王的确很快乐,获大自在。这个聂豹,《明史》说他是“倾狡之徒”。他是王在江西时,从远处遥望过大师一次,后来到山阴来问过学,但没有入王门。在阳明死后四年,他这个苏州知府,觉得自己的思想水平应该归功于王学,才对着王的木牌,磕头拜师傅。他后来也成为王学后劲中的一派。这从一个侧面显示了王学在王身后的势力。还有一个六十八岁的民间诗人,来游会稽山水,听了阳明的讲座,就不走了,强拜阳明为师,他问的问题,颇好玩,如帮他弟弟贩粮食,陪了老本,连累了许多人,他认为是自己不老实之过。王答,认识到不老实是致良知的结果,否则,“却恐所谓老实者,正是老实不好也。”但一个将近七十的人,因听到了一直想听而听不到的声音就真诚的当学生,诚如阳明所说,是大勇者。阳明为他写了一篇《从吾道人记》。诗集中有四首与他唱和的诗,说他头发虽白人并不老,“赤子依然浑沌心”,从吾道后已得意忘言,“不是当年只苦吟”。2.美学天地阳明在学生的包围中,恢复了诗人的本色,他的守丧期已过,现在是嘉靖三年八月了,中秋节,他在越城区中的天泉桥的碧霞池上设宴让学生会餐。有百十名学生“侍坐”,就象《论语.侍坐章》所描绘的气象一样,只是王这里有酒肉,规模--学生人数也比孔子当年大多了「当然人口总数也大多了」。酒喝得半酣,歌咏声起。人们都敞开了性子,“自由”活动起来,有的投壶,有的击鼓,有的泛舟。阳明心中很舒坦,找到了天人合一的意境,欣然吟出“道”在言说、或者说言成道身的《月夜二首》,用月来喻人,月光喻人的自性--良知,外在的闻见道理便象是遮月的云雾。云雾不碍月体的自性明亮,去掉云雾,月光又会重放光明。他告诫人们要守住自性,莫辜负只有一次的人生,千万不能象汉学家、理学家那样去做制造云雾的工作,做支离破碎的学问,说蒙胧影响的糊涂话,从而死不见道。他想到的合适的人格类型是那位在《侍坐章》说自己的志向就是在春风中游泳唱歌的曾点:“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曾点运用的是意象表达法,用一种生活场面体现出一种生命风格、精神境界,因为当时孔子既不赞同颜回的、也不赞同子路的,却“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居然赞同这个逍遥派的志向,引起后世儒者的百般解释。有的说这是天下归仁、家帮无怨的大同境象,有的说这是天人合德的逍遥气象,等等。阳明复述这一“故事”有以孔子子况之意,孔子的风格就是淡薄宁静、“无可无不可”,既不枉道求荣、降治辱身,也不隐居放言,只是从容中道。阳明认取的只是这个。第二天,学生来感谢老师。阳明注解性地全面地阐发了自己的意思:当年孔子在陈,想念鲁国的狂士。因为狂士不象世上的学者那样陷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我接受孔子的教义,脱落俗缘,「所以我赞同曾点」。但是人们若止于此,“不加实践以入精微”,则会生出轻灭世故,忽略人伦物理的毛病,虽与那些庸庸琐琐者不同,但都一样是没得了道。我过去怕你们悟不到此,现在你们幸而见识到此地步,则正好精诣力造,以求于至道。千万不要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阳明已达思维的最高阶段是具体的那种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境界,在动态中达到正好、恰好「“时中”」。有个学生要到深山中静养以获得超越,阳明说:“君子养心之学,如良医治病,随其虚实寒热斟酌补泄之,是在去病而已,初无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专欲入坐穷山,绝世故,屏思虑,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他的方法论吸取了佛法的精华,但价值观力拒佛教之遗弃现世的态度。他的方法若用一个字来概括则是突出个“超”字。进取超越,是他的基本心态,超迈所有的既成体系是他的基本追求,更重要的是他的体系是超实用而实用,超道德而道德,类似康德说的那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纯粹美。苛刻的说,阳明的理论几乎“无一字无来历”:心即理,吾性俱足,有孟子的性善论、陆九渊和禅宗的明心见性。致良知,有《孟子》《大学》《中庸》的同类表述。将我心与天理能合起来的道理则有儒、释、道三家共同的“万物一体”学说。他是自由地在儒释道三家通用的走廊上取我所需的酿造着心学之蜜「秘」。公开地说:“圣学,心学也。”为心学正名,也表示自己高举圣学的大旗,然后在方法上采取拿来主义。这也是他被规矩儒者认为狂的一个原因。凡是发展了正统的没有一个不是被当时指为狂或邪的。毛泽东将这个总结为必须“反潮流”。 狂者必简,化约主义是东方哲学的特色,要从东方哲学中找一个化约的典型、榜样,那便是阳明学。他一路提炼过来,最后只有“致良知”三字真经,他的《咏良知四首示诸生》,有点后来泰州学派那种傻乐呵的劲头了「如他们的《乐学歌。」,倒是很好的总结了良知学的大意: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面目,只是良知更莫疑。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重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3.家庭难题关于他的家庭生活始终是只见天伦--父子,而没有人伦--夫妻的生活内容。这是不对头的,但业无可如何。正路的资料相当少,间或有些杂撰的记载也多不可信。今年,他五十四岁了,跟着他耽惊受怕的诸夫人驾鹤西游了。她是乎一直住在老家山阴,这也是常有的现象,因为有公婆,媳妇的主要责任就是侍候老人。阳明在外面没有什么合法不合法的外室,否则早有孩子了。用封建的观点说,诸氏很不合格、很不称职,到死前也没给王家生出个后代。但是王阳明对她很好,她母亲过生日,他还让人画蕃桃,自己配上诗,题序上表示平日不能尽孝的歉意。要说是诸不育吧,守仁弟兄四个在守仁四十四岁时,还都没生孩子。若说是王的问题罢,诸氏死后,续娶了张氏,就在他五十五岁时,即嘉靖五年,生了一个儿子。他四十四时,因为没有儿子,而且诸氏也没可能生产了,遂由龙山公作主,过继了守仁堂弟守信的儿子,名正宪,字仲肃,过继时已经八岁。阳明常年在外,便委托他的学生给正宪当家教,但这个儿子没找到自己的良知,不但一直没有什么出息,也没有与他弟弟,阳明的亲生儿子处理好关系。阳明死前已有防备,他死后,他的学生在“太夫人”即阳明的继母的主持下,立即给他们分了家。在正德十六年,因阳明平赣南土匪的功劳,赏赐了正宪一个锦衣卫副千户,实授百户。赏赐的过程极为别扭,王辞了一下,事实上也没马上落实。折腾了好几次,一会儿说已提拨了阳明,还赏银四十两,就算了。有的人说赏不酬功,再为之争取。最后才在正德十六年落实了。还让正宪去锦衣卫赴任。最后,正宪也就是靠这个过着贵族后裔的生活。尤其是在隆庆年间,重新评价、嘉奖阳明时,他子以父贵,风光了一气。阳明对正宪一直很好,他在江西戎马倥匆之际,写给绍兴学生的信,总是让他们教导小儿如何如何。他还给正宪编过三字儿歌,让他明大道。在阳明生子前,还给正宪写了一个扇面,说你自去年冬春以来,很知道学习了,我怎么不高兴呢?但了解那些文字不是根本的,若只顾枝叶不植根本,“暂荣终必瘁。植根可如何?愿汝且立志!”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心学无秘密,阳明教人教子,都是那几句话;心学似文学,无法家传,正宪没立了乃父之志,于是「象诸葛亮担心他外甥那样」冥然入乎凡庸下流。不能说才干不如乃父--因为王学是立志一元论,才干不高,是因为志气不大,没成了圣是你不想成。---但是没成了雄,就并不单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了。所以阳明反对功利主义的英雄,说他们的机诈将世界拖入恶魔乱舞的泥沼之中。王阳明毫不惭愧的认为他自己所奉行的是革命功利主义。正宪这一支,因是过继而不了了之。阳明晚年得子,大喜,给儿子起名叫正聪,是希望儿子得到天赋的睿智--良知。他知道聪明与否是很重要的,但必须“正”,他多次说过不正的聪明更坏事。正字是这一辈的排行,不由阳明选择,聪字是阳明选的,完全体现了他的要求。他虽然不是正因为聪明才走到这一步,但是如果他不聪明却绝对走不到这地步。王家是当地的望族,得子是王门大事,各种形式的祝贺,是正常的,让阳明分外高兴的是同乡先达有两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前来献诗祝福,阳明写了题目很长的诗欣然作答,喜气洋洋,喜形于色,什么“携抱且堪娱老况,长成或可望书香。”他自然希望儿子能继承父业「“绳祖武”」,他还希望接着生--“还见吾家第几郎?”但是,次年,他就出征广西,并死在了归途,撇下孤儿寡母。这个孤儿才刚刚三虚岁。阳明实在是放心不下这个小命根子。他也深知家族内部的矛盾,也预感到他们孤立难堪的处境。这时他便不相信人人有良知了,他需要做出制度性的料理,委托他的学生回来分了家,并让学生每年轮取两人来照看他,严正声明“诸叔侄不得参扰”「《同门轮年抚孤题单》」。他若是没有这么多学生,而且是信徒式的学生,那他的身后事可就惨不忍睹了。很可能阳明这点骨血很难活下来。当时,“家衅已萌”,不知是谁之过,反正差不多将正聪给软禁了起来,致使那些来轮班的学生也“经月不得一见”。大学士桂萼告阳明擅离职守,处置思田事宜失当,阳明尸骨未寒,朝野攻诬之风又起,皇帝下班诏停恤典、世袭,禁伪学。当地官员、恶少、家族中人,起而寻衅,鸡飞狗叫,他哥儿两,无法在家乡再呆下去,不得不“逃窜”,家产被那些歹人瓜分。他们完全忘了阳明平时与人为善的诸多善行,而且他们也没学了姚江之学的一星半点,尽管同饮一江之水。看来学风的地域影响是必须分出层次来的。王艮、欧阳德等商量把先生的遗骨送到南京,去找黄绾。此前,王的老学生方献夫正好在吏部掌权,派王门学生王臣来当浙江佥事,“分巡浙东”,“经纪其家,奸党稍阻”--学生不当官也不行。钱德洪、王畿在去京殿试去了,黄弘纲找到在南京刚升为礼部侍郎的黄绾商量,黄说我有个小女,就收正聪为女婿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行聘礼前,钱德洪、王畿到南京请黄给正聪起个名字。黄又有些犹豫了,说有老母在,不敢专。他们就跑到黄的老家。老太太概然应允。钱、王才得以行聘礼。后来,黄将正聪改为正亿。黄这一举动算侠肝义胆了。他对别人是否险狡,姑且不论,对阳明是相当够意思的。王臣这个佥事,还有李逢这个推官,“保”着正亿前来南京,居然有恶少一路跟着他们,似乎有大的阴谋,他们还得撒谎说是准备分了伯爵儿子的金子就回去莱。恶少们才散去。这话虽然见诸年谱亦让人难以置信--为夸张形势的险恶而已。但王臣为这几句“哄孩子”的话而丢了官倒是真的。大约是被王门中人给“处分”了。他们信以为真了。王正亿在黄家算是安身了。而且到了窿庆年间,阳明大放异彩,正亿得袭伯爵位。到了万历五年,这位爵爷死了。他的儿子承勋继承了爵位,大儿子先进该袭爵。但先进无子,想过继弟弟先达的儿子业弘。先达的夫人说,老大无子,爵自传我夫,由父及子,爵安往?先进怒,改而过继本族的业洵。承勋死后,先进没等到办理袭爵的手续也死了。业洵知道他终非正宗嫡亲,爵位必归先达,便造谣说先达是收养的。建议将爵位给承勋的弟弟的儿子先通。纯属于拆烂圬。屡次讼于争朝廷,几十不决。到了崇祯年间,先通得了封爵四年,李自成进北京,把这位爵爷杀了。争来争去,争了个遭砍头的资格。良知不家传。爵位可以家传,一个伯爵爷在社会上那是了不起的贵族。王家因此成为浙东望族。万历六年册立了余姚人王喜姐为皇后。皇帝问皇后的亲属,皇后想夸耀自己的门廷,便说是与王正亿一家子。足见正亿的名头有名牌效应。万历年间,王阳明的侄孙辈的人在朝中当三品以上官的有六人,王家一度有中兴气象。但是在文化方面他们乏善可陈。王承勋有本《瑞云楼集》。王业洵还有点味道,因朝政黑暗,不赴科举,曾与黄宗羲等三人删《传习录》的失实处,重新刊行。阳明的九世孙王 隐居乡里,以教书糊口,曾为余姚龙泉山腰的龙泉井作铭,有这样两句:譬如良知,心体本然。第十三回 晚年化境1.光不仅在烛上嘉靖朝最大的事儿就是大礼议了。他想要本生父母也成为名义上的正牌皇帝皇后,因此与群臣发生激烈又旷日持久的争执。高潮是群臣--有二百二十人集体跪伏到左顺门,请愿抗议。此前的书面抗议更是连篇累牍。明朝的文官真有点左性儿,前些时为谏正德南巡而集体请愿,能够集体行动是个了不起的特点,说明他们拥着共同的标准,这个标准来源于儒家文化被普遍奉行。 当然皇帝也几乎没有屈服过。这次是先派司礼监的的太监两次劝退,不听,还叫来了辅臣一起力争。皇帝便派太监记录诸人姓名,抓走了八个为首的。杨慎等便在外面撼门大哭。一时群臣皆哭声震宫阙。年轻的皇帝大怒,一下子抓了134人,另有86人待罪。这些人分别受到发配、夺俸、杖责等报答。后来还有抗议的,轻则劝退,重则发配。史称“大礼未成,大狱已起。”最可惜的是杨廷和,在正德朝屡立奇功,而且嘉靖就是他用力从蕃王拉上龙廷的,但新天子就是要打掉他那个以皇帝为学生的鸟傲气。他比阳明还冤枉。大名鼎鼎的杨慎「升庵」因此案在边戍地过了后半生,并死在了那里。他临死前还只能说:“迁谪本非明主意,网罗巧中细人谋。”细人们是必须以迎合主意为手段,才能达到阴谋目的的。在专制的链条上,忠孝贤愚同归于尽,差别在于有前后而已。阳明没进京当官绕过了这场风波成了幸事了。杨廷和阻挠阳明入阁算是暗中保护了他--噫!当大礼议起时,在京的学生来问怎样才对时,阳明不回答。他坐在碧霞池赋诗两律,其中有“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觉得他们那种穷折腾相当无谓。这次新皇帝与旧大臣的较量,最后便宜了一些边缘小僚,使他们迅速走上中心舞台。他们引经据典的证明皇帝的要求是符合儒家规范的,于是获得越级提升。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秘密在于皇帝需要新的支持者。张璁、桂萼,相当于刘瑾时代的“超拜”,他们最后蹬了阳明一脚。阳明在贵州的老朋友席书、学生方献夫、黄绾也因支持新皇帝而获宠骤起。他们抬了阳明一把,但也等于把阳明“送”了--推荐阳明去平思田之乱,阳明客死归途不说,还被处了个擅离职守,又翻起了旧账,还把爵位给吵丢了。他们若不得宠,阳明至少在阳明洞能多清静两年,可能晚死两年。在他们的推荐之前也有推荐的,都未见效。他们走张璁的后门,才重新给闲了六年的老师安排了工作。用当时的官本位标准看,他们是报答了老师。但从思想史长河的得失来说,他们提前送走一代大师。--唉!世事难言。用他在正德十六年纪念岳父的祭文中的话说:人生“中间盛衰之感,死生之戚,险夷之变,聚散之情,可悲可愕,可扼腕而流锑者,何可胜道?...死者日以远,生者日以谢,而少者日以老矣。”以后可愕可可悲可扼腕而流涕者,其又何可胜道耶?现场情况永远是复杂的,在专制的单行道上,你不撞他他撞你。不当官,不一定一身轻。明朝的官场有特点,明朝的文人有唳气。如果说,宋朝以收敛个性为主,那明朝以扩张个性为主。有所谓谁也不怕谁那麽一股劲。无事生非以显示自己,以高尚的名义打击异己,等等,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王华死后,阳明哀毁过分,有人弹劾王华生前曾收贿赂--他主动交出来就正证明他收了;他是被迫退休的,不能按大臣的待遇追祀。阳明不得不起而抗疏。还有许多打上门来的事情,真是消极的找清净是找不到的。斗争哲学的产生往往有多方面的原因。朝中已有推荐他的声音,他是乎不动心。几次推荐也都没有成功。好在他他现在的中心工作是推广他的学说。要想真三不朽,还得看“立言”这一路。正印证了阳明的说法,烛光不尽在上面,到处都有光。阳明的光更应该普照民间,而不应该去挤庙堂那个窄门坎。2.讲会传主义嘉靖四年九月,他回了老家余姚,建立了一个制度,就是在龙泉寺之中天阁,每月以朔「初一」望「十五」初八二十三为期,聚会讲论。他写了一个“学规”《中天阁勉诸生》,亲书于中天阁墙壁上,告诫同盟勿一曝十寒,要坚持月月讲、日日讲,不得动气求胜,长傲逐非,务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这种讲会制度,在阳明死后,蔚为大观。各地的王门学生,以这种形式光大王学,有了半宗教仪式、或宗教会社的特点。这个中天阁后废为庵。清乾隆年间改建为龙山书院。后又不断重修。现为文献馆,收藏着阳明的家书等文物。阁的下方有余姚四先贤--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的古里碑亭。在阳明的碑亭石柱上是乾隆年间余姚知县的题联:“曾将大学垂名教,尚有高楼接瑞云”,亭额是:“真三不朽”。阳明当年若满足作一个龙泉诗社的诗人,他这一生也就白活了。在阳明未死前,即嘉靖五年,刘邦采在安福首创惜阴会。阳明为之作《惜阴说》。这个惜阴会每隔一个月聚会五日。次年,阳明出山去解决广西民变,路过江西吉安,寄信安福的同志,说当时怕成虚语,现在听说远近来与会者竟有百数,可见良知之同然。他用程明道的话勉励同志们:“宁学圣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不够一年天气,远近闻风而至者已经百数,尔后日益发展,等到嘉靖十三年,邹守益、刘邦采等等在惜阴会的基础上建立起了复古、连山、复真书院,并订立了平时的四乡会章程,春秋两季,合五郡,出青原山,为大会。 用《年谱》的话说:“ 于是四方同志之会,相继而起,惜阴为之倡也。”这是一个历史性的事件,不但是后来复社之类党社活动的雏型,也是中国政党的本土原型。这个“光”可不是烛光了。还是嘉靖四年,阳明的学生在越城区之西郭门内、光相桥东建立了阳明书院。十二年后,加上了“阳明先生祠”的内容。因为阳明死后,依然有许多学生来居,依依不忍去,于是身为巡按御史的周汝员便给同学建立这个居住地,供人们永久瞻仰先生的无量功德。3.左右逢源,方是良知用事钱德洪、王畿乡试中了举,但没有进京参加会试,坐船回到了山阴, 阳明非常高兴,让他俩当助教,凡初入门者,都让他俩引导,等志定有入,有了基础之后,才正式接见。每临坐,先焚香默坐,无语,找感觉,然后让学生试举,立即予以针对性极强的点拨。大凡是灌输一种哲学化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在有限的日常生活中找到无限的意义。但是绝不酸,不作傻诗人模样,毋宁说象“老吏断狱”,一个有变必应的儒侠。现存他的语录大多是关于具体生活问题的表态。验证道行的高深与否,不在谈玄,而在具体世事面前通不通。一个学生问:“我只是于事上不能了。”阳明说:“以不了了之良知。 ”学生一时难解,但也没想好,不敢再问。阳明接着说:“所谓了事,也有不同。有了家事者,有了身事者,有了心事者。汝今所谓了事,盖以前程事为念,虽云了身上事,其实有居产业之思在,此是欲了家事也。若是单单只了身事,言必信,行必果者,已是好男子。至于了心事者,果然难得。若知了心事,则身家之事一齐都了。若只在家事身事上着脚,世事何曾得有了时。”有人说虑患不可不远,阳明说:“见在福享用不尽,只管经营未来, 终身人彼而已。”为了将来而失却现在可是中国教化观的总帐,心学与那种理念论的区别盖在于此。它是现世的,但又要在刹那之间找到永恒--这就需要找到良知了。学生问:“举业有妨为学否?”阳明说:“梳头吃饭有妨为学否? 只要去做就是学。举业是日用间一事,人生一艺而已。若自能觉破得失外慕之毒,不徒悦人而务自谦,亦游艺适情之一端也。”关键是能把它游艺化,在这一点上与庄子的游世精神接通了。但又不弃世、避世,也不抗世,甚至可以在该“装孙子”时就装孙子。一个直接而尖锐的问题是,怎么用心学这一套去答八股的卷子?一个学生就这么他:“举业必守宋儒之说,今既得圣贤本意,文意又不可通,见解如此,文如彼,怎么办?”阳明说:“论作圣真机,固今所见为近。然宋儒之训乃皇朝之所表彰, 臣子自不敢悖。故师友讲论者,理也;应举之业,制也。德位不备,不敢作礼乐,孔子说吾从周,无意必也。”所谓无意必,就是灵活点,别执扭,随体赋形,应物不伤,左右逢源。用它的术语说,这叫“物各付物”、“物来顺应”。「以上引文见《清华汉学研究》陈来等辑录的阳明语录佚文」因此很容易滑向无标准的流氓--如心中无良知而左右逢源,那很难不流氓。 当良知有无没有一个可以验证的标准时,仅仅靠良心来担保时,这种学说便走到了循环的圈套中。所以必须从理论上确定而不是假定人人有良知。不知真假,现存于《阳明全集》中有这样一则故事--也是一个思想模型:有一个叫杨茂的聋哑人,应该是后来变得这样的,他还识字, 阳明跟他打笔谈--也因此减低了这个模型的价值,应该找个狼孩什么的。因为尽管他口不能能言,他还是运用着人的语言,因此而是个与别人无异的中国固有文化中的一分子。阳明也将这一点为我所用了:阳明问:“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中还能知是非否?”答:“知是非。”“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薪还与人一般。”杨茂点头、拱手谢。阳明接着说:“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 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杨茂扣胸指天。表示他此心可对青天。阳明说:“你如今于父母,但尽你心的孝;于兄长,但尽你心的敬; 于乡党乡里、宗族亲戚,但尽你心的谦和恭顺。见人怠慢,不要嗔怪;见人财利,不要贪图,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非,都不须听。”杨茂首肯拜谢。阳明说:“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耳不能听是非, 省了多少闲是非。凡说是非,便生是非,生烦恼;听是非,便添是非,添烦恼。你比别人省了多少闲是非、闲烦恼,你比别人倒快活自在了许多。”杨茂扣胸指天划地。阳明的结论是:“我如今教你但终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说; 但终日听你的心,不消耳里听。”这里的“但”字是只的意思。杨茂跪下磕头,再拜。日本的阳明学,将此则故事奉为经典。因为它完全摆脱了语言的干扰, 单独进行心的交流。不知日本的“腹艺”“心印”是否受了心学的影响,但讲究腹艺的民族肯定能领悟其中的玄机。“听从内心的声音”,这句话对于杨茂式的心印者来说,不是一句废话、闲话。有了定盘心,就该左右逢源了。对于初学者,必须讲规矩。 他在《教约》中规定得明明白白:每天早晨必须来一套“三忠于”“早请示”的功课,诸生务要实说:爱亲敬长的心是否真切,一应言行心术,有无欺妄非僻?教读时要随时就事,曲加诲谕开发。然后各退位就席学习知识。对于歌诗、习礼都有一套方法。歌诗不能躁急、荡嚣、馁嗫,目的是为了精神宣畅,心气和平。每月的初一、十五,他的书院还要会歌。习礼,要澄心肃虑,目标是为了坚定德性。先难后获,不能上手就潇洒,那就成了良知现成派。阳明本人是相当潇洒的,是比魏晋中的真名士还玄远、机趣的。譬如,他和学生一起出游,看见田间的禾苗,说“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一个学生说“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阳明说:“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根戕贼闭塞了,不得发生耳。”这个还流于说理了,最典型的例子, 也是他那唯心主义的铁证:他跟人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你常说」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 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4.曲成万物等到朝廷有了难题了,学生推荐他的后门才走通。 嘉靖四年广西田州「今百色、田阳、田东」的土司岑猛屡次侵犯领部,又不听征调,领着土著与汉族政权作对。朝廷派都御使姚镆去征讨。用了一年多天气,姚镆攻杀岑猛,田州改设流官。朝廷也论功行赏完毕。但岑的余部卢苏、王受等复起。姚镆又纠集四省兵力征讨,许久不见效。巡按御使石金“论”了一本,朝廷决定派新的能员摆平此事。桂萼本来不同意用阳明,碍于张璁的面子,勉强委派阳明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给他处置事变的全权:该剿该抚,设流官土官,随宜定夺。还要处理前任的功过。最后叮了一句,不许推辞。阳明还是推辞,上了一封情词沉挚的谢绝书,说自己痰疾增剧,若半路死了,就坏了国家大事。而且土官仇杀,其势缓,不象土匪啸聚时刻都在涂碳生灵,容易调停。姚镆老成,一时利钝,兵家常事;石今所论,也只是激励姚善后收全功。他建议朝廷委姚全权,给他时间。若最后还是不行,他向朝廷推荐了两个人。不能说他滑,只能说他有曲成万物的良好愿望,不愿意生事,不愿意结怨,也忠君体国。但这其中也有官场规则的狡黠,至少朝廷把这视为一种要价。很快就让姚退了休,敦促王尽快上路。他此时的日子、如果他不出征还将继续的日子,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古洞闲来日日游,山中宰相胜封侯。”「《夏日游阳明小洞天...》」新的抉择使他有些两难。他并未朝闻旨意连夜出发。经大礼议产生的新班子让阳明深为忧虑,前些时因他父亲被弹劾事,他也有些伤心。更重要的是,他的讲学事业规模日起,他一向所追求的为之奋斗的用心学代理学的工程刚刚有了眉目,他虽反对搞神秘的预测,但他对自己的身体心中有数,他不会说死去原知万事空之类的话,但他怕他死后学说会发生先俗后杂的变化。对于事功,他还是有兴趣,老死牖下,不是他的心志。他毕竟才五十六岁。六月下的委任,他八月才决定出征。他隆重地写了一道学规,名为《客坐私祝》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 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无陷于非僻;不愿狂躁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 ,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淫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煽惑鼓 动,以益子弟之不肖。呜呼!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谓凶人 ;我子弟苟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戒之戒之!这道学规曾被许多书院刻石立碑的加以“引用”,如保定的莲池书院现在还存有阳明手写体的这道学规的碑刻。但是他所警告的现象, 在王门后期的各地的书院中时有发生,被当地的正统道学家们嫉为洪水猛兽。 他一生都在与玩性格进行斗争。一首编年不明的诗的结尾说:“相思不用勤礼札,别后我言在订顽。”即使不是这一年写的,也可以移赠他即将告别的学生。九月初八,他离开山阴--永别了山阴。他坐船从姚江面上往下飘流,他没有永别的预感,但应当并不平静。对于他即将处理的问题,自然是一点也不愁。但,他那个不满一岁的小宝贝,还有那个在他家尚未站稳脚根张夫人,肯定是他的愁肠。这些均无诗文可证。可见的阳明依然只能是思想家的阳明--他离开越城的最大的故事就是“天泉证道”了。5.天泉证道时间:1527年夏历九月初七,即阳明启程的前夕。地点:王府前不远的天泉桥。论辩围绕着阳明的四句教而展开。这著名的四句教是: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甲方:王畿,主四无说;乙方,钱德洪,主四有说。阳明的最后裁决是,打并为一,有无合一。王、钱二人都感到有统一宗旨的必要了,现实的原因是先生一走,这里的实际主持就是他俩,如果他俩不统一就无法统一别人。深层的原因是他俩都感到心学的内在理路有出现分歧的张力,必须明确个“究竟处”,才能确定而明晰地纲举目张。 王畿认为老师的四句教,还不是“究竟话头”,他要再向前推进, 他说:“心体既然无善无恶,意也就是无善无恶,知亦然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钱德洪说四句教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习染日久,觉心体上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格致诚正修,正是复那本体的工夫。若原无善恶,工夫亦不消说矣。”王畿说:“先生立教随时,四句教是所谓权法,不可执为定本。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应该觉悟到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无善无恶之易,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而且只有无心之心才能藏密,无意之意才能应圆,无知之知才能体寂,无物之物才能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应,其机自不容己,无善可名。恶固本无,善亦不可得而有也。这就是所谓无善无恶。若有善有恶,则心意知物一起都有了。心亦不可谓之无矣。”钱德洪说:“象你这样,就坏了师门教法。”就个人的学术个性而言,王在慧解上有优势,他也被后来的学者指为禅,他的主张也的确象禅宗的祖师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究竟话头就是“四无”,用邹守益的概括则是:“心无善无恶,意无善无恶,知无善无恶,物无善无恶。”「《青原赠处》,《邹东廓文集》卷三」 钱在笃实上有优势。他的主张则是渐修法,强调时时“为善去恶”的复性工夫,类似神秀的“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他的所谓“四有”其实是别人的概括,因为他不敢动摇老师的心体无善恶的基本原则,他与畿的争论仅围绕着后三句,他强调了意有善恶,于是知与物作为意的发动流行便不得不有善恶。严格地说,他只强调了三有,在理论上就不象畿那麽彻底。他只是根据自己的生存体验,觉得必须做工夫、渐修,不能象禅宗那样把桶底子也参破了。他俩是在张元冲的船上辨论起来的,谁也说不服谁,就来找教主裁判。其实,所谓四有四无,是四个有或四个无,而不是有四个或无四个,有无所带的宾语只是善恶。所谓四个是指心、意、知、物。已是夜晚,为阳明送行的客人刚刚散去,阳明即将入内室休息。仆人通报说王、钱二人在前庭候立,阳明就又出来,吩咐将酒桌摆到天泉桥上。钱汇报了两人的主张、论辩的焦点。阳明大喜,正搔着了痒处,这种前沿问题才能激发他的灵感,才是“助我者”--他曾说闻一知十的颜回反而不能帮助孔子。他说:“正要二君有此一问,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及此者。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畿」须用德洪的工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德洪不太理解,请老师讲讲。阳明说:“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殪气,何物不有?而何物能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力气?德洪工夫需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工夫。”王畿也请老师再讲讲。其实从理论上他已获胜。他的问题在实践环节--取法太高,无法操作。阳明说:“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一悟本体即见工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阳明然后对两个人说:“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的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一悟本体便是工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简易直截,更物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姑且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的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从有以还无,复归本体。及其成功一也。”对于他这晚年定论,他自己也觉得有必要发挥清楚,于是便接着说:“汝中所见的四无说,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所见的四有说,是我这里接中根人、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必有失人八五八书房,便于道体各有未尽。德洪须识汝中的本体,汝中须识德洪的工夫,二子打并为一,不失吾传矣。”王畿问:“本体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阳明说:“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工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尧舜精一工夫亦只如此。”过了一会儿,阳明接着说:“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纷扰,故含蓄到今。此是传心秘藏。今既已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岂容复秘?然此中不可执着,吾人凡心未了,虽已得悟,仍当随时用渐修的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谓上乘兼修中下也。”最后,他又再嘱咐一遍:“二君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的工夫,只是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泄漏。”这场证道,有极可注意之点:1」阳明更衷情于“无”而非“有”,讲有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普度众生,有,是有限的,从而不能成为究竟话头。但凡人的工夫须从有起脚,凌空蹈虚,只是逃避现实、逃避自我。无,是本体的终极处;有,是工夫的实落处。也就是说,阳明的晚年定论是以无为体,以有为用。 2」阳明学的最大的特点又是体用一元的。本体只是一种设定,工夫才与我们的生存直接相关。设定为无是为了追求无限、无限的追求,究其实质是一种摆脱异化的理论要求。据黄绾后来对阳明的批评,阳明让他们看禅宗的宗经《坛经》、看道教的《悟真篇》后序,从中寻找“心源自在”的智慧,去练就一套实战性很强的艺术,什么心若明镜,鉴而不纳,随机应物,故能胜物而不伤。「《明道编》」阳明真正想做的是这种“达人”,如果这种达人能够精神不朽的话,那就是圣贤了吧。不可泄漏的天机正在于这种虚无而实用的生存技巧,不符合正宗儒门规矩。所谓的体用一元,在他这里就是,只有确立了“无”的本体地位,才能弘扬“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真空妙智。--用阳明的术语说,这叫“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他的《答人问道诗》居然照抄大珠慧海禅师的语录,他多次表示佛徒出家、道士隐居都是著了相,有挂碍,真正的觉悟是不离世间觉,是在担水劈柴的日用工夫中体验妙道。明白了这个内在的理路,就可以理解作为天泉证道的继续,以及阳明的学术遗嘱的“严滩问答”,居然是用佛教话语来一锤定音了。阳明从越城出发,并不赶赴思田,他一路游玩,游吴山、月岩、钓台,在杭州一带盘桓到九月下旬,一路上随行人员都是学生,固定追随的至少有钱德洪、王畿两个“教授师”。阳明此行更象是巡视。他兴致很高,沿途有诗。十月初,他们在严滩作了关于“究极之说”的结论。发起者还是王畿「龙溪」,他有点乘胜追击的意思,因为他自感已摸到了真谛。《传习录》、《讣告同门》都记载了这个“事件”,记录者均为钱德洪,他是较为被动的乙方,所以他的记录没有夸张:先生起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先生 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汝中说: “‘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 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先生然其言。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 始信本体工夫合一。心学必走上神秘。儒家那套术语表达不了高度机密的心理统觉。但有人据此攻击阳明为禅又是过甚其词了。阳明要表达的还是心学的方针,而不是佛教的命题。只是实和幻是佛教的原标准,实相是真际,幻相是失实、不实的假相。问题在于前后的两个有心、无心所指是大不相同的。前两句有心、无心是指在为善去恶方面不能采取虚无主义的立场--是对无善无恶是心之体的补充规定;后两句的有心、无心则是有意消解一下,不能僵持有心的立场,还是应该保持“无”的智慧。这个有无之辨是高度辩证的。从运思方式上说是佛教的,如神会和尚说的:“用而常空,空而常用,用而不有即真空,空而不无即妙有”「《显宗记》」。阳明的心本体虽说是无善无恶的,但必须用有心的态度来坚持这一点。这就是王畿所理解的从本体说工夫,还是工夫论。后两句虽是工夫上说本体,还是本体论。车轱辘话只表明它们是一体的。--这就是阳明一再说的本体工夫一体论。区别只是就某个侧面而言。--钱德洪后来数年用功才明白了这个道理。简单的说,严滩问答的结论就是本体工夫都是有无合一的。将天泉证道的四句教简捷的一元化起来了。心学体系到达了最完美最单纯的抽象,阳明找到了最后的表达式。第十四回 迷悟由人1.文明原有象他走到哪里,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有一邦学生出迎,远送,他现在是受无数莘莘学子拥戴的教主了。其况味比发配龙场时有天壤之别了。比当年去江西剿匪也显得德高望重多了。就他能见到的景象而言,他现在走到了顶峰。不管此次出山,他情愿与否,在社会上,他重新工作了,便与赋闲意味不同。他心里也憋着这口气,关于平宸濠的议论还是个案子,许多跟从他的人还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有的明升暗降,有的等于被废斥。跟着他干的除了伍文定,都没得了好结果。他屡次上疏,请求公平的安排这些人,都等于对大风说话。相对于那个平庸僵化的官僚网来说,他这个特立独行的人物,因有了拥戴者也就成了一派。而他的起伏也就关乎这一派的兴衰。生活在具体内容中的人,形而下的原因要比形而上的更有力度。他把思田之乱,比成藓疥小病,其事至微浅,根本不值得他费神--也因为他现在又上了一层楼,自觉地运用“无”的智慧来料理世事了。当初,江西的名士就嘲笑他为了剿几个小洞匪还天天练兵;宁王的谋士也因此而低估了他的本事。他过去有举轻若重的一面,或者说还不免有举轻若重的时候。现在他已经到了举重若轻的化境。现在他一脑门子“学”,世事于他并不重要了--因为他已在九天之上,人间的杂事均不在话下。只要此学大明,他自己觉得可以把这纷扰的人世间带到良知的理想国去。--他不能亲眼看见这个景象了,便把希望寄托在学生身上。“导师”这个角色可以接通价值世界和事实世界,是他最愿意搬演的形象。在古越讲学的日子,是他最舒心的日子。现在他走到哪里都能感到心学的光辉在普照。飘泊的感觉被普法的巡视感取代,一个凡人能获得这样的成功,是该欣慰的了。但他到了时不时的想落叶归根的年龄,这位古越阳明子还是情系古越。他在越城讲学时,就盼着在一片湖海之交的地方卜居终老,只为眼前能常见浩荡。这次出来,偶然登上杭州城南的天真山,便象找到了家似的,心与山水一起明白起来了。天真山多奇岩古洞,俯瞰八卦田,左抱西湖,前临胥海,正是对他的心中想。随同老师登临的王畿奇_-_書*-*网-QISuu.cOm、钱德洪自然懂得老师的心意,在富阳与老师分手后,便回去准备建立书院,盛赞天真之奇,当然正合阳明的意思。他写诗给两位高足,表示赞同:“文明原有象,卜居岂无缘?”但是,王、钱二人不久就进京去了,落实此事的是薛侃,只是未能成为阳明的居住地,成了纪念他的祠堂。他的大弟子邹守益、方献夫、欧阳德等许多人都参与修建。这里成了王门的定期聚会讲论的据点。每年春秋两祭祀,每次一个月。阳明过常山时写了一首名曰《长生》的诗,正是他们刚刚论述过的究竟话头在他生命意识上的凝结。“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正是说的必须无心,一有心便落入俗套。“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是说他根本既不信佛也不信道,不相信那些长生不死之术。他的解决办法就是用哲学来超越:“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这是“无”的智慧带给他的受用。真心学是不怕死的,因为“乾坤由我在”,我是生命的主宰。他还说了一句犯忌讳的话“千圣皆过影”--唯有“良知乃吾师”。他路经江西--这片使他辉煌起来的地方,也是一片王学繁荣昌盛、在阳明身后甚至比浙江还普及持久的心学基地。十月,他发舟广信「今上饶」,许多学生沿途求见,他答应回来时再见--没想到没有“回来”。一个叫徐樾的学生,从贵溪追至余干,阳明让他上船。他在白鹿洞练习打坐,有了点禅定的意思,阳明一眼就看出来了。让他举示其心中的意境。他连举数种,阳明都说不对头,最后阳明告诉他,“此体岂有方所?譬如这个蜡烛,光无所不在,不可独以烛上为光。”阳明指着舟中说:“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然后指着舟外的水面说:“此亦是光,此亦是光。”徐樾领谢而别。当阳明走到南浦时,父老军民顶香林立,填途塞巷,以至于不能通行。父老乡亲轮番为他抬轿推车,把他传递到都司。这里的百姓出于感激加敬佩,把他奉为神。阳明一入都司就赶紧接见父老乡亲,他坐在大厅里,百姓从东边入西边出,有的出来还进去,从前半晌开始一直到了中午才结束了这种独特的召见--伟人接见群众只能如此,后来我们熟悉的接见方式也大凡如此。阳明有《南浦道中》诗,说他重来南浦,还为当年的战事感到心惊。高兴的是那些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了,让人忧愁的是朝廷没有放宽对他们的税收。象我这样迂腐疏懒的人,居然受到百姓这样的欢迎,实在惭愧。第二天,他去朝拜孔庙。正所谓群众拜伟人,伟人拜圣人。他在孔庙的明伦堂讲《大学》,不知道围了多少人,有许多人事实上什么也听不见,但机会难得,也为了感受这种气氛。这说明此时的王阳明在学术思想领域的影响已是相当大了。而且说实话,他影响最大的地方都在他亲身呆过的地方,一是江西,二是浙江,三是贵州。原因无非是古代的传播太有限,除了加入权力系统靠行政力量推行,就是靠直接影响。心学又是感性学,靠书本传播,脱离了感染“场”是难以领会其妙旨的,也就没有那麽大的感召力了。这三个省份都是比较落后的地方,浙江虽富,在政治上并不引人瞩目,而且他的影响则集中在浙东山区,以绍兴、余姚为中心。越是落后的地方越容易接受乌托邦性能的革命思想。那些既得利益者集中的京畿都会,不易受此煽动。后来的情形也依然沿此逻辑展开--接受心学武装的以社会的中下层为主,一般的士子多于士大夫,尤为难能的是还有些目不识丁的灶丁「如王艮以及他的泰州学派所影响的劳工人众」小贩等。从这个意义上说心学是平民的宗教不算夸张。他在孔庙讲学、听众如云的情形被人称为上古三代才有的气象。这种气象也鼓舞了教主的情绪。他一向所致力的就是广度众生,让圣学大明于天下。目前的情景是可喜的、感人的。讲学虽不是他的公职,确是他的天职。这个人从心眼里信服孟子的“天爵”“人爵”说,他是要天爵的,但也不是不要人爵,只是以修天爵为主罢了。他到了吉安,便大会士友。在简陋的螺川驿站,给三百多人立着讲,讲得相当令人信服、相当实在。大意是:尧舜是生知安行的圣人,还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工夫。我们只是困勉的资质,却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纯粹学理上的内容就没有新发明了。强调良知智慧无所不能,是周流六虚、变动不居的妙道。但用它来文过饰非,便危害大矣!临别再三嘱咐大家:“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这算是最后的公开讲学了,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讲演。此时,余姚的中天阁讲会照常进行,又有新生力量鼓舞其间而日新月不同。绍兴书院的同志们在王畿、钱德洪的振作接引、熏陶切磋、尽职尽责的管理下而蒸蒸日上。这是让阳明最欣慰无任的事情了。2.剑气晚横秋色净过新溪驿时,又有父老乡亲壶浆相迎、相送,沿路焚香摩拜。这座驿城是他当年主持修建的,为了抵御广西的瑶族暴徒和湖南的匪寇。现在这里的人民可以安居乐业了,他下令让那些驻守在山头上的弓箭手干脆回家务农去吧。百姓这种知会好歹的心情,以及儒家的好生之德,还有他当年在贵州与当地人接触留下的好感,以及思州知府对他的无故欺凌,还有他对少数民族个性的了解,都坚定了他要和平解决思、田问题的决心。他也沿途作了一些调查,了解到了一些瑶族的民情,还有底层人对官府失误的不满。所谓思恩州和田州,即今南宁以北及武鸣县西北,和百色市及田阳、田东一带地区。十一月二十日,他到达广西梧州,开府办公。梧州是汉代的苍梧州,旧属交趾郡。自失去安南「今越南」以后,田州便成了南海外屏。其地虽为无足轻重的蛮荒区,但事关国防,更麻烦的是与少数民族的关系不好处理。他先得向朝廷请示行动方针。十二月初一,他上奏皇上,将他了解到的情况和自己的举措一一奏明。广西土著,岑氏为大。正德初年,岑猛重贿刘瑾得到田州府同知的官位。此前的官府对岑猛时而利用时而压制,都御使陈金曾让他会剿江西土匪,结果他的兵比土匪更危害百姓。事后,他没得到想得到的官位,又拥有重兵,遂嚣张生事。当地官员还想得到他的重贿,他有怨气,自然不给。官员便告他要反。用阳明的划说这叫“生事事生”。新来的首长姚镆调集四省兵力会剿岑猛,岑猛要投降,不许。岑猛逃到他丈人的地面上,他丈人因女儿早就失爱于岑,正好借此机会报复,就把岑毒死了。问题的真正症结在于如何处理民族矛盾。改土归流虽是本朝的基本国策,但在广西田州流官出现后,反而矛盾日起,无休宁之日。尤其是田州的瑶族是浔阳江流域的“造反”大户。但官府总是“过计”--用的办法都过头。“劫之以势而威益亵,笼之以诈而术愈穷。”打,也不行;抚,也不行。把良民的膏血挥霍于无用之地。阳明想去掉流官,因为“流官之无益,断可识矣。”但他的下属提醒他这样做是犯忌讳的,要遭来物议。他在奏疏中表示,只要有利于国家、能保护人民,死都应该,还怕什么物议?他的结论是:对在这深山绝谷中盘踞的瑶族,必须存土官、借其兵力而为中土屏障--让他们为我们抵御交趾国。若把他们都杀了,改土为流,则边鄙之患,我自当之,这实在等于自撤藩篱,必有后悔。这是他之“无”的境界给他的智慧,物各付物。他可能没有现代的民族自治的思想,但他知道用压制或诈术都不能很好的解决民族纠纷。他只有儒家的和平主义,还有为帝国长治久安的忠心。虽然是在实心实意的办好事,还得求朝廷,还得动用私人关系,说服当朝大老,才能行得通。帝国的秘密通道多着呢。他分别给应该利用的和真心朋友写了信。先给杨一清写了貌似情切又亲切的信:我此次事毕,若病好了,请你让我当个散官,如南北国子监,我就感激不尽了。他是怕杨大学士顾虑他在这成功以后会入阁争权,从而否决他的方案。所以先给杨吃个定心丸。因为早就有人作这样的推荐,但越有人说阳明人才难得,应该成为台阁重臣,他们便越压制阳明,迟迟不对平宁王一案论功行赏,就是怕他这一杆子人在朝中形成一股势力。他给黄绾写信则吐露了实心话:参与平宁王的湖、浙及南京的有功者均已升赏,唯独主要干事的江西将士,至今勘察未已,有的废业倾家,身死牢狱。就算有滥冒,也应该象赏南京的人那样赏他们吧!他们已失意八年了。但我现在要说象是要挟,奈何,奈何!他视“东南小蠢,特疮疥之疾。”“而群僚百官各怀谗嫉之心,此则腹心之祸,大可忧者。”跟三百年后的林则徐一样不怕广东之祸事,只怕朝廷内部的窝里斗。他婉转告诫黄绾和方献夫不要再推荐他了,得慢慢来。此时主要是说服朝廷按他的思路解决问题,否则必有反复。他还告诫他俩,推荐人要慎重,一个滥蚕能坏一筐好蚕。--呜呼,他这回在这两条上都出了问题。朝廷有个酝酿的过程,大概是个各种意见平衡的过程。让他会议出结果来,再报朝廷。但相信他才略优异,所请必有卓见。他给朝廷的奏疏中,一开始不好说前任已把事情弄坏,但在私人信件中,多次表示从前张皇太过,后难收拾。现在想以无事处之,已不大可能。只求省减一分,则地方少一分劳扰。他真是知行合一的去亲民、去努力追求至善。他反感帝国流行的杀人立功法。新入阁的桂萼想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作品,便建议阳明以杀镇瑶族,再攻打交趾。这种政治上的暴发户最好大喜功,只要能染红顶子「这个词儿是清朝的,但这种事情已自古而然」又不用自己的血,便越红越好。这是阳明深恶痛绝的。他不会按照这种人的意志行事。因此而得罪了新贵。这个曾起用阳明的权臣,最后因此而同意、唆使皇帝把立了大功的阳明捺下去。他给方献夫的信中早就预知必然如此---我深知这个和平方略必然大逆喜事者之心,“然欲杀数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将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阳明一面会议、处理眼前的问题,一面向朝廷汇报。算是边斩边奏。他是为了保护百姓,他们已经在战火中辗转了两年了。朝廷又新任命他为两广巡抚,他有了处置当地事务的专权。时间已到了次年春的正月,他手里有当初姚镆调来的湖南兵两万多,他又有剿匪平叛的威名,当他靠近田州时,岑猛的余部卢苏、王受很害怕。阳明有诸葛亮以夷制夷的思路,便派人去劝他们投降。当时有谣言说阳明象别的官员一样在等着受贿。他们不敢来。但他们见阳明遣散官军,似乎没有进剿他们的意思,他们又放了心。阳明又派人去,说明只是为了给他们开“更生之路”,并起誓无欺。要求他们率众扫境,归命南宁城下,分屯四营。发给他们归顺牌,等候正式受降。这些土兵都有了更生的希望,“皆罗拜踊跃,欢声雷动”。卢苏、王受都不是好对付的主儿,他们说:“王公素多诈,恐怕要骗我们。”提出要带重兵卫护,并把军门的哨兵都换成田州人。阳明都答应。他们果然重兵卫护着前来南宁军门。阳明当众宣布:朝廷既然招抚你们,就不失信。但是你们扰害一方,牵动三省,若不惩罚,何以泄军民之愤?于是将卢苏、王受各杖一百--让他们穿着盔甲接受了这一百杀威棒,以显示王法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