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谨禀 评点:祖母的福分欠缺点 上年九月,四弟国潢、六弟国华从湖南来到北京,住在大哥家读书习字。就四、六两弟而言,六弟聪明些,且又出抚叔叔,估计叔叔亦出了一部分银钱,故六弟先纳资入监。 国子监是全国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学生可以参加顺天考试。正常的国子监生来源于各省学政的选拔推荐,他们大都具有秀才身份,也可以用钱买监生的资格,这就叫做纳资入监。国华不是秀才,但他又急于通过科举入仕,于是就走纳监一路。但此路亦未走通:顺天乡试告罢。曾氏已为祖父母请来四品诰封,十一月二十九是祖母八十大寿,为了让祖母的寿庆更风光体面,曾氏在七月初的家书中便开始和家人商议此事。 他原以为八月就可以领到诰封,拟请新放湖南的学政带到长沙,然后让父亲去长沙接,带到县城后,再叫九弟去县城接,赶到二十九日寿辰这天捧回家里。因为乡下人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故接诰封的种种细节安排,曾氏都在信里说得清清楚楚。 但八月没有领到诰封,要在十月中旬才可发下。本拟托丁艰的同乡官员带回,考虑到一是悲,一是喜,二者不宜混合,所以决定由四弟出京,专送诰封回家,而四弟并不情愿离京。为了让他心态平衡,也给他来一个纳资入监:用数十两银子买一颗监生顶子。于是四弟同意领命。 谁知,曾氏的祖母王老太太命中没有这个福分,早在九月,她便在湘乡老家寿终正寝了,不能亲眼看到孙子为她挣来的这份天大荣耀。那时通讯不发达,远在京城的曾氏兄弟此时都还不知道。国潢接到诰封即启程,十二月二十三赶到岳州,又恰遇洞庭湖刮大风,直到正月初才回到家,而老祖母此时已安葬入土近一月了。---------------致诸弟(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十二日)(1)--------------- 澄侯、子植、季洪三弟左右: 二月二十一日接到三弟正月初旬手书,具悉一切。澄侯以腊月二十三至岳州,余见罗芸皋已知之。后过湖又阻风,竟走七十余天始到。人事之难测如此!吾弟此后又添了阅历工夫矣。黎樾乔托带之件,当装车时,吾语弟曰:"此物在大箱旁边恐不妥,弟明日到店,须另安置善地。"不知弟犹记得我言否?出门人事事皆须细心。今既已弄坏,则亦不必过于着急。盖此事黎樾翁与弟当分任其咎。两人皆粗心,不得专责弟一人也。 祖大人之病久不见效,兄细思之,恐有火,不宜服热药,盖祖父体赋素强,丁酉之春以服补药之故,竟成大病。后泽六爷以凉药治好。此次每日能吃三中碗饭,则火未甚衰,恐医者不察,彼见小便太数,则以为火衰所致,概以热药投之,亦足误事。兄不明医理,又难遥度,而回忆丁酉年之往事,又闻陶云汀先生为补药所误之说,特书告家中。望与名医细商,不知有可服凉药之理否?兄自去年接祖母讣后,即日日思抽身南归。无如欲为归计,有三难焉:现在京寓欠账五百多金,欲归则无钱还账,而来往途费亦须四百金,甚难措办。一难也。不带家眷而归,则恐我在家或有事留住,不能遽还京师,是两头牵扯;如带家眷,则途费更多,家中又无房屋。二难也。我一人回家,轻身快马,不过半年可以还京。第开缺之后,明年恐尚不能补缺,又须在京闲住一年。三难也。 有此三难,是以踌躇不决。而梦寐之中,时时想念堂上老人,望诸弟将兄意详告祖父及父母。如堂上有望我回家之意,则弟书信与我,我概将家眷留在京师,我立即回家。如堂上老人全无望我归省之意,则我亦不敢轻举妄动。下次写信,务必详细书堂上各位老人之意。 祖母之葬事既已办得坚固,则不必说及他事。日前所开山向吉凶之说,亦未可尽信。山向之说,地理也;祖父有命而子孙从之,天理也。祖父之意已坚,而为子孙者乃拂违其意,而改卜他处,则祖父一怒,肝气必郁,病势必加,是已大逆天理;虽得吉地,犹将变凶,而况未必吉乎?自今以后不必再提改葬之说。或吉或凶,听天由命;即朱尧阶、易敬臣亦不必请他寻地(尧阶二人如看得有妥地,亦不妨买)。四弟则在家帮父亲、叔父管家事,时时不离祖父左右。九弟、季弟则专心读书。只要事事不违天理,则地理之说,可置之不论不议矣。 吾身之癣,春间又发,特不如去岁之甚。面上颈上则与弟出京时一样,未再发也。六弟近日颇发愤,早间亦能早起。纪泽《诗经》尚未读完,现系竹屋教,总多间断,将来必要请一最能专馆之人。 黎樾乔御史报满引见,回原衙门行走。黄正斋之长子于正月初间失去,至今尚未归来。邓星阶就正斋之馆,李希庵就杜兰溪之馆,系我所荐。同县刘九爷、罗邹二人及新科三人皆已到京,住新馆。江岷樵住张相公庙,去我家甚近。郭筠仙尚未到。袁漱六于正月二十四到京,现在家眷住北半截胡同。周荇农尚未到。杨春皆于正月二日生一子。刘药云移寓虎坊桥,其病已全好。赵崧原之妻于正月仙逝。舒伯鲁二月出都。我家碾儿胡同房东将归,三四月必须搬家。黄秋农之银已付来,加利息十两,兄意欲退还他。 九弟、季弟读书,开口便有自画之意。见得年纪已大,功名无成,遂有懒惰之意。此万万不可。兄之乡试座师徐晓?、许吉斋两先生,会试房师季仙九先生,皆系二十六七入泮,三十余岁中举,四十余岁入词林。诸弟但须日日用功,万不能作叹老嗟卑之想。譬如人欲之京师,一步不动而长吁短叹,但曰京师之远,岂我所能到乎?则旁观者必笑之矣。吾愿吾弟步步前行,日日不止,自有到期,不必计算远近而徒长吁短叹也。望澄侯时时将此譬喻说与子植、季洪听之,千万千万!无怠无怠! 九弟信言诸妯娌不甚相能,尤望诸弟修身型妻,力变此风。若非诸弟痛责己躬,则内之气象必不改,而乖戾之致咎不远矣。望诸弟熟读《训俗遗规》《教女遗规》,以责己躬,以教妻子。此事全赖澄弟为之表率,关系至大,千万千万!不胜嘱切之至!伏惟留心自反为幸。---------------致诸弟(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十二日)(2)--------------- 兄国藩手草 评点:回家有三难 曾氏自道光二十年进京做官,至今已整整七年,这封信里他第一次流露出想回家看看的心情。但有三个为难之处:一是缺路费;二是若带家眷,则既缺路费又无房屋住;三是担心开缺后难以很快补缺,故而犹豫不决,想听听家里的意见。 曾氏此刻很想回家,除开信中所说的因祖母去世,更添思亲之情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曾氏诗集中有一组写于这个时候的题名《失题四首》的七律。细读这组诗,约略可窥些许消息。"失题"即"无题",诗本是有题目的,但碍于种种原因,不便标出,李商隐的无题诗,便是这类诗的代表作。曾氏的这四首"失题",也有深意含焉。含的什么深意呢?我们且来读读诗中的个别句子:"往日心情随毂转,今来身世似舟虚。""海滨膏血深无极,帐下笙歌自莫哀。""投章欲问茫茫意,何处通天尚有台。""自古尘沙同浩劫,斯民涂炭岂前缘。""大厦正须梁栋拄,先生何事赋归田。""好栽修竹一千亩,更抵人间万户侯。" 这些句子里透露的是诗人对官场的心灰意冷,渴望远遁归隐的复杂心绪。按说曾氏的仕途正顺,是什么缘故让他心情颓唐如此呢?看来这不是因为个人的问题,而是对政局的忧虑。---------------禀祖父(道光二十七年六月十七日)(1)--------------- 孙国藩跪禀祖父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十五日接家中第九号信,系四月初三日四弟在县城发者。知祖父身体康强,服刘三爷之药,旧恙已经全愈,孙等不胜欣喜。前五月底,孙发第五号信,言大考蒙恩记名赏缎事,想家中已收到。 六月初二,孙荷蒙皇上破格天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由从四品骤升二品,超越四级,迁擢不次,惶悚实深。初六日考试教习,孙又蒙天恩派为阅卷大臣。初六日入闱,初七日王大臣点名。士子入闱者,进士、举人共三百八十余名,贡生入闱者一百七十余名。初八早发题纸,十一日发榜,十三日复试,十四日复命。初三日谢恩及十四复命,两次召见,奏对尚无愆误,教习取中额数共一百二十一名,湖南得取十一人,另有全单。 十七日冯树堂回南,孙寄回红顶二个、二品补服三付及他物,另有单。大约八月初旬可到省,存陈季牧家中。望大人于中秋前后专人至省来接,命九弟写信与季牧可也。 孙等身体平安,癣疾已将全好,头上竟看不见。孙妇及曾孙男女皆好。余俟续具。 孙谨禀 评点:连升四级 这大概是曾氏进京来怀着最大喜悦之情所写的一封家书。 半个月前,曾氏由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连跳跃四级,升为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人们看舞台上的戏剧,对于连升三级已是艳羡不已,认为那是十分难逢难遇的好运气。不料,我们所评点的这位主人公,居然在一百五十年前,以入仕不过十年的三十七岁年纪便获得了这份殊遇,岂不令读者羡慕得眼热! 笔者的第一个感觉是,此公真正的运气好!须知就在所评点的上封信里,即升官前的三个多月,他还在与家人商议开缺回籍侍亲的事!假若那时他银钱充足,无后顾之忧,此刻说不定正携妇将雏行走在湖广官马大道上;倘若那时家中思儿孙情切,要他立即回家,此刻说不定正在禾坪上与父祖絮谈往事旧情。总之,都不可能有这等罕见的圣眷降临。对于京官而言,从二品是一个大槛,过了这道槛才算高级官员,即大臣。许许多多的京官一辈子都过不了这道槛。像曾氏这种出身农家、无任何依傍的人,即便到了花甲之年,能靠着小心谨慎、勤勉尽职而升到从二品,也算是祖宗保佑官运亨通了。那么,此公究竟是靠着什么才能有如此洪福呢?除开运气外,还有别的缘故吗?若能细细地考查清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这并非是为渴望升官的人提供诀窍,实在地说,是对中国传统官场文化的探索。 可惜的是,现存的史料无法让我们过细考查,留在野史上的一则轶闻,更类似小说家的想象。 野史说,有一天,朝廷降旨,命曾氏次日中午在养性殿等候召见。第二天上午,曾氏在养性殿端坐一个多时辰,不见有人来招呼。正在纳闷时,走来一个内官告诉他,明天上午在养心殿召见。曾氏对此事颇觉奇怪,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便去请教他的座师、大学士穆彰阿。穆彰阿说,这种事过去从未有过,或许有别的用意在其间。穆彰阿思索良久后,终于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当即封了三百两银子,叫人立刻送到养性殿管殿太监的手里,请这个太监将殿内四壁所悬挂的字画全部抄录下来,并赶紧送到穆府。傍晚时分,抄录件送到。穆彰阿对一直待在府中的门生说:养性殿是收藏字画的宫殿,从来不是皇上召见臣工之处。皇上叫你在那里等候,很可能是在考你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你连夜把这些东西背熟,或许明天会起作用。第二天皇上召见曾氏时,果然问起昨日在养性殿里见到的字画情况。曾氏因已背熟,故应答如流。皇上对他的观察力、记忆力甚为满意,决定越级提拔,予以重用。 曾氏这次大考,名列二等第四名,并不优异,却能得此不次之擢,人们相信必定背后有非常缘故,因而野史上的这则轶闻广为流传,但可信度似乎不大。依笔者浅见,穆彰阿、倭仁、唐鉴等人的推毂、严格修身带来的清望、诗文创作上的成就以及因热心公益而酿造的好口碑等等,种种有形无形的汇合,造成了一个德才兼备的年轻词臣的形象,终于引起了中枢的注意而入选高层。曾氏第二天给诸弟的信里说,湖南三十七岁便官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我们知道,在以后的五十多年里,也再未有过第二人。因此,曾氏便成了有清一代湘省空前绝后的连升四级者。从全国来看,近年来中进士十年而得内阁学士者,连曾氏在内,也仅只三人。可见曾氏官运之好,的确非比一般。---------------禀祖父(道光二十七年六月十七日)(2)--------------- 俗说话:"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其实做官也是这样。按照当时的规矩,一个士人经过府试、乡试、会试后中进士点翰林,通常都是二十好几、接近三十岁的人了。若一个品级一个品级地爬,九品十八级,即便一辈子不折腾、顺顺溜溜地往上升,也得三十多年。待做到二品以上的大员时,早已是两鬓如雪、步履龙钟、反应迟钝了,他还能够办大事吗?古往今来,凡在官场上有所作为者,都一定有过一两次跳跃腾升的经历,即"夜草""横财",才使得他在年富力强的中年时期便能居高位握重权,以获从容展布之机。试想,曾氏若没有这次的连升四级,待到五年后的时机到来之时,他一个小小的中级官员,能有号召三湘官商士绅的能力吗?又何来日后的盛大局面?---------------禀父母(道光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七日)(1)---------------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礼次: 十八日发第八号信,言升官事,欲萧辛五先生专人送回,计七月中旬可以到家。昨又接四弟六月初一日所发之信,借悉一切。于祖父大人之病略不言及,惟言至刘家更补药方,可以长服者,则病已尽除矣。游子闻之,不胜欣幸之至。 男升官后,应酬较繁,用费较广,而俸入亦较多,可以应用,不至窘迫。昨派教习总裁,门生来见者多,共收贽敬二百余金,而南省同乡均未受,不在此数。 前陈岱云托郭筠仙说媒,欲男以二女儿配伊次子。男比写信告禀,求堂上决可否。昨四弟信来,言堂上皆许可。男将于秋间择期订盟。前信又言以大女儿许袁漱六之长子,是男等先与袁家说及。漱六尚有品学,其子亦聪明伶俐。与之结姻,谅无不可,亦求堂上大人示知。 藩男癣疾将近全愈,尚略有形影,而日见日好。华男身体甚壮健,余大小男女俱平安,堂上不必挂念。余俟另禀。 男百拜呈 评点:曾府的五个千金 这封信里谈到两个女儿字人的事。我们趁着评点此信的机会,来说说曾氏的女儿们。曾氏以知人著称。的确,他从市井细微中识拔了数以千百计的人才,他的幕府在当时有天下人才渊薮之誉。然而遗憾的是,他在择婿一事上失误不少。或许这正应了他一贯信奉的盈虚消息之理: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强,必有所弱。 曾氏有五个女儿,长女纪静,许配的是湖南湘潭籍翰林袁芳瑛(号漱六)的儿子袁秉桢。不料此子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花花公子。读书不成尚在其次,他居然敢于娶妻之前先买妾,置曾府的脸面于不顾。懦弱的纪静竟然在夫家备受冷落,多次回娘家诉苦,并表示不愿回夫家。为了劝说女婿,曾氏后来接袁秉桢来江宁城住督署。袁秉桢恶习并不改,他经常在外宿娼嫖妓,半夜三更醉醺醺地回衙门。又私取公款,不敬岳父。曾氏终于对这个女婿完全失望了,将他赶出衙门,从此不再认他。 曾氏不认女婿,却一定要女儿认丈夫、守妇道,不让纪静住娘家,要她跟着丈夫回湘潭。同治九年,纪静在痛苦中去世,年仅二十九岁。侯门之女的如此下场,令人可悲可叹。 二女纪耀的夫婿就是陈岱云的次子陈远济,前面的评点中已提到过。陈家祖籍湖南茶陵,寓居长沙,其兄陈季云与曾氏一家很熟,他们家几乎成为北京与湘乡之间的中转站。曾氏从北京托人带钱物、信件等,常常先带到陈家,然后曾家人再到长沙陈宅取。湘乡的东西进京,也常走这条路线。陈岱云死时,陈远济不到十岁。远济满月丧母,童年丧父,身世可谓不幸,但或许正因为这层缘故,他反倒没有官家子弟的坏习气。不过,陈性格亦不好。据曾氏小女所著《崇德老人自订年谱》上说:"仲姊之嫁后生涯,有非人所堪者,而委曲顺从卒无怨色。"三十多岁时,两夫妻由哥哥曾纪泽带着出洋,远赴西欧。谁料三年后纪耀竟然病逝法国,年仅三十九岁,终生未育。 三女纪琛,嫁的是罗泽南的次子罗兆升。罗泽南死时,罗兆升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系妾所出,其生母视之如命,娇生惯养,养成了一个无任何才能只会吃喝玩乐的少爷。据《崇德老人自订年谱》中所载,纪琛的这个婆母性格悍厉,媳妇畏惮她。同治四年,纪琛夫妻同住江宁督署,因曾氏将北上与捻军作战,衙门亦腾出来让新任江督住,故眷属都得回湖南。临分别时,纪琛悲恋不已,舍不得离开母亲和妹妹,因为她不得不和恶婆母相处了。真是祸不单行,她的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儿子又被炮声惊吓而死,从此婆媳关系更差。她后来只生过一女,再未生子。罗兆升接连讨了两个小老婆,夫妻关系亦不和谐。光绪十四年罗兆升病逝时,纪琛仅只四十四岁,晚境冷落。 崇德老人曾纪芬四女纪纯的丈夫是郭嵩焘的长子依永。郭依永聪慧能文,但身体差,二十一岁便去世,留下纪纯母子孤儿寡母的,又与郭嵩焘的继室不相融洽。《崇德老人自订年谱》中说:"纪纯日食至粗之米,惟以菜菔为肴,月费一缗亦吝而不与。其境遇艰苦可知矣。"纪纯死于光绪七年,年仅三十五岁。---------------禀父母(道光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七日)(2)--------------- 曾氏的第五女,幼殇。第六女名纪芬,晚年号崇德老人。曾氏六个女儿,惟此女命好。她的丈夫聂缉,为湖南衡山人,其父以翰林分发广西做知县,官运不太好,止于知府。聂缉则做过江苏、安徽、浙江巡抚。晚年又在上海开办恒丰纱厂,为中国近代一著名实业家。纪芬二十四岁出嫁,生七子五女(其中一子三女早夭),寿过九十,五世同堂。 曾氏五个成年的女儿,有四个出嫁后都不幸福,不幸福的主要原因是丈夫不理想:两个花花公子,一个脾气不好,一个身体孱弱早逝。一向善于识人的曾氏反而不善识婿,这是什么原因?原因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曾氏选的是亲家,而不是女婿。曾氏女儿的婚事,都是父母或祖父母定的。那时女婿本人很小,无法识别,识别的对象便只有其父了。说起五个亲家来,个个都不错:四个翰林,一个名学者,且都是湖南人,知根知底。曾氏相信遗传和家教的力量,以为儿子肖父,长大后一定会不错。殊不知,遗传只是相对的,变异才是绝对的;父亲尽管不错,但家教和家风却不一定都好,况且家庭的影响力也不如社会的影响力大,故而失误。 其二,一旦定亲,便不能改悔。这种传统的习俗害了曾氏及其女儿。比如袁秉桢,未娶妻先买妾,如此荒唐之人,岂能再将女儿给他?以现在的观念来看,此事很好处理,断了就是;但在当时,却不能这样处置。又如郭依永,二十一岁便死了,估计是结婚时便已重病在身,本应推迟婚期,或干脆废除婚约,但当时也不能这样做。 第三点是不能改嫁。纪纯当丈夫死时才二十四岁,完全可以再嫁人,重新规划一生。纪琛当丈夫死时只四十四岁,也可再婚。但当时因婆家和娘家的声望,她们都不能这样做。 所以,客观地说,是"父母之命"、"幼小定亲"及"从一而终"的旧习俗害了曾氏和他的几个女儿,倒不是曾氏本人的眼光出了问题。 曾纪芬家书手迹****************第六部分*************** 十月十二日接到九月初六澄弟在县学宪行台所发信,十五日又接二十三日在省城曾子庙所发信。其八月在省各信,已于前月收到,前次信已提及矣。惟九月一日托树堂代寄一信,今尚未到。京寓大小平安。余之癣疾近日已全好,百分中不过一二分未复元,皆生首乌之功也。六弟近日体亦好。内人怀喜,大约明年正月分娩。甲三兄妹皆好。甲三读至《滕文公上》,大女读至《颜渊第十二》。---------------致诸弟(道光二十七年十月十五日)--------------- 澄侯、沅甫、季洪三弟足下: 十月十二日接到九月初六澄弟在县学宪行台所发信,十五日又接二十三日在省城曾子庙所发信。其八月在省各信,已于前月收到,前次信已提及矣。惟九月一日托树堂代寄一信,今尚未到。京寓大小平安。余之癣疾近日已全好,百分中不过一二分未复元,皆生首乌之功也。六弟近日体亦好。内人怀喜,大约明年正月分娩。甲三兄妹皆好。甲三读至《滕文公上》,大女读至《颜渊第十二》。 余蒙皇上天恩,得派武会试正总裁,又派武殿试读卷大臣。会试于十三日入闱,十七发榜,复命后始归。殿试三十日入内阁,初四发榜始归,共中额六十四人。殿试读卷,不过阅其默写武经。其弓矢技勇,皆皇上亲自阅看。初二日,皇上在紫光阁阅马步箭。初三日,皇上在景运门外箭亭内看弓刀石,读卷大臣及兵部堂官两日皆在御前侍班。湖南新进士谌琼林以石力不符,罚停殿试一科。今年但有状元、榜眼而无探花,仰见皇上慎重科名之意。 同乡诸公并皆如常。黄恕皆喉痛,病势甚重。郑小山随大钦差至河南办赈济。近日河南大旱,山东盗贼蜂起,行旅为之不安。 十月九日父亲大人寿辰,余因家中有祖母之制,故未宴客,早晚皆仅一席。凌荻舟现就园子一馆,其回城内则寓余处。宋芗宾在余家教书,亦甚相得。余不尽书。 兄国藩手草 评点:武科考试 做了二品大员的曾氏,受朝廷派遣做的第一桩大事,便是十月间的充任武会试正总裁,兼殿试读卷大臣。趁着这个机会,让我们来说说清代的武科考试。 武科亦有三个阶梯,即县、省、中央。与文科不同的是,武科有内场、外场两种考试。内场在屋子里考文化,系默写武经。武经为《孙子》《吴子》《司马法》《尉缭子》《李靖问对》《黄石公三略》《姜太公六韬》七书。外场有二场:头场马射,二场步射,加刀石。一样的也是三年一次考试。乡试中举后,进京参加中央的会试。会试落第者,可赴兵部拣选:一二等以营千总用,三等以卫千总用;也可到本省各军营效力。 会试之后再复试,复试之后再殿试,殿试之后定三甲。一甲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赐武进士及第;二甲若干名,赐武进士出身;三甲若干名,赐同武进士出身。这些都与文科同。武进士一部分充当侍卫,一部分充当营守备、兵部提塘及差官等。 武殿试以外试为主,皇上亲临考场,观看骑射刀石等。内试不过从武经七书中任选一书,默写百余字而已。 曾氏办事一向认真,对钦派的武会试正总裁和读卷大臣十分看重,认为这同样是在为国抡材。现存曾氏诗集中有一首《武会试闱中作》可资证明: "禁闱莲漏已宵深,凉月窥人肯一临。此地频来从案牍,吾生何日得山林?貔貅雾隐三更肃,河汉天高万籁沉。火冷灯青无个事,可怜闲杀爱才心。"---------------禀父母(道光二十七年十二月初六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十二月初五接到家中十一月初旬所发家信,具悉一切。男等在京身体平安。男癣疾已全愈,六弟体气如常。纪泽兄妹五人皆好。男妇怀喜平安,不服药。 同乡各家亦皆无恙。陈本七先生来京,男自有处置之法,大人尽可放心,大约款待从厚,而打发从薄。男光景颇窘,渠来亦必自悔。 九弟信言母亲常睡不着。男妇亦患此病,用熟地、当归蒸母(又鸟)食之,大有效验。九弟可常办与母亲吃。乡间(又鸟)肉、猪肉最为养人,若常用黄芪、当归等类蒸之,略带药性而无药气,堂上五位大人食之,甚有益也,望诸弟时时留心办之。 老秧田背后三角丘是竹山湾至我家大路,男曾对四弟言及,要将路改于下,在檀山嘴那边架一小桥,由豆土排上横穿过来。其三角丘则多栽竹树,上接新塘大枫树,下接檀山嘴大藤包里,甚为完紧,我家之气更聚。望堂上大人细思。如以为可,求叔父于明春栽竹种树;如不可,叔父写信示知为幸。 男等于二十日期服已满,敬谨祭告。二十九日又祭告一次。余俟续具。 评点:失眠药方与招运良法 在这封信里曾氏介绍了一个治失眠症的药方:熟地、当归蒸母(又鸟)。曾氏说他的夫人食用后大有效验,并要其弟常办与母亲吃。读者中若有失眠者,不妨试试。从信中看来,此药方大约对女性更合适。 他还介绍了一种可以为家中招来运气的方法,即多栽竹种树。曾氏求叔父明年春天多栽种,家中气运将更加集聚。曾氏爱树尤爱竹,忠实继承了中国文人的传统。当时朝廷有个兵部侍郎名叫戴熙(号醇士),浙江杭州人。此人是个有名的业余画家,尤擅长画竹。因为此,曾氏与他过从甚密,诗集中多次出现此人的名字。从这些诗作中可知戴侍郎曾为曾氏画过竹,又应曾氏之请为冯树堂画过竹。曾氏还为戴侍郎的竹画题过诗,其中有一首《题谷图》,题的便是戴熙的竹画。笔者以为这首古风,是曾氏诗集中的上品,不妨全录于此,与读者诸君共赏: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屋修竹一万竿。 春雨晨锄玉版,秋风夜馆鸣琅。 自来京华昵车马,满腔俗恶不可删。 洞庭天地一大物,一从北渡遂不还。 苦忆故乡好林壑,梦想此君无由攀。 嗟君与我同里社,误脱野服充朝班。 一别谢猿鹤,十年台省翔鸾。 鱼须文笏岂不好,却思乡井长三叹。 钱塘画师天所纵,手割湘云落此间。 风枝雨叶战寒碧,明窗大几生虚澜。 簿书尘埃不称意,得此亦足镌疏顽。 还君此画与君约,一月更借十回看。---------------禀父母(道光二十八年四月十四日)(1)---------------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礼安: 曾纪鸿(1848-1881) 三月二十日,男发第五号家信。内言及长孙纪泽与桂阳州李家定亲之事,不审已收到否?男等身体平安。次孙于二十四日满月,送礼者共十余家。是日未请客,陆续请酒酬谢。男妇生产之后,体气甚好,所雇乳母最为壮健。华男在黄正斋家馆,诸凡如恒。 祖大人之病未知近日如何?两次折弁皆无来信,心甚焦急。兹寄回辽东人参五枝,重一两五钱。在京每两价银二十四两,至南中则大贵矣。大约高丽参宜用三钱者,用辽参则减为一钱;若用之太少,则亦不能见功。祖父年高气衰,服之想必有效。男前有信托江岷樵买全虎骨,不知已办到否?闻之医云,老年偏瘫之症,病右者,以虎骨之右半体熬胶医之;病左者,以虎骨之左半体熬胶医之,可奏奇效。此方虽好,不知祖大人体气相宜否?当与刘三爷商之。若辽参则醇正温和,万无流弊。 次孙体气甚壮,郭雨三(沛霖)欲妻之以女。雨三戊戌同年,癸卯大考二等第三,升右赞善。其兄用宾,壬辰翰林,现任山西蒲州府知府。其家教勤俭可风。其次女去年所生,长次孙一岁。与之结婚,男甚愿之,不审堂上大人以为何如?下次信来,伏祈示知。 又寄回再造丸二颗,系山东杜家所制者。杜家为天下第一有福之家,广积阴德。此药最为贵重,有人参、鹿茸、蕲蛇等药在内,服之一无流弊,杜氏原单附呈,求照方用之。 欧阳沧溟先生谋衡阳书院一席,男求季仙九先生写信与伍府尊,求家中即遣人送至岳家为要。同乡周华甫(扬之)、李梅生(杭)皆于三月仙逝,余俱如故。男等在京,一切自知谨慎,伏乞堂上大人放心。 男谨禀 评点:接续家风的大功臣 郭筠欧阳夫人在本年二月二十四日为曾氏生下次子,取名纪鸿,字栗。曾氏长子早夭,次子纪泽此时已十岁。十年之间,欧阳夫人连生四女,他们无疑在盼望再生一个儿子。这次如愿以偿,自然欣喜异常。信中说"次孙于二十四日满月,送礼者共十余家","所雇乳母最为壮健"。在过去的四个女儿出生后的家书中,我们未见过这样的句子,可知曾氏夫妇及亲戚朋友对纪鸿的降生看得之重。 郭筠(1847-1916) 纪鸿的确于曾家功劳甚大。现在我们知道,曾氏一脉之所以能传到今天,子孙不断,靠的便是他。纪泽虽生了三个儿子,但其中两个早夭,只有广銮长大成人,后来继承了祖父传下的侯爵。但广銮并无儿子,过继纪鸿第四子广铨的儿子昭揆为嗣。可见,现今凡曾氏后裔者,全出自纪鸿一房。 曾纪鸿生有四子一女,其后代多有人才,但他本人三十三岁便去世了。将家庭支撑起来,并给予子孙以良好教育的,则是他的夫人郭氏。 郭氏名筠字诵芬。其父即信中所说的郭沛霖,字雨三,乃曾氏的同年,湖北蕲水人,后来在江苏淮扬道上死于兵乱,时郭氏尚未出嫁。郭氏同治四年与纪鸿成亲,在公公的指导下,读完了《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因此而培植了较好的文化素养。 曾纪鸿去世时,郭氏才三十四岁,长子广钧十五岁,其他子女都在幼年,全赖她一手培养成人。关于郭氏的点滴记载,见于她的孙女曾宝荪写的回忆录中。我们从这本书上摘抄几段让大家看看: "关于我的祖母,我要多说明些,因为没有祖母,我们孙辈的教育便会毫无成就。" "宅北的书楼叫芳记书楼,此乃祖父母的藏书楼。我祖父喜研天文、算学、英文、星卜等书,我祖母却喜欢看医相等书,另外小说也不少。" "我祖母是一个最公平的老人,她带了她每个儿子的最长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归她教养。我是大房的长女,大姐是二房的长女,二弟是五房的长子,三弟是七房的长子,恰好两个孙男两个孙女。我祖母的教育宗旨也很特别,她不赞成八股文章,也不愿两孙去考秀才,但她要我们学外国文学……每日亦要看报、点报--那时报上文章都是文言,也都不断句的,要小孩用朱笔点报,可以晓得他们看得通或看不通。我和大姐并未习女红烹饪,却要画画、读诗、学做诗。"---------------禀父母(道光二十八年四月十四日)(2)--------------- 这本书里还说了这样一件事:戊戌变法那一年,郭氏与儿孙们住在北京。谭嗣同等人被杀的当天,郭氏立即打发她的一个儿子去湖广会馆,将门房的来客登记簿烧掉。几天后,曾国荃的一个孙子服毒自杀。原来,郭氏早就知道曾家有人与维新派联系密切,烧去登记簿乃是为了防止官府日后凭此株连。 曾纪鸿致郭夫人信手迹---------------禀叔父母(道光二十八年七月二十日)(1)--------------- 侄国藩谨禀叔父母大人礼安: 六月十七发第九号信,七月初三发第十号信,想次第收到。十七日接家信二件,内父亲一谕、四弟一书、九弟、季弟在省各一书、欧阳牧云一书,得悉一切。 祖大人之病不得少减,日夜劳父亲、叔父辛苦服事,而侄远离膝下,竟不得效丝毫之力,中夜思维,刻不能安。江岷樵有信来,言渠已买得虎骨,七月当亲送我家,以之熬膏,可医痿痹云云。不知果送来否?闻叔父去年起公屋,劳心劳力,备极经营。外面极堂皇,工作极坚固,费钱不过百千,而见者拟为三百千规模。焦劳太过,后至吐血。旋又以祖父复病,勤劬弥甚。而父亲亦于奉事祖父之余操理家政,刻不少休。 侄窃伏思父亲、叔父二大人年寿日高,精力日迈,正宜保养神气,稍稍休息,家中琐细事务,可命四弟管理。至服事祖父,凡劳心细察之事,则父亲、叔父躬任之;凡劳力粗重之事,则另添一雇工,一人不够则雇二人(雇工不要做他事,专在祖大人身边,其人要小心秀气)。侄近年以来精力日差,偶用心略甚,癣疾即发,夜坐略久,次日即昏倦。是以力加保养,不甚用功。以求无病无痛,上慰堂上之远怀。外间求做文、求写字者,求批改诗文者,往往历久而莫偿宿诺,是以时时抱疚,日日无心安神恬之时。前四弟在京能为我料理一切琐事,六弟则毫不能管。故四弟归去之后,侄于外间之回信、家乡应留心之事,不免疏忽废弛。侄等近日身体平安,合室大小皆顺。六弟在京,侄苦劝其南归。一则免告回避;二则尽仰事俯畜之职;三则六弟两年未作文,必在家中父亲、叔父严责方可用功。乡试渠不肯归,侄亦无如之何。 叔父去年四十晋一,侄谨备袍套一付。叔母今年四十大寿,侄谨备棉外套一件。皆交曹西垣带回,服阕后即可着。母亲外褂并汉绿布夹袄亦一同付回。 闻母亲近思用一丫环,此亦易办,在省城买不过三四十千;若有湖北逃荒者来乡(今年湖北大水奇灾),则更为便益。望叔父命四弟留心速买,以供母亲、叔母之使令。其价,侄即寄回。侄今年光景之窘较甚于往年,然东支西扯尚可敷演。若明年能得外差或升侍郎,便可弥缝家中。今年季弟喜事不知不窘迫否?侄于八月接到俸银,即当寄五十金回,即去年每岁百金之说也。在京一切张罗,侄自有调停,毫不费力,堂上大人不必挂念。 侄谨禀 评点:道光末年的物价 读这封信,给笔者一个很强的感觉是,曾氏属于身体病弱者一类。此时曾氏尚只三十八岁,从今天的眼光看,刚刚告别青年进入中年,正是血气旺盛、精力充沛的时候,但他却"精力日差","夜坐略久,次日即昏倦"。曾氏三十岁时生肺病,几于不救。三十六岁那年,肺病又发了一次,为养病,他在城南报国寺住了两个多月。在此之前,又患癣疾。看来,曾氏在信中所说的是实话,并非无病呻吟。但就是这样一个病号,四五年后居然干起了一番绝大事业,除文治武功外,身后还为世人留下一部千余万字的文集。此事令人深思。至少笔者从中想到如下几点:第一,事业可以振奋人的精神,调动人的潜力,激励人的各种才干超常发挥。第二,即便身体虚弱,也不应颓丧失志。曾氏这种人固然少有,但他做的事业也少有,世人若能做得到他的十分之一,亦了不起。他一个病弱之躯能做到十,我们做到一,总是可以的吧! 这封信说到在省城长沙买一个丫环价为三四十千,若买逃荒女更便宜。我们便来顺便谈点当时的物价情况。当时钱与银的兑换比例是大约一千三百文钱换一两银子(见前选家书)。由此知三十两银子可买一个丫环。曾氏年谱中记载,曾氏借钱三十二千,作为进京的路费,抵京时仅剩三千,可知二十二两多银子能供一举人近两个月的食宿车马费。 另京中官员看病,每次需给医生的车马费一千二百文(见前选家书)。湖南乡下每石谷值钱一千文(见前选家书)。一石为一百二十斤,医生出诊一次光车马费便可买一百四十多斤谷,可见医生收入不低。曾氏六弟在京城做塾师,月薪银五两,约合六千五百文,相当于一个医生的五次车马费,看来塾师不如医生,但每个月可买六石半谷,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禀叔父母(道光二十八年七月二十日)(2)--------------- 又,道光二十四年家信中说"男自七月起,寓中已养车马,每年须费百金"。包括车夫及骡马在内,一年需要一百两银子,可知养车马,是一项奢侈开支,类似于今天的私人轿车。 曾氏升二品后,年俸银三百,饭银一百,共四百(见《曾国藩全集》道光二十七年六月家书),平均每月三十三两多银子,约为六个半塾师的收入。他决定每年寄一百两银子给家里。用这笔银子家中可买谷一百三十石,若光吃饭的话,一个人一年约需三石谷,一百两银子可养活四十多人;若买丫环,可买三个多。这样算起来,可知当时谷不值钱,农人苦;丫环更不值钱,穷人家的女孩子尤其苦。---------------致诸弟(道光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十日)(1)---------------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左右: 十一月十四发第十四号家信,不知收到否?十二月初九接到家中十月十二一信(内有酒药)、十一月初一日一信、初十日一信,具悉一切。 家中改屋,有与我意见相同之处。我于前次信内曾将全屋画图寄归,想已收到。家中既已改妥,则不必依我之图矣。但三角丘之路必须改于檀山嘴下,而于三角丘密种竹木。此我画图之要嘱,望诸弟禀告堂上,急急行之。家中改房,亦有不与我合意者,已成则不必再改。但六弟房改在炉子内,此系内外往来之屋,欲其通气,不欲其塞,余意以为必不可,不若以长横屋上半节间断作房为妥(连间两隔。下半节作横屋客坐,中间一节作过道,上半节作房)。内茅房在石柱屋后,亦嫌太远,不如于季洪房外高郌打进去七八尺(即旧茅房沟对过之郌,若打进丈余,则与上首栗树处同宽),既可起茅房、澡堂,而后边地面宽宏,家有喜事,碗盏、菜货亦有地安置,不至局促,不知可否? 家中丽参已完,明春得便即寄。彭十九之寿屏,亦准明春寄到。此间事务甚多,我又多病,是以迟迟。 澄弟办贼,甚快人心。然必使其亲房人等知我家是图地方安静,不是为一家逞势张威,庶人人畏我之威,而不恨我之太恶。贼既办后,不特面上不可露得意之声色,即心中亦必存一番哀矜的意思。诸弟人人当留心也。 罗芸皋坐东皋,求我援引,此刻想已无及矣(我想写一信与师令及伍府尊,此次又赶不及)。且如何援引之法,须写信告我。渠前年存银二十二两在我处,昨托张楠皆带交还渠。张言途中要借用,我已答应,嘱渠到家即办交邵阳彭筱房转寄芸皋,并作书告筱房矣,明春可问芸皋看收到否?征一表叔在我家教读甚好,此次未写信请安,诸弟为我转达。张豆付(和尚之称如此)写信寄南,殊为可恶!我付之不理,若并未接到此信者然,渠亦无如之何。 同乡周荇农家之鲍石卿前与六弟交游,近因在妓家饮酒(十一月初六日荇农之母生日,席散鲍即出游),提督府捉去交刑部革去供事。而荇农、荻舟尚游荡不畏法,真可怪也! 余近日常有目疾,余俱康泰。内人及二儿四女皆平安,小儿甚胖大。西席庞公拟十一回家,正月半来,将请李笔峰代馆。宋芗宾在道上仆跌断腿(宋有与六弟信),五十余天始抵樊城,大可悯也。余不一一。 国藩手草 评点:京师官员吃花酒 家中改屋,远在京城做官的曾氏很重视:既在事前寄改屋图纸至家,又在此信中一再提到种竹及对六弟房的意见,连茅房起在何处,都指出了具体的地方。想必今天任何一个在外地做事的兄长,都不可能对自己的农家老屋的改造,投入如此大的关注。这是不是说现在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一个像曾氏这样细心负责的兄长了?不是的。此中的关键在于,人们的习俗和观念有了大的变化。那个时候,老家就是人的根,不管你在外面做多久多大的官,到老了,都得回到老家来,这就叫做叶落归根。此外,宦海多险,说不定哪天被人一纸弹劾,削职回籍,也得回老家。还有,父母死了,要守制三年,那是一定要回老家的。回老家得住屋,故家中改屋,四千里外的朝廷大员予以真切的关注,便不奇怪。 所谓办贼,便是维护乡里四邻的社会治安,打击的主要对象为抢劫偷盗之人。在前选家书评点中,我们曾经分析过曾氏的戚族十年来衰败不少。这说明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即十年来由于各种原因的综合,中国南方农村经济凋敝,造成的结果是小康之家破落,原本贫穷之家更难以度日。他们如何生存呢?通常是弱者外出乞讨,强者铤而走险。"贼"之多,其源在此。 维护邻里的事,常常由当地的富户绅家出面组织。在曾氏的家乡荷叶一带,无疑曾家是首户,曾家的实际当家人是四爷澄侯。这位四爷是个读书不成、却热心出风头的人,做办贼的头领自然合他的心意。熟谙乡村情形的曾氏知道,这"办贼"一事中间名堂甚多,故曾氏告诫他:"不特面上不可露得意之声色,即心中亦必存一番哀矜的意思。"严格地说起来,这实在有点虚伪:既然"哀矜",又何必去"办"?这中间有很复杂的因素在内,一两句话是说不明白的。大约曾氏深知其弟,要制止他完全不参与也做不到,故姑且劝他减杀一点表面上的得色,以求不太招人嫉恨。六月份的家信中劝四弟"不贪财,不失信,不自是"三条,也是有意敲敲他近来有点热昏的头。---------------致诸弟(道光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十日)(2)--------------- 关于京官在妓院吃花酒被抓的事,曾氏在本年十一月家书中也提到过,说近日一刑部主事、一户部主事、一广西提塘,因此被提督府锁拿交刑部治罪。这次又提到一个名叫鲍石卿的供事被捉去。于此可知,尽管京师妓院林立,八大胡同更是艳帜高张,但在表面上,朝廷的官员是不能与妓院打交道的,犯禁则要被捉拿法办。不过,京官逛窑子,在当时普遍得很,这次之所以接连捉人,大概正是"严打"时期。但即便如此,"荇农、荻舟尚游荡不畏法"。这说明还有不少人并不在意,他们自有逃避的办法。 黄?《花随人圣庵摭忆》里就记载了一个这方面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一位就是这封信中所说的荇农,另一位更为有名,即所谓"中兴四大名臣"之一的胡林翼。这两个人都是湖南人,一个籍贯善化,一个籍贯益阳,那时都同在翰林院做翰林,又都爱好冶游,于是常常结伴去逛妓院。一次,二人同在一个妓院里,正在兴头时,忽闻步军衙门的人进来抓嫖客中的官员。荇农机灵,见情形危急,便扔掉胡林翼逃到厨房里,穿上厨子的衣服,从后门逃走了。胡林翼则被当场抓住,押到步军衙门后,他为自己编造了假姓名假职业,又掏出五十两银子来做贿赂,才免去革职之祸。但胡林翼恨荇农临危弃友,不够哥们,从此与他绝交,甚至后来做了带兵统领,也不招纳善化籍的兵勇。荇农因自己的一次逃跑,给胡林翼终生造成凡善化人皆临危弃友的成见。---------------禀父母(道光二十九年二月初六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正月十一日,男发第一号家信,并寄呈京报,想已收到。 二十二日男蒙皇上天恩,升授礼部侍郎。次日具折谢恩,蒙召对,诲谕谆切。二十五日午刻上任,属员共百余人,同县黄正斋亦在内。从前阁学虽兼部堂衔,实与部务毫不相干。今既为部堂,则事务较繁,每日须至署办事。八日一至圆明园奏事,谓之该班。间有急事,不待八日而即陈奏者,谓之加班。除衙门官事之外,又有应酬私事,日内甚忙冗,几于刻无暇晷,幸身体平安,合家大小如常。 纪泽读书已至《酒诰》,每日讲《纲鉴》一页,颇能记忆。次孙体甚肥胖。同乡诸人并皆如旧。余详与诸弟信中。 男谨禀 评点:升授礼部侍郎 道光二十九年正月,曾氏升授礼部侍郎。道光二十七年六月,曾氏升的官职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套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他是侍郎级内阁学士。此刻授礼部侍郎,便是真正的侍郎了。两者是大不相同的。对于曾氏个人来说,意味着闲官时代已经结束,开始进入握有实权的大臣时代了。清朝办实事的中央机构乃六部,即吏、户、礼、兵、刑、工部。部的最高长官为尚书,满、汉各一,次为侍郎,满、汉各二。就其职分来说,曾氏的官位只相当于今天的副部长,但就其社会地位来说,要比今天的副部长高得多。侍郎的品衔为正二品,比巡抚(即今天的省长)高一级,与总督(类似于三四十年前的大区书记)同级。 吏部掌全国文官品秩、诠叙、课考、黜陟和封授,类似现在的组织部。户部掌管全国财政,即今天的财政部。礼部掌祭礼、典礼及科举、学校等事,有着现在教育部的大部分职能,但又不与教育部同。兵部掌管武官的除授、封荫、考绩、军资、军籍及邮驿等事,类似国防部。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类似司法部。工部负责土木兴建等事,与今天的建设部职能相近。 在六部中,礼部属于清高而油水较少的一个部。但即便如此,也得天天上班,并八日一次地到圆明园(道光帝晚年常住圆明园,最后死在园子里)汇报部务,若有事,还得随时加班。从此之后,曾氏以读书作文为主业的清闲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这个喜事给他远在湘乡老家的亲人带来怎样的反应,且看老四的信:"前十八日酉正,邯郸报到,知兄于正月二十二日补本部右侍郎,举家为之狂喜。盖国朝二百年来,我县所仅有者也。时祖父大人正当生病,得此喜信,过一二日即全愈。从前家中之人千方百计请医下药,打点伺候,皆徒劳矣。肖子贤孙,我兄尚何愧哉!" 怪不得中国士人都渴望做官升官,因为它给本人及其家庭所带来的好处实在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