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们走得光明磊落,我们不是叛变共产党,找到党中央,找到周恩来,找到杨尚昆,向他们申诉,可能还有挽救的余地。” 我写了一封信留下:“罗世文同志:我们暂时离开你。你革你的命,我革我的命。Goodbye。”我还写了一句外国话。署名“文莱之”。我那时在四川党内叫做“文莱之”。 我们顾不得拿行李,只带了牙刷。我带着周敦琬跑到江边,雇了一条小船,顺江而下。先到江津周敦琬的大姐家里隐藏了一个时期,找大姐要点路费,大姐送了50块钱,当做路费。路上遇到土匪,把50块钱又抢了。我们又偷偷跑回重庆,找周敦琬二姐,二姐也缺钱,给我们凑了40块钱。这样,我们才离开重庆,到了宜昌。在宜昌呆了两天,后到了上海。这时是1931年年底。 到了上海,好不容易找到周恩来住的地方,听见里边有说话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但是一敲门,里面就是不答应,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了。我们一次一次地去,门里面的人肯定听出我们的声音,就是不理。 一次,我们又去敲门。这时从门里面塞出张纸条来,我拿起来一看,纸条上面写了一个“苏”字。 我就猜了,是到苏联去? 周敦琬接过条子看,她说还有一个解释呢,到苏区去。 当时拿着条子就觉得不好办,我们失望了。 周敦琬还有点糊里糊涂,说:“我们再慢慢找吧。”我说:“你这个人,看问题看得很单纯,我们找不到周恩来、杨尚昆,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不是王明路线的立场呢,如果他们是王明路线的立场,那我们来呀,就是自投罗网。”我们两个抱头痛哭。 我说:“革命革命,革到共产党要杀我,国民党也通缉我要杀我。革命革得这样了,走投无路了。”周敦琬也很着急,我还有个家可以回呀,她连家都回不了了,我就对她说:“我父亲是个很仁爱的人,对我很好,对共产党他也不反对,咱们回家吧。我和父亲讲讲,你是个大学生,给你介绍一个工作,没有问题。”第10章 回家的日子 回到湖南老家那一天,天下着大雪。一到家,我的母亲就去世了,她才47岁。父亲看到我:“你可回来了,家里境况很不好,你妈妈死了,一个妹妹也死了,还有个弟媳妇也死了,孙子也死了一个。你们回来了,多了两个人啊,我养活你们。” 过了几天,一天晚上,父亲问我了:“你好多年不跟家里通信了,现在忽然间跑回来了,你这么多年在哪里,干什么啊?我不了解,你向我说点真话吧。” 我就跟妻子商量,我说:“父亲的话很有道理,我准备跟他全讲真话。共产党里面我也没关系了,国民党那边也通缉我,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啊。” 我对父亲说:“今天您这样问我,我也不好再骗父亲了。国民党通缉我,要杀我,共产党是王明路线,我也活不成。”我向父亲坦白了。父亲望着我笑了笑,拿出一张报纸:“你看看报纸。” “报纸上有什么?” “你的事情哪,报纸上登啦。你的叔父拿回来一张四川的报纸,你看看,你是个共产党,还是共产党里面很重要的人物,你的名字是不是改了?改的叫‘文莱之’呵?你看看。” “不错,这是我,不过现在我和共产党没有关系了。” “这样吧,我来安排,你的妻子是个大学生,是个外省人,我现在办了个女子学校,让她到这个学校代替我当校长,乡下人看到我的媳妇回来了,一下子就当了校长,不是有点地位了吗?乡下人哪,觉得她有地位了,人家就不多心了。”我妻子很感激,说:“你父亲为人很厚道。”她就当了校长。 父亲安排我走亲戚,说:“你去走亲戚,姑母姨母家去转转,转个把月两个月,看环境怎么样再说。”我们的亲戚都是门当户对的大地主官僚家庭。 过了一个多月,父亲把我接回来说:“乡下人对你的看法不错,你拿着我的信到城里去,找到我那些朋友,当个中学教员或者小学教员都可以,当记者也可以,拿着我的信,他们会安排的。” 这时,周敦琬的姐姐来信,要她到北平去,在中学当英文教员。周敦琬就到了北平。她临走时,我对她说:“我们两个要以共产党为友,不以共产党为敌。我们两个人来一个君子协定,不管你干什么,不管我干什么,都不能违背这个原则。” 我拿着父亲的信到了县城里。找到我以前的中学同学,他说:“你回来的好,就在我们这里任职吧,你的程度我很晓得,当个中学教员没有问题。”我说:“随便你们怎么安排都行。只要有饭吃就行。”他说:“你是军人出身,给我教体育。”我说:“教体育就教体育吧。你们的课程,我都教得下来,你们缺什么,我都可以代理。”这里是湖南长沙的三里街,有个清真寺,在清真寺里办了个“敬信学校”,是个高级小学,我就在学校里当起了教员。 我没有那么多课,很闲在。这时,淞沪战争爆发了,十九路军在上海打日本。我写了篇稿子,哪个报纸都想要,说这篇文章写得好,很有爱国思想。 我的小文章在报纸上一登,我在长沙就出名了。长沙《岳麓日报》的一位老先生跑到学校找我。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教体育,我问:“你这位老先生找谁呀?” 他说:“我找一位没有见过面的人,他有一篇文章写得很好,长沙各报都登了。这个人现在有名了。” 我问:“他姓什么呵?” “姓文,叫文浮生。” “就是我。”那时我化了名了,叫做文浮生。 他把我看了一下,那时我只有25岁。他很惊讶。 “看你那篇文章,起码三十多岁的人才写得出来呀。不晓得你这样年轻,就写得这样好的稿子。” 我把他请进屋,坐下谈了一阵,他说:“我想请你去报社当个特约记者,每个礼拜写一篇文章,写出来送给别的报也可以,但是,要先送给我这个报。” 我说:“那也可以。” 他问:“你在这里当个小学教员有多少钱呢?” 我说:“不是为了钱啦,我在这里当小学教员是尽义务,挣20块钱。” “太少了,你给我当特约记者,每个月给你60块钱。” “60块钱?比这里还要多40块钱。” 后来我就告诉我的那个中学同学:“我当个特约记者,你们这个钱不给我也可以啦,我有60块钱啦。” 他很奇怪:“60块钱?当个中学教员还拿不到60块钱呢,待遇很高呀。” 我很高兴,马上写信给周敦琬,说你回来吧,我这里学校有20块钱,再加上60块钱,你不做事也有饭吃,你回来吧!她回信说还没有找到组织关系。 大概不到半个月,又来了一个人,西装革履,是《建设日报》的社长,他要请我到《建设日报》当副主编。 我说:“副主编?我没有干过这个事呀,什么叫做副主编呀?我不知道。你不要把我的能力估计过高,办不了事情会害了你们。再说我已经在《岳麓日报》搞事情,再搞恐怕忙了一点。” 他说:“你还是教你的书嘛,不用住到我们那里,你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注意一下我们报纸上的社论,给修改修改,有事情你就可以不来,我有事情出去也好有个人托付啊。” 我一想:“那也可以呵。可是我没有干过这事情呵。” “报馆的事可以慢慢熟悉,你先试试看,你如果干得好,就请你当总编,你愿意干别的事也行。”我答应下来了,负责在报纸上写社论。 过了些日子,他又找我来了。“你的社论写得很好,给我们报纸添了光彩。每月给你100块钱工资。” “《岳麓日报》已经给我钱了。” 他说:“《岳麓日报》是《岳麓日报》,不要扯在一起。我们是一个大报,就照这个发吧。” “《岳麓日报》给我60块钱,你给我100块钱,我一生没有拿过这样多的钱呀。” 我又给周敦琬写信,说你赶快回来,我忙得干不了了。现在我当副主编,每月又给我100块钱。 周敦琬回来了。她挺有脑筋,说:“我们自己搞个通讯社吧。”还有人也这样劝我。有了这个想法,我就跟很多同学探讨这件事情。 有一天,我出去遇见一个姓谢的朋友,他是湖南大学的学生。他说认识国民党省党部的主任委员冯运宾,此人在湖南很有实力。假如去找他,办个通讯社备案就容易了。姓谢的同学后来跟冯运宾一讲这事,冯说:“你讲的这个姓文的我不认识,倒是读过他的诗。这样吧,我的一个朋友办了一个通讯社,现在他正在上大学,没有时间搞,让姓文的去见见他吧。” 我和那个人见了面。他办了一个通讯社,叫“少年通讯社”。他正在读书,大学还差两年呢。 他说:“我没有时间发稿,如果再有两个月不发稿,通讯社就要被撤销了。就把这个通讯社送给你吧。” 我说:“主权还是归你,你什么时候要收回,我就还给你,等于是借给我。” 他说:“那也行啊。” 一搞通讯社我就忙了。我叫妻子不要教书了,给我当副社长,又请了几个青年人当记者,后来老家有个女孩儿来看我,写了篇文章,挺不错,也留下来当记者,还有个老弟也来了(这个老弟现在还在台湾)。通讯社里男男女女都是年轻人,是名副其实的少年通讯社。 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拍了一张风华正茂的照片。1975年,我特赦之后,当年的一个年轻记者已经去世了,他的弟弟找到我,说:“我哥哥临死的时候,交了一张照片给我,让我保存到底。‘文革’很乱,我就把照片放在桶里,用漆封好,在地下挖个洞埋起来。现在交还给你。”我一看,正是当年我们少年通讯社几个年轻记者一起照的那张照片。 少年通讯社搞了五年,在湖南就有点名气了。 湖南有势力的通讯社有八家,称为“八通”。“八通”联合在一起欺负其他的通讯社。其他的通讯社找到我说,你是少年通讯社社长,有主意,要把“八通”搞掉。我说暂时还不能,否则“八通”先把我们搞掉了。但我在考虑这件事。后来我提出搞一个“湖南新闻事业促进会”。我对其他的通讯社说:“你们不要急,我来筹划。至少拿过来四家大报,再拿过来几家小报,在长沙支持我们,就能够搞起来了。” 我的一个叔父是《全民日报》的社长,他说:“我支持你,我给你联络湖南的《大公报》,然后再联络几家,条件是要把那些名人摆在你的前面,你这个资格拿不出来呀。”我说“那更好啊。”一下子,拉过来六家大报,有《大公报》、《全民日报》、《民国日报》、《国民日报》、《建设报》等,小报拉来了十几家,我们成立了理事会,我当了理事长。在长沙召开“湖南新闻事业促进会”成立大会的时候,冯运宾对我讲:“何键是家派,我们是野派。” “八通”在湖南扰乱社会,扰乱正义,我想要对付他一下。我对记者们说:“我们要团结一致才有力量,然后我们对‘八通’发动进攻,只有进攻,才有胜利。”湖南有个律师会,律师蒋伦楷是个著名人物,从日本留学回来,很扶正义,在法律方面是湖南头一把交椅,是长沙律师会的会长(我离开湖南几年后,他就去世了)。黄兴的大儿子介绍我跟蒋伦楷见了面。过后,蒋伦楷对黄兴的大儿子说,你介绍的那个姓文的,很讲正义,不愧为文天祥之后,和我很谈得来。我知道蒋伦楷对我印象很好,就跑去对他说:“长沙记者工会是何键办的,是我们湖南的一个毒瘤,应该把它割掉。” 蒋伦楷问:“你有什么消息?” “长沙有‘八通’,另外还有二十多个通讯社,一共三十多家通讯社,那‘八通’包揽一切,做尽了坏事,我们奈何不了它们。” 他说:“我们把其他的通讯社团结起来,这是一股力量,你们起来搞,打倒‘八通’,现在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现在长沙成立市政府筹备处,何键的一个侄子何元文是市政府筹备处处长,这个人受过新式教育,是回国留学生,他借何键的势力来做官,叫我跟他一道做事。我介绍你跟他见见面。” 我们的“湖南新闻事业促进会”开始活动了。“八通”知道后说,“你们没有用的,谁能把我们扳倒啊?”他们是说大话,我们是办实事,我们把“湖南新闻事业促进会”的牌子挂在我住的屋子门口。牌子一挂出来,税务机关来了,还有一些大机关也来了,说我们是非法机关。 我问蒋伦楷:“他们说我们非法,怎么样才叫做合法?” 他说:“不要怕,我们去找何元文。” 何元文说:“你们‘湖南新闻事业促进会’归市政府筹备处,全省的记者都要到你们这里来报到。” “做得到吗?”我问。 “做得到的,你们已经正式成立了嘛。”何元文又说:“你是全省的,我是长沙市的,你比我大嘛,是一个省里的大机关咧。”他给我写了一封公函:长沙记者工会即日撤销,所有新闻机关的人事关系和一切事务归湖南新闻事业促进会管辖,他说:“把你们的大印盖起来。” “八通”里一些人跑到我这儿来求我:“我们都是长沙人,高抬贵手。”我说:“这是大家的事,是市政府筹备处要撤销你们,又不是我要撤销你们,你们找政府嘛,找我有什么用呢?”很快,“八通”内部分裂了,只剩下“三通”了。 我又遇见了一件事。我在《岳麓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湖南各家报纸都要转载。文章的意思是说,湖南社团办事处到处转,每家每户都要出钱,商店里出的更多。 长沙社团办事处是怎么来的呢?还得从彭德怀打长沙说起,那时长沙是一座空城,城里没有队伍了,为了维持秩序,就成立了二十多个社团的联合办事处,而且武装起来。后来何键的兵来了,彭德怀撤走了。社团办事处在非常情况下成立,没有备案,是临时性的组织。但社团办事处权力很大,在长沙很有名,一切事情都包办。上海战争爆发后,他们借收爱国钱来发财。我在文章里写:“未曾抗日先伤股,不出钱的打屁股,打完之后再出钱。”这篇文章搞得全长沙都知道了,小孩子们到处唱。刘文焕问:“这是什么人搞的?”手下说这是文浮生写的文章。“文浮生是什么人啊?”手下答:“是湖南新闻事业促进会的理事长。” 二十多个社团联名告到地方法院。我去找蒋伦楷:“又出问题了。我写了篇东西,有人告了我。法院要我出庭,我是被告啊。” 蒋伦楷说:“我还不太了解情况,一下子答复不出来,你把报纸和有关的材料给我,我研究研究。” 过了几天,蒋伦楷找我:“你是一个人出庭,他们是24个人告你,出庭的势力比你大得多。咱们这样,跟二十多家通讯社联络,让他们派代表旁听,这样一来,你的人比他们更多。” 我没有把握:“这个官司打得赢吗?” “打得赢”,他说,“你写得好,为民请命哪。法律不是空的,一要有人证,二要有物证,没有人证物证就是空官司,打不赢的。你回去把湖南登你这篇文章的报纸都找来,剪下来贴好,开庭的时候把证据送上去,不要多说话,只说是为民请命,希望依法处理。我替你辩护。” “这些报纸哪里有呢?” “我们这里有报纸,多找几个人,翻嘛。” 我把登我这篇文章的报纸找齐,把文章剪下来,贴了两大本。 开庭时,法官说:“被告文浮生,他们告你诽谤、造谣,侮辱了他们团体的名誉,侮辱了他们的人格,你有什么要申诉的吗?有人证物证没有?” 我说有,请允许我呈上来。我说我报道的都是事实。法官看了我剪贴的两大本,宣布暂时休庭。 继续开庭,法官说:“记者文浮生搜集的这些剪纸,一共有一百多篇,所写都是事实。原告是非法组织,敛财是事实。明天继续开庭,我们会依法办事。但是,对于你们这些社团,有两句话你们回去考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些原告弄得没有面子,心里嘀咕明天怎样宣判呢? 第二天,法庭宣布:文浮生无罪,文浮生代表新闻界为长沙人请命,做了一件好事,这样一宣布,旁听的记者都站起来鼓掌。 原告那些人不服,还要上告。蒋伦楷对我说:“他们上告,告不赢。不过你也要釜底抽薪,马上写个东西,以湖南新闻事业促进会的名义发出去。再去找何元文,这些社团也归他管。”我就打电话给何元文,说社团联合办事处是非法机关,何元文说:“撤销!”何元文一批,就把社团联合办事处撤销了。 这场官司打赢后,大家都想见见我。《妇女报》过去一直看不起我们少年通讯社,现在也要跟我见见面。妇女联合会里面都是些国民党元老的夫人,地位挺高,我一去,她们说:“真是少年英雄哪,你的官司打赢了,我们也敢说话了。” 这一年,日本派了兵舰到湖南示威,一直开到湘江里头,何键怕出事,就派了自己的一个机要秘书和一个报社的社长,给日本人送礼物,拍日本人的马屁。那天,有两个记者跑到我这里来说:“何键这家伙给日本人送礼拍马屁,我们湖南人向来是不怕外国人的,何键拍马屁,把湖南的省格也失掉了。”我说:“也失国格啊。” 他说:“你得站出来说话呀。” 我说:“我们要爱国嘛。你拿一支笔来,我们要代表湖南人,代表中国人出来说话。请你们两位动笔。” “只有你写,我们还敢写啊。” 我就写下一个题目——“湖南当局的荒谬言论”。指责何键,但没点何键的名,只说湖南省当局不应该拍日本马屁,向我们的敌人送礼物,还说些不要人格不要省格的话。文章后面落的是我的笔名“文浮生”。 第二天,报纸上刚刚登出来,省政府就知道了。何键派他的秘书长易侍州,跑到我这里来了,他一进门就喊:“你们这里哪个是少年通讯社的社长,又兼《建设日报》的主编?” “就是我。” “噢?省主席特别派我来,你写的一篇文章污辱了我们的省主席,命令你明天更正这篇社论,如果不更正,后果由你自负。” 我就喊:“你这个秘书长我早就晓得,你和我们的何主席都是秀才出身,今天我听你这话呀,你跟何主席一点法律知识都没有。” 他一听就火了:“哎,你指责我跟何主席一点儿法律知识都没有,是什么道理呀?” “社论代表我们报纸的立场,从来没有听说有更正报纸社论的,这些你都不懂哪?” “你不要说我们没有法律知识,我们是没有研究。”他又说:“你这个态度不对呀。” 他站起来要走,我就上前送他,他把我一拉,拉到他近旁,说:“你这个话我回去不好答复我们的主席,请你当面答复他,你到省政府去一趟。” 我没办法了,去吧,就跟着到了省政府。他说:“你等一下,我进去报告。”一会儿他出来说:“主席请你进去。”我一进去,何键“啪”地在桌上拍了一下:“你就是那个报纸写社论的吧?”我说:“不错,是我。”他说:“让你更正,你不更正,还骂我们没有法律知识,你怎么是这种态度呢?”我说:“这种态度是我们报纸决定的,我是《建设日报》的主编,我的立场是代表报纸的立场。新闻可以更正,社论不能更正。” 何键说:“你想找麻烦?你现在回去,如果不更正的话,后果自负!” 我想:“要抓我?”我就回来了。我们那些同仁说:“啊呀,这个事好麻烦,那个家伙可厉害呀,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的。你暂时离开一下吧。”到了晚上,来了一伙人,把报社封掉了,臭鸡蛋砸了一屋,搞得一塌糊涂。那天晚上,我一口气跑了五十多里,跑到乡下见到父亲,把这个情况向父亲谈了,父亲出主意:“现在湖南的权力都抓在何键的手里,你过去是共产党,可能他还不晓得,他如果晓得你过去是共产党,你就活不了了。你就离开湖南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我又赶紧回到城里,买张火车票,准备到杭州去。 后来与我的新闻事业有关的事情是,几年以后,1935年,蒋介石在南京召开“国难”大会,要各省选代表参加。这时我已经在国民党军统,忽然接到湖南新闻事业促进会的信,说我已经被选为出席“国难会议”的代表。我回电报,说我现在另有职务,湖南我回不去了,南京也去不了,你们还是从常务理事会中另选人去吧。戴笠看到这封信问我:“你还在搞新闻工作吗?”我说没有,是他们推选我当“国难委员”。戴笠说:“哦,我知道了,知道了。” 1938年,范长江跟着周恩来到了湖南,范长江说:“我在湖南新闻界没个立足的地方啊。”我在南京知道了这件事,就告诉我在湖南的新闻同仁:“你们把‘湖南新闻事业促进会’这块招牌送给范长江吧。”范长江接受了,“湖南新闻事业促进会”以后是范长江接手来搞了。第11章(缺失)第12章 我在“八·一三” 1936年,我在杭州警官学校当指导员,日本发生了“二·二六”事变,日本皇道派偷袭了日本首相,把外交大臣、财政大臣杀死了。这时,戴笠到了杭州,见到我说:“日本人很快就要打中国了,我们校长已经有个10年计划,要把我们自己的军队整理好,办这个警官学校,就是要把情报队伍搞好。要搞10年,准备跟日本人打。现在我们中国这个破破烂烂的队伍,打日本人是打不赢的。”戴笠还说:“现在我们在上海、江阴、无锡这些地方,修马其诺防线。从上海到苏州一直到南京,都修马其诺防线。”我听了这些情况,也不太懂。 有一天晚上,戴笠又从南京来了,他向我提个问题:“文学家啊,你当这个大队指导员,你认为行不行呢?” “还适宜。”我又说:“雨农先生,日本发生政变,他们偷袭首相,把财政大臣都杀掉了,这个政变搞得很厉害呀,这个少壮派将来会成为我们的大敌。” 戴笠说:“你这个人很能干,看问题看得很高,我想要成立一个‘日本问题研究会’,你看怎么样?” “噢”,我说:“成立日本问题研究会呀?现在报纸上不是登了吗?日本的皇道派搞政变,就是为了打中国。” 戴笠说:“现在皇道派胜利了。校长的10年计划还没有完成呢,日本就要动手了。我想请你专门研究日本问题。” “我还没有做过这样的大事呢。不过,我们这里政治教官和日文教官都有。” “我看你能力够。研究日本问题,我这里有两个人,一个是龚德伯,他经常写文章,一个在我们校长身旁,叫王芃生。他们两个是研究日本问题的,你一出来,我就有第三个了。” 我说:“他们都是专家,在日本留学多年,我怎么能跟他们比,成为第三个人呢?我只能跟他们做学生。” “你先起草一个办法,第一要有个名称。”戴笠说。 我想了想:“名字就叫‘日本问题研究会’,基本成员呢,是我们警官学校的教官。” 戴笠表示同意:“对对对,就这样定了。” 我问“还要经过一些什么手续呢?” 他说:“我告诉参谋总长程潜,在他那里立案,我已经跟他商量了,他说人选问题最好是那个文强。参谋总长讲他愿意由一个黄埔学生负责研究日本问题,我对参谋总长说,我这个警官学校里,英、日、法、德十几个国家的教官都有,研究日本没有问题。对了,你这个‘日本问题研究会’也搞些外国人参加,有一个德文教官,是个女的,很能干,还有个王作化,是日本毕业的,对日本最熟悉了。你以他们作基础。你担任会长。” 后来,戴笠的秘书长也跟我讲:“戴老板看中你呀,他先已经跟我们讲了,要你研究日本问题,你不要失掉这个机会,学问一钻进去了,你就可以成为专家了。” 我在警官学校里发动当教官的黄埔学生,自愿参加“日本问题研究会”,结果大家都愿意加入。于是,我当了“日本问题研究会”会长。 “日本问题研究会”成立后不久,南京成立了一个警官学校,浙江省杭州市警官学校撤销,并入南京中央警校。当时我在西湖边遇到程潜,他要我到他那里做事,后来见到戴笠在杭州警校工作,也一直与程潜保持联系。这时两个警校合并,我到了南京,就去看望程颂公,对程颂公说两个警校合并了。程颂公对我讲:“现在我们军队的情报制度,应该改变。我这里要办一个训练班。甲种训练班专门管作战,乙种训练班专门管情报。这是学德国的。我这个训练班教官的名单上有你。你现在是个什么官阶啊?” “我在警官学校没有定官阶,发的工资是每月150块钱,相当中校。” 他说:“工资太低了,给你个上校军衔。按军事方面规定,上校就是高级参谋了,这样你就可以随时见我了,怎么样?” “那我当然高兴了。我的上司是什么官衔呢?” “你的上司是第五处处长郑介民,还是个少将呢,教导主任是余乐醒(沈醉的姐夫),是个上校。” 这样,我到南京当了参谋本部的乙种训练班的训政主任。我一到差,嗬,看到很多中校、上校,包括留过学的,都调来在训练班受训。 程潜到训练班来视察,我跟程颂公讲,我另外还有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啊?”程潜问。 我说:“我在杭州警校成立了一个日本问题研究会,雨农先生让我做会长。现在我到了你这里,其余的人都到了南京警校,这个研究会摆在哪里呢?” “哎”,程潜说:“就在我这里嘛。我派几个人来加入你这个会。” “我们这个会放在你这里,我们不够格呀。” 他说:“你不够格,我也不够格吗?有我在这里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就把日本问题研究会搬到了参谋本部,程潜把戴笠推荐的龚德伯和王文生也找来了,我就拜他们为老师,让他们介绍我读些什么书。 8月13日这一天,日本人用飞机轰炸南京,上海也打起来了。在这之前,日本人跑到我们在上海修的飞机场去捣乱,那些日本人欺负中国人,开枪打中国人,我们马上打长途电话到南京去,说日本人到我们飞机场了,还开枪打我们的人,问怎么办,蒋介石下命令说:“他打,我们也打!”我们的部队就把日本人打掉了。日本人说是中国人先打的,把罪名安在中国人身上。实际上是日本人先打中国人,他认为中国人不敢打他,但是我们打了!打死了好多日本人,丢到海里去了!就这样,第二天日本人就炸南京,炸南京后,在上海就打起来了。 日本人首先打上海的白龙港,白龙港是上海浦东的一个小岛。他们要在白龙港登陆,打入上海。我们有最大的兵舰防守在白龙港,日本人没有得逞,每次一打,都失败了。日本人没有办法在白龙港登陆了。这个战争打了好久,我们动用了70个师,约70万人上阵。从“八·一三”开始,中国跟日本打了三个月,蒋介石把他所有的力量都拿出来了,把在美国训练的教导总团也拿出来了,胡宗南的部队也调到上海,连广西、贵州、四川、云南这些部队都参加打了。 这时我在程潜的参谋本部,是上校参谋,程潜对我说:“八·一三”战争爆发了,这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了。中日战争不知要打多少年,训练班停办(这个训练班只办了三期),所有受训人员都回部队去。派你到上海,你这个参谋呢,跑各个高级司令部,张治中、张发奎、顾祝同等所有这些高级将领你都要认识,特别要熟悉他们的参谋长和情报主任,你的任务是把每天的战况整理一份,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南京。 程潜是参谋总长,他需要了解战况。他说:“你整理战报的时候,整理三份,一份送给委员长(蒋介石),一份送给我,另外一份送给军政部长何应钦,免得我们再来整理,要争取时间。” 我接受了这个任务,心情豪壮,写下一首诗: “八·一三” 奉调上海 奉调南翔八月天,抗倭激战沪江边。 男儿爱国争先死,护士扶伤竞向前。 但愿国生宁我死,岂容家破乞人怜。 朝朝苦战连三月,露宿枕戈夜雨寒。 第二天,我就到了上海。我每天坐着我那辆汽车,跑各个高级司令部,到各个高级司令部收集战况,回来整理。送到南京最早的战报就是我的,每天晚上9点钟以前,我的电报就到了。参谋总长程潜要求我:每份战报整理三份,一份送蒋介石,使他最先看到。第二份送给程潜,再送一份给军政部长何应钦。后来程潜说,我报的战报最实在,有些战报搞到晚上几点还报不到,还有些战报都是假的。 这些高级司令部里都有我在情报训练班时的学生,其中有的是上校,有的是中校,也有还是少校的,他们很尊重我,喊我老师。一次,我去浦东,浦东防守司令是张发奎。我去的时候正赶上吃饭时间,我一走进食堂,军官们就站起来围住我,都叫我老师,张发奎看到好多人起来围住我,喊我老师,觉得很奇怪:“哎,我这个司令部里怎么有你这么多学生呢?”那些军官说:“他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参加参谋业务训练班时,他是我们的老师。文老师很有学问,专门研究日本问题的。”张发奎就高兴了,“哎呀”,他说,“我跟你只见过两次哪,我看见你的那个衣服穿得很文雅,我还不晓得你是专门研究日本问题的。”后来,我跟张发奎成为朋友啦。 吃饭的时候,张发奎说,“你是高级参谋,你给我参谋参谋,我在这里守浦东,恐怕守不住,浦东第一站是川沙,第二站是南汇,第三站是奉贤,第四站是金山卫,一直到杭州湾,我防守这样长的一条战线,蜘蛛网一样的小港小河多得很,不晓得日本人在什么地方登陆,你是本部来的高级参谋,你回去向上面汇报,要上面来人做个地形调查。”我说:“这个问题我带回去,跟戴雨农先生商量商量。” 回去后,我打了个电话给程潜汇报这件事,程潜说:“浦东一直到杭州湾的地理环境连我们自己都不了解,张发奎守浦东怎么守呢?日本人一登陆就糟了,把后路就切断了。哎,你是高级参谋,你们去张发奎那里调查一下。” 我说:“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先要有个计划,才能去调查,没有计划怎么调查啊?” “你做个计划,沿途调查,张治中、顾祝同的部队都在那里,你去找他们。” “你上面不发命令,他们能听我的吗?上面要发命令给他们。还有,要戴雨农先生出来,让他领头,这个事情才能办好。” 程潜说:“好吧,我请示委员长,让他下命令。” 委员长的命令下来了,戴笠急急忙忙把我找去,让我从川沙、南汇、奉贤、金山卫,一直到杭州湾,把这些地方的地形条件调查清楚。他说:“特别要注意哪些是硬滩,哪些是软滩,硬滩可能是日本人会登陆的地方,软滩日本人上不来。”还特别要注意川沙的白龙港,那里水深,能停大兵舰。我跟戴笠商量,把余乐醒叫来,他当主任,我当副主任,带十几个参谋,就把这个事情办好了。 临走的时候,我对戴笠提出要找个熟悉情况、熟悉地形的人给我们带路。戴笠想了想:“除了朱学范,没有第二个人,他是杜月笙的徒弟。”这样把朱学范找来,朱学范一来就跟我讲,杜先生(杜月笙)是最熟悉浦东情况的人,他会告诉我们一些情况。我说那也行,去见见面。 在浦东,我们一路日以继夜地调查,争取早些搞完。川沙、南汇和奉贤都是软滩,测量的竿子插下去到不了底,都是烂泥。到了金山卫,县政府和当地老百姓都来了,说古时日本海盗就是在这个地方登陆的。再从金山卫过去,又是软滩了。 完成任务后,我写调查报告,建议在金山卫那里要增兵防守,特别要增调强有力的炮兵部队协助陆军防守,蒋介石批准了。 实际上,金山卫并没有重兵防守,也没有派炮兵部队,只派了东北军一个师的兵力。11月15日,日本人在金山卫登陆,东北军的那个师也怕死,把金山卫放弃了。日本人一上来,就控制了青浦、松江,上海的退路切断了。 我从“八·一三”那天到差,一直到日本人11月15日从金山卫登陆,我才离开了上海。第13章 联手杜月笙 “八·一三”上海战争爆发,我奉程潜的命令,作为参谋本部的高级参谋到达上海的时候,见到郑介民,我问:“我住在哪里呀?”郑介民对我说:“有个地方可以住,无线电学校现在搬到汉口去了,你就住到无线电学校去,这个学校在法租界,你就当个校长吧。” “学校都搬走了,还要校长干什么呢?” 他说:“看着房子,你就住在那里吧。” 我一到无线电学校的房子里去,从楼上下来一个人,我一看,是戴笠!他看到我,做出很奇怪的样子:“哎,我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介民要我来的。郑介民恐怕我没有地方住,要我住在这个地方来。” 戴笠说:“这是我的意思。我就住在楼上。” 我有些吃惊:“你也住在这里?” “是啊,我住在楼上。”他对我说:“这个无线电训练班已经停办搬到武汉去了,这里的房子保留着,我们在这里办公。楼下的房子给你。你在这里可以帮帮我。” 我说:“我天天要跑好几个司令部,又要到张治中那里,又要到顾祝同那里,在这里我不见得干得下来呀。” “你跑你的,剩下的时间帮帮我。实际上,就是守着房子,我们有地方住,有掩护,免得人家注意,办不好事。” 过了几天,戴笠看我跑各个高级司令部搜集战况,很忙碌,就说:“我看你工作很忙啊,你少一样东西。” “我少一样什么东西呀?” “你少部汽车。” 我说:“我没有那种想法呀,我可以两条腿跑,可以打黄包车,我并没有想要部汽车。” 他说:“这样多的事情都放到你一个人的身上,你没部汽车怎么行?” “我也不好再问程潜要汽车,是不是?我这个高级参谋的职务是他给的,我再跑到他那儿要汽车?不合适。” 戴笠说:“你问他要干什么呀,我送一部汽车给你吧。” “哦?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呀?” “我看你这个人很能干,在黄埔同学中,你和别人不同,难怪你在共产党里搞得那样高的地位。我有两部汽车,送一部给你。” 哎,我一看,戴笠待人很好啊。 戴笠的这部汽车给我了。我坐着汽车,在上海一天到晚到处跑。 一天,我在上海马路上遇见一个人,他突然拍拍我的肩膀,我一时想不起来这个戴近视眼镜的人是谁,他看我站在那里迟疑,就叫:“怎么,你不认识我啦?”“我是袁裕啊。我现在的名字叫袁国平。” 袁国平是新四军政治部主任,黄埔第四期的同学。 我也叫了起来:“啊,苞谷老(‘袁国平’的声音听起来像‘苞谷老’,我们喊他做‘苞谷老’)啊!” “你还记得我是苞谷老啊?”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呢!我们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 我们两个一下子又都叫了起来:“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袁国平说:“很难得遇到,我们找个地方谈谈话啊。”他又说:“哎,你怎么还不归队呀?” “归队?归什么队呀?” “你晓得不晓得周恩来在找你呀?是王明路线害了你们。” “周恩来到哪里找我?” “具体的地方我不了解,就晓得他在找你。你还不知道呀,周恩来知道你的情况了,在延安给你平反了。要你去归队。” 我说:“要我归队?这通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说:“送到四川。” “我已离开四川多年了,有通知我也收不到啊,已经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