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准建市以前,被中央政府抛弃并且虽经埃斯佩霍神甫多方努力却还是脱离上帝之手的阿拉卡塔卡的局势一片混乱。每逢周末的打架斗殴,在台球房、斗鸡场、舞厅和酒馆愈演愈烈,潘多拉希腊神话。潘多拉是地上的第一个女人,她貌美而性诈,擅自打开宙斯让她带给丈夫的一只盒子,于是里面装的疾病、疯狂、罪恶、嫉妒等祸患一齐飞出,从此人间充满各种灾祸。式的妓院毫无廉耻地敞开门窗,于是窑子里的情景全镇尽人皆知,撩拨得几户当地人的良家少女为了几个钱就献身于引诱她们的工头或外乡人。结果,性病变得跟结核病与疟疾一样普遍。胡作非为和腐化堕落如此严重,以至于控制了阿拉卡塔卡,以致善良的人们开始宣扬或许甚至开始希望神灵的某种惩罚将要降临到这个城镇头上。似乎他们的请求很快被听取了,1914年5月出现了一种糟糕透顶的灾祸——蝗灾。大家惊慌失措。这不仅是由于阿拉卡塔卡七年前曾经毁于蝗灾,因而十分熟悉大自然这种纵酒狂欢的情景,还由于这次在蝗虫飞临之前传来一些关于其他地区惨遭劫难的消息。本哈明·埃雷拉将军像在从前的战争时期一样,穿上靴子,率领全镇人在田野上展开了一场抗击大自然的持久战。人们挥舞砍刀和扫帚扑打一群群的蝗虫,再加上火攻,终于奇迹般地轰跑了蝗虫。然而从此以后,人们内心都认为阿拉卡塔卡(一如马孔多)是一个命中注定要遭受《圣经》所记载的那种浩劫的村镇。翌年2月举办的首届狂欢节是灾祸传言中的一次喘息,也是对香蕉产业支撑的挥霍的一种神化。全省所有村镇的人都来了。再次光临的吉卜赛人到的比谁都早,他们丁丁当当地带来了铜盆、铜壶、铜锅和当时已经成为商品的冰。来的还有许多民间乐队、耍蛇人和各种赶会的商贩,商贩当然要出售迷惑不顺从的女人的“马古阿鸟粉”,止血的“野鹿眼”,避妖术的“四瓣切干柠檬”,掷骰子时能带来好运气的“圣波洛尼亚大牙”,可保五谷丰登的“干狐狸颌骨”,能帮助在打架和角力中获胜的“十字架上的婴孩”,夜晚走路时可使人免受炼狱中赎罪的幽魂纠缠的“蝙蝠血”。四天里阿拉卡塔卡变成了群众节日活动的场所,没有人被排斥在外,因为大家都可以戴面具抑或化装以后参加。这里还变成了一个阿拉伯式的露天市场,出卖一切可以出卖的想像得出的东西。第一届狂欢节无疑是阿拉卡塔卡见过的家中的魔幻现实主义第一次也是最盛大的喜庆的演练。从此,狂欢节的神奇故事开始流传,说这节庆是沿海地区民间艺术、昆比安巴舞场上钞票的挥霍、永不枯竭的财富和无止境的繁荣的重要组成部分,以致1915年被看做是当地历史上上帝显圣的一年,就连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也将它作为马孔多最“繁荣”的一年写进了《枯枝败叶》。1915年无疑是这个村镇历史上重要的一年。但是只有到了大约1924年阿拉卡塔卡才达到它那令人兴高采烈却又包藏毒素的发展的顶峰。1918至192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带来了镇上的大部分欧洲及阿拉伯移民,得以巩固了该镇新的名声显赫的家族,像萨阿德、纳德哈尔、阿图木、萨瓦蒂诺、法杜尔、德科拉、德尔·维奇奥、巴罗内塞、迪·多梅尼科、弗尔古松、达孔特、巴尔莱塔、亚涅斯等等,他们中的大多数被认为是现代阿拉卡塔卡的伟大的施主恩人。例如意大利人安东尼奥·达孔特不仅第一个引进了无声电影,还第一个引进了留声机、首批收音机、台球房和供出租的自行车。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在商业上占据了统治地位,卡塔基塔街区、十字路口区段和土耳其人大街人流如潮,繁荣兴旺。此情此景不会使人想到这个镇的衰败为期不远了。最后的繁荣的标志就是新的富翁阶层,即俗称“哈依-拉依”即括号中英语“阔绰生活”的不太准确的西班牙语译音。(源于英语highlife,阔绰生活)阶层的奢靡。这一阶层的成员有商人、走私分子、骗子、炒股票者和放高利贷者,都是些受惠于香蕉产业开发而发财的人。像奥雷良诺第二《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的第四代传人。及其一伙朋友一样,他们一掷千金,举办堂会,从巴兰基亚市专门请来乐队。家中有新奇的蜘蛛形玻璃吊灯、谁也不会弹的豪华大钢琴、维也纳制作的家具、银餐具、在阴凉处气温都有30度的一个村镇里使用的丝绒地毯、走私进来的高级留声机。通常叫做电唱机或正音机的留声机意味着阿拉卡塔卡社会风气的一场真正的革命,因为它在香蕉领地的巴别城把一伙伙不三不四的人从电影院、舞厅和妓院拉了出来,并且普及了各种音乐的传播。《马尔克斯传》 第一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二章(8)在这奇迹般的10年里,阿拉卡塔卡也见识了电灯,有了第一个管弦乐队,建起了钢筋水泥的“7月20日羽纱大厦”,推进了教堂的建造。摸彩这种家庭游戏走上了街头,成为每周一次的重大事件,促进了各种经济与社会活动的兴旺发达。20年间这种令人亢奋的进步的种种表现,使人们无法一下子预见始于1928年12月屠杀香蕉产业工人以后阿拉卡塔卡所经历的非常惨痛的衰败。然而只需稍微揭开社会表皮就可发现,那种进步的隐秘本质里悲剧多于福分,所以问题并未解决也未减少,而是累积起来了。这样,到了大屠杀那年,失业这种沉疴,极端贫穷化、居住极端拥挤、酗酒、卖淫、结核病与性病等,与异己的香蕉贸易好的一面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于是,由发源于俄国的时髦风气煽动起来的工会领袖们出场了,罢工的导火索点燃了。这场罢工必然既悲惨又值得纪念——主要因为它将会吸引将近两年前出生的一个儿童的情感与想像。这场罢工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官方在离奇的统计中所变的戏法:政府只承认9人死亡。而目击者和幸存者一直说有数百人。米格尔·阿瓦迪亚·门德斯的保守派政权的卑鄙无耻的态度,在群众的记忆中起到了发酵剂的作用,这不仅由于它增强了对政府由来已久的厌恶,还由于它把官方公告中的9名死者增加到3000名。死者的数目或许永远无法确切地知道了,但是可以完全肯定地说没有9名那么少,也没有3000名那么多。比较接近事实的说法是几百名。国内各家报纸收到官方公告之初发表的数字很不一致,可没有一家报纸登载的死亡人数少于100。巴兰基亚的《新闻报》称“100人死亡”;波哥大《观察家报》讲“死了1000多人”;其他报纸有说300的、1500的、3000的。自由派领导人豪尔赫·埃列塞尔·盖坦在国会讲“数百名死者”倒在“杀人霰弹下”。美国领事的一份多年以后公布的报告指出:“死者逾千人。”罢工的主要领导人爱德华多·马埃恰在国外的流亡地肯定说死于军队之手的人数为“200多”。64年后,加西亚·马尔克斯本人为使统计数字不再乱上加乱,推心置腹地说:“起初我相信死者很多,有几千人的说法。可是当我发现卷宗上的统计数字是‘7’的时候,我问自己:死了7个人能说得上是大屠杀吗?于是我便拿一串串香蕉当死人往火车车厢里装,因为7个人是装不满火车皮的。于是我在小说中讲大屠杀死了3000人,我将他们抛入了大海。从来没有这种事情。这是虚构。”这是人民的虚构。作家一如既往,正确地把现实的谎言与夸张变为虚构的真实,因为《百年孤独》的出现重新掀开了哥伦比亚历史上最惭愧的一页及其虚假的统计。自1967年起,大多数哥伦比亚人开始谈论马格达莱纳省香蕉园的3000名死者,这也是孤独至死的何塞·阿卡迪奥第二《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第四代传人,大屠杀的幸存者。在马孔多宣扬的数目。可是,这个数字又有可能不单单是群众记忆中报复性的夸大,抑或加西亚·马尔克斯想像的夸张,尤其是注意到下列事实的时候:1928年12月6日,谢纳加火车站的大屠杀之后,卡洛斯·科尔特斯·巴尔加斯将军的士兵分散到普韦布洛比埃霍、塞维利亚、瓜卡马亚尔和阿拉卡塔卡,在这一广阔的地区持续三个月的恐怖中,搜捕和枪杀一切有罢工者嫌疑的人。后来,在家人们的闲聊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常常回忆那些日子的下午士兵经过家门口沿阿拉卡塔卡镇的街道行进的情景,甚至喜欢回忆一个细节——有几个士兵跟他打招呼说:“再见,加比小猴“小猴”是对孩子的昵称,“加比”系“加夫列尔”名字的简称……”母亲和弟弟妹妹只是半信半疑地听着,因为他们觉得这回忆在一个当时刚刚两岁的孩子来说是过于早熟了。无论如何,确切的是他的印象加上外祖父给他讲的大屠杀的事情,将要构成他思想形成过程中最有效的酵母之一,他最坚定的文学念头之一。更有甚者:他弟弟路易斯·恩里克说作家改了自己的出生年份以使其与大屠杀的年份一致。不管怎样,不可否认这场罢工及其血淋淋的结局是20世纪哥伦比亚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是香蕉种植园这一非凡现象的缓慢和隐秘的悲剧必须流血的一处不可避免的创伤,它永远标志着整个国家的历史觉悟。从1918年起就可以看出近期必有大事。香蕉产业顺利开发15年之后,工人们自发地接受了不久前发生的十月革命的影响,第一次策划大罢工,立即遭到马尔科·菲德尔·苏亚雷斯保守党政府的镇压。六年后策划变为现实。但是,同上次一样的缺乏领导和组织使这次罢工很容易地被佩德罗·内尔·奥斯皮纳政府当时已经扩大到整个地区的军事力量镇压扼制了。两次失败使人们认识到,香蕉种植园的工人们必须组织起来进行一次全面的决定性的罢工,因为联合果品公司与土生白人企业家对改善恶劣的劳动条件和增加少得可怜的工资这种话连听都不想听。在这种形势下,出现了阿尔贝托·卡斯特里翁、埃拉斯莫·科罗内尔、爱德华多·马埃恰在内的一批工会领导人,他们刚好在马格达莱纳河下游的罢工中失败后来到这里。传奇式的人物马埃恰是一个自发的而非懂理论的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者,十分精明,十分熟悉哥伦比亚工人运动,擅长讲演和写作。他还是一位暗中行医的魔术般的顺势疗法大夫,取出一块胆结石如同取得一笔钱一样便当。和《百年孤独》里的无政府主义者阿利里奥·诺盖拉一样,马埃恰以医术为诱饵笼络门徒,很快成了两年前在瓜卡马亚尔建立的“马格达莱纳省劳动者工会联盟”的主要领导人。他用手提油印机这个最可靠的盟友在工人中间开始培养工会意识与政治觉悟,使他们看清发动一场让政府和工厂主低头的强硬总罢工的必要性。这样,1928年的罢工者们依靠许许多多的“民居”,在谢纳加城一同商议并且拟订了一份著名文件,其中有九条要求:建立集体保险制度;补偿工伤;星期日带薪休息,宿舍要卫生;提高工资50%;撤销种植园地区的警察局;取消15天发一次工资的规定而代之以每周一次;取消个体契约而代之以集体契约;每400名工人设一所医院和每200名工人有一名医生;扩大并清洁工人居住区。这些要求大部分同哥伦比亚宪法及其他法律一致。《马尔克斯传》 第一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二章(9)具备如此多法律的和道义的理由而获胜的罢工,却将要部分地由于政治上的短视而失败。它的领导人是被美国和俄国工人刚刚取得的胜利冲昏头脑的共产主义者或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者,因此他们不隐瞒一些超出严格意义上的工会范围的欲望。然而谈判的最大困难在于联合果品公司是一个飞地经济实体,是哥伦比亚的一个国中之国。由于公司在法律方面所耍的花招,因而从法律上说它不必为数千罢工工人负责。更糟糕的是米格尔·阿瓦迪亚·门德斯的保守党政府同前几届政府一样,服服帖帖地为这家美国公司效劳。在近一个月的罢工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以及与日俱增的愤怒情绪连同破坏和抢劫一起出现之后,当局于屠杀前夕宣布整个这一地区的秩序已经混乱,下令实行宵禁。宣布的同一天,由何塞·罗萨里奥·杜兰将军、尼古拉斯·马尔克斯上校和其他人组成的调解委员会斡旋失败,这或许意味着已经决定用子弹对付企图从各地集中到谢纳加再去圣玛尔塔在省政府前示威的罢工者。12月6日凌晨,大约3000名工人聚集在谢纳加火车站的时候接到通知说叫他们不要动,省长和联合果品公司经理很快会来,以便跟他们就九点要求设法达成一个协议。这是一个致命的圈套。省长和经理没有来,来的是当地的军政长官卡洛斯·科尔斯特·巴尔加斯和300名左右的士兵。军政长官封锁了路口,把工人包围在车站,向他们宣读了他自己的“一号通令”,以开火威逼工人们解散,限工人五分钟内撤离,五分钟后谁也不撤离,军政长官说再给一分钟。这时寂静的人群中响起一个十分洪亮的嗓音:“我们把剩下的一分钟赠送给你们吧。”大屠杀的细节和科尔斯特·巴尔加斯将军本人及其随后的“四号通令”都原原本本地出现在《百年孤独》中。从这种破例的写法本身来看,这部小说无疑是对暴行的控诉。恶时辰出现在1928年12月6日凌晨1点半到2点,直到6点才搬尸体,期间有足足充裕的时间供科尔斯特·巴尔加斯精雕细刻地炮制阴森恐怖的统计数字,把几百个死者减少到九个——这个数目与工人们书面提出的要求的数目可疑地一致。人民对联合果品公司的敌意由于翌年9月年轻的杰出的自由派领导人豪尔赫·埃列塞尔·盖坦主持的国会审讯而更加强烈。审讯中盖坦用在那同一地区采集的证据证词,证实了这家美国公司的胡作非为以及米格尔·阿瓦迪亚·门德斯政府的纵容和卡洛斯·科尔特斯·巴尔加斯将军率兵对罢工者的屠杀。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周围的人文环境淡漠了,它很难为所欲为了。然而,迫使这个公司退出这一地区的因素,则是1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使得出口量锐减——和1932年的水灾。如同《百年孤独》所写的,杀戮工人后仅仅几小时,一场和《圣经》所记载的一样的大暴雨自天而降。看起来应该解释为苍天对马孔多镇与联合果品公司不加区别的惩罚,实则相反,这个公司不仅是暴行而且是天罚的合谋者。那年10月的一场暴雨下了几天几夜,河水泛滥,沟壑横溢,阿拉卡塔卡西边的乡村和镇子四周大部分地区一片汪洋。暴雨成灾,主要因为联合果品公司新近开凿了一条沟通阿拉卡塔卡河、圣华金河、阿黑河的九公里长的运河。暴雨那么急,水势那么大,镇上许多人甚至认为这是宇宙洪水的现代翻版,因为农村和市镇几天几夜里都是泥浆的海洋,就像《伊莎贝尔在马孔多镇观雨时的独白》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部短篇小说。和《百年孤独》本身的描写中所说的那样。这是村镇历史上最大的灾难,甚至超过了1912年的洪灾和1914年的蝗灾。当然也有人发出那些说滥了的抱怨:都是美国佬的专横暴戾、罢工的骚乱、昆比安巴舞场上的一掷千金、阿拉卡塔卡及其腐蚀性的“枯枝败叶”过去陷入的过度奢靡惹的天祸。为了避免今后再发大水,联合果品公司撤离镇子时给河水改了道,就像后来马孔多镇所发生的一样。这最后一场劫难摧毁当地的时候,加西亚·马尔克斯年满五周岁零八个月(很奇怪,他的师长丹尼尔·笛福笛福(16601731),英国小说家。作品有《鲁滨孙飘流记》、《摩尔·弗兰德斯》等,其《大疫年纪事》即描写1665年伦敦大瘟疫。在浩劫毁灭伦敦时的1665年也是这个年龄),住在外祖父母的大宅院里,想必他从这里入神地看着瓢泼大雨及其所造成的后果。34年后,他让同样的雨又在马孔多镇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联合果品公司感到自己罪责难逃,便千方百计加以推卸:它略加装扮,改名为“马格达莱纳省果品公司”,并且做出要撤走的样子。“电气化鸡窝”拆掉了,游泳池、草地和网球场任凭破坏性很大的热带自然力侵蚀。跟随其后,长期失业者、新近失业者、即将失业者都走了。许多商人和大多数的“哈依-拉依”人家即新富翁也走了,连同玻璃吊灯、大钢琴、留声机、地毯以及纵酒狂欢一起走了。阿拉卡塔卡又像起初一样听天由命了,尽管随后有过平静与较为繁荣的时期,未来却要忍受缓慢的极度的无法缓解的痛苦,这痛苦将它拖入委靡不振和孤独寂寞的境地,即1952年3月加西亚·马尔克斯陪伴母亲回来变卖外祖父母房屋时所见到的那个样子。《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1)·报务员和上校之女·小说般的恋爱·事先张扬的诞生·玻利瓦尔在巴兰基亚市·第一次和母亲会面·出生的宅院·在外祖母特兰基丽亚的照管下·韦内弗里达姑姥姥、埃尔维拉姨和弗朗西斯卡姑姥姥·加比托和外公尼古拉斯·镇上的人物:从“死人”到精灵·古老的鬼怪马孔多·从图画到字母表·罗莎·埃莱娜·费古松与蒙台梭利学校·《一千零一夜》·加西亚与马尔克斯夫妇的“游牧”生活·外祖父尼古拉斯的逝世·离别阿拉卡塔卡镇·接踵而至的传说香蕉“黄金国”鼎盛时期的1924年7月一个炎热的日子,马尔克斯与伊瓜兰夫妇宽敞舒适、热情好客的家里出现了一个23岁的小伙子。他皮肤黝黑,身材修长,口齿伶俐,爱说爱笑,谈吐幽默。小伙子拿着卡塔赫纳德印第亚斯市一位神甫给他写的引荐信来到老上校面前,那神甫是马尔克斯的朋友。来人就是阿拉卡塔卡镇邮电所新来的报务员,他的外表诙谐风趣,而本质上是一个酷爱幻想和喜欢读情诗拉小提琴的年轻人。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加西亚·马丁内斯,1901年12月1日生于苏克雷省辛塞县,是加夫列尔·马丁内斯·加里多和阿赫米拉·加西亚·帕特尼娜的私生子,他母亲生他时14岁。姓氏“加西亚”与“马尔克斯”一样源于西班牙,可能是19世纪头几十年随着作家的外高祖父马德里人佩德罗·加西亚·戈东到达这一地区的。佩德罗在苏克雷省开米托县有了一个儿子阿米纳达布·加西亚,儿子娶了辛塞莱霍市一位当地姑娘洛莎娜·帕特尼纳——这对夫妻就是作家的祖母阿赫米拉·加西亚·帕特尼纳的父母。这样,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两个姓氏不仅来自西班牙,而且都是取自母姓。这真是女性对他一生决定性影响的前奏。在辛塞县,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在经济拮据中度过了童年和青年时期,却得以念完中学,迈进了大学的门槛。20年代初他在卡塔赫纳大学原先的牙科学校上了几年,后来贫穷迫使他离开教室,于1923年和1924年在科尔多瓦省、苏克雷省和玻利瓦尔省的几个村镇用电报业务代替他衷心喜爱的专业——顺势疗法。在梅塞德斯·巴尔恰的故乡马甘格镇,埃利希奥荣幸地成为当地第一个报务员,接着跑遍了托卢县到辛塞莱霍市之间的村镇。在阿奇镇他有了四个私生子当中的第一个,然后几乎不歇脚地奔波于辛图拉、开米托、阿亚佩尔一带。在阿亚佩尔县他认识了一位似乎注定要成为他终生的妻子的女人卡梅丽娜·埃尔莫西亚。可是,偶然性及时挪动了他的棋子。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去巴兰基亚市购买结婚用品时碰到了表兄卡洛斯·恩里克·帕雷哈,表兄打消了他早婚的念头,他才刚满20岁,装了满脑袋的爱情诗句。埃利希奥于是拉关系托熟人,终于被任命为香蕉产区中心的阿拉卡塔卡镇的报务员。举荐埃利希奥而给年迈的马尔克斯写信的阿瓜多神甫是一位叛教的牧师(皈依新教的天主教神甫),交给他信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到上校家会给他们很好的印象,因为你是有教养的年轻人,讨人喜欢,小提琴拉得好,会作诗。你甚至很快会成为他家庭的一员,因为他有一个很俊俏的女儿。”《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2)加夫列尔·埃利希奥一到阿拉卡塔卡,神甫的话仿佛起了作用:上校极其热情地接待了他,请他吃饭,第二天领他到全家避暑的圣玛尔塔市和家人见面。在抵达这座移民居多的城市的车站时,上校买了一只装在笼子里的云雀交给埃利希奥,叫他送给他的女儿。报务员于是认识了路易莎·圣地亚加·马尔克斯·伊瓜兰和家里其他人。然而上校的女儿虽说美貌,开始却并未打动埃利希奥。新来的报务员正好在教堂后面距马尔克斯·伊瓜兰家只隔几个街区的地方就职。卡塔赫纳市那位叛教的神甫也给阿拉卡塔卡教区的牧师米拉瓦尔神甫写了一封信,因此米拉瓦尔像上校一样热情地接待了埃利希奥,把他作为无师自通的小提琴演奏者并入了教堂的“马利亚的女儿们”唱诗班。这里有20个展翅翱翔的白鸽一般的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爱情上朝三暮四的报务员的嘴边老有一句诗念给她们,尤其是念给一位“名叫罗莎·埃莱娜的土耳其女孩”。多年以后当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第一位老师的罗莎此时人所共知地成了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注目的姑娘,可是报务员心里觉得她不是特别喜欢自己。拖延时间正变得对上校的女儿有利。然而在一个庆典上,路易莎·圣地亚加问加夫列尔什么时候和罗莎·埃莱娜结婚,他爽朗地笑着答道:“很快。路易莎小姐,您将会是我的伴娘。”从此他俩便以“伴娘”和“教子”相称。有一天伴娘中毒了,医生建议带她去一个凉爽一点儿的地方换换环境,父母便将她送到佩里哈山与圣玛尔塔雪山东南之间的玛瑙雷德尔塞萨尔村镇。据30年后加西亚·马尔克斯详细探访外祖父母渊源途经这里所看到的情景,这是“世界上最优美的村庄”,“坐落于超凡脱俗般静谧的郁郁葱葱的高原上,只有一条宽阔的街道,房屋都是一个式样”。阿拉卡塔卡这位漂亮姑娘的离开,此刻对多情善变的报务员产生了决定性的神奇作用。一个月后她回来的时候,教子身穿用不久前彩票中奖所得的100比索买的最好的衣服,同阿拉卡塔卡镇的精英人物去火车站接她。“我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和她寒暄。她以同样的方式回应我,并且把给我带的糖果递给我。她没跟我说一句话,可从她颤抖的手我察觉得到她心里对我若有所动。”几天以后的一次星期日弥撒上两人又见面了,隔着其他教民的脑袋交换着目光。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毫无疑义地认为已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就于1925年3月一个燠热的下午在马尔克斯·伊瓜兰家一棵扁桃树的绿荫下,向阿拉卡塔卡这位漂亮姑娘披露了心迹,承诺一定娶她为妻;说自己因她而睡不着,他心里没有别的女人,他要即刻和她成亲;只给她24小时的考虑时间。然而路易莎最终未能向他作出任何回答,因为恰在这时候她的姑姥姥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梅希亚朝扁桃树下走来。她即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莎大婶的原型,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给她取了个“刻耳柏洛斯”希腊神话中守卫地狱之门的生有三个头的恶狗。的绰号,因为她形影不离地看着外甥女,成了所有想追求路易莎的阿拉卡塔卡小伙子的灾星。这些事情“诗人”马里亚诺·巴雷内切知道得很清楚,这位路易莎的邻居和远房亲戚打算凭借他诗中的特洛伊木马追求她,直到弗朗西斯卡姑姥姥和上校打消了他的念头。巴雷内切是上校一个私生女儿的侄子,因此路易莎跟这个乱伦的诗人是没有前途的。(于是这个现实当中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主人公,与费尔米娜·达莎20多岁曾恋爱,却一直到70多岁才得以结合。只能等到《霍乱时期的爱情》,经过短暂的一次恋爱和50年的等待之后,同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惟一的爱人成婚,这爱人已不是路易莎·圣地亚加·马尔克斯·伊瓜兰那样的人,而是类似于费尔米娜·达莎为《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主人公,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20多岁曾恋爱,却一直到70多岁才得以结合。了。)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有充足的理由警惕地看管对爱情一知半解的外甥女和这位报务员——一个奇怪的言语粗鲁的家伙,同时还自命诗人,带着一身显而易见的冒险家的习气,摆出一副傲慢的顺势疗法大夫和小提琴演奏家的架势。路易莎对这种状况左思右想,反复掂量,最后想出办法告诉心上人,让他第二天听弥撒时等着她再商量这事。没有“刻耳柏洛斯”从中作梗,报务员直截了当地谈了他要结婚的决定。“你说呢?”加夫列尔·埃利希奥问道。“问题是我有疑虑,因为你太朝三暮四了。”她说。“你要是不答应我,马尔克斯小姐,我就不等了。在许多阿拉卡塔卡姑娘眼里我是一个最有竞争力的好对象。”他显得十分自信。《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3)“你能对我保证什么?”她问。“我不娶你的话除非死了。”于是她接受了求婚,对他说:“我也一样,如果不嫁给你那除非是死了。不过你记住,我们家还不想让我出嫁,可能会十分强烈地反对这件事。”正是如此。得知女儿私订终身,马尔克斯上校气得再也不理睬报务员了,不许他登门。马尔克斯和伊瓜兰夫妇反对这桩婚事的理由是两个孩子年龄太小,所以才做出这种蠢事。其实他们说得不太对。她快满20岁了,他已经24周岁了。主要原因似乎在于路易莎仍然是上校对其百依百顺的娇生惯养的闺女,也许还有其他说不出口的更重要的理由:马尔克斯与伊瓜兰两口子尽管生在里奥阿查,但作为西班牙人的直接后裔,具有很多古老的西班牙式的偏见,虽然加夫列尔·埃利希奥事后反复解释,他俩还是不喜欢这人做女婿,因为他是私生子,是香蕉公司弄来的几千个外乡人中的一个冒险者。更糟糕的是,报务员尽管有好职业而且能拉小提琴会偷偷作诗,肤色却太黑并且属于上校所属党派的历史夙敌——保守党,他的家庭也不属于马尔克斯与伊瓜兰夫妇一家在阿拉卡塔卡这样的村镇的范围内所拥有的上流阶层的等级。路易莎·圣地亚加·马尔克斯·伊瓜兰1905年7月25日生于瓜希拉省巴兰卡斯市,全家在里奥阿查、谢纳加、圣玛尔塔一带颠沛流离22个月以后定居阿拉卡塔卡的时候,她才5岁。姐姐马加里塔死后,她成了父母惟一的女儿和上校的掌上明珠。除了经常发烧这一小病外,她容貌美丽,是镇上衣饰最精致的女子,堪称阿拉卡塔卡的美人。她在圣玛尔塔市的圣母进殿在11月21日,纪念圣母由其父母带入神庙瞻仰上帝的节日。学校读过几年中学,得益于那里的修女们的熏陶,她的文雅举止愈发全面和完美。修女们教会她用标准的西班牙语——这是传统的家族特色——写作。她具有舒缓优美的举止、罕见的克制力和对诗歌的出色的直觉,谈话时言语不多,但措辞准确有力。或许由于在她身上屈从总是类似于顺从的延伸,因而父母认为只要把他们反对这门亲事的意见告诉女儿,她便会放弃报务员这个花花公子式的情人和冒险家。然而尼古拉斯先生和特兰基丽娜太太未曾想到女儿有顽强的意志,尤其没有料到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有不可战胜的勇气。当上校不再跟报务员过话更不许他上门之后,这对情侣构思了一套又一套错综复杂的隐语暗号,想到了写信并且找好了捎信的人,想什么时候联络就什么时候联络,想什么时候见面就什么时候见面。望罢弥撒的教堂门口、电影院入口和玻利瓦尔广场,都是路易莎通过电报投递员卡尼亚蒂科准时收到意中人信件的地方。另外一些时候,报务员悄悄溜进未婚妻家十字路口斜对面的安东尼奥·巴尔博萨先生的药铺,取走她的来信,放下他自己的信,还从一扇挂着粗麻布帘子的小窗户(朝向斜对着路易莎等他的那几棵扁桃树)每天遥望她。天长日久,禁令阻隔,报务员的胆量越来越大,开始向她奉献小提琴独奏的小夜曲——就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费尔米娜·达莎所做的那样,还送给她礼物。阿拉卡塔卡镇的焰火技师桑德坦·德尔·因凡特永远忘不了加夫列尔·埃利希奥让他给路易莎送手绢的那一天,他边走边看写在手绢上的诗句,看了一遍又一遍。诗曰:“河边风流的兰花,夏为她宽衣,冬给她着装。别为往昔感伤,别感伤,我的梅娘。”《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4)面对冲破一切禁令与道德规范继续探望未婚妻的一意孤行的报务员,路易莎的双亲觉得只有遥远的距离才能连根铲除这种炽热的恋情。上校和许多亲友取得联系,亲友们分布在一条整整400公里的线路上,这条几乎画了一个完整椭圆的路线终点在圣玛尔塔,途径埃尔科佩伊、普韦布洛贝约、巴耶杜帕尔、拉巴斯、马瑙雷、比亚诺瓦、圣胡安德尔塞萨尔、丰塞卡、巴兰卡斯、里奥阿查这些四分之一世纪以前上校在“千日战争”中战斗过的地方。一队骡子驮着箱子和特兰基丽娜、路易莎以及一位女仆,沿着一条可以躲避雪山地区土著的好战部落的路线缓慢而艰难地行进,几星期后抵达巴耶杜帕尔和马瑙雷,在一个草木苍翠的岩石般沉寂的小村住了几个月。路易莎从前换环境时在这个村住过,以后丽贝卡·布恩迪亚将要出生在这里。1925年8月底他们启程前往比亚诺瓦(萨瓦斯·索卡拉斯将军在此)和巴兰卡斯——路易莎的出生地和她父亲的厄运的发生地。年底,不断旅行的他们去了里奥阿查,最后从那里到了圣玛尔塔,第二年年初的几个月就住在这里。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没有服输。可以想见,他定下了更为高明的策略,实施他所称的“战斗计划”:多亏了路易莎沿途经过的城镇的报务员们的配合,加夫列尔得以和她在任何时候通过电报进行联系,如《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沿着同一条路线与费尔米娜·达莎联络。未来几十年间巴兰卡斯的人们都记着这一远距离恋爱的曲折情节。特兰基丽娜、路易莎和女仆乔恩在巴兰卡斯的那三个月住在欧亨尼奥·里奥斯家里,他从前是上校银匠炉上的助手,又是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梅希亚大婶即“刻耳柏洛斯”的半个兄弟。由于阿拉卡塔卡报务员的知心朋友维克多·索拉诺·戈麦斯的配合,加夫列尔的电报和信件能够及时到达路易莎手中。当特兰基丽娜太太同亲戚朋友回忆世纪初她一家所经历的凄惨岁月的时候,路易莎和乔恩在厨房闭门阅读议论加夫列尔信纸颜色鲜艳的情书,然后将信藏在炉灶下面的缝隙里,防止母亲任何可能的暗中监视。这位远离情人的姑娘最愉快的时刻是去维克多·索拉诺·戈麦斯家的时候。上校如慈父般喜爱维克多,因为他是上校的挚友自由派领导人洛伦索·索拉诺的儿子。姑娘刚一进家门,一阵突如其来的喜悦便使她像一只撒欢的梅花鹿似的蹦跳起来。特兰基丽娜太太莫名其妙,不知女儿黄昏时分的喜悦原因何在,直到有天傍晚发现索拉诺·戈麦斯家客厅角落里挂着一幅他的密友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的画像,才明白过来。她马上意识到遥远的距离不是在根除这种恋情,而是使它更加强烈。确实如此。当最后他们在圣玛尔塔走下那条把他们从里奥阿查运来的小船的时候,母亲清楚地认识到这对情侣这段时间一直保持着联系,因为阿拉卡塔卡的报务员衣冠楚楚地在那里等候身穿玫瑰红衣服、光彩照人的未婚妻下船。路易莎滞留在圣玛尔塔市她哥哥胡安·德迪奥斯家里,不结婚是不会回阿拉卡塔卡了。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每个周末去波索大街,隔着窗户上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铁栅栏看望她,说如果她回家去,父母和“刻耳柏洛斯”的监视终将瓦解他们的恋爱关系,而地处遥远的圣玛尔塔对他俩的爱情有利,一旦时机成熟甚至可以在这儿偷偷结婚。未婚夫预见到这种局面,便要求调到里奥阿查县当报务员。路易莎找到当地的代理主教佩德罗·埃斯佩霍(曾担任阿拉卡塔卡首任常驻神甫,是马尔克斯和伊瓜兰夫妇的好朋友),求他在父母面前说情。埃斯佩霍大人先要求报务员家乡的辛塞县提供尽可能详细的关于此人品行的情况,见报告上说得很好,便给马尔克斯与伊瓜兰夫妇写了一封落款日期为“1926年5月24日”的长信,信中推心置腹地说丝毫不必干涉,两个年轻人十分相爱,最明智的做法是同意他们的婚事以免发生“更大的不幸”。“我深信,”代理主教预言,“他们将会非常幸福。”马尔克斯与伊瓜兰夫妇怀着痛苦的无奈允许了他们的婚事。新人们于6月11日即他们在圣玛尔塔市相识将近两年之后,终于在这同一座城市的大教堂缔结良缘。《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5)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加夫列尔·埃利希奥要求岳父岳母不得参加婚礼。然而,早晨6时的小弥撒上他发现新娘没有如约前来成婚的时候,加夫列尔那种胜利者的神气消散了。面对来宾的骚动和新郎的狐疑,埃斯佩霍大人只得亲自跑步赶到波索大街察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很简单很平常,路易莎·圣地亚加·马尔克斯·伊瓜兰在自己大喜的日子睡着了。这在她不足为奇,而在这一时刻却令人惊讶。众人飞快地给她穿戴整齐,她赛跑一般赶到教堂,准时在7点钟圣玛尔塔城用以庆祝其守护神“耶稣圣心”之日的大弥撒上,十分风光十分荣耀地完了婚。于是,职业报务员、业余的顺势疗法医生、地下诗人与小提琴家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加西亚·马丁内斯踌躇满志,发誓再也不去阿拉卡塔卡这个他常说的“穷人的死地”了。这时他已经调到了里奥阿查。结婚两天以后他和妻子乘小船前往那座传奇式的海盗及走私犯的城市,但是蜜月之旅路上的障碍似乎没完没了,平时航程不到一夜,这回延长到一夜零大半天,因为逆向的信风常常把沿海岸航行的小船吹得直倒退。这真是他阻力重重的两年恋爱的最新象征,60年后它启发他的儿子创作出《霍乱时期的爱情》。路易莎怀孕的消息给了她父母一个借口去缩短与女儿的距离,弥补他们不理智的反对所造成的精神伤害。信件和各种礼品很快随着邮船来到里奥阿查,起初是请求和催促路易莎偕丈夫回家的书信。后来,由于她丈夫的拒绝,一周寄来一次的邮包装的是水果、糖果、礼品和婴儿衣服。负责把包裹亲自从圣玛尔塔送来的是海关工作人员何塞·马里亚·巴尔德布兰克斯·马尔克斯,即路易莎那些私生子兄弟中的老大。有一天里奥阿查的家里来了她的合法哥哥胡安·德迪奥斯,说母亲因为女儿拒绝回阿拉卡塔卡而病倒了。加夫列尔·埃利希奥为了不违背誓言,决定让路易莎独自去娘家分娩。1927年2月的一天上午,怀孕8个月的路易莎从11点钟的黄色小火车下来的时候,已经被乘坐堪称“海上之骡”的轻便船的长途旅行和夏季伏天的炎热弄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因为她身怀长子期间几乎都在里奥阿查市,所以许多年来有人认为加西亚·马尔克斯生于这个瓜希拉省的省城。实则不然,他生在阿拉卡塔卡,生在香蕉园的气味中,时间是1927年3月6日星期天的炎热的早晨8点30分,当外祖父尼古拉斯聆听8点钟的弥撒的时候。预产期已确定的出生险些变为两条人命的悲剧。每周寄往里奥阿查的糖果以及妊娠期最后一个月里阿拉卡塔卡母亲和姑姑们对路易莎过分的照顾,仿佛在分娩之际明效大验,尽管人们久闻大名的镇上的接生婆桑托斯·比耶罗斯经验丰富,孩子就是生不下来,而且产妇大出血。这时人们叫来了什么都懂一点的流亡的加拉加斯从前有些国家的内部,如省与省之间,设有海关。人胡安娜·德弗雷特斯,她为产妇进行了恰当的人工呼吸,及时按摩,终于生下来一个9磅半的婴儿。刚出世便因脐带绕颈而窒息(由此作家患了先天性幽闭恐惧症,他成名和富裕之后给自己买的住宅窗户非常大,恨不得让半个天空都进来)。正在这时,将要决定作家命运的女性之一——马尔克斯上校的表妹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梅希亚再度出场,这位在家什么都懂什么都说了算的女人立即吩咐往婴儿身上泼洗礼水以防死亡。这样,家人给他取了加夫列尔·何塞·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名字,可家里更多叫他名字的指小词即昵称。加比托,经过3年4个月22天以后才正式为他命名。加夫列尔·埃利希奥过了几个月才去阿拉卡塔卡看他的孩子。他心里怨恨岳父岳母,一次又一次发誓不去那个“穷人的死地”。然而看望儿子的天然愿望和许多请求央告的代价最终将他拉回到阿拉卡塔卡。丈人家的气氛不仅正常更且喜庆,上校把手伸给他,许诺补偿他过去的感情损失。“我准备向你表示你所希望的一切道歉。”上校十分谦卑地说。“已经用不着了。”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答道。加西亚和马尔克斯夫妇的长子给两家带来了和解与幸福。加比托此后便跟着外祖父母并且将永远是外公的孩子而不是父亲的孩子,永远是外婆和姑姥姥们的孩子而不是母亲的孩子。从此,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离开里奥阿查,定居在阿拉卡塔卡。由于曾经在卡塔赫纳大学杂乱无章地学过一些顺势疗法和药物学知识,他放弃了报务员的职业,重操凭经验行医这个旧业。他第一次旅居阿拉卡塔卡和路易莎恋爱的时候就在镇上留下了自学成才的顺势疗法医生的些许名气,特别是经历了1925年那场流行痢疾之后——老人们都把这一瘟疫和霍乱时期的灾难相提并论。然而,加西亚与马尔克斯夫妇在阿拉卡塔卡的这第一次逗留很短,1929年1月这个周游世界的顺势疗法医生决定去巴兰基亚市寻找事业发展更好的前景,同时这也是香蕉种植园刚刚发生的流血事件使然。《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6)头一年的9月8日,加西亚与马尔克斯夫妇的第二个孩子路易斯·恩里克出生了。这也是生活给出的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这样他们就可以带着老二,而把将近两岁的加比托留给外祖父母,因为外孙已经成了两位老人关爱和操心的对象,他们已经无法想像没有外孙的生活了。在巴兰基亚市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开了一个药店,同时还在辛海尔公司工作。两个家庭开始频繁地互访。由于1929年11月9日妹妹马戈特的出生,加比托记事儿后第一次参观了巴兰基亚城。虽然他只有两岁八个月,却不会忘记红绿灯给他的印象,那是些用奇妙的灯光独自指挥交通的无言的警察。第二次外祖母带他去是1930年12月17日二妹阿依达·罗莎——后来做修女的那个——出生的缘故,这次他的记忆就比较清晰了,不光记得医院和刚刚出生的小妹妹,还记得正在搞庆典的这座城市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一架“黑得像大兀鹫”的小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飞行,快4岁的孩子被飞机这件奇异的东西迷住了,这时听见有人问这是怎么回事,他妈妈回答说这是在纪念玻利瓦尔逝世100周年。特别爱刨根问底的加比托听了这话很高兴,以为说的是玻利瓦尔黄油。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个几乎60年后将成为《迷宫中的将军》的主人公的人的名字。后来外祖父对他讲曾外祖父尼古拉斯·德尔·卡门·马尔克斯·埃尔南德斯小时候见过玻利瓦尔,加比托7岁时外祖父拉着他的手去参观这位“解放者”病逝的圣佩德罗阿莱汉德里诺庄园。这次值得怀念的巴兰基亚之行以前,加比托就应该有过懂事后同母亲的第一次会面了。有些传记作家力图证实他5岁时认识妈妈的,而作家本人说无法确定这件事情发生时他的年龄,他母亲也说不清。不过,路易莎太太与儿子相左的说法是她参加了1930年7月27日在阿拉卡塔卡教堂举行的加比托和马戈特一同接受洗礼的仪式,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当时差不多3岁半的加比托可能就在那几天认识妈妈的。无论这第一面是在什么时候,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记得的童年时代最清晰却又最迷惑不解的时刻之一,他将这一刻作为《枯枝败叶》中提前出现的一个场面载入了记忆:“我进去了。母亲坐在阿拉卡塔卡家中客厅的一把椅子上。她穿着一件玫瑰红色衣服,肩饰上绣着曼陀罗花,戴着一顶绿草帽。于是人们对我说:‘问你妈妈好。’我记得当时我十分惊异于他们说那人就是我妈妈。只是从那一刻起我才记得她。”这一刻与作家后来再也没有闻到过的她那种袭人的香气紧紧地连在一起。以前孩子感到的母亲就是外祖母特兰基丽娜以及埃尔维拉、弗朗西斯卡、韦内弗里达这三位姑姥姥融为一体在头脑中形成的一个概念,可是那天以后,路易莎·圣地亚加不再仅仅是造访外祖父母家的那么多妇女当中的一个了,从而开始了他们人生当中一种没有情感缠绵的十分严肃的关系,一种超越了母子关系的关系,久而久之,它变成了以幽默的庄重态度互相沟通互相钟爱的两位老朋友之间的关系。加比托正式接受洗礼的时间在那个年代来说比较晚了一些,这或许因为他出生时在家里按照姑姥姥弗朗西斯卡的布置进行了洗礼。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其一贯的幽默这样解释道:“当他们要为我妹妹马戈特施行洗礼的时候我两岁多了,于是他们想起了我,说:‘哎,这鸡巴小子还没正式洗礼呢!’便将我带了去,站在那儿,他们给我泼冷水。这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兄妹俩是在阿拉卡塔卡镇上的圣约瑟教堂由神甫弗朗西斯科·安加里塔施行的洗礼,加比托的教父是舅舅胡安·德迪奥斯,教母是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姑姥姥——依照当地瓜希拉部落的印第安人的习俗,家族的长辈成员必须为新成员提供精神上和物质上的保护。生下后来做了修女的女儿阿依达·罗莎后,特兰基丽娜太太去巴兰基亚市服侍路易莎,发现小马戈特身体瘦弱性格孤僻,具有吃泥土的小孩的特有症状。这是很自然的。怀第四个孩子是母亲的一场磨难,再加上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的生意萧条所带来的家庭灾难,小马戈特便没有得到很好照顾。于是外祖母大声叫喊,对路易莎说要把孩子领到阿拉卡塔卡和加比托一块儿抚养。外祖母用泻药大黄和蓖麻油把马戈特从噩运手里抢夺回来,但她依然孤僻,依然是个病秧子,8岁以前照旧偷着吃泥土。尽管如此,或许因为如此,她是加比托童年的好伙伴,兄妹俩建立起一种持续终生的情谊,哥哥后来还把她变成了《百年孤独》中吃泥土的女孩丽贝卡·布恩迪亚。《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7)兄妹俩有个表姐莎拉·马尔克斯是胡安·德迪奥斯·马尔克斯·伊瓜兰的私生女。生于1917年的莎拉被祖父母收留在家,巩固她父亲与迪利亚·卡瓦耶罗的婚姻关系。迪利亚一直不要她。所以,除了外祖父母和姑姥姥们,莎拉是和加比托在阿拉卡塔卡家中生活时间最长的人。这位漂亮、沉默、孤僻的姑娘仿佛只在必需的时刻出现,犹如圣塔·索菲亚·德拉·皮埃达德《百年孤独》中的人物,是俏姑娘雷梅苔丝、何塞·阿卡迪奥第二和奥雷良诺第二的母亲。一般。她75岁的时候,我们在圣玛尔塔市找到了她——真是太幸运了。多亏她奇迹般的记忆力,才有可能将作家出生并长至10岁的那座气势雄伟的宅第予以再现,摆上家具,住上人,让它运转起来。莎拉·马尔克斯(如今真的成了圣塔·索菲亚·德拉·皮埃达德)以其敏感的神态,不以表情和手势却以表达准确记忆的准确言辞,在两个漫长的下午补充和验证了路易莎·圣地亚加·马尔克斯、马戈特、利希亚·加西亚·马尔克斯提供的丰富资料,还在我们没有要求的情况下纠正了关于宅院和作家童年的一些情节和故事。1952年3月那次意义重大的返乡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母亲以7000比索的价钱把宅院卖给了刚刚摸彩中奖的两位年迈的以往十分贫穷的农民。宅院大部分拆掉翻建成新式样的房子,老屋仅剩下部分餐厅和一个房间。多年以后宅院转卖给伊里亚特·阿乌马达家族的后人。这家人也中了头彩,因为他们在作家饮誉全球之时将房子卖给政府,以便按原样重建老屋,开设一个加西亚·马尔克斯纪念馆。然而这一计划仅仅是拿一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把所剩不多的遗迹弄得越发糟糕。幸好豪尔赫·塔德奥·洛萨诺大学建筑专业三名学生以作家故居为题撰写了学术论文,论文实际上成了依照原样全面地忠实地重建老宅的一个建议。通过发掘以及对阿拉卡塔卡城镇沿革的研究和多次详细地采访加西亚·马尔克斯家族成员及其亲戚邻居,古斯塔沃·卡斯特利翁、希尔维尔·卡拉瓦略和哈梅·桑托斯在理论上和图纸上尽量忠实地完成了重建。作家本人看了老屋的图纸后,亲笔写下“我证明原本如此”这句爽快的话表示了赞同。第一个引人注目的结论是,他外祖父母的宅院与《枯枝败叶》中的一模一样,与《百年孤独》中的仅仅略有不同。只能是这样。当作家在宅院感悟到有意识与下意识的生活,并且唤醒了享乐、激动和亲切的回忆之时,他也就在那里构思成熟了未来作品的空间。老屋的居住者、器物、故事、滋味、气味、色彩、声响都将被回忆滤过,然后由卓越的想像力搬动移植。这一想像力将那些事物变做值得怀念的短篇及长篇小说。因此,他最著名的一部小说发表后的那些年,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了一些被有些人看做是愚蠢之言的心里话:《百年孤独》产生于他着魔般的想回外祖父母老宅的念头;文学方面给他影响最大的是外祖父母和《一千零一夜》;自从外祖父去世后他便百无聊赖;截止那时他写的一切东西外祖父都知道或者八年前就听说过,不光是截止那时所写的而且以后写的大部分东西他都知道。但是,当时在那个宅第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使这个孩子着迷。所谓的迷人之处出现在后来的回忆与怀念中。在这个家里他平平常常地生活着,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长大想当侦探,想跟迪克·特蕾西系美国连环画家古尔德发表于1931年的同名连环画作品的主人公,该作品以“警察与强盗”为题材,因持“恶有恶报”的看法而大得人心。侦探迪克·特蕾西外形端正,身穿便服,所用侦探方法使人想起福尔摩斯,是一群形象丑恶的罪犯难以招架的对头。一样。确切地说恰恰相反,那个府邸是他童年中的大妖怪,因为它犹如胡利奥·科塔萨尔科塔萨尔(19141984),阿根廷作家,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主将之一。的短篇小说《被占领的房子》,一半的房间能让人回想起死去的亲人:来自巴耶杜帕尔县的拉萨罗·科特斯表舅;佩特拉·科特斯表姑,她与乌苏拉《百年孤独》里的人物。一般瞎,头发雪白,活了100岁,死时坐在秋海棠长廊的一把椅子上;马加里塔姨妈,21岁死于伤寒高烧,后来成了丽贝卡·布恩迪亚的主要原型。宅第既然是他童年的大妖怪,以后也就依然是他一生和一大部分作品中无法驱赶的魔鬼。所以作家坦诚地说他“时常清楚地记得的并不是人,而是从前我和外祖父母一块儿住过的阿拉卡塔卡镇的那个宅院”,说他一辈子当中每天睡醒的时候“都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似乎自己依然身处那所令我魂牵梦绕的宅院”。不是说他回到那里,“而是我就在那里,不知年龄多大,也无任何特别的缘由,仿佛我从未离开过那个宽大的老院子”。这样,加西亚·马尔克斯永远不离开阿拉卡塔卡的屋子,一切体验和感受均来自记忆与梦境。体验与感受十分强烈,以致他发现了童年时不曾发现的墙壁裂缝,听见了童年时几乎没听过的蟋蟀的鸣叫,让茉莉花的香气熏得浑身芬芳。死人们夜游时把茉莉花的气味散布到各个房间。从大小、布局和建筑材料的不一致可以看出,那所宅院根本不符合那个时代的建筑特征。起初甚至达到了拥有四个不同的建筑单元的规模,但在20年代末,位于如今5号路(或者叫埃斯佩霍主教大街)上的两个单元一个毁于火灾,这块空地就成了木栅栏围着的庭院,而对着人行道上的两棵扁桃树(见图片部分的房屋平面图)。左侧当时是第一单元的砖踢脚土墙壁白铁屋顶的房子,税务所收税员和镇政府出纳马尔克斯上校的事务所就在这里的一棵槐树的荫蔽下。事务所有一个小客厅和一间办公室,办公室的写字台干净整齐,摆着镇纸、笔筒和文件夹。书架上,账本、杂志、报纸旁边,放着这位阿拉卡塔卡出纳的几本书和字典,如松德内姆编撰的《沿海地区词汇》,里面用红笔标出了沿海地区特有的词:“荚果”、“酣睡”、“黄花孪生豆”和另外许多后来被他外孙推向世界的单词。入口朝向前院的第二个单元是一条长长的隔为六段的柱廊,走到这儿才算真正进了宅第。它为木质结构,下面是磨光的水泥地,顶棚是光秃秃的木板,屋顶是两面排水的白铁皮,窗户有粗麻布帘子和金属撑杆。在《百年孤独》里,沿着何塞·阿卡迪奥的死尸冒出的血液流经的线路,能够从整体上看清布恩迪亚家的宅院,从而看出它同马尔克斯与伊瓜兰一家的宅院几乎一样,只有一个重要的改动,即外祖父的银匠作坊在小说中变成了一间客厅。实际上只有第二个回廊开头的那一间客房,里面的器具有两张洁净的床、一把椅子、脸盆架及双耳水罐和脸盆。举行庆典的日子里,圣玛尔塔市的主教或者来自里奥阿查、巴兰卡斯、巴耶杜帕尔、卡塔赫纳、巴兰基亚等地的亲戚朋友在这里休息。再往里走就是外祖父的银匠作坊,配备着研钵、管子和风箱,加比托在这里入神地看着外公给金属镀金和制作金质小鱼。接着是餐厅,主要有一张十个座位的长方形餐桌,再就是一个饮水柜和两把柳条摇椅。回廊的尽头为一间卧室、一间食品储藏室和一间厨房,厨房没有墙,仅用粗麻布帐抵挡蚊虫的叮咬。在厨房的煤火炉上,外婆和姑姥姥们还另外制作出售的小面包和甜食。《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8)餐厅(有时代替客厅)和银匠作坊前面是内院,这里有一个五彩缤纷的小花园,每到中午,阳光把茉莉花、一株哈瓦那花、香水草、迷迭花、晚香玉、老鹳草、天竺葵之中的一棵玫瑰映照得艳丽夺目。美人儿雷梅苔丝就在这个花园裹着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的细亚麻布床单升了天。《百年孤独》中的情节。花园尽头与第二个回廊并列的即是隔为三段的第三单元,它同第一单元一样,为砖踢脚土墙壁白铁皮屋顶的房子。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在紧靠花园的那间外祖父母住的屋子,一张铁管双人床、一个摇篮、一个脸盆架、安在墙壁上的一个托架和几张圣徒画像便是作家降生时看到的一部分东西。后来他挪到了挂圣徒像的房间,和妹妹马戈特及姑姥姥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睡在这里,每天早晨在椰油灯照明的家庭祭坛上那些爱告状的圣徒们专注的目光中醒来。第三单元的终端,即宅子尽头有一个值得纪念的存放箱子的大房子,一大堆箱子搁在靠墙的小凳子上,箱里装满了书、杂志、明信片、洋娃娃、衣服以及里奥阿查市和巴兰卡斯县的祖先们的各种物品。这第二条回廊与花园之间,有一条秋海棠形成的明媚凉爽的长廊,里面的花盆架摆在木头栏杆上。马孔多镇的阿马兰塔和丽贝卡·布恩迪亚黄昏时分就坐在这个凉廊中绣花,同时又怀着无言的仇恨争夺意大利人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爱情。这个宽敞的多姿多彩的府邸各单元只有水泥地面和光溜溜的木板顶棚这两样是一致的。浴室及蓄水池在院子里,美人儿雷梅苔丝在这里没完没了的孤芳自赏而使浴室出了名。《百年孤独》中的情节。院子另一头是简陋的木工房。在叫做“耕地”的后院或马厩,矗立着那棵著名的栗子树,时间机器坏损以后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被绑在了它的树干上。后院尽头一侧是厕所。但是这块地方几乎成了那些用于下一个圣诞节的鸡、猪和瓜希拉小山羊的天下。在如此宽阔和充满昔日的幽灵并且居住着如此怪异的人的宅院,在阿拉卡塔卡这样一个巴别城式的半个世界都一点一点地在进入的城镇,他只有成长的份儿,服服帖帖听外婆和姑姥姥们话的份儿,瞪圆双眼看着外公的份儿。加比托开始很正常,和一切小孩一样是个典型的淘气鬼。虽然调皮鬼的真正化身是他那叫人受不了的弟弟路易斯·恩里克,但加比托这个孤僻胆小的孩子却由于以我为中心地顽固保护自己的利益而恰如其分地获得了调皮鬼的名声。黑夜的恐惧平安过去之后,早晨是以加比托对吃喝的要求而开始的,以至于饭食若不十分对他的心思,大人们就得放下一切事情去市场买他所要的。他对知识的渴望更为强烈,什么都问什么时候都问什么人都问。家里来了客人,这个五六岁的小孩便成了主要的主人。就在这个年龄,当他以成年人的专注倾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忽然添了眨眼睛的毛病。这让外婆忙碌起来,以为他有炎症,就用上好的玫瑰花做成眼药给他点——加比托几个月大的时候外婆也是用玫瑰花汤剂给他抵御了轻微的霍乱症的。调皮鬼光笑不吱声。后来他才解释说眨眼睛只是为了更好地听懂大人们的谈话。好像是这样。弟弟妹妹们记得最清楚的趣闻之一是,一天一位老军人来家里和外公叙说从前打仗时的陈年旧事时,平时和外公形影不离的加比托开始是眨眼睛,接着眼睛动得很奇怪,只是当客人起身告辞时加比托才哭了起来,原来客人叙旧的整个过程当中都把穿靴子的一只脚踩在孩子的脚上了。可能从此以后这孩子就下意识地将军人的靴子与战争及强权这类事情联系了起来。弟弟妹妹一来外祖父母家,加比托不仅希望他们快点离开,而且特别注意外祖父母对其他外孙的亲热与爱抚。阿拉卡塔卡镇上别人家的小孩如果在外祖父母家逗留时间过长,淘气鬼加比托的嫉妒便达到了极点,偷偷地拧人家,然后请人家回自己家去哭。一旦使他的“一统天下”得以恢复或者确切地说为了使它恢复,他便老生常谈,继续没完没了地提问题提要求。外婆终于火了:“鸡巴孩子!”她的喊声响彻整个老宅,“这个小东西真讨厌!”一到晚上,她只有一个办法让外孙不动,就是用死人吓唬他。外婆叫他坐在椅子上,说:“别离开这里。要是乱动,佩特拉表姑就来啦,她正在她屋里;要么拉萨罗表叔就来了,他正在他屋里。”加比托一动不动,想着那几个熟悉的死鬼,闻着院子里的茉莉花味,听着蟋蟀鸣叫,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一直被挪到供奉圣徒像的那个房间的床上,在床上继续做噩梦,外婆讲的鬼魂在梦中变得又大又清楚。黎明时分雄鸡的高歌和第一缕晨曦从房子的缝隙进来轰跑外婆故事里的妖魔鬼怪的时候,他的惊恐才消除。《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9)我们将要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第一个短篇小说《第三次无奈》里,看到一个7岁的小孩,他死而复生,在一口棺材里长了15年,结果变成一个非物质的无形的死人。《枯枝败叶》中那个11岁的孩子坐在椅子上,长时间地面对一具自杀身亡的医生的尸体。后来在《有人弄乱了这些玫瑰》中,小孩又成了坐在椅子上等待什么的幽魂。这类形象将要出现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它变得多样和丰富后,最终化做梅尔加德斯这一《百年孤独》的“神话—时间”结构的关键人物。这一形象是外祖母夜晚讲的恐怖故事造就的,这些故事搅得加西亚·马尔克斯永远无法安宁。这种不安宁的时刻或许便是他撰写那部鸿篇巨制的过程中文思泉涌的时候。特兰基丽娜·伊瓜兰·科特斯依然是一位精力旺盛的外祖母。她身材矮小,白内障已经翳蔽了灰色的眼睛。平直的白发从正中分开,衬托着瘦长的面庞,最后在白皙的脖颈上方绾成一个发髻。她时常身穿花纹很淡的黑色和半黑色衣服,从早到晚轻风似的在家里飘来飘去,唱着歌或者下着命令:“你们做肉做鱼,因为根本不知道要来的人爱吃什么。”这句我们将会从乌苏拉·伊瓜兰嘴里再次听到的话,可以使人大致领略这个各色人等造访的好客人家的烹饪术。然而作为一个行动敏捷的人,特兰基丽娜从不慌乱,总是平静得让人惊奇。这也许由于她很少接触现实,她的王国不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她对死人的闲话比对活人的闲话还在意。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梅希亚徒劳地企图使她了解男人们尤其是她丈夫的真实生活——“米娜亲人在家里对特兰基丽娜的简称。,你是傻瓜,”她说,“尼古拉斯骗你,他有别的女人,你不知道。”特兰基丽娜却不动声色。因为她太忙了,忙于料理活人死人相遇的阴阳两间边界上的事务,忙于用迷信保护全家人。比方说,阴魂走开以前就应该让小孩睡觉;孩子们躺着的时候如果门前有出殡的行列经过,应该叫他们坐起来,以免跟着门口的死人一块儿死;应该注意别让黑蝴蝶飞入家中,因为飞进来就意味着家里要死人;若是飞来了金龟子,家里就要来客人;保证不撒落盐就能躲避厄运;如果听见怪声那就是巫婆进了家门;如果嗅到硫黄味就是附近有妖怪。她本身构成的这本迷信词典的一大部分将由外孙连同对死亡的恐惧一起承袭。总之,她所有的鬼怪故事与迷信说法后来成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的沃土。外祖母之相信鬼神无疑是由于过去在瓜希拉省居住以及受加利西亚人的影响。一个同时又是加利西亚人的瓜希拉人很难承认活人与死人的界限。这种观念除了瓜希拉省存在以外,实际上在拉丁美洲很常见。加西亚·马尔克斯能够构思出《百年孤独》,一个因素就是他察觉到了一个千真万确的平平常常的事实,即不仅外婆和姑姥姥们而且大多数哥伦比亚人和拉丁美洲人都生活在一种准现实之中。所以特兰基丽娜太太整天唱歌和胡说,而外孙不断提要求提问题。“姥姥,曼布鲁是谁?他参加过什么战争?”她根本不知道,但想像力很强,便大胆地回答:“他是跟你外公一块儿在‘千日战争’中打过仗的人。”大家知道,那首古老的民歌(加比托的外祖父很爱唱)中的曼布鲁就是马尔伯勒公爵马尔伯勒公爵(16591722),英国著名军事将领,参加过“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一首讥讽他的西班牙民歌使其出名。本人,而加西亚·马尔克斯将他作为转瞬即逝的人物塞进小说的时候,宁愿要外婆的说法而不要真实的说法。这便是马尔伯勒化装成老虎,与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起输掉哥伦比亚所有的内战的缘由。外祖母摆出一副木头脸,顺着外孙提了不知多少遍的问题的线索,给他讲述充满死人的各种鬼怪故事。她说话的嗓音犹如来自一个遥远的世界即故事主人公的世界的窃窃私语。外公讲的故事是现实主义的,充斥其间的死人是真实死亡的人。而外婆故事里的死人活着,并且寻找活人以消除自己的孤独,就像那个长头发的侯爵的女儿12岁死于狂犬病,以后依然活在人们中间,并且在整个加勒比省创造出许多奇迹。在那个充满女人的家里,特兰基丽娜除了发号施令还做些实事,比如没有女仆时她做饭。她一直是家庭面包房的领班,认为这是她的专属领地,这使她在这一带获得了优秀面包师的美称。对孩子她几乎从来不管,只是在他们哭闹和要睡觉时讲死人故事和唱她自己创作的歌曲。这些歌曲唱的是故事,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直记着一首讲述一对情人互诉衷肠的歌词。所以叙事不仅需要故事也需要歌曲——这与日后这位未来的作家十分迷恋并且深受影响的《一千零一夜》、《罗曼采罗》罗曼采罗是西班牙民间谣曲的总称。类似史诗却是压缩成可以依调吟唱的戏剧性叙事诗。和巴耶纳托小调属于同一类叙事作品。《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10)所以,实际抚养加比托的是“巴”姨埃尔维拉·卡里略、“娜娜”姑姥姥韦内弗里达·马尔克斯,特别是“玛玛”姑姥姥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梅希亚。“巴”、“娜娜”和“玛玛”均为家人对她们的简称。埃尔维拉是埃斯特万·卡里略的孪生妹妹、马尔克斯上校与马努埃拉·卡里略的私生女,19世纪末生于巴兰卡斯县,20岁左右来到阿拉卡塔卡镇,被父亲和特兰基丽娜收留。后者一直拿她当自己的女儿,如同一直拿丈夫许多私生子当自己的孩子一样。而埃尔维拉也委实是一个十分孝顺的女儿,服侍米娜老太太直到老人84岁时在苏克雷镇逝世。巴姨对整个宅院尤其对家里人颇具权威,这一方面由于她的性格,一方面她是女人中惟一的多面手,一天当中又是在秋海棠长廊绣花,又是打扫卫生,又是往衣服里放卫生球防蛀虫,又照看小孩,又做卖的糖星星和小糖马。相反,韦内弗里达是家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因为她和丈夫赫苏斯·金特罗住在另一个宅院。她与家中其他女人不一样,仰仗着住得远以及是尼古拉斯·马尔克斯心爱的妹妹这一特权所带来的便利行使权力。然而超越特兰基丽娜和上校在家真正发号施令的是姑姥姥玛玛。她是十足的家长和家里的上校,不仅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决定,而且最肯干。她终生未嫁,因为她以投身家政事业代替了婚姻。她还是家里的传奇式成员之一,20世纪头十年的末期她陪伴马尔克斯与伊瓜兰夫妇一家从巴兰卡斯迁徙到阿拉卡塔卡。她父母是何塞·马里亚·梅希亚·比达尔和特雷莎·里奥斯,这使她成了上校的一等旁系亲属,还成了继承尼古拉斯银匠手艺的巴兰卡斯县的首饰工匠欧亨尼奥·里奥斯的半个姐姐。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是埃尔卡门德玻利瓦尔县人,在故乡跟着表兄长大。她肤色黝黑,身材中等,体质不太好。头发和印第安妇女一样,梳向后边辫成两条长辫子,上街的时候绾成发髻。衣服从不穿色彩鲜艳的,而与特兰基丽娜一样穿长及脚跟的黑色或半黑色的,衬衣要短袖的。在家穿拖鞋,出门换上系纽扣的高腰皮鞋。她爱嘻嘻哈哈,爱高声喊叫,爱发号施令,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刻会像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一样对任何人任何东西都骂不绝口,然而心地善良,她喜欢的孩子常常挤满了屋子,她时常给许许多多的客人身边摆满果汁、苏打饼干、沿海生产的奶酪以及必不可少的她亲手做的掺入酸番石榴和甜石榴的糖果。她一刻也不停歇。这主要因为照看和引导孩子是她十分乐于做的事情,是她给孩子们在河里洗澡,给他们喂饭,给他们穿衣服,他们任性时予以疏导,带他们去教堂参加下午的念珠祈祷仪式,密切注视着他们的睡眠。她和加比托、马戈特以及稍大一些的莎拉·马尔克斯就睡在那个供着圣徒像的房间。外祖母特兰基丽娜为孩子们说唱完毕,弗朗西斯卡辅导他们祷告,他们睡着后,她坐在屋里的小祭坛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再做祷告,祭坛上主要摆着圣约瑟和圣利塔的石膏像,挂着一张耶稣之心的画像和她亲自从遥远的巴兰卡斯带来的一张她十分喜欢的卡门圣母像。虽然她每天去听弥撒,但只有星期日才带孩子们去。她还把加比托带去给安加里塔神甫当侍童。她的虔诚和对教区的尽心效力使她光荣地掌管着教区和墓地的钥匙,并且在重大庆典时管理祭坛。就这样她还有时间去做活,给家庭经济出一把力——和特兰基丽娜与埃尔维拉一样,她也加工奶糖、椰子和番石榴去卖。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直记着她,把她作为养育了自己的一位不知疲倦的富于想像力的女性,作为保护村镇的聪慧的姑姥姥牢记在心。她同特兰基丽娜一样信天主教,一样迷信,不同之处在于她脚踏实地,并且十分熟悉民间文化。虽然外祖母令人尊敬的外貌将成为乌苏拉·伊瓜兰的原型,但加西亚·马尔克斯用以塑造这一人物的本质的则是玛玛姑姥姥的人格与特征。犹如乌苏拉之于马孔多镇,玛玛的人格光彩超出了家庭范围。例如有一天,一位姑娘拿着一个有凸起的蛋来到外祖母家。阿拉卡塔卡全镇没有人能说清这是什么蛋,外祖母来找智慧婶子弗朗西斯卡。婶子仔细查看后,发表意见说是一枚蛇妖蛋。她叫人在院子里燃一堆火烧了它。没有一个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她的意见立即被照办了。这种即使在十分异常十分凄惨的境况中也正视生活的坦然和理智的方式,就是后来作家所称的“木头脸”,外祖母即以这种表情不动声色地给他讲述极其恐怖的鬼怪故事。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最神奇的文学资源,多亏了这些故事,30年后他将它们作为叙事艺术的一个关键予以采纳,写出了《百年孤独》。《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11)尽管玛玛姑姥姥逝世时的状况非常悲惨,可她把木头脸一直保持到底。她不会织布,疼痛难忍的肾脏感染在最后那些日子折腾得她站不起也坐不住,所以请求埃尔维拉·卡里略为她绣寿衣,绣好以后又求她办最后一件事:搭个小祭坛,死后好给她做九日祈祷。巴姨一步一步地照她说的去做,在已经改作休养室的原先上校的办公室的墙上挂一条白色床单,再靠墙摆一张桌子,上面依照垂死者指示的对称方式放一对大烛台,一尊基督受难像,一幅耶稣之心的画像和她最喜欢的一幅卡门圣母像。与不合时宜的格兰德大妈和报复心重的神秘莫测的阿马兰塔·布恩迪亚(在《百年孤独》里她是自己绣的寿衣)一样,玛玛姑姥姥直到发布着最后的命令死去之时仍是处女身,也许还系着贞节带。加比托只能和外祖父完全沟通且完全理解。外婆和姑姥姥们的世界令他晕头转向,常常使他恐惧,而外公的世界给他提供条理和安全。外婆和姑姥姥们一给他讲什么荒诞不经的事情,外公总是说:“你忘了它吧,娘儿们才信这个。”然而,在外公的安全的一边,孩子却不由自主地好奇地窥探外婆的世界。一边是真实地历史性地发展的事物的世界,其中有条理和进展过程;相反,另一边的世界光怪陆离,充满迷信,停滞的时间在循环论证中旋转,对于主宰其中的谬误推理,孩子无法像领会外公讲的事情那么容易地去理解它。所以外孙希望如他一样英勇、自信、有条理。然而矛盾的是他的作家生涯却将他摆在外婆一边而不是外公一边,他同两边的关系在每个问题上将会如此不同和不可调和,以致这一关系不仅将要决定性地影响《枯枝败叶》和《百年孤独》两个故事,还有他们本身的时空结构。花园尽头与第二个回廊并列的即是隔为三段的第三单元,它同第一单元一样,为砖踢脚土墙壁白铁皮屋顶的房子。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在紧靠花园的那间外祖父母住的屋子,一张铁管双人床、一个摇篮、一个脸盆架、安在墙壁上的一个托架和几张圣徒画像便是作家降生时看到的一部分东西。后来他挪到了挂圣徒像的房间,和妹妹马戈特及姑姥姥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睡在这里,每天早晨在椰油灯照明的家庭祭坛上那些爱告状的圣徒们专注的目光中醒来。第三单元的终端,即宅子尽头有一个值得纪念的存放箱子的大房子,一大堆箱子搁在靠墙的小凳子上,箱里装满了书、杂志、明信片、洋娃娃、衣服以及里奥阿查市和巴兰卡斯县的祖先们的各种物品。这第二条回廊与花园之间,有一条秋海棠形成的明媚凉爽的长廊,里面的花盆架摆在木头栏杆上。马孔多镇的阿马兰塔和丽贝卡·布恩迪亚黄昏时分就坐在这个凉廊中绣花,同时又怀着无言的仇恨争夺意大利人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爱情。这个宽敞的多姿多彩的府邸各单元只有水泥地面和光溜溜的木板顶棚这两样是一致的。浴室及蓄水池在院子里,美人儿雷梅苔丝在这里没完没了的孤芳自赏而使浴室出了名。《百年孤独》中的情节。院子另一头是简陋的木工房。在叫做“耕地”的后院或马厩,矗立着那棵著名的栗子树,时间机器坏损以后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被绑在了它的树干上。后院尽头一侧是厕所。但是这块地方几乎成了那些用于下一个圣诞节的鸡、猪和瓜希拉小山羊的天下。在如此宽阔和充满昔日的幽灵并且居住着如此怪异的人的宅院,在阿拉卡塔卡这样一个巴别城式的半个世界都一点一点地在进入的城镇,他只有成长的份儿,服服帖帖听外婆和姑姥姥们话的份儿,瞪圆双眼看着外公的份儿。加比托开始很正常,和一切小孩一样是个典型的淘气鬼。虽然调皮鬼的真正化身是他那叫人受不了的弟弟路易斯·恩里克,但加比托这个孤僻胆小的孩子却由于以我为中心地顽固保护自己的利益而恰如其分地获得了调皮鬼的名声。黑夜的恐惧平安过去之后,早晨是以加比托对吃喝的要求而开始的,以至于饭食若不十分对他的心思,大人们就得放下一切事情去市场买他所要的。他对知识的渴望更为强烈,什么都问什么时候都问什么人都问。家里来了客人,这个五六岁的小孩便成了主要的主人。就在这个年龄,当他以成年人的专注倾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忽然添了眨眼睛的毛病。这让外婆忙碌起来,以为他有炎症,就用上好的玫瑰花做成眼药给他点——加比托几个月大的时候外婆也是用玫瑰花汤剂给他抵御了轻微的霍乱症的。调皮鬼光笑不吱声。后来他才解释说眨眼睛只是为了更好地听懂大人们的谈话。好像是这样。弟弟妹妹们记得最清楚的趣闻之一是,一天一位老军人来家里和外公叙说从前打仗时的陈年旧事时,平时和外公形影不离的加比托开始是眨眼睛,接着眼睛动得很奇怪,只是当客人起身告辞时加比托才哭了起来,原来客人叙旧的整个过程当中都把穿靴子的一只脚踩在孩子的脚上了。可能从此以后这孩子就下意识地将军人的靴子与战争及强权这类事情联系了起来。弟弟妹妹一来外祖父母家,加比托不仅希望他们快点离开,而且特别注意外祖父母对其他外孙的亲热与爱抚。阿拉卡塔卡镇上别人家的小孩如果在外祖父母家逗留时间过长,淘气鬼加比托的嫉妒便达到了极点,偷偷地拧人家,然后请人家回自己家去哭。一旦使他的“一统天下”得以恢复或者确切地说为了使它恢复,他便老生常谈,继续没完没了地提问题提要求。外婆终于火了:“鸡巴孩子!”她的喊声响彻整个老宅,“这个小东西真讨厌!”一到晚上,她只有一个办法让外孙不动,就是用死人吓唬他。外婆叫他坐在椅子上,说:“别离开这里。要是乱动,佩特拉表姑就来啦,她正在她屋里;要么拉萨罗表叔就来了,他正在他屋里。”加比托一动不动,想着那几个熟悉的死鬼,闻着院子里的茉莉花味,听着蟋蟀鸣叫,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一直被挪到供奉圣徒像的那个房间的床上,在床上继续做噩梦,外婆讲的鬼魂在梦中变得又大又清楚。黎明时分雄鸡的高歌和第一缕晨曦从房子的缝隙进来轰跑外婆故事里的妖魔鬼怪的时候,他的惊恐才消除。《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12)尼古拉斯·里卡多·马尔克斯·梅希亚上校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满怀深情地称颂最多的一个人。他说外祖父是他童年时期惟一能够与之沟通的人,外祖父去世后他百无聊赖,甚至他作为成年人的生活中的欢乐仅仅由于外公无法得知而成了有缺陷的欢乐。外公呢,他以前每每惋惜生活不允许他看到自己钟爱的外孙的成就。爷孙俩是一个女人之家里仅有的男人,这增强了他们的亲密及友谊。作为老军人的他管外孙叫“我的小拿破仑”,外孙称他“教皇”。当外孙开始意识到两人的亲密时,外公大概已经68岁了。他是纯血统的西班牙人,中等身材,肚皮隆起,前额宽阔,短髭浓密,头发花白,笑容和善,戴金丝眼镜,右眼失明——一天,他在巴兰卡斯市的作坊观赏一匹白马时,突然因青光眼而失明。虽然尼古拉斯·马尔克斯这个旧军人形体粗壮,却举止文雅,言谈有度,措辞精确,讲问题一针见血。他务实,有条理,堪称礼仪周全的楷模。他总是衣冠楚楚,尤其在举行庆典的时候,即使天气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他也穿着坎肩,系着领带,以展示其华服美饰。坎肩的一个口袋装着金壳怀表,表链斜穿过隆起的腹部。时常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和喷洒香水这两样使他的优雅更加完善,外孙说他是“肆无忌惮的通奸者和我所记得的最贪婪的饕餮之徒”。他数不清的私生子(作家说他寻找家族根源时在塞萨尔省和瓜希拉省认识了其中的19个)启迪出了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的17个私生子,他的美食嗜欲为何塞·阿卡迪奥与奥雷良诺第二的铺张排场的筵席提供了素材,他播撒在地域辽阔的加勒比省的一些根苗隔三岔五地,特别是圣诞节期间光顾阿拉卡塔卡这所宅院,特兰基丽娜如同对待亲生儿子们似的欢迎他们,就像乌苏拉·伊瓜兰接待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那些私生子一样。杰出和忠厚,省级税务官和镇政府出纳的职务,在自由党队伍中的政治活动,老上校的名望和良好的社会关系,这些使他成为阿拉卡塔卡地位最稳固最受人爱戴的长者之一,拥有无可辩驳的道义上和政治上的权威。他是根基十分纯正的自由主义者,在政治态度问题上同在名誉问题上一样不含糊:他所遭受的最大的侮辱之一,就是1908年4月的那天傍晚梅达多·帕切科·罗梅罗胆大包天地骂了许多话之后末了说他是“我们自由党里一个倒霉的累赘”。他总是牵着外孙的手,注意让他看一些东西,并且给他讲一些东西。加比托这才了解了村镇、外部世界、小写的和大写的历史以及创造这些历史的活生生的人。他拉着外孙的手沿着飞扬着灼热尘土的街道,穿过谢了花的巴旦杏树林,去看汤姆·米克斯20世纪20年代美国电影演员,以饰演美国西部牛仔而闻名。的电影和国内最好的马戏。马戏团受热火朝天的香蕉开发事业的吸引在村镇上搭起了帐篷。这样,外孙认识了许多过去只在儿童画报和课本上见过的动物。一天晚上,爷孙俩在马戏场看过单峰驼回家以后,外公拿过字典给6岁的外孙讲解:“这是单峰驼。这是单峰驼和大象的区别。这是单峰驼和双峰驼的区别。”这等于给他上了动物学和词典学的第一课。每当孩子提问而外公回答犹豫的时候,外公便说:“咱们来看看字典里是怎么说的。”作家之喜爱词典和百科全书即来源于此。没有什么一般问题和令人焦虑的问题是外祖父不能回答的。外祖母每天下午6点用鬼怪精灵堵住他的嘴,而外祖父总是愉快地回答他没完没了的追问。有一次5岁的外孙回家说他刚才在香蕉公司特派员办事处见到几条硬得跟石头似的棘鬣鱼。外公解释说冷冻的鱼就像石头一样。加比托问啥叫冷冻,外公说就是把鱼放进冰里。可是什么是冰呢?于是外公拉起他的手,领他来到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斜对面的特派员办事处,让人打开装棘鬣鱼的箱子,拿出冰给他看。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冰的样子和外公牵手领他看马戏的情景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这两种情景在记忆中融合,便成了《百年孤独》开头的情节。作家在外祖父身边的一些色彩斑斓的记忆大概是多次乘坐轻便船前往库拉萨奥岛和阿鲁瓦岛,上校是去买香水和绸缎衬衣的,还有那次坐“黎明号”平底船沿着马格达莱纳河去巴兰基亚市。然而这次险些成为一趟悲惨的旅行,六七岁的加比托在寝舱听到一阵吵闹,原来外公跟几个人因政见不同争论起来,那些人想把他扔到河里去,外公奋力抵抗。这次也像一生中所经历的那么多惊险一样,惨祸敲了他的门,却没敢进来。《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13)爷孙俩最重要的一次旅行,无疑是去圣玛尔塔省的圣佩德罗阿莱汉德里诺庄园,让孩子瞻仰“解放者”病逝于斯的这座祖国的圣殿。前面已经说过,外孙4岁不到的时候就在巴兰基亚听过“玻利瓦尔”这个名字,6岁时在外公的一幅挂历上见过死去的玻利瓦尔的形象,挂历上还有几行白色字迹的诗句说只有圣玛尔塔省至少给了他一块葬身之地。7岁的加比托由外祖父拉着手前来瞻仰圣佩德罗阿莱汉德里诺庄园的时候,在一片罗望子树的荫蔽下首先问诗句上说的那块葬身之地在什么鬼地方。其父见过玻利瓦尔一面的外公一如既往地给外孙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给他神化了这位国父的相貌。作家从这些和其他细节的积累出发逐渐萌发了在小说中描绘“解放者”的兴趣。尽管如此,他童年最平静的时刻是外公早晨领他去洗澡的时候。两人穿过寂静得让人发毛的一望无际的香蕉园,到圣玛尔塔雪山脚下的阿拉卡塔卡河的神来之水中沐浴。他贪婪的记忆自然是永远地摄取了激流的情状:清澈的几乎冻冰的河水奔流在“蛮荒时代的动物蛋一样光滑、洁白、硕大的卵石构成的河床上”《百年孤独》的卷首语……爷孙俩由原路返回的时候,香蕉园极度的寂静(在《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这种寂静暗含妖术魔法,能够致人死命)被蝉鸣打破了。加比托听着蝉叫和外公的话,外公在讲彗星出现的那一年,讲阿拉卡塔卡镇的黄金时期,还重复着对香蕉工人大屠杀的细节和“千日战争”的一千零一个故事:他参加过的战斗;他和战友们险些被捉住枪毙的那一天;确确实实死去的那些朋友;野战医院垂死的伤兵;黎明时分在随便哪个墙根下被枪杀的人们,比如他的朋友阿隆索·普拉萨斯上校于30多年前一个不幸的早晨在外公巴兰卡斯市的家附近被保守分子处决。所有这些故事在作家的记忆里翻腾,再经他的想像予以移植,便成了奥雷良诺·布恩迪亚发动并且输掉的32场战争的渊源。可他并不记得那些故事的内容发生在哪次恐怖的战役,甚至不记得外公的英姿出现在哪些战斗中,只记得一件貌似次要的事情:外祖父腹股沟旁边一处枪伤的伤疤。他去世前两年,有一次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得很重,医生检查时看见这个伤疤就愣住了,问是怎么搞的。上校回答说:“是战争中枪打的。”外孙觉得这块伤疤仿佛是外祖父传奇式的全部英雄历史真正的显露。爷孙俩总是手拉手,有时候竟能走入阿拉卡塔卡这片混乱贫穷的天地与联合果品公司的美国人的围墙之中的极乐世界的交界处。孩子在后来的《百年孤独》里怀着文学报复心理所称的“电气化鸡窝”的那另一片天地,可以看见装有降温设施的漂亮房子、绿松石般的游泳池以及耸立在池子四周碧绿的草地上的太阳伞、网球场。“虾一样红”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穿着薄薄的衣服或者漫步或者在太阳伞下的柳条椅上憩息。有时,从电气化鸡窝走出一些身穿麦斯林纱衣服头戴薄纱草帽的女人,这是些放声大笑和眼睛稀奇古怪的女人,就像有一天傍晚的那个女人一样,她驾着活篷汽车,身旁卧着一条狼狗,在阿拉卡塔卡这个“穷人的死地”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在尘土与炎热中眺望她的许许多多明亮的眼睛当中,有一双六七岁的小孩的眼睛,这孩子将因她那女人的美丽形象、异国情调和显要权势而永远感到不安。于是,阿拉卡塔卡镇上这个郁郁寡欢的孤独的孩子学会识字之前就已经开始在外祖父讲的真实世界上,事物运动的世界上,看到了一个进步或者退步的轴心,因为有人拥有一切而有人一无所有,有人命令别人而有人听命于人,有人通晓一切而有人一无所知。他还看到电气化鸡窝这座禁城中的居民应对这一进步抑或退步承担一部分责任,因为他们要为1928年悲惨的大罢工负责,他们改变了这个小孩与其外公洗澡的那条河的流向,更为严重的是他们永远改变了这个村镇及其居民的历史进程。在马尔克斯上校展示和讲述给外孙的事情当中,有他逐步提供的一些为孩子政治上和思想上的觉醒奠定基础的细节。他还不辞辛苦地给外孙念报纸上的消息,讲解“保守主义者天生而成,自由主义者造就而成”这句标语口号似的话。可是,直到奥拉亚·埃雷拉的自由派政府掌权时期(19301934),孩子才对国家制度第一次感到不满,因为政府的警察来到阿拉卡塔卡征集捐赠,给讨伐秘鲁的那场悲喜剧式的战争筹措军费,他们拿走了外祖父母的结婚戒指。加比托这时睁开了眼睛,认为说不定“有人编造出跟秘鲁人的这场冲突,以便抢走我外祖父母和全体国人的结婚戒指”。《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14)不久,傍晚散步的时候,老上校走着走着就停住脚步,站在街道当中,长叹一声,坦诚地对7岁的外孙说:“你不知道一个死人有多苦啊!”如果说战争伤疤的显露使孩子觉得外公的形象更加迷人的话,那么,这一肺腑之言便是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它确凿无误地表明上述两件事体现了外祖父最大的悲剧:战争和那个死人留给他的创伤。加西亚·马尔克斯承认,索福克勒斯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相传一生创作了120多个剧本,现存7个完整的悲剧。的影响也许是他的作品无法摆脱死亡的存在的原因。此言不谬,但只说出了一半,事实的另一半是早在受那位希腊大师影响之前很久,国家的悲剧和外祖父的悲剧已经影响了他。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千日战争”是哥伦比亚历史上最血腥的民众悲剧(加上四五十年代称为“暴力”的时代),这一悲剧是由外公讲述给外孙的。另一方面,上校那句忏悔性的话“你不知道一个死人有多苦啊!”是已故的梅达多·帕切科·罗梅罗的幽灵使然,此人是上校在巴兰卡斯的一场决斗中被迫打死的。这样,久而久之,外孙渐渐悟觉到,安详的有条理有权威的外祖父那令人尊敬的形象实际上是被两场不可改变的悲剧困扰着的一个形象,他是逃离本身的失败的一个有尊严的劫后余生者。外孙还将悟出自己和自己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是那些隔代的失败衍生而来的,因为可以这么认为,巴兰卡斯不幸的决斗以后马尔克斯与伊瓜兰夫妇一家来到香蕉产区,使得16年后那位报务员娶了阿拉卡塔卡镇上的美人,使得他加比托跟随外祖父母在那所充满活人与死人的又旧又大的宅院长到10岁。只是,尼古拉斯·马尔克斯上校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双重失败在外孙的小说里将要变成美学意义上的永久的胜利。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童年时代的人口登记簿上,外公外婆、姑姥姥、父母、姨妈、兄弟姐妹、女仆和其他一些亲属自然是最重要的人物,却不是全部的人物。在阿拉卡塔卡这个巴别城式的地方居住的和来这里的稀奇古怪的本国人和外国人都将进入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记忆,供他创作另外许多人物,至少供他勾勒其面容,描绘某些心理特征。有的人是无名氏,真正的无名氏,就像那位妇女,有一天来到阿拉卡塔卡时满脸通红——一则因太阳的炙烤,二则因众人好奇的目光。她来了,牵着一个小女孩,拿着一束给儿子坟墓献的鲜花。而全镇却飞短流长:“那个盗贼的母亲来啦。”这位根本没有留下姓名的名副其实的母亲将在《礼拜二午睡时刻》这部作家多年来认为是自己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中成为永恒的母亲。或者就像居民区的另一个女子,有一天她与情人私奔。她奶奶为了遮掩家丑,说孙女黄昏时分让风卷走了。然而,真正令他心驰神往的是那些用神奇的谶语给奶牛驱除蛔虫的巫医,那个让人往肚皮里塞入一只癞蛤蟆的人,以及玻利瓦尔广场上那个被干净利落的一刀砍掉脑袋后仍然骑驴行走的人。其他大多数人物有自己的名字,尽管不是阳间的名字。比如毗邻外祖父母家的一所人称“死人之家”的宅院住的那个死人,虽然同院一个人在一次招魂道场上讲出了他的真实姓名,大家还是简简单单地叫他“死人”而不叫“阿尔丰索·莫拉”。这不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鬼魂,他很平静,不像别的死人那样号叫,而是泰然自若地过他阴间的日子,一如《百年孤独》里的普鲁登西奥·阿吉拉尔。人们只是偶尔听他在一旁咳嗽或者吹口哨,如果有谁碰见了他,那可不是因为他不安分地上了大街或者无礼地去别人家串门,而是居民们斗胆闯入了这个不害人的死人家里。为了让唯理主义者们目瞪口呆,加西亚·马尔克斯板起木头脸——与阴间拥有听者咳嗽声与口哨声最响的外婆和埃尔维拉姨妈一样的木头脸,描写他小时候是如何撞见那死人的:“一天,艳阳高照,我跑到邻居家去追一只兔子。兔子躲在厕所,我想进去捉。一推门,没见兔子,却见茅坑蹲着一个人。他的神情是若有所思的忧愁——我们每个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是这副样子。我从卷到胳膊肘的袖子和昏暗中亮闪闪的那种黑人的漂亮牙齿,立刻认出了他。”《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15)但是,最令人瞠目的还不是街角的房子里住着死人,而是这个死人最后与一个凡人一起住在那里了。教区神甫弗朗西斯科·安加里塔不顾任何警告租下了那所宅院,经过几次招魂道场似乎使得那个鬼魂越发安宁了,尽管他那时时咳嗽和吹口哨的怪癖尚未改掉。外祖母特兰基丽娜就是这样对40年代初来这所半遗弃的宅院看望她的奥斯瓦尔多·罗布莱斯·卡塔尼奥说的,他写道:“于是我向她问起了对面街角上的那个死人,我知道租那所房子的教区神甫去了以后轰跑了住在那儿的鬼怪。她平静地微微一笑,对我说那些死鬼忘不了我。说着她止住笑,给我指了指她的眼睛已经无法看见的旁边的院子,狡黠地说:‘那儿总是吹口哨,我时常听见’……”安加里塔神甫的生活比他同院伙伴的生活更令人惊奇。他1928年中期作为新任教区神甫来到阿拉卡塔卡镇,两年后给加西亚·马尔克斯施了洗礼。他大腹便便,行动迟缓,走路拄着手杖。和安赫尔神甫小说《恶时辰》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甫小说《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一样,安加里塔是一位有点儿古怪的严厉的道德教育者,可以说他布道时关于电影内容的道德问题、关于有悖道德准则的袒胸露背的女人衣服、关于布里斯托尔同上。历书、关于香蕉价格的说教也同那两位神甫一样。对不听话的孩子他揪耳朵,而对他的侍童之一的加比托一类的乖孩子则掰一块圣饼予以奖赏。训练加比托和他的同代人准备在第一次领圣餐前做忏悔的时候,他拿着一份罪孽目录,以便有条理地深入地询问他们的行为与愿望,例如是否和女人或者动物发生过性关系。他坐在家里阳台的凳子上装作读《圣经》,其实利用巧妙地夹在书页中的一面小镜子观察门前经过的姑娘们的服装式样,如若有谁穿着袒胸露背的上衣或者会使异性想入非非的裙子,他就在下一次讲经布道时不指名地批评她。然而这不过是安加里塔神甫掩饰自己隐秘的永不满足的性欲的一种举动,他同镇上所有男人一样想方设法获取阿拉卡塔卡的妓女们的服务。据说他亲自大肆渲染那个死人的故事,以便吓跑那些好奇的孩子,免得在他企图满足性欲之时他们偷看。但是,安加里塔在阿拉卡塔卡镇很得民心。这并非因为他像前任埃斯佩霍大人一样做弥撒时腾空离地,而是他把前任20年代初开始的教堂建设工程坚决地完成了,更因为在1928年12月杀戮工人之后那些压抑的日子里他所表现出的勇敢态度和与工人们休戚与共的精神:他怀疑关押在阿拉卡塔卡的罢工者将要被卡洛斯·科尔特斯·巴尔加斯的士兵枪毙,便跟着士兵混进了监狱。监狱里的状况以及香蕉产区发生的军事镇压暴行之所以传遍了哥伦比亚,是由于翌年中期安加里塔亲自将一份报告送给了自由派国会议员豪尔赫·埃列塞尔·盖坦。“死人之家”对面即加比托家斜对面的街角居住的一个人也给加比托留下了持久的印象,这就是委内瑞拉医生安东尼奥·巴尔博萨。他被胡安·维森特·戈麦斯的独裁统治逼迫流亡国外,20年代初来到阿拉卡塔卡,成了镇上的医生和药剂师。时间一长,他慢慢地抛弃了这个职业,懒洋洋地躺到了家里的吊床上。巴尔博萨配制洗液和各种混合药水,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跟马尔克斯与伊瓜兰一家关系很好。他有神经衰弱症,几乎见不得孩子,但跟加比托与路易斯·科雷阿·加西亚玩得十分开心,这两个孩子把他转变为游戏中的绝妙搭档,和他比赛看谁先辨认出药房架板上的可拉果颗粒、斯考特乳剂和巴里药粉,这几样药品巴尔博萨可是天天移换位置的。这种玩耍并非完全天真无邪,因为借助它们这位大夫的药房将被搬进未来作家的几本书里。大夫的家就是从前加比托的父母恋爱遭到禁止时交换信件的地方,这个家如今将要成为《枯枝败叶》中那位神秘的吃素的法国医生的宅第,他在此生活和上吊,人们在此为他守灵。巴尔博萨大夫本人将会是这个人物的一半原型,仅仅是一半,另一半原型是欧洲移民潮送来的一个人,比利时人埃米利奥先生。《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16)人送绰号“法国人”的埃米利奥于20年代末从安的列斯群岛位于南美洲与北美洲之间的加勒比海中。来到这里的时候,架着双拐,一条腿带着枪伤——他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是从可怕的战争中逃出时的样子。他是首饰匠,还会做牌戏桌子。他跟加比托的外公外婆过从甚密,常与上校在黄昏时分下跳棋,二人都沾染了手工业匠人常有的一些坏毛病。远离了欧洲那些野蛮人,阿拉卡塔卡这个“穷人的死地”为他提供了平静与安宁。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埃米利奥犯了一个错误——去看了《前线无战事》这部电影。影片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逼真再现给他的冲击十分强烈,他觉得仿佛在电影里看到了自己,于是又一次受到了已经在身体上和精神上伤害了他的那场悲剧的折磨。在喝下氰化物溶液之前,他还镇定地留下一张解释性的纸条:“不要怪罪任何人,我因烦恼而自尽。”第二天,上校不得不放弃8点钟的星期日弥撒,迅速张罗着给埃米利奥在专门埋葬自杀者的墓地举行一个适当的葬礼。他一如既往地手里拉着加比托,加比托也一如既往地在悲剧里获取了文学素材:比利时人埃米利奥不但部分地变成了《枯枝败叶》里那个神秘的吃素的法国医生,而且多年以后死而复苏,作为安的列斯群岛来的难民兼战争残疾人兼儿童摄影师赫雷米亚斯·德圣阿莫尔,出现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作家童年遇到的人当中,很少有人像阿拉卡塔卡居民胡安娜·德弗雷特斯那样给他留下十分愉快的回忆。与巴尔博萨一家一样,胡安娜及其丈夫马科斯·弗雷特斯将军也是逃出独裁者胡安·维森特·戈麦斯的魔爪来阿拉卡塔卡避难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时,她仿佛是天上派给接生婆桑托斯·比耶罗斯的顾问,挽救了母子两条性命。她还是作家的文学禀赋的接生婆之一,是她第一个把自己改编过的儿童故事讲给他听的。每天傍晚,这位漂亮富态的白人老太太坐在紧挨着联合果品公司特派员办事处的装有拉门的家里客厅的一把柳条摇椅上,给镇上的孩子们讲述那个在加拉加斯被一匹叫做“凶残的胡安·维森特”的狼吞噬的“小红帽”法国作家夏尔·佩罗(16281703)的小说《小红帽》里的主人公。他的其他作品还有《睡美人》、《蓝胡子》等。的动人故事,那个在福天洞地的加拉加斯的一次盛大庆典中遗失了水晶鞋的灰姑娘的迷人的故事,那个在加拉加斯的桃花心树的荫蔽下等待王子叫醒的睡美人的喜人故事。富于想像力的胡安娜给古典故事增添了新意:它们全都发生在她所怀念的那座城市。于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将要伴随着对委内瑞拉首都的一种理想化和文学性的看法成长,那是西蒙·玻利瓦尔诞生的城市,那是正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城市。许多重要的和神奇的人都来自那里,像巴尔博萨一家和弗雷特斯一家,或者像莱奥尼一家和贝坦科乌特一家。两个杰出的家族多年以后各自出了一位委内瑞拉共和国总统。以后我们会读到,奇妙的是就在加拉加斯,1958年1月的一天,加西亚·马尔克斯萌发了构思《家长的没落》的主题的念头,这一主题他幼年在阿拉卡塔卡同外祖父、其他打过仗的老兵和杰出的委内瑞拉流亡者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在某种程度上隐约看到了。从鬼魂遍布的自家,经过胡安娜·德弗雷特斯和埃米利奥先生的家,到邻居那个“死人之家”,加比托生活在完完全全的文学和前文学的天地,一个准现实和奇妙的世界。不久这个世界在意大利人安东尼奥·达孔特·法马家里变得神奇起来。达孔特和其他许多欧洲移民一样是第一次大战末期来的,他为阿拉卡塔卡带来了无声电影、出租自行车、留声机和收音机,这使加西亚·马尔克斯有充足的理由在《百年孤独》中将他变做马孔多镇的大恩人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从而使他永恒。达孔特阔绰的富翁命运也表现在爱情生活上:他有两个老婆,她们是姐妹。而最令人惊诧的不是姐妹之间以及夫妇之间相处融洽,并且两姐妹还交换孩子来喂养,而是一个老婆光生儿子一个老婆光生女儿。他之所以留在作家的记忆中,并非只是由于富裕和奇异的生活,还由于他那名曰“四角屋”的家里住着鬼怪和精灵。加比托和朋友路易斯·科雷阿·加西亚及弗朗哥·伊里亚特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就是窥探占据了这个意大利人的宅院的那些鬼魂的出乎意料的举动与乖戾暴躁的脾气。《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17)哥伦比亚的加勒比地区的幽灵是紧要关头救助东家的善鬼,而阿拉卡塔卡的鬼怪则不同,确切地说是淘气的贪玩的精灵,住在水缸底,“以在家里处处捣乱为乐。这些调皮而不恶的精灵只是稀释牛奶,改变小孩子眼睛瞳仁的颜色,使锁生锈和让人做怪梦。然而,有时候出于始终未能弄明白的原因,他们脾气变坏,发疯似的朝自己住的院落和房屋扔石块”见加西亚·马尔克斯:《重返根源》……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胡维纳尔·乌尔维诺大夫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怀着几乎虔诚的惊讶观看着鬼魂,以此打发童年里消逝缓慢的时光”同上……与笔下那个人物不同的是,作家依然毫无惧色地说曾经看见它们向安东尼奥·达孔特的也就是它们自己的宅院扔石块。将近60年后,人们怀着人所共有的唯理主义意识问路易斯·卡梅洛·科雷阿·加西亚关于幽灵的故事是否属实,他马上毫不犹豫地回答完全属实,不过“只有加比托现在想起了它们”。一个不单单由于来源而包含着千年鬼怪的词,由另一位时常光顾外祖父母府邸的人带给了加比托,此人便是马孔多香蕉种植园经理安德列斯·加西亚。虽然加西亚·马尔克斯多年以后同他出生之前就已神交的朋友路易斯·卡梅洛·科雷阿·加西亚回忆童年往事时说,“马孔多”这个名称是他大约5岁时在联合果品公司特派员办事处第一次听到的。但是,很有可能而且最大的可能是在此以前他已经在自己家里听说了,因为安德列斯·加西亚频频拜访马尔克斯与伊瓜兰夫妇,每回来阿拉卡塔卡参加2月2日的天主教圣烛节庆典时都住在他们家里。不过,加比托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可能是在另外的场合和由于另外的事件,因为“马孔多”这个词也是一种树、一种赌博和皮维哈依市一个小镇的名称。拥有336公顷土地的马孔多是联合果品公司面积最大的种植园之一,它位于塞维利亚河畔,距一个与它同名的村庄不远,但行政上归邻近的瓜卡马亚尔专区管辖,这个隶属于谢纳加省的专区是19世纪初为了便于铁路的修筑和香蕉产区的开发而设立的。瓜卡马亚尔多年被看做索多玛,这也成为当地的代称。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讲到“瓜卡马亚尔的妓女”的时候提到了这个地区。前文说过,它还是1928年大罢工起过主导作用的那场思想和政治运动的策源地。尽管如此,瓜卡马亚尔最有意义的贡献无疑将是那个老香蕉种植园的名称。此地草木丰茂,一半尚未开垦,气候像阿拉卡塔卡周围一样燠热和难以忍受。所以加比托和外祖父母及姨妈们去谢纳加、圣玛尔塔、巴兰基亚途中从火车上看到马孔多的时候,大概觉得这个名字就是那一片景象连同它的香蕉树、萨曼朱樱花、芒果树、番石榴树、棕榈树、木棉树、槐树的延伸。“马孔多”这个名称具有古老的历史,它在来到哥伦比亚的加勒比地区之前的词意变化已经无法详考,不过倒是知道它源于非洲中部及东部班图人的古老语言,是出自班图语名词“利孔德”的复数形式“马孔德”的一个植物学词语。“利孔德”在班图语中意即大香蕉或小香蕉,班图人将它解释为“魔鬼的食物”。16世纪,这个词随着非洲黑奴来到加勒比海诸岛,后来传至哥伦比亚的大西洋沿岸。似乎可以肯定,虽然母语消亡了,但黑奴们在美洲仍然把食用的主要水果之一的香蕉叫做“马孔德”或者“利孔德”,因而这个词得以保存下来。天长日久,这个词也成了一种树的名字,这种树直到20世纪初的几十年还大量生长在马格达莱纳省的北部。又名邦戈树(这是植物学家邦普朗邦普朗(17731858),法国医生和博物学家,与洪堡一起考察南美洲。在陪伴洪堡亚历山大·洪堡(17691859),德国地理学家和博物学家,曾周游世界,重点考察美洲许多地方的山川河流。考察南美洲期间,给这种树归类时命的名)的马孔多树粗大光秃,枝叶少而紧凑。从树下望去,20米高以上才开始看见裂片状树叶的枝条。灰绿色树干周身生出一圈圈奇特的环状隆起,细的黑色环与粗的白色环交错排列。由于它的木材容易加工,当地人和香蕉公司便滥砍滥伐,用以制作独木舟、牲口槽、木盆、木桶以及各种家具农具,以致到了30年代马孔多树几乎完全灭绝,只有圣玛尔塔雪山的山嘴残存着几棵。马孔多树在这个地区触目皆是的时代,任一家庄园的庭院都会有两棵参天大树,致使一种植物的名称蜕变为一个地名,而即将在这里出现的香蕉种植园也沿用了此名。不过,香蕉种植园诞生很早以前,邻近的皮维哈依市的管辖区就有一个村镇名叫马孔多。《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18)从前香蕉产区的公司节假日期间十分盛行的一种赌博也叫马孔多。它是一种原始的博彩游戏,赌具主要是一块六面体的木头,每面画着一个图案:太阳、月亮、田地、星辰、房屋和马孔多树(这些图案可以因地区的不同而改变)。六种图形相应的代表码放着赌注的一块油布上面的六个小格子。游戏开始,将六面体放到一个盘子摇晃一阵再看,冲上的一面为赢家。就像这种赌博的名称所表示的那样,马孔多树图案的奖金最高,或许以此暗示这种树由于光滑、粗壮及40米的高度而无法攀缘。这样,加比托就有可能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因为一词多义使它经常出现在香蕉产区居民的语汇中。不管怎样,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他记得是大约5岁时在家屋斜对面街角上的联合果品公司特派员办事处第一次听说的。缘由是,那时候一到星期六,火车给马孔多种植园的工人发过薪金后,于早晨8点钟抵达阿拉卡塔卡车站,给这里的工人再发。火车离开马孔多之前就给特派员打电话,通知他马上开车,叫工人们准备好。这时特派员路易斯·埃米利奥·科雷阿走上街头高喊:“咱们去车站,火车已经出了马孔多。”无论何时何地首次听到,实实在在的是,这个名称带着来自远方的些许清风,带着非洲大鼓响亮的谜占据了未来的《百年孤独》的作者的脑海。这片充盈着奇迹的天地,随处可见说着充满鬼怪的响亮话语的奇异迷人的人物的天地,起初可能冲淡了小小年纪的加夫列尔·何塞认字的兴趣,因为很奇怪,识字是他不愿做的很少几件事情之一。相反,在外祖父的庇护下他从小就十分迷恋绘画,这是13岁开始写文章之前第一个和惟一的表达方式。他什么都画,什么时候都画,在什么上面都画。外祖母斥责这个瞎胡闹的外孙,嫌他不停地在墙壁、房门、地面甚至树干上画道道;外祖父却不但容忍他的胡闹,还设法支持他,给他纸和铅笔。起初随便拿一截什么小棍在家里的庭院画道道和小人儿的轮廓,继而在外公给的本子上画辨认不出眉目的图像,最后在大约6岁时就到处画一切东西了。通常临摹报纸上的漫画,一下午能用完整整一个本子,不过最爱不停地描绘马戏团那个被魔术师里查迪内砍头的女人的脑袋。这个在内地巡回演出的魔术师是作家童年时代所喜欢的人物之一,以致受他的马戏团的影响,加比托迈出了演戏的第一步。他将一个葫芦画成女人的样子,里面注入一种红色液体,用它和小伙伴们在家中的院子一遍又一遍地表演女人砍头的节目,每次只有加比托才能扮演魔术师里查迪内。由于周围的神奇天地和自己对绘画的痴迷——中学三年级患上“文学麻疹”之前这一直是压倒一切的爱好,加比托起初丝毫没有显示出认字的急切。“在内心深处,”作家后来回忆说,“我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这事注定要来临,因为我当时觉得识字一点儿也不神圣。”他把不愿识字作为童年最奇怪的想法之一来回忆。一旦被老师罗莎·埃莱娜·费古松领入字母的王国,生活从前展现在他面前的一片荒漠从此布满了词汇。罗莎·埃莱娜·费古松是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加西亚开始爱上路易莎·圣地亚加·马尔克斯的那些日子,连同马利亚唱诗班的其他姑娘一起成为他讨好献殷勤的对象中的那个“土耳其女孩”。她是英国首任驻里奥阿查市领事的后裔(玻利瓦尔的副手威廉·费古松上校可能是她的某位祖先),出生在这座城市,在圣玛尔塔师范学校接受教育。刚一毕业,就接受了任务,要在她家所在的阿拉卡塔卡镇播撒意大利教育家马里亚·蒙台梭利的种子,1933年创办了一所以这位意大利女教育家的名字命名的学校。罗莎·埃莱娜在借来的一个地方开始了教学工作,这里距马尔克斯与伊瓜兰夫妇的家有两个街区。不料由于内部问题,她被迫中途关闭了学校。这样,6岁才接受学前教育的加比托于复学后又重读一遍,直到1935年8岁的时候才在小学一年级学认字。此时的蒙台梭利学校已经在卡梅略大楼旁边有了自己的校舍,距火车站很近。这是一座木匠角尺形状的建筑物,非常宽敞,周围的田野使它很凉爽。它有两面排水的瓦屋顶,有一个前庭花园和一个没有界限的院子,方便孩子们到芒果树和“鼠见愁”树的绿荫下玩耍。蒙台梭利教学法是一种温和的方法,启发想像,不施强迫,这完全符合罗莎·埃莱娜的温柔性情。先教小孩懂规矩讲礼貌,却不让他们感觉出条例约束的强制性;接着在认字之前,教他们观看,仔细察看,自由表达,这些同此前加比托在外公指导下所做的一样。所以,上学和学习最初的字母在他成了一大乐事,这愉快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去学校能够见到那位老师,因为他已经爱上她了,并且通过她爱上了诗歌。罗莎·埃莱娜娉婷如玉、温厚宽容,表情的机敏与谈吐的流利着实吸引人。她推崇西班牙“黄金世纪”的诗歌,并在晚会和课堂上朗诵。加比托也许觉得她嘴里流泻出的诗句仿佛是她潇洒之美的自然流露。确切的是,作家即使在自己的荣耀达到巅峰之时,依然怀着不减当年的感激之情记着她。对这个令他心驰神往的第一位女子,加西亚·马尔克斯说她使自己具有仅仅出于看到她时的愉快而去上学的需要,“是她在课堂上给我们读了我永远铭记的那些最初的诗”。《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19)而罗莎·埃莱娜60年后也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学生:“加比托像个玩具娃娃,头发蓬松的时候颜色像糖塔;皮肤粉白,阿拉卡塔卡很少有这样的肤色;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总是穿得很干净。他穿非常瘦的短裤,我对他妈妈说别给孩子穿这样的衣服,要不他可能会养成很坏的怪癖。他沉默寡言,几乎有些怯懦。同学们尊重他,他以刻苦、懂规矩、聪明而在他们当中显得很突出,但不喜欢体育活动。”罗莎·埃莱娜回忆说,这个学生在数学、图画、阅读、写作等方面尤其突出。守时是他最显著的品质,阅读和绘画是他最倾心的爱好。关于这个孩子对她的柏拉图式的爱恋,她说,孩子可能因为她辅导学生时的温柔作风和给他们读的那些诗而把她理想化了。她承认确实有一次路易莎·马尔克斯跟她讲,儿子向她坦白道,罗莎老师一走近,他便脸红,全身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在著名的普鲁斯特问卷调查表上,加西亚·马尔克斯坦白说睡美人是他最喜欢的文艺作品里的女主人公之一。这一信念实际上源于最初跟胡安娜·德弗雷特斯和罗莎·埃莱娜·费古松学习文学的那几年。每到期末,学生们常常举行“隆重的一课”,就是将佩罗的优秀故事改编成戏剧来演。加比托和同学们在一年级结业时,演了《森林里的睡美人》,加比托扮演用一个吻唤醒公主的王子,这是魔术师里查迪内启发出来的初期演戏活动一个激动人心的终结。于是,1935年11月底的一天,从遥远的炎热的阿拉卡塔卡镇架起了一座长长的桥梁,14年后,这桥将加西亚·马尔克斯引到了他最伟大持久的宗师索福克勒斯那里。加比托在小小的蒙台梭利学校跟着罗莎·埃莱娜只念完了学前班和小学一年级,1936年进了公立学校上二年级,老师叫恩里克·安东尼奥·阿隆。马尔克斯上校这个沉默寡言的腼腆的外孙,9岁便堪称一位全神贯注的读者,特别是从他发现《一千零一夜》的那一刻起——这是他一生的重大事件之一。有一天,加比托和往常一样在外公的大箱子找东西,发现了一本颜色发黄、已经散页、残缺不全的书,就开始零散地读起来。书开头的一个故事用类似外婆的木头脸那样的语气,讲述了一个可怜的东方精灵的经历:它被装入一个瓶子,过了600年,一位渔夫帮忙开启瓶塞,这才出来恢复了原形。几年后加比托才知道这本散页的书是《一千零一夜》的选读本,然而,“当时,”作家回忆道,“我拿起书,读到一个人开了瓶盖,冒出一股烟,烟又变成妖怪的时候,我叫道:‘他妈的,真神了!’这书对我的吸引胜过了以前我生活中的一切:玩耍、绘画、吃饭和一切,我再也没有抬起头。”这是因为山鲁佐德《一千零一夜》中自愿嫁给国王每晚给他讲故事的宰相的女儿。的故事犹如外祖母的故事的验证与扩充。当然外祖母的故事中没有青烟变的鬼怪以及飞毯、神灯、奇妙的山洞,却有下午6点开始在家里游荡的幽魂和巫婆、时刻都在咳嗽和吹口哨的死人邻居以及创出奇迹的贞洁的长发侯爵女儿。山鲁佐德与特兰基丽娜二人都能板起木头脸毫无惧色地讲故事。《一千零一夜》的阅读不但改变了加比托的生活,而且作为他的阅历跟随他到了《百年孤独》,以便奥雷良诺第二和奥雷良诺·巴比洛尼娅在梅尔加德斯永恒的屋子里重复那种神奇的富于成果的业绩。从山鲁佐德为他开启的大门进去,加比托继续贪婪地阅读佩罗、格林兄弟、仲马父子、萨尔戈里埃米利奥·萨尔戈里(18631911),意大利作家,著有冒险小说多种。、凡尔纳儒勒·凡尔纳(18281905),法国杰出的科学幻想作家,主要作品有《地心之旅》、《海底两万里》、《从地球到月球》、《环游世界八十天》等。作品,这种热情一直持续到去锡帕基腊市上中学的头几年。家里的一位常客每每惊异于在阿拉卡塔卡这样一个连阴凉处的气温也有30摄氏度的炎热之地,有人,而且居然是个9岁的小孩时时刻刻手不释卷。“这孩子将来会是个大学问家。”这位邻居一见加比托捧着书本就这样说。在某种程度上,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最初一批书籍的迷恋使我们想起堂·吉诃德对骑士小说的迷恋、奥雷良诺·巴比洛尼娅对梅尔加德斯的深奥的羊皮纸书的迷恋以及加西亚·马尔克斯本人后来对弗兰茨·卡夫卡弗兰茨·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作家,主要作品有《变形记》、《在流放地》、《乡村医生》、《饥饿表演者》等。、索福克勒斯、胡安·鲁尔弗胡安·鲁尔弗(19181986),墨西哥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烈火中的平原》和中篇小说《佩德罗·帕拉莫》。作品的再度迷恋。《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20)加比托上学前班的时候,父母已经从巴兰基亚市回到阿拉卡塔卡镇再次定居,这回住了三年多,自1934年中期至1937年底或1938年初。就是在这次回来时,加比托认识了恰巧那年12月1日晚到的父亲。孩子忘不了这个日子,因为他听见有人对父亲说:“我祝贺你到了基督的年龄传说耶稣基督享年33岁,这里即指这个岁数……”他大约3岁半认识的母亲,而认识父亲时则是7岁又9个月。头一回,他惊异于一个身穿玫瑰红衣服、肩饰上绣着曼陀罗花、头戴绿色草帽的25岁的少妇是自己的母亲。这回,当“一个身材修长、肤色黝黑、言语诙谐、讨人喜欢的男子,穿一身白色斜纹布衣服,戴一顶窄边草帽,活脱脱一个30年代的加勒比地区的人”面对他的时候,惊讶也不会亚于上次。而且,对父亲的认识将与童心的彻底丢失永远联系在一起了。加比托未满5岁时,圣诞节的夜晚看见一个穿着磷光闪烁的大褂的女人进了房间,在他床上弯了一下腰就出去了。他以为是家里的鬼魂来了,藏在被单里吓得要命。可是第二天发现穿闪磷光大褂的女人是外婆,她进屋是给他把圣婴送的礼物放在脚下。以后两年的圣诞节期间,他没有把自己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以使礼品继续堆满床铺。可到了7岁那年的圣诞节,在孩子们该去清醒地躺在床上等待圣婴送礼物的时候,父亲叫他别走。“没有任何解释,”作家后来回忆道,“带我去了市场,帮他购买圣婴将要分给我的弟弟妹妹的玩具。那天夜晚我怀着平生最大的失望开始成为成年人。”的确,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童年刚刚7岁多一点就结束了。在阿拉卡塔卡,父母租了外祖父母家附近的一个宅院,1934年8月8日利希亚在此出生,年底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在这里开了一个药店。他的顺势疗法处方的创造性与效验,从当初在镇上当报务员的时候起就广为人知,如今,通过认真阅读医学杂志和医学小册子外加经常实践,带着更广博的知识和方法回来了。大西洋省医师资格审定委员会1935年给他颁发了用顺势疗法体系行医的执照。就在这个时期,他发明了加加牌(加夫列尔·加西亚)调经剂并且取得了专利,在药店卖这种糖浆时他称赞这药可与外国调经剂媲美。这样,凭借着调经剂,顺势疗法颗粒,治破伤风、惊厥、黄热病的奇怪的药水,药店的收入刚够维持已经开始人口众多的家庭的生活,因为1935年9月27日又生了古斯塔沃,这是第三个男孩和第六个孩子。幸好外祖父母时常接济,况且加比托又在外祖父母家待了一段时间。1936年12月,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决定再次“起锚”,返回故里辛塞县寻求生意发展的新机遇。此举或许由于阿拉卡塔卡开始越来越像他十年前所称的“穷人的死地”了。然而真实的深层的原因在于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是一个游牧民、一个铁了心的梅尔加德斯、一个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样的不可救药的幻想家——他永远不会安安稳稳地在一个地方做药剂师和医生。他决定带去两个大孩子加比托和路易斯·恩里克,好让他们认识祖母阿赫米拉·加西亚·帕特尼纳。从此以后,加比托只在阿拉卡塔卡待过四五个月,而且再没见过外公和姑姥姥韦内弗里达·马尔克斯。在辛塞县跟着路易莎·加夫列尔·梅萨老师继续上小学,梅萨老师原先是神学院学生,教书只是出于热爱这一行,因而课教得不正规。所以从学业上看,加比托失去了1937年这整整一年。其实失去的还要多:他来辛塞县三个月后外祖父逝世。1935年的一个早晨,马尔克斯上校像往常一样爬上梯子查看水泵给蓄水池注满水没有,下梯子时一个木牚断了,仰面朝天从高处摔了下来,所幸没要了命,可摔得实在够重的,后来走路得靠拐杖了。就在那几天,由于医生来诊疗,外孙看见了外公腹股沟附近那块“千日战争”的枪伤留下的疤痕,从而经历了童年岁月里最具吸引力的事情之一。作家后来觉得带着伤疤的外祖父的形象更加凝重更加久远。伤后的两年,上校的身体一直不好,韦内弗里达妹妹1937年1月21日去世后他的健康状况更糟了,于是只好将他送到圣玛尔塔市,在这里割了脖子上的一个脂肪瘤,儿子胡安·德迪奥斯和媳妇迪利娅·卡瓦耶罗侍奉得无微不至。不料他在圣玛尔塔寒冷的早晨露天洗澡的时候得了肺炎,很快于3月4日逝世,终年73岁。生前35年间,上校每周都在等待领取千日战争老兵的年金。去世当天就匆忙埋到了市里的“中央墓地”,送葬的亲人很少,也收到一些吊唁信。他的遗骸到了80年代就已经彻底消失了,就像他的名字本身也许会消失在历史崎岖的道路上,假如他不是哥伦比亚的伟大作家和20世纪全世界最著名的作家之一的外祖父和影响其命运的关键人物的话。《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三章(21)在苏克雷市的辛塞县,加比托从父亲和祖母的议论中间接地得知了噩耗。他刚满10岁,外公早已是影响他命运的关键人物了,然而加比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以及当时尚未意识到死亡是悲惨的,外公之死证实后他没有哭,觉得该哭却没有哭。他只认为死亡可怕而好奇,正如外祖母用故事和家中的鬼魂给他灌输的那样。“我当时关心的是另外的事。”加西亚·马尔克斯后来回忆道,“我记得当时在辛塞的学校我身上有虱子,这让我很难为情。那时候人们说谁要是一死身上的虱子就跑了。记得那时我十分担心:‘他妈的,我现在如果死了,别人会知道我有虱子!’在这种情况下,外祖父的去世不会对我有所触动。我真正担心的是虱子。实际上我开始怀念外祖父是在长大后遇不到人能够替代他的时候,爸爸从未替代过他,爸爸是另一股道上跑的车。”从此以后,他便怀着一种失望情愫,因为生活没有允许他对外公说童年时爷孙俩在一起的日子多么美好,他多么感激10岁以前外公牵他手时的亲热与密切。而且与一起冒着风险办报的朋友和同事普利尼奥·阿普莱约·门多萨谈话时,他推心置腹地说:“我一碰到点儿什么事,尤其是好事的时候,就觉得只差一点快乐就完整了,这一点就是让外公知道。所以成年以后的一切快乐都永远受到这种失望情愫的搅扰,过去如此,今后还是如此。”上校逝世两三个月以后,特兰基丽娜、路易莎、埃尔维拉、弗朗西斯卡和家里其他人也去了辛塞县,宅院里只剩下新婚的萨拉·马尔克斯。尽管家乡没有人给加夫列尔·埃利希奥预言什么,他依然坚持在故乡,盼望着他的药店能最终摆脱经济困境。但这位顺势疗法大夫的生意一如既往地不景气,更糟糕的是“玛玛”姑姥姥弗朗西斯卡患了严重的肾病,因此所有的人都在那年9月回了阿拉卡塔卡。虽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母可以支配外祖父母的宅院,并且他们也享誉全镇,颇受器重,他们还是在1937年底或1938年初决定返回巴兰基亚市,这回可是要带上加比托了。这是全家与阿拉卡塔卡的诀别,但加比托例外,这位未来的作家更加稳固地住在这里,因为他离开的时候带着镇上太多太多的幽灵。宅院里常见的鬼怪、外祖母讲的虚幻故事、外祖父讲的真实故事、与外祖父一同的散步和旅行、镇上奇怪的人物及幽灵、《一千零一夜》、罗莎·埃莱娜的诗句与音容笑貌、里查迪内的魔术、安东尼奥·巴尔博萨大夫、比利时人埃米利奥先生、胡安娜·德弗雷特斯……从虚幻的阿拉卡塔卡镇产生的故事与趣闻逸事不断得到补充。香蕉产业的辉煌过去之后,阿拉卡塔卡开始变成怀念与传说的旋涡。镇子枯竭了,如今果真成了“穷人的死地”了。“枯枝败叶”被时间扫除净尽,骗局圈套已不在台球房滋生,斗鸡场的赛事锐减,昆比亚舞场不再烧钞票,钢琴自动演奏器几乎不再重复播放陈旧的歌曲,穷人更穷了,留下来的人们的目光消失在无望的前景中。传说的时刻,幽魂游荡在尘土飞扬的街道和萎谢的巴旦杏树之间的时刻,悲怆之感侵入不牢固的白铁屋顶的破房子的时刻已经到来。现在,不仅外祖父母的家而且整个阿拉卡塔卡镇都成了“被占领的房子”即被鬼魂所占领的房子。取自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同名小说……在另一个地方,快满11岁的怯懦而孤僻的孩子加夫列尔·何塞·加西亚·马尔克斯,摸索地盲目地开始了走向命运的缓慢行进。要求他这样做的是故事、名字、面容、噪音、色彩、气味、滋味、声响的集合体,即曾经属于他的父母与外祖父母那片天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由于想像与诗意的作用,它将更加属于他们,也属于读者。《马尔克斯传》 第二部分 《马尔克斯传》 第四章(1)·加比托第一笔丰厚的工钱·小学毕业·从巴兰基亚市到苏克雷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