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自赴龙场驿途中折回山阴看他奶奶之后,还没有回来过。官身不自由,交通又不便利。但天然的亲情、自然的山水,对他是最有吸引力的。此人一生“自然”,凡自然的都真实的感人,外加的东西总有几分不自然。唯有这种心性的人才可能倡导简易直截之道,并认为这是可以起死回生的真正的“学术”。阳明身体不好,徐爱则更差,俩人舍车马而乘舟船。但从何处坐上的船,已无法确知。反正,俩人这次算是过瘾过瘾的深谈了几天。水路平缓,又隔绝了与俗世俗务的联系,完全可以从容宁静的坐而论道了。擒贼擒王,用阳明的话是杀人须咽喉处着刀,他要想颠覆朱子,也不能空手套白狼,还得依傍经典。最可下手处,唯有《大学》。据钱德洪说:《大学》是“师门之教典。学者初及门,必先以此意授。”《大学》是儒学的宣言,是最简明又全面地阐述了儒学本体论与功夫论的党章党纲。朱子的格物致知理论就依此而发,但朱的起脚处却在《易》与《中庸》,靠《易》讲的“太极”--客观本体论;靠《中庸》讲他的境界修养。尽管全国通用他的《大学》集注为通编教材,但《大学》是他的弱项。朱将理与心分为二,让心不歇地去追求理,去逐个的格一物致一知,遂陷入外驰支离的困境。生有涯而知无涯,到死亦不能见道。这自然是王阳明的看法,而未必是朱子的本意。2.深爱为根若朱像是持佛门的智度法,则王像是在持慈度法。智度去究理,慈度来明心见性。儒门还不是要人出世,而是要把人超越了之后再拉回进取的轨道来,拉回到治国平天下这条总路线上来。既超越又进取,比释、老繁难纠缠多了。区别之一就在于二氏之学反对“爱”,而儒却要深爱博爱、扩大爱、致爱于万事万物,从而让万事万物属于我、皆备于我。其万物一体学说的内在肌理仿佛如此。他与徐爱讲《大学》先从“亲民”讲起。也借用一点古儒的办法,他找了一个古本《大学》,然后说这才是真《大学》,朱子把经改歪了。如开宗明义的第一句:本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朱将“亲民”改成“新民”, 使后文无了着落。他用的是“理校法”:下面的治国平天下与“新民”无发明。而亲民则符合孔孟的一贯之道。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王跟徐讲:“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儒家以教化为本,以保民养民为本。这是自周初形成“敬天保民”的传统以来贯穿儒学基本路线,所以阳明觉得这是根本,不能跑偏。爱问:您讲只求之于本心就可以达到至善境界,恐怕不能穷尽天下之理。王说:心即理也。天下哪里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爱说:如事父之孝,事君捉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不可不察。王说:这种错误说法流行已经很久了,一俩句话点不醒你。且按你说的往下说: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和仁的理--其实都在这一个“心”上。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的遮蔽,即是天理,不须外头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运用在对待老人上便是孝,用在君上便是忠,用于朋友和百姓便是信和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便是。爱说:您说的我有些明白、开窍了,但旧说缠于胸中,一时难以脱尽。譬如孝敬老人,其中许多细节还要讲求么?王说:怎么不讲究?只是有个头脑,只要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便自然在冬凉夏热之际要为老人去求个冬温夏凉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有此心才有这条件发出来。好比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才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再去种根。《礼记》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总而言之,须是以深爱为根,有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另一个学生问:“至善也有必须从事物上求的吧?”王说:此心纯乎天理便是至善。要从事物上求怎么个求法?你且说说看。学生说:就还拿事亲来说,怎样恰到好处的保温凉?平时奉养怎样适当?都是有学问的、都需要学习、琢磨。王说:单是温凉之节、奉养之宜,一日俩日即可讲完,用不着做学问。唯有在为老人保温凉时还心存天理才是真正的关键,若只是在外观仪式上得当,那不是成了表演了么?即便是做得无可挑剔,也只是扮戏子而已。徐爱深深的明白了:关键要以爱为根的道理。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孔子还那么讲究礼?心既然本来是至善的,为什么还需要做功夫才有希望止于至善呢?王说:礼就是理。循礼的功夫就是存天理去人欲的功夫。心,是一个心,未被俗化的心是道心,夹杂了人欲的心是人心。程子说,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因习染深重,必须存天理去人欲。做功夫就是在道心--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为什么朱子的格物法不能让人到达至善之境呢?--徐爱又进一步问。王说:朱子的格物是用我心到物上去求理,如求孝之理于其亲,那么孝之理是在我心呢,还是在亲人身上呢?若在亲人身上,那么亲人死了,我心就再也没有孝之理了?再如见孺子入井心生恻隐,理在我心还是在孩子身上。万事都是这个道理。朱子的问题主要是牵和附会。他将心与理分为二,然后再去合,有困勉初学者打掉自以为是的作用。但又使人没个下手处,倒做了。所谓“格”就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而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君自然知忠,见孺子落井自然恻隐,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良知就是天理,天理就在心中。王接着说:身之主宰是心,心产生意,意的本质是知,知之所在就是物。如意在事亲,事亲便是一物。所以我我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所以关键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去其心之不正。致知就是使良知无障碍,得以充分发挥,也就是意诚--“胜私复理”。--林彪要全国人民“狠斗私字一闪念”就是从这个车辙上、河床里跑出来的。王阳明“原则上”赞扬秦始皇的焚书之举,他做的不对的是出于私心,又不该烧《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把那些反经叛理的邪说,都统统禁毁了,倒正符合孔子删削古籍的本意。孔子笔削《春秋》就是笔其旧、削其繁;孔子于《诗》《书》《礼》《乐》何尝添过一句话?只是删削那些繁文,只怕繁文乱天下。春秋以后,繁文日盛天下日乱--秦始皇要是能像孔子那样保留、表彰一些差不多的,那些怪诞邪说便渐渐自废了「譬如说像明修《永乐大典》清朝修《四库全书》那样」。 后来,王形成他的“拔本塞源”论,以彻底重建儒家德育为首的教育方针。他痛恨孔孟之后,圣学晦而邪说横,他们窃取近似圣学的话头装扮成先王之学,以遂其私心己欲「打扮成马列主义的假马列主义」,日求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用猎取声利之术来欺天罔人,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被“霸术”深深遮蔽。后世儒者想用训诂考证“追忆”恢复圣学,却让人入了百戏之场,看见的是各种让人精神恍惚的杂耍。圣人之学日远日晦,功利之习愈趣愈下。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于是出现这个意义上的“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见闻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 饰其伪也。”「《传习录》中」王还绝对是真诚的为了让人人都成为君子,让国家成为君子国,为了正人心、美风俗。他认为繁文就是精神污染,有《六经》就够了,注解经的传疏都是多余的。徐爱说,许多经没有传疏就难明了,《春秋》若无《左传》就难知道原委。阳明说,《春秋》若须《左传》的解释才能明白,那《春秋》经就成了歇后谜语了。孔子又何必删削它?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再说那个过程。圣人述《六经》只为正人心,为了存天理、去人欲。对于那些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奇_-_書*-*网-QISuu.cOm,又怎肯详细广而告之,那便是助长暴乱引导奸邪了--就犯了导向错误。孔门家法是不讲齐桓、晋文之事,抹去那种历史。后儒只讲得一个“霸术”,所以要研究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这与德国人占领法国不让他们讲法语,苏联占了捷克不让他们讲本国的历史并不相同。只是与文革大破四旧,烧毁一切非毛泽东的著作相类似。这是一种道德至上的反智论,旨在建立“帝国与教士一致的政府”。这种政府显然是最危险的政府,法国大革命时验证过一次,中国文化大革命时又验证过一次。其实王明在苏区搞肃反,想只用苏联一本经来统一党内的思想、来统治全党全军,也是这么个思路。现在讨论“中国革命史”这门课到底是算理论课、还是算历史课也是同一惯性。但这种智量就不如王阳明通达了。王对徐爱讲:“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羲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他还说“五经只是史,用史来明善恶,示训戒”。其实还是把史纳入了经、把事变成了道,把事实价值化,把历史伦理化--所谓中国的伦理本质主义的真相在此。就个人修养而言,也是把功夫论与本体论一体化,从而才高度一元化,而且王学认为是最有效的一元化。徐爱这样总结老师的思想和教诲魔力: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惊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 ,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知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溪小径、断港 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圣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 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 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3.“持志如心痛”他们走了一个多月,次年即鸡年「癸酉」二月回到山阴老家。 自然见过祖母、父亲还有他后娘。据冯梦龙说,他跟他后娘关系不好,他小时候还曾耍花招儿报复她。这些恐怕是小说家言,他小时固然很淘气,但他的父亲很严厉,又是大家高官的家庭,没有那么多小户人家的是非矛盾。阳明对他的父亲既怕且敬,不会让他父亲难堪的。他是个豪迈不羁的人,不会陷入家庭纠纷之中。在山水和家庭之间,他大概更重视山水。现在,一回来就想去游天台山、雁荡山,去找黄绾,大概还有看看黄给他盖的“别墅”的意思。因为他曾与黄、湛相约在那里相聚讲学明道。让黄在那里替他“结庐”,黄是否真盖了,未可知。他是否有一去不回的打算?不然的话,为什么家里人都反对他去?反正因为宗族亲友不同意,他没去成。具体原因已难确知,他们的理由自然能找出许多,这个“心”能胜天的哲学家过不了亲情这一关。当年想出家,因过不了这一关而作罢,现在也因此而上不了雁荡山。能做的还只是在家里坐而论道。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 可以算主一之功么?”王说“好色一心在好色上,好货一心在好货上,能算主一之功么? 那只是逐物,不是主一。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陆问:“怎样立志?”王说:“只念念不忘天理,久则自然心中凝聚,好象道家所谓结圣胎。然后可以进入美大神圣之境。”他大概想起了当年在长安街那位相面先生说他胡子到胸口、丹田结圣胎的话。现在,他自感心中已结了圣胎。问:“圣人应变无穷,是否都须预先准备?”答:“如何能准备得过来。只因为圣人心如明镜才照啥啥亮。只要是圣人,碰上啥事都是圣人作为「血管理流的都是血」。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圣人只是应时成就。所以,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问:“静时感觉心存天理了,一遇事就又乱了。怎么办?”答:“这是只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的原故。因此事到临头就颠倒糊涂。所以,人须在事上磨练,才立得住。才能静亦定,动亦定。”他接着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做两件事。”--孙中山死后有这样一句挽联:若将学问与事业分做两件事便非我党精神。喜静厌动是读书人成为聪明的废物的一大病因。王说,“以循理为主,处事中亦可宁静。但只以宁静为主未必就是在循理。”他后来说:“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问:孔子问弟子志向,子路、冉有任政事,公西华任礼乐,实用有为,孔子却不赞许。而曾点说的只是耍也似的,圣人却赞同他。这是怎么回事?答:他们三个的志向是有局限的,不符合孔子说的:勿意勿必,有意有必就会偏执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的意思却无意必,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符合孔子“君子不器”的要求。问:知识不长进怎么办?答: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像仙家说的婴儿的成长,出胎后才能聪明日开。立志用功,像种树一样,只管栽培灌溉,别在枝芽时想干叶,想花想果实。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问:读书不能明怎么办?答:你这是只在文义上穿求,所以不明如此。还不如旧时学问,那些注解家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们虽解得明白,却终身无所得。「今文经学家、道学家为官者多“左”,古文经学家、朴学家为官者多贪。戴震临死时说汉学不养心。」须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党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道明,是一体的不是两套事,这是为学头脑处。一学生问:朱子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这话对么?答: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不免为二。另一学生问:既然心即理,为什么还有为善为不善的?答:恶人之心,失其本体。陆澄问陆九渊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的说法对不对?答: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都是人情,小至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也只在人情里。关键只在致中和,致中和的关键在慎独。陆澄和其他同学请先生总结性讲讲为学工夫。王长篇大论了一番:“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等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枯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克治省察。克治省察之功则无任何间歇时了,像赶走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心杂念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这就是文革岁月中的整天斗私批修,灵魂深处暴发革命」就像猫捉老鼠一样,一眼看着,一耳听着,一有念头萌发,就立即克制掉,斩钉截铁,不可姑息容它半点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它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了无私可克,自然从容正派。虽说良知何思何虑,但不是初学时的事情。初学时必须省察克治,也就是要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才可以说何思何虑。”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王答:只是平日心中不能集义,正气不足,心有亏欠,故怕。若素行合乎神明,有什么可怕的?另一个学生说:正直之鬼,不须怕;但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其实是好人碰见坏人怎么办的问题」王说:哪有邪鬼能迷正人的?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这自然近似禅门的点化法了:不是幡动,不是心动,只是仁者心动。《聊斋志异》写一老魅缠一寡妇,忽一日说,前院那家女子更姣好,寡妇说何不去引诱,老魅说其心太正勾引不动。寡妇大怒,难道老娘心不正。正气激荡,老魅逍遁,且不复再来。可作阳明这心正邪不侵说之“谈助”。阳明说: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你看那好色之人未尝有困忘之病,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得不搔摩得。佛家所谓方便法门,就是自家调停斟酌。 他当年在龙场给诸生立“教条”时,首要的就是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泊奔逸,何处是个头。他说的志之所向,就是心意之所向,就是要人们择善弃恶,立志是个由知善走向行善的过程。他说:“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孙文学说》全书共分“知行总论”、“能知必能行”、“不知益能行”“有志竟成”等八章,在自序中强调:心,是“万事之本原”。结论是:“夫事有顺乎天理,应乎人情,适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为先知先觉者所决志行之,则断无不成者也,此古今革命维新,兴邦建国等事业是也。”孙文受阳明的影响渠道甚多,晚清以来阳明学大盛是个总背景,他到日本之后反受日人影响,又主动学其明治维新的经验,自然学得一个“活”阳明在。若阳明活到晚清则自然是个孙文也。真正的内因在于:凡革命家必然是心学家。而且乱世出心学,无可依傍时则必然“唯心”唯意志矣。而且中国的思想家,凡主张只手打天下的都有几分心学气,凡持文化激进主义的都有心学风格。用道德来抵抗俗世的必有心学风骨。孙文未必死抠阳明全书,只是需要阳明精神、便有了阳明风格,便来弘扬阳明心学,用以砥砺民志,唤醒民众,发动革命。4.悔悟是去病的药阳明去不成,便约黄来山阴、来相会。但等到五月,黄还是没来。古人交通通讯自是不便,但也有在桥下死等,水来不走、抱树而死的信义汉。到闲曹去当散官,大概也没什么严格要求,更主要的是他不想表现积极,就在老家这么逍遥着。黄绾不来,他很没情绪,尽管身边也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学生,但都不足以讨论精微的问题,王说因为他们“习气已深”,不能撩拨王进入忘我之境,难得有什么大发明。他热爱山川形胜,认为它们比人还有灵气,便领着几个学生后辈,就近作逍遥游。先到了上虞。上虞在钱塘江口,相传是虞舜后代的封地,名虞宾。都是越语地名,意义不明。上虞与余姚相邻,曹娥江纵贯全境。东山有晋太傅谢安等待再起的归隐处--“东山再起”的那个东山。乌石山有东汉大哲学家王充的墓。他对王充不感兴趣,对谢安则还曾提起。这次从上虞到四明山观白水后,有诗:野性从来山水僻,直躬更觉世道难。卜居断拟如周叔,高卧无劳比谢安。--我想在这里隐居,别把我当成想东山再起的谢安。--看来仕途不得志的苦闷对他还“存在”着。四明山古称勾余山,系仙霞岭分支,连接着余姚和上虞,是曹娥江与甬江的分水岭。相传山中有石室,中间三石分四,通日月星辰之光,好象楼有窗户,故曰四明,山以此名,主峰又叫四窗岩。是浙东丘陵中的高山了,与会稽山一样高,用今天的话说都在海拔500米左右。比阳明老家余姚的那个龙泉山高将近10倍。很值得阳明远足一趟。他自己也说,早想来,但十年了才完成这个心愿。想到做不到,是常人的总帐,就是圣人也常常不得不如此,奈何?无可奈何。《四明观白水二首》披露了他与现实还是难以和谐的悲音,“择幽虽得所,避时时尚难。”也有着急的意思:“逝者谅如斯,哀此岁月残。”这次归越诗仅仅留有五首,不知是学长文退,还是道长情消,本来就没多写。抑或是写的比这多但未能保留下来--又能多多少呢?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因为他现在已无需靠山川启迪道心了,也没有那么多的文人情趣、文人感慨要抒发了--那些少年的青春期症状已被他冶练殆尽,再说这些时他以反对辞章为主题,再来“玩”这些也不合适--就他内在的知情意综合状态而言,也的确无此自然冲动了,不肯将“精神日渐泄漏在诗文上”了。一学生问:“哭则不歌”。这是《论语》中说孔子的话,苏东坡还因与程伊川辩论对这句话的理解,而惹恼了小程。苏说孔子没有歌而不哭。王说:“圣人心体自然如此。”毛泽东用打扫卫生比方思想改造: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王则更彻底:“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徐爱现在已经是很好的“助教”了,他跟其他同学说:“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指朱子」,如以镜照物,只在照上用功,不知镜子尚昏,怎么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未尝废照。”朴实亲切地阐明了老师比朱大师高明的地方。王对那帮学生说:你们近来很少提问,为什么?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以为只要这么做下去就可以了。其实,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就能体验到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至精至白无一毫杂质方可。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呈现,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才渐渐能到得欲到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于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那些外在的学问。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再愁不能尽知,也不迟。陆澄问:“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然是私欲。如闲思杂虑,为什么也算私欲?”王答:“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你心中,绝无做强盗的思虑,为什么?因为你心中原无这种念头。你若于货色名利等心都像不做强盗的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什么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有个学生言语混乱,王说他,“言语无序,足见你心之不存。”问:“身之主是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是物,是如此否?”答:“亦是”。问格物。王说:“格者,正也。正德’而不说‘亲民’,便是老、佛。”这也是他与老、佛二氏之学的根本区别--区别不在修养的方法上,而在目的、致用、终极价值趋向上。他的观点是正确的,修养方法的确是应该因人而异,但必须归到“为人民服务”这个目标上来,否则就是背叛了圣道。他对二氏之学的态度是标准的“通权达变”。他说:“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方法上同样是“简易广大”的。孔孟都说不能通权达变不算真儒。一个学生问:“孟子说‘执中无权犹执一’,怎么理解。”因为执一就是偏执,是落了“边见”,就是处在误解的状态中,所以,爱智的圣人特别反对执一。王说:“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而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纰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有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的。他并不回避,也不做什么“外在的反思”,而是 很内行的回答:“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中”是很难做到也很难描述的,他却跟学生亲切的说:“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都容易以为心学家是狂放的,事实上并不一律,王说:“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这种收敛和发散的关系后来被最后一个心学大师总结为“歙辟成变”的宇宙法则。一天,他和学生们正好在一个池塘、一口井旁边讲论,他指着池塘和井说:“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他问坐在旁边的学友:“近来工夫怎样?”那个人描绘了一番虚明状态。王说“此是说光景。”他问另一个,这个叙述一番今昔异同。王说:“此是说效验。”两个人本来都挺有体会的,满以为会得到老师称赞,老师却说他们没入门,在门外讲故事,感到很茫然,便向先生“请是”。王说:“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这里似乎是个文学感觉与道德境界的差别。讲光景与说效验是外在,迹近说平书,真正的道德体验、义理感悟是“忘我”的罢。薛侃本是在重复老师的话:“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却也得到纠正,王说:“出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守着,恐于工夫上又发病。” 因药发病,现在叫药源性疾病,在思想史上“ ”。薛侃常爱后悔,王说:“悔悟是去病的药,然以改之为贵。若滞留于中,则又因药发病。”王针对薛说:“为学大病在好名。”薛说,先前以为这个好名的毛病已经轻了,现在深入审视,才知道并没有,就是太以别人的看法为重了。只要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就是这种病又发了吧?王说:“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明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一学生说:“己私难克,奈何?”王说:“将你的私拿来,替你克。”这显然是禅宗“将心来,替你安心”的翻版。不同之处在于,他认为“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所谓成己就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努力过程。这样才能悔而知改,实地用功。5.山河大地尽是黄金 满世界皆药物明太仆寺由元之兵部的群牧所演变而来。太仆,古代掌马政之官。洪武六年,置太仆寺,是从三品的衙门,地点在滁洲。洪武三十年,为加大军备力度,在北平、辽东、山西、陕西、甘肃等处设立行太仆寺。主要职责是给国家养马。要说重要它决定战争胜负,要说不重要,则是死了也没人管的地方。若烽火四起,尤其与北边游牧族作战时,马是首要军需品。杨一清就从督陕西马政走向辉煌的阁臣生涯的。但王阳明不走这一经,他来滁州当太仆寺少卿,活活是孙悟空到天宫当个弼马温--正可引用《西游记》第四回回目来比况:“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而那孙猴子还是个御马监的正堂管事呢。而王这个“少卿”是副职--他不敢说“君恩知我才堪此”之类的牢骚话,更没想到要像孙悟空那样“反了出去”。他受儒家的影响太深了,深到了“良知”--灵魂深处,变成了“良能”。据钱穆说,宋儒的真正命脉实由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承当精神开启,欧阳修又在选拔人才诸制度上推行之,遂定下了将道学与政术合一的宋学传统。用章太炎的话说,直到梁启超用经术作政论尤不脱此习。欧阳修一篇《醉翁亭记》使滁州风光永住人心。“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继欧阳者其微阳明乎?阳明当庐陵尹时,未见对庐陵人欧阳修的评价,可能是语不涉道,无人记述。现在同来滁州当醉翁,亦不见对这位大人物的评骘,讲究“常快乐是真功夫”的阳明怎么就不呼应先辈的“乐其乐”呢?--在阳明眼里,欧阳太守的雅趣是标准的文人玩弄光景而已。尽管阳明也好山水之乐,但他之“乐其乐”不是消融于自然之中的滔滔浅乐,而是体证道心的天地境界的深美大乐。督马政不同于当太守,没有多少日常事物。自然要想当好,为国家养、拔出批量的千里马,那也有一套制度管理上的大学问,也可以把人累得比黄花瘦。诸如给马屁股上盖官印,与养马户切磋饲养方法,改革官民混养的弊端,为那些镇国大将军们挑选千里马,好让他们去骑马定乾坤。一贯主张“事上磨练”的王阳明为什么不在这些事上显现手段呢?心学不是主张事无大小皆可证道么--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只是分工的不同嘛!他为什么不去研究马尾巴的功能呢?显然他常说的万物一体理论是个“有限股份公司”,至少是个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所描述的那个宇宙:有限而无边。他赞赏一句禅宗语录:“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他认为这是合内外的至高境界,所以可以推测:若留恋美景是逐物,是在养育“放心”--不是放马的放,而是放跑的放。至于他不肯在马屁股上效忠君国,实在是因为他有情绪--克己的工夫还不够,还有随物宛转的心理波动。为给学生做榜样,也不愿意纵容有碍道体的私情,便尽量不说。至少不明说。但还是留下了雪爪鸿泥:凤凰久不至,梧桐生高岗。我来竟日坐,清阴洒衣裳。援琴俯流水,调短意苦长。遗音满空谷,随风递悠扬。人生贵自得,外慕非所臧。颜子岂忘世,仲尼固遑遑。已矣复何事,吾道归沧浪。这是他的《滁州诗三十六首》之第一《悟桐江用韵》。他无法像欧阳修那样乐起来,因为他还在政治的边缘,生命意志和能量尚未投射出来,压抑得很,心苦音悲。自从结识甘泉子以来,就接受了甘泉的自得之学,并以此作为心学的基本修练法门,反对任何“外慕”的行为和倾向。但这首诗的真正重点却是最后两联:我既使是颜回--就算是颜回也没有忘世,孔子还周游列国想方设法的出来行道呢!但是我道难行,只有当沧浪濯缨的隐士了--这显然是不得已。正因为他有这种心态,才怀疑号称大隐隐于朝的东方朔并非真隐,才明白了最后屈从王莽新政的杨雄是误解了《太玄》,当然“混世也能随地转”,但他还是既不愿意同流和污,也不愿意没世而名不称。他到达滁州是阴历十月,虽进入冬季,但那种偏北的南方还正是好季节,他从山阴领来不少学生,又来了不少新同学。而且天高皇帝远,他又无须研究马尾巴的功能。正是吃官粮讲私学的好时节,再说滁州是四通八达的交通地段,即使四面环山,但依然有“往来不绝”的游人,在欧阳修时代已然,在明代更是如此。再加上王阳明在京师讲学如甘泉说已然“有声”,滁州比山阴“办学”条件要好多了。总而言之:“从游之众自滁始”。今天,人们给孔夫子安有七、八个“家”的头衔,都根源于他开门办学这个基业。中国儒学的真命脉是士子儒学而非官方儒学,书院则是他们的根据地,在清中叶之后的书院变成了官方学校的附庸之前,古代书院教育一直是中国文化的重要教育基地。6.六通四辟众所周知,宋明书院是世界文明史上的不可忽略的一页。 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论中动情的指出:“故言宋学精神厥有两端:一曰革新政令,二曰创通经义,而精神之所寄则在书院。革新政令,其事至「王」荆公而止;创通经义,其业至「朱」晦庵而遂。而书院讲学,其风至明末之东林而始竭。东林者益本经义推之政事,则仍北宋学术真源之所灌注也。”东林书院名垂青史。但东林的宗旨一是矫挽王学之末流,一是抨击政治现状。而在阳明在滁州开始广招天下士时,东林书院刚刚擗划,阳明还为此专门写了一篇《东林书院记》,正好填补了鲜有人道及的这一段东林历史。人们都从宋朝的杨龟山一下子跳到明万历的顾宪成兄弟。据阳明此文说:杨龟山死后,其地化为僧区,沦为佛、老讲授训诂词章的地方,长达四百年之久。明成化年间,邵泉斋「可能是邵半江,成化进士,诗人」“收复”这片宝地,在此聚徒讲学,他当时还是个举人,后来中进士走了,这片地又荒了,归了无锡的一个姓华的人,这个人是邵的学生,邵在正德八年「癸酉」退休又回到这里,华氏主动让出来给老师办书院。这个地方在无锡百渎,东望梅村二十里,周初泰伯退让王位曾躲避于此。王阳明除了赞扬邵从佛门夺回这片地盘,以上接杨龟山的儒脉,就是赞扬华氏有泰伯遗风--这些都是抵挡佛风和辞章讲诵之习的宝贝。现在,尽管他还没有打出书院的名号,但已有了书院之实。 在京城与山阴都还是小范围的讲论。现在他身边聚集了上百学生,都是纯粹慕名而来的自由学子,与贵州的龙岗书院情况也大不相同。那里还是借船出海,现在是独立自主的了。但他的气质、秉性决定了他的教学风格是一以贯之。既不照本宣科地死抠经义, 也不像朱子那样用注解经书的方式,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更不为了科举考试的升学率而想办法外结学官内搞管卡压。他搞的是德育至上的素质教育,领着学生白天去游琅邪山、去玩酿泉之水。月夕则与学生环龙潭而坐,百十人“歌声振山谷”「《年谱》」。 琅邪山,离滁州古城五里。东晋元帝司马睿当琅邪王时曾避地此山,故名。 欧阳修《醉翁亭记》开头即是:“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而蔚然而深秀者,琅邪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泄出两山之间者,酿泉也。”据他的学生回忆,他“点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之间”。这种教学方式,不仅现在绝无,在古代也是少有。每逢月夜,就与学生牵臂上山,环龙潭彻夜欢歌,饮酒赋诗,声振山谷间。这更少有。阳明的教法是诗化、审美式的,注重改变性情,改变气质,而不注重传授什么书本知识,所以能如此,随地指点,想起什么说什么。“随才成就”是他的基本教育方针。他认为每个人也应该选择自己性相近的专业去努力才有可能成材。如夔选择音乐、稷选择种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所谓成就,也就是要他的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了纯乎天理的地步,就干啥都一样了「“不器”」,使夔和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圣人说的“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也是“不器”。但是必须心体正才能如此。薛侃拔花儿中间的草时说:“天地之间为什么善难培育,恶难除去?”王说:“未培未去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像你这样看善恶,是从躯壳起念,肯定是误解。”薛侃不理解。王说:“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你要看花,便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果要用草,便以草为善了。此等善恶,都是因你的好恶而生,所以是错误的。”薛侃是善于深思的,他追问:“那就没有善恶了?万物都是无善无恶的了?” 王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这就是所谓的至善。”薛问:“这与佛教的无善无恶有什么差别?”王说:“佛一意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的无善无恶,是要求人不动于气,不要故意去作好、作恶。”薛说:“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掉了?”王说:“你这便是佛、老的意见了。草若有碍,何妨去掉?”薛说:“这样便又是作好作恶了。”王说:“不作好恶,不是全无好恶,像那些无知无觉的人似的。所说的‘不作’,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就是不曾好恶一般。”薛问:“去草,怎么做就一循于理,不着意思了?”王答:“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尔没拔,也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心体便有拖累负担,便有许多动气处。”薛问:“按您这么说,善恶全不在物了?”王答:“之在你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薛说:“说到底物无善恶。”王说:“在心如此,在物亦然。那些俗儒就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才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看错了,终日驰求于外,终身糊涂。”薛问:“那又怎样理解‘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呢?”王答:“这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恶。”薛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难道没有着个人意思?”王说:“那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也着不得一分然大公,才是心之本体。”另一个学生问:“您说‘草有妨碍,理亦宜去’,为什么又是躯壳起念呢?” 王有些不耐烦了:“这须你自己去体会。你要去除草,是什么心?周濂溪窗前草不除奇Qisuu.com书,是什么心?”这时,周围已经拢来许多学生,王对他们说:“若见得大道,横说竖说都能说通。若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大道。”他这种思想后来高度提炼为“天泉证道”之四句教,核心便是“无善无恶性之体”。尤其是经泰州学派的鼓荡而风靡天下,流弊益彰。东林党还有心学内部的刘宗周都起而力矫其弊。东林党的影响是全国性的,党魁顾宪成有一段经典性的言论,说的也很俏皮:夫自古圣人教人,为善去恶而已,为善为其固有,去恶去其本无。本体如 是,工夫如是,其致一而已。阳明岂不教人为善去恶?然,既曰无善无恶 ,而又曰为善去恶;学者执其上一语,不得不忽其下一语也。……忽下一语,其个一语虽欲不蔽不可得也。罗念庵曰:终日谈本体,不说工 夫,才拈工夫,便以为外道,使阳明复生,亦当攒眉。王塘南曰:心意知 物皆无善恶,使学者以虚见为实悟。必依凭此语,如服鸩毒,未有不杀人者。……且夫四无之说,主本体言也,阳明方曰是接上根人法,而识 者至等之鸩毒,未有不杀人者。……且夫四有之语,主工夫言也,阳 明第曰是接中根以下人法,而昧者遂等之外道。然则阳明再生,目击兹弊 ,将有摧心扼腕不能一日安者,何但攒眉已乎。「《明儒学案》卷五十八」呜呼,阳明生怕因药发病,却未能逃出此劫。有的人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亦觉陈。阳明是想预支永恒正确,却没过了百年就出了错。真是令人扼腕叹息的“妈妈的”事情。7.动静一机 体用一源阳明在滁州呆了不到七个月,正德九年甲戍升南京鸿胪寺卿。这个衙门也是个不入流的鸡毛之地。在南京则更是“副”鸡毛,几乎无任何实际职责。在北京的还有点事儿干,在朝会之时当当司仪,有外宾来时担负相当现在礼宾司的工作。那时,也没什么外事活动,明朝的皇帝不上班的居多。经常性的工作是管皇室人员的婚丧嫁娶的外围礼节,大概连埋死孩子的权力也没有--那是大内太监的机密工作。在南京则连这类事情也没得管,纯粹是奉旨休闲。没事找事的人便俩眼盯着北京,像《红楼梦》中的邢夫人总想找执政的王夫人的茬儿一样,找秉政者的茬儿,以便取而代之。这也是明朝党争特别热闹的一个小制度上的原因。王阳明超然物外,这种只争一世之短长的事情他再也没有兴趣做了。也不是发配之苦教“精”了他,而是在那段岁月中凝结了更超拔远大的追求,不屑于跟那些俗也俗不透、雅也雅不高的二癔子一起浪费生命。他之所以要强调屏去一切外道工夫,直奔那绝对存在又不依赖任何外缘的心本体,就是为了把经验世界用括号括起来,把它悬阁起来,从而把这棵树上挂着的所有那些辞章讲诵之学一把甩开,像禅宗那“截断众流”法,一意去明心见性--然后再以见了道闻了道的身姿「新民」回到治国平天下的正道上来「亲民」。如果说,后者是俗,前者是雅的话,那王大师的思路便是先来个大雅,再来个大俗。雅,雅得可上九天揽月;俗,俗得可下五洋捉鳖。若皇帝不让他去捉,那做个天上人,也对得起这条命了。反正已经找到了自己,就不在到处流浪,身心异处,到了门口进不了家了。--这是最不冤枉的活法,如果真能够常快乐的话。目的是如此,方法也就特殊。后人和他的学生都觉得跟他交流很困难。学生怎么说都会得到他的纠正性的指点,总难搔到“当下此即”的那个痒处。非过,即不及。早不如好,好不如恰。恰到好处与恰恰相反精微至极--白刃可蹈,中庸不可能也。后人觉得他的“上一句”与“下一句”是自相矛盾的,他却唯其如此才正好左右逢源。真是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他那一套心诀,在他是得心应手,如船夫掌舵;在别人,尤其是没有亲炙其门下、没有进入过其语境磁场的人来说,则是莫名其妙。「毛泽东为什么八次亲自接见红卫兵,就是为了让下一代感受其巨大的磁场。他说苏联变修的原因就是直接见过列宁的人太少了。」而凡是直接承蒙受过其春风雨露的人还真从心眼里受感化,那种教主的魅力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他离开滁州时,众徒儿依依不舍,一直送到乌衣,尚“不能别”,真有点柔情似水的女儿态了。他也没有唐人王勃那种天才的残酷,用“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话头打发他们,他写了首长歌,但可能因为也在伤感中,勉强豪迈也找不着感觉,写的无滋无味,无非是些“空相思,亦何益?”之类的老生常谈,还有些道德劝勉。而且有些语意不连贯,结尾也莫名其妙:“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像没写完似的。他过了长江后,就到了南京,当四品正卿去了「也许是从四品,因为在南京」。在他上的《给事由》中说,他是正德七年十二月升为南京太仆寺少卿的,次年十月二十二日到任,至正德九年四月二十一日,历俸六个月。这次,只用了四天就走马上任毕,看来,他还是很满意这次升迁的。因为不管岗位多么不重要,他毕竟成了正卿了,也勉强入了国家“九卿”的行列,在明代是十八卿行列。不过,总算入了统治阶层。尽管现在还是个闲职,但进入了最高层的眼帘,若国家有事就可以特擢要职,一现身手了。他在这个位置上等了29个月零12天,才开始领兵打仗。在滁州六个月,最大的一件事,就是与湛甘泉相会。湛从安南出使回来,返京复命,在滁州特意住了几天。因为,当年他们在北京长安灰厂故意卜邻而居,早晚随时切磋,已结下深厚情谊。在别人眼里他们是一派,讲心性近禅。但他们又只是和而不同,直到最后也没有统一起来。这次,在滁州他们连夜辩论的问题,居然是王主张禅与道都和儒没有多大区别「“道德高博,焉与圣异”」,湛主张儒门高广,可以包容佛道,但有“大小公私”的差别,佛道在我儒范围之中而已。其实,王跟学生一直是这么说道的。恐怕是王故意让湛往极端处引申一番,因为湛更有近禅的名声。当然,这种讨论是不会有实质性的建设性结果的。湛进京后两年又扶持着他母亲的棺材南下。这时阳明已到了南京,他特意迎接湛的丧队到龙江湖,湛是有名的大孝子,王是阮籍派的性情中人,信真礼教。湛在《奠王阳明先生文》中这样追述这两件事:一晤滁阳,斯理究极。兄言迦、聃,道德高博。焉与圣异,子言莫错。我谓高广,在圣范围;佛无我有,《中庸》精微;同体异根,大小公私,.... 夜分就寝,晨兴兄喜。夜谈子是,吾亦一疑。分呼南北,我还京圻。遭母大故,扶柩南归。迓吊金陵,我戚兄悲。他们俩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共同为摆脱朱子的影响而创立新说。他们俩的辩论也从来没有终结过。但两人的情谊也是相当难得的,湛为王既作墓志又作奠文,与黄绾一样情深意切。与王等量齐观又几十年交好如一的朋友首推湛。与王进行真正的学术论战而并不是党同伐异的也首推湛。就是在吊唁之际,两人依然就格物问题展开辩论。湛持旧说,王说那就求之于外了。湛说:“若以格物理为外,那就自小其心了。”后来,王的学生方献夫还鼓动湛公开批评王的观点。8.动转得势 用不加功在南京这两年半,还是他韬光养晦的时期,客观上对他把功夫养得更“老”是大有好处的。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专制体制中,这种修练绝对必要。骤起终败的例子太多了,而且一旦失败便前功尽弃。但阳明并不这样以为,他早就觉得自己已一通百通了、战无不胜了。英雄性急,他当了半年多正卿之后,就上了《自劾乞休疏》。虽然是在京察大考之际,每个人都须述职,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上乞休书。就王本身的情绪而言,他的确并不以退休为苦,在滁州时,他就浩叹“匡时已无术”,想回阳明洞寻找旧栖处。除去牢骚的成分,也有几分真心情。在无机会成雄的时候,他自然就偏向成圣之路。他的乞休书写的绝无故作姿态的虚伪气,尽管他并不想就此退出历史舞台,但还是真给自己找罪过:什么旷工呀、身体不好呀、才不胜任、不休了我让别人也生侥幸之心呀等等。古怪的是他说,若休了我,我就“死且不朽”了。皇帝没理他这个茬儿。这是正月的话。等到十月,他又上了一道《乞养病疏》,说他正月上疏后,就等着开削呢,当时就病了。现在病得更厉害了。陛下应该把我休了以彰明国法。我也想为国尽忠,但自往岁投窜荒夷,虫毒瘴雾已侵肌入骨,日以深积,又不适应南京的气候,病遂大作。而且我自幼失母,算是跟奶奶长大,她现在九十有六,日夜盼望我回去,死前能见上一面。假如我复为完人,一定再回来报效君国。又白写了。皇帝看到了没有还是 个问题。这年八月,他曾写了一篇《谏迎佛疏》,很长,两千多字。大意是:你在东宫时已有好佛道的名声,现在大搞这一套,对圣誉有损。这几年来在这方面已劳民伤财的过了份,弄得民情汹汹。你若真信佛,是用不着搞这一套的,等等。他自己也觉得无济于事,正德皇帝哪是能听进好话去的人?对牛探琴倒是小事,再惹恼大老官了,又得投窜荒夷。写完,舒解了内心的焦虑,便对得起了自己的“良知”。然后,掷于纸篓,去静坐养心去了。这两年,除了养心、使心体更加纯粹、明澈,就是写信,与观点大体相同、可以在基本相同的语境中讨论问题的朋友、学生深入讨论本体、工夫的精微、玄妙的理致。古人的论学书,是中华文献中耀眼的珍宝。有时是比作者本人的文章、著作还重要。除了别的原因以外,最吸引人的是它能展现作者的感性思路。在近代报章体文章出现之前,古人是很少专门来写论文的,贾宜的《过秦论》算是单篇文章之始,象韩愈的《原道》、柳宗元的《封建论》那样的文章在唐宋以文章为盛的时代也是少数。大多是有具体原因的广义的“应用文”。就说《王阳明全集》,除了语录、奏疏、记序,就是书信。没有一篇专门的文章。他这样的心学家自然感性大于理性,不会凿空立论,就是像王夫之那样的理性大师也是写“读后感”居多。文体不决定文章的价值。阳明那些信的内容不好转述,现在也无多大必要转述,基本是上述语录的精密阐发。下一个重要的观念就是“致良知”了。这一时期,他还有一个必须介绍的节目,就是坚持静坐又提倡必须事上磨练。他在弘治年代筑室阳明洞就修习静坐。静坐,在各家各派中都是一种使主体获得清明状态的修持方法。坐禅是佛家的基本修习方式,道家讲究的“坐忘”当然未必是坐着以忘掉形骸,但也肯定是与静坐有关的修习方法。中国古有的气功也有打坐方式。《遵生八箴》等养生书中也讲静坐。不管是否跟禅门学的,宋儒是讲究静坐的。二程兄弟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并教人静坐。陆九渊的弟子多做“澄默内观”的工夫。朱子反对专主静坐,但把静坐当做“始学工夫”,认为可以收敛精神,使心定理明,以便识理接物。阳明在这一点上与朱子态度近似。正德五年,他从贵州回来,在常德、辰州的寺院中,教一群敬慕他的学生练习静坐。过后,给他们写信说:这样做,“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孥,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工夫耳。”当时,他们在寺中静坐时,是以“自悟性体”为宗旨,与朱子稍异。心学总得比理学多出神秘的成分,否则就不是心学了。据阳明说,当时他们都能“恍恍若有可即者”了,就是能感应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了。恐怕不再是当年在阳明洞中练得那种能“先知”的道术,而是一种心学工夫,是对内心状态的体验。阳明本人没有描述过这种体验,湛甘泉的老师陈白沙描述过,就算不是一回事,也可参考:“此心之体隐然显露,常若有物。”阳明整天找心本体,也应该有点“物质”的观感吧。 在滁州时,他也教人静坐,教人在静坐中用正念克服杂念,这就与禅定不同,禅讲究不起念。阳明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他反对因为烦乱便去静坐,这像懒得看书但还是硬去看书一样,是因药发病。他像孟子一样追求“不动心”。一个学生问他孟子与告子「主张性无善恶」的差别,他说:“告子是硬把捉此心,要他不动。孟子是集义到自然不动。”所谓集义,就是用道德充实灵魂。他又说:“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