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说说,五四一代的学者迅速成名,学术却谈不上;清华一代的学者有成绩,却太早当上教授,过舒适日子,谈不上大成就,反不及以一生精力着一本书。故他要求弟子不要年轻时轻易发表作品,以免到了年长学问贯通后后悔。 1989年仲秋,钱穆参加新亚书院四十周年校庆,与学生座谈时认为“救世界必中国,救中国必儒家”。 钱穆的《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以平实而雅洁的文笔追述其七十年间的师友往事,且明白告诉世人“苟以研寻中国现代社会史之目光视之,亦未尝不足添一客观之旁证”。实际上,钱穆著此书虽系追忆师友杂事,但多有月旦当日学界人物之举,如对汤锡予、蒙文通学术的推重,对张荫麟、雷海宗等的好评,对胡适、傅斯年的不无微辞,对熊十力的批评等。 爱国 抗战时期,钱穆在西南联大讲授中国通史。他上课时时常结合历史与现实串讲,激励学生的爱国之情,上课时每每座无虚席。当时刚迁至西南联大不久,大家因时局失利情绪低落,在上历史课时,钱穆经常联系中国历史,充满信心地说,统一和光明是中国历史的主流,分裂和黑暗是暂时的,是中国历史的逆流,胜利一定会到来,给师生很大的鼓舞。 正值抗战最艰苦的时期,同事陈梦家建议他根据讲义,撰写一本《国史大纲》,振奋民族精神。书生报国惟有笔,钱穆当即接受建议,决定撰写一部新的《国史大纲》,为全民抗战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他把自己关在远离昆明七十公里的宜良县岩泉寺里,每天笔耕不辍,用了一年时间才大致完成书稿,并于1940年出版。《国史大纲·引论》中指出,“惟藉过去乃可认识现在,亦惟对现实有真实之认识,乃能对现在有真实之改进。”“故欲其国民对国家有浓厚之爱情,必先须使其国民对国家已经之历史有深厚之认识。”“此种新通史,其最主要之任务,尤在将国史真态传播于国人之前,使晓然了解于我先民对于国家民族所已尽之责任,而油然生其慨想,奋发爱惜保护之挚意也。” 1935年,日本阴谋“华北自治”,10月,有感于爱国之情与民族大义,钱穆与姚从吾、顾颉刚、钱玄同、胡适、孟森等百余名大学教授发起一项抗日活动,联名反对日本干涉内政,敦促国民党政府早定抗日大计。鉴于钱穆的抗日态度和学术影响,一九四二年秋,蒋介石在成都两次召见钱穆,请他到重庆机关讲中国历史,谈宋明理学。一次蒋介石在报上看到钱穆的一篇讲话,很赏识,又打电话又是写信约他相见,钱穆以距离太远借故推脱了。后来见面时,他甚至当面劝蒋为了全体国人利益于抗战胜利后功成身退。 1944年10月,应有关部门要求,钱穆专门撰写了一篇《中国历史上青年从军先例》,号召青年从军,在青年学生中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1950年秋,“新亚书院”在香港成立,钱穆出任院长。“新亚”之名,据钱穆所言,希望借提倡“新亚洲”,为在香港的中国人争取稍微光明的未来。钱穆之子女指出,钱穆看到生活在香港的中国人失去精神支柱,希望借由在百年殖民之地上办校,倡导中国文化,让流亡者别忘了要做中国人。 钱穆对国家和传统文化的认识是一贯的,即使到了晚年,他仍然主张国家应该统一。1986年2月,他以九十二岁高龄发表《丙寅新春看时局》一文,认为“和平统一是国家的出路”,而“历史传统和文化精神的民族性,是中国统一的基础”。 钱穆认为,中国国家的完整与持久统一性,是中国固有传统;改朝换代只是国内政府改组,而非中国人征服中国人。因此未来中国走向和平统一目标,才符合历史传统文化的民族性;不同政治意见都必须在同一个国家的框架下,由中国人来领导中国。 为了大批在香港攻读中文的中学学生升学需要,香港政府决定在主要提供英国学生就读的香港大学外,合并由美国人支持的崇基、新亚、联合三家书院,催生一所新大学。当时取名又成了创校难题,校名争议难下,有人主张“九龙大学”,也有人认为“中山大学”为佳,钱穆提议,在香港这个特殊地区,使用“中文”作为新大学名称,具有一定象征意义,并符合筹设时英文直译的背景,终将名称定案。也由于钱穆坚持国家民族立场,向英国政府极力争取,中文大学首任校长由中国人李卓敏出任。 逸事 钱穆的父亲钱承沛是个私塾老师,据说钱穆生下来时,曾哭三日不止,父亲一直抱在身上哄着,对妻子说:“此儿当命贵,误生吾家耳。”1901年钱穆入私塾,父亲钱承沛即称赞他“前世曾读书来”。 钱穆出生时,虽然家道中落,但父亲爱子如命,经常对人说:“我得一子,如人增田二百亩。”钱穆排行老二,小时候,父亲每次外出回来都带一点蛋糕酥糖之类的零食放在他床边小桌上,用一只碗盖着,钱穆早晨起床后揭开碗就能吃到美味的零食,这种习惯一直维持到七岁入私塾乃止。 钱穆幼时记忆绝佳,日读生字三四十,后来增加到六七十都能记住。一次父亲指着一个生字“没”考问他何意,他居然根据字形说了出来。父亲大惊,摸着他的头说:“此儿或前生曾读书来。”钱穆十岁入果育小学接受正式教育,“每篇文字大约过三遍即能背诵”,且长于作文,先生曾当众夸他“文气浩荡,他日有进,当能学韩愈”。 钱穆自小不但爱读书,且口才极佳,七岁就在鸦片馆为客说三国演义,曾为同学讲水浒传。 钱家世代书香,钱穆识字起就开始阅读的一本史书,就是祖父去世后留下的一部五色圈点的大字本《史记》,也许从那时起就埋下了他后来治史学的种子。但他小时最爱读的还是小说,傍晚屋里光线暗,干脆就爬上屋顶读。看得次数多了,一部洋洋百万言的《三国》竟背得烂熟。父亲的一位朋友听说他能背《三国》,便任指一段考他,钱穆居然一字不落地当众背了出来,而且还绘声绘色,十分传神,众人惊为神童。 被人誉为神童,钱穆也沾沾自喜。一次外出,经过一座桥时,父亲指着桥说,你认识“桥”字吗?钱穆答识。父亲又问:“桥字何旁?”“木旁。”“用木字易马字旁,是什么字?”“骄”。“骄字何义,知道吗?”到这时钱穆才知道父亲的真意,脸一下子红了。父亲的教诲,从此一直铭记在心。 钱穆在常州府中学堂就学时期,曾作为学生代表闹退学,被停止四年级年终考试后,在疗养室发现“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的《仁学》,一天读完。第二天就去理发室剪去长辫。大考之后,随同学回家,有人说,你脑后无辨,乘坐火车,如果遇到警察盘问,有革命党嫌疑。在众人的劝说下,钱穆又将所留长辫缝在帽子上,才没有惹人注意。 当时在退学潮中(常州府中学堂)同为五代表的刘寿彭,聪明过人,在同学中名气很大。一天,被舍监陈士辛召到屋里,出来后进入厕所,大声叫道:不杀陈士辛,我就不是刘寿彭!他当时并没有和钱穆同时填退学表,但四年级考试后也退了学。之后,到上海参加了新文化运动中的星期六派,改名刘半侬。后又被陈独秀召去北京大学,再改名半农,是提倡白话文的干将之一。20年后,即1930年钱穆赴北平教书,登门拜访刘半农。刘半农客气地留他吃了午饭,谈了两个小时的话,但一句不提在常州府中学堂时期的事情,也不问钱穆二十年来的情况,也不谈提倡新文学方面的事情。钱穆感叹道:“不客气乃旧相识,无深语似新见面。”他猜想,大概刘半农已经名满天下,不愿意谈那些陈年往事。而刘半农与自己意气不相投,所以也不谈他的新思想。从此以后,钱穆便不再和他来往。 钱穆在南京钟英中学上学的前半年,一到清晨,就听到环城军号声起,继而看到陆军中学生腰佩刺刀在街上迈步出操,此情此景顿时激发起钱穆的从军冲动。经常幻想着出山海关,到东三省与日本俄国兵对垒。为此,他虽没有敢报考陆军中学,却学会了骑马。 钱穆后来一直为未能读大学感到遗憾。自知上大学无望,遂矢志自学,从此发奋苦读,夏天读书为防蚊叮咬,读书时就效仿父亲当年将双脚放在瓮中。 钱穆初到京时,傅斯年经常在宴客时邀他作陪。后来,由于二人治学的兴趣与方法的不同,钱穆与傅斯年的关系就逐渐恶化,以致傅斯年后来对人说,钱穆写的东西他从来不看。 钱穆与钱钟书同宗不同支,钱钟书是其侄辈,但钱穆又称钱基博(钱钟书父亲)为叔。1927年,商务印书馆要出版族里前辈学者钱穆的专著《国学概论》,钱穆请钱基博为之写序,钱基博把此事交给了儿子钱钟书,钱钟书立马写就,一气呵成,钱基博读后竟一字未易。这样,出版后的《国学概论》冠名钱基博的序言竟出于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钱钟书之手,不禁使人叫绝! 钱伟长是钱穆长兄钱声一之长子,钱穆的亲侄,钱伟长的名字即出于钱穆之口,袭自晋代建安七子徐干的字“伟长”,希望他见贤思齐。钱穆年轻时与钱伟长同在灯下读书,钱穆母亲一旁缝纫伴读,更是钱穆老年相当纪怀的一个画面。1984年,钱穆赴港与钱伟长曾有一叙。 钱穆小时候身体一直很弱,每年秋天都生病,祖父父亲都英年早逝,他一直为自己健康担忧,一次从一本日本书上看到讲究卫生对健康长寿的重要性,便警省自己,从此每天起居有恒,坚持静坐散步,记日记,以此督促自己。晚年他把自己长寿的秘诀都归功于有规律的生活。 钱穆从二十多岁就一直练习静坐,对静坐之法也是深有心得。钱穆在《师友杂忆》中曾记载了他自己的多次静坐经历:一日,余站梅村桥上守候自城至荡口之航船,呼其停靠。余上船,坐一老人旁。老人顾余曰:“君必静坐有功。”余问何以知之,老人曰:“观汝在桥上呼唤时,双目炯然,故知之。”余闻言大慰。 钱穆在蒙自时,住在天南精舍。天南精舍在法国医院旁边,柳州中央航校迁移而来,即设在医院内。当时日军空袭,航空学校成为重要目标。天南精舍沈有鼎能占易,在他房间的桌子上,充满着《易经》八卦符号的纸片。一天晚上,大家请他试占,得节之九二,翻书一查,竟是“不出门庭凶”五字,于是,众人决定第二天早餐后即出门,择野外林石胜处,或坐或卧,拿出所携之书阅读。当时,钱穆正在撰写《国史大纲》,为了保护书稿,他每天早晨携书稿出去,至下午4时后始归。 钱穆的夫人胡美琦回忆钱穆时也提到他的静坐:我和宾四(即钱穆)刚开始共同生活时,他整天在学校,有应付不完的事;下班回家一进门,静卧十几分钟,就又伏案用功。有时参加学校全体旅游,一早出门,涉海、爬山,黄昏回家,年轻人都累了,但宾四一进门仍只休息十几分钟便伏案。我觉得很奇怪,有一天谈起,他说:这是因为有静坐之功。他年轻时为求身体健康,对静坐曾下过很大功夫,以后把静坐中的“息念”功夫应用到日常生活上来,乘巴士、走路,都用心“息念”,所以一回家就能伏案。 钱穆还一度仿效伍廷芳倡行的冷水浴,虽寒冬不辍。 据说有一次熊十力在某人家里见到钱穆著《先秦诸子系年》,看得心头火起,不禁在书上打叉子,还不解气,干脆扔在地上边踏边骂。 性情 1928年,钱穆的妻子邹氏、新生婴儿及兄长钱声一先后逝世。钱穆在接连失去三位亲人后开始关注养生,他说:“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于是于日常生活中注重起居规律和锻炼,强化生存意识,欲挣脱命运的“劫数”。 钱穆自幼吸烟,后来在小学任教,课本有劝戒烟一节,他自忖:自己嗜烟,何以教学生,遂决然戒之,后数十年不吸。接近钱穆的人说他无论做何事均“能提得起,放得下,洒落自在,不为物累”。 燕大当年发通知多用英文。有一次钱穆接到一份水电费缴费通知,上面全是英文。当时水电费须按月缴,因他英语不好,接到英文通知很气愤,干脆不缴,年底学校来人问他收到通知没有,他说收到了。来人又问:为何不按月缴费?钱穆愤然回答:吾乃国文教师,不必识英文,何以在中国学校发英文通知?对方一时哑然。 钱穆坚持己见,从不隐瞒自己观点。一次讲上古史时,钱穆说:“事有可疑,不专在古,上古也有很多不可疑之处。比如有人姓钱,此钱姓便属古,没有可疑。近来有人却不姓钱,改姓‘疑古’,这是什么道理!”这是讽刺钱玄同“疑古玄同”的别号。有人告诉他主张疑古的北大名教授钱玄同的公子就在班上,让他讲课时注意一点,别引起麻烦,但他并不回避,仍当众声称“若言疑古,将无可言”。不久,钱穆和钱玄同在一个宴会上碰面,钱玄同说:“我儿子很相信你的话,不听我的!” 1941年夏,钱穆回乡省亲。他的老师吕思勉邀其回母校常州第五中学讲演,钱穆恭敬从命,钱穆在昔日老师面前仍句句以学生自居。他谆谆告诫那些年轻的校友:“此为学校四十年前一老师长,带领其四十年前一老学生,命其在此演讲。房屋建筑物质方面已大变,而人事方面,四十年前一对老师生,则情绪如昨,照样在诸君之目前。此诚在学校历史上一稀遘难遇之事。今日此一四十年前老学生之讲辞,乃不啻如其四十年前老师长之口中吐出。今日余之讲辞,深望在场四十年后之新学生记取,亦渴望在场四十年之老师长教正。学校百年树人,其精神即在此。” 初到香港,钱穆担任“新亚书院”的院长,积极办校的钱穆自奉简朴,创校时栖身在简陋的新亚校舍中;日后搬到贫民区的钻石山,赁屋而居,每天搭巴士到学校;后又搬到偏远乡村沙田西灵寺旁,仍旧每天搭巴士、火车上课,从未向校方申请公费补助。 1960年1月,时任新亚书院校长的钱穆,应美国耶鲁大学东方学系邀请讲学半年,并获耶鲁大学颁赠名誉博士学位。一生未上大学的钱穆,不愿浮夸穿戴礼服方帽,在颁赠典礼上依旧穿著普通衣服出席,以强调他是以普通人的身分接受荣誉学位的头衔而已。 钱穆的《国史大纲》出版后,遭到国民政府的审查刁难,要求钱穆更改对太平天国的评价后始得付印。钱穆坚持不改,以致拖了半年才出版。 台湾孔孟学会曾邀钱穆撰写《孔子传述》一书。钱穆一改常人写作生平历史的习惯,从各项孔子行述学说的疑义着手,成一家之言,并坚持《易经》非孔子所著的史学论点。这让孔孟学会大为不满,要求钱穆改稿,否则即拒绝出版。但钱穆坚持不改,把稿件交其它单位出版。 1985年,江苏古籍出版社提出出版钱穆全集的构想,却被打了回票。一是钱穆不赞同以简体字出版中国学术作品;二是很多他手边未发表或即将发表的新作未被纳入出版计划;此外,钱穆在两岸对峙期前后,曾发表部分政治性言论,但他主张负文责,反对修改、删节,此争议几经协调才暂告落幕。 雅趣 钱穆好藏书。他在北平居住八年,“先三年生活稍定,后五年乃一意购藏旧籍……余前后五年购书逾五万册,当在二十万卷左右。历年薪水所得,节衣缩食,尽耗在此。”钱穆经常逛琉璃厂隆福寺,与各家书店的老板都认识。一旦他有想要的书,便给两个地方旧书店各打一个电话,如果这家没有,书店便询问同街其他书店有没有。如果有了,书店就派车送到他家。每到周日便有十多家书店送来书(大都为成套书中的头一两册),放在他书斋的大长桌上,如果钱穆选中了,则下个周日带来全套书。钱穆家中俨然就是个小书市,他也因此买到许多珍本孤籍。 胡适有一本潘用微《求仁录》孤本,钱穆“向之借阅。彼在别室中开保险柜取书,邀余同往。或恐余携书去有不慎,又不便坦言故尔。……余移寓南池子锡予家,一日傍晚,一人偶游东四牌楼附近一小书摊,忽睹此书,亦仅数毛钱购得。” 钱穆还曾记载一件事:一日课后,北大图书馆馆长毛子水到历史系休息室询问他,坊间送来《章氏遗书》钞本一部,此书钞本在北平颇有流行,不知有价值否。钱穆志道“此本确系章氏家传”。如果他告诉毛子水是假的,那么这本书就被退回书店,钱穆就可以到书店购下,然后私藏。但他“念公藏可供众阅,不宜秘为私有。……即以原本回子水,嘱其可为北大购取珍藏。”后来钱穆听说毛子水并没有为北大图书馆买下此书,而由胡适购买收藏。 钱穆对北平的书很是向往。“北平如一书海,游其中,诚亦人生一乐事。至少自明清以来,游此书海者,已不知若干人。今则此海已湮,亦更无人能游而知其乐趣者。言念及此,岂胜惘然。” 钱穆喜爱昆曲,他在常州中学时受老师影响爱上昆曲,自谓“余自嗜昆曲,移好平剧,兼好各处地方戏,如河南梆子、苏州滩簧、绍兴戏、凤阳花鼓、大鼓书一一兼好。”因为爱昆曲,由此喜欢上吹箫,终生乐此不疲。长兄好笙与琵琶,他喜欢箫笛,当年在乡教时,兄弟二人课余常常合奏《梅花三弄》,成为早年一大乐事。 钱穆少时学唱昆曲,所以也学吹箫笛,他曾下过很大功夫。冬天下雪在户外练,在当风口练,还要一腿而起,做金鸡独立式慢慢蹲下又起来练,要练到箫笛声音不断不变。 钱穆曾自述:“好吹箫,遇孤寂,辄以箫自遣,其声乌乌然,如别有一境,离躯壳游霄壤间,实为生平一大乐事。”钱穆在常州府中学堂曾随童伯章先生学过昆曲,极好箫笛。胡美琦女士也记录过钱穆吹箫之乐。 钱穆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曾写道:“余在府中学堂时,即好围棋,先兄亦然……广罗晚明以下各种围棋谱,课余在此对弈,或摆谱……几乎每日必对弈一局。” 钱穆先生的棋艺不错,余英时先生回忆道:“钱先生那时偶然还有下围棋的兴趣,陈伯庄先生是他的老对手,因为两人棋力相等。我偶然也被他让几个子,指导一盘,好像我从来没有赢过。” 胡美琦女士回忆钱穆说:“……也喜欢围棋。但不喜欢和人对弈,他嫌那样费时伤神,所以更喜欢摆棋谱。在我觉得心情沉闷时,他常说,我来替你摆一盘棋吧。偶然也夫妻对下,他说:只有如此,胜也好,败也好,可以不伤神。” 钱穆特别欣赏朱子的“出则有山水之兴,居则有卜筑之趣”的生活方式,也自觉实践。他读书治学都尽可能选择环境清幽,景色绝佳的地方。初到北大时一段时间他借住在朋友汤用彤家。汤家位于南池子边,紧靠太庙,四周广布古柏草坪,“景色幽茜”。在西南联大写《国史大纲》时居住的宜良县岩泉寺山明水秀,更是人间仙境。其后借读的苏州耦园还读我书楼,三面环水,“有池林之胜,幽静怡神”。晚年栖居的台北外双溪素书楼,依山面溪,是台湾有名的风景名胜地。 钱穆喜欢旅游,治学之余,每到一处,总要遍访名胜游山玩水。在北大几年,几乎年年出游,遍及山东、山西、江西、河南、湖北等周边地区。即使在西南联大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也照样游兴不减,许多当地人没有去过的地方,他都游到了。在遵义浙大执教时,适逢学生李埏也来任教,于是拉着他一起遍游遵义山水,李埏已精疲力竭了,他仍兴致勃勃。李埏原以为老师这样的人一定终日埋头读书,不想他长日出游,大为感叹:“不意先生之好游,乃更为我辈所不及。今日始识先生生活之又一面。”对他的诧异,钱穆自有一番解释:“读书当一意在书,游山水当一意在山水。乘兴所至,心无旁及。……读书游山,用功皆在一心。” 婚姻 钱穆先生一生结了三次婚。在此之前,钱穆曾有过一个未婚妻。离钱家十里外后宅镇有一个有名乡村医生姓沈,对书香世家钱家十分敬佩,主动将自己女儿许配给钱穆。钱穆在南京钟英中学的那年暑假,忽得了伤寒症,情况十分危急,一家人无计可施。沈翁听到女婿病重的消息,忙对其他病人说,“我必先至婿家”。经过他多次细心诊治,才把钱穆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然而不幸的是,未婚妻不幸因病早夭,这门婚事便结束了。 1917年秋,在长兄钱声一的主持下,钱穆第一次结婚。婚后夫妇便住在素书堂东边一间老屋里。1928年,钱穆遭受了一生中最大的打击,夏秋之际,原配夫人邹氏及新生婴儿相继去世。他的长兄钱声一先生赶回家帮助料理后事,因劳伤过度,旧病突发,不幸也病逝。两月之内,连遭三丧。长兄与他感情最厚,他的名字穆便是长兄取的。长兄去世时年仅四十,遗下妻子及两子两女。长子十六岁,跟着钱穆在苏州中学读高一,即后来著名的科学家钱伟长。 连失三位亲人,对钱穆的打击也是极为重大,在《先秦诸子系年·跋》中,钱穆写道:“儿殇妻殁,兄亦继亡,百日之内,哭骨肉之痛者三焉。椎心碎骨,几无人趣。” 第一任妻子去世后,朋友金松岑到处为他张罗。金松岑曾是《孽海花》一书最先起草人,德高望众,是钱穆最敬佩的前辈和忘年交,曾先后两次为钱穆做红娘。第一次为他介绍的是他的侄女,号称东吴大学校花,两人曾通过几封信,见面后,对方坦言:钱先生做老师很合适,做丈夫却不合适。金松岑又把钱穆推荐给自己的一个女弟子,女弟子回了一信:“钱君生肖属羊,彼属虎。羊入虎口,不宜婚配。”虽然媒未做成,钱穆对金松岑还是十分感激,所以第二次结婚时,仍请他做了介绍人,算是圆了他一个红娘梦。 1929年春,钱穆与张一贯结婚,婚后有三子一女。张一贯曾在小学当过校长。婚后第二年,钱穆只身到燕大任教,等北大工作稳定后才接妻子到北平团聚。华北告急,钱穆只身随北大南迁,1939年夏钱穆回苏州侍母时,张一贯才携子女自北平回到苏州团聚。一年后钱穆又只身返校,从此辗转大后方各地。他是有名的只顾学问不顾家的人,一心治学,与家人聚少离多。钱穆1949年离开大陆后,三子一女都是由张一贯带大。 钱穆赴港后,继配张氏与诸子女皆留在大陆。钱穆独居无侣,生活维艰。由于没有人照顾,生活缺乏规律,致使经常胃病大发。 1952年4月16日,钱穆应朱家桦邀请,到台湾为“联合国同志会”演讲,活动借用淡江文理学院新落成但尚未验收的“惊声堂”举办,聚集四百余人聆听钱穆关于唐宋史的看法。演讲完毕,在答问之际,讲台前的屋顶突然掉下大水泥块,第一排的贵宾听众、活动主持人以及钱穆均遭波及,多人受伤,应邀听演说的立委柴春霖重伤当场死亡。意外发生时,钱穆头部遭到石块重击昏厥,险遭掉落的碎石活埋,众人将他从石堆中救出,送台北中心医院急救,幸而无性命危险。蒋经国、张群、何应钦等人闻讯,立即赶赴探望。身受重伤、不便行动且须治疗,钱穆只能赴台中存德巷养病四月,直到1952年八月才返港。 讲堂塌陷意外却开启钱穆的另一场人生意外,养病期间,任职台中师范学院图书馆的新亚学生胡美琦,因为与钱有师生关系,每天下午图书馆工作结束便来护侍,晚饭后离开,星期天则陪他到公园散步,并陪同钱穆到台中各地散步、旅游,也协助钱穆搜集藏书研究,随着相互了解的加深,两人渐生感情,为日后共结连理埋下种子。 胡美琦出身名门,江西南昌人,父亲是国民政府时期的江西省主席胡家凤,与钱穆本是旧识,1950年由港赴台任国策顾问;兄长胡美琼曾担任台湾省公路局长。胡美琦对历史与教育别有研究,日后曾在文化大学任教,文笔颇佳,钱穆晚年因眼疾无法专心著述,皆由胡美琦代整理付印才能顺利出版。 胡美琦曾说,两人之间并非浪漫的爱情,她因景仰钱穆人格学养,愿意委身下嫁,照料不时为胃疾困扰的钱穆。 一九五四年师范大学毕业后,胡美琦重回香港,两人经常相见。一次钱穆胃病复发,久治不愈,为了便于照顾,钱穆向她求婚,胡美琦答应了。 1956年春,62岁的钱穆与比他小35岁的胡美琦在香港结婚,两人在九龙亚皆老街更生俱乐部举行简单的婚礼,婚礼仅邀新亚同事眷属十余人参加。新婚洞房是在九龙钻石山一个贫民窟租的一套两室一厅。虽然条件简陋,钱穆却十分高兴,亲自撰写了一副对联:“劲草不为风偃去,枯桐欣有凤来仪。” 婚后钱穆与胡美琦仍暂住九龙钻石山,虽然不富裕,但生活饶富情趣,夫妇俩每天必然偕手散步。 钱穆与胡美琦缔婚,始有安定生活。胡美琦对钱穆的起居饮食也是照料得体贴入微。伉俪情深,老而弥坚,令人赞叹。乃至武侠小说家金庸在《神雕侠侣》最新修订版的后记中,专门提到了钱胡的这段“师生恋”,指出他们的结合当时曾经受到某些香港文人的批判,但是他却亲眼见到钱穆夫妇婚后幸福的生活,对他们深为敬佩。 胡美琦曾回忆她与钱穆的婚姻生活: 我们钻石山的那个家,仅有20余平米,就养了大大小小近百盆花草,摆满在窗框上柜子上书桌上茶几上阳台上。他用栽花赏花代替一部分书房运动。他永远保持着乐观心情,使家庭中朝气充沛。他喜欢接近大自然,我们在香港时,先后两个家都可以望月,可以观海。得了空闲,他喜欢自香港山顶看海上落日,看夜景,或是到九龙乡村漫游。他对于一年四季阴晴冷暖的变化,都觉得意味无穷。他喜欢饮下午茶,也喜欢围棋。但不喜欢和人对弈,他嫌那样费时伤神,所以更喜欢摆棋谱。在我觉得心情沉闷时,他常说,我来替你摆一盘棋吧。偶然也夫妻对下,他说:只有如此,胜也好,败也好,可以不伤神。 我最爱听他吹箫。我们住在九龙沙田的那一段日子,每逢有月亮的晚上,我喜欢关掉家中所有的灯,让月光照进我们整条的长廊,我盘膝坐在廊上,静听他在月光下吹箫,四周寂静,只听箫声在空中回荡,令人尘念顿消,满心舒畅。……迁到台湾后,他的牙齿全部拔光,装上了假牙就没有兴致再吹箫了。 钱穆先生晚年著述甚多,包括:《中国思想史》、《中国思想通俗讲话》、《人生十论》、《朱子新学案》、《双溪独语》、《宋代理学三书随劄》、《晚学盲言》等。钱穆先生晚年之所以还有这么多的成果,与这次婚姻有极大的关系。 钱穆弟子何泽恒说:“大凡到过素书楼的人,无不承认钱师母对宾四师的贡献。确切地说,没有师母,便没有宾四师的晚年。” 钱穆自己在写给幼女钱辉的信中也表达了对夫人襄助照料之功的感激:“我此数年来,双目失明,但还能写稿,都由你后母先誊正再改定。若非她,我此两年亦不能再写此许多稿。”73岁大病后,他更加快了写书的计划,到1971年花了7年时间完成巨著《朱子新学案》。此书是他晚年的代表作。国际汉学批评家杨联升读了该书后,赞叹不止,说钱穆治中国学术思想史,“博大精深,举世无能出其右者”。 钱穆后来完全目盲,夫人就帮他查阅旧籍,引述成语。文章写成后,又请夫人诵读,口授订正。他的最后一部著作《晚学盲言》就是这样诞生的。而钱先生晚年的最后一篇文章,是临终前三个月口授,由夫人记录整理而成的,这正印证了刚结婚时,钱穆对胡美琦所说:“不希望她是一个只懂管理家务的主妇,希望她做一个懂得他、了解他的知己。” 抉择 1949年8月,毛泽东针对美国国务院关于中美关系的白皮书以及艾奇逊国务卿给杜鲁门总统的信,写了5篇评论,揭露了美国对华政策的帝国主义本质,批评了国内一部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于美帝国主义的幻想。很不幸的是,在第一篇评论中,钱穆就被点了名。 钱穆在接到华侨大学聘函决定暂避之时,江南大学创办人、无锡商人荣德生劝他不要走。钱穆对荣的为人十分敬佩,即便如此,钱穆并没有听从荣德生的劝告。钱基博双胞胎的弟弟钱基厚也劝钱穆不要离去。钱穆坚拒。 为了避免争论,钱穆临走之时只说乘春假去旅行,为了给大家留下这样的印象,学校里他的床铺、书籍都原封不动。像《庄子纂笺》、《湖上闲思录》等书稿,也准备到达香港后,再让同住的学生寄过去。钱穆南渡没有携妻带子,是否也因为行动机密不得而知。 钱穆路过上海,江南大学同事、也是无锡同乡许思远知道他要离去,说,你暂时去避一避也好,等到秋天时局稳定下来,我们再在这里相见。 到了广州,钱穆在街头遇到了老朋友张晓峰,张告诉他准备去香港办一所学校,已经约好了谢幼伟、崔书琴。这次偶遇,钱穆恐怕根本没有想到,竟是他抛妻弃子、永离故土的开端。 之后,钱穆先去岭南大学访陈寅恪,邀请他赴港任教,遭到拒绝。又去乡间访熊十力,十力亦无意离开大陆。又给在重庆的梁漱溟去信邀请赴港,梁没有回复。再到中山大学见杨树达,但是杨决定离粤返湘。无奈之下,钱穆于当年秋随侨大迁回香港,同行者仅侨大同事赵冰夫妇。 避居香江的钱穆未能因此避开政治纷扰,毛泽东在《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一文中,点名批判钱穆、胡适和傅斯年为“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所能控制的极少数人”。 钱穆作为一名将中国传统文化奉为圭臬的儒者,对于发源苏俄的马列主义理论极为排斥,因此远走他乡。但同时,他对国家仍抱有深沉的爱,他所热爱的,是那个具有千年文明的故国,而非此一新国。 苦痛 1949年,钱穆离开大陆,避难港岛,虽然避免了被“思想改造”的劫难,但同时也付出了远离故土、抛妻弃子的代价。 据余英时回忆,钱穆初到香港时,曾经与余英时一家观看一场有关亲子之情的电影,向来能够“以理驭情”的钱穆,禁不住想起在大陆的儿女,悄然泪下。中国传统文化甚重父子之情,而此时已中年并且毕生信仰中国传统文化的钱穆,其落寞可想而知。 余英时回忆:有一年的暑假,香港奇热,他(钱穆)又犯了严重的胃溃疡,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间空教室的地上养病。我去看他,心里真感到为他难受。我问他,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做吗?他说:我想读王阳明的文集。我便去商务印书馆给他买了一部来。我回来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人躺在教室的地上,似乎新亚书院全是空的。 钱穆高呼“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近乎偏激地为传统文化辩护,为各种激进势力所不容。故当时的共产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都视之为封建余孽,不约而同的攻击与封杀他。于是,就有了建国后钱穆著作被禁直到改革开放,就有了向来标榜“宽容”的自由主义者胡适生前封杀钱穆进入“中研院”的举动。另外,即使是钱穆的拥趸,大多也并非他理想中的读者,因为钱穆毕生辛勤著述,是为故国招魂,是培养对中华传统文化抱有信仰的读者,但现实中大多数读者,离信仰中国文化还很遥远。故而作为保守主义者,钱穆注定要落寞。所以钱穆的余英时也不无叹息的说“钱先生无疑是带着很深的失望离开这个世界的”。 1978年,钱穆因黄斑变性症眼疾剧烈发作,无法正常视物看书,前后开了三次刀,静养半年后,并无显着成效。后在妻子胡美琦的帮助下,钱穆先生开始用口述录音的方法写作。视力受损后,在胡美琦协助下,钱穆仍先后出版《历史与文化论丛》、《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中国通史参考资料》、《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宋代理学三书随札》等著作。 钱穆晚年数度轻微中风,加上年事已高,不适宜出国旅行,因此殷切期盼在清华大学教书的大女儿钱易能去台探望。1987年底梁实秋去世,长女梁文茜不能去送别父亲的遗憾激起民愤,台湾于1988年11月公布探亲奔丧办法。办法公布时,人在荷兰阿姆斯特丹进行学术访问的钱易,当月即申请赴台,成为两岸分隔四十年来第一位赴台探亲的大陆人士。能和女儿在外双溪共聚天伦,让钱穆激动而欣慰。只是当年迈的钱穆听到女儿细数家乡景色的变迁,不由得黯然地说:“此生恐怕是回不去了。” 钱穆曾说希望女儿赴台是趟单纯安静的旅程,然而民进党却揭发钱易赴台申请时掩饰了其具有共产党员等官方身份,要求国民党政府立刻处理;还以钱易在国立大学教书为由,检举她参加台湾方面定义的“叛乱组织”。陈水扁更具状控告钱易曾是共青团员,引发轩然大波。虽然钱穆父女都说以平常心看待这些不实在的说法,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素书楼风波连连,还有人要告钱穆“知匪不报”,连串风波让钱家不得安宁。虽然台湾“高检署”在1988年底即对各相关控告处以不起诉决定,但钱易只能黯然离开台湾,希望争议到此为止。垂垂老矣的钱穆哀伤地说:“这些人已经完全抛弃了中国文化传统,不承认父女间的亲情,更不能理解他的女儿为何会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看望父亲。” 后因陈水扁等人指责钱穆居住的素书楼产权一事,钱穆愤然搬离素书楼。眼疾缠身的钱穆,搬家时已不太能出门,也不太肯多讲话进食,记忆力明显减退,仅希望子女能在他生前去台一聚。但天不从人愿,在度过九十六岁的寿诞后,也就是迁出素书楼才三个多月,1990年8月30日,一代国学大师钱穆逝世于杭州南路新寓所。 素书 1967年钱穆偕夫人迁居台北,之后他们选择在山清水秀的外双溪自建屋舍,胡美琦女士亲自设计绘制了屋舍图样。蒋经国先生听闻此事,就要去图纸交阳明山管理局办理施工。第二年,钱穆夫妇搬入新居,自那时起,钱先生在此居住了20多年。 之所以选择落脚外双溪,钱穆表示,住在外双溪台北“故宫博物院”附近,可以就近利用故宫图书馆,看到世界上最丰富、珍贵的善本书。 “素书楼”之名源于钱穆无锡七房桥五世同堂故居中第二大厅的名称。先人取名来源已不可考,钱穆尝自解,或脱衍自《中庸》所记:“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胡美琦指出,钱穆年幼患伤寒,又服错药,性命怠危,全赖母亲日夜陪他在故居素书堂养病而得痊愈,钱穆为纪念母亲生养之恩,因此命名。 素书楼不大,兴建时周边是一片荒凉的墓地,杂草丛生,产权为阳明山管理局所有。为表达对大师的敬重,台湾当局将素书楼无偿全权交给钱穆夫妇打理。房舍由胡美琦亲自设计,楼内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是主人多年心血照顾而来;步道两旁的枫树、房舍后方的竹子、四棵苍劲的古松,更是素书楼知名的景观。向来崇尚朱熹理学的钱穆,在素书楼藏有一座朱熹的木刻像,又将朱熹所言“静神养气”、“立修齐志,读圣贤书”写成对联,张贴楼中。后来客厅又增添了1974年钱穆八十寿诞时蒋介石题赠的红“寿”字轴等(注:贺寿过“九”不过“十”,实为79岁生日)。 从搬入素书楼开始,有18年的时间,钱穆先生在家授课,客厅成了教室。钱先生的门生中,有人坚持18年连续听课,从学生听成教授,又带着学生来听课,学生按辈分或与先生同桌,或坐在厅内一隅。钱穆一口无锡官话,神采飞扬,从不带课本。正式修课的研究生依惯例坐在钱穆身旁的圆桌边,旁听者自行觅座。讲课固定每周一下午4时至6时,但总是提前半小时开讲,延后结束,座无虚席,成为台北重要的文史沙龙。 1986年钱穆生辰那天,他在素书楼里为弟子们上了“最后一课”,并留下最后的赠言:你是中国人,不要忘记了中国!从此告别杏坛。当年大师向围坐身边的弟子作最后赠言的感人一幕,如今已经成为黑白影像,永远定格在客厅的墙上。 1990年6月1日,95岁高龄的钱穆先生不愿时任“立法委员”的陈水扁指控他霸占公产,毅然搬离了素书楼。当时中央日报刊文指钱穆搬出“素书楼”,是“国家和社会不尊重知识分子”(裴普贤语)。后素书楼改为钱穆纪念馆,钱夫人曾感叹:“宁为死人办纪念馆,也不给活人住。”1998年5月22日,想要竞选连任台北市长的陈水扁跑到素书楼参观,并声称要向钱穆夫人说抱歉。对此,台湾舆论认为,陈水扁有心要说抱歉早该说了,何必等这么多年,何况大师已乘黄鹤去,再说抱歉又有何用? 魂归 1949年,钱穆随华侨大学迁至香港,从此,钱穆就开始了孤悬海外、与家人音讯阻隔的后半生。 钱穆的素书楼庭院里,特意种植了家乡的植物:苏州紫竹。 1949年钱穆选择离开大陆,但他对于故土一直怀着深深的眷恋。钱穆80岁时,在夫人陪同下南游,写成《八十忆双亲》,缅怀父母养育、教诲之恩及兄长扶掖、帮带之情,透露出对大陆亲人的眷怀与思念。后又写《师友杂忆》一书,对他的师友交往、著作旨趣、生活道路作了全面、平实的回顾。 钱穆晚年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还对家乡的山水记忆犹新。1914年到1915年的一年间,钱穆每周都坐船往返于无锡梅村、荡口两镇。水乡泽国的美丽景色不仅让年轻的钱穆心情激荡,还让他读书日益精进:“余坐船头上,读《史记·李斯列传》,上下千古,恍如目前。余之读书,又获深入新境,当自读此篇始。”所以,钱穆在以后的读书写作时,必选清净自然处。 40年间,钱穆与子女也只有四次相聚,分别是1980年、1981年、1984年、1988年,每次长则月余,短则一周。地点则在香港。其情景颇让人联想到监牢探视。 1980年夏,钱穆在夫人陪同下到香港与阔别三十二年之久的在大陆的三子(拙、行、逊)一女(辉)相见,欢聚一周。钱穆相当自责对子女没尽到责任,对于幼女因他的缘故受委屈,格外感到愧疚。 未料这次团圆后一年半,长子钱拙即因淋巴癌去世,钱穆回台后又面临外界质疑他是否已返回大陆探亲。 1984年,钱穆90岁,在港门人举行寿庆活动,先生得以与二子、二女及孙(松)孙女(婉约)团聚了一个月,享受天伦之乐。 1990年6月1日,钱穆先生不满当时身为立法委员的陈水扁与台北市议员周伯伦指控他霸占政府建筑物,以九十六岁高龄之身毅然搬离素书楼,却因此心情不畅,在生命最后的3个月,素书楼庭园内的树木始终萦绕在他的脑际,清晨,他总是望着窗外问夫人:“树呢?大树怎么不见了?” 眼疾缠身的钱穆,搬家时已不太能出门,也不太肯多讲话进食,记忆力明显减退,仅希望子女能在他生前来台一聚。但天不从人愿,终于在度过九十六岁的寿诞后,也就是迁出素书楼才3个月的钱穆,魂归道山。 1990年8月30日晨,台北大风雨。9时许,钱穆在台北杭州南路寓所平静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享年96岁。他没有去西方基督教所幻想的天国,也没有到佛教所希望的涅槃的彼岸,而是魂归于祖国母亲温暖的沃土中。 9月2日,远在北京的冯友兰向台北钱穆家中发唁电一封。 钱穆故去,李登辉以台湾领导人身分亲往致哀,家属订于9月26日在台北举行公祭,没想到子女亲属奔丧却又引发风波。钱穆生有三子二女,但皆在大陆。1990年9月2日,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次子钱行、三子钱逊,长女钱易、幼女钱辉遂申请赴台奔丧(长子钱拙于20世纪80年代患癌症去世),参加9月26日在台北举行的公祭。但由于两岸关系的原因,遭到拒绝。台湾当局甚至以“公开宣布脱离共产党”为条件要挟钱穆的胞侄钱伟长(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无奈之下,钱氏子侄只好赶赴香港,参加9月30日在香港新亚书院举行的公祭。 钱穆死前曾有遗嘱:如果人不能回去(指回到大陆故乡),也要葬回去。为了完成钱穆魂归故里的遗愿,钱夫人胡美琦将丈夫的灵骨一直安放在台北永明寺,等待着归葬大陆。 钱穆为江苏无锡人,他逝后,骨灰被送回家乡安葬,实现了他回归故土的遗愿。 1991年两岸关系终于开始松动。1992年1月6日,胡美琦在素书楼弟子辛意云先生和邵世光小姐(曾任钱穆的秘书)的陪同下,护送灵骨由台北经香港飞上海,于傍晚到达苏州。 1月8日,在灵岩山寺做了一天安魂法会。当晚,灵骨被运到西山入室。天气时晴时雨。 1月9日,是既定的安葬日期。天从人愿,终于放晴了。葬礼于上午11时正式开始。墓中的随葬品是一包书。钱穆一生著述54部,计1700多万字,这包书是从这些著作中选出的14种。葬仪以传统家祭礼仪举行。 参加葬礼的孙辈,除了孙女婉约外,都没有见过祖父(外祖父)。胡美琦特意安排辛意云给钱氏子孙讲述钱穆的为人与学术。 至此,钱穆先生归葬于太湖西山之俞家渡石皮山。 钱穆去世后,钱夫人及二三门人搜集、整理的一千七百万言之《钱宾四先生全集》三编(甲编:思想学术,乙编:文史学术,丙编:文化论述)五十四巨册,1994年~1997年由台北联经出版公司出版。 评说 中国学术界尊钱先生为“一代儒宗”。更有学者谓其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国学宗师。 余英时说:“钱先生自《国史大纲》起才公开讨论中西文化问题。他以鲜明的民族文化的立场表明了他在学问上的‘宗主’” 蒙文通评价钱穆:君书体大思精,惟当于三百年前顾亭林诸老辈中求其伦比。乾嘉以来,少其匹矣。 后人品评钱穆,见仁见智,或贬其“迂腐得自成一家”,或赞其“真有一分为往圣继绝学的气魄”。 刘梦溪在一篇介绍中国现代史学家的文章里说,钱穆先生是“文化史学集大成者”,并且“国学大师之名,章太炎之后,惟钱穆当之无愧”。 晚年,钱穆与林语堂比邻而居,英文造诣深厚的林语堂说,看过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让他决定从此改用中文著作。 杨联升对钱穆极为推重,他说:“钱先生的中国学术思想史博大精深,并世无人能出其右,”认为钱之《朱子新学案》提纲,“胡适之恐怕是写不出来的。” 徐复观批判钱穆的历史观,是“良知的迷惘”。 钱穆去世时,钱伟长挽联云:“生我者父母,幼我者贤叔,旧事数从头,感念深恩宁有尽;从公为老师,在家为尊长,今朝俱往矣,缅怀遗范不胜悲。” 耶鲁大学授予钱穆名誉博士学位时的颂词:你是一个古老文化的代表者和监护人,你把东方的智慧带出了樊笼,来充实自由世界。 殷海光评价钱穆:“……他们全然是一群在朦胧的斜阳古道上漫步的人。他们的结论是轻而易举的从庙堂里或名人言论里搬出来的,他们的古典是不敢(也从未曾)和弗洛伊德、达尔文碰头的。……他们基本的心态上是退缩的,锁闭的,僵固的,排他的。我和他们是……判然有别的。” 余英时挽老师钱穆曰:“一生为故国招魂,当时捣麝成尘,未学斋中香不散。万里曾家山入梦,此日骑鲸渡海,素书楼外月初寒。” 七、王国维 王国维(1877~1927年),字伯隅、静安,号观堂、永观,汉族,浙江海宁盐官镇人。清末秀才。我国近现代在文学、美学、史学、哲学、古文字、考古学等各方面成就卓著的学术巨子,国学大师。 独立 王国维执着于理想,向往一种无功利、纯粹的学问。 王国维毕生笃志于追求学术独立。1905年左右的王国维就曾敏锐地觉察到,自严复的《天演论》出,西洋学术逐渐进入中国,但是康、谭等人并未从形而上的层面上真正理解西方学术的价值,而只是将学术作为政治的一种手段。对此,王国维提出,“故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至于“个人的学术独立”,王国维更是力行不辍。辛亥革命后,王国维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仍是用在学术研究上。 从1917年起的六年中,他四却马衡、一却张嘉甫,终于答应成为北京大学的通讯导师,却又于两年后的1924年挂冠而去。个中原因,在给好友蒋汝藻的信中表露无遗:“弟以绝无党派之人,与此事则可不愿有所濡染,故一切置诸不问……观北大与研究系均有包揽之意,亦互相恶,弟不欲与任何方面有所接近。”显然,王国维是徜徉于学术独立而有意识地疏远政治。 王国维在1925年应清华之聘出任国学研究院导师时曾给好友蒋孟蘋写信道:“数月以来,忧惶忙迫。直至上月,始得休息。现主人(指溥仪)在津,进退绰绰,所不足者钱耳。然穷困至此,而中间派别意见排挤倾轧,乃与承平时无异。故弟于上月中已决就清华学校之聘,全家亦拟迁往清华园。离此人海,计亦良得。数月不亲书卷,直觉心思散漫,会须受召魂魄,重理旧业耳。” 守缺 虽然身处在一个变革的时代,但传统的君臣纲纪思想一直左右着王国维的一生。据蒋息岑先生回忆,1904年左右在苏州江苏师范学堂任教的王国维,讲授修身、伦理,出入于封建名教纲常之领域。 1898年,王国维第二次乡试落第后,希望去国外留学,可家里无力资助。不得不于1899年到上海谋生,利用工余在东文学社就读,主要学习新学及日语,为前途寻找方向。在此过程中他对西洋哲学萌发了兴趣,发生了他学术人生的第一次转变。以后数年醉心于尼采、叔本华的学说。但是他研究哲学的最后收获却是“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理智上虽接受了西方思想,感情上却与中国旧文化无法割舍,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人生方向反而更加彷徨。 1912年,流亡到日本的王国维有《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诗,其中有“庙堂已见纲纪弛,城阙还看士风变”、“汉土由来贵忠节,而今文谢安在哉”之句,表达了他对纲纪、忠节的呼唤和对现实状况的不满历历可见。 辛亥革命后,王国维避居日本5年,回国后发现,社会风气日见败坏。他曾做《论政时疏》说:“先王知民不能自治也,故立君以治之,君不能独治也,故设官以佐之,而又虑君与官吏之病民也,故立法以防制之。”他对代表着周孔统治之道的清朝体制念念不忘,而对西方人的立宪、共和,则认为是由贪心不足而造成的画蛇添足。他寄望于废帝溥仪能励精图治、重振朝纲,但是天下共和大势浩浩荡荡,已无可挽回,溥仪自己也旦夕不保,这使得王国维思想上陷于绝望。 1917年,张勋复辟。王国维寄予很大的希望,但希望很快破灭。 1922年,由升允的推荐,到清宫里去教溥仪的书,王国维视为一生莫大的荣誉。1923年,王国维应召任清逊帝溥仪“南书房行走”。这个时候溥仪已经退位,但是在紫禁城内依然保持皇家体制,称朕称诏敕,保持君临天下的态度。跟随他的人,依然称陛下,称皇帝,不改忠义之心。王国维进入清廷南书房,属于特恩直拔。由一个秀才荣升为“帝师”,欣然从之并深感溥仪的知遇之恩。后溥仪又赏他“在紫禁城骑马”,他更看成深恩厚泽,时时在想如何感恩图报。当1924年冯玉祥的军队到北京,逼逐溥仪出宫时,王国维陪侍左右,顷刻不离。 1923年,张勋病卒,王国维替溥仪起草碑文。他从忠武、节义的角度感慨地指出:“此运之移既莫之至而至,忠义之至乃无所为而为,虽质文有殊尚之时,而名节无或刊之日。” 1924年,王国维撰写的《论政学疏》是王氏少有的一篇政论文章,其主题是从中西学术的发展和相互影响的角度阐明自己的见解,意在扬中抑西,“原西学之所以风靡一世者,以其国家之富强也。然自欧战以后,欧洲诸强国情见势绌,道德堕落……而中国此十年中,纪纲扫地,争夺频仍,财政穷蹙,国几不国者,其源亦半出于此……盖与民休息之术,莫尚于黄、老;而长治久安之道,莫备于周、孔。” 王国维对中国古代的君臣纲纪等思想,不仅流露出向往与坚守之情,而且有以它振衰救弊的决心。作为“文化遗民”,王国维看中的正是“道”、“节义”、“纲纪”等文化观念体现出的精神价值、社会责任和道义担当。 王国维无疑是中国早期文化保守主义者。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俄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如火如荼,北洋军阀的混战荼毒苍生,南(广州军政府)北(北洋军阀政府)军事对峙与政治议和波折不断。面对这种世界性的社会鼎革与时代动荡,王国维忧心忡忡,在给罗振玉的信中说:“时局如此,乃西人数百年讲求富强之结果,恐我辈之言将验。若世界人民将来尚有孑遗,则非采用东方之道德及政治不可也。” 借学术探寻真理,借学术赓续思想,是王国维一生不渝的追求,也是王国维“文化遗民”身份的标志性特征。 《殷周制度论》是王国维1917年撰写成的一篇探索中国古代制度文化的学术大作,曾被新旧史学家奉为“圭臬”,文章指出,表面上看,殷、周的变革,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转移,与后世帝王的取、守天下无异,但从本质看,实为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立制的本意出于万世治安之大计。他将周代的政治兴亡与道德联系在一起,探讨制度文化立制的本意在于寻找“万世治安之大计”,正如他给罗振玉的信中所言:“此文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可几亭林先生。” 1924年,冯玉祥率军“逼宫”,溥仪先藏于日本公馆,后又移居天津张园,苟安一时。此时王国维已是受过溥仪册封的命臣,对于革命军撕毁民国优待皇室的条件非常愤怒,引为奇耻大辱,便约罗振玉、柯蓼园同沉神武门御河,后因家人极力阻拦、严密看守未果。 1924年,北京大学考古学会发表《保存大宫山古迹宣言》,对清皇室破坏大宫山古迹提出批评。王国维知道后马上冲冠而出,为清皇室辩解。他长久地处在忧患中不能自拔,甚至于听说有人在紫禁城坤宁宫捡得古器,他也不忍往观。 辫子 1927年,王国维51岁。清华园里惟有两人,以其最独特的方式固守着自己原有的信仰。他们留着辫子,毫无顾忌地行走于大庭广众之下。学生们因景仰他们的人品,没有人强迫他们剪去脑后那带有特定含义的辫子。这二人,一为梁启超,另一位就是王国维。在王国维女儿王东明的记忆中,父亲“每天早晨漱洗完毕,母亲就替他梳头,有次母亲事情忙了,或有什么事烦心,就嘀咕他说:人家的辫子全都剪了,你留着做什么?他的回答,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 对话 王国维是保守学者的代表,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这两个本有着截然相反的学术理念的学者,却惺惺相惜,留下了一段佳话。 1917年胡适从美国留学7年后回国,在上海,他考察了出版界后在《归国杂感》中写道:近几年的学术界“文学书内,只有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是很好的”。 1922年4月15日,胡适在日记中记有:“读王国维先生译的法国伯希和一文,为他加上标点。此文甚好。”8月28日,胡适又一次表示出对王的好感,他在日记中写道:“现今的中国学术界真凋敝零落极了。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人。内中章炳麟是在学术上已半僵化了,罗与叶没有条理系统,只有王国维最有希望。” 1922年,王国维在致顾颉刚信中说道:“顷阅胡君适之《水浒》、《红楼》二卷,犁然有当于心,其提倡白话诗文,则所未敢赞同也。” 顾颉刚是胡适最得意的学生,学术上也最得胡适“疑古”和考索古史的真精神。王国维对胡适评说,很快由顾传给了胡适。于是,有了胡适对王国维的拜访。据《胡适的日记》1923年12月16日所记: “往访王静庵先生(国维),谈了一点多钟。他说戴东原之哲学,他的弟子都不懂得,几乎及身而绝。此言是也。戴氏弟子如段玉裁可谓佼佼者了。然而他在《年谱》里恭维戴氏的古文和八股,而不及他的哲学,何其陋也! 静庵先生问我,小说《薛家将》写薛丁山弑父,樊梨花弑父,有没有特别意义?我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希腊古代悲剧中常有这一类的事。 他又说,西洋人太提倡欲望,过了一定限期,必至破坏毁灭。我对此事却不悲观。即使悲观,我们在今日势不能跟西洋人向这条路上走去。他也以为然。我以为西洋今日之大患不在欲望的发展,而在理智的进步不曾赶上物质文明的进步。 他举美国一家公司制一影片,费钱六百万元,用地千余亩,说这种办法是不能持久的。我说,制一影片而费如许资本工夫,正如我们考据一个字而费几许精力,寻无数版本,同是一种作事必求完备尽善的精神,正未可厚非也。” 王国维所谈的前两件事都是胡适不曾注意到的事,自然对他产生了相应的刺激。从王宅出来,敏感的胡适便到马幼渔那里借得戴震后学焦循(里堂)的《雕菰楼集》一部。当天晚上,他便开始着手研究戴震,为陶行知发起筹建的“东原图书馆”试作一篇“述东原在思想史上的位置”的短文,此后胡适写成了《戴东原的哲学》一书。 深谙学界礼数的王国维,第二天(12月17日)便到胡适府上回访。直到胡适的晚年,他还保留着对王国维的特殊印象,他对助手胡颂平说:王国维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少年时用德国叔本华的哲学来解释《红楼梦》,他后来的成就,完全是罗振玉给他训练成功的,当然也要靠他自己的天分和功力。说王国维“他的人很丑,小辫子,样子真难看,但光读他的诗和词,以为他是个风流才子呢!” 1924年,清华学校欲“改办大学”,同时设立研究院。清华学校校长曹云祥请胡适出任筹建中的清华研究院院长,胡适推辞不就,推荐王国维,并建议曹校长,应采用宋、元书院的导师制,同时推荐了四位导师人选:梁启超、王国维、章太炎、赵元任。后因章太炎不就,而改聘陈寅恪(由吴宓推荐)。 王国维当时为逊帝溥仪的南书房行走,曹云祥亲往敦请,王国维婉辞不就。同年11月,溥仪迁出皇宫,暂住醇亲王府,王国维也侍行。1925年,胡适再请王国维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王国维拒绝。胡适做废帝溥仪、庄士敦(溥仪的英文老师)的工作,托溥仪代为劝驾。溥仪便命师傅们代写了一道诏书,王国维不好拒绝,便答应下来,奉诏任教。 胡适的诚意和曹校长的善待感动了王国维。于是,他决定亲自到清华研究院去看一看。胡适便用自己的车子拉着王国维,往返陪同,走了一趟清华园。 据说,此后,清华国学院的主任吴宓带着曹云祥亲自写的聘书去请王国维。在登门之前,吴对王氏这位清朝遗老的生活、思想、习性专门做了调查研究,计定了周密的对付办法。到了王国维住所后,吴宓进得厅堂,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趴在地下,先行三叩首大礼,然后起身落座,再慢慢提及聘请之事。如此一招,令王国维大感意外又深受感动,当场答应下来。据《吴宓日记》载:“王先生事后语人,彼以为来者必系西服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决就聘。” 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后,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特提及王氏晚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即胡适推荐王国维为清华研究院的导师,陈寅恪有诗句:“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胡适为安徽绩溪人)。而陈寅恪此后一直对胡适敬重有加,大概也是因为胡适敬重他所敬重的王国维先生,并力促王国维成为清华国学院导师吧。 教学 姜亮夫去清华补考,王国维出的题目都是关于“小学”的。姜亮夫度过章太炎的书,所以便用章太炎书中的见解答题。王国维看了卷子问他是不是章太炎的学生,他答不是,王国维便问为什么都是章太炎的话,姜老师说:“因为假期要升学,所以我突击了看了一部《章氏丛书》。”王国维问:“《章氏丛书》你看得懂吗?”姜答:“只有一二篇我看不懂,别的还可以看得懂。”王国维连声说好,然后告诉助手,可以录取姜亮夫。 姜亮夫入学后,一次王国维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王国维说:“那份卷子是你的,你的声韵、训诂不错,文字方面还不够,今后怎么办?”姜亮夫请王国维指点,王国维说:“课题要自己选定!”过了三天,姜把选定的题目送给王国维看,王国维问姜:“广韵如何研究?”姜的回答他不满意,沉默片刻后,他说:“我看搞诗骚联绵字考吧!”接着他拿出自己研究这方面的“谱”(提纲)给姜亮夫看。 王国维讲课,非常细腻、细致。王国维在清华讲《说文》,用的材料许多是甲骨金文,用三体石经和隶书作比较。王国维要解决一个问题,先要把有关这问题得所有材料找齐全,才下第一部结论,把结论再和有关问题大同一下,看一看,然后才对此问题下结论。 王国维性情僻冷,但谈到学术问题时就显示出热情的一面。1926年12月3日是王国维50岁生日,学生们来家中拜寿。7天后,他在工字厅设宴招待同学们,席间还展示他所藏历代石经拓本。学生们竞相发问,他辩答如流,欣悦异常。 治学 王国维在《〈国学丛刊〉序》中提出:“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又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也。” 王国维的父亲王乃誉是读书人,喜欢画画,能临摹钱叔美的作品,太平天国起义时,弃儒从商。他曾在日记中写过对王国维的培养计划:读经书、考秀才、中进士,经世致用,光宗耀祖。王国维天资聪颖,亦不负父望,16岁就中了秀才,之后到杭州敷文书院进学准备应考。王国维自己有选择地读书是在16岁时,他在杭州以自己积攒的零用钱买了《汉书》的前四册,爱不释手,以究经史大义为乐,对八股时文不是特别上心。 王国维精通英文、日文,能够阅读德文版哲学原著,是中国学人研究康德、叔本华、尼采等现代西哲的先驱;所著《人间词话》、《宋元戏曲史》、《红楼梦评论》,文学界至今仍奉为经典名著;而他的甲骨学、“古史新证”、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和古器物学研究成果,更是当代史坛无法逾越的学术空间——从知识结构上论,王国维真正做到了化合中西,贯通今古。在日常生活中,他处处严谨自持,不营生计,不图享受,潜心钻研学问。晚年虽盛名满天下,仍心无旁骛,甘为一介清白寒士。 无论早期的西学与哲学研究,中期的文学、戏曲探索,还是晚期的史地、甲骨、敦煌学研究,王国维都试图从学术问题入手借以揭示出人生的目的与意义,将无意识的学习与有意识的学术追求结合起来,将传统的学术研究与科学的考据方法结合起来。“学无新旧”、“二重证据法”、“中西化合”等方法对构建中国现代的学术思想乃至推动民族文化的发展,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陈鸿祥称王国维是“以学术为性命,而又以性命殉了学术”。 孙诒让的《契文举例》虽然早在1904年即已写成,但却一直放在书斋内未能出版,直到1913年才被王国维在上海发现。当王国维回国旅居上海时,开始对甲骨文进行独立的研究。当时上海收藏甲骨文资料较多的英籍犹太人、大资本家哈同,为了讨好其夫人,不仅搜购了很多甲骨文,而且还在他的哈同花园中兴办了一所仓圣明智大学。王国维为了有机会研究哈同夫人收藏的甲骨文资料,便在仓圣明智大学出任教授。王国维于1917年以姬佛陀(名觉弥)的名义,将罗振玉资料拓印为《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一书,同时对每片的卜辞作了考释。 王国维通过考释甲骨文,使《史记·殷本纪》所传的商代王统得到了物证,证实了司马迁是一个严肃的历史学家。王国维除了对此详加考证外,还根据甲骨文资料将《史记殷本纪》中记载的讹误一一加以订正。经过王国维的论证和订正,不仅使《史记殷本纪》关于商代先公、先王的世系次序得到了可靠的证明,而且纠正和澄清了自司马迁以来两千多年的一些混乱认识,为以后年骨文与商代史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王国维叹曰: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生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 明清著名藏书家蒋汝藻的“传书堂藏书”富称海内外。1919年,蒋汝藻经罗振玉介绍,延聘王国维编撰《传书堂藏书志》。1922年,蒋汝藻又请王国维排印《观堂集林》。王国维离沪时,《传书堂藏书志》初稿已完成大半,以后在北京仍继续编写修订。不幸后来蒋汝藻因经商不利,停止了此项工程。直到1974年,蒋祖怡的校抄本《传书堂藏书志》才由台湾艺文印书馆影印出版。此书在大陆一直未有出版。王国维的重孙王亮知道后接手了这个任务,经三年标点、校勘,整理本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王国维认为,《红楼梦》中的“玉”者欲也,他认为《红楼梦》为解脱之书,他的《红楼梦评论》开头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大谈人欲,最后将整个故事看作是宝玉出世还玉(欲)过程:“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生活之相质何?‘欲’而已矣……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夫顽钝者既不幸而为此石矣,又幸而不见用,则何不游于广莫之野,无何有之乡,以自适其适,而必欲入此忧患劳苦之世界?不可谓非此石之大误也。由此一念之误,而遂造出十九年之历史与百二十回之事实……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照此理论,则“宝玉”似乎当谐音“饱欲”,“黛玉”当谐“待欲”。 词话 《人间词话》是王国维关于文学批评的著述中最为人所重视的一部作品,是接受了西洋美学思想之洗礼后,以崭新的眼光对中国旧文学所作的评论,但他又脱弃西方理论之拘限,力求运用自己的思想见解,尝试将某些西方思想中之重要概念,融入中国固有的传统批评中。 此作品咳珠唾玉,精辟警句比比皆是: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词话中最广为人知的是这段: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端穆 王国维有道德洁癖,他总是将文章与人格相联系。王国维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之有也。” 王国维天生忧郁悲观,他自己也说:“体质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定从事于哲学。” 王国维说他自己:“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为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哲学上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 王国维自视极高,向来以天才居之。他30岁以后致力于文学以及学问著述,著《人间词话》。并且填写了不少词,谓之:“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 由于王国维自命甚高,所以朋友很少。这也使得他更加专心于学问研究。他在诗中写道:“掩卷平生有百端,饱更忧患转冥顽,偶听鸣鴂怨春残。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铅丹。闲愁无分况清欢。” 王国维坦然地说过自己愚暗,对于《尚书》大约有十分之五还读不懂,对于《诗经》也有十分之一二读不懂。这使当时的研究生大为震动。 王国维与人交往,除了谈学问或正事,很少闲聊,更不会对人讲应酬话。如果有人请他看一件古铜器,他看了是假的,就会说“靠不住的”,而请他看的人无论怎么说这个古器色泽如何古雅,清绿的如何莹彻,文字如何精致,什么书上有类似的著录,将这些提供给他做参考,再请他仔细看一下。他看了以后,依然会说:“靠不住的。”不附和,也不驳难。 蔡元培主政北京大学时,曾想让王国维到北大教书。但王国维以清朝遗老以居,不能为民国做事,坚决不答应。蔡元培无奈之下想了个变通的办法,让他做通信导师(类似今天函授教授),为北大教学生,名义上却不是北大教师。半年后,蔡元培令人送去200元的工资,王国维却死活不收,因为他觉得虽为北大做事,但毕竟未受聘于北大,就不能拿工资。最后又是变通了一下,以报销通信教授邮费的名义,才让贫困中的王国维收下了这笔钱。 还有一次,北大邀请王国维到校参观,预先布置好夹道欢迎以示隆重。王国维又是一口回绝,理由是欢迎者有各式人等,中间免不了有道不相同话不投机者,他王国维不能接受他们的欢迎。好在北大见过的怪人也多了,蔡元培一笑了之,把欢迎仪式改成了有共同研究兴趣的教授与王国维的茶话会。 王国维的外表也总是严肃冷峻的。赵元任的太太杨步伟对他颇有些害怕。杨步伟是个直爽的大嗓门,但见了王国维却总是噤不出声。王国维五十寿诞时,清华大学的同事办了三桌酒席祝寿,赵太太硬是避让着不和王国维同桌:“不!不!我不跟王先生一桌。”果然,王国维那一席一直都是默默不语,而赵太太那桌却笑语不绝。 王国维性格淡泊,不喜欢与人交游,在清华除了讲书授课以外,一般不主动跟学生谈话。从来都是上完课就走,回到自己的西院住所,钻进自己的书房研究学术。但是如果有学生登门拜访或致函,不管是求教或是辩论,从来都是一律接待,不分老幼尊卑,而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有当时的东南大学的学生特意赴京求教,就住在王先生家里。在他看来,学术为天下之公器,不应该有门户之见,所以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门下弟子,即使自己治学很忙,他都有问必答。在他执教清华的两年中不知道有多少清华学子领受了他的恩泽。 一次姜亮夫填了一首词,想请王国维帮自己看一看。他晚上七点半到王国维家,王国维看了之后说:“你过去想做诗人,你这个人理性东西多,感情少,词是复杂情感的产物,这首词还可以。”王国维便帮他修改,一改改了近两个小时。在他改词的时候,姜顺手翻看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德文版《资本论》,姜看见书中用好几种颜色的笔打了记号。王国维看了看姜亮夫说:“此书是十多年前读德国人作品时读的。”姜亮夫当时感到先生不仅学问广博,思想也非常前进。晚上九点多,词改好后,姜亮夫告辞,王国维要家人点着灯笼跟他一起送姜,一直送到清华大礼堂后面的流水桥,等姜过桥后他才回去,他对姜说:“你的眼睛太坏,过了桥,路便好走了。”闻此语,姜几乎落泪,此后一生难忘。 王国维的儿子王东明回忆父亲:“父亲的一生中,可能没有娱乐这两个字,那时收音机尚不普遍,北京虽有广播,顶多有一个小盒子样的矿石收音机,戴耳机听听,就算不错了。举凡现代的音响视听之娱,非当时梦想所能及。他对中国戏曲曾有过很深的研究,却从来没有见他去看过戏。” 王国维很少出游,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只有一次和同事共游过西山,骑驴上山,玩得很高兴。 王国维不会画画,小孩子缠着要他画人,他只会一个策杖老人或一叶扁舟。他也会亲自教孩子读《孟子》、《论语》,讲解或听孩子背诵时从不看书本,讲解也不是逐字逐句地讲,讲完了,问一句懂不懂,孩子点点头,这一天的功课就算好了。 王国维穿着简单,冬天一袭长袍,外罩灰色或深蓝色罩衫,系一条黑色汗巾式腰带,再穿上黑马褂,夏天只穿一件丝绸或夏布的长衫。平常只穿布鞋,从未穿过皮鞋,头上是一顶瓜皮小帽,即便寒冷的日子也不带皮帽或绒线帽。 王国维在上海居住时,家中时常有日本客人。王国维的孩子们当时都还小,很是淘气。他们知道日本人喜欢乌龟,就趁着日本客人不注意,悄悄地在客人背后的衣服上用白色的石膏粉印上小乌龟图案,然后躲在一边调皮地笑个不停。这情景王国维见了并不责怪。王国维的孩子们成年后才知道,他们开玩笑的对象,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学术研究上和王国维有密切联系的日本学者,在中日文化交流方面做出了杰出的奉献,如铃木虎雄、神田喜一郎等。 一生浮泛情海的龚自珍,极擅借诗词来摹状男女情感纠葛,晚年写有一首轻盈绰约的绝句:“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王国维读后,斥之为:“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 (注:龚自珍学究天人,才华宏富,作诗多缠绵悱恻、婉约生姿之句,行事则任兴驰骋,风流不羁。如:当时科举取士,看重方正乌亮的“馆阁体”书法,龚因不善书而不得入翰林,竟教其女、其媳、其妾、其宠婢悉学“馆阁体”,逢人言及翰林,龚必哂曰:“今日之翰林,犹足道邪?吾家妇人,无一不可入翰林者。”龚又嗜冶游,好赌博,晚岁学佛。平居无事时,非访妓,即访僧,遇达官贵人,辄加以白眼。一生艳事多多,尤其世传他和当时著名词人顾太清有瓜李之嫌的“丁香花疑案”,更是扑朔迷离,虽然北大名教授孟森钩悬决疑,竭力为龚、顾辩白洗刷,可这则浪漫故事并未因之偃声息语。) 王国维在其弃世前数日,他曾受托替时为其学生、后成著名历史学家的谢国桢题写扇面。王书写了唐末韩偓的《即目》和《登南神光寺塔院》两首七言律诗,可题款时,于谢国桢名后,误植一“兄”字。友无论年齿幼长,皆可以“兄”相称,此为旧时礼数。但师称弟子为“兄”,就悖逆礼节了。于是,蹈湖当日,王国维先赴清华研究院,依常处理教务,并用墨笔在为谢题写的扇面上涂改“兄”为“弟”字——如此,既遵行了传统之礼,又融入了王氏待人接物的一贯谦和。做毕这桩事,他才乘车到颐和园,步行至排云殿西鱼藻轩前,临流徘徊片时,方毅然自沉。其时适为榴花盛开的端午时节,认真而不苟且的屈原也是这个时节自沉的。 悲观 王国维的家庭成员多非正常死亡,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1907年7月,王国维的发妻莫氏因生产双胞胎女儿病危,王国维从北京回到家乡海宁,延请名医救治,十几天后,年仅34岁的发妻离开人世。从1905年开始至1908年,王国维的人生不断遭遇重大变故,父亲、妻子、继母相继去世。王国维不断地由北京返回家乡海宁参加葬礼,可见其生世之累,谋生之艰。 1908年在岳母即莫氏的亲生母亲莫太夫人的主持下,续娶22岁的潘丽正为继室。1921年5月四女通明生,9月殇。1923年5月女瑞明殇。1925年,长子潜明去世,在之前一年,一双孙女殇。 王国维最早受到西方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影响。由于王国维对叔本华的哲学、美学著作进行研读,对他后来的思想影响很大。因为王国维对叔本华著作产生了共鸣,所以叔本华唯意志论与悲观主义,主观唯心主义令王国维坠入了唯意志论与悲观主义的深渊。所以,三十岁以后的王国维深深感到“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论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之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 王国维说《红楼梦》的精神,主要的就是“示人以解脱之道”。但解脱是“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所以他说《红楼梦》里边,真正可以达到所谓解脱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惜春,一个是紫鹃,一个就是宝玉。 婚姻 王国维先后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在1896年,当时他20岁,因受甲午战败的刺激,一心想到日本去留学。可是他父亲坚决不同意,说现在首要的是“求度衣食”,至于求学,那是十年后的事情。王国维只好谨遵父命“成家立业”——他结了婚,并且到本城沈家去当塾师。 王国维的新婚妻子姓莫,她家世代经商,家境似乎比王家要好一些。王、莫两家早就定了亲,当王国维十四岁便以“海宁四才子”之首名震乡里的时候,他的岳父对这个未来的女婿简直是赞不绝口。老泰山当然不会想到,女儿出嫁之后,女婿却因“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居恒怏怏”,并且两年后就去上海《时务报》馆打工,从此与他的妻子当了十年的“牛郎织女”。 王国维与这位莫氏夫人的感情非常好,尽管找不到任何直接的文字证据,但我们从他留下的那些温柔缠绵的词中,还是不难看到这位身在他乡的牛郎对家中织女的殷切思念: 《清平乐》: 樱桃花底,相见颓云髻。的的银缸无限意,消得和衣浓睡。 当时草草西窗,都成别后思量。料得天涯异日,应思今夜凄凉。 王国维在苏州师范教书时经常“填词自娱”,也常在词中表达队妻子的四面,如三迭的《西河》: 垂柳里,兰舟当日曾系。千帆过尽,只伊人不随书至。怪渠道着我侬心,一般思妇游子。 昨宵梦,分明记,几回飞度烟水。西风吹断,伴灯花摇摇欲坠。宵深待到凤凰台,声声啼鸩催起。 锦书宛在怀袖底,人迢迢,紫塞千里。算是不曾相忆。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 自从王国维22岁离开家乡,此后便奔走东西、辗转南北,回海宁的时候很少。在家呆的最长的一次是为亡父“守制”——从1906年8月到1907年4月,总共八个月的时间。当时家乡父老曾联名邀请他出任海宁州劝学所学务总董,他坚决地推辞了。谁知他回到北京才三个月,便得到妻子病危的消息,又匆匆赶回来,十天以后,妻子就去世了。 妻子去世后,王国维徘徊在江边,面对潮涨潮落,他心中一片空虚,眼前却尽是妻子临终的情景,于是写下了《虞美人》: 杜鹃千里啼春晚,故园春心断。海门空阔月皑皑,依旧素车白马夜潮来。 山川城郭都非故,恩怨须臾误。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 夫人莫氏扔下了三个男孩,最大的八岁,最小的才三岁。王国维把孩子们托给继母叶太夫人照料,暂时回到他供职的学部,但他始终打不起精神来。 王国维为妻子写过许多悼亡词: 《浣溪纱》:漫作年时别泪看,西窗蜡炬尚。不堪重梦十年间。斗柄又垂天直北,客愁坐逼岁将阑。更无人解忆长安。 《蝶恋花》: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归人,不遗居人住。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又恐他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 《谒金门》:孤檠侧,诉尽十年踪迹。残夜人间无气力,绿窗寒恻恻。落叶瑶阶狼藉,高树露华凝碧。露点声疏人语密,旧欢无处觅。 《苏幕遮》:倦凭栏,低拥髻,丰颊修眉,犹是年时意。昨夜西窗残梦里,一霎幽欢,不似人间世。恨来迟,防醒易,梦里惊疑,何况醒时际。凉月满窗人不寐,香印成灰,总作回肠字! 胡适曾说,读了王国维的词,起先以为他是个风流才子,后来见了他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王国维于词,多是发自肺腑的哀歌。 几个月后,王国维的继母叶太夫人也离开了人世,这回连孩子也没人照管了。亲戚们都劝他再娶,他自己则拿不定主意。最后,由他的岳母莫太夫人作主,为他续定了一门亲事。 王国维的第二任妻子姓潘,是前妻莫氏的远房表亲,据王国维的女儿王东明说是莫氏的表甥女。这位潘氏夫人就像苏东坡的第二任妻子一样,一辈子辛辛苦苦、任劳任怨,为丈夫操持家务、养育孩子,是标准的贤妻良母。除了前妻所生的三个儿子外,潘氏后来又生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其中夭折两个)。王国维一生不问家务,家中事无巨细,全归潘氏料理。从王国维致罗振玉的信中可以看到,潘氏在王家实在是个顶梁柱。有一次她害牙疼,疼得要命,可当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发烧时,她的牙病竟“霍然而愈”! 罗仲安谈到王家事时说“家中遇有纠纷,先生不作左右,袒护潘夫人,人谓其如‘金人’”,王国维的女儿王东明女士解释“金人”指王国维沉默不语,只是缄默。 潘氏对前妻生的三个儿子如同己出。王国维50岁自杀时,他的第三子贞明还不到娶亲的年龄,后来贞明的婚事,也是潘氏一手操办的。老二高明曾告诫他的妻子:“吾辈弟兄,赖继母抚育成长,费尽心思。汝须尽子妇之德,毋得相慢!” 这个不幸而又坚强的妇人在丈夫死后独自支撑着多子女的家庭,她比王国维多活了将近半个世纪,据陈鸿祥《王国维传》:“潘夫人名丽正,1975年病卒于台北医院。” 嗜好 王国维爱吃甜食,卧室中一个朱红的大柜子,上面两层专放零食。他的儿子六十年后还记得,打开柜门,琳琅满目,如同是一家小型糖果店,从胶切糖、小桃片、云片糕、酥糖等苏式茶点,到红枣、蜜枣、茯苓饼、核桃、松子等,应有尽有。他夫人每个月从清华园进城采购零食和日用品,回来必是满满一洋车,那些精致的点心就是为他准备的。他每天午饭后点根烟、喝杯茶,就算是休息,然后进书房工作,过几个小时,他会到卧室的柜子里找零食吃。 王国维爱吃红烧肉,不过必须是他夫人做的,大白菜、西红柿、茄子、鸡蛋也常吃,还爱吃豆腐、豆干、百叶等豆制品,饺子、烧饼、包子等也爱吃,很少吃鱼,可能是北京不大买得到,除了炖鸡之外,不大煮汤。他爱吃的水果不多,西瓜、橘子、柿子、葡萄等都喜欢,只是夏天不吃香瓜,也不准孩子吃,认为不好消化。 王国维平时最爱去的地方是琉璃厂,古玩只是看看,主要是买旧书,如果在书店里遇到了想要的书,那就非买不可了。所以夫人知道他要逛琉璃厂,就先要替他准备钱。有一次他笑容满面地回家,如获至宝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书,他说自己要的不是这本书,只是夹在书里的一页旧书。 王国维在北京时,晚上常赴宣外大街喝大酒缸(小酒店),以咸水毛豆、煮花生佐酒;酒是白酒,一杯能醉。他虽然酒量很小,稍饮即脸红,但仍乐此不疲,王说是以此寻觅高阳酒徒的风味。 逸事(缺) 恩怨 王国维与罗振玉是浙江同乡,二人不仅仅是儿女亲家,罗振玉对王国维来说,是老师,是挚友,对王国维有知遇之恩。 1896年,罗振玉在上海组创学农社并设立农报馆,编辑出版《农学报》,需要聘用翻译人员,以便把欧美及日本的农科书籍和农学书报介绍到中国来,乃于1898年6月以私人资本在上海新马路梅福里开设东文学社。 据罗振玉的外孙刘蕙孙讲,戊戌年正月初二,罗到《时务报》馆给馆主汪康年拜年,进门以后,阒然无人,一直走到楼上,见一小房间里有个人,桌上放一包花生米,摊着一本书自斟自酌,不觉有点奇怪。进房一看,其人读的是《文选·两都赋》,斟的是绍兴酒。益觉奇怪,进而问询,那人乃起身让坐,原来是《时务报》校对员海宁人王静安(王国维字静安),对坐攀谈,觉得此人才华和学养都不平凡。继又看到他为同舍生撰题的扇面上有咏史绝句,其末句为“千秋壮观君知否,墨海西头望大秦”,乃“大异之”,认为他确有过人之才,遂劝他入东文学社,并说王有秀才功名,可以直接进入师范班。又说,他身为公学监督,愿助一臂之力。王说:“奈生计何!”罗乃问明每月工资30元,遂说:“你去读书可也,我在《农学报》馆给你挂个名,闲时写写文章即可,月薪40元,则家用及本人生活都可以维持了。”王遂入东文学社学习。是年王国维才22岁,他后来能够成为大学者,跨进东文学社门坎这一步,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契机。王国维非常感激,当年曾写诗以“匠石”隐喻罗振玉:“匠石忽顾视,谓与凡材殊。” 1911年11月,罗、王二人联袂东渡。之前,王国维的兴趣本来在西方哲学,到这时断然转向了国学。据刘蕙孙回忆,这也是罗振玉力劝王国维的结果。 从二人相识开始,王国维的大多数重要活动几乎都与罗振玉密切相关。留学日本,系罗氏资助之;到南通师范学院讲学,系罗氏推荐之;入京任晚清学部官员,系罗氏带领之;乃至于王国维先学西学,后转而专治国学,也是罗振玉相劝之功……徐中舒《王静安先生传》记:“辛亥之役,罗氏避地东渡,先生亦携家相从,寓日本之西京。罗氏痛清室之沦亡,于西洋学说尤嫉恨之。至是乃欲以保存旧文化之责自任,且劝先生专治国学。先生乃大为感动,遽取前所印《静安文集》尽焚之。” 罗振玉学问不及王国维,但在其他方面则长袖善舞,当过末代皇帝的老师,参与重要的政治活动,还有很强的经营手腕……他对王国维有恩,但也让王国维做了许多事情。而王国维性格忧郁悲观,埋首学术,不问功利,是典型的学者气质,人称他“老实到像火腿一般”。据说,罗振玉不少重要的学术成果其实本是王国维的,有人讲罗振玉的《殷虚书契考释》,剽窃了王国维的研究成果;有人讲王国维投水自尽乃罗振玉所逼…… 无论如何,在王国维的长子亡故之前,王国维与罗振玉之间的关系一直是非常好的。当罗振玉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王国维的长子后,双方自然是亲上加亲,像一家人。 王国维的长子潜明是个不愿依赖父辈、喜欢过独立生活的人。1919年9月,他在与罗振玉三女孝纯婚后不久,从上海工部局所办育才公学肄业,并由校方介绍,考入了海关。翌年,调至天津海关,寄居嘉乐里岳父家中。不久,海关新建公寓落成。罗氏念小两口才结婚,尚无生活经验,劝他不要急于另立小家庭。王国维也来信对他说,你刚入海关,工薪有限,还是住在岳父家中,既可节省开支,又彼此有所照应,要他听从罗氏劝告。但王潜明还是执意迁出罗宅,搬入公寓,过起了独立的小家庭生活。 1925年5月底,潜明奉调上海海关。翌年9月26日,在上海病逝,年仅27岁。那位做了遗孀的孝纯,时年仅24岁,与潜明完婚八载,先后生有二女,王国维十分喜爱。不幸的是,两位宝贝孙女均已在1924年夭亡。 王国维是在料理潜明丧事后,于10月15日自沪乘车返京。其间还托人在海宁为潜明购置了墓地。在处理潜明后事过程中,发生了一些“误会”,不仅激化了所谓婆媳家庭矛盾,还致使罗、王两亲家为潜明遗款的收存问题,打起了笔墨官司! 原因是罗振玉在潜明医疗问题上曾指责过女儿“偏执”,所以王国维在潜明遗款的问题上,也以长辈的身份不客气地批评了长媳“无理”,并请罗氏喻以“正理”。孰料,罗振玉非惟不“喻”,反过来还予以袒护。笔墨官司愈打愈烈,最后终于导致了罗、王“三十年金石之交”破裂! 按照这期间罗、王来往书信落款时间,大致三天一信,六天一往返,由龃龉而交绝,历时20天。从书信行文口吻看,王国维始终珍惜旧谊,而罗氏则咄咄逼人,直至最后一信,说自己发断交信“殊非我心所欲”,似乎透出了些许悔意,但仍指责王国维“来书严峻”。 罗振玉的侄子罗守巽晚年说:先伯父(罗振玉)性子急,脾气大,待人处事欠冷静。两亲家晚年失和,同他的这个“脾气”有很大关系。但真正的原因是,罗振玉认为,王国维来信中自称“我辈皆老”,这不是由女及父,在批评他做父亲的不是,尤其是信中十分严正地讲到“蔑视他人人格”,实际上是批评他父女俩有悖“圣人之教”。 据罗振玉的长孙罗继祖当时已经十四五岁,据他说,姑母(即罗孝纯)婚后与潜明继母潘氏夫人关系处得不好,中间又受到仆妇们的挑拨,以致婆媳“感情冷淡”。潜明病亡,王国维夫妇到上海主丧;罗氏“痛女心切”,也赴沪探视,两亲家因而发生争执,事情越闹越僵。他这样追述罗、王争执经过:潘夫人处置善后偶尔失当,姑母泣诉于祖父,祖父迁怒于王先生,怪他偏听妇言,一怒而携姑母大归。……三十年夙交感情突然破裂,原因是祖父脾气褊急,平日治家事事独断,而王先生性格却相反,平日理头治学,几于不过问家政,一切委之阃内。……事情闹僵,又没有人从中转圜,以至京津虽密迩,竟至避面,直到王先生逝世。 不过,这都是出于罗氏后人的申述。“罗王交恶”,表面上看起因于潜明“遗款”问题,却非出“一时之误会”,乃是由于心中早有不满。在此之前,至少有两件事情颇使罗氏耿耿于怀。 一件是1923年5月,王国维入小朝廷不久,书告罗氏:自己的《观堂集林》已在沪装订,打算将其中的精印本“进呈”博仪。罗亦趁此将他自己的《殷虚书契前后编》及《考释》从天津寄到北京,请王国维托书店做了黄绫套代为“奏呈”。这使初入“南书房”的王国维颇感为难。因为他知道罗振玉与小朝廷内郑孝胥等人有矛盾,便复信表示:为避嫌,拟待“数月以后”再办。罗很生气,当即回信,要王不必做书套代呈了,将原书交人“携津”。 另一件是潜明在天津海关工作时,小两口皆暂住罗宅,故王国维常去天津看望,而两亲家见面的话题则是溥仪及小朝廷内的人事纷争。罗氏及荐王入“南书房”的升允以“老派”自居,要联名上奏折参劾以郑孝胥为首的“新派”,让王代呈。王国维回京以后,却听到了自己的老朋友金梁及溥仪的岳父(婉容之父)荣源对升、罗二人“结党”的议论。他既怕罗氏知道了引起“盛怒”,又怕亲家因而受到中伤,故写信婉言劝罗改“奏”为“函”,建议不必向“皇上”呈奏折,可直接致信荣源,较为妥帖。这本出于好意,罗氏却很不高兴。 以上两事,罗、王之间已埋下了“嫌隙”。由潜明丧事而致罗氏发出“绝交书”,乃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尤其与升、罗引荐王入小朝廷,而王不尽听命,关系极大。 再就罗、王两家关系而言,直到潜明病重,潘氏夫人与罗宅亲家母之间,应该说是处得比较好的,对长媳也一直很关心。所以,王东明(王国维长女)不同意说她母亲潘氏夫人处理善后失当,认为这是没有根据的“臆断之辞”;因潜明丧事而罗、王误会以致绝交,“毋宁说是偶发事件较为合理”。那时,王东明女士也已十几岁了,犹能记当时情景,说:父亲最爱大哥,大哥病逝,给父亲很深的打击,已是郁郁难欢,而罗振玉先生又不声不响地偷偷把大嫂带回娘家,父亲怒道:“难道我连媳妇都养不起?”然后把大哥生病时的医药花费全汇去罗家,他们寄回来,父亲又寄去,如此往复两回,父亲生气得不言语,只见他从书房抱出一叠信件,撕了再点火焚烧。我走近去看,见信纸上款写着:观堂亲家友(有)道…… 但罗氏的那封“绝交书”和其他一些信件被完整地保存下来。王东明读到“绝交书”后感慨万分,说:任何一句,无不伤人自尊,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也由此,使我想到被父亲焚去的信件,当有更甚于此者。再从父亲给罗氏的信来看,无不婉转谦抑,委曲求全,未发现有恶言相向的。我常常痴想,如果二人不失和,父亲伤心时得到挚友的劝解慰藉,迷惘时获得劝解宣泄,或可打消死志,拉一把与推一把,其结果就不可以道里计了。 当误会发生后,罗振玉带着爱女孝纯先行返津。王国维虽至为难堪,但仍认为只是一种暂时现象。所以,他在妥善处理潜明丧事的同时,又尽其所能为安排好长媳未来的生活,办了两件事:首先是立嗣。由于潜明无后,决定将次子高明的长子庆端过继。其次是恤寡。办理潜明的海关恤金等遗款,委托在沪的老友金颂清,通过银行将款全数汇至天津罗家。 1926年10月24日,王国维写信给罗振玉:“维以不德,天降鞠凶,遂有上月之变。于维为冢子,于公为爱婿,哀死宁生。父母之心,彼此所同。不图中间乃生误会,然此误会久之自释,故维初十日晚过津,亦遂不复相诣,留为异地相见之地,言之惘惘。”又说:“初八日在沪,曾托颂清兄以亡儿遗款汇公处,求公代为令嫒经理。今得其来函,已将银数改作洋银二千四百二十三元汇津,目下当可收到。而令嫒前交来收用之款共五百七十七元(镯兑款二百零六元五角,海关款二百二十六元五角,又薪水一个月一百四十三),今由京大陆银行汇上。此款五百七十七元与前沪款共得洋三千元正,请公为之全权处置,因维于此等事向不熟悉,且京师亦非善地,须置之较妥之地,亡男在地下当感激也。” 王国维在信中流露出想要化解误会的心意,且汇款给罗振玉,并用“求公代为令嫒经理”、“请公为之全权处置”等委曲求全的语句,表达了自己的诚意。 王国维又派了男仆冯友专程赴津,将从上海运回的潜明夫妇的家具送至罗宅。然而,冯友从天津返回时,带来了罗氏的拒款信。罗振玉以自己女儿的名义,将钱退回。王国维不甘心,10月25日,又致罗振玉信,仍请罗将钱收下,说:“令嫒声明不用一钱,此实无理,试问亡男之款不归令嫒,又当谁归?仍请公以正理谕之。我辈皆老,而令嫒来日方长,正须储此款以作预备,此即海关发此款之本意,此中外古今人心所同,恐质之路人无不以此为然也。京款送到后,请并沪款一并存放,将原折交与或暂代为收存,此事即此已了,并无首尾可言。” 罗振玉仍不领情,再次将钱退回。一而再地被拒绝,王国维觉得自己最看重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他生气得不言语。女儿王贞明看见父亲从书房抱出了一叠信件,撕了再点火焚烧。王贞明走近去看,见信纸上款写着:观堂亲家有道…… 10月31日,他又一次写信给罗振玉,说:“亡儿遗款自当以令嫒之名存放。否则,照旧时钱庄存款之例,用‘王在记’亦无不可。此款在道理、法律,当然是令嫒之物,不容有他种议论。亡儿与令嫒结婚已逾八年,其间恩义未尝不笃,即令不满于舅姑,当无不满于其所天之理,何以于其遗款如此之拒绝?若云退让,则正让所不当让。以当受者而不受,又何以处不当受者?是蔑视他人人格也。蔑视他人人格,于自己人格亦复有损。总之,此事于情理皆说不去,求公再以大义谕之。此款即请公以令嫒名存放,并将存据交令媛。如一时不易理谕,则暂请代其保存。” 直到此时,罗振玉才收下此款,回信说:“拟以二千元贮蓄为嗣子来日长大婚学费,馀千元别有处置之方法,以心安理得为归,不负公所托也。” 虽然如此,二人的心结一直未能打开。1925年8月上旬罗振玉六十大寿的时候,王国维还专程到天津祝寿并写诗贺之,诗尾有“百年知遇君无负,惭愧同为侍从臣”句。不料,刚刚不过一年光景,二人关系竟发生如此巨变。此事无疑在王国维心中留下巨大的阴影。 半年以后,罗振玉接到亲家去世的噩耗,赴京为之经纪丧事,又在津为之刊印遗著,看来是痛感了这一点的。晚年追忆往事,罗氏在自己的书斋“鲁诗堂”里曾对孙儿辈说:静安以一死报知己,我负静安,静安不负我。 王国维逝世当天,其姨甥、清华研究院助教赵万里给在天津的罗振玉拍了电报:“师于今晨在颐和园自沉,乞代奏。”罗振玉甚为悲痛,即于6月4日派其子赴京奔丧,据在清华研究院办公室工作的王国维第三子贞明,给其执事于上海邮务局的二哥高明的信中透露,罗本拟亲来北京清华园,因家人“恐彼来此有所感或有他变,故不肯放他来京。” 罗振玉后又代王国维给溥仪上了一道遗折,溥仪下旨为王国维赐谥号“忠悫”。其实这封遗折是罗振玉感念他与王国维的友谊,对于两人失和之事甚感愧疚,为了弥补自己的歉意,不惜冒着欺君的罪名为他谋求谥法,因此让他的第四个儿子模仿王国维的笔迹作了个“遗折”。罗振玉又在天津日租界日本花园内设“忠悫公”灵位,广邀中日名流学者公祭,罗还亲撰《祭王忠悫公文》,最早发表在天津《日日新闻》上,赞颂王国维的“完节”和“恩遇之隆,为振古所未有”。 公祭后罗振玉旋即赴京,参与处理后事。他带着溥仪的“谕旨”,从清室驻北京办事处领得贰千圆赏银,全数交给了王国维夫人潘夫人,自己又另外送上一份在亲友中间数额最高的葬礼银一千元。从各个角度讲,均不失三十年友谊的情份。 王国维的家属子女依父亲的意愿,不请风水师择坟,也不挑选“吉日”,而在清华外面七间房买块地安葬,“坟是清华的泥水匠做的,立了一个碑,上书宣统皇帝加予的‘谥号’王忠悫公,坟地四面都种了树”。 此后,罗振玉主持了王国维遗著的校理和编辑出版工作,将其已刊和未刊的著作分编四集,以《海宁王忠悫公遗书》为书名出版,尽了对逝者的一份情谊。 黯淡 王国维自沉于1927年,他的女儿王东明称这一年为王“最黯淡的一年”。其实,最黯淡的光景早在1926年后半年即已开始。 9月,王国维年仅28岁的长子王潜明在上海病故。这对久历世变、境况寥落的王国维无疑是一沉重的打击,更加郁郁寡欢了。而雪上加霜的事接踵而来。不到一个月,因婆媳不和引起误会,亲家罗振玉愤而将女儿领走,王国维陷入巨大的忧怨当中。 此后,又因王国维寄钱给罗振玉作为儿媳的生活费一事,王国维与恩师罗振玉发生龃龉,虽未反目,但也到了濒临破裂的边缘。 溥仪离开北京,到天津居住在张园。王国维对其仍时刻关注,时刻准备效臣子之力。1927年2月12日,王国维又一次专程赶赴天津,为溥仪祝寿。在王国维看来,不断发生的战乱使溥仪的安全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因此他真诚地希望溥仪能够迁移。可是,他的忠言并不能进入溥仪的耳中,溥仪已被屑小包围,对于王国维这样的“忠臣”并不予重视。王国维既担心溥仪的安危,又对自己的忠言不被代达而异常忧虑,“愤激几泣下”。此行中,还使王国维伤心的是,他与罗振玉相遇了,二人却未交言。 1927年3月以后,世道似乎更加混乱。迷茫的天际阴云密布,看不到一线光亮。清华园的师生们颇有同感。吴宓在日记中屡有记载,1927年4月3日记:“近顷人心颇皇皇,宓决拟于政局改变、党军得京师、清华解散之后,宓不再为教员,亦不从事他业。而但隐居京城,以作文售稿为活,中英文并行。”4月30日记:“陈寅恪于晚间来访,谈中国人之残酷。感于李大钊等之绞死也。”5月2日记:“夕,王静安先生来谈。”5月12日记:“王静安偕陈寅恪来。”5月26日记:“上午访寅恪晤王静安先生。” 此时,王国维与陈寅恪、吴宓往来密切,所谈者主要为动荡之局势:既有北方奉军张作霖残害李大钊等人之暴行,也有南方国民党“四一二”之大肆滥杀。他们对蒋介石、冯玉祥、国民党、共产党等各种情况并不了解,所听到的却多是沾满血腥的消息。他们自不会对时局抱乐观的态度,尤其是原本就很悲观的王国维。 四五月间,北伐的国民党军队攻下徐州,冯玉祥引兵出潼关,败奉军于河南,直鲁危急,北京城内一片恐慌。接着,又有消息传来,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被杀。尤其是王葆心,虽为乡里德高望重之老先生,只因通信中有“此间是地狱”一语,即被拽出,遭受极端侮辱,终致于死。王葆心是心怀旧文化之人,竟受如此侮辱。王国维自忖自己为清廷遗臣,北伐军到京,不知还要遭受多少侮辱,他岂能不惊。 北平《世界日报》晚刊上发表《戏拟党军到北京所捕之人》,王国维大名赫然列于纸上。 4月下旬,王国维意外地抽出时间,携家人一起游览西山。这种情形在以往是非常少的。 一天,王国维从梁启超处返回,对夫人说:“梁启超约我赴日暂避,尚未作考虑。” 5月底,王国维为学生谢国祯书扇七律四首。四首中,有两首为时人陈宝琛(也是溥仪的老师)所作落花诗。除为门生题写陈宝琛落花诗外,王国维自己也写过不少落花诗,无不隐藏殉身之志。 沉湖 1927年6月1日中午,因为又到了一届学生毕业的时间,所以定在这一天举行师生的告别会。姚名达负责这次集会。宴会一共有四桌,师生间不拘形迹,欢笑声洋溢在整个工字厅中。但姚名达发现,王国维所在的那一桌却寂然无声,姚名达心下微有疑惑:“不知先生之有所感而不乐欤?抑是席同学适皆不善辞令欤?” 但也有记载说,王国维在宴会中为同学们侃侃而谈蒙古杂事。王国维自从1925年接受清华教职以后,改攻西北地理和元史,两年来著作颇丰。王国维是浙江海宁人,一直以来乡音不改,别人不大好理解他的话,所以大家听得聚精会神。平时十分缄默的王国维,此时似乎兴致非凡,学生们很受感染,觉得老师正当盛年,学养深厚,治学兴趣如此之高,日后如能继续受教,定当收益良多。席间有个别学生有感时局动乱而发叹息,但并没有影响到整个聚会的氛围。 在宴会将要结束的时候,梁启超站起身来向大家致辞,历述国学研究院诸位同学所取得的优异成绩后,满意地说:“吾院苟继续努力,必成国学重镇无疑。”大家静静地听着,王国维听后也频频点头。 当梁启超发表演讲后又说:“党军已到郑州,我要赶到天津去,以后我们几时见面,就很难说了!”另外据刘大希《一代畸人王静安》记梁启超的讲话是:“刚才接到电话,张子良兵败,北京快有变化,我马上要到天津去。”梁启超说完,大家都相惊失色。王国维正好和卫聚贤坐在一张桌子上,他又想起了前几天的话题,于是问卫聚贤:“山西怎样?”卫答:“山西很好。” 清华国学研究院所举行的第二届学生毕业典礼和师生叙别会就这样结束了。散会后,王国维与诸位同学一一道别。散会后,王国维随陈寅恪到了南院的陈家,畅谈至傍晚才起身向自己的家中走去。他们此次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恐怕离不开北伐以及何去何从的问题。 散会后的不久,姚名达与同学朱广福、冯国瑞同游于朗润园中。在回来的路上,朱广福忽然说道,王先生的家住在哪里,我还没有去过呢,一起去看看怎么样?到了王国维的家中时,书房中阆然无人,他们叫仆人打电话到南院,问王国维是否在陈寅恪家。回答是肯定的,而且快要回到自己的书房中了。当王国维回来后,他们三人坐在他的书房中,提了许多问题,王国维的回答照例是精炼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了一个小时,王家已经将晚餐摆好了,他们起身告辞,王国维像往常一样,将他们送到院子中。 晚上,柏生与谢国桢前去王国维的住宅,向王国维询问阴阳五行的起源问题,并论到某位日本学者在研究干支时的得失。在谈话的间隙,涉及到时局,王国维立刻呈现出黯然的神色,向他们表达了避乱移居的想法。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是王国维最后一次和同学们的谈话了。 偏在此时,有人恶作剧地在北京《世界日报》上戏拟了一份北伐军入城之后要处理的一批人的名单,其中就赫然有王国维的名字!而竟不知是谁,将这份报纸送给王国维看过了! 蒋复璁《追念逝世五十年的王静安先生》还提到,王国维认为梁启超的消息是最为灵通的,由梁启超口中说出革命军就要到北京了,这个消息是不会错的。研究院的学生何士骥此时从城中赶来,带了北京大学沈兼士、马衡的口信,劝王国维入城,住到他们的家,北京大学的同人们可以保护他,而且特意提出要请王国维将头上的辫子剪去,研究院的学生们也大多劝王国维进城暂避,但是王国维却说:“我自有办法。”大概此时的王国维已经打定了自杀的主意。 第二天,天色微亮,王国维照常起床,潘氏夫人为他仔细梳发辫并编结起来,服侍他洗漱之后,和当时在家的三子贞明、女儿东明共进早餐。餐毕,去书房整理了一会后,一人独自出门,往研究院公事房去了。 八时许,王国维到公事房,看到研究院办公处同事侯厚培先生已在那里,这时他才发现已经批改完的学生成绩本没带,就让院里的听差去家里拿。然后,就和侯厚培商谈下学期招生的事情。谈完之后王国维请求侯借给他两元钱,候身上没有零钱,就随手给了他一张5元的钞票。王国维一向不理财,当时清华给他的薪水是每月400元,已经算是高薪阶层了,不过他领到工资之后就直接交给潘氏夫人分配使用,平时身上从不带钱,只有去买书的时候才会向夫人取用。 上午十一点多,陆侃如来找卫聚贤一同去王国维的办公室去看先生,请王国维为他题签。他们一同去了,但却没有找到王国维。他们认为王国维可能去厕所了,等了好久还不见他的回来,此时已是午饭时间,他们离开办公室去吃午饭。午饭毕,王国维的家中打电话到办公室,问王国维怎么还没有回到家中去吃饭?这时,人们才着急起来,赵万里立即问门口的人是否见到了王国维,有一个黄包车车夫说:“王先生坐车往西走了。”赵万里立刻又向西追去,卫聚贤也一同赶去。到了颐和园的门口后,颐和园的门房说:“一位老人跳湖自杀。” 赵万里和卫聚贤进去,见到王国维的尸体已经放在了湖边的亭子下。一位扫亭子的人说:“这位老人,在石船上坐了许久,吸纸烟不停,到湖边,走来走去,我扫地没有留意,听见扑通一声,不见了人。我跑到湖边,见他跳下水去,我也跳下去,抱他上来,已经死了。” 水深,不过二尺,但王国维扑下去时,是头先入了水,以致口、鼻都被泥土所塞,虽然园丁很快将王国维救了上来,但因为他不懂急救术,王国维还是窒息而亡。此时,他穿在里面的衣服还没有湿呢。 1927年6月2日(旧历五月初三),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的昆明湖中,学界为之震惊! 王国维的三儿子王贞明在给他的二兄高明的信中,也记述了王国维自杀的过程:“……父亲大人于前日八时至公事室,如平时无异,至九时许,忽与旁人借洋三元,但此人身无现洋,故即借一五元之纸币。后即自雇一洋车,直到颐和园,购票入内,至佛香阁排云殿下之昆明湖旁,即投水。时约离四丈处有一清道夫,见有人投水,即刻亦跳入水,即救上岸。但虽未喝水,然已无气。入水中至多一分钟,亦未喝水,因年岁关系,故无救。……及至三时,尚未见回,弟即去找,后闻一洋车夫言,乘车至颐和。弟于五时许即乘洋车亦至该园,于途中即遇早去之洋车(弟乘之洋车夫认识此车夫),上乘一巡警,弟一见此,知非佳兆。然固不出所料。巡警问弟姓名后,即领弟至内认明,复至警察局立案。此消息至校,已七时许。” 当天下午,国学研究院的同学中已经隐约有王国维失踪的消息,但没有人往别处想,只认为他可能去避难了。到了傍晚,浙江同学会欢送毕业同学,他们请了王国维,因为平时他就不大愿意参加校里的交际宴会,即使不来,也不会引起别人的任何怀疑。大宴会将散的时候,有一个人进来将曹云祥请到外面私语。过了一会儿,曹云祥返身进来,向众人宣布说:“顷闻同乡王静安先生自沉颐和园昆明湖,盖先生与清室关系甚深也。”听到这样的话,没有人不大惊失色的。柏生和吴其昌立即奔出宴会厅到四处去打探消息,途中遇到赵万里,从赵万里这里,他们证实了王国维的死讯,吴其昌不由失声恸哭。 此时,校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了王国维的死讯,校长、教务长及研究院的教授、助教诸人,率同学三十多人,坐了一辆汽车赶往颐和园察视遗体。这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左右,因为正是戒严时期,看护颐和园的警察不让他们进入,争执了许久,园警才允许校长、教职员和校警四人进到里面。王国维的遗体并没有立即被拉回清华,园警说要等法院的裁决。其他同学不得已,哭着返回了学校。 在回去的车中,研究院办公室的侯厚培对他们说:“先生今早八时即到校,命院中听差往其私第取诸君成绩稿本,且共谈下学期招生事甚久,言下,欲借洋二元,予即与以五元钞票一,即出办公室。至下午二时许,其家人遣人问先生何以未归,予即询之听差,据云:先生上午命雇洋车一辆,不知何往。车为校中挂号第三十五。于是予即至校门口问车夫辈:三十五车何往?皆云:赴颐和园,迄今未返。予即乘自行车往探。时其三世兄贞明闻该车夫云:上午十点钟许,先生命拉往颐和园,及门,给洋五毫,命在门外候。直至下午三点钟后,尚未出,门者问何故留此不去,予答云尚有一老先生在园,是以不敢去也。门者询以年貌里址,云此人现已投湖死,即引予入视,属实,并速予返校报告,而于此遇君。贞明闻讯,即乘该车驰往省视,时已打捞上岸,停鱼藻轩中。” 国学研究院的同学们来到王家,连夜帮潘氏夫人布置灵堂,并给在天津的罗振玉发了一封电报:“师今晨在颐和园自沉,乞请代奏。”这里所谓的“代奏”,即为转告在张园里的溥仪。 第二天的下午一点钟,国学研究院的全体同学都去了颐和园,入门后由园丁引至鱼藻轩,王国维的遗体仍然停在那里,上面盖了一张芦席,席角压了四块砖。众人的脸上无不呈现惨淡的神色,默然许久,才让园丁将席子掀开,再看一看王国维的遗容。当园丁将席子打开的一瞬间,人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立刻哭声大作。这时的王国维已经死了二十多个小时了,脸呈紫胀,四肢蜷曲,匍匐于地上,其状至惨不忍睹。 此时,王国维的家属和校中的办事人员已经全部来齐,其中包括陈寅恪、吴宓、梅贻琦、梁漱溟、陈达,北京大学和马衡,燕京大学的容庚等人也来了。只是检查官迟迟未到。天气渐渐地闷热起来,布满了阴云,也听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好在雨并没有下来。下午四点多,法官才领着检验人员来到现场,略作查问后,就开始对尸体进行检验,大家围在一旁。从王国维的衣袋中,找出了一封遗书,外书“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启”,内容如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移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穷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于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不必至饿死也。” 这是头一天晚上,王国维事先写好放在口袋中的。念完遗嘱,校中的人员就将王国维的遗体移放在一个绷布架上,由同学们扶护着,抬至颐和园西北角门外旧内庭太监下处三间小屋中,以前清冠服入殓。当钉子叮叮当当钉死了灵柩的盖子后,王国维永远地辞别了在他的词中曾反反复复出现和咏叹着的人间。 傍晚约七八点钟,研究院同仁及学生们执着素灯,又将王国维的灵柩移到校南成府之刚果庙停灵。停放既妥,即设祭。 面对王国维的遗体,当其他人都行鞠躬礼时,陈寅恪却行旧式的跪拜礼,吴宓、研究院的同学们也纷纷效仿。 七月十七日申刻,王国维在清华园东二里七间房之原下葬。这一天,天下着雨,道路泥泞。送葬的有校长以下数十人,研究院的同学绝大部分已经离校,因此只有何士骥、姜寅清(亮夫)、王力、毕相辉、柏生等数人前去送行。 王国维的墓地在麦陇中的稍高处,圹深六七尺,宽只有三四尺,长约丈余,棺材放入穴中后,上面盖了石板,然后填土成坟——一代学术大师,永远长眠于地下了。 在接到王国维的死讯后,罗振玉代替王国维作了一道“临终遗折”,并为王国维请谥赐祭。因为按照清代的则例,二品大臣,身后进爵一品,读诔赐谥。王国维不过是食五品俸的南书房行走,即使在他身后进爵到了四品,爵也不过上大夫,是没有资格称“公”的。在民国八九年以后,爱新觉罗皇族,为了死后能得到一个谥,每天都有人往紫禁城跑,或者从遥远的地方寄来奏折。因为伸手要谥法的人太多了,有损于“朝廷”的尊严,因此做了一项规定,三品京堂以下的,不予赐谥。 溥仪后来在《我的前半生》一书中回忆道,在接到王国维的死讯,以及罗振玉所代拟的“临终奏折”后,“我看了这篇充满孤臣孽子情调的临终忠谏的文字,大受感动,和师傅们商议了一下,发了一道‘上谕’说,王国维‘孤忠耿耿,深堪恻悯’……加恩谥予忠悫,派贝子溥伒即日前往奠缀,赏给陀罗经被并洋二千元……”3个月前,康有为猝死青岛,门生们曾向溥仪申请谥号“仁忠”,但遭拒绝。可见溥仪对王国维的“殉清”相当看重。 《吴宓日记》1927年6月6日记,这一天的下午四点钟,罗振玉到了清华西院十八号王国维宅中,并邀吴宓和陈寅恪往见:“……罗先生出见,须发俱白,似极精明而长于办事者。谈王静安先生身后事,约半时许,即归。寅恪邀至其宅中晚饭。罗振玉先生坐车来回拜,略谈即去。” 1927年6月17日(旧历五月十七日),旅京同乡旧友,假座于北京下斜街全浙会馆,为王国维举行了悼念大会。坛中置王国维遗照,并陈遗嘱,王氏的亲属列于左右,四壁挂满了挽联。罗振玉专从天津赶来,赵万里等人前后奔忙。吊客中有逊清皇帝溥仪派来的使者,也前清的遗老,有新旧学者教授、官吏,有日本和欧洲的友人,可谓极一时之盛。 有一份吊客名单,尽管并不完全,但从中也可窥见王国维在学界的影响和交往:顾振权、金梁、霍晋寿、罗振玉、苏宝德、沈王桢、王滨、姚汉章、赵元任、姜寅清(亮夫)、容庚、张荫麟、周之潮、袁励准、袁行宽、冯恕、刘景福、福开森、姚云亭、董学全、费行简、郝更生、李济之、杨宗翰、庄肇一、孔昭炎、黄节、松浦嘉三郎、陈杭、陈达、贺嗣章、董济川、朱益藩、赵椿年、胡先春、郭曾、桥川时雄、陈桂荪、谭祖任、庄严、吴其昌、谢国桢、罗述韦、陆哀、衡永、载润、西田耕一、有野学、溥儒、耆龄、范兆昌、阚铎、曹经元、张维勤、沈兼士、高步瀛、朱大年、文准、周寿麟、胡维德、王式通、金兆蕃、黄立猷、杨懿、林世焘、吴道晋、关同寅、梅贻琦、陈寅恪、朱文炳、吴忠本、曹云祥、杨忠羲、彬熙、张劲先、张智扬、方贤起、钱浚、袁金铠、宝熙、世杰、谢介石、姚贵、陈汉第、戴家祥、蒋尊韦、蒋锡韩、曾克端、刘子植、马衡、杜宴、伦鸾、范迪襄、王祖纲、张鹤、廖世纶、陈任中、周作民、中岛比多吉、小平总治、徐鸿宝、冯国瑞、吴山立、周汉章、林开誉、张文祁、赵万里。 本月19日,罗振玉又在天津日租界公会堂,为王国维举行了另一次追悼会,参与者也非常之多。溥仪写道,罗振玉一面广邀中日名流、学者,在日租界日本花园里为“忠悫公”设灵公祭,宣传王国维的“完节”和“恩遇之隆,为振古所未有”。罗振玉挽王国维的联语是这样的:“至诚格天,遨数百载所无旷典;孤忠盖代,系三千年垂绝纲常。” 在这次追悼会上,罗振玉声泪俱下,令在场的遗老遗少也不觉为之动容。 同月的25日,日本友人狩野直喜、内藤虎次郎、铃木虎雄等人,在京都的袋中庵,招僧佐氏读经,为王国维开了一次追悼会。 但溥仪显然后来感觉是受了罗振玉的骗,说罗振玉“一面更在一篇祭文里宣称他相信自己将和死者‘九泉相见,谅亦匪遥’。其实那个表现着‘孤忠耿耿’的遗折,却是假的,它的编造者正是要和死者‘九泉相见’的罗振玉。”这一点,已经被人们所证实。 两年后,清华研究院同仁请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碑文。陈为王国维写下墓志铭:“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逝因 王国维的死,的确不能以俗眼观之,其最终的自杀,当自杀于精神之寄托与慰藉的无可指望。王国维的女儿王东明曾说:“父亲一生是个悲观的文人,他的死亦如他的诗有着孤寂之怆美——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关于王国维自沉昆明湖,众说纷纭。 赵万里《王国维年谱》中有一段记载,有学者认为是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的原因隐含其中:……去秋以来,世变益亟,先生(王国维)时时以津园为念。新正赴津觐见,见园中夷然如常,亦无以安危为念者,先生睹状至愤,返京后,忧伤过甚,致患咯血之症。四月中,豫鲁间兵事方亟,京中一夕数惊,先生以祸难且至,或有甚于甲子之变者,乃益危惧。在这段话中有四点:1、世变益亟;2、“以津园为念”,也就是时时系念于逊帝溥仪之安危;3、王国维忧伤过甚;4、豫鲁间兵事方亟,京中一夕数惊。这大概就是王国维自杀的原因。 1926年国民革命军占有湖北之后,中国共产党在湖南发起了农民运动。在这次运动中,有二位学者被杀:叶德辉和王葆心。 叶德辉被杀,实属事出有因。1927年北伐军到长沙时,他正打算远走日本,名为讲学,实为避祸。后来叶得知革命军中,其中不少是自己的门生故旧,所以就放弃了原来的出国计划。但当工农运动蓬勃开展并进入高潮时,这个曾经自诩“同民众没有恶感”的人,却对工农群众进行大肆攻击。在他起草致段祺瑞、张作霖、吴佩孚、蒋介石等人所谓农民协会十大罪状的电文被扣压后,他又写了一副肆意谩骂农民的对联:“农运宏开,稻梁菽麦黍稷,杂种上市;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成群。”横披是“斌尖卡傀”。另外他还说农运干部一个个“不文不武、无大无小、无上无下、不人不鬼”等。叶德辉在劫难逃,4月10日夜,他被农民自卫军抓获,14日(一说11日)的上午,湖南工商学各界团体在长沙教育会坪举行了数万人参加的反蒋示威和第二次铲除反革命分子公审大会,叶德辉被特别法庭公审判处并执行死刑。其招祸的原因,当不止是因叶作了一副攻讦农民协会的对联而已。他从从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湖南农民运动,他都是一直站在对立面的一个地方权势的反对派人物。据程千帆的记载,叶德辉的被杀,是由中共湖南省委决定的。 尽管叶德辉的为人不好,然而他的被杀,在知识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当王国维得悉叶德辉被杀的消息后,在学生面前露出了极大的不安。 容庚在《甲骨学概况》中这样说过:王国维在自沉之前,曾专门拜访过容庚一次。王国维谈到了共产党杀叶德辉的事,并深表忧郁。这时王国维是垂着长辫的。他说:“共军来,不畏枪杀,而畏剪辫也。”容庚没有别的话来劝慰他,只说,即使共产党来了,也不至于这样的吧。 罗继祖在《观堂书札再跋》一文中,曾提及在他父亲罗福成处看到王国维自沉前写给罗振玉的一封信,写在两张八行纸上,其中谈到叶德辉的死,但具体怎么说,看到的人也记忆不清,此信原归旅顺博物馆收藏,十年动乱中佚失——从这一点看,王国维之自沉与叶德辉的被杀有关则是肯定的了,只是相关到何种程度,还有待进一步的探讨而已。 此时,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生卫聚贤正好要回山西省亲,临行前向王国维辞别。王国维曾向卫聚贤询问:何处可以避难?卫答:山西省可以,阎锡山又善变,国内几次大变动,他都避免过了!王国维问:我去了生活费如何维持?卫答:我们几位朋友,办了一间兴贤大学,王先生在那里教书,月薪只能给一百元,居住在山西省风景区晋祠,距学校三十里,洋车两点钟可拉得到,那里,学校的校长有洋房可住,每月来校上课一次。王国维说:我的书不够。卫说:山西省图书馆有书,私人也有藏书,都可以借。 赵万里在《王静安先生年谱》中说:“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剌激,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学问却甚好,也还可说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在乡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间是地狱’一语,被暴徒拽出,极端箠辱,卒致之死地。静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渊,一瞑不复视。” 王国维自沉的前夕,国民革命军进抵郑州。黄河南岸已经全部被国民革命军所占领,华北顿呈旦夕不保之势。 据柏生《记静安先生自沉始末》一文,当国民革命军在1927年的4、5月间攻下徐州,冯玉祥引兵出潼关大败张作霖的奉军于河南直逼山东、河北时,北京就已经感到极度的恐慌。在6月1日,柏生曾在王国维身边侍奉,王国维说:“闻冯玉祥将入京,张作霖率兵总退却,保山海关以东地,北京日内有大变。”这一天的晚上,柏生与谢国桢一同到王国维的西院十八号住宅,言谈中也谈到时局的问题,王国维神色颇为黯然,似乎在沉思着应该到什么地方去避难,因为那些平时持与国民革命军政见不同的人,都已经找地方避难去了。 随着北伐军的日渐临近,作为古都的北京上下,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梁启超也在《与顺儿书》谈及时局问题时提到了对共产党的恐惧。而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王国维,估计更加地恐惧吧! 姜亮夫回忆,当时,很多人都劝王国维剪发,而梁启超突然去天津后,王国维心中更是惶恐。这期间,姜亮夫去看望王国维两三次,一次(姜回忆大约为农历四月二十八)去后,王国维说:“有人劝我剪辫子,你看怎样?”姜亮夫说:“你别管这些事,这个学校关系到国际关系,本校是庚子赔款而维持的,一定要看国际形势,你剪不剪辫子,这是形式。”王国维似乎觉得有些道理,姜亮夫又劝他不要离开清华。 王国维自沉前一日,姜亮夫又去了王国维家中。王国维说:“亮夫,我总不想再受辱,我受不得一点辱!”姜亮夫劝了劝王国维。离开王家后,姜亮夫将王的话告诉了陈寅恪,陈寅恪本来要去看王国维,但因为马上要去城里未婚妻家,故打算晚些再去。 在王国维自沉前的三天,他的好友金梁曾经到清华校舍来看王国维。素来平静的王国维却显得忧愤。金梁后来在文章中回忆说:“既以世变日亟,事不可为,又念津园可虑,切陈左右,请迁移,竟不为代达,愤激几泣下。余转慰之,谈次忽及颐和园,谓:‘今日干净土,唯此一湾水耳。’”看来,在挚友面前,王国维已经露出并不讳言自己要自沉的想法了。 王国维沉湖的原因,学界大概有以下说法: 一为“殉清”说。王国维为清朝遗老,更对逊帝溥仪向有国士知遇之感——王国维以秀才身份,被溥仪破大清“南书房行走”须翰林院甲科出身的旧制,召其直入“南书房”。冯玉祥部逼近北平,逢“覆巢”之将再,故他以自杀而“完节”。所以梁启超以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比之,当时的清华校长曹云祥和罗振玉、吴宓等均持此说,罗振玉更是伪造遗折,坚定王殉清的说法。 在这之前,王国维曾经想过自杀。那是在1924年11月5日,冯玉祥逼宫之际。在这次事变当中,罗振玉后来《祭王忠悫公文》中也提到自己曾经想自沉于神武门御沟一事,而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有数句是:“神武门前御河水,好报深恩酬国士。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南斋侍从指罗振玉。北门学士指柯绍忞。罗柯曾约王共投神武门外御河殉国,卒不果。王国维的家人在回忆录中,曾经提到王国维多次自杀未果的情形。 持王国维之死“殉清”的,不只是罗振玉一人而已,陈寅恪、吴宓、曹云祥、金梁、杨钟羲都这么认为。金梁在《王忠悫公殉节记》中特意指出王国维在鱼藻轩前自沉,也有他的深意:“《诗》曰: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忧王居之不安也。逸诗曰:鱼在在藻,厥志在饵,鲜民之生矣,不如死之久矣。忧世变之日亟也……赋骚见志,怀沙自伤,其觍然偷生,厥志在饵者,观之能无愧死耶。”而将王国维自沉之谜导向“殉清”顶峰的,是罗振玉。 鲁迅在《谈所谓“大内档案”》一文中,称王“在水里将遗老生活结束”,可见也为此论。 但反对此说者认为,王国维与罗振玉、郑孝胥、陈宝琛辈有别,郑等效命清室复辟,不惜委身于日本政客。而王国维却领清华职,心无旁骛,潜心学术。他虽“忠清”,却不充其鹰犬,以至“愚忠”至“殉清”程度。所以当时就有人说:“你看他那身边的遗嘱,何尝有一个抬头空格的字?殉节的人岂是这样子的?” 二为“逼债”说。当年溥仪在其《我的前半生》中说:内务府大臣绍英委托王国维代售宫内字画,事被罗振玉知悉,罗以代卖为名将画取走,并以售画所得抵王国维欠他债务,致使王无法向绍英交待,遂愧而觅死。当时报纸还传,王曾与罗合作做生意亏本,欠罗巨债。罗在女婿(王国维长子潜明)死后,罗、王已生隙,罗令女居己家为夫守节,逼王每年供其生活费2000元。王国维一介书生,债务在身,羞愤交集,便萌生短见。此说经郭沫若亦赞成,几成定论。但从王遗书对后事的安排看和事后其它一些证据表明,王国维生前并无重债足以致其自尽。 三为“惊惧”说。1927年春,北伐军进逼北方,而冯、阎两军易帜,京师震动。有人认为,王国维自杀是怕自己这个前清遗老落入北伐军手中,蒙受耻辱;又王视脑后辫子为生命,当时传言北伐军入城后将尽诛留有发辫者,所以与其被辱,莫若自我了断。但这种说当时即多有人鄙而不取,以为不合王国维立身处世方式。 四为“谏阻”说。认为王国维投湖与屈原投江相类,是以“尸谏”劝阻溥仪听从罗振玉等人主意,有东渡日本避难打算,并认为王、罗两人最后决裂的原因也缘于此因。 五为“文化殉节”说。与王国维同为清华导师,且精神相通、过从甚密的陈寅恪先是以“殉清”论王之死,后又认为:“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陈寅恪的诠释在同类者中立即得到共鸣,并在文化界产生重要影响。但陈之观点,与其说是对王国维之死的解释,不如说是他以自己的一种心态来观照王国维的精神。 最后一种观点是“诸因素”。以一遗民绝望于清室的覆亡,以一学者绝望于一种文化的式微,一介书生又生无所据——当王国维徘徊于颐和园长廊,回想起“自沉者能于一刹那间重温其一生之阅历”的箴言,遂“奋身一跃于鱼藻轩前”。也许,这就是王国维自沉之“谜底”。 而王国维的后辈们则认为王国维自杀与罗振玉有关。1983年8月王国维三子王贞明和长女王东明在台湾曾发表过特稿《父亲之死及其他》、《最是人间留不住》。兄妹俩缅怀父亲,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他们认为,“父亲自尽与大哥(潜明)病逝有很大关系。父亲最爱大哥,大哥病逝给父亲很深的打击,而罗振玉先生又不声不响地偷偷把大嫂带回娘家,还拒收恤金……面对罗振玉这位数十年培植资助他的挚友和共同研究学问的伙伴,是一件痛苦的事。……此事后,不再见父亲的欢颜,不及一年他投湖自尽了。”兄妹俩否定“殉清”之说,写道,“其实父亲只是一颗棋,也是他(指罗振玉)预布的羽翼……渐渐地父亲感觉到已卷入‘浑浊世界’的大漩涡,必须脱身出来,因此婉拒代缮奏章,代递奏折,代为进言,并表示‘闭门授徒以自给’,以求心安理得,罗氏对父亲的态度颇为不满……”王东明撰文指出:“王氏后人大都秉性沉默,且有不少流寓海外的,不能广集多方意见,仅凭罗氏家人之言做成结论,自有偏差。” 王国维的孙子王庆山同意姑母和三叔的看法,他认为王贞明是当年在北京时王国维身边最亲近的男儿,父亡之时,他最早一个奔赴出事地点,最早读到父亲遗书,手头又握有第一手资料;王东明是王国维最宠爱的女儿,相处时间最长,熟悉其性格和内心世界,因而他俩的话应该说是真实可信的。 王庆山说,1968年他探亲回家时,父亲王仲闻曾告诉他:“我们王家长子娶的是罗家的小女儿,最根本的是你大伯与伯母的婚姻是不平等的。你祖父对这门罗王联姻并不赞成,只是因为我们生活靠罗(罗振玉)支助,所以他出于无奈,才同意这门亲事。我们王家人不求名利,又爱自责。当年祖父对大儿子的死,十分难过,又自感对不起。” 誉美 罗振玉评价王国维是“博学强识,并世所稀,品行峻洁,如芳兰贞石,令人久敬不衰”。罗振玉对王国维的研究方法也有评价:“先生的学问,是用文字、声音,考古代的制度、文物和他自己所创立的方法而成功的,他的方法由博反约,由疑得信,做到不悖不惑,刚刚适可而止。” 梁启超这样评价:“若说起王先生在学问上的贡献,那是不为中国所有而是全世界的。其最显著的实在是发明甲骨文。和他同时因甲骨文而著名的虽有人,但其实有许多重要著作都是他一人作的。以后研究甲骨文的自然有,而能矫正他的绝少。这是他的绝学!不过他的学问绝对不只这一点。我挽他的联有‘其学以通方知类为宗’一语,通方知类四字能够表现他的学问的全体。他了解各种学问的关系,而逐次努力做一种学问。本来,凡做学问,都应如此。不可贪多,亦不可昧全,看全部要清楚,做一部要猛勇。我们看王先生的《观堂集林》,几乎篇篇都有新发明,只因他能用最科学而合理的方法,所以他的成就极大。此外的著作,亦无不能找出新问题,而得好结果。其辩证最准确而态度最温和,完全是大学者的气象。他为学的方法和道德,实在有过人的地方。近两年来,王先生在我们研究院和我们朝夕相处,令我们领受莫大的感化,渐渐成为一种学风。这种学风,若再扩充下去,可以成功中国学界的重镇。……” 梁启超说:“静安先生平时对时局悲观,看得很深刻,他的性格很复杂,而且可以说很矛盾……他对于社会,因为有冷静的头脑,所以能看得清楚;有和平的脾气,所以不能采取激烈的对抗;有浓厚的情感,所以常常发生莫名的悲愤。积日既久,只有自杀一途。” 梁启超赞王国维“不独为中国所有而为全世界之所有之学人”。 郭沫若评价王国维“留给我们的是他知识的产物,那好像一座崔嵬的楼阁,在几千年的旧学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 胡适说:王国维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国学大师陈寅恪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写道:“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郭沫若说:“卜辞的研究,要感谢王国维。是他,首先由卜辞中把殷代的先公先王剔发了出来,使《史记·殷本纪》和《帝王世系》等书所传的殷代王统得到了物证。并且改正了他们的讹传。”又说:“我们要说,殷虚的发现,是新史学的开端;王国维的业绩,是新史学的开山,那是丝毫也不算过分的。” 李泽厚先生对王国维进行了分析,他说:“(王国维)之所以追求艺术的幻想世界(即境界——李注),以之当作本体,来暂时逃避欲望的追逼和人生的苦痛,这也正是儒家士大夫本来没有宗教信仰的缘故。王国维就是这样。他只能在艺术中去找安身立命的本体,虽然他明明知道这个本体是并不可靠的暂时解脱。所以当现实逼迫他作选择时,他便像屈原那样,以自杀——生的毁灭来做了真正的回答。但以所谓‘义无再辱’(王的遗书——李注)作为死的理由,却又仍然是传统的儒家精神。王的自杀倒是近代西方悲观主义和传统儒家挫败感的结合产物。” 研究者们对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的评价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一部词话著作。它用传统的词话形式以及传统的概念、术语和思维逻辑,较为自然地融进了一些新的观念和方法,其总结的理论问题又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这就使它在当时新旧两代读者中产生了重大反响,在中国近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 王国维沉湖后,梁启超说“此公治学方法,极新极密,今年仅五十一岁,若再延十年,为中国学界发明,当不可限量”。 陈寅恪评价:“先生(王国维)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鲁迅说:“要谈国学,他(王国维)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 陈寅恪挽王国维:“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余剩水残山,留于累臣共一死。五千年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张慧剑说:“中国有三大天才皆死于水,此三人者,各可代表一千年之中国文艺史——第一千年为屈原,第二千年为李白,第三千年为王国维。” 附:子女浮沉 王国维几个子女中,最聪明、最用功、最调皮的是二子王仲闻。高中时,王仲闻进了上海的教会学校格致中学。每年圣诞学校放假庆祝,王仲闻和几个要好同学则要求孔子生日也放假庆祝,学校不予理睬。孔子生日这天,王仲闻和两位同学就没去上课,第二天学校张贴布告,把三人开除了。王国维没办法,只好让他去考邮局,寻个铁饭碗。王仲闻和王国维一样没上过大学,全靠自学成才。他在基层邮局工作出色,很快被调入邮政总局。他靠听广播,学会了俄语,竟能看原版书。 1949年底,王仲闻调入邮电部任秘书处副处长。1950年初将王国维的遗稿、遗物捐赠给了北京图书馆,其中不少文物已成“镇馆之宝”。鉴于王仲闻以前参加过一个邮检部门的培训班,属中统管辖,1951年审干时被定为“特嫌”,遂调往地安门卖邮票。于是他把业余时间全部投入做学问,很快在词学研究、考据方面小有名气。和唐圭璋、夏承焘、王利器等名家切磋书信不断;出版了《人间词话校释》、《南唐二主词校订》;《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专栏几乎期期都有他的小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