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出烟草店,喊着她的名字。她转过身来停步倾听我的混乱的语词--功课、课时、功课、课时:慢慢:地她那苍白的脸颊泛起一层激动的乳白色光辉。不,不,不要害怕!我在夜色中从泥泞的地面向上展望,薄雾在山上飘荡。薄雾笼罩着湿漉漉的树梢。楼上房中有一道亮光。:她在换装,准备去看戏。镜中有幽灵蜡烛!蜡烛!"文雅的人。"午夜,音乐之后,一直沿着圣米歇尔路,轻柔地说出这几个词。别紧张,詹姆西!你不是夜里在都柏林的街道上走着抽抽噎噎地叫喊过另一个人的名字吗?接着就是关于她的梦幻般的想象:她抬起双臂,想用手到颈背处去够黑纱晚礼服。她够不着:不,她够不着。她不言不语地朝我后退。我抬起双臂帮她:她放下手臂。我抓住她的礼服的软如蛛网的花边,在够着花边往外拽的时候,透过黑纱的开口处,我看到她那苗条的身躯套着一件橘黄色内衣。内衣靠两根背带挂在肩头并开始慢慢地滑落:一个苗条光洁的裸体闪着银色鳞片的光辉。内衣慢慢地滑落,滑过光洁如银的秀美的双臀和臀沟--一道发暗的银白色的阴影。手指:发凉、镇静、不停地动!触摸,触摸。轻微、无力、无助、稀薄的呼吸。可是弯腰倾听:一个声音。世界的主宰讫里什那的车轮底下的一只麻雀,摇晃着震撼大地。请求您,天主先生,天主大先生!再见,大世界!Abe das ist eine Schweineei!她的精巧的青铜色的鞋上的大弓:是对一只被宠坏了的家禽的刺激。小姐快步走,快步走,快步走山路上空气纯净。的里雅斯特还未完全苏醒:初露的阳光洒向市区拥挤凌乱的棕褐色屋顶,龟甲形保护物;大量的筋疲力尽的虫子等待一次民族解放。贝罗莫从他的妻子的情夫的妻子的床上起来:忙碌的主妇起床了,黑刺李的眼睛,手里端着一碟醋酸。山路上空气清新,一片寂静:一阵蹄声。一个姑娘骑在马背上。赫达!赫达加布勒!她沿着走廊在我前头走着;走着走着,她的黑发卷慢慢地散开落下。慢慢地散开落下的头发!她没有意识到,还在我前头走着,单纯而高傲。她就这样单纯而高傲地走在但丁的身旁,就是这样没有沾染血腥与污辱,钦契的女儿贝雅特丽奇,直至死亡:为我系上我的腰带,并将这绺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这位情人的观察力非常敏锐,不会看不出她的奇特之处:其中之一就是她的民族统一主义。"她认为意大利绅士们把《时代》评论员埃多雷阿尔比尼从正厅前座拉走的做法是对的,因为他在乐队演奏《皇家进行曲》时没有起立。她是在用晚餐的时候听说那件事儿的。是的。在弄清楚究竟是哪一个国家以后,他们是爱他们的国家的。"其他人通过这首语气缓和、略带讽刺的散文诗很快就能看清他的意图。她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有一天,女儿上完课以后,他和乔伊斯从艾丽斯路的住房出来后在圣米歇尔路上行走,他对乔伊斯说:"Mia figlia ha una gandissima ammiazione pe il8UO maesto inglese."乔伊斯解释说:"嘿!说得十全十美:谦恭、慈善、好奇、信任、猜疑、自然、年老无奈、自信、坦诚、文雅、真诚、警觉、哀怜、同情:这一切的完美的结合。"然而,他在尊重这位仪表堂堂的白胡子老人的同时,对老人的那种父女关系也表示出略带幽默的怨恨。他在人民大学用英语做论述《哈姆雷特》的系列讲座,一共十二讲,都在星期一晚上举行,1912年11月11日是第一讲。在他讲解下面这段内容的时候,他心里想念着他那位心爱的学生(他说那位学生当时也在场):"我给温顺的的里雅斯特讲莎士比亚:我说,哈姆雷特对高低贵贱各色人等都彬彬有礼;只是对波洛尼厄斯粗鲁无礼。也许,作为一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在他意中人的父母身上,他只能看到大自然造就她的形体使用了奇丑的手段。注意到这一点了吗?"平时,他的内心总是充满对她的幻想。有一天,他和一个名叫"迈塞尔"的人--他称他为"长脓疱的迈塞尔"一起到犹太人公墓去看迈塞尔的亡妻(自杀而亡)的坟墓。这次经历使他想到他的心上人可能死去,他在《贾科莫乔伊斯》中写道:"她的亲友的坟墓和她自己的坟墓:黑色的墓石,毫无希望的寂静:一切准备就绪。不要死!"还有一天,他去给她上课,结果女仆告诉他说,他的心上人已被送到医院做手术去了。他说,他离开时差一点哭出声来了。"做手术。手术刀刺入她的内脏,然后又拔出来,在她腹部留下一道粗糙的伤疤。我看到了她那双饱满乌黑痛苦的眼睛,像羚羊的眼睛一样美丽。唉,残忍的伤口!淫荡的天主!"在《尤利西斯》中,斯蒂汾代达勒斯由于母亲的死也同样恶毒地攻击上帝是"吃腐肉的角色"。不过,波珀小姐没有死,阑尾摘除后不久又上英语课了。再一次坐在她窗边的椅子上,她嘴边愉快的话语,愉快的笑声。一只在暴风雨过后唧唧喳喳叫着的小鸟,使它愉快的是:它那傻乎乎的小生命已经拍翅飞离了险境:癫狂的生命之主的肆虐的手没有逮着它:唧唧喳喳愉快地叫着,唧唧喳喳愉快地叫着。乔伊斯在1912年与1916年间写的几首诗反映了他与这位真实或假想的小姐之间的关系。正是这位小姐给露西亚送了一朵花,正如他在《贾科莫。乔伊斯》的笔记本中所记:"她送给我女儿一朵花。脆弱的礼品,脆弱的送礼人,脆弱的出身高贵的小孩。"写成了诗是这样的:送给我女儿的一朵花脆弱--那朵白色的玫瑰还有她那双赠送玫瑰的手她的灵魂苍白而枯萎甚于倦怠的时间浪头。你蒙住的眼睛神奇天真与脆弱鲜美的玫瑰相比恐怕还要脆弱几分--我的出生高贵的孩子。乔伊斯在诗中仍然抵制不住斯温伯恩的枯萎、苍白的灵魂和倦怠的时间波浪等语的诱惑,诗中的陈腐的措辞--令人惊讶的最后一行除外--奇妙地将他的浪漫向往与他的父爱结合在一起。在《夜景》(创作时间为1915年)中,他以类似的朦胧手法再现了梦见她在巴黎圣母院站在他身旁的形象:在春天的清晨,巴黎的空气中隐隐约约漂浮着各种气味:大茴香籽、潮湿的锯末、冒热气的面包团:走过圣米歇尔桥的时候,钢青色的滚滚波涛使我的心发冷。在这个自石器时代以来就一直有人居住的岛屿周围,一直有波涛在翻滚拍岸。那座饰有怪兽雕像的高大教堂内黄褐色的阴暗处。就像那个早晨一样寒冷:quia figus eat.在远处高坛的台阶上,牧师们像基督那样裸露着身子,俯伏在地低声祈祷。有一个看不见人的读经声音升起来了,在朗诵何西阿的训诫。Haec dicit Dominus:in tibulatione$Ua m粕e consugent ad me.Venite et eveltamu ad Dominum.她站在我身旁,笼罩在阴森森的中殿的阴影之中。脸色苍白,浑身发冷,她那纤瘦的肘部靠着我的手臂。她的肌肤使人想起那个薄雾弥漫的清晨的紧张情况,急速行进的灯光,凶残的眼睛。她的灵魂是忧伤的,正在颤抖,还会哭泣。不是为我而哭泣,啊,耶路撒冷的女儿波珀的形象和巴黎的形象消失了,只剩下崇拜者们在向虚无祈祷:夜 景朦胧暗淡,苍白的星辰将被遮掩的火炬,不停地晃动。天边的鬼火隐隐衬出一层比一层高的拱门。黑夜的阴暗殿堂。六翼天使们,被迷惘的人众唤醒,要他们去服务--直到他们都在无月的夜空中默默隐去,因为她已经举起并摇动她的香炉。悠长洪亮,直上黑夜的殿堂--星际之钟已经响起,尽管惨淡的香烟阵阵上升,焚香祈祷也是一场空--被人抛弃的灵魂。这个系列中的另一首诗写于1913年9月7日,是悼念青春活力的消逝的。斯坦尼斯劳斯喜欢运动,这首诗就是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附近的圣萨巴观看斯坦尼斯劳斯参加针形船(赛艇)比赛时构思的。"赛手们在划近岸边的时候,唱起了普契尼《西部女郎》中的一首咏叹调。乔伊斯的诗忧伤地引用了其中最后一句"e non itoneo p沧":在圣萨巴观赛艇我听到他们年轻的心在呼唤朝着爱的方向透过桨片的光辉,还听到原野的草在悲叹:"不再,不再返回!"啊!呼唤的心,啊!悲叹的草,你们的倾心骑士白费悲哀!刮过的狂风将不再跑回来,不再跑回来。这就是预知自己不会成功的情人心中的忧伤。乔伊斯默默地、秘而不宣地追求波珀小姐,而且总有第三者在场,这种状况持续到1914年。他把《艺术家青年时期写照》的一些片段拿给她读,她对他说,如果这本书"仅仅是为了坦诚而坦诚的话,她就会问为什么我把它拿给她读"。他用嘲讽的语气写道:"哦!你会,你会吗?是个才女。"这次只有视觉感受没有肉体接触的恋爱于1914年夏季接近尾声。《贾科莫乔伊斯》笔记本中描述了结束前的几个阶段的情景:我的声音,在我说话的回声中消:失,就像那不停地呼唤亚伯拉罕的声音,穿越有回声的山谷,直到被智慧耗尽而消失。她斜倚在有靠垫的墙上:其神态就像东方的宫女身处舒适豪华而无名的境地。她的双眼令我销魂:我的灵魂正在消融,已经流出、涌出、泛滥出一种液体的旺盛的种子,已经进入她那女性的潮湿、温暖、顺从、欢迎的隐秘之处。现在亲近她吧,她愿意!可现在,当他在拉利的房子外面碰到她时,她却转过眼去不看他,后来也只是"冷冰冰地"跟他打招呼。扬皮特斯斯韦林克。这位荷兰的老音乐家的古雅的名字使所有的美都显得古雅和遥远。我听见他的古钢琴变奏曲在古老的空中飘荡:《青春有尽头》。在那迷离朦胧的古音之中出现了一个暗淡的光点:灵魂的话语很快就会听到。青春有尽头:尽头即在此。决不会成。你很清楚这一点。那又怎么办?把它写出来,你这该死的,把它写出来吧!你还能干什么别的事儿?下一段内容就记述了她断然拒绝他献的殷勤的情形:"为什么?""因为不然的话我就看不见你了。"滑动--空间--年代--簇簇星辰--还有衰微中的苍穹--沉寂--还有更幽深的沉寂--湮没一切的沉寂--还有她的声音。Non hunc sed Baabbam!就像她的那些站在彼拉多面前的先人们一样,她也选择巴拉巴,放弃基督。到他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已无可挽回:毫无准备。一间末加装饰整理的房。呆滞的日光。一架长长的黑钢琴:音乐的棺材。琴边上放着一顶女帽,饰有红花的女帽,一把伞,收拢的伞。她的纹章:头盔,红色的;底子上是钝矛,黑底。使者:爱我及伞。就这样,波珀小姐,带着她天鹅绒般的虹膜里射出的犀利目光,慢慢地带着她的伞走出了他的生活。她后来到佛罗伦萨去结婚定居了。虽然《贾科莫乔伊斯》笔记本的内容令人啼笑皆非,但乔伊斯对这件事儿特别感兴趣。他清楚这件事儿荒唐可笑,他自己的荒唐可笑,可是好几年来他都没有这样激动过。那是在他从都柏林返回之后他的身心全面恢复的一部分。他与波珀小姐的事儿未能如愿,这情况促使他再次提笔写诗,也许他在1909年写给G.莫利纽克斯帕默尔的一封信中就朦朦胧胧地对此有所预感:"我再也不可能写诗了,除非我的大脑碰到某种意想不到的事儿。""他没有做通乔治罗伯茨的工作,就得使劲寻找别的出版商。1912年12月,他把《都柏林人》寄给了马丁塞克,并请叶芝出面为他调停(此前他已就翻译《伯爵夫人凯瑟琳》一事与叶芝重新通信):"你这样就是为我帮上大忙而且,我希望,也是为我国的文学作贡献。""塞克拒绝了书稿,不过乔伊斯没有就此罢休,他又把稿子寄给埃尔金马修斯,并且提出由他自己支付印刷费用,还以他惯有的乐观态度作出了付款承诺:"如有必要,可以预付。""马修斯也于1913年4月拒绝。也许是因全神贯注考虑波珀小姐的事儿并为《流亡者》和《尤利西斯》积累素材而无暇物色新的退稿人,乔伊斯没有再把书稿寄出去;但他确实成功地在《星期六评论》上发表了他那首关于赛艇的诗;他还在一封信中向G.莫利纽克斯帕默尔-一曾经为他的几首诗谱过曲的那位作曲家--介绍了这首抒情诗,信中也提到他对《都柏林人》仍然抱有希望。"1913年11月和12月间,乔伊斯生活的格调发生了变化。有两封信寄到了的里雅斯特,两封都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第一封信是格兰特理查兹写来的,写信日期是11月25日,乔伊斯曾在绝望之时给他写过信。理查兹觉得在良心上对不住乔伊斯,"因而希望再次看一看《:邬柏林人》。第二封信是埃兹拉庞德写来的,写信日期是12月15日,庞德似乎是叶芝的一位美国朋友。乔伊斯以往所收到的出版商的信上的语言都是转弯抹角的,可是这封信,虽然没有作任何承诺,倒有一股庞德后来所说的那种"造势"的派头:西区肯辛顿教堂路10号詹姆斯乔伊斯先生台鉴:叶芝先生一再跟我提起您的创作。我与两家无钱的新报刊具有非正式的关系(曾经以《新自由女性》这一不恰当的名称--《信使》认为"许多男人都愿意加盟"--发行的《唯我主义者》,和只有上帝才知道其确切含义的"Ceebilist"《智者》?),不管怎么说,它们大概是英国目前仅有的支持自由言论并希望发表(我不敢说能够得到)真正的文学作品的刊物。后者能够支付微薄的稿酬,而前者几乎不能付酬,我们的目的就是找乐儿,并为确有现代特色的作品开辟一块园地。我还为两家稿酬丰厚的美国杂志组稿,但由于我没有定稿的决定权,因此我无法作出一定发稿的保证。给自己朋友圈子以外的入写信,对我来说这还是头一次(给法国作家写信除外)。这些事儿最好是面谈,不过,由于没有面谈的机会,我就只好给您写信了。《时髦人物》需要一流的短篇故事,《诗歌》需要一流的诗歌,我不知道编辑心目中的"一流"是什么概念,但他们给的稿酬是每行两个先令,因而他们得到了大多数一流作家的作品(也赚了很多很多的钱)。由于我毫不了解你现有作品的情况,所以我只能提议你先寄点东西给我看看。如果你想就《旁观者》不赞成的某件事发表你自己的见解,散文作品等就只能投到C《智者》或者"E"《唯我主义者》,这两个地方都很好。如果你想让人们熟悉你的名字,在《唯我主义者》上露面可能稍有一些广告价值。总之,事实就是如此,有无价值另说。如果你寄来作品的话,请你注明你想达到什么目的、最低稿酬及理想稿酬。我是bonae voluntatis拉丁文:善意的,--我完全不清楚我能否帮上你的忙,也不清楚你能否帮上我的忙。根据w.B.Y.叶芝的介绍,我认为我们俩都痛恨某些现象--不过初次交往时提这种关系就很有问题了。埃兹拉庞德谨上"乔伊斯还未回信,庞德又写信来了,信中说叶芝刚刚注意到《我听见军队》这首诗。这首诗给他们俩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庞德想把它收入他主编的诗集--《意象主义者》,并且愿意支付稿费。受到这种鼓励之后,乔伊斯就对"我那本具有手风琴式标题的小说"《艺术家青年时期写照》的第一章作了最后的修改,并于一月中旬把它连同《都柏林人》一起寄给了庞德。庞德立即于1914年1月19日给他回了信:虽然人们认为他对非诗歌类作品不甚了解,但他认为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写得好,值得一读,而在近期的英语非诗歌类作品中,除了詹姆斯的作品、赫德森的作品和康拉德的部分作品以外,没有什么值得一读。他将立即把作品寄给《唯我主义者》。乔伊斯的语言可能遭到编辑的挑剔,但庞德认为他能够说服主编。几天以后,他又说到《都柏林人》:他认为这些短篇都很好。他不知道门肯愿不愿意为《时髦人物》选取一篇,不过还是打算将《偶遇》、《公寓》和《一朵浮云》寄给他。乔伊斯还有没有更多的诗作,尤其是像《我听见军队》这样以真实客观见长的诗作?要是有的话,庞德可以把它们寄给《诗歌》,那儿稿酬丰厚。庞德渴望发现别人,就像乔伊斯渴望被别人发现一样;乔伊斯的作品终于找到了庞德这位倡导人。庞德当时是伦敦最为活跃的人物。他对当时的文学界完全看不上眼,本人就成了最激进的改革者。亨路门肯和哈丽雅特门罗在美国刊物《时髦人物》和《诗歌》中采纳了他的许多指导性意见。在英国,《英国评论》的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和《唯我主义者》的大多数员工都是他的朋友;在巴黎,他与《法国信使》的亨利达夫雷和其他人都有联系。他二于1908年来到伦敦,此前不久,他曾在威尼斯出版过一本浪漫派诗歌小册子,认为自己是博恩的贝特朗流派的行吟诗人。他那时确信当代最优秀的英语诗人是叶芝,而且以自己的活泼与机灵博得了这位长者的欢心。他们俩关系最为密切的时期是1913年的夏季和1914年的夏季,在此期间,他们在苏塞克斯郡的一所乡村别墅共同生活,双方都试图改造对方。庞德在托欧休姆的影响下对象征主义运动涉足很深,不过,他已打算放弃象征主义而与雕塑家戈迪埃一布尔泽斯卡和温德姆刘易斯一起信奉旋涡主义@L一一种更严格的客观主义。庞德用六七种语言进行过广泛的阅读,甚至还尝试翻译过日语和汉语的作品--尽管他不懂日语和汉语。他花很多时间去寻找各个艺术门类中的新颖的或是有价值的东西,购买新的绘画作品和雕塑作品,或是劝说有钱的朋友们购买这类作品,他不仅指点朋友们要阅读什么样的书、思考什么样的问题,还总是指点他们要欣赏什么样的艺术品。他于1913年先于其他名人发现了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才华,还满腔热情地企图改造弗罗斯特的性格和诗,只是弗罗斯特接受不J,离开了伦敦。"现在他在1914年年初发现了乔伊斯,四月份他结婚,九月底他又发现了在牛津大学默顿学院学习哲学的美国人T.s.艾略特。艾略特的诗歌表明诗人已经"自发地使自己现代化了","这一成就使庞德尤为钦佩,因为庞德在自身的现代化过程中曾经需要那么多人的支持。庞德在文学理论上正陷入这样一种境地:一方面是本能地倾向于浪漫主义,然而在休姆和刘易斯的压力之下,他已经开始为那种本能感到有点羞愧,而另一方面又相信艺术作品的客观性。他的思想正好适合阅读《艺术家青年时期写照》,这本书涉及这两种理论,其作者偶尔稍稍游离于笔下的主人公之外,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再次紧密地与主人公融为一体。几年以后庞德试图在《休赛尔温毛伯利》(HughSelwyn Maubeley)中给自己画像时碰到的许多困难,起因就在于他也想体现乔伊斯那种风格的多样性;可是他的讽刺像艾略特的讽刺一样,比乔伊斯的露骨得多。毛伯利荒唐可笑,而斯蒂汾代达勒斯只是年轻。庞德立刻意识到乔伊斯的作品适合在《唯我主义者》上发表。这份刊物的主编是多拉马斯登--一位身材娇小、五官端庄、表情严肃的知识女性。就像安妮贝赞特一样,马斯登小姐开始也是一位女权主义者,后来慢慢转信通神学。她从曼彻斯特大学毕业以后就当了老师,后来于1911年以"妇女社会与政治联合会"会员的身份创办了《自由女性》。1913年6月,她又在此基础上派生出《新自由女性》,自己任主.编,丽贝卡韦斯特任副主编。刊物所发表的文章很快就不那么关注女权运动,而更加关注不分性别的人类的灵魂的解放。由于意见分歧,丽贝卡韦斯特在刊物刊出两期之后辞去了自己的职务。就在此时,由她带入编辑圈的埃兹拉庞德接管了该评论刊物的文学部的工作。然而,他却不无道理地为刊物的名称而犯愁,十二月内与艾伦厄普沃德、亨特利卡特、雷金纳德W.考:矢曼和理查德奥尔丁顿一起联名给主编写信,要求她更换刊物的名称,以便能突出"你的刊物就是男女两性个人主义者的刊物,并能体现各个生活阶层的个人主义原则这一特点"。马斯登小姐接受意见,决定把它改为《唯我主义者》,以便暗示贝克莱的主观主义。她继续撰写社论性文章,这些文章渐渐地、艰难地实现了她"探索人性的本质"的企图;"她信奉"空间为母、时间为父"的哲学思想,从而使男女性别问题分散到了宇宙太空。刊物的编辑事务逐渐转到了别人手中。理查德奥尔丁顿于1914年1月取代丽贝卡韦斯特担任副主编;此后希尔达杜利特尔和T.s.艾略特先后都当过副主编。庞德继续发挥具有影响力的作用,不过主要责任于1914年6月就落到了此前一直担任业务主管的哈丽雅特韦弗的身上。马斯登小姐决定全力以赴从事写作,只领特约编辑的头衔,将主编职务让给了韦弗小姐。"哈丽雅特肖韦弗就是将要把庞德已经为乔伊斯开创的事儿办成的人。她后来对乔伊斯说,她来自柴郡一个名为弗罗德舍姆的大村庄。她父亲是当地的医师,她在那儿一直生活到十五岁才搬到汉普斯特德。乔伊斯满怀希望地问她有没有一点爱尔兰的血统,她遗憾地回答说:"恐怕我只有英国的血统。"现在,也就是在1913年,韦弗小姐是三十七岁,一位白自净净、漂漂亮亮的女性。她是在管教严格、信仰虔诚的环境中长大的,她的举止和穿着仍保留着过去接受老式礼仪训练的影响,尽管弗吉尼亚吴尔夫后来发现她的举止和穿着与她的前卫思想不相协调。她没有放弃她自己对家人的感情,但她背离了他们的意识形态,一开始是成为女权主义者,后来又成了共产主义者。她腼腆、聪慧、通情达理,不惜自己的时间,承担了所有琐碎的事务,然后又承担了主编一份杂志的所有公务;如果说没有人能想到她会担任这个职务的话,那就更没有人能够抱怨她这项工作做得不好。《新自由女性》曾在1913年12月号的一篇社论中无意识地预示了《艺术家写照》,社论要求人们对人物性格做精细的观察:"如果我们能养成一种习惯,能根据某人自己的感觉而不是根据他展现在别人眼前的外部形象去描述他,那我们就应该能突破这种令人麻木的单一的观念。"28庞德把《写照》的第一章拿给马斯登小姐一看,她便立即同意从将于2月2日出刊的那一期开始,以连载的方式发表这部小说。乔伊斯很高兴:2月2日正是他的生日。"与此同时,为了引发读者的兴趣,庞德在1月15日这一期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奇特的经历》的文章,文章收录了1911年8月乔伊斯写给爱尔兰出版界的那份关于《都柏林人》遭到拒绝的材料。《唯我主义者》对乔伊斯感兴趣,使乔伊斯感觉到自己对格兰特理查兹的地位加强了;于是,乔伊斯于1914年1月19日给理查兹写信,要对方对他一周以前要求就《都柏林人》作出决断的那封信立即作出答复。就在这个神奇的一年的1月29 E1,理查兹同意出书了。出版合同不是有利的,因为最初500册书乔伊斯得不到稿费,自己还要承购120册,但他没有在这些条款上纠缠。他强烈要求在排印手稿时保留一种特色:用破折号而不用引号,因为后者tt很不好看而且给人一种不真实的印象",简言之,很"刺眼",不过他在1914年3月4日又温和地表示,如果理查兹坚持,他会放弃这一要求。第一批校样于四月底到了他手中,校稿上还保留了引号;他很快就寄回校样,还附上报刊上评论《室内乐》的:艾章,以便做广告时使用,他在随后的八年中经常采取这种做法。看来现在是该照一张正式相片的时候了,于是,乔伊斯十二年来第一次拍了一张照片。"理查兹希望菲尔森扬写引言,但没有成功。5月16日,乔伊斯强调要在本月出书,"因为五月份是我的幸运月份","但是到了1914年6月15日他的书:卡正式问世,本版印数为1250册。想当初,《都柏林人》曾经在胆小的乔治罗伯茨的内心引起了种种恐惧,如今正式出版却令人惊讶地没有碰到任何麻烦。各种评论都还不错;大多数的评论认为这些短篇愤世嫉俗或平淡无奇或两者兼而有之,但是埃兹拉庞德在《唯我主义者》(1914年7月15日)中坚持认为:这些短篇标志了英语散文文体的恢复,也标志爱尔兰文学有了一个新的主题。"杰拉尔德古尔德在《新政治家报》(1914年6月27日)上说,他在这些短篇中看到了一个天才--但可能是不会多产的那一种--出现的迹象。乔伊斯总是给写书评的人寄感谢信,以便加深他的名字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并像母亲关注淘气的孩子那样关注他们每一个人。理查兹感到满意的是这本书"引起了小小的轰动"。33《写照》在《唯我主义者》上分期连载,乔伊斯必须适时交稿,这就促使他尽快完成该书的创作。他一章接一章地把书稿寄给埃兹拉庞德,庞德又转给《唯我主义者》;《唯我主义者》分期连载,每期大约十五页。庞德仍然热情不减,他说乔伊斯至少已经从温德姆:刘易斯和福特马多克斯福特等人获得了"文学圈内的名声"。刘易斯不喜欢《都柏林人》,但他说这本长篇小说是"好东西"(他后来又改变了看法)。庞德每天都在忙乔伊斯的事儿,眼下在争取弗兰克哈里斯的帮助以防有人指控他们有伤风化,鼓动哈里斯支持"年轻一代"。在谈到他于7月2 J日接到的第三章的时候,他写道:"我认为你把地狱之火的说教包装得很巧妙。说教的套语腔调,等等。"34由于战争爆发,还得在意大利寻找邮政代理,所以在第三章发表以后,连载就中断了。然而,乔伊斯一定要履行他以前所做的要在十年内写出一本长篇小说的承诺,以便在书尾能写上:都柏林,1904。的里雅斯特,1914。从保存下来的四页手稿看,乔伊斯一度考虑过将这部小说一直写到1904年10月7日他与娜拉巴纳克尔一起离家出走之前作结。其中有一页手稿上还提到将要出现两个年轻人在一个碉楼内吵架的情况。但是乔伊斯最终还是决定以他1902年12月只身一人离开祖国远走巴黎的情节作为《写照》的结尾。由于他一方面有特别强烈的自我中心情绪,另一方面在写作技巧上又非常超脱,因而他将自己旅居巴黎的经历(1903年4月结束)和他在母亲八月份去世前后几个月的经历(此间他在都柏林消磨时日,深感自己怀才不遇、身心受限)都留作后用。这种不满情绪使《尤利西斯》开头篇章中斯蒂汾代达勒斯的自我意识显得特别沉重。在将《写照》整理成形的过程中,乔伊斯从巴尔扎克那里找到了意想不到的帮助:巴尔扎克将天主教加尔都西会的格言"FugeLateTace"(拉丁文:逃避灵巧沉默)当作自己的准则,并将其融人《乡村医生》的主人公的性格之中。∥斯蒂汾代达勒斯把它翻译成"沉默、流亡、机灵"并作为自己的格言。同时,部分是由于他1912年的那些经历,乔伊斯还特别强调了斯蒂汾在尽力触动国人的良心并影响他们的想象力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爱国精神。他不仅要将一种与他自己在普拉时形成的理论极为相似的美学理论赋予斯蒂汾代达勒斯,还要将美学实践的一些实际行为赋予他。例如。1907年4月7日,他对他弟弟说,前一天在他昏昏欲睡时,一首无意义诗浮现在他的脑际:常春藤哀鸣在墙上,松树落下黄色的果,轻轻地,穿过天鹅绒厅堂,紫色的六弦琴回响作和。他现在为《写照》把它改写成这样的诗句:常春藤缠在墙上,长长的缠绕在墙上,黄色的常春藤缠在墙上,常春藤常春藤常常缠在墙上。这些诗句虽然仍是"幼稚无聊的话"一斯蒂汾吟诵后立即下了定论--伯反映出了玩弄词语的想象力。举一个更完整的例子,乔伊斯从自己的早期诗作中找出了那首《妖女的维拉内拉》。这首诗有助于将斯蒂汾起先对妓女,继而对圣母马利亚这样两种对立的冲动(第二、三两章)联系起来,也有助于说明如何将主题、词汇、韵律和情感等融合在一个单一的创作行为之中。最后,乔伊斯允许二十岁的斯蒂汾表现出小说情节发展过程中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幽默感。他仍然是一个"青年"人,而且乔伊斯后来强调说他的书名已经表明了这一点,不过那是天才的青年。到1914年11月为止,乔伊斯继续不断地给《唯我主义者》邮寄《写照》分期连载的稿子,而且以施米茨的岳父布鲁诺维尼齐阿尼在穆拉诺的油漆厂作为中转地(因为英国和奥地利之间邮政业务已经中断)。最后几页书稿到1915年七八月间才到达庞德之手,他立即给乔伊斯写信说,他刚刚读了那个"精彩的"结尾,很想使用"疯狂的夸张口气"说话。他说,这本书艰深、完美、不朽,可与近期仅有的有价值的作家哈代和詹姆斯的作品相媲荚。37知道有人在读他的作品,这一点对乔伊斯而言非常重要,其重要性超过了他愿意承认的程度。他不仅需要赞扬,他也喜欢贬损,实际上他欢迎各种类型的关注。他需要这样的感觉:他不仅在的里雅斯特产生影响,也在国际上产生了影响,他在他周围创造的动荡的生活已经以某种方式扩展到英语世界,以至于每一个人,不论是友是敌,都在为他而担心。他希望受到赞扬、受到指责、受到安慰,总而言之,他希望受到关注。庞德发现了他并悉心照顾他,韦弗小姐给他以母亲般的关爱,现在他不仅要完成《艺术家写照》,还要开始创作《流亡者》和《尤利西斯》了。他关于《流亡者》的笔记上标的时间是1913年11月,可以看出当时这个剧本的腹稿已经形成。其中回国、友情和妻子不贞等主题与《尤利西斯》的主题相近。在这两本书中,乔伊斯都把注意的焦点放在丈夫身上而没有放在情人身上;在笔记中,他把当时的思想活动--对丈夫的窘态比对情人的魅力更感兴趣--归功于新近发表的《包法利夫人》的几页手稿(福楼拜扔弃不用的)。"但是,主要原因还是因为通过丈夫这个角色他能使他自己的成熟的"人格"保持中心地位。作为理查德罗恩--作者本人在《流亡者》中的投影--的对手,罗伯特汉德这个角色是乔伊斯根据戈加蒂、科斯格雷夫、凯特尔和普勒齐奥佐等原型塑造出来的。乔伊斯根据自己与他们打交道的经历勾勒出剧中友情的特征:所谓朋友,就是这样一种人:他想占有你的思想(因为占有你的肉体为社会所不容)和你妻子的肉体,并渴望通过背信弃义的方式来证实他自己就是你的门徒。主人公的动机含混不清。理查德主要希望他妻子能分享他的自由;他愿意但不能强求她的自由导致忠贞的结果。但他内心也还希望能体验一下妻子不贞所造成的刺激与恐惧。妻子不贞与罗伯特不忠都会证实他认为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友情这一观点;然而,由于他在一定程度上希望这一观点得到证实,因而他就是促成上述不贞与不忠行为的帮凶。他陷入他自己的两种观念之间而难于自拔:作为一个寻求自由的人,他不能去限制另一个人;作为一个必然的受害人,他不能为自已进行抗争。还有另一个因素--他对妻子的爱--也使他无法采取行动。但对他的妻子而言,爱并非是理查德所理解的那种东西;爱不是赠予自由,而是信守结合的关系。她在等待她丈夫不愿发出的信号,她鼓励罗伯特,与其说是为罗伯特着想,不如说是希望以此来刺激她丈夫表达他自己的爱。理查德是自找苦吃。理查德和罗伯特在被乔伊斯称为"猫捉耗子的三幕戏""中互相注视对方。谁是赢家没有明说,不过毫无疑问,罗伯特觉得自己输了,理查德保持了他的道德优势。他的思想支配了罗伯特和蓓莎的行为--不论他们有什么行为。理查德是一个抽象思维的流亡者,也是一个抽象思维的胜利者。第22章:《尤利西斯》的背景乔伊斯从1907年就开始为写《尤利西斯》作准备。它的规模越来越大,写作方法越来越复杂,终于使他到1914年为止所获得的创作能力来1个突然的全面开花。这本书内使用的多变文体,是从他写《艺术家写照》所用的方法发展来的,《写照》的文体就是以幼稚天真开始,然后随着斯蒂汾的成长而变为富有浪漫色彩以至戏剧性的语言。现在乔伊斯找到了一种更不一般的表现手法,就是使用靠不住的叙述者,而文体也跟随着叙述者的不同性格而发生变化。他在《尤利西斯》的好几章里都使用了这个手法。例如,在第十二章《独目巨人》中,叙述者用一种对布卢姆有非常明显恶意的口吻,反而引起了读者对布卢姆的同情;在第十三章《瑙西卡》中,叙述者用的是一种感情泛滥的语气,而布卢姆的实事求是的叙述夹杂在内,就起了一种调节作用;又如在第十六章《欧迈俄斯》中,叙述者用的是一种治安报告的文体。这些变化多端的文体,使T.s.艾略特谈到了《尤利西斯》的"反文体"。但是乔伊斯似乎并不是反对文体,而是要把文体引导到一个更深的层次去。他的感情奔放的手笔,是通过它所掩盖的东西显露真情的。《尤利西斯》写作技巧中最出名的内心独白,也是从早期的试验中发展起来的。乔伊斯原来就已经在快步走,说人物的新概念。他和亨利詹姆斯不同,詹姆斯是分析精神生活中的重要趋势,而乔伊斯却是在《都柏林人》和《写照》中开始发展一种综合的方法,靠点点滴滴的细微末节来构成一个人物。詹姆斯常常使他作品中的人物走上突如其来的紧张高潮,乔伊斯却不允许他的人物有这样戏剧性发展,而是设法抑制他们的戏剧性。他那些主要人物是在人间社会生活并且对它有反应的,但是他们的基本思虑和奋昂情绪似乎和环境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实际上,这些人物的孤独状态是太显著了,所以乔伊斯将内心独自加以发展,使他的读者能不依靠作者的陪伴而盲接讲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似乎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趋势。他曾在迪雅尔丹、乔治穆尔、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中,以至他兄弟的日记中观察到内心独自的出现。他曾经尝试过弗洛伊德的词语联想理论;他为《流亡者》作的笔记,首先列举了一组词语:"燎泡、琥珀、银、橘子、苹果、糖棒、头发、海绵糕、常春藤、玫瑰、缎带",然后加说明:"燎泡使她想起小时手烫伤。她看见自己的琥珀色头发和妈妈的银发"再发展一步,就是不要说明,而将这些关键词语稍加扩展,转眼就形成一大串小铃铛似的东西出现在心中。乔伊斯首次使用内心独白是在《艺术家写照》的结尾处,不过他用了斯蒂汾写日记的形式,以免显得太特别。这个形式在那地方出现,是有它的戏剧性的理由的,因为那时斯蒂汾在爱尔兰除了自己以外,已经没有可以交谈的人。但是这种写法,也可以借助不成句的词语和彼此只有松散联系的思想,对小说主体的比较正式的文体起一种放松的作用。3月21日,晨。昨晚想到,但懒得写上,自由自在。就是自由自在。衰老的父母就是伊丽莎白和撒迦利。那么,他是先驱了。项目:他主要吃成猪腰肉和干无花果。也就是蝗虫和野蜂蜜。每想起他,似乎总见到一颗割下来的头颅,或是一副蜡模遗容,后边衬着灰色幕布或汗巾。个中人称之为身首异处。圣约翰在拉丁门边,一时之间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形象?一个身首异处的先驱在撬锁3月22日。和林奇一起追随一名壮实的医院护士,跟在她后面走。林奇的主意。无聊。两条饿瘦了的猎狗追一条小母牛。3月23日。从那晚上以来都没有见到她。病了吗?也许披着妈妈的大围巾坐在炉边烤火。不是闹别扭。来一碗热腾腾的麦片粥怎么样?你自己不想吃吗?在这基础上,乔伊斯写《尤利西斯》的时候就干脆抛开日记形式,听任思想蹦蹦跳跳、自由自在地畅流,不再借助矜持的日记形式来表现情绪的波动。《尤利西斯》的另一个结构上的要素.是神话与事实的对比陪衬。乔伊斯开始使用这一手法,最早是在给斯蒂汾代达勒斯这个角色起名字和创造性格的时候,是在《死者》的最后一个场面中利用基督殉难的髑髅岗形象,是在《圣恩》中对但丁的三阶段作戏谑性的模仿。他在为《流亡者》作的笔记中,经常把自己的人物和《圣经》中的人物作比较:罗伯特汉德是浪子寓言中的兄长;蓓莎的情况有一段像"橄榄园内的耶稣",也像她的"恋爱中姊妹"伊索尔德。理查德和罗伯特是扎赫尔一马佐赫和萨德。在《尤利西斯》中,乔伊斯不仅用了荷马的神话和荷马之后的神话,而且还用了各种各样的其他名目:斯蒂汾不仅是代达罗斯,同时也是伊卡洛斯、哈姆雷特、莎士比亚、路济弗尔。有人问他为什么把他的书叫做《尤利西斯》,他回答说:"这是我的创作系统。"写这部作品的主要课题,就是要找到一个不信教而可以在一座天主教城市里活动的主人公,一个都柏林的尤利西斯。斯蒂汾代达勒斯不能承当这个角色,因为他是乔伊斯的尚未成熟的角色。利奥波尔德布卢姆是他挑选的成熟角色。斯蒂汾和布卢姆来自乔伊斯的思想和生活的两个相反的极端,但是他们又必须有许多相似处,这方面乔伊斯很强调,并且把布卢姆写成对斯蒂汾有些像父亲对儿子似的,说明这些相似处是自然的事。这种相反相成的交织,是乔伊斯从头就有意安排的,在《写照》中就是靠它达到变化中的重复。在那一部早期著作中,他是把整部作品看做一块模板,可以在上面安排和重新安排斯蒂汾这个角色的各种成分;在《尤利西斯》中,他拿斯蒂汾的年轻人观点和布卢姆的成熟观点作对比,常常使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和同一个概念上形成对比。这两个人常常在不同时间经过都柏林的同一地点,或是在相同的时刻想到相似的念头。他们相互重复,然后在第五章《喀耳刻》中这些情节又在更深的层次上再现,而到了最后两章《伊塔刻》和《珀涅罗珀》,又在更广阔的视界上重现。《尤利西斯》的结构框架,有一部分是人体,每章有一种器官为主导,但是也有时间因素,一天的时辰与人物的思想相呼应,某些时辰有利于某些情绪。最终似乎是整个日子在莫莉布卢姆的夜晚思潮中结束,生活又回到了源头。乔伊斯并不是计划周全之后才开始写这部书的。后来他曾经劝一个朋友不.要事先作全面计划,他说:"精彩的东西自会在写作过程中出现。"5他知道,他的现代化的尤利西斯在都柏林必须有一系列的不同经历,情况类似《奥德赛》。他在1915年6月16日给他兄弟的信中提到的一个早期计划,设想的是写二十二章,6后来在1918年5月18日告诉韦弗小姐的计划减为十七章。最后才定为十八章。情节的组合很令人激动:独目巨人以民族主义者的面目出现,喀耳刻以妓院老板娘的身份出现,这些是和荷马相呼应的主要情节,随后还有比较微妙的联系。例如,特洛伊木马在荷马的诗中几乎没有怎么提,但是乔伊斯记得,但丁把它说成是尤利西斯进地狱的原因。他把奥德赛的这一个情节变成了布卢姆的一件倒霉事,就是他在无意之中提供了马赛中一匹"黑马"可能获胜的消息。(布卢姆自已也在《喀耳刻》那一章里被人当马骑。)情绪高涨的乔伊斯能看出许多这一类的雷同。例如,正像斯图尔特吉尔伯特书中提到过的,第十二章《独目巨人》中布卢姆那支在"公民"面前晃来晃去的雪茄,就像尤利西斯刺瞎独目巨人的长矛。荷马之后的神话讲到尤利西斯偷了帕拉斯雅典娜的雕像,在乔伊斯的书中则是布卢姆到国立博物馆去偷看女神的隐秘。诸如此类的许多轻松的影射,使人感到《尤利西斯》是和荷马开一个大玩笑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玩笑未必一定简单,而这些玩笑是有双重目标的。第一个目标是嘲弄英雄体,将两便士一支的雪茄和威武的长矛并列。第二重目标是比较微妙的,可以称之为嘲弄体的崇高意义。它显示这样一个事实:雪茄之类的世界之所以使某些人感到毫无英雄气概,是因为他们不理解,尤利西斯的长矛,原来也不过是一根削尖了的木棍,也是很不足道的武器,而布卢姆用他说的话表现人的品质,效果并不比尤利西斯舞弄长矛差。乔伊斯写的这部史诗故事是和平主义的。希腊史诗中有一个荷马并没有专门强调的特点,就是尤利西斯是希腊将领中唯一头脑优秀的人,乔伊斯将它发挥出来了。阿喀琉斯、埃阿斯等等武夫,都是依靠自己的膂力,而尤利西斯则是有头脑的人,是一个从来不会手足无措的人。当然,荷马也表现尤利西斯是一名优秀战将。乔伊斯笔下的现代尤利西斯,在体力方面不是一个斗士,但是头脑是坚强不屈的。布卢姆的胜利是精神上的胜利,尽管乔伊斯这部作品写的是一个物质世界。这种胜利不是荷马式的,虽然荷马也有这方面的倾向。这种精神是符合基督教教义的,但是也并不属于基督教,因为布卢姆是不受宗教约束的世界的一员。荷马的尤利西斯在这里减少了强健体格,但是保留着谨慎、智慧、敏感、善良等基本优点。《奥德赛》结尾处屠杀求婚人的场面,在乔伊斯眼中是过于残酷也过于夸张了,这是可以预料的。《尤利西斯》结尾处,唯一的流血情节是月经来潮。在乔伊斯笔下,表现布卢姆战胜对手一把火鲍伊岚的情节,是莫莉布卢姆在床上思绪起伏,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最后想到的也是他。在《流亡者》中,乔伊斯也是用同样的办法让理查德罗恩在蓓莎的思想中战胜罗伯特汉德。乔伊斯的主人公还有一个方面的特点,与其说是借自荷马,不如说是借自但丁。在但丁的作品中,尤利西斯作了一次荷马根本没有提到的旅行,而这次旅行是表现他追求知识的热烈愿望的。在《地狱篇》的第26章中,尤利西斯说:"不论是我对儿子的疼爱,对我老父的敬爱,还是可以使珀涅罗珀欣喜的我那理所当然的爱情,都不能压倒我追求世间阅历的热忱,要了饵人世间的邪恶、了解人的价值的热忱。"这种追求阅历,追求对人生的全面理解,是和斯蒂汾在《写照》结尾处的呼声"生活呀,我欢迎你"一致的,但是布卢姆的没完没了、处处琢磨的好奇心,使他在思想中能比斯蒂汾接触更多生活,更广阔的世界,这是他的中产阶级式的尤利西斯热忱。而且他的追求不带尤利西斯的残酷性,这是但丁修改荷马诗中的尤利西斯形象时加以批判的特点,而《写照》中的斯蒂汾这方面也还是很突出的。布卢姆和尤利西斯的关系,有时候有人认为不像这里说的那么明确。例如埃兹拉庞德就坚持,利用《奥德赛》仅仅是出于小说结构上的需要,使一部原来没有什么曲折情节的小说显得有一个架子。但是在乔伊斯看来,这种陪衬是重要的,因为它揭示了布卢姆某方面的特征,同时也对荷马,对生存有所揭示。因为在某个重要意义上说来,布卢姆就是尤利西斯。他绝不是一个巴比特。哦们关于现代庸人的概念,是由辛克莱刘易斯而不是由乔伊斯定_F来的。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适合爱尔兰土壤的概念。爱尔兰人生来就是比美国人和英国人多一些古怪。在爱尔兰被认为是平凡一般的人,就是一个古怪的人。乔伊斯了解这一点,并且他认为每个人的心灵都是独特的。布卢姆在食物爱好上、性行为上,在许多个人兴趣上都是很独特的。有一位评论家嫌布卢姆的口味不正常,但是乔伊斯无疑会回答说,没有一个人的口味是正常的。布卢姆与众不同的程度,并不超过其他人。与此同时,布卢姆却有他的难能可贵的个性。他对于所经历的事物产生的反应和其他人的反应相似,但是要宽阔些,聪明些。他虽然没有尤利西斯那样举世公认的名声,然而他也同样是一个有价值的人。乔伊斯并没有将他拔高,但是他把他写成一个不一般的人。奥尔德斯赫胥黎说,乔伊斯曾经坚持一种十三世纪解释尤利西斯这一名称的词源理论,认为这个字的希腊文原形Odys-seu$(奥德修斯)是由两字合成的:0utis--无人或非人,加上zeus--神。这种词源理论仅是凭空想象,但是由于乔伊斯的操纵,也加强了他的现代尤利西斯的形象。因为布卢姆就是一个算不上什么人物的人。一个兜揽广告的角色,对于家庭圈以外的生活差不多没有任何影响,然而他有神的因素。乔伊斯所谓的神并不是基督教的神。布卢姆虽然曾经受过两次洗礼,基督教(新教)和天主教都入了,可是他显然不是一个基督信徒。对于"有实体的上帝"这样的概念,他也漠不关心。布卢姆的神性所在,实际上就是他的人性--他相信自己和其他人之间有纽带相连。加布里埃尔康罗伊直到《死者》的结尾才痛苦地理解到的真理,就是我们大家--死人和活人--都属于同一个群体,布卢姆一开头就接受了,而且是没有痛苦的接受。布卢姆这个姓氏,就是为了强调布卢姆这个二重性而选定的。和华莱士斯蒂文斯的罗森布卢姆一样,布卢姆也是一个普通的犹太姓氏,但是Bloom这个字也是"花"的意思,而布卢姆就是像花朵一样完整。书内的莱纳汉有这样的评论:"倒是一个有教养的全面发展的人,布卢姆这个人他不是那种大路货。"s他之所以能达到这种境界,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不求狭义的归属,在于不讲民族性的界限:他与其说是一个爱尔兰人,不如说是一个人。乔伊斯希望布卢姆受到尊敬,所以他就将他自己的一种才能赋二哥布卢姆,使他能使平凡的事物获得不平凡的意义。Ci)布卢姆的内心独自是连续不断的诗,常常有特别精练的词句。在初次出场的一章内,他的思绪中有一些关于东方的遐想,想象自己走过一些寺院和市场,"在一家门道里,有一个母亲在观察我。她用他们的奥秘的语言,召唤孩子们快快回家"。他走过拉里奥鲁尔克的酒类食品店的时候说:"瞧,他就在那儿,可不吗,我的大胆儿的拉里呀,没穿外农,倚在糖箱上看那个扎着围裙的伙计用水桶墩布擦地。"10要不然,他想到了过去他工作过的牛市,自言自语地说:"那些日子早上在牛市,牲口在围栏内哞哞地叫,烙上印记的绵羊,牛羊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饲养员们穿着底上有平头钉的大靴子在牛羊粪堆之间转悠,伸手拍一拍肥壮的牲畜屁股,这是头等肉,手里还拿着带树皮的枝条。""要不然,他想到如今的巴勒斯坦:"一片荒地,光秃秃的不毛之地。火山湖,死的海:没有鱼类,没有水草,深深地陷入地内。没有风能掀起这里的波浪,灰色的金属,雾潆漾的毒水。人们说是天上落下来的硫磺雨:平原上的城市:所多玛、蛾摩拉、以东。全是死的名字。死的海,在一方古老的灰色的死的土地上。现在已成古老。那一方土地生育了最古老的民族,第一个民族。最古老的人民。一个佝偻的老妇人从卡西迪酒店出来横过马路,手里抓着一个小酒瓶的瓶颈。最古老的人民。在世界各地流浪,天涯海角,从被俘到被俘,在各处繁殖、死亡、出生。"12也许有人会想,这是乔伊斯代布卢姆说话,根本不是布卢姆自己的思绪,正如莎士比亚剧本里的厨工说话都像诗人,乔伊斯作品中的人物说话都像乔伊斯。事实并非如此。不错,斯蒂汾和莫莉虽然各有其局限性,莫莉的思想范围很窄而斯蒂汾则是特别矜持,他们都还是确实各有其特殊的吸引力的,然而他们都赶不上布卢姆。《尤利西斯》中还有其他的内心独白,完全不表现这种谈话和内心思潮的区别。在第十章《游动山崖》内,康眉神父上路要到亚坦的孤儿院去设法安置狄格南的一个孩子,乔伊斯的写法是:"耶稣会的会长,十分可敬的约翰康眉一面走下牧师住宅的台阶,一面把光滑的怀表放回里面的口袋。差五分三点。步行到亚坦时间正合适。那个男孩姓什么来着?狄格南。对。Vee dignum et iustum est.这事得找斯旺修士。坎宁安先生的来信。是的,得尽可能给他办成才好。这是个讲究实际的好天主教徒:传教活动用得着的人。"13又如这一段描写狄格南男孩本人的:"狄格南小朋友把手里的猪排换到另一只手中,走上了纳索街。领子又翘起来了,他使劲把它拉了下去。领子上的穷扣儿太小,衬衫扣眼儿太大,就这么个穷事儿。他遇见一些挎着书包的小学生,明天我还不去呢,一直要歇到星期一。他又遇见了一些小学生。他们是不是注意到我穿的是孝服?巴尼舅舅说,他要今天晚上就见报。一上报,他们就都知道了。他们会看到报上印着我的名字,爸的名字。""布卢姆和次要的都柏林人的一个不同点,就在于他的思潮总是诗的语言,即使处在最不利的情况下也是如此。这是乔伊斯对他特别重视的主要标志之一。《尤利西斯》中许多地方都非常逼真,所以有一些人曾贬低乔伊斯,说他是模仿多于创造。这种贬词当然是不符合事实的,然而也可以说是最高的赞词。乔伊斯去世之后,英国广播公司要编一个报道他的事迹的长篇节目,他们的代表到都柏林请理查德贝斯特博士参加一次电台访谈项目。他很不高兴,问他们"你们凭什么来找我?你们根据什么认为我和乔伊斯这人有联系?"广播公司的人说:"你怎么能否认你和他的关系呢?不管怎么说,你是《尤利西斯》书里的一个人物呀。"贝斯特站起来反驳道:"我不是小说里的人物。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099"这件事可以算是敲了一个警钟。《尤利西斯》大体上是一部真人真事小说,但是即使是真人真事,也未必丝丝入扣。艺术的手法,可以给一个角色安上另一个人的头发、声音、姿态,完全无视个人的真实面目。情况就和斯蒂汾在第十五章《喀耳刻》中那样,艺术可以一下子砸下来,把光撒遍世界,既毁灭而又创造,全都在此一举。例如,书出来之后,:部柏林人曾经以惶恐的心情互问"把你写进去了吗?"或是"把我写进去了吗?"但是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耳熟,一个名字好像是某一个朋友,可是转眼之间又变成了另一个人。例如在第十四章《太阳神牛》中经过临盆阵痛生下一个男孩的是皮尤福依太太,而那姓氏正和1904年都柏林的一位杰出产科医生.戴蒙皮尤福依大夫相吻合。正如《芬尼根后事》中强调的:"明暗对比相克成分消除,合而为一稳定完整体。"。7即使贝斯特博士那样保留真名字的人物,也常有变动,例如贝斯特在书中不断说:"你不知道吗?"并不是因为他在生活中真是这样。实际上他也并不如此,乔伊斯这么写是因为他认为小说中这个人物应该有这样的口头禅。然而,乔伊斯让斯蒂汾代达勒斯在《尤利西斯》中强调,艺术家和自己的生活分不开。斯蒂汾就是根据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证据来拼凑莎士比亚本人的生活经历。他认为,《维纳斯和阿都尼》证明莎士比亚是被安哈撒韦勾引的,她的年龄比较大,和维纳斯一样。阴沉沉的《理查三世》和《李尔王》证明安不忠于丈夫,和他的两个兄弟通奸,所以莎士比亚把两个兄弟的名字"理查德"和"埃德蒙"给了剧本中的两个坏蛋。后期剧本中的情调比较轻松,说明莎士比亚的孙女出生,使他比较安命了。据朋友们的看法,乔伊斯自己对这套理论的态度比斯蒂汾还更加认真。这情况说明,《尤利西斯》并不仅仅是一幅冷眼观察都柏林生活所描的图画,而是表现了真实的生活,凡是进入书中的,没有不是亲身经历的、切身感受的东西。乔伊斯在《芬尼根后事》中更进一步,说"写字人余姆"像蜘蛛一样"从自己的并非天堂的身体内分泌出来一种肮脏东西,分量并非不定","就用这双料染料将他仅有的那张大纸--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写的每一平方英寸都覆盖了密密的字"。"按乔伊斯这个说法,艺术家不是创造艺术的阴阳合体神,而是创造艺术的鱿鱼了。乔伊斯本人当然既是神又是鱿鱼。威廉布莱克从门前赶走的"记忆的女)L1"fl"是乔伊斯经常使唤的,虽然他说到她们时很不客气。他的作品是"历史编成了寓言","不仅《写照》如此,就是《尤利西斯》也是如此。他从来不是无中生有的创造者,而是根据他的记忆加以重颟组合。他自己经历的情况,以及他听别人说的往事,他大多都能记得住。在一个喜欢说轶事趣闻的城市里,这后一种材料是很丰富的。乔伊斯作品中的主体材料,绝大多数都是根据他自己早期在都柏林的生活和后来几次回去的经历。某些喜剧材料是现成的,他只要回想故乡的情况,自然而然地就凑成了他的市内怪人大会。其中之一是北乔治大街那位肤色黝黑的中年舞蹈教师马金尼教授。人人都认识他那一套装束,燕尾服、深灰色长裤、丝质礼帽、笔挺而带翘尖的雪白硬领,纽扣眼里插一枝栀子花,一双盖着鞋罩的脚踩着碎步,手上拿一把银尖丝质阳伞。还有那仪态万方如女王的当铺老板娘麦吉尼斯太太;还有希利公司的五个活动广告人,每人挂着公司名字中的一个字;还有"恩底弥翁"法雷尔,佩带两把剑,手执一根钓鱼竿和一把雨伞,纽扣眼里插一朵红玫瑰,头戴一顶小礼帽,帽子上有一些透气的大窟窿;他家是邓多克开酿酒厂的,据说他是掉进一个大酒缸落下的病。还有那个独腿乞丐,人们都叫他"乌鸫",常唱歌,人家不给钱他就嘟嘟哝哝咒骂。另有一批人物不像这些出名,但是乔伊斯本人和家里的人认识。"莫莉布卢姆看不起的歌手凯瑟琳卡尼,这姓名是从奥利夫肯尼迪变来的,那是1902年乔伊斯参加的一次音乐会上表演的歌手。莫莉提到的另一些姓名也有类似的事实根据。汤姆德温的两个儿子是乔伊斯家的朋友;康尼康诺利是他在贝尔弗迪尔的两个同班同学阿尔布雷克特和文森特-康诺利的姊妹。甚至那条狗加里欧文,也不是听了野狗叫声随便拼凑出来的,而是真有这么一条狗,狗主是乔伊斯的舅母约瑟芬默里的父亲,格蒂麦克道尔准确地称他"外公吉尔特拉普"。有一些人物是乔伊斯从死人中找出来的,最好的例子是"尿达夫",不过这个姓名被乔伊斯细心地改成了"尿伯克"。达夫这人外相并不凶恶,实际上却是个狠毒的人,常在市场内晃悠,有时候给酒馆的客人刷马。他大概是1892年在加德纳街被警察打死的,但是乔伊斯把他召唤出来,算是第十二章《独目巨人》那名和他一样狠毒的叙述者的朋友。最别致的复合人物之一是莱纳汉,那个常说几句法语、爱吃白食的脚色。他的姓氏是从马特莱纳汉借来的,那是《爱尔兰时报》的一个记者,但是他的性格是乔伊斯从自己父亲的一位朋友迈克尔哈特身上找来的,这人已经在1900年前后去世。哈特喜欢说法语,因此被人们叫做"墨吓特"(就是法语的Monsieu"默歇"加"哈特"的意思)。他的职业正如乔伊斯暗示的,是为一家专登赛马消息的《体育报》工作,每逢赛马,必穿一身花哨衣服到场。"莱纳汉"最初在乔伊斯作品中露面,是在短篇《两个风流哥儿》,其中描写他一心希望娶一个富家女,那是一个准确的情节。哈特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有一个时期追约瑟夫内格尔的女儿,内格尔家三兄弟是厄尔街一家大酒店的老板,但是没追成。他对马赛非常熟悉,还喜欢写打油诗。他最得意的一天,都柏林人至今还记得,是他写的诗"一箭双雕",把林肯郡让量赛和全国障碍大赛的冠军马都猜中了。这次胜利之后不久,他就开始走了下坡路,有生之年都是"东闯闯,西晃晃,勉勉强强混时光"。他还继续写诗,乔伊斯用了他写得比较成功的一首 打油诗,放在第七章《埃俄罗斯》。然而,乔伊斯仿佛要掩盖他在《尤利西斯》中的借尸还魂似的,在列举布卢姆的已经不在人世的朋友时,把迈克尔哈特也列了进去。乔伊斯给《尤利西斯》编的自然主义外表有许多复杂的支柱,而最有意思的是那模模糊糊的边缘。他写进去的好些材料,都是不打算说清楚的,这样就使他的书显得像生活一样,露出许多无头线索。例如,坐车参加送葬的人在途中看到茹本.J.岛德,代达勒斯先生这时说:"愿魔鬼挑断你脊梁骨上的大筋!"如果不知道其中的底细,这话听起来有些过分,然而如果我们知道这话的背景是岛德曾经借钱给乔伊斯的父亲,后来逼债逼得很凶,就能了解代达勒斯先生不是无缘无故发脾气。在第十五章《喀耳刻》中,马利根有一句话是"马利根会见这位受苦受难的母亲"。这话的来由是都柏林好些人都知道的一段故事,说的是戈加蒂上医学院时有一天回家很晚,到了拉特兰广场他家门前,跌跌撞撞跨上台阶,每上一蹬就背苦路十四段中一段的祷文,走到门前最高一蹬,正好他妈妈担心他给他开门,他也说到了最后一段:"戈加蒂会见受苦受难的母亲。"斯蒂汾提到"廷纳黑里的十二人"和"克兰利有十一名真正的威克洛人就能解救祖国",根据是J.F.伯恩对乔治克兰西说的话:他们两个人一致认为,只要有十二个有决心的人就能救爱尔兰,而伯恩则说他相信他在威克洛就能找到十二个这样的人。乔伊斯这部书的边缘上,就安排了许许多多这样掐头去尾引来的话。第十五章《喀耳刻》这一整章,就是乔伊斯综合各种观察所得,然后赋予一种新形式的一个大型实例。首先,必须找到一个恰当的环境。历来有许多荷马史诗的评论家,都认为喀耳刻的魔窟象征一种诱惑,人到了这里就会暴露自己的兽性;乔伊斯根据这种观点,决定将都柏林的红灯区选作本章的场景。"夜市"本是都柏林新闻记者用以指夜班的一个名词,乔伊斯借来代替人们原来通用的称呼"蒙托"。"蒙托"是从"蒙哥马利街"演变来的,大约在1885年就被《不列颠百科全书》列为欧洲最糟的贫民窟。这地区的中心是在梅克冷堡街,后来改名蒂龙街,现在又成了乏味的铁路街。两次改名都是企图改变这条街的性质,但是直到最近以前都不见成效。这条街上都是十八世纪的房子,其中有一些在1900年前已退化为公寓楼。而另外一些,那些"华丽楼房",则装潢漂亮,住着一些接待贵客的盛装的女人。八月份的马展周是蒙托特别热闹的时期。英国军官大批大批地来看马展,蒙托的女士们立即把自己的名片送到军官餐厅。那些女士都乘坐轻便马车去看马赛,她们回蒙托的时候总是有一大串的出租马车尾随而来。布尔战争也是她们的营业大兴隆的机会。1902年,爱尔兰义勇骑兵营从南非回国,有一家糊里糊涂的社交新闻报发表了一首匿名的诗,情意绵绵地欢迎英雄们归来,可是实际上是一首藏头诗,每行的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就是这样一句话:"窑姐们的生意大兴隆。"诗登出来之后,这个隐藏内容很快就被人识破,报纸因此垮台。这诗的作者后来弄清是戈加蒂,当时他:是医学院的学生。乔伊斯对于蒙托当然了如指掌,和他在第七章《埃俄罗斯》中描写的《电讯晚报》一样。他不让布卢姆和斯蒂汾去逛梅克冷堡街下首靠近迈堡特巷的那些户家,因为那一些是英国大兵常去的地方,室内到处挂着宗教画片,画后藏着一些铅管,作为那些女士的"护身棒"。乔伊斯到了三十年代,还请一位来访者设法弄一张详细的梅克冷堡街姓名地址表,似乎那时还有兴趣。四号住的是一位劳利斯太太,名正言顺。她的邻居五号是一位老奶奶型的海斯太太。这条街的上端才是主要的户家。布卢姆是到科恩太太家(82号)找斯蒂汾,起初弄错了去敲85号的门,人家告诉他这是麦克太太家。实际上麦克太太有两所房子,一所85号,一所90号,非常有名,有时候整个地区就被人称为"麦克区"。至于科恩太太,她比麦克太太老,在1904年已经退休或已去世,但是乔伊斯给她恢复了营业,因为她的姓氏适合书中的犹太主题线索。她手下的姑娘们大概都是以当时的妓女为模特儿的。例如,弗洛丽塔尔博特大概是弗勒丽克劳福德。另一个姑娘基蒂里基茨的情形像是贝基库珀,而库珀大概是都柏林从世纪初到二十年代期间名气最大的一个妓女。乔伊斯可能也熟悉贝蒂夫人和梅奥布朗(罗伯茨太太):其中后者的姓氏他保留给《芬尼根后事》用,在那本书里整个都柏林都成了"德奥布朗"。然而《喀耳刻》这一章还有更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怎样才能使布卢姆和斯蒂汾在潜意识中联系起来,以便使乔伊斯在书中作为中心主题的父子关系有所依据。他的主要办法,是使这两个人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两人都采取基本消极的态度。乔伊斯在这一点上是很顶真的。他让布卢姆从头到尾表现为一个正派人,能心平气和地反对片面观点,认为片面观点是由惶恐和残酷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而这正是斯蒂汾在《写照》中反对并且现在还在继续反对的观点。布卢姆和斯蒂汾两人都是从精神上而不是从体力上实现他们的反抗的。我们只要能理解乔伊斯对这两个人物的这个特点是抱同情态度的,那么我们对第九章在图书馆里的一个情况就不会感到不可思议了。斯蒂汾在图书馆论莎士比亚的时候,说莎本人并不是哈姆雷特,而是哈姆雷特的父亲。然而,斯蒂汾在许多方面都像哈姆雷特,而同时他又显然自以为像莎士比亚,所以他这个说法也许会使人感到仿佛是随口乱说似的。但是,这个说法却是既符合乔伊斯关于艺术气质的观点,又符合他关于怎样做人才好的看法。乔伊斯、斯蒂汾、布卢姆这三者的共同的人生哲学,就在于行动消极,思想积极,而信念是坚定的。哈姆雷特却不是这样的。他是一出复仇戏的主人公;尽管他的行动并非有意,并非胸有成竹,他终究是造成了大量的流血。乔伊斯不赞成艺术家采取这样的观点,所以将莎士比亚和受害者父亲联系起来,而不和替父报仇的儿子联系。艺术家是承受邪恶而不是施行邪恶的一方。如果有仇要报,他也只是从精神上报,通过自己的剧本或是小说实现。"我讨厌动手。"斯蒂汾对那两个士兵说。妒因为斯蒂汾采取这样的立场,所以在《尤利西斯》全书所体现的大比喻中间,他就成了布卢姆家的一员。布卢姆对公民说:"没有用的武力、仇恨、历史,一切等等。侮辱与仇恨,那不是人应该过的生活,男人和女人。"24他俩是精神上的父与子,虽然肉体上并无关系。两人都主张肉体上的关系并不是主要的。从外表看来很不相像的斯蒂汾和布卢姆,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是用非常巧妙的手法建立起来的。乔伊斯利用了两个材料的帮助,都是文学的。第一个是利奥波尔德扎赫尔一马佐赫,第二个是威廉布莱克。从最坏的角度看,布卢姆面对鲍伊岚引诱莫莉而无能为力,以及他在《独目巨人》章内反对武力,似乎都表现为心甘情愿的屈服,可与扎赫尔一马佐赫相比。从最好的角度看,这种态度是与布莱克的反对暴力一致的。乔伊斯在写《喀耳刻》时,大量利用了扎赫尔一马佐赫的书《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许多鞭笞情节都是从那本书里取来的。那书讲的是一个名叫赛弗林的青年成了阔女人万妲的情人,经常在那女人跟前作践自己,鼓励女人对他的残酷行为,以致女人越来越专横,派他给她拉皮条,最后的高潮是把他交给她最新的情夫鞭打。这故事有许多地方和《喀耳刻》相似。在布卢姆面前出现的上流社会妇女也和万妲一样爱穿裘皮大衣,有一个名叫耶尔弗顿。巴里太太(这名字是根据一个据说有男性装扮癖的人的姓名修改成的),另一个叫贝林汉姆太太(这是一个真名字)。贝林汉姆太太控诉布卢姆说:"他用好几种字体,给我写了一些令人作呕的恭维话,说我是一个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还说什么深刻同情我的受冻的马车夫帕尔默,可是与此同时,他又自称羡慕他的保暖护耳和厚毛羊皮大衣,还羡慕他的运气好,能穿上我家的仆人号衣,上面有黑色花饰金鹿头像的贝林汉姆家族纹章,站在我的椅子后面,离我的身子那么近。"《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中的主人公就是身穿女主人家的号衣,在她身后相距十步处跟着,处在和帕尔默相似的舒心的屈辱地位。布卢姆也被描写成像赛弗林那样欢迎挨鞭打,甚至要求享受这一特权。万妲起初还不大愿意接受情人的这种奇特的请求,可是渐渐感到受了吸引。"你引坏了我的想象力,点燃了我的血液,"她对他说,"我有潜在的危险倾向,你是第一个把这沉睡的倾向唤醒的人。"在《尤利西斯》中,默文滔尔博伊斯说得更蛮横:"你刺激了我天性中沉睡的老虎,把它激怒了。"舻赛弗林请求给情妇穿鞋子,动作慢了一些就挨了一脚。布卢姆也同样给贝拉科恩系鞋带,提心吊胆怕她嫌他手笨踢他一脚。贝拉愈是凶狠毒辣,布卢姆愈是崇拜她,以致贝拉像万妲一样,把一只脚踩到布卢姆的脖子上。赛弗林心甘情愿受万妲的奴役,有她叫他签字的一份合约为凭,同样的精神表现在布卢姆保证永不向贝拉反抗,而她则向他宣布:"你的追求已经实现了。从今以后你已失去了男性,而真正成了我的所有,已经套上了轭。"布卢姆的屈辱并非到此为止。像赛弗林一样,他被迫去接待贝拉的新情人一把火鲍伊岚。《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中有一个场面是赛弗林伺候万妲洗澡,《尤利西斯》中也有一个相应的场面。扎赫尔一马佐赫书中的高潮是万妲装作情意绵绵,娇声娇气地哄赛弗林让她把他绑在柱子上,然后把他交给新情夫痛打一顿,类似的情节则是贝拉假装温柔,以便抓住布卢姆的头发。甚至布卢姆冒雨抱回家的大理石雕像,以及那个仙女,在他床头挂着的那位"有古典的曲线"的美丽神仙,也在《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中有相应的"冷冰冰的、纯洁的"维纳斯石膏像接受赛弗林的祈祷。乔伊斯利用这个材料固然似乎亦步亦趋,但是与此同时也作了两个重大的改变。第一,他仿制的扎赫尔一马佐赫是一种滑稽戏场面;第二,布卢姆的受虐狂幻觉,都产生在他的潜意识中。他之所以贬责自己,把自己想得超过实际的坏,就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在现实中的容忍太过分了。除此以外,马佐赫式的受虐狂还受到布莱克主义的调节。《喀耳刻》这章内有几处引用布莱克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在章末。斯蒂汾和两个士兵发生冲突,他们指责他攻击国王,根据是他说"但是我必须在这里头把祭司和国王一齐杀死"。乔伊斯在这地方是想到了布莱克住在费尔法姆的一件事:有两个士兵进了他的花园,他要把他们赶出去。他们抗议,说他们是国王的士兵,不应当这样对待他们。他的回答或者是据说的回答是:"国王该死。"因此被带上法庭要判叛国罪,好不容易才勉强脱身。(在《芬尼根后事》中,两名士兵变成了三名,扮演的是同样讨厌的角色。)斯蒂汾并没有把士兵赶走,而是(也算是对布莱克的戏谑)被他们打翻在地了,但在被他们打翻以前还作出了他的申辩,那就是不论是宗教的或是世俗的权威,都必须在精神上而不是在实体上战而胜之。这就是布莱克主张的从思想上击败专制统治的中心概念。对于这种肉体上吃败仗而精神上打胜仗的情况,乔伊斯既展示了其中的可笑处,又表现了其中的崇高意义,然后在全章结束时使布卢姆和斯蒂汾获得了思想上的净化。他们受到思想净化的途径,以这样含蓄的一部作品而言,是出人意料的,就是通过爱。家庭内部的爱,父母对孩子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这是一条贯穿《尤利西斯》全书的潜伏主题。莫莉布卢姆思潮翻腾,回想起自己用羊毛线为出生才十一天就死去的儿子茹迪织了一件毛衣。思想超脱的斯蒂汾,自以为已经摆脱家庭,但是碰见妹妹读夏登纳尔的法语入门,他情不自禁几乎动心,而他在《喀耳刻》章尾见到母亲,则是源于他内心感到有愧于她。但是布卢姆幻觉见到茹迪长大的情景,是更加明确无疑地表现他已经完全撰脱了喀耳刻的魔窟:在黑黝黝的墙前,徐徐出现了一个人影。这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被神仙偷换过的孩子,身穿一套伊顿服,脚蹬一双玻璃鞋,头上戴一顶小小的青铜盔,手里拿着一本书。他从右到左地看着书,微微笑着,用听不清的声音念着,还吻着书页。布芦姆(惊诧万分,用听不清的声音喊叫起来)茹迪!茹迪(直视布卢姆的眼睛而无所见,继续念着书,吻着书页,微笑着。他的脸呈现一种柔嫩的紫红色,衣服上的纽扣是钻石和红宝石做的。他的左手拿着一根细细的象牙棍子,上面系着一个紫色的蝴蝶结。一只白色的小羊羔从他的坎肩口袋里探出头来。)驴乔伊斯的本性并不排斥柔情。这景象表现的是一位慈父的幻觉,场面上正是这一类幻觉的色彩,然而这种情意绵绵的色彩由于孩子的古怪服装和他的漠然态度而有所冲淡,这两点都使人体会到他和布卢姆之间的疏远。布卢姆对茹迪的感情是极其动人的,和莫莉对茹迪一样。布卢姆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他父亲是服乌头碱自杀的。乔伊斯有意不提这事件中的感情起伏,但是他让布卢姆在一个地方回忆自己在父亲尸体旁发现的一封信内的某些片断:"致亲爱的儿子利奥波尔德。自从我接到到明天便是一个星期了没有用处,利奥波尔德,我对你的亲爱的母亲不能再忍受对她我的一切都完利奥波尔德好好照料阿索斯我的亲爱的儿子永远我的das HezGottdein"在这书里,父爱是一个比性爱更强有力的主题。"好好照料阿索斯",这话涉及布卢姆父亲的一条狗。动物很像孩子,你对它有感情,它只会以感情报答。对动物的爱护,正是乔伊斯所强调的若干很普通很一般的人性特征之一。连那个凶狠如荷马的独目巨人的"公民",也会对加里欧文好。布卢姆在1904年6月16 E1所表现的,是以对动物的善良为起点,以对人的善良为终点。一早他喂猫,然后喂海鸥,到了《喀耳刻》这一章又喂一条狗。他记着死去的儿子和死去的父亲,也关怀活着的女儿,更是无时无刻不念着妻子。他帮助瞎子过马路。为他最近去世的朋友狄格南,他为死者子女的基金捐款非常慷慨,超过了他的财力范围。而在他开始用父性的眼光看待斯蒂汾之后,他就追随他,设法让他少喝酒,防止他的钱被人骗走,而且在警察面前冒着自己被捕的危险去救他,给他买吃的,还带他回家--乔伊斯半开玩笑地称之为"正统的助人为乐的作风"。32斯蒂汾不愿意在布卢姆家过夜: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只能偶或消除,并且一般都只能消除一点点,往往很快又长出来。但是乔伊斯就是利用这两个人物间的短暂通气,来证实他对人际关系的看法。布卢姆和斯蒂汾之间的关系,还从另一个角度证实了乔伊斯的观点。布卢姆的常识,和斯蒂汾的锐敏智能结合起来了。斯蒂汾代达勒斯这个希腊人基督徒爱尔兰人,和布卢姆尤利西斯这个希腊人犹太人爱尔兰人相结合,这些不同的文化似乎融合一致,共同发挥了智力和理性去抵御暴力和凶残行为。这两个人物在书中形成了和强者相对立的一面:斯蒂汾不会游泳,而马利根在水中得其所哉;布卢姆只能走走路,而"公民"却创造了全爱尔兰的推铅球纪录;布卢姆当上了王八,而一把火鲍伊岚却是大吹大擂和人通奸。但是我们读这部书的大半时间都是在布卢姆的思想意识中活动,从来不进入鲍伊岚的思想意识,仿佛粗暴的人根本就没有思想意识。不错,马利根不仅强壮,也很聪明,但这是一种和残暴配合的聪明。斯蒂汾和布卢姆这两个心智型的人,与马利根和鲍伊岚这两个壮汉形成对比,乔伊斯在二者之间偏向哪一边是一目了然的。《尤利西斯》的价值观,在《喀耳刻》这一章内比在其他地方更近于直言不讳。但是在第十七章《伊塔刻》内也有一段很有力量。布卢姆和斯蒂汾从车夫茶棚回家向埃克尔斯街七号走去那一段路上,谈到了许许多多问题,乔伊斯以略带轻描淡写的口吻指出,在某些问题上两人是意见分歧的。他写的是:"斯蒂汾明言不同意布卢姆关于饮食与市政自我管理的重要性的观点,布卢姆默然不同意斯蒂汾关于文学对人的精神起永恒性肯定作用的观点。"@3斯蒂汾表明观点的庄严口气是受到了一点讽嘲,但是文学对人的精神起永恒性肯定作用这话并不是斯蒂汾的奇谈怪论,而是乔伊斯自己的一项原则,贯穿在他所有的著作中的。《尤利西斯》全书以一个强有力的"真的"告终,并不是偶然的事。乔伊斯以利奥波尔德布卢姆为主人公,是不言而喻地重申他常常直接谈孤的一点,就是他对犹太人这一流离失所、备受迫害的民族有认同感。后来他曾对弗兰克巴津说:"我有时候感到,他们拒绝接受基督的启示,在他们自己来说是一种英雄的自我牺牲。你看他们吧。他们当丈夫、当父亲、当儿子都比我们强。"无疑,把一个犹太人写成他的好都柏林人,这里面是有不协调因素的,尤其是这个犹太人对一切宗教形式都感到无所谓,所以能既亲身体验新教又亲身体验天主教,而同时对两边都不接受,这种不协调情况一定使他感到大有可以嘲讽的材料。但是他一定也受到了巴黎从1892.年闹腾到1906年的德雷福斯事件的影响。1902年9月,正在乔伊斯到巴黎的前夕,这事件又掀起了一个高潮,当时左拉写的《我控诉》仍在整个欧洲引起强烈反应,而乔伊斯所尊敬的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又在左拉的葬礼上发表了他那义正词严的悼词。左拉、法朗士、德雷福斯这三者之间的联系,很有可能影响了乔伊斯的思想,形成了犹太人和为犹太人辩护的艺术家之间在他心目中的联系。1903年他回到都柏林,又正好碰上爱尔兰罕见的反犹事件之一:利默里克爆发了一起抵制犹太商人的事件,其中有一些暴力行动。媳声乔伊斯并不是改善少数民族处境的宣传家。犹太人讨人喜欢这一概念对他有吸引力,但是并不是压倒一切的。他决定把布卢姆写成一个随和的人,甚至婆婆妈妈地有些高尚的情操,然而又把他写成一个有些滑稽可笑的人,一个半途改教、随大流、当乌龟的脚色,从而避免了廉价的歌颂。他的言论使人很清楚,犹太人特别使他感兴趣的是两个特点,一个是他们自愿选择的孤立,另一个也许是第一个特点的后果,即他们的浓厚的家庭观念。这些特点他认为自己也有,因此他对二F他们有一种认同感。他本人的许多经历都变成了布卢姆的经历。他不仅从自己的1909年都柏林之行取得了妻子有外遇的题材和埃克尔斯街7号这个地址,而且在他的主人公周围布置了乔伊斯家的环境。例如,乔伊斯家有一个时期在都柏林雇了一个女工弗莱明太太,"这人在《尤利西斯》书中,也是在布卢姆家做同样的工。给乔伊斯家接生的助产士是桑顿太太,给布卢姆夫妇的两个孩子接生的也是她。乔伊斯的出生地点是布赖顿广场,那也是布卢姆夫妇结婚之后不久的住处。乔伊斯在贝尔弗迪尔上学的时候,曾经参加演出安斯蒂的《彼此彼此》改编成的剧本,布卢姆小时候也参加过这个剧本的演出,不过不是同一角色。乔伊斯和布卢姆都从卡佩尔大街图书馆借书。两人都欣赏拜伦的诗,布卢姆在和莫莉谈恋爱期间送给她一本拜伦诗集。这些细节并不都有特别意义,但是积聚起来很说明问题。有时候乔伊斯是自我嘲讽,例如布卢姆在第十三章《瑙西卡》中遥望格蒂麦克道尔的情景,就是戏谑《写照》中斯蒂汾(也就是乔伊斯自己)见到海边女郎时逐步变化的心情。斯蒂汾在《写照》的宗教课中对自己的身体有反感,在《尤利西斯》中相应的情况就是布卢姆的许多挑剔。莫莉设想到英国海滨胜地举办巡回演唱,是对乔伊斯自己计划买一把鲁特琴到那些地方演唱道兰德歌曲的戏谑。这一种自贬自嘲的技巧在《独目巨人》、《瑙西卡》和《太阳神牛》这三章的那些夸张嘲讽的文字中用得特别多,但实际上全书都有,只是不那么显眼而已。乔伊斯和《芬尼根后事》中的佘姆一样,"总是在说挖苦自己的俏皮话"。"但是布卢姆并不仅是乔伊斯本人而已。他至少有一个的里雅斯特人的原型。有一次丹尼尔布罗迪问乔伊斯:"乔伊斯先生,我能理解你的斯蒂汾代达勒斯为什么需要一个犹太人来陪衬,但是为什么这人的父亲是从匈牙利来的人呢?"乔伊斯摘掉眼镜,用一种仿佛不很在意的眼光望着他,然而说话的口气很认真:"因为他就是从匈牙利来的。"这人的原型几乎可以肯定是埃多雷.施米茨,他的祖父是从匈牙利来的,他的小胡子和乔伊斯给布卢姆的一样;他也像布卢姆一样有一妻一女。他有一次对斯坦尼斯劳斯说:"你得告诉我一些爱尔兰人的秘密。你知道,你那位老兄问了我那么多关于犹太人的问题,我得找一点回来才行。y40哈里莱文指出,施米茨与乔伊斯之间的年龄差距,大体上和布卢姆和斯蒂汾之问差距相同。斯坦尼斯劳斯认为有相似处,不过施米茨太太一直否认。施米茨确是在许多地方都和布卢姆很不相同,但是他也娶了一个基督徒,也改了姓名(虽然只是用作笔名),也知道一些犹太风俗习惯,并且他也和布卢姆一样对人对事持温和的讥讽态度。乔伊斯不能容忍禽兽的内脏,而施米茨却和布卢姆一样喜欢吃。这些类似处有一部分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乔伊斯的目光像蜘蛛。乔伊斯的主人公的形象还借重了几个都柏林人才完成。第一个是那位姓亨特的:乔伊斯问过斯坦尼斯劳斯,后来又问舅母约瑟芬默里,要他们把一切能记起来的有关细节都写下来寄给他。但是他让布卢姆当广告兜揽员,心目中另有一个人。这人最初在短篇小说《圣恩》中露面,名叫c.P.麦考伊,"在那一篇里说他当过中部地区铁路局的职员,给《爱尔兰时报》和《自由人报》当过广告兜揽员,给一个煤炭公司当过佣金制推销员,当过私人调查员、副长官办公室的职员、市验尸官的秘书。他的妻子唱过女高音,现在还做收费低廉的儿童钢琴教师。这些情况都指向麦考伊的原型查尔斯钱斯,钱斯的太太在十九世纪的九十年代曾经用玛丽塔伦夫人的名字在音乐会上唱女高音。钱斯杂七杂八的经历和他妻子的职业都符合布卢姆的情况;在《芬尼根后事》中,"查利.钱斯"和"亨科先生"摆在一起,也表现了乔伊斯要把这人和亨特合并起来的意图。"利奥波尔德布卢姆"这个姓名的形成,也是经过相当多考虑的。"利奥波尔德"是的里雅斯特的波珀小姐的父亲的名字;而"布卢姆"则是乔伊斯年轻时都柏林两三家人的姓氏。有一个姓布卢姆的人是牙医,因为要和一个天主教女人结婚而改信了天主教,他们生一五个孩子,其中一个名叫约瑟夫的儿子也当了牙医,1903年至1904年间也和父亲一样在克莱尔街开业。这儿子的才智是有名的。乔伊斯在有一章里故意把牙医约瑟夫布卢姆和利奥波尔德混淆起来,在另一章里把隆巴德街38号算作利奥波尔德过去的住址之一,其实那是约瑟夫布卢姆的住址。"乔伊斯无疑也知道另一个姓布卢姆的人,那人1910年在韦克斯福德有刑事案件,杀了一个和他一起在照相馆工作的姑娘。他原来计划的是双双自杀,杀了她又杀自己,自以为已经成功,用自己的血在旁边墙上涂了一个爱字(但是还写错了一些)。这人后来按精神病处理没有判刑,在一个收容所耽些时候就去了国外。45估计乔伊斯之所以让布卢姆的女儿米莉到照相馆当学徒,起因就是这一事件。他把照相馆安在马林加,是因为他记得,1900年和1901年他跟父亲到马林加时,那里有这么一家照相馆。"查尔斯钱斯太太参加音乐会用的姓名"玛丽塔伦夫人"47和布卢姆太太的音乐会姓名"玛莉恩忒迪夫人"相近,这不是偶然的。可是乔伊斯虽然利用了钱斯夫妇,却又巧妙地掩盖了这个联系。他的办法是让他们在书中以麦考伊夫妇的姓名出现,同时又编出了麦考伊太太和布卢姆太太之间有业务竞争的关系,所以谁也想不到麦考伊夫妇就是布卢姆夫妇。他为布卢姆太太塑造的形象也不像钱斯太太(他大概不认识这位太太),倒是比较接近他在的里雅斯特和苏黎世熟识的一位水果店老板尼科拉斯桑托斯的太太,那位太太体态丰满,为了保养皮肤整天都不出门,搽皮肤用的油膏都是自己配制的。桑托斯太太是布卢姆太太的原型之一,后来在乔伊斯家里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莫莉的性感似乎是从波珀小姐身上来的。至于她的西班牙风度,乔伊斯是从他家的一个老朋友马特狄龙(《尤利西斯》书中也提及此人)的众多女儿之一身上借来的。这女儿在西班牙生活过,会抽香烟,人们都认为她有西班牙风度。如果说乔伊斯设计莫莉布卢姆的外貌是借助了钱斯太太、桑托斯太太、波珀小姐和马特狄龙女儿的东鳞西爪的话,那么他塑造莫莉的精神面貌,在自己家里就有一个现成的原型。娜拉乔伊斯就有一种很像莫莉的特长,常有紧凑、辛辣的话语,乔伊斯很欣赏,和布卢姆相同。她和莫莉一样,也是藐视知识分子,同时也像莫莉那样对丈夫有感情而并无崇敬之意。莫莉的独白中极少大写字母,而句子和句子常常连成一片,当然和乔伊斯关于她的头脑(以及一般而论的妇女头脑)的理论有关,他认为她的思想是流水型的,不像布卢姆那样一骨朵一骨朵的,或是斯蒂汾那种比较长一些的句子。但是他也考虑了娜拉在这些方面马马虎虎的习惯。乔伊斯多次提到一个情况,在他和娜拉共同生活的早期很使他感到烦恼的,就是她总不把他和她过去认识的年轻男子区别开来。布卢姆就观察到莫莉有这个特点,但莫莉自己也直接表现出来了。在她的整个独自中,乔伊斯让她在提到她认识的不同男人时大多只说一个"他"字,仅在少数情况下表示换了人。在她的脑子里,她的丈夫和她过去的情人迅速地交替出现,其中包括突然出现的戈尔韦的马尔维。在她的独自结束的时候,她回忆布卢姆和她谈恋爱的高潮情景的语流是这样的:他开口求我答应可是我先还不马上回答一个劲儿眺望海面天空心里想到许许多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想到马尔维想到斯坦厄普先生想到荷丝特想到父亲想到老格罗夫斯上尉少女时代的直布罗托我在那儿确是一朵山花真的我常像安达卢西亚姑娘们那样在头上插一朵玫瑰花要不我佩带一朵红的吧好的还想到他在摩尔墙下吻我的情形我想好吧他比别人也不差呀于是我用眼神叫他再求一次在摩尔墙下吻她的"他"是马尔维,不是布卢姆,但是她接着说"我想好吧他比别人也不差呀",其中的"他"却是布卢姆。莫莉和娜拉一样,并不划分清楚,然而她却又很明白布卢姆是与众不同的。乔伊斯赋予他的女主人公的,是娜拉对他表现出来的女人性格,而不是小说家们常常设想的那种热情奔放、不顾一切、想入非非的人物。他对弗兰克巴津说,他要莫莉表现"头脑完全清醒的、丰满的、超乎道德的、可受精的、不可靠的、讨人喜欢的、精明的、有限度的、谨慎的、满不在乎的妇人"。最后一项修饰语是很恰当的:"满不在乎的"。如果乔伊斯这一分析有什么不恰当处的话,错误的根源绝不是他的观察不到家。与她的那些原型无关的情况是,莫莉是一个曾经受到许多误解的女人。传诵人口的"血肉变成文字"的独自,并不是人们说的淫乱的顶峰,也不符合某些作者描绘的残酷、偏颇、反女性解剖的顶峰。如果奠莉真是行为放荡的女人,乔伊斯就不会把她当做女主人公,因为他需要的就是一个普通女人,才能和布卢姆的一些怪癖抗衡。布卢姆确实列举了莫莉的情人足足有:十五人之多,一些评论家也曾经跟着这么算。但是细看这张名单,其中有一些很特别的人名:有两位神父、一位市长、一位市参议员、一位妇科医生、一位擦皮鞋工人、一位教授。从书内可以看得清楚,那两位神父是她曾经向他们做忏悔的,妇科医生是给她看过病的,其余的人是她在他们面前有过风骚表现的。只有对贞操作最苛刻的解释--把《流亡者》中理查德罗恩所作的解释或是基督的解释加以滑稽的夸张--才有可能将这些情况都算作失节。莫莉婚后有过两个情人,巴特尔达西和鲍伊岚,只有和鲍伊岚发生了完全的性行为。6月16日星期四显然是第一回。当然,私通并不因为次数不多而变成可以原谅的事,但是考虑到自从她二二十二岁以来,十一年间她的丈夫都没有和她发生充分的性关系,她的行为并不是出人意料的。她的内心独白大部分都是回忆婚前的恋爱情况,但是细读一下,这些事情也都比一般看法少得多,也没有那么艳丽。还有人认为她结婚时是半处女。性感丰富的印象是存在的,但起因与其说是她的行动,不如说是她的遐想和潜在的可能性。乔伊斯乐于把她拔高,然后又把她拉回到埃克尔斯街7号。尽管她是尘世中的人,不能因此就尊她为大地的女神。她生过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但是男孩子出生不久即已死去。她的母性仅是乔伊斯企图描绘的女性的一个方面。也许有人可以抗议,说她即使没有生出多少来,至少她来者不拒,能接受一切。实际上她并不是来者不拒。她不满意鲍伊岚的粗鲁。不仅如此,她似乎也不满意男人的肉体,不满意性爱的实现。她始终是一个妻子而不是接受一切的女神;她既已和布卢姆结婚,就会维持婚姻状态,虽然她对他也并不满意。因为莫莉虽然不是那么直截了当,而是用女性认为恰当的拐弯抹角的说法,也还是承认头脑与肉体相比有其重要性的,承认正派为人的重要性的,承认家庭关系的重要性的。鲍伊岚尽管阳壮,却仅有外壳,布卢姆虽然阳壮方面差得多,虽然有许多弱点,却是一个心智和体格全面发展的人。乔伊斯创造鲍伊岚这个人物,是利用这个坏蛋从反面衬托他的主人公。从他为《流亡者》写的笔记可以看出,他认为主人公和对立面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有互相反感的一面,也有彼此钦佩的地方。鲍伊岚的得意忘形大摇大摆也有它的气派。乔伊斯尽管明显地偏爱有头脑的人,佘姆们,可是对那些壮汉,对那些肖恩们,也还是可能觉得不无可取处的,而鲍伊岚正是其中之一。鲍伊岚的原型必须和布卢姆相反,不论是衣着言谈,还是生活方式。《尤利西斯》中提供了一些具体情况:鲍伊岚的父亲是岛桥附近的一个马商,布尔战争期间曾经卖马给英国人;鲍伊岚衣着俗艳,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顶草帽,还有他刚操办了一名拳击手的职业拳赛。岛桥附近的马商名叫詹姆斯戴利,不过他并不符合其他情节,仅有布尔战争期间卖马给英国人一项相同,这是都柏林所有的马商都一样的。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倒是另有一个马商姓鲍伊岚,并且外号叫"一把火"或是"一堆火"。乔伊斯用了他的姓氏和外号,而从另一名叫特德基奥的人借了这一角色需要的职业和外形。基奥在商贾拱廊开了一家旧货店,地点几乎正是布卢姆给莫莉买那本《偷情的乐趣》的书店所在。这人并不认识乔伊斯;他自己夸口,52他和乔伊斯家的唯一接触,是他小时候曾用射豆玩具枪向约翰乔伊斯的大礼帽瞄准并击中。在1909年的时候,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个马商。他衣着讲究,习惯戴草帽,而且在乔伊斯那年回都柏林时正给一位有名的拳击家当经理。然而基奥的性格并不符合乔伊斯写鲍伊岚这一角色的需要。鲍伊岚的花哨和轻浮有一部分可能是从普勒齐奥佐那里来的。鲍伊岚虽然总是被人叫做"一把火",其实他的名字是"休",而这个名字的来源很好玩。乔伊斯大概是想到了他在都柏林大学学院的同班同学休博伊尔肯尼迪。肯尼迪是一个整洁、端正的人物,后来成了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乔伊斯一定认为自己私下里开这个小小的玩笑特别有趣。乔伊斯选择1904年6月16日这一天为《尤利西斯》的日期,因为那是他和娜拉巴纳克尔第一次约会散步的Et子。大概是在他最后一次到都柏林的时候,他弄到了几份那一天的报纸。在书里面,布卢姆最甜蜜的回忆是豪斯山峰上的杜鹃花丛下心花怒放定情的片刻,布卢姆太太也是如此:全书的终结,就是落在她的这一回忆上。从这个意义来说,《尤利西斯》是一首婚姻的颂歌。爱是它的行动的泉源。通过一个灵通的场合,精神从约束它的外壳中脱颖而出,这是一种欢乐的场合,乔伊斯早在青年时期就赞美欢乐是喜剧的感情,喜剧因为有它而高于悲剧。这种场合虽然非常稀少,和奇迹一样,但是它们能产生永恒向上的力量,并且它们和奇迹不同,不需要借助神力。它们是从杂色斑驳的日常生活中升华而得的纯粹精髓。《尤利西斯》的主题是单纯的,乔伊斯通过布卢姆、莫莉、斯蒂汾这三个人物表现了它。偶然性的好心肠,战胜了残酷无情的暴力。斯蒂汾指责马利根的是粗暴残忍;莫莉对鲍伊岚的不满也是嫌他粗野,嫌他只有兽性,没有人的感情。布卢姆获得了点明全书主题的机会,尽管当时的场合是喜剧性的:他在和"独目巨人公民"辩论的时候,给"爱"下了一个似乎软弱实际很巧妙的定义:"仇恨的反面。"54也是沙文主义和武力的反面。在第十八章《珀涅罗珀》中,不由自已地忠贞的莫莉结束这一个日子的行动,是重新顺从丈夫,抛弃不值一提的鲍伊岚。在乔伊斯的作品中,心灵--这是他从来没有轻视过的一个字眼--是胜利者。关于这部他知道需要长期笔耕的作品,乔伊斯在1914年着手写作时,也许对于某些具体内容还不是十分清楚,但是这一个观点是坚定的。都柏林的一切细微末节,甚至的里雅斯特的许多事情,都必须用来为表达这一观点服务。乔伊斯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习惯于将不幸与挫折视以为常,但是在他的艺术中他能超越这一切,而将他唯一的虔诚信念充分表达出来,以人类的名义,用戏剧的方法将恐惧和残忍坚决排斥。第23章:1914-1915战争爆发了,一点也不考虑流放在外的作家们。当时乔伊斯正一心一意要结束《艺术家写照》,着手《流亡者》和《尤利西斯》的写作。1914年7月28日,奥地利向塞尔维亚宣战,他急忙带着乔治到英国领事馆,可是人家说英国属民没有理由担心。接着他去找住在意大利领事馆附近的鲍里斯弗兰,问他对时局的看法。弗兰很悲观,估计战局会扩大;乔伊斯把自已在领事馆听到的情况告诉了他。正当他还在设法稳定情绪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大群人,把意大利领事馆包围起来并且闹着要扯下意大利国旗。几分钟之内,楼前就排起了军队。乔伊斯吓坏了,赶紧拉着乔治的手跑出了弗兰的家。1然而,遭到麻烦事的不是他,而是斯坦尼斯劳斯。若千年来,斯坦尼斯劳斯已经成了一个言论激烈的民族统一主义者,在加里波第留给意大利的反教权主义自由派空气中得其所哉。他毫无顾忌地发表反对神圣罗马帝国和梵蒂冈"帝国"的言论,战争开始之后他也毫不收敛。他的毫无保留的言论已经引起当局的注意,然而他还满不在乎,甚至还跟他的一个名叫佩兹的朋友去参观的里雅斯特周围的防御工事,2结果在1915年1月9 E1被捕,押送到奥地利的拘留营,一直关到战争结束。蚂蚁受扣留,蚱蜢倒能继续跳它的舞。不过乔伊斯的生活也并没有多少跳舞的韵味。他获准继续在商业学校教书,同时还继续担任一项从1914年1月以来兼任的职务,在乔阿基诺。维尼齐阿尼油漆厂当英文文书,每月工资100克朗。斯坦尼斯劳斯的学生也转给他教了,其中有一个青年名叫奥斯卡施瓦茨,和乔伊斯一样对战争持怀疑态度。施瓦茨第一次到乔伊斯家在多南托布拉曼泰路的寓所去上课,印象和以前保罗库奇的印象一样,觉得室内布置很奇特。一个长长的房间里摆着好多椅子,现在又加了一架立式钢琴,点着一盘熏屋子的香。在一张教会式的书案上,供着一本弥撒书似的精致犊皮封面《室内乐》,这就是乔伊斯从都柏林用羊皮纸手抄寄来给娜拉的那一本。室内的宗教仪式气氛,由于摆着三幅圣像似的照片而进一步加深,不过那些是梅斯脱维奇的雕像照片。施瓦茨认出来,那些雕像都是一年前威尼斯的隔年展览会上的展品。乔伊斯是从一本展品目录上剪下照片,请人配了镜框,然后自己在下面配的题词。有一幅表现一个大肚皮农村妇女,脸上是临产剧痛的扭曲,稀少的头发上搭着可怜巴巴的假发。乔伊斯配的题词是"Dum Mate"。第二幅是一个抱孩子的母亲,瘦骨伶仃的婴儿吮着已经干瘪的乳房,乔伊斯在下面题的字是"Pia Mate"。第三幅是一个赤裸裸的丑陋老妇,乔伊斯在下面配上了从《地狱篇》第五诗章引来的两行诗:看海伦,就是为了她,多少年的战乱苦难施瓦茨看了气不平,问他:"凭什么说这是海伦?"乔伊斯的回答是一串快速的计算:海伦遇见帕里斯以前和墨涅拉俄斯生活多少年,在特洛伊住了多少年,在忒勒玛科斯见到她之前在斯巴达有多少年,然后估计但丁在地狱中见到她时她应该有多大年纪。施瓦茨反驳说:"可是海伦永远是大门边的老男人爱慕的美女!你杀了海伦!"乔伊斯的反应很特别;他笑了,并且好几次似乎欣赏似的重复:"杀了海伦!"4他以后还会被人指责杀了尤利西斯和珀涅罗珀。施瓦茨告诉乔伊斯,斯坦尼斯劳斯教他学英文的教材是《都柏林人》,乔伊斯听了觉得很好玩。他立即要学生改学《哈姆雷特》。施瓦茨注意到,两人教法的不同不仅在于教材。斯坦尼斯劳斯喜欢向学生提一些不敬神的问题:"在贝利茨先生的(不是我的)救世主出生之后的最初几个世纪内,不列颠群岛上住的是什么人?"詹姆斯从来不说这样露骨的话,但是他也明确表示自己的怀疑态度。5乔伊斯在许多问题上都有自己的主见,在给施瓦茨上课的时候谈,在别的时候也谈,如他们在老波纳维亚餐馆一起喝白葡萄酒的时候。他对流行的瓦格纳热很不耐烦,说,"瓦格纳有淫荡味",他认为贝利尼就好得多。一般人认为意大利语是理想的抒情语言,他也不同意,认为它太沉重,因为它离不开它的七个元音(包括两个E和两个0)。他认为,英语有许许多多元音,所以用来做诗就巧妙得多,"是全世界最美妙的语言"。有一天他拿来一首新写给露西亚的诗,题为《单纯》,开始向施瓦茨讲诗的内容。可是他这年轻的学生深受克罗齐表现主义的影响,认为他讲的全不对头,认为这首诗是纯粹的音乐。乔伊斯听得很注意,最后出人意料地接受了学生的意见,说"你真是懂我的诗"。(若干年后,他为《芬尼根后事》辩护就说它是音乐。)在施瓦茨提出心理分析这个题目的时候,他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他认为它可笑,不值一提,说它的象征主义是机械化的,房子就是子宫,火就是男性生殖器。他对民族性特征问题非常感兴趣。有一天在波纳维亚餐馆,乔伊斯把七大致命罪孽分配给欧洲各民族。他说:贪食是英国人的,骄傲是法国人的,愤怒是西班牙人的,淫欲是德国人的,懒惰是斯拉夫人的。"意大利人的罪孽是什么呢?贪婪。"这是他的结论,他回忆了自己多少次遭到商店老板的欺骗,以及在罗马遭到如何恶劣的抢劫。至于他自己的爱尔兰民族呢,他们的致命的罪孽是妒忌,并且引用了《特里斯丹和绮瑟》中布兰根唱的歌词,作为闪族人如何妒忌的最好证明。施瓦茨问:"那么犹太人的致命罪孽是什么呢?"乔伊斯想了半天,将一个又一个的项目都排除了,最后说:"一项也不是,除非当然可以考虑那项滔天大罪""什么呢?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呀。"乔伊斯这时期的另一个常在一起的人,是画家图利奥西尔维斯特里。这是一位威尼斯出生的艺术家,画室在的市老城,1913年画过娜拉的肖像,第二年又画了乔伊斯的。西尔维斯特里为人活泼、热闹、永远缺钱,作画是印象派作风,不屑于作什么准备,拿起画笔就往帆布上杵,有时候效果倒也不错。西尔维斯特里常和乔伊斯在一起唱歌、喝酒。西尔维斯特里特别善于应付最难办的经济危机,乔伊斯自愧不如,特别佩服,据西尔维斯特里的记载有几次还倾囊相助,帮他渡过难关。7西尔维斯特里卖画的办法很别致。有一次他去看埃多雷.施米茨,带着一个神秘的包,见了面就说:"这包里是我女儿的一件外衣和一双鞋子,我给你看。"打开一看,原来是他最新的厕作,施米茨只好为那位小姐买了他的画。8另一次类似的场合,是乔伊斯陪他去的。找的是船运巨头迪奥达托特里柯维奇伯爵,西尔维斯特里原先已经送去一幅画,伯爵还在考虑买不买。当时民族统一派正唱一首歌,歌词是"特里波利要归意大利,要归意大利,只等那炮火起"乐天开朗的西尔维斯特里和乔伊斯在外面等待的时候,突然唱起了这首歌,可是把特里柯维奇的斯拉夫姓氏编了进去:"特里柯维奇要归意大利,要归意大利"伯爵买了他的画。一向喜欢本地笑料的乔伊斯,很久以后提起这件事还津津乐道。1914年8月间,西尔维斯特里急需全家赴意:大利的旅费,乔伊斯帮助他筹集了一百克朗。"意大利在1915年5月参战,乔伊斯无动于衷。他对西尔维斯特里表示他的怀疑:"如果意大利人以为这是一场以维也纳为目标的舞步竞走的话"可是他想起了意大利国王个子小,奥国皇帝嗓子哑,他又说"这是一场双方相距二十步的决斗,可是一方在二十步以外看不见,另一方在二十步以外听不见。""他对弗兰奇尼说:"我的政治信念一句话就可以说完:君主政体不论立宪不立宪我都讨厌。国王都是骗子手。共和国是一双拖鞋大家穿。教:皇管辖世俗事务的权力是完了,谢天谢地。还有什么戏可看?是不是还希望来个神授君权?你相信未来的太阳吗?""他对于战争前途如何是彻头彻尾的不关心,并且对于战事情况也只要听不见枪炮声就毫不在意。但是现在天天都能听见大炮轰鸣了,的市还遭到了四次空袭。"情况已经明显,这里是住不下去了。高等商业学校的教师已经大半应征入伍,学校不得不关门,而他私人教授的学生也不是入伍便是逃往意大利了。乔伊斯对西尔维奥本科把这事当笑话说:"现在的里雅斯特人已经全都懂英文,我不得不挪挪地方了。"然而他并不马上作走的准备,而是继续写他的《流亡者》,到1915年4月已经接近完成,同时也写《尤利西斯》,到六月份已经进入第三章的开端部分。"他在给埃兹拉庞德的信中说:"这是《艺术家青年时期写照》隔了三年之后的继续,同时又掺杂了《都柏林人》中的许多人物。"在伦敦,庞德和《唯我主义者》为乔伊斯掀起的热潮,并未因为战事的影响而衰退;甚至格兰特理查兹在5月18日决定不出《写照》,乔伊斯也并不因此而感到悲观。在1915年2月10日,他曾意外地接到伦敦的文学代理人J.B.平克写来的一封信,表示由于H.G.威尔斯的建议而愿意当乔伊斯的代理人。"威尔斯自已也在四月份写信表示,他在《唯我主义者》杂志上读了乔伊斯的作品,感到"不折不扣的钦佩"。"后来他解释,他认为乔伊斯成功地保存了一个天主教教育产品的实例,"足以使后代感到惊讶"。21乔伊斯听从威尔斯的忠告,四月份和平克签订了协议。这项协议并没有产生理想的效果,因为代理人经手这样的特别商品很难找到销路,但是他很快成了乔伊斯写信的好对象,乔伊斯不久以后就开始为各种各样小事,写了不计其数的信给他,他都不嫌麻烦。在美国,8.w.许布希读了《都柏林人》,认识到了这些短篇小说的优点。他是愿意马上就出版的,但目前还没有这个力量,这是他对乔伊斯所作的说明。这人的头脑特别灵敏,因而一直保持联系,直至乔伊斯去世为止。许布希既有英文文体的鉴赏水平,又有罗伯茨所特别缺乏的坦率真诚。眼下他仅能和庞德一样,竭力劝H.L.门肯在《风流人物》上刊登几篇,而门肯也敢于帮忙,在五月号上登了《公寓》和《一朵浮云》这两篇。这期间,乔伊斯家庭内又发生了一个变化。他的妹妹艾琳在1914年同的里雅斯特一家银行的一个捷克人出纳员订了婚,名叫弗兰蒂塞克肖瑞克。当时她就写信向约翰乔伊斯报告了情况,从而使乔伊斯突然收到了一封都柏林来信。上德拉姆昆德拉 博蒙特14年5月5日亲爱的吉姆:你从我写信的地址,可以看到我现在住的地方。我住医院两个月,现在住这康复院疗养,感到身体有些好转。我看到了你谈你自己的各种情况,等我有可能时就会立即给你细说。目前我最急于知道艾琳的详细情形,即这位先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我很高兴,你和你兄弟将会关心她的前途,使她避免任何有可能损害前途的行动。我一直非常喜欢艾琳,现在也仍然如此。在我所有健在的女儿中,她是唯一从来没有对我傲慢无礼以至表示蔑视的人,所以我指望你代表我照顾她的福利。我接到了她的一封信,说她喜欢这位年轻的先生,这当然是很重要的,然而与此同时,这并不就是一切。你知道我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我按她的要求写了一封信,附在这信封内。关于我的画像(我很高兴你对此表现那么积极想要),只等我稍长一点肉等等,我肯定立即为你办来。另外,既然你再次要我来看你,也许由于这里的情况变化,以及我这里的女儿们对我如此残酷,我有可能来看你,停留一个月。当然,条件是我不给你或是娜拉带来什么不便,并且我自己负责经费,反正我在这里也不能不如此。我已经有几年没有斯坦尼的音信,估计他那孝顺的心里恐怕已经完全没有我的影子。恐怕就是这样。时过境迁吧?我在这里至少还需要住两个星期,所以你的回信可以寄这个地址,我将来的地址究竟在何处,目前至少可以说还难于肯定。你得告诉我,你究竟要我什么时候去,因为我需要时间作准备。我不用说,我能在死前见到你是多大的快乐,还能再看一眼那些爱我的人的形象是多大的快乐,我也是非常爱他们。现在告别了,吉姆,或者不如说是再见。你现在就写信,把艾琳的详细情况告诉我。别忘了。我深爱着你们大家。你的苟延残息的父亲詹姆斯建议艾琳将婚期推迟到战争结束之后,但是她决定不等。婚礼安排在1915年4月12日,詹姆斯当男傧相。他向贝利茨学校的德语教师马克沃特借来一套礼服,比他的身材大几号的。他作为长兄,在婚礼上给妹妹的唯一忠言,是说她结婚之后实际上并没有改姓,因为"肖瑞克"这个字,在爱尔兰语中就等于"乔伊斯"23(不等予)。他还宣称,"尧伊斯"--的里雅斯特人一般都把"乔伊斯"念成这个声音--在捷克语中的意思是"蛋",25他觉得特别有意思,是多子多孙的预兆。艾琳和她丈夫不久后就去了布拉格,战争期间就一直住在那里。后来他们根据《流亡者》中两位女角的名字给第一个孩子取名贝雅特里齐蓓莎。在意大利参战以后,的里雅斯特的大量意大利居民使这个城市成了一个潜在的危险区,因而军事当局决定下令实行局部疏散。乔伊斯别无选择,只能立即作准备。他不能不采取的第一个步骤就是不愉快的:向的里雅斯特的美国领事申请护照,因为美国领事代理英国事务。乔伊斯回答领事的问题很不耐烦,领事生气了,提高了嗓门宣布:"英国领事是英国国王的代表,我能代表他处理事务是值得骄傲的事。"乔伊斯冷冷地回答:"英国领事不是英国国王的代表,而是我父亲付钱给他保护我的人身利益的官员。"26(约翰乔伊斯多少交一点税的想法,一定是乔伊斯私下里感到有趣的题目。)领事总算给了签证。但是要获得奥国当局批准他离开,还有一定的困难,当局有可能倾向于拘留他。乔伊斯求助于他的两个最有地位的学生,安布罗吉奥赖利男爵和弗兰切斯科.索尔迪纳伯爵。他们向奥国当局保证(这保证是够靠得住的),乔伊斯绝不参加与皇帝为敌的战斗行动,当局就没有拒发他们两人为乔伊斯请求的离境许可。若干年后乔伊斯给赫伯特戈尔曼的传记写了这样一个注脚:索尔迪纳是欧洲最出色的击剑手之一,在的里雅斯特脱离奥地利的短暂过渡时期,他担任了这个一度成为直辖市的地区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首席行政长官。赖利和索尔迪纳现在都已经去世,但是直到最近数年间他们去世时为止,他们在每年的圣诞节和新年都从他们可能救了命的作家接到(并回复)表示感激和怀念的问候。"乔伊斯将家具和书籍30留在寓所,在六月末开始带领全家前往瑞士。这次的旅程比预先估计的容易得多,原因是遇上了一系列的巧合。他在火车上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一个希腊学生马里奥麦加维斯31这是一个好的兆头,使他感到可能一切都会顺利。果然,第一个检察员又是一个学生,对于乔伊斯的行李内容就按他自己说的算,如此等等直到瑞士边境。火车在因斯布鲁克被迫停开,把一家人都吓了一跳,但是实际只是给皇帝的专列让道。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就到了瑞士。对于乔伊斯来说,瑞士不仅是一个避难所,更是一种艺术超然的标志,超乎尘嚣之上,所以乔伊斯在那里写了他的最伟大著作的主要部分,并且最后还回到那里去终老,这是很适宜的。第二十四章至第三十章第24章:1915-19161915年6月底,乔伊斯到了苏黎世,这是流亡之中又迁他乡。尽管乔伊斯不是容易取悦的人,的里雅斯特却已经逐渐赢得了他的欢心,被他称为"我的第二祖国",也获得了他家里人的好感。他在的里雅斯特住了将近十一年,相当于在都柏林生活的一半年头。在这期间,他发表了《室内乐》,完成了《都柏林人》,把《英雄斯蒂汾》改成了《艺术家青年时期写照》,写了《流亡者》,并且开始了《尤利西斯》的创作。日后他每逢听人谈论民主乌托邦的理想,总是不屑一顾,说他在奥匈帝国宽松统治下的的里雅斯特,过的日子比哪儿都舒心。"人们把它叫做摇摇欲坠的帝国,"他后来对玛丽科拉姆说,"但愿这样的帝国能多几个才好呢。"。乔伊斯一家到瑞士之后,仍保持着对的里雅斯特的忠诚,家里人说话用的市的语言,有一段时间来往的人也大多是的市人或是的市人的朋友。后来他们到巴黎之后,也还是不忘旧情,继续说意大利语。乔伊斯始终认为意大利语最容易上口。乔伊斯一家本来可以到布拉格去和艾琳-肖瑞克夫妇会合,奥地利当局原来就是这么建议的。可是乔伊斯愿意到苏黎世,因为这是十一年以前他和娜拉巴纳克尔一起离开都柏林时的目的地。起初他并没有肯定住下来。6月30日他给韦弗小姐的信里说:"我在这里停下,是因为这是过了边境之后的第一个大城市。我还不知道我将要在瑞士的什地方安家。这儿也有可能。"4庞德转达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和H.G.威尔斯的意见,建议他去英国,他没有接受。5然而他对苏黎世也并没有产生多少热情。周围的山他称之为"大块大块的白糖"。有时使他感到如受幽禁,其他时间又使他感到厌烦。娜拉不高兴的是眼看又得学一种外语;乔治和露西亚因为不懂德文,在学校里降了两级。但是,他们对这个城市的清洁都大为惊叹,这里和的里雅斯特那种大大咧咧、乱七八糟的情形大不相同。在他们刚到不久的时候,娜拉有一次在一个走廊里扔了一张纸片,就有警察叫她捡起来。乔伊斯的朋友布利兹纳考夫夫妇八月份从的里雅斯特来,乔伊斯在苏黎世车站接他们,对他们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苏黎世于净极了。你要是在邦豪夫大街上掉一蝗汤面,你都用不着调羹,直接可以舔起来吃掉。"乔伊斯没有钱,这时钱开始找他来了,不过开头数目很有限。他的名气也渐渐大了。到苏黎世不久,他收到《名人录》(1916)的条目表格。他填表时谦虚地自称"的里雅斯特高等商业学校教师,作家"。在伦敦,埃兹拉庞德在威尔斯、韦弗小姐和"青年一代"的支持下,继续以提高乔伊斯的知名度为已任。他把《唯我主义者》连载的《写照》塞到一些漠不关心的人手上,使一些本来不会感兴趣的人也产生了兴趣。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的长期流亡生活,也开始使他在伦敦人的心目中增添了一份传奇色彩,并且使人看到《写照》中歌颂的自愿流放和他本人的经历出奇地相似,因而更感到有意思。甚至他在苏黎世谋生的种种艰难困苦情形,从远处看来似乎也是挺富于浪漫情调的。娜拉的舅父迈克尔希利可不浪漫,他在6月29日给乔伊斯和娜拉寄来十五英镑,使他们得以在苏黎世安顿下来。他们在苏黎世期间,他一直不断地给他们寄钱,数目都差不多。后来乔伊斯得到了一笔更重要的赠款。庞德鼓动早已想帮助乔伊斯的叶芝,设法从皇家文学基金会给乔伊斯弄一笔赠款。这是一个私人基金会,一百年来一直在帮助作家。庞德和叶芝商定这件事最好由埃德蒙.戈斯出面,因为他在基金会内有职务,又是英国人,比爱尔兰人或美国人出面更合适。于是叶芝给戈斯写信说:"我刚了解到,爱尔兰诗人、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由于战争的影响,町能正陷于极度贫困的境地。此人很有才华,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向你证明这一点。他原在的里雅斯特教英语,现已到达苏黎世。他有妻子儿女。如果我了解的情况属实,他是否有可能从皇家文学基金会获得一一笔赠款?"叶芝向乔伊斯本人作进一步的了解以后,又在7月8日和24日两次写信给戈斯提供更详细的情况,并坚定地说:"我相信他是个天才。"戈斯很帮忙,写信给皇家文学基金会的秘书,证明乔伊斯的作品确实符合基金会的标准。与此同时,他向叶芝提意见,说叶芝和乔伊斯在这场战争中,都没有发表过忠于协约国的申明。叶芝回信向他解释说:"我是肯定希望他们胜利的。至于乔伊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哪件事情是和他周围的人意见一致的,我......[原文注:缺一行]他在奥地利要表示他的立场,明白的程度大概也就只能如此了。我过去给他的那几封信里,都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对于爱尔兰政治,不论激进与否,他都从来没有参与过。我认为他是不喜欢政治的。我一直感到他是一个只有文学和哲学倾向的人。对于这样的人,爱尔兰的环境使他们感到孤立,而不会使他们产生反英情绪。目前,他大概是尽可能用这段不幸的时间专心写一部作品。我再一次感谢您对这位天才的帮助。"叶芝也给基金会秘书写信说:我认为乔伊斯先生拥有极其精彩的才华。他的诗集《室内乐》最末页上的一首诗,我相信是不朽之作。无论从技巧或是从诗情来说,都是杰作。我认为他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显然表明作者将成为伟大的小说家,而且是一位新型的伟大小说家。此书前景略嫌平淡,似乎全部篇幅用于渲染气氛,然而我体会这是刻画生活,有新意。近来在一刊物《唯我主义者》上读到他新写的一部长篇的若干章节,这是一部自传性质而形式上有所掩饰的小说,我读后更加深信他是今日爱尔兰最卓越的新星。秘书要求乔伊斯寄去一份陈述本人情况的报告,乔伊斯在复信中说:谨启者:......战争开始时我在的里雅斯特,我居住该市共十一年,收入的来源有二:(一)我在高等商业学校的职位;(二)私人授课。战争开始以后,维也纳的奥地利公众教育部已经确认我的职位,因此我属于该部职工,至今仍是。然而该;变已在今春关闭,因该校教师几乎已全部作为预备役军官被征召入伍。我j窿正常情况下的第二项收入,即私人授课,由于该市所处的危急情况,最;留数月已为数甚微,后数月则已完全断绝。我在这种情况下生活极为困难,不能不依靠朋友支援,情况见下。意大利宣战一月后,军事当局决定该市实行局部疏散,我即申请偕同妻子儿女安全通行至瑞士边境,并即获得批准。现我在此已一个月。我从一位姻亲获得一小笔款,计十五镑,现尚有余额。为筹措从的里雅斯特出来的旅费,我用家具为抵押,以所获贷款购买火车票(由于特伦蒂诺铁路和南蒂罗尔铁路均在战区内,我们来此不能不取绕行路线)与衣服。我完全没有版税收入。我在报刊之类发表稿件,都是十二年以前的事。从我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出版商,我都没有获得任何版税,因为两处售数都在规定数量之下。我还从第二个出版商按照批发价格付款购买我的书120本,这是出书的一个条件。今年我在刊物《风流人物》和《唯我主义者》发表的稿件都没有获得稿费。谨附上诊断书一份,聊以证明我的健康情况,如蒙您在审阅之后挂号寄回,我将非常感谢。我在此国恐怕不能不作相当时间的停留,然而目前情况下此地很难获得我做的这类工作。我最近十一年来所做的文学工作没有产生任何效益。相反的,我的第二本书《都柏林入》出版以前的八年诉讼,耗费了我可观的款项。我曾试图和此地的几个学校建立关系,都没有成功。我相信我的陈述已经清楚地向您提供了有关情况。我现在同时也致函我的两位朋友w.B.叶芝和埃兹拉庞德先生,我确信他们将能证明我这些情况属实。詹姆斯乔伊斯谨上战争期间新负债务:(一)欠安布罗吉奥赖利男爵(奥地利的里雅斯特)奥地利克朗300.(二)欠乔阿基诺维尼齐阿尼先生(意大利威尼斯穆拉诺)奥地利克朗250.一奥克550.一1915年7月30日10最冲的信是庞德写的那一封。他一开始就话里带刺,说他不指望基金会重视他的意见,但如骨鲠在喉,不能不说乔伊斯是优秀的诗人,是最拔尖的青年散文作家。他认为《都柏林人》中各篇水平不一,但是《写照》的价值则是不容置疑的。乔伊斯完全做到了不受商业需求和商业标准的腐蚀,他的作品具有斯丹达尔和福楼拜式的严峻清晰,而内容又因为他的博学而异常丰富。庞德预料基金会难于接受如此崇高的评价,但他坚信乔伊斯当之无愧。"乔伊斯的支持者们就这样有的冷静持霞,有的热情奔放,双管齐下地帮他说话,结果是文学基金会授予乔伊斯一笔七十五英镑的赠款,分九个月付清。这事对于他的意义不:仅在于钱,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他的作品获得了半官方的认可,也为将来得到更多的赞助打开了通道。乔伊斯有一种多少站稳了脚跟的感觉。这时他正在琢磨《尤利讴斯》中写布卢姆的那几章,需要比较轻松的笔调,他这种心情很有好处。的里雅斯特时期的生活是动荡不安的,加上他刚成家,又有了孩子,还有和斯坦尼斯劳斯之间的新旧纠葛,经济上又紧张,那种环境正适合于描写自己的青年时代,用代达勒斯来象征他的大胆飞翔。现在吸引他的景象,已不再具有那么强烈的叛逆意味。他脑子里想的不再是普罗米修斯、路济弗尔、浮士德之流的单身汉、逆子、才华横溢的失败者,而是尤利匿斯、但丁、莎士比亚这样一些有家有业的人,不论是航海在外,流落异乡,还是恋守家乡。苏黎世这个城市很适合写尤利西斯,市内原来的布尔乔亚气氛已由于难民和发战争财的人大量涌人而受到冲击,和尤利西斯本人在卡吕普索仙岛上的所在相比虽然比较喧闹,却也是同样安全的避风港。乔伊斯这时年近三十四岁,与但丁在路途中"一座幽暗的树林里开始创作《神曲》时差不多,也恰好是莎士比亚和他那些十四行诗中的那一位"神秘女性"纠缠不清的年纪。这些类比听起来似乎是随意夸张,但是实际上正是乔伊斯在谈话中、在通信中明确表示的,也是他后来在苏黎世的实际情况证实的。在瑞士,乔伊斯不久就吸引了一批朋友,起初是意大利人和奥地利人,然后又有一些希腊人。他在的里雅斯特教的学生奥斯卡施瓦茨曾经给他一封信,介绍他认识一位名叫奥托卡罗韦斯的青年。施瓦茨(Schwarz)的意思是"黑",而韦斯(Weiss)的意思是"白",姓黑的介绍一个姓白的,乔伊斯觉得很好玩,后来写:进了《尤利西斯》。奥托卡罗韦斯是从的里雅斯特来这里上苏黎世大学的,当时那是瑞士拔尖的大学,他学政治经济学。这是一位高大、英俊、热心肠的青年,谈音乐很内行,对文学也颇有知识。他有一个哥哥名叫爱多阿多韦斯博士,是弗洛伊德最早的弟子之一,也是意大利的第一位心理分析家;奥托卡罗韦斯从他这位哥哥和c.G.荣格博士(他也认识他)学到了不少心理分析的知识。乔伊斯是看不起这门学问的,但是也发现它有用。韦斯和乔伊斯两人的住处相当近,开始一起看歌剧,听音乐会,韦斯能给乔伊斯弄到音乐厅的学生票。在家里,乔伊斯的优美悦耳的歌喉很使韦斯感到了不起,但是他的伴奏却叫他受不了,起先用的是一把吉他,后来用一架老的立式钢琴,大大走调的。乔伊斯最欣赏的歌剧作曲家是威尔地,他能如醉如痴地反反复复唱他的一句歌词,例如《迷路的女人》中的"Addio!Del passato beisogni ridenti."有时他要乔治先用他的清脆童音唱一遍,然后他自己接过去,情深意长地重唱最后一个词"ri-i-ide-e-enti"(欢笑的)。他还用一种略带嘲笑的神情吟诵圣母连祷文,就是《写照》中斯蒂汾代达勒斯喜爱的"Rosa mystica,ora pro nobis;Turris Davidica,org pro nobis;Turris eburnea,orapro nobis..."要不然,他也许唱马斯内的《维特》里他喜爱的歌曲"Pourquoime r6vei11er, souff16 du printemps."他还曾不止一次地对韦斯说:"你知道,这歌词是从莪相取来的。"仿佛有意要提高它的身价似的。他们两人的谈话常常转向政治学和文学。韦斯向乔伊斯介绍孟德斯鸠的理论,说政治制度必然是当地情况的产物。乔伊斯对于这一类理论,毫无例外地统统采取怀疑态度,不过其中也有一些在《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后事》中出现。韦斯企图使乔伊斯对戈特夫里德凯勒的作品发生兴趣,说他读过之后一定会改善他认为苏黎世人缺乏感情的印象。乔伊斯没有反应,可能是因为他嫌凯勒缺乏创新。可是有一位评论家将凯勒的《绿衣亨利》和《艺术家青年时期写照》作对比,引起了他更多的注意,后来他还把凯勒的几首诗译成了英文。不过当前他对德文的文学作品就是没有兴趣,甚至嘲笑歌德是一个"乏味的官僚"。韦斯和乔伊斯谈的多了,总算说服了他一起去做一些远足,有时去爬威特立山和苏黎世山,有时沿着湖边走到库斯纳特。乔伊斯是一个四肢不勤的人,曾经说过每一间房间都得有一张床才行。有一次他们从威特立山下来的时候,遇上两个少年正在费力推一辆很重的车子,韦斯去帮忙,乔伊斯不愿显得落后,就说:"我也来帮你们。"他把他的那根细细的手杖放在车上,摆出一副出大力帮大忙的姿态:他们旁边走了起来。有时候他们在步行过程中遇见雷阵雨,乔伊斯的恐慌简直像是演滑稽戏一样。有一位朋友问他:"打雷大概影响你的神经系统吧,乔伊斯先生,是不是?"他回答说:"不是。我是害怕。"韦斯想要宽慰他和分散他的注意力,给他讲了一些有关雷雨的有趣故事,可是乔伊斯并不觉得有趣:雷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他很严肃:屹告诫他的朋友们:每一所房屋都必须有预防雷电的设备。这个题目他谈起来可是振振有词的。他和韦斯的同学们很谈得来,他的举止言谈和他们一样年轻,笑得比谁都开心,比谁都更有感染力。有一次他到韦斯的房间来喝茶,韦斯介绍他认识了两个同学。当时谈话很起劲,用的是法语,乔伊斯说了一个关于修养很高的佩奇大主教的故事。当时他是教皇派驻比利时的大使,后来才成为利奥十三世教皇。有两个驻布鲁塞:水的外交官想为难他,拿给他看一个乌木的鼻烟壶,壶上镶嵌着一个象牙的裸体女人像,两人之一说:"阁下,您是爱好艺术品的,您欣赏一下这一件吧!"大主教看了一看,不动声色地交回给他说:"不错,很美。没有问题,是夫人吧?"韦斯和他的同学们也纷纷讲起巧妙机智的故事来。乔伊斯喜欢的是那种能表现困难情况下镇定自若的场面,他笔下的斯蒂汾代达勒斯就是有这种能耐,尤其是在《尤利西斯》内。他讲的第二个趣闻,是关于比利时的利奥波德二世。谁都知道,利奥波德的情妇是著名舞蹈家克蕾奥德梅罗德,所以人们都把他叫做克蕾:奥波德。有一天,布鲁塞尔的大主教来规劝国王这项私情,国王听他说完,然后对他说:"大主教阁下,人们也对我说过您这样的事,然而我就是不信。"乔伊斯讲的另一件事,是充分表现威尔士亲王的威严的。爱德华的朋友们都知:道,虽然他不需要特殊的礼节,可不能忘了他的亲王地位。可是有一次在卡尔斯巴德喝酒,有一个青年喝得高兴,忘其所以,对他大喊大叫地说:"爱迪,给我拉一下铃子,好吗?"亲王拉了铃子,等旅馆经理应声来到,恭恭敬敬地对他弯腰听吩咐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说:"给这位先生叫车。"茶会结束的时候,乔伊斯显然很满意,站起来走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对韦斯说:"感谢您的好客和好茶。"现在乔伊斯能放心投入《尤利西斯》的创作了,便常常和朋友们讨论一些和这部书有关的问题。其中之一是犹太人和爱尔兰人的共性,这是他坚信不疑的。他宣称这两个民族同样都容易冲动,爱幻想,喜欢联想,缺乏理智的约束。毗也许是受了阿诺德《犹太精神与希腊精神》的影响,认为人有两种基本不同的思维方法,一种是希腊式的,一种是犹太式的,而希腊式的是合逻辑、有理性的方法。有一天他和韦斯散步时遇到一个希腊人,三个人一起谈了好半天。过后乔伊斯评论道:"真奇怪,你说话像希腊人,他说话倒像犹太人。"也许这时他已经构思《尤利西斯》中布卢姆和斯蒂汾在妓院相遇的情节了。乔伊斯在那个场景中写道:"两极相遇。犹太希腊人遇见了希腊犹太人。"从这时起,布卢姆变得非常富于理智,自我克制力很强,而斯蒂汾则易于冲动。乔伊斯认为自己和这两种人都有相似之处。他有一本关于犹太人的小书,作者叫菲什伯格,书中插图上有留辫子的中国犹太人,有模样像蒙古族的蒙古犹太人等等。"对这种有关人种的新奇事,乔伊斯特别感兴趣。他对当时已经在欧洲的犹太人中间传播的犹太复国主义所知甚微,但是有一天韦斯谈到建立犹太人国家的可能性,乔伊斯就挖苦说:"主意是不错,但是,相信我吧,要是有一艘军舰,舰长名字叫卡那儿积特尔,助手叫阿伏特带伏特海军上校,可是地中海自古以来最好玩的场面了。"通过韦斯,乔伊斯认识了粮商鲁道夫戈德施米特。戈德施米特又把他介绍给自己交往的朋友们。这些都是有产有业的人,都欣然表示愿意跟乔伊斯学英语,其中有一部分人并不真是要学语言,而是希望用这种不扎眼的方式给他资助。(其实扎眼的资助他也绝不拒绝。)他在1915年11月签名送给戈德施米特的一本《都柏林人》上,题词"感谢","这不是无缘无故的。那些支持他的学生们,往往出了学费不上学。克劳德w.赛克斯后来说,乔伊斯有时候开玩笑,看到学生缴了学费坚持要上课,他还装出咄咄称怪的样子来。师生关系常常转为友谊,例如他和维克托萨克斯、艾德蒙布劳契巴、乔治斯博拉赫都是如此。乔伊斯教这三人的英语都教得很野。有一次他教萨克斯的时候,建议这一课就写五行打油诗。萨克斯按照格式写几首给他看了之后,他自己也写了两首:有一个小伙子最风流名叫萨克斯他真好逑春风吹得他笑嘻嘻花丛底下去找稀奇果然有女的一一可也有男的在下头。另一首是取笑奥匈双重帝国的:有一个皇帝最发愁因为他穿的是双重马裤头只要那裤子里有点发痒这皇帝就无法再去逞强只恨那痒处总是挠不够。17他和这几个人后来一直,屎持友谊。22十五年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被占领,乔伊斯一家要回苏黎世,是布劳契巴给他提供的一半担保。乔伊斯的另外两个!学生是布利兹纳考夫姊妹,奥尔加和维拉。她们是他从的里雅斯特来苏黎世之后不久就来的。她们的父亲叫马尔可布利兹纳考夫,原是保加利亚驻的里雅斯特的领事,所以不能在奥地利区域内继续住下去。他的妻子和施米茨太太是姐妹,因此乔伊斯曾经多次见到这一家的人。他记得这位领事的一件经历,曾当作特别有趣的故事讲给韦斯听:马尔可带着他的十岁的儿子鲍里斯到的里雅斯特附近的一处乡村,用啤酒把孩子灌得半死不活,然后才带他回家。他家里人都认为不像话,他却洋洋得意地说,这是实物教育,这样一来他儿子永远不会成酒徒了。他的岳母维尼齐阿尼太太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用了许多的里雅斯特市里特有的尖刻话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在《尤利西斯》中,这件事算在布卢姆的账上了:"有一次他领着他把都柏林的酒店都绕了个遍,嗨,圣父在上,直到他醉成一只水煮猫头鹰才把他带回家,他说是用这办法让他明白喝酒的害处。好老天呀,三个女人差不点儿把他活活烤了......"布利兹纳考夫家的两姊妹都是年轻漂亮的小姐,觉得她们这位新教师很有意思。他的样子总是四肢无力、松松垮垮的,握手使人感到好像没有骨头似的。他来上课,通常都是穿戴整齐的,虽然衣着未必讲究。他从来不穿整套的套服,老是上身和裤子不同。每当他身体不适的时候,娜拉想要他洗涮刮脸总办不到,于是有一天在维拉布利兹纳考夫来看望他们的时候,娜拉请她和乔伊斯提一提,希望这位漂亮的小姐说话管一点用。小姐照办了,乔伊斯用幽默的口气答应她:明天马上就洗涮刮脸。后来她感到果然有一些进步。"乔伊斯在教布利兹纳考夫姊妹俩的时候,谈了英国文学和意大利文学,然后谈到了政治,尤其是爱尔兰政治。他对她们说,爱尔兰吃自己的子女。有时候他带来《尤利西斯》的原稿,给她们朗诵几页,但是他会跳过一些句子和整段的文字不念,理由是这些部分不是为姑娘们写的。可以说,这部著作长期遭受审查的历史,是乔伊斯自已开的头。他有时候用《尤利西斯》来说明,即使是英语这种最好的语言,也是不够用的。她们问他:"难道英语词汇还不够多,足够你用的吗?""多是够多的,"他说,"可惜不对路。"他不能不造新词。"举例说吧,战场这个词,指的是打仗的地方。仗打完了,场地上都是血,这时候就不是战场,而是血场了。"这个想法是《芬尼根后事》的一种先兆,当时已经常常在他脑中出现。稍过一些时候,他又对另一友人说:"我希望有一种超乎一切语言之上的语言,一种所有语言都为它服务的语言。我用英语表达我的思想,就不能不受一种传统的束缚。""别人怀疑他使用英语是不是自由得过了火,可是乔伊斯还只知道英语限制了他的自由。乔伊斯教课的收人还是微薄,所以他仍继续找别的工作。他申请隆西城堡的教职,主任回信说已经聘定别人。1915年底,他找到了一份工作,雇他的是维也纳来的一位热心肠的大胡子教授,名叫西格蒙德费尔博根。费尔博根关心人类,来到中立的苏黎世,依靠美国人的资助出版他的《国际评论》。这刊物是用英、德两种文字出的,主要宗旨是证明交战双方互相揭发的暴行都是没有事实根据的。费尔博根雇乔伊斯是当翻译,但是在看到他的水平之后,也开始和他谈起天来。起初几分钟内他感到有些失望,这个身材瘦削、无精打采、性格内向的人,说活不多而用语尖刻,和他的长相一样。但是两人谈到了易生,乔伊斯认为易、生胜过莎士比亚,说得振振有词,费尔博根被他说服了。他给这个刊物工作了几个月,翻译无懈可击,只不过有时大意,漏掉个把句子甚至段落。可是刊物寿命不长:虽然德方允许它自由发行,英美当局却认为它为敌方宣传,不许刊物入境,所以出版不到一年,在1916年初就停刊了。乔伊斯的英国公民身份和他的工作有些矛盾,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他喜欢费尔博根,继续和他常常:来往,也和另一个编辑来往,那是诗人费利克斯伯。在瑞士,乔伊斯不参:与政治活动,也很少谈及战争。他的想法也许和叶芝相同:"我看在目前这样的时局/诗人最好是缄口不语。""他最喜欢讲的一个战争故事,纯粹是一出滑稽剧。一天晚上,奥托卡罗韦斯谈论弗洛伊德的一种理论,认为幽默是心智用以发泄某种被压抑情感的捷:径,乔伊斯听后兴致勃勃地反驳说:"嘿,我这个故事就不是这么回事。"接着他讲了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关于巴克利与俄国将军的故事。这个故事后来在《尤利西斯》中提到,在《芬尼根后事》中又作为一条时隐时现的线索出现。他说,巴克利是克里米亚战争中的一名爱尔兰士兵,这士兵举枪瞄准了一个俄国将军,可是一看到将军身上那些金光闪闪的肩章和勋章,他却不忍心开枪了。过了一会,他想起自己的职责,又端起了枪,恰巧这时候俄国将军脱下裤子拉屎,巴克利眼见敌人处于那样一种可怜巴巴的境地,心又软了,又一次放下了枪。但是当他看见将军伸手拉来一块草皮准备结束行动时,巴克利对他的尊敬一扫而光,终于开了枪。韦斯听了之后说:"这个没有什么可笑嘛。"乔伊斯却认为这故事具有某种典型意义,后来还讲给别的一些朋友听。然而他无法做到与世界大战完全隔绝。1915年底,他的朋友韦斯被征召入伍,直到停战以后两人才得以重逢。另外还有两件事也冲击了他的中立态度,那是两位老朋友的死亡。1916年复活节,都柏林发生了暴动。被处死的领导人中有柏特里克皮尔斯。乔伊斯对这人并无好感,无论作为交往的人或是作为第一个教自己爱尔兰语的老师都是如此。但与此同时,曾在1901年与乔伊斯一起发表《下里巴人之日》的弗朗西斯希伊斯凯芬顿,也在四月份莫名其妙地死了。斯凯芬顿是不顾一切坚持和平主义的,在试图阻止都柏林穷人抢东西的时候被捕。一个英国军官未经审判就下令枪毙了他,这个军官后来被判犯有杀人罪但属于精神不正常。乔伊斯以怜悯的心情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他虽然认为暴动没有用,但也感到自己和生活脱节。他对爱尔兰的态度变得更为复杂了。当英国被追放弃在爱尔兰征兵的计划时,他对朋友们说:"爱尔兰万岁!"并预言将来有一天他会和乔治一起回到独立的爱尔兰,去佩戴爱尔兰的国花三叶草。可是在这一阵短暂的热情消退之后,有人问他是否不盼望爱尔兰成为独立的国家,他答道:"难道是盼望我宣布自己是它的头号敌人吗?"拍问他是否愿意为爱尔兰而死,他说:"我说,让爱尔兰为我而死吧。"他的感情很矛盾,既怨恨又怀念,因此《日内瓦日报》的范妮吉尔梅特女士请他写文章分析爱尔兰局势时,他拒绝了,还提出一个不很符合事实的理由:"我从来不写论文。"1916年9月,希伊家又遭到了一个惨重的损失,玛丽希伊的丈夫托马斯凯特尔参加英军,在法国作战阵亡。(凯特尔是志愿参军的,凭着一股理想主义的热情,认为爱尔兰在战争中帮助英国,英国将会报答,允许爱尔兰独立。)乔伊斯立即给凯特尔太太写了一封信。这信表示的同情是真诚的,可是笔调很客气,从他们有多年交情的角度看来有一点怪:瑞士苏黎世赛费尔大街54号右侧凯特尔太太:今晨读《泰晤士报》,惊悉我的同窗老友凯特尔中尉已经作战阵亡。我希望,如果我请求您接受我的真诚的哀悼,您不致认为这是外人在您悲痛时的打扰。我回忆七年前我返爱尔兰期间他对我亲切关怀的友好态度,内心非常感激。我是否也可以请您向您的姐妹们(我没有她们的地址)转达,对于她们连遭损失,我深表同情。你们一家人在这个艰难的时期遭受这么多的不幸,使我感同身受。凯特尔太太,请相信我的真诚的友谊。詹姆斯乔伊斯谨上。1916年9月25日这期间,乔伊斯的业务通信始终不渝地追着三个问题不放。首先是努力促销《都柏林人》。1914年理查兹售书499册,距离乔伊斯可以开始获得版税的基数还差一册。乔伊斯满心希望靠这本书提高收入,敦促平克去索取销售情况报表。可是报表要来却令人大失所望。1915年上半年只售出26册,下半年的数目更少,再下一年的头六个月只售出7册。乔伊斯暂时还只能满足于声望有所提高而已。他的第二个目标,是争取《艺术家青年时期写照》连载完毕之后随即全:传出版。《唯我主义者》杂志在1915年9月号上登载了连载的最后一部分,但是那时已经有了即将出现麻烦的迹象。乔伊斯在七月份收到由于战时邮递困难而晚到的1915年1月号,发现印刷粗心大意,漏掉了整句整句的文字,十分恼火。然而韦弗小姐纠正了他的想法:漏印的原因并不是粗心大意,而是谨小慎微。印八月号时,印刷厂老板又要如法炮制加以删节,韦弗小姐便另找了一个印刷商。乔伊斯对她这一功劳和其他种种帮助非常感激,在8月28日给她的信中写道:"这是我这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了,您关心我的创作,不辞辛劳地保护我的文字,我深为感激。我非常感谢您的刊物和您的工作人员,祝愿您的事业在度过目前的困难时期之后更加兴旺发达。""《写照》既然已经连载发表,按理说单行本的出版应该容易一些了,但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1915年5月18日,格兰特理查兹表示拒绝,理由是战时找不到能够理解这书的读者。乔伊斯请平克想办法,平克在七月间送交马丁塞克,并请他按原稿排印,不用《唯我主义者》所载略有删节的版本。塞克不接受,平克又送交达克沃思,达克沃思把稿子压了几个月。事情已经很明显,英国的出版商都不热心,乔伊斯建议平克在巴黎找出版商,数年后他出《尤利西斯》正是走的这条路。到了十一月仍无眉目,他又写信给阿瑟西蒙斯请他帮忙,但是西蒙斯这次也无能为力。这时韦弗小姐以其一贯的慷慨精神。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建议。她在1915年11月30日提出,如果找不到正式出版社的话,只要她能说服编辑委员会承担这样一个在《唯我主义者》是史无前例的任务,她愿意由她的刊物以书籍形式出版《写照》。这个建议对乔伊斯犹如雪中送炭。他在12月6日写信给她表示感谢,并不无愤懑地说:"我从两家出我书的出版社都从未获得分文稿费,不希望再花费九年工夫去等待同样的结果。我正在写一部《尤利西斯》,希望原先那一部能够出版了事,以免老是牵扯不清。为了出书而写信实在累人,我生性疏懒,不胜其烦。"(其实他为了这类事写信是不知疲倦的)然而后来他们还是决定先等一等达克沃忍的决定。如果他不接受,再试试T.沃纳劳里,因为维奥莱特亨特已经使他对这部小说产生了兴趣。还有约翰莱恩那里也由庞德作了相同的工作,也可以一试。这事到1915年底仍没有解决,但韦弗小姐在1916年1月14日寄给乔伊斯50英镑,作为两年来《唯我主义者》刊载"您的绝妙大作"的报酬。为了安排《流亡者》的出版和上演,乔伊斯同样费尽心机,结果也几乎是同样的徒劳无功。他来苏黎世的时候,就是带着已经完成的稿子的。1915年7月17日,他写信给平克说,他已经请人打好字,将分三批寄给他,每批一幕,怕邮寄丢失。31庞德在英国看到稿子,认为"令人激动",但是"感情深度远不如《写照》"。他并不认为宜于演出,但是在十月初"还是热心地写了一篇剧评给芝加哥的《戏剧》。刊物接受了剧评,发表在1916年2月号,但是数月后拒绝发表剧本本身。庞德也联系了一家美国剧院的经理塞西尔多里安,多里安看剧本后表示欣赏,但认为不宜演出。这以后庞德劝乔伊斯试找其他国家的剧院。乔伊斯写信给叶芝,提请阿比剧院考虑演出。叶芝虽然有意出力,但是暂时还是决定不排,后来又考虑一次,仍是决定拒绝:我不向爱尔兰剧院推荐你的剧本,因为这一类型的作品我叮从来就演不好。离民间戏剧距离太远,而我现在:连民间戏剧都演不很好。......我读你的剧本已有一段时间,印象已:不十分清楚--当时我认为是真诚而有意义的,但现在已不能为你提供任何建设性的具体意见。只有那样的意见才有意义,在我阅读的当时,我是肯定可以提的。我认为这剧本的质量远没有《艺术家写照》那么好。我读《写照》时感到十分激动,曾经向许多人推荐。我认为那是一部非常新颖、非常有力量的作品。据埃兹拉对我说,你手上还有一部同类性质的作品,我迫:不及待地等着看你那一部新著。1915年11月初,乔伊斯请威廉阿彻帮忙,当时阿彻正有事需要离开伦敦,只能等回来再读。后来他有一封信里谈到《写照》时说,他不很欣赏乔伊斯那一种的写实主义。在1915年的秋天,乔伊斯写了一封情绪低落的信给迈克尔希利,希利立即回信鼓励他并寄给他九英镑。乔伊斯:在11月2日写信道谢:(瑞士:)苏黎世8克劳斯大街19-3希利先生:前日接获惠函,今晨又收到您的汇单(九镑),我衷心感谢此款,非常及时,非常有用。娜拉已购得大量法兰绒及其他衣服,这是孩子们在这!里的气候中需要的,又购得一顶帽子,是挑了数百顶才挑出来的。我们现在装备已经相当齐全,足以抵御这里的寒冷。至于我自己,我外出将穿一件贝壳可可色的大衣,这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德国佬留下的,我以十一法郎购得。他的道德品行如何我一无所知,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的双臂异常短小。我设想既然我已向他原来的房东付出价款,大衣应该说是归属于我,、但是我仍不禁有R.G.诺尔斯先生常唱的那种心情:我不过为他晾晾风呀:这衣裳并不属于我呀。我已经经人介绍,认识我几天前信中提到的百万富翁。他说女儿身体不好,说他已听说我的剧本,要我给他地址,愿和我谈谈。我也结识了此地的俄罗斯俱乐部主任,他表示要将剧本译成俄语演出。此外我已致函日内瓦,探问是否有可能在那里用法语演出。我还见到本地的主要演员,通过他的介绍认识苏黎世市立剧院的院长,并已由另一位朋友介绍认识本地一位律师,他父亲是伯尔尼市立剧院的院长。您不难想象,我这样的奔波已经把可怜的鞋子磨破,但我希望这一切总会有点结果,我如有消息一定立即奉告。我希望那一份《新时代》已到您手中。据说,现在芝加哥有一名叫《戏剧》的刊物已发表一篇长文介绍我和该剧本(顺便告知,剧名《流亡者》),但我尚未见到。感谢您问及我兄弟。他在上周曾寄来照片,现已留长须,模样似已故德文郡公爵。他说前曾在打网球时扭伤手腕,现已好转。您如从戈尔韦寄去明信片问好,肯定他会复您。他的地址是:下奥地利 拉勃斯附近大城堡(被拘留英国侨民)斯坦尼斯劳斯乔伊斯我的妹妹最近来信无恙,仍在布拉格。我相信她的丈夫已豁免兵役,使她大为放心(我想他也一样)。在您帮我核对有关咱们的好友邦巴多斯的引文后,我忘了是否已经道谢,如未道谢现在补谢。我将在校样上改正--只要能看到校样。我听到您这么忙,很感同情,然而正如您所说的,在这种时候能活着就是好事。上星期六我收到的里雅斯特来信。以我那一套住房而言,似乎情况并无变化,但是在目前看来,肯定:是这边生活较为愉快。今天是圣查斯丁殉教纪念日,他是的里雅斯特市的守护圣徒,我或许将找一地方吃一份廉价小布丁作为纪念,聊表我在他的城市居住多年的谢意。至于将来如何,现在无:去预测。如能在这期间了解到谁是文人的守护圣徒,我将提醒他我的存在;但是据我所知,上届任此职务的圣徒已因无法胜任而辞职,尚未有圣徒接任。最后,我竭诚感谢您的盛情,并感谢您对我的亲切鼓励。请您放心,我是全力以赴的,而且将继续全力以赴。娜拉、乔治、露西亚都向您热情致意,我也随同致意。再次向您致谢!詹姆斯。乔伊斯上"1915年过去了,事情毫无进展,1916年:才有一些起色。乔伊斯与平克、韦弗小姐、庞德之间经常通信,起初也还是经常失望,引得庞德写了一首打油诗:乔伊斯这个作家年纪轻,写出来文章精而又精,文章虽好没稿费,朋友们气忿抱不平。《写照》被达克沃思根据审稿意见退回,后来才知道审稿人是爱德华加尼特,出版社在平克追问退稿原因时寄来加尼特的报告:詹姆斯乔伊斯的《艺术家青年时期写照》需要从头到尾细读。稿中有许多沉闷处。这些段落,也许审稿人还觉得有意思,对一般读者来说是烦人的。以这书的现状而言,一般读者将会说它是一本写实、枯燥、乏味的书。在我们看来,写作水平是高的。构思"新奇",能引起兴味,引入注意,但是作者必须改写之后再让我们看。现在太烦、太散,不精练。丑恶现象和丑话太突出,有时候简直仿佛是故意要你受不了似的,并非行文需要。观点可以评为"趋于灰暗"。对生活的描绘是好的;对时代的特征表现明确;人物的典型和性格很鲜明,但过分"不落俗套"。在正常情况下,这对书是不利的。在目前情况下,虽然老一套的章法已不占主导地位,我们也认为这书只有整理成形、主题明确,才有可能。在目前投给我们的原稿中,前部有许多篇幅可以精简。作者除非能删繁去芜,注意匀称,否则是不会获得读者的。他的笔和他的思路有时似乎是完全失控。书的末尾部分完全散开,文字、思想全部破成碎片散落在地,犹如受潮失效的烟火。作者已显示自己有艺术,有力量,有创新,但是这部稿子需要投入时间和精力,使它成为更精致的作品,需要细致加工,使它成为能表现出一位艺术家应有的功力、思想和艺术想象力的艺术品。平克将这份报告寄给庞德,庞德回了一封气得语无伦次的信。"平克又把原稿交给了T.沃纳劳里,但劳里坚决拒绝不加删改地出版这本书。这时平克仍没有把稿子交给《唯我主义者》,而是再次送到了达克沃思处,因为乔纳森凯普劝达克沃思重新考虑。与此同时,乔伊斯收到了韦弗小姐预付的二十五英镑,因而叫平克把稿子交给韦弗小姐,无论她提什么条件都接受。达克沃思郎时交还了原稿,可是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暗礁。由于前不久劳伦斯的《彩虹》被起诉,印刷厂都吓坏了,到1916年3月25日为止,先后七个印刷厂都拒绝不加删改地印刷《写照》。这时庞德提出了一个绝招:"如果所有的印届旷都拒绝......我建议,在删节的地方留出大块空白,被删的文字可以打字复制(不用复写纸,而是采用另一方法,打在好纸上),然后,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亲手粘上。读者可以买删节本也可以买足本,版权可以按印刷的版本登记。这就是说,那些被删文字是私人印刷的,而正式出版的是一个洁本。让那些审查员们见鬼去吧!"站乔伊斯同意这个好心而难于实现的计划,韦弗小姐还继续希望再努力一下,也许能找到一家印刷厂同意印全文。然而,就是没有一家同意。庞德的下一个计划,是设法在纽约出书。纽约的一个新的出版商,名字叫约翰马歇尔,曾经出过艾尔弗雷德克兰伯格的书,并且即将出版庞德的一本名叫《这代人》的书。庞德劝他出乔伊斯的书,有必要的话他本人可以负责费用,出版以后,韦弗小姐可以从美国运一部分书到英国销售。马歇尔开始反应热烈,"但是最终既没有出乔伊斯,也没有出庞德的书。1916年7月1日乔伊斯给韦弗小姐的信上说,《流亡者》和《写照》一样没有进展:"我听说,剧本(《流亡者》)有一点希望由伦敦的舞台协会演出。打字稿是在纽约--或是在芝加哥,还有一份意文稿在罗马或是在都灵。我在这里,在伯尔尼都联系了,他们嫌太大胆。我的稿件是散落在四面八方了,像小小牧羊女的绵羊一样,但愿它们最后能像她的绵羊一样安全回家。"最后,在7月19日,这位焦急的牧羊人终于获得了韦弗小姐的消息:书可以出了,不过不是由马歇尔出。B.w.许布希在韦弗小姐许诺接受750本在英国发行的鼓励下,同意在纽约出版。"这是个值得纪念的决定。合同于十月底签订。这时,乔伊斯从另一方面也获得了帮助。庞德知道叶芝领取英国荣誉年俸,所以问他是否可以给乔伊斯也弄一份。叶芝回答说,荣誉年俸需要国会授权,不过首相也有权自行颁发。庞德找到丘纳德夫人,"说服她把乔伊斯的作品借给阿斯奎斯首相的秘书爱德华-马什看。马什读后印象很好,写信向叶芝和乔治穆尔征求意见。叶芝不厌其烦地为乔伊斯的事情写信,而且每次都设法用不同的措辞赞扬乔伊斯。他在这一次的回信中说,乔伊斯的作品"有一种奇异的厚重的力度",并说乔伊斯"正是这样一个值得帮助的人"。乔治穆尔在回信中来了一个反爱尔兰的长篇大论,几乎把乔伊斯的事忘得一千二净:乔伊斯的书我只看过一本,即名为《都柏林人》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有几篇是琐细无味的,但是全都是一个聪明人的手笔,而且书中有一篇,全书最后也是最长的一篇,我读时认为是完美的小说!我当时还因为它不是我的作品而感到遗憾。我肯定你也会欣赏那一篇小说,但是它并不说明乔伊斯会继续写作,并且会终于写出一部杰作来。艺术才能,不论是音乐的、文学的或是绘画的才能,是一种脆弱飘忽的东西,一口气就能吹灭。我那本《都柏林人》已借给海涅曼,即将取回供你自行鉴定。关于他的长篇小说,我是一无所知。乔伊斯从都柏林走的时候留下的名声不佳,但数年后归来时已判若两人,我所听到的情况都不错。关于他的政治观点我一无所知。新芬党撒种时期他不在爱尔兰,我希望他连爱尔兰自治派也不是。民主原则对于爱尔兰是不适用的。人民已经开始怀念地主,憎恨臃肿的区委员会。爱尔兰人喜欢神甫,相信神甫有权宽恕他们的罪过,把天主变成一块饼。他们只有进了修道院才会感到幸福。爱尔兰人如能容忍自治,唯一的理由是他们能借此获得迫害别人的权力,那就是罗马天主教式的自由。过去从来如此,将来也永远如此。我是钦佩阿斯奎斯先生的,遗憾他怎么就不明白:调解是不可能的,一切调解的企图都不会成功。爱尔兰人喜欢循规蹈矩,如果阿斯奎斯先生能像教皇一样对待爱尔兰人,他将成为爱尔兰最得人心的人。乔治穆尔上附言:从文学角度而言,我肯定乔伊斯是值得帮助的。1916年8月,首相授权颁给乔伊斯荣誉俸金一百英镑。乔伊斯写信给叶芝和"奇迹创造者"庞德表示感谢。他在给叶芝的信中说:"我希望,从今以后我的事情终于可以顺利一点了。说实话,这么年复一年地盼望等待,实在是令人心烦。"他后来感到,这笔"皇家恩赐"虽无任何附加条件,却使他欠了英国的情,所以用自己的方式作报答。他还从别的来源获得,一些小额捐赠,如在六月和七月,有人通过庞德隐名寄给他二卜五英镑,还有作家协会补助他每周两英镑,共卜三周,这也是庞德起的作用。后来作家协会又把补助期延长了三个月。尽管乔伊斯在作品出版上还有其他波折,而且他在十月下旬遭遇了一次类似神经崩溃的痛苦,拍大概是抑郁症,但到了年底,他的顽强精神(庞德正是因此在封信里称他为"约伯老兄")终于得到了报偿。许布希向格兰特理奄兹买进印张,于一卜二月出版了美国版的《都柏林人》,"然后又在12月29日出版了《艺术家青年时期写照》,这是这本书的最早的版本。乔伊斯的困难并没有结束,也永远不会结束,这不仅是由于客观上的原因,也还有他本人性格上的因素。在未来的数年之内,他的困难:赶多是他自己造成的。第25章:1916-1918乔伊斯一家在苏黎世的漂泊速度,比古代的尤利西斯要快一些。他们在1915年6月到达之后,先在希望旅馆暂住。这有一点怀旧的意思,因为乔伊斯和娜拉1904年从都柏林私奔出来,就是住在这里。一两个星期之后,他们在赖恩哈特大街7号找到一套略有家具的二居室寓所。因为打算战后还要回的里雅斯特,那边还有家具,所以他们在苏黎世租的都是带家具的房子。下一个住处是克劳斯大街10号三楼的一套房间,1915年10月15日搬进去。1916年3层他们又搬了,这次是搬到赛费尔大街54号。他们在这里有一间厨房。一个起居室,两间卧室,其中之一非常小,房租每月约40瑞士法郎。这套房潮湿,他们不喜欢,但是也住到1917年初。现在乔伊斯能够自由支配时间了,他随心所欲地生活起来,起居毫无规律。晚上他在咖啡馆、饭馆,一坐就坐到半夜,早上迟迟不起。白天教少量的课,写《尤利西斯》。他为了争取《流亡者》获得演出机会而作的活动,以及晚上在觥筹之间的社交,使他在苏黎世很快就结交了许多人,和的里雅斯特的情况一样,他在的市几乎谁都认识。他爱去的聚会地点之一是白十字饭馆,沿赛费尔大街走去不远。有一个自称为外籍俱乐部的团体每周在这里聚会一次,乔伊斯和俱乐部的会员交往不错,尤其是保罗福卡斯。他想交一个希腊朋友谈谈他的作品,那人能满足他这个愿望。①还有一位开香烟店的波兰人,名叫车尔诺维奇,一位酒商保罗维德凯尔,以及一位合唱团歌手马奎斯。有时候,乔伊斯还能通过外籍俱乐部找到个把学生,其中之一名叫保罗拉奇艾罗。后来成了亲密的朋友。拉奇艾罗在一家银行工作,是一个朴实的人,他认为乔伊斯也很朴实。他们两人谈天用的是意大利语,有时候也说一点希腊语,因为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学到了一点希腊语的皮毛,拉奇艾罗在希腊住过几年,懂希腊语。乔伊斯对自己不懂古典希腊语深感遗憾,在他居留苏黎世的后期曾对弗兰克巴津(巴津也对自己不懂希腊语感到遗憾)说:"可惜,你想一想,那个世界不正是对我特别合适的世界吗?"可是,他对这种语言一知半解,对他来说倒也有一点好处,使他可以大胆猜想词语的根源,这是他和拉奇艾罗和福卡斯聊天的时候喜欢谈的话题。:大概也正在这个时期,他开始接触到维克托贝拉德在本世纪初开始形成的理论,即《奥德赛》有闪语的根源,其中所有的地名都是实际存在的地名,常可以在其中找到非常接近希腊字的古希伯来语。这理论正适合他自己将布卢姆比作尤利西斯的概念。外籍俱乐部的人后来对乔伊斯很熟悉了。有时候他和拉奇艾罗谈到他出书困难重重,不免情绪低落,拉奇艾罗就给他打气说:"鼓起勇气来!"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他是高高兴兴的,不论在自十字饭店还是在凉台咖啡馆,他都是极好的酒友。他那声震屋字的大笑,仰着脑袋张着大嘴,仍然是那么无拘无束。有时候他会纵声唱一曲"我上那纽约城哟,可忘不了回来找你哟"。如果没有女人在场,他会唱一首有些狠亵的法国歌:你知道不知道呀巴黎有一位老神甫一位老的,一位老的神甫的故事呀?他爱的是园艺种的是各种各样各种各样,各种各样奇花异草,奇花异草呀......1917年1月,乔伊斯向拉奇艾罗诉苦,.说他对于赛费尔大街54号的住室厌烦透了。太挤,太小。拉奇艾罗说:"好吧,你去住我爸爸原来住的地方。"他父亲刚从赛费尔大街73号搬走,那是三楼的一套大单:元。于是乔伊斯就搬了进去,不过租金上升到120法郎,是他原来房租的三倍。他们一家住临街的两个大房间,比过去减少了一些不舒服。可是这里有一个缺点。这两间是一个五居室单元的一部分,另外三间归另外一家住户,两家合用一个门。这住户是菲利普亚尔那赫,他是著名作曲家、钢琴家、乐队指挥费鲁乔布索尼的秘书和助理指挥。亚尔那赫的习惯是上午作曲,可是乔伊斯搬进来之后不久就让他吃了一惊。整个上午,他都听到一个人在离他仅有几英尺远的地方表演男高音,音调还不都是十分正确的。他处于这种不能不听的地位,意见不免趋于严厉,认为乔伊斯的歌喉"特别强有力,然而粗糙"(所有其他人都认为是悦耳而弱),并且对那种用未经调音的钢琴弹出来的伴奏感到厌恶。他对这位邻居的大声吵闹尽量忍受了一个时期,直到实在忍无可忍才去敲门,作了自我介绍。这位先生是不是可以考虑协商一下,确定一些可以唱歌的钟点?乔伊斯表现得极为讲理,还请亚尔那赫进去坐。5经过谈话,青年作曲家的印象大为改善,事后写了一个短柬给乔伊斯,6对会面的情况表示道歉,同时表示他已经看出来乔伊斯的才智值得钦佩。他希望今后可以成为朋友,他们也确实成了朋友,第二年搬开住房之后来往更多一些。亚尔那赫喜欢乔伊斯的俏皮的怀疑派态度,不过他也感到不很理解。在音乐方面,两人的趣味大不相同:乔伊斯在理论上是对现代音乐有兴趣的,但是他愿意讨论的作曲家是唐尼采蒂和贝利尼;而在亚尔那赫看来,那些是过了时的作曲家。乔伊斯去听了布索尼的音乐会,但是反反复复地拿他所谓的"合奏活动"开玩笑。7有一天,亚尔那赫把布索尼和乔伊斯都请到贝尔维尤广场的克隆嫩餐厅,但是这两人不怎么投机。乔伊斯还是他那老一套,说莎士比亚的戏写得不怎么样,倒是诗写得好。布索尼气愤地回答道:"你这是否定他的主要成就,肯定他的次要成就。"苏黎世的气候闷热潮湿,乔伊斯和娜拉都不喜欢,但他们还是觉得这个城市很有意思。到处是避难的人,其中有些是倒买货币的投机商,有些是政治流亡者,还有一些是艺术家。这里有一种在文学上进行实验创新的气氛,对乔伊斯创作《尤利西斯》大有裨益。1915年,在旧城区的伏尔泰咖啡馆里,特里斯坦查拉和汉斯阿普等人发起了超现实主义运动,战后这些人又和乔伊斯一样移居巴黎,有人曾误认为乔伊斯也属于这一派。政治方面也很热闹,列宁是奥德翁咖啡馆的常客,而乔伊斯也常去,据说有一次他们两人见了面。"罗森佐格号在三月份驶出苏黎世车站,列宁就是藏在列车上的一节封闭车厢里回莫斯科去的,后来人们才想起当时谁也没有注意这一列车。四月,乔伊斯第一次看到了祈求繁衍的典礼一一"六时鸣钟节"。这是苏黎世人庆祝冬季结束的仪式。从六时鸣钟节以后,教堂敲祈祷钟的时间就从七点改为六点了。这一天,各行各业的人争奇斗妍,身穿各种艳丽服装,各路浩浩荡荡的骑马队伍在城里游行两个小时。傍晚六时整,所有的马队都汇集到贝尔维尤广场,广场中间矗立着冬魔。这冬魔是个巨人,大约有六十英尺高,全身裹着白布,头戴一顶硕大的白色帽子,叼着一支白色烟斗,立在柴堆上,四肢都缠着爆竹。点火之后,冬魔就被炸得四分五裂,每个爆竹炸掉一个肢体。后来乔伊斯重访苏黎世,常把日程安排在能看到这个仪式的时候。《芬尼根后事》中也有一次祈求。繁衍的典礼,时间大概也是四月,洗衣妇女们也听到了宣告冬魔去世的丧钟。1917这一年的春天,一个深色头发的小个子年轻人来找乔伊斯,那时他自我介绍名叫朱尔斯马丁。马丁虽然其貌不扬,心里却很有些宏伟计划。他正在霍尔拜因大街筹建一个音乐厅,同时正在积极筹划进入电影制片业,已经发展到印就"纽约电影制片厂"字样的信笺信封的阶段。"乔伊斯早已有意染指电影业的利润,在都柏林办沃尔塔电影院却又一无所获,所以马丁的设想对他是正中下怀。马丁已经有了一部电影脚本,题目是不难预料的t《醇酒美女与豪歌》,只需乔伊斯稍加润色,他就可以安排演员了。乔伊斯看了看剧本,察觉到马丁没有直截了当说出来的意图,是要利用他做个招牌。逐渐,真实的算盘亮出来了。"我们要吸引一批阔太太,那种穿裘皮大衣的女人,"马丁兴奋地说,"教她们走路的姿势,然后收她们一笔上镜头费。"制片厂还要附设一个电影学校。然后,马丁又神秘地暗示说,其实就那一面而言,片子不一定真需要拍。他筹集资金的方法倒是比较直截了当的。他找到拉奇艾罗,问他怎样才能从银行借款:,拉奇艾罗告诉他说:"首先你必须建立信誉。""我不管什么信誉不信誉,"马丁答道,"我要的是一小笔现金。"拉奇艾罗问乔伊斯是否应该帮助马丁。乔伊斯对借贷是行家,马上回答道:"一分钱也别借给他。"马丁将计划推进一步,在报纸上登了招聘演员的广告。报名的人中有一个专业演员,名叫克劳德w.赛克斯。当时赛克斯以教英语为生,但非常希望重返舞台。马丁煞有介事地让他试镜头,然后祝贺他顺利通过了考试。赛克斯没有被他这一套镇住,向他追问影片的细节,马丁说还不能马上拍,因为脚本还没有完全写好,现在正由一位名叫乔伊斯的作家加以最后润色,这位作家很有才华,但是作风有些拖拉。马丁建议赛克斯去见乔伊斯,催他一下。赛克斯曾经多次看见乔伊斯在博物馆俱乐部里看英文报纸,也曾听说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去拜访乔伊斯,乔伊斯对他很友好,把剧本拿给他看。这是一个虚情假意的庸俗剧本,实在不可救药,两人意见一致,认为无法修改。他们两人倒交上了朋友。赛克斯的妻子艺名叫黛西雷斯,乔伊斯发现她写过一个剧本,剧中有一个女角名叫乔伊斯,14他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说明他们有缘。娜拉乔伊斯也特别高兴又有了可以用英语交谈的人。黛西雷斯是个小巧的女人,性格活泼爽朗而不损人。乔伊斯和赛克斯见面时,常常讨论乔伊斯著作所涉及的事情。他发现赛克斯曾有一段时间在班德曼帕尔默夫人的剧团演戏,就花了一整个下午问他,帕尔默夫人究竟有没有可能在1904年到都柏林演出过《李娅》。赛克斯参加那个剧团比1904年晚几年,对以前演出的剧目一无所知,可是乔伊斯已经打主意在《尤利西斯》中提到《李娅》和班德曼帕尔默夫人扮演的角色,所以还是穷追不放。他又向赛克斯说他那一套《奥德赛》的根源在闪语族而不在希腊语的理论。他说:他在阿斯空纳找到一个名叫巴特勒的人,那人也同意。5赛克斯自己也有一套关于根源的理论,不过不是《奥德赛》而是莎士比亚剧本的根源。他这套理论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他非常欣赏,书的作者是卡尔.布莱勃特劳,1908年出版。布莱勃特劳认为莎剧的真正作者不是"那个斯特拉特福小丑",而是拉特兰伯爵。赛克斯为了引起乔伊斯的兴趣,把布莱勃特劳的书借给他看,乔伊斯隔几天就还了,什么也没有说,可是通过赛克斯他倒认识了布莱勃特劳(布也在苏黎世),并在《尤利西斯》中提到他016乔伊斯找巧合,问布莱勃特劳的理论是不是在1904年6月以前形成的,那是他自己关于《哈姆雷特》的理论开始形成的时期。布莱勃特劳那时还没有,可是乔伊斯仍是决定将这理论形成的日期提前,以便将它写进小说去。他还要知道布莱勃特劳对道登有什么看法,并且对悉尼-李原来的姓名是赛门拉撒路感兴趣。"1917年欧战方酣,苏黎世偏偏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戏剧中心。所有的著名剧院都派来演出队,用堂吉诃德式的狂热争出风头。例如,马克斯赖恩哈特剧院来演出《仲夏夜之梦》、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毕希纳的《丹东之死》、斯特林堡的《死魂舞》和《鬼魂奏鸣曲》。在那个时期,一般人都认为斯特林堡和易卜生不相上下,乔伊斯:不以为然。他说:"华而不实,不耐久。"又说:"一片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没有内在的戏剧力量。"但是他仍把斯特林堡的几个剧都看了。他遇见阿尔萨斯作家勒内席克勒,席克勒请他翻译他的剧本《汉斯在蚊子洞里》,乔伊斯拒绝了。他对弗兰克魏德金德很感兴趣,观看了剧作家亲自在苏黎世主持演出的《弗朗采斯卡》和其他剧本。两位作家见了面,但并不亲切。乔伊斯对戏剧艺术的观点始终是简单化的,作为易卜生的学生,未免令人感到惊讶。"剧情如果显得单调,"他说,"就得有个女人上台。""不过有时候他也能发现对他有用的东西。例如有一天晚上在孔雀剧院看《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他就向克劳德赛克斯指出,剧中所有的希腊人物全都是喜剧的笑料,唯一的例外是尤利西斯,他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他的尊严。乔伊斯渴望把《流亡者》搬上舞台.但除了马丁以:外找不到人支持。马丁还自告奋勇,愿意扮演理查德,还愿意设法把哈罗德麦考密克太太请来演蓓莎。这位夫人住在鲍尔湖滨饭店,据说是苏黎世最阔的女人。她的丰满的体态,她的衣裙、裘皮服装和珠宝,所有这一切吸引马i厂注意力的东西,都使她成为蓓莎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乔伊斯颇为赞许,但是马丁没有办成。赛克斯夫妇愿意演戏而无戏可演,对于有戏而不能演出的乔伊斯当然深表同情。在无可奈何之中,他们只能经常一起上戏院看戏聊作安慰。乔伊斯的两个孩子对此大为恼火。乔治和露西亚在父母离家的时候常常情绪激烈,用意大利语在后面大声抗议:"好啦,我们又得像猪一样圈起来了!"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已经开始患眼疾,到1917年间变得严重起来了。搬进赛费尔大街73号的新居之后不久,他就开始了他后来自称为"国际眼中钉"的历史。那天他正在街上走着,突然眼睛一阵剧痛,疼得他约有二十分钟不能动弹。后来他费尽力气才"爬上一辆电车回了家"。这是青光眼和虹膜粘涟并发,这两种视网膜疾病如不治疗是会导致失明的。第一次发病持续到三月份,足有四个星期,直到佣月份他仍在接受医生的治疗。这次发病的时间比以前哪次都长,"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气候太糟糕"这使他感到十分沮丧。四月底青光眼又开始疼痛,医生建议动手术,但乔伊斯以不难理解的心情拒绝接受那种逐步切除虹膜的前景。乔伊斯和庞德商量,庞德请教了美国专家,然后向乔伊斯传达了专家们的建议。1917年6月,乔伊斯写信给韦弗小姐说:"已有好转,但仍在治疗,看书写字已不太困难,昨天已能不戴墨镜外出。我找过一位专家,他和我的医生意见一致,但同意推迟手术。他说我不可能下乡,因为青光眼很危险,而我的眼睛又脾气急躁--和它的主人一样--所以我绝对不能远离医生。在这种情况下,我写《尤利西斯》这部书不可能有多少进展,但我还是尽力而为。"27到了下个月,他又因扁桃腺而病倒,医生劝他到气候较为温和的瑞士意语区去过冬。乔伊斯在连续患病期间,获得了来自国外的赞赏和资助,这使他很受鼓舞。在眼病期间的一天,他正坐在一间挡住光线的屋子里和诗人费利克斯伯兰说话,邮递员拉门铃送进来一封挂号信,乔伊斯请伯兰读给他听。"信是一家律师事务所写来的,内容如下:1917年2月22日敬启者:本事务所受命代表一位赞赏您的作品而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特此通知您,本事务所将分别在五月、八月、十一月与明年二月的一日各寄上五十英镑支票一张,共计贰佰英镑,请您收下,并请勿探问赠款来源。此函地址系由委托人取自1917年《名人录》,谅能送达无误。斯莱克门罗索事务所谨启乔伊斯当然极想知道这位资助人的身份,可是无从猜起。他给事务所寄去他的著作,写了一封感谢信。对方回信又说战争期间将一直继续这一安排,直到他能重新安顿下来为止。还有一个好消息来自约翰奎因。此人是纽约的一位律师,经常赞助艺术事业,由于埃兹拉庞德的作用,他的赞助也转向了乔伊斯的创作。1917年3月奎因收到《流亡者》手稿后寄给乔伊斯一笔钱,护还写了一篇赞扬《写照》的评论,刊登在1917年5月份的《名利场》杂志上。庞德来信说,叶芝认为这本书"非常伟大",格雷戈里夫人称它为"自传的典范",艾略特也对这部作品表示"赞许"。与此同时,哈丽雅特韦弗从纽约的B.w.许布希出版社买进《写照》的印张,于1917年2月12日出版了750册的英国版《写照》。她请H.G.威尔斯写书评,他起初说没有时间,但是在丽贝卡韦斯特的怂恿下改了主意,写了一篇评价很高的书评,发表在2月24日的《民族》杂志。他认为斯蒂汾代达勒斯很真实,但不是现代人物,而是一个可悲的典型,反映了"一大批爱尔兰人的局限性"。他宣称即使是斯特恩来动笔,也不见得能把那个圣诞节晚餐的场面写得更精彩。他夸奖"这部难能可贵的小说"所表现的"精湛不磨的真实性"。他只提出一些次要的缺点,他说乔伊斯和斯威夫特一样,有一种"忘不了大小便的情结"。后来乔伊斯对弗兰克巴津提出了他的反驳:"怪事,到哪里都忘不了造厕所的人,不正是威尔斯的老乡们吗?"掣后来他在《尤利西斯》中又重提这个指责。(但是私下里他却对一个朋友说:"威尔斯说得真不错!")"几天之后,阿瑟克拉顿一布罗克也应韦弗小姐的要求写了一篇不署名的书评,登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说这书表现了"狂野的青年时期,和哈姆雷特一样,充满了狂野的音乐"。"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乔伊斯没有选择更有分量的题材。乔伊斯理解他的意思是:应该写拥有明显的重要地位的人。对此,乔伊斯的评论是:"他所表达的,是英国人偏爱富贵华丽的心情。甚至是最优秀的英国人,似乎也喜欢文学作品里有个贵族。州朵拉马斯登在1917年3月号的《唯我主义者》上发表的书评中,根据韦弗小姐提供的资料写了出版这部小说的种种波折。这750册书在夏初售完。乔伊斯对人们的热烈反映很是感动,不禁用他这一时期爱用的五行打油诗体,给埃兹拉庞德写了这样一首拿自己的作品打趣的诗:从前有个斯蒂汾游手好闲青年时期古里古怪没有正弦。他闻到地狱里熏人的恶臭反倒是认为日子有个奔头这样的人物哪能叫蛮子看得上眼?尽管现在他的售书情况可以乐观,又有了至今还不知姓名的新资助者,他还是感到经济情况可悲。庞德问他是否愿意为刊物写稿,他说愿意做简单的翻译和书评。可是他提醒庞德,他可不是一个靠得住的评论家,并且举了一个实例:最近有人给他一部小说《约瑟夫万斯》,有上下卷,他读了几天才发现自己开始看的是下卷。"他继续为《流亡者》写信联系,事情还是很伤脑筋。按照《都柏林人》出版合同中的条款,平克必须把《流亡者》的稿子交给格兰特理查兹,由他考虑是否愿意出版,而理查兹考虑起来没完没了。理查兹考虑了五个月以后。在七月中同意出版,并于8月31日签订合同。36平克责怪乔伊斯在1914年签订《都柏林人》合同时不该把自己未来的作品也双手交给理查兹,对此乔伊斯不免有些牢骚,于1917年7月8日回信说:您几次写信说我和理查兹签订的合同是"灾难性的"、"可怕的",问我为什么签订这样的合同。我签订这瓜合同是在1914年,当时我为了出版1905年写成的书,已经奋斗了九年。您可以在1914年1月14日的《唯我主义者》上看到庞德先生写的有关情况。我的纽约出版人最近也出了一本谈这件事的小册子。我为这本书所花的诉讼费、火车费和邮费大约有三千法郎。它还耗费了我九年的生命。我为了出版这本书,曾与七位律师、一百二十家报社,还有好几位文人联系,可是除了埃兹拉庞德先生以外,谁也不愿意给我支援。流产的英国第一版(1906年)是拆毁的。第二版(都柏林1910年)几乎是当着我的面全部烧毁的。第三版(伦敦1914年)才是按照我写的原样出来的书,我经过九年奋斗才迫使出版商出版的。也许他的合同条件确实不公平,不过对于这方面我完全不懂,也不在乎--只要他能在印刷厂的帮助下完成他对我承担的任务就行。在上述事件的过程中,《都柏林人》曾遭到四十家出版商的拒绝。而我的长篇小说《艺术家青年时期写照》,您找过的每一家出版商都拒绝了,而且在《唯我主义者》杂志社决定出版之后,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约二十家印刷厂都拒绝印刷。我想您一定知道这本书最后是在美国印刷的,1916年12月在纽约出版,1917年2月在伦敦出版。《唯我主义者》计划在九月份出第二版。由于最近有些新规定,看来不能从纽约购进印张,韦弗小姐已找到一家印刷厂,他们现在愿意在报刊评论此书后承印。至少她信中是这样告诉我的。舞台协会考虑《流亡者》花费的时间更长。平克于1916年1月27日将剧本送交协会,他们到7月11日才退稿,然后到1917年4月1日又要看,可是直到7月2日乔伊斯要平克索回稿件为止,他们还没有作出决定。38在协会会员中,斯特奇穆尔是积极支持乔伊斯的,但是按照一个会员的说法反对派也同样有决心抗拒"污秽与疾病"。叶芝无能为力,乔伊斯又请威廉阿彻帮助,但是阿彻似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乔伊斯继续为这剧本张罗,1917年11月穆尔又重新接过去加以考虑,但是这些努力还要再过一些时候才有一点成效。从乔伊斯的部分书信看来,仿佛他的心思全是用在他过去的作品上似的。其实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新作上的。"说到《尤利西斯》,我整日部分的夜晚都在写作,思考,写作,思考。五六年都是如此,现在也仍是如此。但是各种成分需要达到一定温度才能融合成为一体07739他的写作方法是先写下一系列词语,然后,等这一章写得有点眉目,再用不同颜色的铅笔把这些词语一个一个划去,借以标明它们的不同去处。令人惊讶的是,列而不用的词语很少,但不论是谁去看那些笔记,都没有办法推测那些片断将会是怎样拼接的。到1917年6月5日为止,他已经写完第五章《吃落拓花的人》和第六章《哈得斯》,"开始整理为《埃俄罗斯》那一章作的笔记"。柏写这本书尽管十分艰辛,但是也给他带来了愉悦。1917年7月24日他给埃兹拉庞德写了几句诗,道出了这种心情:如今与我同餐共酌是我那位肥胖的珀涅罗珀还有我的尤利西斯他已在都柏林投生转世成了爱尔兰籍的犹太佬。我和他们整日海聊不管它报刊上有什么新闻也不关心当初的希腊人究竟为什么穷追那海伦直打到特洛伊那多风的古城。他也曾以这种心情对跟他学英文的乔治斯博拉奇谈起这本书。博拉奇在1917年8月1 日的日记中记载了前一天晚上乔伊斯在孔雀咖啡馆和他谈话的内容:詹乔认为:"最美妙、最包罗万象的故事是《奥德赛》。它比《哈姆雷特》、《堂吉诃德》、但丁、《浮士德》都更伟大,更富有人性。我觉得老浮士德重返童年的故事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丁又很容易使人疲劳,就像盯住太阳看一样。最美、最富有人性的东西是在《奥德舞》中。我是十二岁的时候在学校里学到特洛伊战争的,记住的可只有奥德赛的故事。我愿意坦白: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喜欢的,是尤利西斯那些起自然的神奇事迹。我写《都柏林人》的时候,起初曾经想用《尤利西斯在都柏林》作为书名,但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在罗马把《写照》写到差不多一半时,我意识到下一部作品应该写奥德赛了,这才开始了《尤利西斯》的写作。"为什么我总是忘不了这主题?现在我人生过半,发现在世界文学中,尤利西斯的故事是最富于人性的。尤利西斯不愿意出征特洛伊;他明白,这场战争在官面上说是为了传播希腊文化,其实不过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希腊商人要寻找新的市场。征兵官上门的时候,他正在犁地。他装疯。征兵的人就把他两岁的幼子往犁沟里放。注意这些主题有多妙:全希腊独一无二反对这场战争的人,父亲的心。在特洛伊城外,英雄们流血牺牲,攻城不下。他们要放弃围城,但尤利西斯反对。他想出了木马计。特洛伊战争之后,阿喀琉斯、墨涅拉俄斯或阿伽门农都没有人提了,只有一个人没有被遗忘,那就是尤利西斯。他的英雄业绩才刚刚开始。"接下去是漂泊的主题。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一~多么美妙的寓言。尤利西斯还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他要听,他必须听海妖的歌声,叫人把自己绑在桅杆上。这是艺术家主题:宁可牺牲生命,决不放弃自己的爱好。还有波吕斐摩斯的巧妙的幽默。无人就是我的名字。在那克索斯岛上,五十岁的老汉,也许已经秃顶了,遇上了年方十七的姑娘瑙西卡,多美的主题!还有归来那一段,人情味多浓!别忘了在阴间会见埃阿斯时表现出的大度,以及其他许多精彩处。这样的主题,我几乎不敢去碰它,太惊心动魄了。"按照乔伊斯的弟弟斯坦尼斯劳斯的观察,乔伊斯在表达自己所思索的问题时,说话通常都是"断断续续、仔细斟酌"的,上面这些感叹虽然并没:育那样的口气,但是博拉赫所记的内容显然是真实的。乔伊斯把尤利西斯描绘成一个和平主义者、父亲、漂泊者、音乐家、艺术家,是把这位英雄的一生紧紧地和自己联系起来了,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事。就在1917年8月间,乔伊斯决定遵照医生的建议到洛迦诺去过冬。这既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娜拉,因为她也觉得苏黎世的气候很不利健康。娜拉带着孩子们先走了,乔伊斯打电报问她感觉好不好,她愉快地回答:"好极了"。他寄给她一本扎赫尔一马佐赫的书,他们两人都觉得这人的书滑稽好玩。可是就在她不在家时,乔伊斯的眼病突然又发作了。8月18日晚(他后来坚持说,就是在弗朗兹约瑟夫的生日),他正在邦豪夫大街上走着,青光眼突然发作,来势非常凶猛,痛得他有二十分钟几乎不省人事。给他看病的眼科专家厄恩斯特西德莱教授确定,除了做手术别无选择。六天后他在奥根医院给乔伊斯的右眼做了虹膜切除手术。手术做得很成功,但是乔伊斯却因受惊而导致虚脱,三天不许探视,甚至从洛迦诺赶回来看他的娜拉都不能见。"这次手术留下了一个常见的后果:眼内分泌物流入手术切口,造成了永久性的视力减退。乔伊斯终于实现了去洛迦诺的计划。B.W.许布希慷慨地预付版税54英镑,同时伦敦那位隐名资助人寄来八月份的50英镑。10月12日,保罗拉奇艾罗送乔伊斯一家到火车站,欣赏了一幕可笑的景象:火车已经开动,他们一家才急急忙忙奔跑着上车,这是乔伊斯家的惯例。"在洛迦诺的头几天,除了猫打架以外一切都很顺利。这里气候温和,比苏黎世舒服得多,乔伊斯甚至产生了定居洛迦诺的念头。然而这个城市不久就令人感到乏味了。乔伊斯原先以为只要有地方写作,自己在哪里都能住下来,他对赛克斯就说过这样的话,没有想到自己实际上不是那么甘于寂寞的人,而洛迦诺实在是一潭死水。初到洛迦诺时他住在玫瑰别墅公寓,十一月中旬搬到达海姆公寓。在这里,他的生活丰富了一些,认识了一位名叫格特鲁德肯普弗的年轻女医生。这位姑娘二十六岁,个子高高的(差不多五英尺八英寸),面目秀丽,举止安静,楚楚动人。他父亲是东普鲁士的一位律师。三年前她以晚期肺结核病被送到瑞士疗养,但经过一种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气胸疗法,她的病情居然渐渐好转,到乔伊斯认识她时差不多已经痊愈。有一天晚上,她从住地奥塞里纳乘缆车下山,到乔伊斯住的公寓来看朋友,经人介绍认识了这个形容消瘦、文质彬彬、通晓多种语言的爱尔兰人。后来乔伊斯提出要送她回家,但她的朋友悄悄地对她说,乔伊斯的太太爱吃醋,会生气的。然而,不久以后,乔伊斯终于设法在赌场附近的温泉旅馆前面和她会了面。他们谈了一些时候,她回住所时乔伊斯陪她走了一段。当她伸手告别时,乔伊斯双手捧住她的手没有马上放开,抚摸着她的手说他多么喜欢这样的纤纤玉手(而她自己却认为只是瘦弱而已)。乔伊斯把《写照》和《室内乐》借给她看,她很佩服。乔伊斯原以为她既是个医生,一定知识丰富,其实不然,她是德国第一批学医的女大学生,很受娇宠,后来病倒了,所以毫无经验,对乔伊斯不久后所作的调情的表示反应冷淡。她感兴趣的是他的思想,而他对她的思想却毫无兴趣。乔伊斯见她不那么顺从,就请她和自己通信,信寄到苏黎世邮局待取(和布卢姆一样)。肯普弗医生这次犹疑了一下,但仍拒绝了,她对秘密通信有反感。然而,这个奇特的人对她还是有吸引力的,所以她还是有兴趣拆开看他写来的两封信。乔伊斯在信中说爱她,希望她也有同样的感情。他说他希望直截了当,请她决定是否愿意建立亲密关系。为了激发她的情绪,他用工整的字迹描述了自己在性方面的第一次体验。那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和家里的保姆一起在树林旁边的田野里走着,突然保姆说了声"对不起",叫他背过脸去。他转过脸以后,听到水溅到地上的声音。(这里乔伊斯写的是piss[撒尿],那位年轻医生不熟悉这个英文字。)这声音激起了他的性欲:"我乱抖起来。"他信上说。(《芬尼根后事》中的主人公也被控有此不端行动。)她对这句话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在一封信中还坦白说,他觉得和女人睡觉时生怕被人发现的那种心情特别富于刺激性。然而格特鲁德肯普弗并不觉得乔伊斯描述的那些经历有什么吸引力。她怕被人看见,就把信撕了,也没有回信。后来他们没有再见面。直到一年以后她到苏黎世去看望朋友,在一个公共场所看见一个面带愁容的消瘦男人,走近去看是不是乔伊斯,他突然转过身来,认出了她,非常高兴。他请她上咖啡馆,她不能去。那么回头到旅馆里来谈谈好吗?她料到会有麻烦,所以也拒绝了。乔伊斯露出痛苦的表情,和她握握手就告别了。45他心中留下的,只有这样一个记忆,曾有一个女人使他动情,她的名字叫格特鲁德。就是这一点回忆,使他在《瑙西卡》一章中给那个使布卢姆神魂颠倒的苍白少女起了"格蒂"这个名字。在《贾科莫乔伊斯》中他写道,"写吧,该死的,写吧!除此以外你还能干什么?"乔伊斯住公寓的这个时期内,偶或也匆匆回一趟苏黎世,其中有一趟是为了救人。朱尔斯马丁有骗子的气质,却没有骗子的巧妙手段。他玩弄的某一次倒霉把戏,害得自己关进了洛桑的监狱。乔伊斯很帮忙,到了指定的时间就代他发信给家里,免得他家里人知道他的下落;马丁还很轻松地告诉乔伊斯,他正在收集极好的材料,准备利用自己的监狱经历写一出喜剧。在接近1917年底的时候,乔伊斯为马丁的事去了一趟苏黎世的荷兰领事馆,帮着解决了马丁从狱中获释转入医院的安排。不久以后,他收到阿姆斯特丹名叫德弗里斯的妇科医生写来的感谢信。信中透露了朱尔斯马丁实际上是他的儿子朱达,"是我家的败家子"。马丁送给乔伊斯一件礼物,是他在狱中制作的一只木匣子,样子像一本家用《圣经》,书脊上印着这样的字:"我的处女作--乔伊斯著。"马丁说:"将来你发了财,可以把钱藏在这个匣子里,谁看也会认为这是一本书。""在洛迦诺的头几个星期中,乔伊斯完成了《尤利西斯》第一部的三章。他把稿子一章一章地寄给克劳德赛克斯,因为赛克斯答应帮他打字,只要乔伊斯给他找一架打字机。乔伊斯让他去找鲁道夫戈德施米特。戈德施米特既是粮商,又是一个机构的官员,专门对住在瑞士的奥匈帝国臣民提供援助。赛克斯到他的办事处找他,他正闲着。戈德施米特听他说是乔伊斯派来的,对他很友好,马上把打字机借给了他。赫伯特戈尔曼的传记中发表了乔伊斯写的一首诗,是他从赛克斯那里了解到这段过程之后写的,采用悉尼琼斯的《日本歌伎》中《金鱼调情》的曲调,似乎对那位借打字机给赛克斯的人不大公平:有一个金匠在战缸里游聪明的小金匠都是那么样地游他热爱哈布斯堡王朝的每一根苗子包括每一个大公和那一大帮子。他也感到他们同样是爱他罗森鲍姆先生和罗森菲尔德先生以及每一个菲尔德只除了希拉赫特菲尔德人人都拼了老命攒积那些疯狂的数字为了拯救那卡尔皇帝也救了小金匠子。合唱:因为他说贴一贴一贴贴几张倒霉邮票发几封信儿耶稣呀上帝,这玩意儿总比蹲在战壕里当炮灰儿强一强一强得多。赛克斯大约在1917年11月20日收到第一章,12月I6日收到第二章,不久后即收到第三章。乔伊斯照例到了最后关头还要修改、添补。12月22日。他给赛克斯写信说:"请把戴汐先生抓住鼻子,好一会才放开,这句里的抓住改成用手指捏住,我总这样,:赶麻烦您了。原因是我把笔记记在零散纸片上,然后就忘在最让人想不到的地方了,夹在书里,压在摆设底下,塞在衣服口袋里,或写在广告反面"。48有时候发几张明信片,上面有五行打油诗,例如:有一个乔治家的乔治名叫大卫如今他每日训我们好几回今天他更是在大声吼叫小国的定量统统要减少管好上帝造的世界得靠我一定之规。乔伊斯喜欢说的一个笑话是娜拉写信难。十月间,他对赛克斯说:我的妻子每天早上都说我得给赛克斯太太写信了。她是当警要写的一一圣诞节前吧。"到了十二月,他又宣布道:"我的妻子正在调动力量,准备给赛克斯太太写一封信。""同月他用比较认真的口气说:"今天我太太收到了:布莱勃特劳太太的明信片,请你向赛克斯太太和布莱勃特劳太太转达她没有写信的歉意。她老是不大舒服,甚至有严重的神经障碍,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回苏黎世碰运气找一套住房好,还是只搬出这个公寓,设法在本地找一套住房。我们住在这里,对她不但没有好处,反而更糟。要不是你们那里的天气那么恶劣,我们也许真要回来,可是我的健康情况也不能不考虑。""这一年洛迦诺的冬天气候并不温和,乔伊斯的脾气越来越坏。他在信中提到一场大雪,还发生了地震。看来是地震使他下了决心。12月22日他给赛克斯的信中说:"前两天夜里地震了。过了新年我们就回苏黎世。""1918年1月初,乔伊斯带着全家回到了离别仅三个月的苏黎世。他们立即全家去看望赛克斯夫妇,娜拉说自己跟人谈天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高兴的。"吉姆在达海姆公寓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家里别的人都得了肺病。53她的所谓"肺病"和她丈夫说她的"神经障碍"全是夸大其辞。一家人租亨大学街38号的一套住房,乔伊斯又投入了《尤利西斯》的写作。头几章已经到了可以发表的地步。乔伊斯写信给韦弗小姐和庞德,和他们商量这书能不能也像《写照》那样先分期连载。韦弗小姐表示求之不得,愿意付五十英镑作为发表费。在十二月和一月间,乔伊斯把头三章寄给了庞德,他看后非常欣赏。12月18日,他看完第一章以后用一番半真半假的美国土语,用幽默的低沉口气赞扬乔伊斯说:"嘿,乔也斯先生,我咂摸您这位作家真他妈的不赖呢,我咂摸是这么回事。我咂摸您这部玩意儿就是真格儿的文学创造了。您信我的话没错,我瞅得准着哪。"当时庞德在美国的主要关系正由哈丽雅特.门罗主办的《诗歌》转为玛格丽特安德森和简希普办的《小评论》。这家刊物更倾向于创新,以发表散文为主。两位女主编对乔伊斯很感兴趣,但是介绍人庞德不让她们直接与他联系,后来她们埋怨庞德把乔伊斯当成了私有财产。"然而她们收到庞德在二月份寄来的前三章还是非常高兴。玛格丽特.安德森拿起第三章《普洛透斯》,刚读了几句:"可见现象的无可避免拍形态:这是最低限度,即使没有其他。通过眼睛进行的思维。我在这里辨认的,是一切事物的标志:海物、海藻、正在涨过来的潮水......"就惊呼道:"太美了!简直绝了!我们就是豁出命去也得发表它。""果然,她们在1918年3月号的《小评论》上就发表《尤利西斯》了,勇敢地驾着《小评论》驶向书报审查之礁,一度触礁沉没。约翰奎因看到第一章里的文字有些吃惊,庞德不得不在4月3日给他写信,为乔伊斯作一番强有力的辩护:"我不同意您对乔伊斯的第一章的看法。我认为,他母亲的死和大海那两段,如果不是放在那些令人作呕的污秽中间,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艺术效果。可以告诉您,前几天我收到第四章,我给删掉了大约二十行才寄往纽约,同时给乔伊斯写信说明了我为什么认为那几行太过火的理由。在我看来,他没有威尔斯那么令人反感。棚乔伊斯没有理会这场争论,只是自己下定决心,将来《尤利西斯》出版单行本的时候,决不允许再有这种专横的删改。他继续写下去,进展很快。已有几章在发表的情况,对他:是个激励,促使他及时写出后续部分。他很想听听人们对这部作品的反应,比如说,黛西.赛克斯喜不喜欢。他给娜拉读了一些片断,但是她觉得文字别扭,没有给他什么鼓励。二月下旬出现了一段愉快的插曲。他正在工作,苏黎世歌剧院的女高音夏洛特。索尔曼来访。索尔曼小姐是一年前乔伊斯家的邻居亚尔那赫搬走后搬来的。一天晚上,她也曾经在乔伊斯唱歌的时候来敲门自我介绍,不过她可不是像亚尔那赫那样嫌他声音大,而是喜欢听他的歌声。她对娜拉说:"他的嗓音非常动听有时候他们还一起唱。她曾表示愿帮助乔伊斯在歌剧院找:亡作,但他马上回答说:"不,我不想当专业演员,我试过,不喜欢。"这次她来时带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她说:"啊,乔伊斯先生,您有黑色套服吗?"他说:"没有,怎么啦?"她谨慎地回答道:"也许:过几天您会用得着。"乔伊斯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就说:"嗯,如果需要,我可以找人借一套。"过了一两天,在1918年2月27日,他收到苏黎世瑞士联邦银行总经理的信,请他去办一笔款项的事。乔伊斯借了一套在苏黎世会见银行界人士必不可少的黑色套服前往。总经理热情接待了他,对他说:"我们银行有一位客户对您的著作很感兴趣,知道您经济拮据,想给您一笔资助。现在我们行里在您名下已存有一:万二千法郎。自3月1日起,您将每月收到一千法郎。"乔伊斯听了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加上原有的隐名资助,现在他的收人达到每月一千五百法郎了。他求总经理告诉他资助者是谁,但总经理奉命保密。从银行出来以后,他想起那天夏洛特索尔曼问他的那个奇怪问题,意识到她一定知道底细,就去问她。起初她不肯说,但乔伊斯说他非知道不可,最后她终于说出是哈罗德麦考密克夫人。这位夫人从1913年以来一直居住在苏黎世,除了捐助心理学家荣格大量研究经费外,还资助过许多作家和音乐家。乔伊斯前去拜访,对她表示感谢。她亲切地说:"我知道您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并不向他的朋友们隐瞒自己的好运气。拉奇艾罗说:"我早就告诉你了。"现已停刊的《国际评论》的费尔博根教授很高兴,对原来负责这刊物的英译工作的塞西尔帕尔默说:"瞧,这事有多好乔伊斯得了一位阔太太的资助,每月一千法郎。"不久以后帕尔默遇见乔伊斯就热情地祝贺他,可是这时候乔伊斯已经恢复了平素的矜持寡言,只说了一句"很及时"。"他放弃了一部分教课,这是他来钱时候的惯例,同时到孔雀咖啡馆也去得越来越勤了。克劳德赛克斯听说乔伊斯时来运转,给他出了个进一步发财的主意。他建议组织一个剧团,演出英语戏剧。英国总领事曾鼓励他,表示这样一个行动至少可以得到半官方的支持,因为苏黎世当时有用各种语言上演的戏剧,唯独没有英语的。乔伊斯很忙,但他对消遣总是乐于奉陪的。因为他知道,无论什么分心的事都不可能真正影响他自己的一定之规。所以他愉快地答道:"行啊!"于是他们两人组织了一个剧团,赛克斯任舞台监督兼导演,乔伊斯则以前银行家、前影界巨头和前爱尔兰花呢经销人的身份出任新建剧团的业务经理。剧团的名称按乔伊斯的建议叫做"英语演员剧团"。"剧团刚建立时带有一种爱国色彩。乔伊斯在1916年和1917年曾几次收到英国领事馆的函件,问他是否愿意服役,还通知他不论服役与否都要去体检。埃德蒙戈斯也曾向他暗示,他接受了财政部的补助就负有一定的义务。现在他就准备尽这份义务。他还有其他的动机,在他思想中的地位也许更为重要:他希望《流亡者》能获得演出机会(该剧因此已经列入剧团的剧目表);另外,他还想在热闹之中赚一笔钱,这本是赛克斯直言不讳的目标。如果说在瑞士进行亲英宣传的想法一度曾占相当分量的话--实际上没有多少分量可言--这个想法也很快就消失了。后来乔伊斯进行的倒是反英宣传。赛克斯建议第一个剧目演王尔德的《认真的重要》。乔伊斯赞成,因为这是用爱尔兰人写的剧本打头一炮。他对赛克斯说:"对我来说,一枚爱尔兰别针比一首英国史诗还重要。""他积极热情地投入了剧团工作,不亚于1909年的沃尔塔剧院,后来1930年为约翰沙利文的歌剧事业出力也是如此。他说服了几个专业演员接受小额报酬,达成的谅解是剧团站稳脚跟之后可以提高。他动员他的学生们和学生们的朋友去买票,不论他们究竟是不是从他这里学到了英语。在这些活动的过程中,他拜访了总领事A.珀西贝内特。贝内特对乔伊斯有意见,因为乔伊斯没有正式到领事馆去表示愿意为战争提供力量,也许还知道他为费尔博根的中立派《国际评论》工作的事,知道他公开表示对战争结局漠不关心的态度。他甚至可能听说过乔伊斯这期间写的诗《杜利先生》:杜利的心计英勇的民族都纷纷上战场有谁偏偏回家吃他的晚餐嚼着甜瓜看政府的公报看得几乎笑断了肚肠?那就是杜利杜先生杜利我国最精明的一个人物他说"他们要的是你腰包铜板、角子加钞票"杜利先生乌利乌利喔!教皇、神父加牧师都在教导救人的灵魂先得往战场上跑用达姆达姆子弹把人的肉体穿透:有什么怪家伙偏偏不听那一套?那就是杜利杜先生杜利我国最温和的一个人物他说"耶稣这么讲武功我们不能跟着瞎起哄"杜利先生乌利乌利喔!有哪个哲人心明眼亮不听他的什么黄祸黑祸瞎嚷嚷既不信英国水兵是救命的恩人也不信山头上那德国佬的福音?那就是杜利杜先生杜利我国头脑最清楚的人物他说"你们这两家冤家对头都该挨摩西的诅咒"杜利先生鸟利鸟利喔!有哪个心情快活的傻老头撕下刑典、国家大典去点烟斗还要问秃头的法官为什么非得穿大袍戴上用别人头发编的假发套?那就是杜利杜先生杜利我国教出色的傻家伙他想"他们的这一套打扮行头学的是罗马的巡抚彼拉多"杜利先生乌利鸟利喔!有哪个家伙硬是要把账目算得清才愿交所得税或是养狗的牌照金舔一舔邮票还要给票面的皇上国王或是独角兽投去轻蔑的眼光?那就是杜利杜先生杜利我国最狂的老家伙他哼着"我的可怜的肚皮他那黏乎乎的屁股!"杜利先生乌利鸟利喔!有哪位稳重的先生不向国家低头既不跟巴比伦的皇帝也不跟无产阶级走却认为世界上每一个人只有一条命只顾得把自己的独木舟划到头?那就是杜利杜先生杜利我国最有智慧的人物他叹道:"整个欧洲都像是绵羊整群整群地走向屠场"杜利先生乌利乌利喔。杜利先生的无政府主义有可能是乔伊斯的独创,他对战争前途的冷漠态度却是在爱尔兰人中相当普遍的,实际上有一些爱尔兰人还正在打一场反英战争。这种态度当然很难使他在英国政府官员眼中成为一个红人。贝内特本来就被自己的同事们叫做"大架子珀西",67接见乔伊斯时更是采用一种居高临下、满不在乎的态度,在乔伊斯用话刺了他一下之后干脆不说话了,装作在字纸篓里找什么扔错了的东西。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将贝内特化成一个不朽的文学人物,但是那个过程现在就开始了,这时是将贝内特和他的字纸篓写进了一首五行打油诗:领事官贝内特是类人猿的种,鼓出个下巴活像是狗熊他想上参议院去吼它一吼必须得先戴上一个大罩头要不就套上个字纸篓算笼头。可是他终于使贝内特正式批准了英语演员剧团。鹋与此同时,赛克斯也在拼凑演员班子。苏黎世并没有多少专业化的英语演员,但是他找到了伊美琳科顿和另外的一两位。他的一个重要的发现是特里斯坦罗森,这是一位漂亮的男歌手,曾在科隆歌剧院唱过四年男中音,只是从来没有演过戏。经过三番五次的劝说,罗森终于答应演《认真的重要》中的约瀚沃辛。他成了剧团的主要演员。赛克斯又找了塞西尔帕尔默演管家,找了一位名叫埃塞尔特纳的女人演普里斯姆小姐。特纳太太结过三次婚,乔伊斯有一首写她的诗,开头是这样的:有一位特纳特别能拿拿过了六个丈夫不在话下。然而,还没有人演男主角阿尔杰农蒙克里夫。这时乔伊斯干了一件倒霉事。l他曾在领事馆见过一个英俊的高个子青年,名叫亨利卡尔,因伤残从黑色卫士军团退役,在领事馆做辅助工作。在男主角缺人的情况下,乔伊斯就提出让他来演。赛克斯听说他曾在加拿大参加过几次业余演出,就决定冒险起用他。排演四月份开始,一共进行了两个星期。朱尔斯马丁现在已经恢复了真面囱德弗里斯,在乔伊斯的鼓励下也有一次到场,自告奋勇愿意担任提词,但是赛克斯很明智,没有要他。乔伊斯一直参与演员剧团的活动,和所有的演员都相处得很好,只有卡尔是例外。这人显然是接受了官方的观点,认为乔伊斯在苏黎世的所作所为不怎么样。乔伊斯和罗森相处特别融洽。有一天晚上罗森陪他回家,他把话头引到《奥德赛》上,问罗森:"你知道赖德哈格德关于《奥德赛》的理论吗?"罗森不知道。"他认为《奥德赛》佚失了两卷,而那两卷讲的是提瑞西阿斯的两项预言实现情况的--一项是尤利西斯还想生一个儿子,另一项讲到一个没有盐的国家。哈格德认为这两项预言没有实现。但是我根本不同意这理论。我认为这两项预言是落实了的,只是《奥德赛》的翻译出了错。等着瞧吧,我有一天会亮出一套乔伊斯理论来的。"他这时琢磨的是布卢姆还想要一个儿子的情节,同时也许想到他书里的无盐国家就是爱尔兰。演出的准备工作在继续进行。乔伊斯预定了佩里坎大街的商会剧院,时闻是4月29日晚上,还作了其他的业务安排,例如请他的朋友拉奇艾罗引座。按当时的安排,演出后专业演员每人得三十法郎,业:余演员不给报酬,赛克斯向乔伊斯建议给他们每人十法郎作为参加排演的电车:补助费,这个数目就定下来了。卡尔热忱地投入自己的角色,甚至还买了一条裤子、一顶帽子和一双手套。他演得不错,总的来说这场演出可算是个小小的胜利。幕间休息时,总领事贝内特向乔伊斯表示祝贺。剧终观众鼓掌时,乔伊斯向观众中的博拉赫大声喊道,"爱尔兰万岁!可怜的王尔德是爱尔兰人,我也是爱尔兰人。"主要由于乔伊斯的努力,剧院座无虚席,剧团赚了钱。戏刚演完,一场争吵就开始了。乔伊斯发给每位演员一个信封,封内按照业余或专业的不同身份,装有十法郎或三十法郎不等。卡尔一看他的信封里只有十法郎就生气了。尽管这个数目原来他也同意,但他由于自己演技娴熟,自然而然地指望得到额外的奖金。他找了一个借口,没有参加为全体演员准备的晚宴,第二天就找赛克斯提了意见。他说乔伊斯递给他信封时的态度就像给小费似的。此外,他还要求报销买服装的一百五十法郎。赛克斯劝慰了他,但是乔伊斯听说卡尔的举动之后勃然大怒。赛克斯提醒他,剧团已约定还要到瑞士法语区各地去巡回演出,劝他把这件事搁几天再说。然而,一夜之后,乔伊斯越想越生卡尔的气,忘了自己答应要忍耐的话,在第二天即5月1日的晌午11点30分来到了领事馆。他找到卡尔,当着另外两个职员史密斯和甘恩的面,故意用生硬的口气叫他交出他欠的票款。演出前剧团交给卡尔二十张票去卖,可是到现在为止,他只交来十二张票的钱。卡尔看到乔伊斯的态度,脾气也上来了,他给乔伊斯15法郎,说其他的票款还没有收上来,然后就向乔伊斯要150法郎的服装费。乔伊斯反驳说,卡尔那套衣服肯定不是专为这次演出做的,还说卡尔作为一个英国臣民参加这次演出是义不容辞的事情。卡尔一听受不了,朝乔伊斯吼叫道(按照后来乔伊斯为打官司所作的描述):"你这个下流东西,你骗:广我,把钱都私吞了。你是个骗子滚。不然我一脚把你踢下楼去。下次在外面再碰到你,我要拧断你的脖子。"这些后来被乔伊斯的律师称为"骇人听闻的人身攻击"的话,呛得乔伊斯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勉强强地说:"我认为这不是政府机关里适用的语言。""在他的思想中,这件事和1904年6月他真的被人打倒在地的那次遭遇合而为一了。不久后他遇见塞西尔帕尔默时,他还在气得发抖。他刚写了两封信,给帕尔默看了看,一封是给总领事贝内特的,要求解除卡尔在领事馆的职务,另一封给苏黎世警察局,根据卡尔的威胁要求警方保护。可是帕尔默并不同情他。"乔伊斯找到赛克斯,赛克斯听了目瞪口呆,请罗森去找卡尔调解。可是罗森跑去一看,卡尔还在为乔伊斯对他无礼而生气。被乔伊斯讽刺为"公仆先生"的总领事贝内特站在卡尔一边,他向赛克斯明确表示,如果赛克斯继续与乔伊斯为伍,他就取消对演员剧团的官方资助。赛克斯左右为难,但他决定不抛弃乔伊斯。乔伊斯找了戈德施米特的律师康拉德布洛克,由他经办,于5月3日向卡尔提出两项诉讼。一项是他欠五张票款,共25法郎,对此卡尔提出反诉,据他判断剧团获利约为2600至3000法郎,他要求从中分得450法良。如果这个要求被驳回,则要求付予300法郎演出报酬和服装费。乔伊斯的第二项诉讼是控告卡尔在领事馆内辱骂他,犯了诽谤罪。乔伊斯一向好打官司,他把这一事件看作是又一次的与权威较量,这次权威的代表是英国领事馆的官员。有时候他也意识到这事很可笑,但还是毫不退让,坚持把两项官司打到底。这成了他继续居住苏黎世期间的一件大事。第26章:1918这时乔伊斯有了一位新朋友,要不然他和亨利卡尔所集中代表的英帝国主义势力之间的这一场纠纷,很可能会使他的情绪受到较大的挫伤。这位新朋友就是弗兰克巴津,后来成了乔伊斯一生中除了同学伯恩以外最情投意合的知己。他们俩是在霍勒斯泰勒的宴会上认识的。泰勒是巴津的英国朋友,到苏黎世来举办一个英国画展,和乔伊斯见过几面。宴会开始时气氛不好,乔伊斯心怀戒备,态度冷漠,因为巴津在领事馆附近一座楼里的情报部工作,乔伊斯怀疑他是总领事派来监视他的。然而吃到一半时,他忽然轻松起来,态度变得友好了。据他后来告诉巴津,这是因为他突然发现巴津的模样很像著名板球运动员阿瑟施鲁斯伯里。巴津的态度使人难以保持敌意,同时他的经历也让人:改心。他在英国没有上过几天学,但当了水手以后开始自学,读了许多文学作品和哲学著作。他头脑敏捷,接受能力强,而更难得的是在文学方面没有成见,因此接受乔伊斯的创新没有困难。他不当水手以后,在巴黎学习了一个时期的绘画,同时给雕刻家奥古斯特苏特当模特借以维持生活。苏特是瑞士人,色战争开始以后,他说服巴津跟他一起到苏黎世来碰运气02他的运气倒真不错,在情报部找到了一个小工作,还可以继续绘画。他最接近的朋友是雕刻家的弟弟保罗,乔伊斯很快就把他们两人都吸收进了他的小圈子。乔伊斯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有趣行动。星期六下午,他们常在繁华的邦豪夫大街上散步,乔伊斯兴致~来,就会在大街上跳起舞来。他手脚随意摆动,挥舞着细细的手杖,加上瘦裤腿、宽大的外衣、头上那顶小帽子,活像一只大蜘蛛。有时候在街上遇到一群人,他会突然站住了,眯着眼睛凝视人家,嘴里还哼着帕勒斯特里纳为教皇马尔塞鲁斯所作的弥撒曲。他认为这曲子拯救了教会音乐。(他对年轻的奥托吕宁说,作曲家中间,他只对帕勒斯特里纳和勋伯格有兴趣。)要不然,他也许会大唱反调,批评巴赫根据《马太福音》谱写的清唱剧,说他把不同的福音书混起来了,"就像把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编在一起似的"。对于朋友们喜欢的其他艺术形式,例如绘画,乔伊斯从不假装有兴趣,虽然有一次他问过巴津是否觉得《独目巨人》那一章有未来派的味道。他对绘画这种既不用语言,也不用声音的艺术形式感到不可理解。他曾问苏特弟兄的画家朋友鲁道夫马格林,他在作品中想表现什么。马格林以地道的克罗齐精神答道:"我想表达我的感受。"乔伊斯立即就说:"那你就会丢掉你的头脑。"还有一次,他对保罗苏特提了一个既藐视绘画又侮慢女性的问题:"你知道怎么鉴别一个女人行不行吗?"苏特说:"不知道。这样,带她去看西展,给她讲解那些画,她如果放一个屁,那她就是没有问题的。"在雕刻方面,他对某些作品的偏爱使朋友们觉得很有趣。他多次拉他们去一家古玩店去看一个三位一体的小木雕像,上帝和耶稣都雕得挺年轻,也都留着稀疏的胡子,有些像乔伊斯。他指出:"他们俩像是弟兄。"他对于雕刻家的构思表示惊讶。他买过一个青铜色小石膏像,造型粗俗不堪,是一个女人斜躺在椅子上,一只猫偎依在她的颈边肩膀上。他不顾别人反对,把这么一个石膏像摆在自己的书桌上,石膏像上方是一个的里雅斯特人的大幅照片,他不肯说出是谁,只说是布卢姆的原型(可能是埃多雷施米茨)。墙上还挂着一幅希腊雕像珀涅罗珀的照片,她坐着,眼睛盯着自己伸出去的一根食指。"她在想什么?"乔伊斯问。巴津提出一种说法:"她正在掂量那些求婚的人,看看哪个能成为最容易驾驭的丈夫。"保罗说:"我认为她似乎在说:我只能再给他一个星期。""按我的看法,"乔伊斯道,"她正在极力回忆尤利西斯的模样。你们想,他离家已经许多年了,那时候又没有照片。"但是,苏黎世雕像中他最喜欢的,是乌拉尼亚桥上一座巨大的人像,是苏特以巴津为模特儿雕刻的。他常在晚上对一群人(巴津也在其中)说:"咱们去看看巴津",然后把他们领到雕像跟前,欣赏他那位并不十分勤快的朋友飘着长胡子手握榔头象征劳动的裸体像。有时候他还会跳一场蜘蛛舞献给这座雕像。和巴津的交往使乔伊斯恢复了往日的欢快情绪。有一次他收到麦考密克夫人的每月赠款之后,请巴津和保罗苏特到河右岸著名的齐穆劳顿饭馆去庆祝。关门时间到了,他们还不想走,可是楼上的房间已经有人占用请客,于是乔伊斯请老板娘允许他们在大门前的平台上继续他们的酒会。老板娘同意了,条件是他们得喝香槟,并且每上一瓶酒都付款。喝了一会儿之后,巴津表示不满意这种待遇,乔伊斯说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让老板娘也参加。老板娘果然,而且不久之后跑堂的、掌勺的、收拾房间的都坐了下来,大家一直喝到天亮。有一次特别欢快的聚会,是在那可恨的领事馆内一个办公室里举行的。当时饭店都已经关门,巴津就邀乔伊斯和苏特到领事馆的商务处去。他们围坐在地毯上,乔伊斯朗诵了魏尔兰的《屋顶上皎洁的月亮》和《雨下在我心里》,他说这诗可以让人听到淅沥淅沥的雨声。保罗苏特也同样热中,朗诵了:玫瑰全都是那么的红常青藤是这样的黑黢黢亲爱的,哪怕你稍稍动一动我的绝望又将死而复苏。"这简直是完美,"乔伊斯说,"从来没有人写过更美的诗。可是我纳闷,有什么时候,在早上还是下午,玫瑰是完全发红而常青藤又发出乌黑的颜色?"他不怎么喜欢德文的诗,可是他说有一首使他发生兴趣,而且这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写战争的好诗,费利克斯伯兰写的:士兵怨战争来了,战争;战争来了,战争;战争来了,战争!战争!战争!士兵都得上战场士兵们全都上士兵们,士兵们统统上!统统上!士兵们必须死,必须死!士兵们统统必须死!士兵们,士兵们,士兵们统统必须死!现在还有谁能亲亲一亲,亲一亲雪白的柔软的你那可爱的柔软的雪白的身体?巴津在回忆录中写道:"Leib这个字使他情绪高涨。它的声音能使人获得一种整块而非拼凑出来的身体形象......他谈论这个形象的单音节词的神情,就和雕刻家谈论一块石头一样。"乔伊斯喜欢拆浪漫主义的台。例如,在巴津说到"心"的时候,乔伊斯表示意见说:"我认为人的感情产生在比心脏低的地方。"巴津由于自己的海员经历,知道不少的水手歌谣,于是在大家玩得越来越高兴的时候唱了一首名叫(--五眼补锅匠》的歌,开头是这样的:有那么个补锅匠二五眼他在伦敦城里挣不到钱找不到活儿糊他的口只好卖掉他砍肉的斧头。带着我的烙铁和蹭油杆儿榔头架子和锯子走老唐纳德咱去卡塞:尔浦来了一位老太太有兴头她的年龄是一百出头她喊他"你这个二五眼的补锅手能不能给我锉上一锉?"带着我的烙铁和蹭油杆儿榔头架子和锯子走老唐纳德咱去卡塞尔浦苏特感到乔伊斯喜欢那些淫秽字眼,好像是糖果一样,虽然他评论的时候用一种比较超然的态度,说这样的歌谣起一种原始的性教育作用。这次欢聚的高潮是巴津爬到保险柜顶上表演了一场印度肚皮舞,而乔伊斯则是在下边的地毯上跳他的蜘蛛舞。他们谁电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回家和怎么样回的家。第二天早上,巴津估计这一晚的欢乐把办公室弄得一塌糊涂,准会受到责备,不料去上班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完全没有昨晚的痕迹。原来,门房听到了他们的热闹,在他们走后已经把房间打扫干净了。只少了几把剪报纸的大剪刀,原来是乔伊斯不言不语地全塞在自己的口袋里带走了。肯定是他喝得醉醺醺的,想到不久之后报上准会涌现他希望看到的书评,剪报需要用。但是领事馆刚开始办公不久,乔治就把剪刀都送回来了。乔伊斯和巴津、苏特一起吃喝玩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一天他告诉他们,他和娜拉都因为他们俩吵起来了。她说他们引他酗酒。巴津对娜拉是很敬重的,一听这话,马上到乔伊斯家去请她来一起讨论这个问题。娜拉像维多利亚女皇似的走进他们所在的咖啡馆,把他们训了一顿。正当他们在为自己辩解的时候,一个妓女走进了咖啡馆。娜拉大不高兴,想马上离开,他们说了许多好话才把她留了下来。从这次聚会以后,她对巴津和苏特友好多了,把他们当朋友看了。有一天晚上乔伊斯写了几行诗给没有到场的巴津,她也在后面签上了名:致二五,锅匠嗨!巴津,你这酒鬼、诗人、乱涂帆布的家伙你要是看到这几行字你就想一想,你若要美的灵感就不能馋埃及的肥肉锅躲开那粘满黄油的肉饺它会堵死你那艺术才能的源泉你就靠你的燕麦面包、酸奶加清水画你的画吧,该死的!我们等羞。从头到尾。詹姆斯乔伊斯埃塞尔特纳娜拉乔伊斯W.H.克里奇"不过,如果说娜拉对丈夫的朋友们还算迁就的话,那么她对丈夫可就不客气了。有一天,因为他喝酒的事,她实在忍无可忍,突然说已经把他的手稿撕了。乔伊斯立刻就清醒了,而且继续保持清醒,直到发现手稿完好无损为止。据巴津和苏特的观察,一般说来娜拉对待乔伊斯就像对半大孩子似的,他的创作似乎只是孩子的玩意儿,而且是怪讨人嫌的一种。有一次他们来他们家,娜拉迎接他们的话是:"我丈夫在写一本书呢。我告诉你们吧,(以下半旬是用蹩脚的德语说的,因为苏特的英语也很蹩脚)这本书是一头猪。"乔伊斯听到这话,宽容地笑了一笑,伸手拿起一本火车站报刊亭出售的言情杂志《小说珍品》说:"我妻子看的是这样的东西。"另一次他对巴津说:"昨天晚上我家来了几个客人,我们在一起谈了半天爱尔兰式的机智和幽默。结果今天早上我妻子问我:你们谈的爱尔兰式的机智和幽默是怎么回事?咱们家的书有带这玩意儿的吗?我想看那么一两页。"她对他的写作所持的那种极端冷漠以至厌恶的态度,始终使他感到困惑不解。他对巴津总结她的特点说:"你知道,我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你看得出来的。我对接近我的人、认识我的人和我的朋友们是有一点影响的。但是我妻子的个性是特殊的,她绝对不受我的任何影响。"也许,恰恰因为这个原因,娜拉对乔伊斯非常合适。她对丈夫的不正常生活,采取尽可能宽容的态度,而对他的弱点则只是想法加以节制而已。乔伊斯对她和孩子们的感情很深。他尤其喜欢露西亚,甚至有些:隅爱,而娜拉却倾向于比较严格的管教,必要时会毫不犹疑地打露西亚和乔治的屁股。乔伊斯忘不了自己在克郎高士学校挨戴利神父打手心的滋味,因此对两个孩子从不惩罚。他说:"教育孩子应该用爱,不能用惩罚。""乔治已经逐渐长成一个英俊的高个子少年,游泳健将,两英里滋泳赛的冠军,在唱歌方面也已经露出才华。乔伊斯请客人到家里时总是说:"早点儿来,你们可以听听乔治唱歌。""乔治由于父亲:爱好威尔地的彤响,也喜欢唱威尔地歌剧《吟游诗人》和《里格莱托》中的歌曲,可是他并没有接受父亲对文学的兴趣。有一天乔伊斯问赛克斯:"你进来的时候,我那儿子在干什么?""看书。"赛克斯说。"我儿子还看书!"乔伊斯大为惊讶。乔治向父亲表示,他相信他绝对写不出美国西部荒野故事那么精彩的作品来。乔治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好。有两个同学(其中之一是沃尔特阿克曼",后来成了著名飞行员)常常叫他"英国佬",可是乔治听到这个称呼就要发火,强调自己不是英国人而是爱尔兰人。他告诉同学们,他爸爸是个作家,他们问写什么书,乔治回答说,他爸爸正在写一本书,已经写了五年,还得再写十年才能完成。他们听了就问他爸爸靠什么挣钱。他回答说,没钱的时候他爸爸就往英国写信,从一个贵族那里弄它个两百镑来。有一天乔治邀阿克曼和另一个男孩到家里来玩。他们;限想看看真正作家的家是什么样子,可是大失所望,因:勾这个家看起来和他们自己的寓所完全一样,墙上既没有步枪,也没有宝剑,屋里甚至也像他们自己家里那样有做饭的气味。娜拉乔伊斯对他们表示亲切欢迎,乔治弹琴唱歌给他们听。当他们告别往外走时,在门厅里遇到一个人,他们觉得那人"整个是黑色的",穿一件黑上衣,蓄着黑色的山羊胡子,头上是短而硬的黑发。他和他们握了握手,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一双深色眼睛盯着他们。他们受不了这样的凝视,尽快不失礼貌地离开了。下楼时他们两人都说,乔治的父亲那模样简直就是魔鬼。他们描绘的这个形象虽然在细节上不大准确,总的说来肯定是一个真实的印象,因为租给乔伊斯家房子的一位房东太太,就曾经把他叫做"撒旦先生"。乔伊斯和巴津、苏特谈论的题目虽然很杂,但是谈到最后总是回到他正在写的书上面来。起初娜拉责怪他烦人,可是后来看到他们两人并不厌烦,开始觉得这本书也许还是有点名堂的。巴津成了乔伊斯特别知心的朋友。他看问题很肯用脑筋,乔伊斯就充分利用了他这个特点。据巴津的叙述,他们第二次见面时,乔伊斯就对他宣布自己正在写一本书,以《奥德赛》为基础,但描写的是一个现代人生活中的十八小时。和以前对博拉奇一样,他不厌其烦地向巴津说明他书中主人公的多面性:"你似乎读书不少,巴津先生,"他说,"你知道有哪位作家写出过完整全面的人物吗?"巴津提出基督,乔伊斯不同意,说:"他是个单身汉,从来没有和女人一起生活过。和女人一起生活,这肯定是一个男人需要处理的最大难题之一,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处理过。""浮士德怎么样,"巴津问,"或者哈姆雷特?""浮士德!"乔伊斯说,"他可不是个完整的人,他根本不是一个人。他是个老头儿还是个青年?他的家在叨?他的妻子儿女呢?我们不知道。而且,他从没有单独一人的时候,那就不可能是个完整的人。墨非斯托菲里斯总是在他身边转悠,或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这个人物很突出,如此而已。""那么你所说的文学作品中完整的人,我想就是尤利西斯吧?""对了,"乔伊斯说道,"没有年龄的浮士德不是一个人。不过刚才你提到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是个人,但他只是个儿子。尤利西斯是莱耳忒斯的儿子,但他同时也是忒勒玛科斯的父亲,珀涅罗珀的丈夫,卡吕普索的情人,围攻特洛伊城的希腊战士们的战友,伊塔刻的国王。他受过许多磨难,但每次都靠他的机智勇敢渡过了难关。别忘了他是个逃避战争的人,他企图用装疯的办法逃避服役。他本来是有可能避免拿起武器上特洛伊战场的,只是那个希腊征兵官非常精明,看他一个劲儿犁沙地,把那小小的忒勒玛科斯抱来在他的犁头前面放下了。然而,上了战场之后,这位凭良心反战的人却又成了打到底主义者。在别人想要放弃围城的时候,他却主张坚持到攻下特洛伊城为止。"他接着又说,"还有一点,尤利西斯的事迹并没有随着特洛伊战争的结束而告终。其他的希腊英雄都回到家乡去安度余生了,他的事情却刚刚开始。还有,"乔伊斯说着笑了起来,"他是欧洲的第一位君子。当他赤裸着身体走上去见年轻公主的时候,他把浸透了海水、吸附着甲壳动物的身体上那些要害部位挡了起来,不愿亵渎公主纯洁的眼睛。他还是个发明家。坦克就是他的创造。是木马还是铁箱子--这没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装载武装战士的匣子。""你所说的完整的人,"巴津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比如说,如果一个雕塑家塑了一座人像,那么这个人就是全面的立体的,但如果说完整指的是完善,那就未必了。任何人的身体都不会是完美无缺的,总会有某种缺点,人性也是这样。那么你的尤利西斯......""他既是立体的,又是完整的,"乔伊斯说,"我可以看到他的各个侧面,因此他有你说的雕像的全面性,但他也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好人。""在后来的谈话中,乔伊斯向苏特和巴津强调说,尤利西斯不是神,因为他具有普通人的一切缺点,但是他的心肠好。为了让苏特听懂,他用德语加以辨别:"尤利西斯不是好,而是好样儿的。布卢姆也是如此。如果他做了什么低级的、不体面的事,他自己知道,并且会说,我:黾地地道道的一头猪猡。"乔伊斯分析了他的主人公的类型之后,又向巴津讲解这部作品的基本原则和技巧。他说,写小说就像作曲,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但是写小说怎样安排和音与主题呢?乔伊斯自己回答道,"在某一章里某人可能会吃腰子,在另一章里他可能患了肾病,在又一章,他的某一朋友可能被人在肾脏那里踢了一脚"。"他宣称,他这本书的目标之一就是要成为一部人体的史诗,每一章都要突出表现人体的某一器官。为了批驳肉体灵魂两分说,揭示二者的内在统一,他着意描写大脑中出现的意向如何受特定的人体机能的影响。他举出布卢姆去吃午饭时的思想活动为例,"莫莉的腿太肥了"。"如果是在一天里别的时刻,"他说,布卢姆"对这一念头的表达方式就不会与食物有联系"。乔伊斯的许多观点都与新的精神分析学说十分相近,所以他不断否认对这一学说:有任何兴趣。一天晚上在孔雀咖啡馆,他对巴津说:"这么大惊小怪地谈论潜意识的奥秘干什么?意识的奥秘又如何呢?他们对;知道多少?""然而,他对巴津记录梦境的笔记本却十分感兴趣,这在某种程度上就否定了他自己的话。乔伊斯对梦的解释,表明他也受弗洛伊德的影响。他没有告诉巴滓,他在1916年也有个记梦的本子,记录了娜拉的一些梦和他自己的解释。(1)戏院里,演戏。新发现的莎士比亚戏剧莎士比亚在场剧中有两个鬼魂。怕露西亚受惊。解梦:这场梦可能由我引起。"新发现"和我关于《哈姆雷特》中阴魂的理论有关,轰动反应和我这理论或是我自己的剧本可能发表有关≯莎士比亚身穿伊丽莎白时代服装出现,象征名望,肯定指他的名望(正是他逝世三百周年),不很肯定也指我的。为露西亚(她本人的微型)担心,是担心今后的荣誉,或是担心我的思想或是艺术今后的发展,或是担心我的创作过分越出常规,可能致使她的生活发生动荡。(2)独自躺在小山上一群银的母牛一头母牛说话,做爱一道山洪艾琳出现母牛死于爱。解梦:她将银视为优等金属(而非金子的次品),表现不受常规概念约束。母兽向她做爱而她不感嫌恶更表现这一点。母牛躯体温暖,皮肤柔软发光,说明她指望她的女人有贵重因素(普勒齐奥佐?)。可以联想到意大利文的vacca,有"水性杨花"含义,也可能联想(但远得多)古诗中的爱尔兰名称"牛中魁首"。这里无须顾虑牛角:挑伤或是怀孕,在生活中常有的事,因而难以避免。艾琳的出现,代表女人之间传递这些秘密信息的使者,而银的山洪是既贵重又有野性的成分,给她传递的秘密信患配上了罗曼蒂克的音乐。由爱而死是老套。爱她的人都心甘情愿去死,内体的死亡,膏春的死亡,距离的死亡,流放或是绝望,唯一的光来自对她的记忆。(3)普勒齐奥佐流泪我在街上越过他他手上拿着我的书《都柏林人》解梦:《一切全完了》(贝利尼的《梦游的女人》中)的主题反用。他原来用以刺人的,反被她用来刺了他:我在艺术上摆脱了的主题,他在生活中无法摆脱。又是求爱者受煎熬、衰老。他埋怨我越过他(要反过来理解)实际上是她内心失望:她至今无法靠自己给两个男人的不同感情,使他们两人协同一致为她的目的努力,因为其中之一似乎可能办到的事。在另一人却似乎不大可能。(4)衣着整齐,在她祖母的花园里大便她妹妹玛丽叫她的情人等待情人脸为紫褐色他的头发用卷发纸卷着他是秃头他坐在一所陌生房子外边。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也在那儿女人抬腿她的阴部无毛乔治抽着香烟走过愤怒她跟在他后面回家和艾琳、斯坦尼为抽香烟事争吵她尖声怒叫情人等她晚餐乔伊斯不论做什么,想什么,似乎归根结底都要扯到他的书上去。雕刻家奥古斯特苏特看到乔伊斯好像总是掌握着谈话的主动权,仿佛把朋友们当成实验对象,感到有一些气愤。但是巴津和保罗苏特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或者也许是感觉到了而不在意。有时候,乔伊斯拿出一条极小的裤衩给朋友们欣赏,看来这个物件对他的吸引力也不小,和对布卢姆一模一样。他为了和大伙逗乐,把两根手指头伸进小裤衩,像两条腿那样朝一个闹同性恋的诗人(西格弗里德兰)走过去,把诗人弄得狼狈不堪。有一次他对另一位朋友丹尼尔赫梅尔说:"有时候我觉得人像动物。比如巴津吧,就像只河狸。""我像什么?"赫梅尔问。"我一直觉得你像头小牛。"乔伊斯毫不留情地说。"太谢谢你了。那你觉得你自己也像什么动物吗?""是的,"乔伊斯答道,"我像鹿他过去曾把自己想象成被追捕的猎物,这时心目中出现的就是那一个形象。在《独目巨人》一章的结尾处,就有布卢姆被当作猎物追捕的喜剧性场面。乔伊斯几乎每天都要谈一个新的难题,或是解决难题的方法。一次,他对苏特宣布说,他已经找到了类似安全穿过游动山崖之间的阿耳戈鸽子的东西,那就是被布卢姆扔到利菲河里的那张传单,它在南北堤岸之间安然漂了过去。他认为海妖塞壬们的鱼尾巴相当于酒吧间女招待们身上穿的肮脏的裙子和鞋子,因为这些东西都挡在柜台下面看不见。他问巴津,音乐中的绝对高音,其他感官中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它相比拟?巴津提出绘画中的明暗对比度,他认为不行,因为它是创造性的,不是被动的。巴津又提出品茶,乔伊斯很喜欢这个比拟,说:"我很可能用上。""不过正如巴津所指出的,乔伊斯在第十一章《塞壬》里却写成了这样:莫莉布卢姆虽然听不懂摇手风琴的小.伙子的语言,却能理解他的意思。对此布卢姆的评论是"天赋。有一天,为了写《塞壬》章,乔伊斯对菲利普亚尔那赫刨根问底,凡是英语中叫做"塞壬"的东西,他都问到了,从栖居在地中海岩石上的海妖,直到工厂里的汽笛。照例,他这样做的用意,与其说是为了从朋友那里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还不如说是为了刺激自己的想象力。正如他对巴津说的:"你注意到没有,你想出一个念头,我就能派上多妙的用场?""因为《尤利西斯》全部取材于人的生活,所以他遇到的每个人都是他的权威。乔伊斯的钱包里尽是小纸片,口袋里也总散装着几十张,都是作零星笔记用的。有时正反面都写满了,就在那上面斜着继续写,回到家里再用放大镜整理笔记。通常他只要看到一点字样,能让他想起当时写笔记的意思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