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阴沉的、灰色的,寒冷刺骨的细雨不断地下,下,下,武器的碰击声和交战者的喊声响彻了四野。又是一个罗马人的军团从右面绕了过来,他们准备攻打角斗士军队的侧翼。鲍尔托利克斯率领了第四军团迎了上去,但是他刚刚和敌人接触,奥莱施社杜的最后一个军团又从另一面迂回过来了。现在战斗的命运已不是勇敢和无畏所能决定,而是由人数的多少来决定了;克利克萨斯明白,再过半小时他们就要陷入重围,被敌人彻底击溃。而他的一万名战土也就要全部完蛋了。在这半小时之内,斯巴达克思是不是能够赶来援助他呢?克利克萨斯无法确定这一点,因此他命令鲍尔托利克斯率领第四军团撤退,一面战斗一面竭力保持秩序,同时,他也向第三军团下达了同样的命令。虽然角斗士们显示了空前未有的英勇气概,无论如何,撤退还是不可能十分有组织地进行的,因此,他们遭受了重大的损失。在罗马人的猛烈攻打下,角斗土们决定在两个大队兵力的掩护下,全部退到营垒中去,而这两个大队为了挽救其余的部队就只好牺牲了。这一千多个高卢人显示了惊人的英勇气概,他们不但毫无惧色,而且怀着兴高采烈的心情去迎接死亡。不到一会儿,四百多名战士倒了下去:他们的创伤几乎全在胸口上。已经撤退到营垒里的角斗士们,为了把其金六百多名伙伴的生命从死神手中夺回来,纷纷爬上防栅,开始向敌人掷去大量石块和密集的投枪,那使罗马人不得不被迫退却而且停止了战斗。于是奥莱施杜斯下令吹集合号,他用尽一切力量把自己的军团整顿好,因为他们已在几乎延续了两小时以上的激烈的战斗中受到了很大的损失。接着,他命令他们小心地向华维尔纳前进。他庆幸自己狡猾的计策得到了成功,而且认为他已经使斯巴达克思离开了泰拉钦纳向福尔米耶进发了。但是,罗马军队的前锋在阿庇乌斯大道上还没有走上两英里路,斯巴达克思军团中的掷石兵,已经向这位将军率领的军团——他们正向毕维尔纳和罗马前进——的左翼发动了进攻。奥莱施杜斯一看到这情形吓得魂飞天外,他只得先把骑兵队派出去攻打斯巴达克思的掷石兵,同时把自己的四个军团向斯巴达克思列开了阵势。他又把另外两个军团朝另一边展开,以便抵挡克利克萨斯的攻打,因为这位将军明白,克利克萨斯一定会重新对他发动进攻的。果然,角斗士军队的第五、第六军团刚刚和罗马人发生战斗,克利克萨斯就已经整理好他的零零落落的军团(他们蒙受了惨重的损失,死伤的人数很多),把他们带出营垒,向奥莱施杜斯将军的军队发动进攻了。这是一次极其残酷的流血的战斗。这—战斗延续了半小时,但是交战双方还没有一方能取得优势。突然,在那遮住交战者的视线,使他们看不到芬提城的丘岗顶上,出现了埃诺玛依部队的前锋。日耳曼军团的战土们一看到下面山谷中已经发生了战斗,就发出惊天动地的“巴尔啦啦!”的喊声,向罗马人冲去。遭受三面围攻的罗马人,很难抵挡人数众多的角斗士军队的冲击。他们的战线动摇了。一会儿,罗马人就开始乱七八糟地逃命,循着阿庇乌斯大道向毕维尔纳的方向飞跑。角斗士们开始追击溃逃的罗马人。斯巴达克思命令全体角斗士紧紧地追赶敌人,这样就可以束缚敌人骑兵的活动,使他们不能攻打已经分散但同时却不能歼灭敌人的角斗士们。最后一个率领军队来到战场上的是葛拉尼克斯,因为他扎营的地点最远。他的出现加速了角斗土们大获全胜的进程。葛拉尼克斯是一个足智多谋、老成持重而且富有战斗经验的人。他接到了克利克萨斯通知他的消息以后,就向阿庇乌斯大道进发。他在芬提和毕维尔纳之间进行了艰难的行军,他采取了斜线的方向,但那使他到达阿庇乌斯大道上离芬提较远,但离毕维尔纳较近的地点。他已经预见到:由于他最后赶到战场,他所碰到的罗马人一定已经被打垮了,他就正好在奥莱施杜斯将军的部队开始溃败的当儿攻打他们的右翼。事实果然和他所推测的一模一样。这一次血战是空前的,罗马人方面有七千以上的人被杀,将近四千人被俘。在这次大战以后,只有他们的骑兵队保全了实力,逃进了毕维尔纳城。就在那一夜,精疲力竭的兵士们——那些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军团的残余——也在那儿陆陆续续地聚集了起来。角斗士方面的损失也是重大的。他们丧失了两千名战士,受伤的也有同样的数目。第二天拂晓,正当角斗士们替那些在战斗中牺牲的同志们举行光荣的葬礼时,安菲狄乌斯·奥莱施杜斯将军带着自己的残兵离开了毕维尔纳,迅速地向诺尔巴退却。就这样,时间还只过了一个半月,罗马人第二次征讨斯巴达克思的战争刚刚开始就结束了。角斗士的领袖获得了使敌人心惊胆战的统帅威名;他的名字使罗马人听了发抖,而且使元老院不得不认真地考虑应付他的对策。斯巴达克思经过芬提附近的战斗,过了几天就召集各军团的指挥官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大家一致承认,在目前不论采取什么手段去进攻罗马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罗马城中每一个居民都是兵士,他们在几天之内就能够征集一支十万人的军队来对付角斗士们;这一次军事会议又决定;角斗士军队先开到沙姆尼省,然后从那儿转到阿普里亚省。那两个省份现在对他们已毫无阻碍了,他们可以在那儿把起义反抗压迫者的奴隶完全聚集起来。斯巴达克思开始执行这一计划,他率领着全部军队毫无阻碍地经过鲍维昂纳城到了沙姆尼省,又从那儿经过几次短促的白天行军来到了阿普里亚省。那时候,奥莱施杜斯将军在芬提城附近大败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罗马,那使居民们大起恐慌。元老院召开了秘密会议商讨怎样镇压奴隶起义的问题;在起义开始的时候,罗马人都把这起义当做一次可笑的叛乱,但结果它却变成为使罗马蒙受奇耻大辱的严重战争。谁也不知道元老们在那次会上作出了什么样的秘密决议,只知道在当天晚上元老院开会以后,执政宫玛尔古斯·台伦齐乌斯·瓦尔洛·卢古鲁斯带着几个奴仆离开了罗马。他既不穿戴执政官的服饰,也没有仪仗官开路,他把自己打扮得象一个平民,骑着马出了埃斯克维林门,循着通普莱涅斯特的大道疾驰而去。在芬提之战后一个月,斯巴达克思领着自己的军队在维纳西亚附驻扎了营,开始训练两个新成立的军团:一个军团完全由色雷斯人组成,另一个则由高卢人组成,因为就在这一月内,约莫有一万名以上属于这两种民族的奴隶,从阿普里亚省的各个城市和乡村纷纷投奔到角斗士的营垒中来。那一天将近中午的时候,一个十夫长进来报告斯巴达克思,说罗马元老院派来一个使者,已经到了他们的营垒门口。“啊,我对朱庇特的雷火起誓!”斯巴达克思叫道,他的两眼迸射出喜悦的光辉。“难道拉丁民族的骄横气焰竟低落到这个地步,元老院都决定跟‘卑贱’的角斗士进行谈判了吗?”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啊,我对奥林比斯山的全体大神起誓,看来我是个有资格在自己一生中完成不少英勇的大事业的人,如果他们能给我以这样的光荣,使我有称心如意地大干特干的可能!”于是,斯巴达克思披上了黑色的罩袍——他那套大元帅的服饰,只是在节日为了满足全体战士的要求才穿戴的——坐在司令帐门口面临将军法场的一条凳子上;接着,他转过身子,对空闲时陪他一起散步的阿尔托利克斯、爱芙姬琵达以及另外五、六个传令官亲切地聊起天来。那时侯,一个十夫长过来向他报告,罗马使节已经来了。斯巴达克思就对跟他一起谈话的人微笑说:“请原谅,我得请你们暂时离开一下,虽然我跟你们在一起要比跟这位罗马使者会晤愉快得多,但我必须听一听他的话。”他向他的同志们亲切地挥手告别,接着回过头来对那个报告元老院使者已经到来的十夫长微笑着说:“马上把那位罗马使者领到这儿来吧。”那位使者带着他的四个仆人来到了将军法场。按照军中惯例,他们的眼睛都用布条蒙着,几个角斗士跟在后面替他们指路。“罗马人,现在你已经来到我们营垒的将军法场上,站在我们的领袖面前了。”十夫长对那个自称是罗马元老院使者的人说。“您好,斯巴达克思,”那个罗马人立刻庄严而又确信地说。他向他的对面自己认为是斯巴达克思坐着的地方,做了一个气派极其尊贵的问候手势。“您好,”斯巴达克思回答。“我必须与你面谈,”使者说。“我可以和你单独在一起。”斯巴达克思回答。于是,他对那个十夫长和跟着五个罗马人一起来的战士们说:“请你们把他们陪到邻近的帐幕中去,替他们取去蒙眼市,用酒食款待他们。”当十夫长、角斗士和使者的仆人统统离开以后,斯巴达克思走近了罗马人,解开了他的蒙眼布,接着,指着放在自己坐的凳子对面的另一条长凳,说:“坐吧,现在你可以毫无阻碍地仔细观察和研究‘卑贱’的角斗士们的营垒了。”斯巴达克思重新坐了下来;他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不断地注视着那个罗马元老院派来的使者,他显然是个贵族,这可以从那个使者身上穿的镶狭条紫边的宽袍得到证明。那位使者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人,生得高大、强壮、但略微有些发胖;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剃得很短,他的脸相当尊严而且富有表情。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气派高贵甚至带着高傲的神态,但他显然想竭力掩盖这种态。度,这在他那文雅而又客气的微笑、动作以及回答斯巴达克思时低下头来说话的那种态度中可以看得出来。斯巴达克思刚把蒙眼布从他的眼睛上面拿掉,他就开始仔细观察角斗士首领的脸。两个人都不作声,互相注视了一下。斯巴达克思首先说。“坐吧,真的,这条凳子一点儿也不象那把您坐惯了的执政椅,但坐在它上面终究比站着要舒服一些。”“啊,斯巴达克思,我衷心地感谢你的厚意,”那位贵族一面回答,一面在角斗士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罗马人望着展开在他眼前的气象森严的巨大营垒,由于将军法场建筑在高地上,整个营垒就显得了如指掌。使者不禁发出了十分惊讶和极其钦佩的呼声。“我对十二位和平女神起誓,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营垒。也许,只有凯乌斯·马略在赛克斯都河附近的营垒才能够和你们的营垒相比!”“啊,”斯巴达克思挖苦他说。“那是罗马人的营垒,而我们只不过是一大群被人蔑视的角斗士。”“我并不是为了和你争吵才上你这儿来的,也不是为了挖苦你或者听你的挖苦话来的,”罗马人庄重地说。“啊,斯巴达克思,请收起你那嘲讽的态度,我的确非常钦佩你。”他不作声了。他用一个年老武士才有的经验丰富的目光,长久地观察着营垒的格局。接着,他回过头来对斯巴达克思说:“我对赫克里斯起誓,斯巴达克思,你并不是为了角斗而生的。”“不论是我,不论是六万个住在这一营垒中的不幸的弟兄,也不论是百万个跟你们罗马人一模一样、但是被你们用暴力变成了奴隶的人,都不是为了做跟他们一样的人的奴隶而生的!”“奴隶是从来就有的,”使者答道,同时好象表示同情地摇摇头。“自从人拿着短剑刺杀自己同胞的那一天起,世界上就有了奴隶。人对人的关系,就人类的天性和本质来说,是跟野兽一模一样的。相信我,斯巴达克思,你的所谓理想,其实只是你那高贵的灵魂所产生的不可实现的幻想。人类天性的规律就是如此。世界上应该有主人和奴隶;从前是这样,今后也永远是这样。”“不,这—可耻的区别并不是一向有的,”斯巴达克思火辣辣地驳斥道。“那是从土地不再为住在它上面的全体居民带来产物的时候开始的;那是从农民不再在他自己出世的应当可以养活他的土地上耕种的时候开始的;那也是从那位原来跟乡村居民住在一起的正义女神离开田野——她最后的避难所——逃到奥林比斯山上去以后才开始的;在这以后,就产生了过度的食欲、不可遏上的色情、奢侈、安逸、纵酒、纷乱、战争以及可耻的屠杀……”“你要使人类统统回返到他们的原始状态中去吗?……你认为你能够达到这一目的吗?”斯巴达克思沉默了,他非常激动。这一简单然而可怕的问题,仿佛给他指出:他那崇高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使他感到相当惶惑。那位罗马贵族继续说:“即使万能的罗马元老院和你联合在一起,你所梦想的事业也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只有神才能改变人类的夭性。”“但是,”斯巴达克思想了一会儿答道。“如果地上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富人和穷人。那么奴隶制度的存在难道也是同样不可避免的吗?难道为了胜利者的娱乐,让他们看着不幸的角斗士互相杀戮而欢呼,也是必要的吗?难道这一渴血的、残忍的兽性竟是人类天性中不可分割的要素吗?难道这也是人类幸福所必需的部分吗?”现在罗马人沉默了。他被这位角斗士的大义凛然的问题驳倒了,他把头垂到胸前,陷入沉思之中。斯巴达克思首先打破了沉默的局面,对那个罗马贵族说:“你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那个贵族醒悟了过来,答道:“我是骑士凯乌斯·鲁菲乌斯·赖拉,我到这儿来,负有执政官玛尔吉斯·台伦齐乌斯·瓦尔洛·卢古鲁斯的两个使命。”斯巴达克思微笑了一下,在他的笑容中蕴含着讥讽和不信的意味。他立刻问这位罗马的骑士:“第一个使命?”“向你建议,希望你同意把芬提战役中被俘的全部罗马人还给我们。”“那么第二个使命呢?”那位使者好象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张开了嘴企图说些什么,但又犹豫起来,终于,他说:“我希望你先答复我的第一个建议。”“我可以把四千名俘虏归还你们,但你们得用最好的工匠制的一万把西班牙式短剑、一万面盾牌、一万副铠甲和十万枝投枪来交换。”“什么?”凯乌斯·鲁菲乌斯·赖拉反问道,在他的声音中可以同时听得出惊骇和愤怒。“你要求……你竟希望我们自己用武器装备你们,让你们可以跟我们继续进行战争?”“再跟你说一遍,我要的这批武器必须是最精良的;你们必须在二十天内把它们运到我们的营垒里来;否则那四千名俘虏就不能还你们。”过了一会儿,斯巴达克思又接着说:“我本来准备在附近各城市中定制这批武器,但这太费时间了,因为我必须赶快用最好的兵器把最近投到我们这儿来的奴隶弟兄武装成两个军团,正因为……”“正因为如此,”怒火中烧的使者回答,“你休想得到一件武器,俘虏留在你这儿好了。我们是罗马人,赫克里斯和阿提里乌斯·莱古鲁斯曾经以他们的行动教导我们:我们决不能做于敌人有利、于祖国有害的事情,即使遭到任何牺牲也在所不惜。“很好,”斯巴达克思平静地回答。“再过二十天,你把我要的那批武器送到我的营垒里来吧。”“我对胜利之神朱庇特起誓,”鲁菲乌斯·赖拉好容易抑住了怒火叫道。“你真的不明白我刚才对你说的话吗?你休想拿到一件武器,我再重复一遍:你绝对拿不到!让俘虏留在你儿好了。”“好吧,好吧,”斯巴达克思不耐烦地说。“这一点让我们以后再说。现在你把执政官瓦尔洛·卢古鲁斯的第二个建议说出来吧。”他又显出了嘲弄的微笑。这位罗马使者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用平静而又温和的声音,而且几乎是偷偷地说:“执政官命令我向你建议停战。”“啊!”斯巴达克思不由自主地叫道。“这使我很感兴趣,但是停战条件是什么呢?”“你爱上了一位极有名望的大族出身的贵夫人,她也爱上了你。范莱里乌斯大族的始祖是萨宾纳人优鲁齐乌斯,他还是在罗马城的建立者罗缪拉斯统治的时代随着他们的泰齐乌斯王一起来到罗马的。而优鲁齐乌斯·范莱里乌斯·普勃里柯拉又是罗马共和国的第一任执政官。”斯巴达克思一听到鲁菲乌斯·赖拉说的第一句话就跳起来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两眼迸射着怒火;接着,他渐渐地安静下来,可是他的脸又立刻变得惨白,他重新坐了下来,问这位罗马使者道:“这是谁说的?……执政官为什么要知道这事情?我的私事对你们有什么关系?这跟目前的战事以及你们向我提出的和议又有什么关系?”使者听到这些问题感到非常惶惑,他犹豫不决地吐出几个不相连贯的单音节的字眼;最后,他下了坚强的决心,迅速而又确信地说:“你爱上了苏拉的寡妇范莱丽雅·梅萨拉,她也爱上了你。元老院为了使她免除由于这一爱情而引起的责难,准备特地去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当你和你所爱的女人结婚以后,瓦尔洛·卢古鲁斯准备让你有充分的权利自由选择:如果你愿意在战场上表现你的英勇精神,他可以把你派到四班牙庞培的麾下去担任副将,但如果你愿意在宅神拉尔的庇佑下过安逸的生活,他可以派你到阿非利加洲的某一个城市中去担任提督。而且连你跟苏拉寡妻之间的罪恶关系的果实,你们的女儿波斯杜密雅,你也可以一起带到那面去;要不然的话,独裁者的子女法乌斯特和法芙斯达就要去做波斯杜密雅的法定保护人,这样,你不仅会失却把她喊做你的女儿的权利,而且会永远不能再把她抱在你的怀里。”斯巴达克思站了起来。他把他的左手举到下颔那儿,用右手捋着胡须。他的嘴唇上浮起了嘲讽的微笑,他的两眼却迸发出愤怒和轻蔑的光芒。他一面不断地注视着这位使者,一面注意地倾听着他所说的一切。甚至当罗马贵族说完话不作声的时侯,角斗士还是盯住他,不时地摇摇头,用右脚微微敲着地面。沉默的局面持续了好久,最后斯巴达克思从容地低声问道:“那么我的弟兄们呢?”“角斗士的军队必须解散:奴隶必须回到服苦役的地牢中去,角斗士回到他们以前的角斗学校里去。”“那么……一切都完了?”斯巴达克思缓慢地一个字眼接着一个字眼地说。“元老院会忘掉他们的罪行,宽恕他们的。”“多谢,多谢!”斯巴达克思嘲讽地叫道。“多么仁慈,多么宽宏大量,多么可爱的元老院啊!”“难道不是如此吗?”鲁菲乌斯·赖拉骄傲地说。“元老院本来准备下令把所有造反的奴隶全部送上十字架活活钉死,而现在赦免了他们,难道这还不够宽宏大量吗?”“啊!甚至太宽宏大量了……元老院赦免了武装的敌人,而且赦免了大获胜利的敌人……真的,这真是举世无双的宽厚精神的最崇高的、空前的范例!”斯巴达克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激烈地说:“我花了一生中整整八年的光阴,用我全部力量和全副精神为这一崇高、伟大而又神圣的正义事业而斗争;我曾经毫不畏惧地迎接了种种危险;而现在,正当我号召六万个受苦的弟兄拿起了武器,而且率领他们走向胜利时,我突然在某一天告诉他们:‘你们获得的胜利其实只是失败,我们决不能获得自由,快回到你们主人那儿去,重新伸出双手请求你们的主人钉上你们过去戴惯了的镣铐吧。’但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呢?”“这么说,你不重视那等你去接受的荣誉了,你不愿意从一个卑贱的释放角斗土一跃而为罗马的副将或者提督;而且你也不愿意娶这位赫赫有名的罗马贵夫人了。”“罗马元老院的威力竟有这么大?它不但要统治全世界,而且还要统治一切人的感情么?”两个人都沉默了,然后斯巴达克思平静地问鲁菲乌斯·赖拉:“如果角斗士们听了我的忠告和劝说还是不愿意解散呢?”“那时侯……”这位罗马贵族的眼睛看着地面,用两手搓揉着他宽袍的边缘,犹豫不决、慢吞吞地说,“那时候……象你这样老练的统帅……而且归根结蒂又只是为了这些不幸的人的利益……决不能想象……你会找不到一个机会……把他们领到……领到一个地方……”“领到执政官玛尔西斯·台伦齐乌斯·瓦尔洛·卢古鲁斯和他的军队等待着的地方,”斯巴达克思突然变得脸色惨白代对方说道;他那愤怒的、满含着憎恶表情的眼睛,使他的脸变得极其残忍,但他说话的声音却是沉着、冷静的。“他将把奴隶们包围起来,使他们不得不无声无息地向他投降,这样,那位执政官就可以把这一轻易的、早已安排好的胜利的荣誉加到他自己头上了。是不是这样?”罗马人的头俯得更低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是不是这样?”斯巴达克思用雷鸣般的声音大喝道,使鲁菲乌斯·赖拉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使者向斯巴达克思瞥了一眼,角斗士的领袖突然变得非常愤怒,他的两眼迸射出极其憎恶的光芒,使罗马人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啊,我对奥林比斯山上的一切神灵起誓,”色雷斯人用骄傲和带有威胁性的口吻说。“感谢那批保佑你的神吧:为了我这个卑贱的被蔑视的角斗士还能够尊重别人的权利,为了在我心中燃烧的怒火还没有吞没我的理智,也为了我还没有忘记你是以使者的身份到这儿来的……正如你们的元老院和民族一般卑劣、狡猾的你,竟向我提出最最卑鄙无耻的叛变的建议!……你企图接触到我的心灵深处最神圣的秘密!……你企图用夫妻和父女之情来打动我,你看到你们的武力不能取胜,就想用这样的欺骗手段来达到你的目的!”“啊,野蛮人!”鲁菲乌斯愤怒地叫道,同时倒退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看着斯巴达克思。“你似乎已经忘记你是在跟谁说话了!”“罗马执政官玛尔古斯·台伦齐乌斯·瓦尔洛·卢古鲁斯,忘记了你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说话的是你自己!啊,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你以为我认不出你了吧?你改姓换名,到我这儿来,企图用欺骗手段收买我的良心,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以为我也会和你一样干出这种无耻的勾当来,啊,你这最卑鄙无耻的小人!走吧……回到罗马去……召集新的军队,跟我在广阔的战场上交战吧,如果你能和现在一样,跟我在战场上面对面地相见,我就要好好答复你那奸恶的建议!”“可怜的蠢才,”执政官瓦尔洛·卢古鲁斯显出极其轻蔑的神情说。“你过去曾经认为、到现在还在认为你能长久地抵挡我们大军的攻打吗?你自己安慰自己,你认为有希望完全战胜一向被幸运之神所庇佑的强大的罗马吗?”“我相信我可以把这些不幸的奴隶率领到他们各自的祖国去,叫他们在各处掀起一切被压迫民族反抗压迫者的伟大起义,我认为这就可以结束你们那可诅咒的统治。”斯巴达克思用右手做了一个命令式的手势,叫执政官离开。执政官瓦尔洛·卢古鲁斯庄严地用罩袍紧紧裹住身子,一面走一面说:“我们在战场上见吧。”“但愿神允许我见到你……只是我自己可不敢相信有这个运气……”当瓦尔洛·卢古鲁斯走到将军法场前面一条比较低的大路上时,斯巴达克思喊住了他,说:“听我说,罗马的执政官……因为我知道这次战斗中落到你们手中的我方少数战士,已经被你们全部钉死在十字架上,因为我看到你们罗马人完全不承认我们角斗士具有人的权利,我现在警告你:如果在二十天以后我不能在这儿营垒里收到我所需要的武器和铠甲,你们那四千名在芬提战役中被俘的兵士,也要同样地被我们活活钉死在十字架上!”“什么?……你竟敢这样!……”执政官气得脸色发白,说。“对象你们这种人怎样做都可以,在你的心中没有任何神圣的感情,没有任何可以引起别人尊敬的东西……以凌辱对付凌辱,以残杀对付残杀,以屠戮对付屠戮——这就是对待你们这种人应当采取的行动。走吧!”斯巴达克思命令执政官离开营垒。在色雷斯人的吩咐下,原先陪着使者进来的十夫长、战士以及执政官的仆人都跑来了。斯巴达克思命令部下把执政官和他的仆人统统护送到营门外面。现在营帐前面只剩下了斯巴达克思一个人。他在那儿徘徊了很久,一会儿加快了脚步,一会儿又放慢了脚步。他沉浸在最阴郁、最悲哀的思虑之中,他的心情显得非常激动。过了一会儿,他派人把克利克萨斯、葛拉尼克斯和埃诺玛依请到他那儿,并且把罗马执政官玛尔古斯·台伦齐乌斯·瓦尔洛·卢古鲁斯到营中来访问的消息,以及他提出的建议(除去触及他的神圣的秘密——他对范莱丽雅的爱情那一点)告诉了他们。同志们赞扬了他们首领的行动,他们一致赞美斯巴达克思的崇高灵魂和他那宽厚的自制精神。他们向他告辞回去,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对他们英勇的战友和最高首领比前更深挚的尊敬和爱戴的感情。斯巴达克思向自己的营帐走去,那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和他的妹妹密尔查谈了一会。色雷斯姑娘看到她的哥哥神态抑郁,闷闷不乐,就开始关切地为他忙碌,竭力想驱散他那阴郁的情绪。接着,斯巴达克思走到他的战士为他建立的巨大营帐的卧室部分,那儿放着他的床,上面铺着新鲜的干革,盖着几张羊皮。斯巴达克思卸下了武器,脱去了整夭不离身的铠甲睡了下来。他好久都在床上辗转反侧,而且沉重地呼吸着。他很迟才睡着,但入睡前却忘记熄灭那盏灯草还在燃烧的陶土油灯了。他大概睡了两小时光景,在睡梦中用手紧压着那个范莱丽雅送给他的永远挂在他脖子上的小纪念盒。突然,他被紧贴到他嘴唇上的一阵热烈而又长久的亲吻惊醒了。他清醒了。他在床上坐起来,而且把头转向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吸声的那边叫道:“谁?……谁在这儿?……”在他的床边,跪着美丽的希腊姑娘爱芙姬琵达;她的浓密的红发一直落到肩上,而且蓬松地披在她雪白的胸脯上,她哀恳地伸出她纤巧的手,低声说:“请你可怜可怜我吧,可怜我一下吧……斯巴达克思,为了爱你,我快要死了!”“爱芙姬琵达!”惊诧万分的角斗士首领一把握住纪念盒叫道。“你,你怎么在这儿?……你来干什么?……”“我已经在这儿好多好多夜了,”希腊姑娘低声说,她的身体好象风中的一片树叶那么颤抖着。“我就躲在那里,”她用手指着一个角落说。“等到你睡着以后,我就过来跪在你的床边,欣赏你那极其英俊的脸庞;我仰莫你。我偷偷地哭泣,因为我崇拜你。斯巴达克思,我好象崇拜神一般地崇拜你;整整五年了。在这漫长的、无穷无尽的,好象整整五世纪的时期中,自从你拒绝了我的爱情以后,我明知毫无希望,但还是爱着你,好象一个疯狂的、中魔的女人。我曾经徒然地企图把你的音容笑貌从我的记忆中驱逐出去……你的容貌已经象烙痕一般深深地留在我的心头了。我曾经徒然地打算忘却这伟大的感情,我想把这种感情淹没在酒里,淹没在消遣里,淹没在酒宴里……我曾经徒然地追寻心灵的安宁,我曾经离开我认识你的地方。但是,即使到了希腊,也好象在罗马一般,你的容貌还是在我眼前出现;甚至我出生的故乡,甚至我那天真的少年时代的回忆和亲切的乡音也不行——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能把你从我的心坎中驱逐掉……斯巴达克思,我爱你,我爱你,我对你的爱清不是人类的语言所能形容的……爱情的力量是这么伟大,它使象我这样一个能使罗马最有名的男人俯伏在脚旁的女人跪在你跟前!啊,你应当可怜我啊,不要推开我,我情愿做你的女仆,做你的女奴隶……只是不要推开我,我求求你;如果你这次再拒绝我,那会逼得我什么都能干出来的,……甚至会使我犯下最惊人、最可怕的大罪!”这一陷入狂恋中的姑娘极其激动地哀求着,她一把握住了斯巴达克思的手,不断热烈地亲吻。斯巴达克思在这股由狂热的情话和动人欲念的热吻所汇成的不可压抑的湍流的冲击下,他的脸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变得和纸一样惨白。他浑身发出一阵阵的颤抖。于是,他更加紧紧地握住了那个盛着范莱丽雅和波斯杜密雅头发的纪念盒:只有这一个护身符,才使他有力量抵抗这位美丽的希腊姑娘的引诱。斯巴达克思努力克制住自己,把自己的手从爱芙姬琵达的掌心中轻轻地抽了回来,一面竭力用平静的、好似父亲一般的态度对她亲切地说:“安静些……安静些……你这疯姑娘……我爱的是另一位……象女神一般美丽的女人……她是我的小女儿的母亲……你得明白,斯巴达克思只能有一个信念。正如我的灵魂已经完全献给解放被压迫者的事业,能为它活在世上也为它而死,我的爱情也只能献给一个女人,我决不会再爱另一个女人……把你对我的爱恋从你狂热的头脑中驱逐出去吧……不要再对我诉说我绝对不能和你分享的感情。不要再对我提起我丝毫也不能对你发生共鸣的爱吧……”“啊,我对神圣的复仇女神起誓,”爱芙妮琵达狂叫道,当斯巴达克思说到最后那几句话时,她已经被他轻轻地推开了。“这是范莱丽雅,该死的范莱丽雅!这是她,正是她从我这儿夺去了你的爱抚和亲吻!”“你这女人!”愤怒的斯巴达克思叫道,他的脸变得阴沉而又可怕。爱芙妮琵达咬着她的手沉默了。角斗士的领袖也捺住了自己的怒火。过了一会儿,他用比较镇静但是更加严厉的声音说:“离开我的营帐,再也不要上这儿来。明天我要把你和另外几个传令官派到埃诺玛依的司令帐中去;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是我的传令官了。”这位以前的罗马名妓垂下了头。她好容易才熬住了哭泣,一面咬着自己的手,一面慢慢地退出了营帐。同时,斯巴达克思打开了那个纪念盒,把它凑近嘴唇,纵情地吻着里面的两绺头发。 正文 一六、姑娘脚下的雄狮、惨遭暗杀的使者爱芙妮琵达是一个非常的女人。她的智慧往往屈服在她那突发的热情之下,而她的热情却总是奔放不羁的;她那不可遏抑的暴风雨一般的飞腾幻想,常常会把她经过理智考虑的一切消灭得干干净净。她具有跟她柔弱娇美的身躯毫不相称的非凡精力,那使她更象一个少女而不象一个妇人;读者已经知道,爱芙姬琵达从年青时失身给一个放浪好色的贵族以后,就常常参加无耻的酒宴和萨杜尔纳斯谷神节的狂欢。这样,她就丧失了女人最可贵的两种品质,那就是:辨别善恶的能力和羞耻心。她不能压抑自己的欲望,常常不惜用任何手段来达到她所渴望的一切:对她来说,达到她的欲望就是美德,她常常以不可动摇的顽强决心向预定的目标迈进,而且由于她那非常坚强的意志,结果也就常常能够满足自己的欲望。于是,这位极其富裕、饱尝种种淫乐生活的滋味、在罗马最豪富的贵族和最风流的纨挎子弟的崇拜和宠爱下变得骄纵万分的名妓,看到了斯巴达克思。她看到他在那次斗技场上的流血角斗中变成了一个胜利者,她的心就被他在角斗过程中极其突出地表现、发挥出来的英俊威武的风貌和勇敢刚毅的精神所打动了。正巧在那时候,生活中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吸引她的注意,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诱人的东西能够俘虏她,她对自己还可以获得任何幸福已经丧失了信心;正巧在那时候,爱芙妮琵达看到了斯巴达克思而且立刻被地吸住了;她觉得,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满足自己这个任性的欲望,也许,这就是爱情——但在开始的时侯爱芙姬琵达自己也不知道和不懂得这种感情,她只觉得她已不由自主地被那个强有力的角斗士吸引过去了。她在自己那狂热的幻想中,就已经预感到陶醉在这一新的热情中的快乐了。她觉得,那会赐给她非常的欢娱,而且会改变她那不可忍受的单调生活。但是,当不可预见的障碍发生以后,当她确信斯巴达克思对她所施展的不知征服过多少男人的心的魅力竟然毫不动心,当她知道另外有一个女人在跟她竞争,而且夺取了她所爱的角斗士时,没有获得满足的欲望和疯狂的嫉妒心,就使这位名妓的满脑子幻想燃烧起来了;她的血液沸腾了,她那从来不曾颤抖过一次的心房,剧烈地跳动起来了。于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她的淫欲已转变为不可压抑的热情,接着,这位生活腐化但是精力充沛、意志坚决的女人的热情,很快就达到了它的最高点。她想忘却这个角斗士,就开始沉溺在疯狂的、放浪不羁的酒宴之中。在她那罗马住宅里,常常传出男女对唱的民歌的声音和淫秽下流的呼叫声。但是,不论什么都不能把斯巴达克思从她的心坎中排除出去。她开始出外旅行。她到过她的祖国希腊,她那放浪无耻的媚态惊动了科林斯和雅典。但是,不满足的热情却到处伴随着她,那使她无法生活下去;于是,她决定再度尝试攫取这位角斗士的心,虽然他现在已变成了一位威名煊赫、高举起义大旗、号召被压迫者反抗罗马暴政的伟大人物。四年过去了。爱芙姬琵达以为斯巴达克思可能已忘记了范莱丽雅,而且大概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于是,爱芙妮琵达认为这正是她把全部爱情献给斯巴达克思的最适宜的时机。这说希腊姑娘卖掉了她的珍贵物品,收集起她的财富,出发到角斗士的营垒中去。她决定象一个东方的女奴隶一样,用无限的忠诚来奉待这个在她心灵中燃起极其热烈和强有力的热情的男人。如果斯巴达克思把她抱在怀里,她会感到多么幸福啊,而且,谁知道呢?她也许会变成一个善良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有能力参与任何英勇的正义事业。只要她能够博取斯巴达克思的爱情;在她的心目中,色雷斯人现在已变成一个光辉四射的半神半人的英雄。她等待着,她希望着,她在等待之中自己欺骗自己……但是他又一次拒绝了她!爱芙姬琵达离开了角斗士首领的营帐,她的脸是扭歪了的而且流满了泪水。她的两眼迸射着怒火。她的脸,由于遭受了屈辱,显现了两片表示她感到极其羞耻的红晕。起先,她只是循着静寂的营垒走去,由于极度的激动什么也觉不得了。她走路就象在暗中摸索一般,她不时在帐幕的小支柱上绊交,或者撞到那些转住大群战马的绳篱的木桩上去。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竟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垒墙的防栅边了。她的思绪是乱七八糟的。在她狂热的头脑中,她对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既没有明显的观念,对外界也没有任何确切的印象。她的耳朵中老是在轰隆隆地发响。她所知道的只是;她的痛苦是极其可怕的,她渴望复仇,渴望无情的渴血的复仇。新鲜而又凉爽的、清晨的微风,吹拂着爱芙姬琵达的身体,吹冷了她的胸脯和肩膀,因此渐渐地使她从麻木状态中清醒,使她回复到现实中来。爱芙姬琵达裹紧了罩袍,向周围看了一下;仿佛她刚刚从狂谵症或者是昏厥状态中清醒过来,正在努力集中思想,想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终于,她明白了,她正站在第八军团的两列帐幕中间,于是她竭力取最短的捷径,走到那条分隔第五军团和第六军团驻地的大路上,而后回到自己的帐幕里去。爱芙姬琵达突然发觉她的两手染满了鲜血,这才记起了她自己曾经毫不怜惜地咬过它们。她停了下来,抬起她那闪耀着怒火的绿色眼睛,向空中伸出她血淋淋的纤小的手。她怀着满腔的憎恨,默默地向天上的一切神灵起誓,她一定要为她自己所受到的奇耻大辱复仇;接着她又对着染红了双手的鲜血向复仇女神和地狱里的其他神灵许愿,她一定要把斯巴达克思的头拿来作为奉把他们的祭品。到了第二天,斯巴达克思通知埃诺玛依,说是要从自己的传令官中派一个人到他跟前去服务;因为在围困芬提附近奥莱施杜斯将军的营垒时,色雷斯人曾经决定在葛拉尼克斯、克利克萨斯和埃诺玛依的军部中设置四个传令官,使他们彼此之间以及他们与总司令部之间都能够迅速传速消息。埃诺玛依对这一点自然是不感到奇怪。但是,当他看到部在他前面的爱芙姬琵达的时候,他不禁诧异极了。他在过去曾经不止一次地鉴赏着她的美丽的脸庞和苗条的身材,但他从来不曾和她说过一次活,因为他认为她是斯巴达克思的心上人。“什么!……是你!……”惊诧万分的日耳曼人叫道。“斯巴达克思派来给我的传令官竟是你吗?”“是啊,正是我!”希腊姑娘回答;在她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焦躁不安的忧虑神情和深切的悲哀。“你为什么这样惊奇?”“因为……因为……我认为斯巴达克思非常重视你……”“啊!”爱芙姬琵达苦笑着说。“斯巴达克思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他只失心我们的胜利。”“但这并不能妨碍他来注意你,因为你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你是所有能够引起雕刻家灵感的姑娘中最美丽的姑娘,你是所有生长在希腊太阳光下的姑娘中最最美丽的姑娘!”爱芙姬琵达的美貌惊倒了埃诺玛依,那不但使这位熊一般粗野的日耳曼大汉变得非常驯服,也使他变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君子。“我希望你不至于忽发奇想向我表白你的爱情!我是为了与我们的压迫者作斗争才到这儿来的;为了这一神圣的事业,我才抛弃了财富、爱情和豪华安逸的生活。你向斯巴达克思学习一下节制和谦逊吧。”爱芙姬琵达骄傲地说完了这番话,立刻转过身子用背朝着埃诺玛依,向附近那座传令官位的帐幕走去。“我对万物之母佛莱雅的奇妙的美貌起誓,这位姑娘的美貌和骄傲并不在瓦尔基里亚诸女神中最美和最骄傲的女神之下啊!”埃诺玛依叫道。希腊姑娘的美貌和她那骄傲行动使他感到非常惊异;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着他所不习惯的温柔感情,想念起姑娘那苗条的身躯和迷人的美貌来。爱芙姬琵达所考虑的一切是不难猜想的:她决定迷住这位日耳曼大汉。自然,谁也不能明确地说出她采取这—步骤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事情很明显,日耳曼人对爱芙姬琵达的爱情,对这个希腊姑娘所考虑的复仇计划一定有相当关系。不论怎么样,象爱芙姬琵达这样一个美貌、迷人、精通一切勾引男人秘密的女人,要想把这个直性子的日耳曼大汉在短时期内拖到她的罗网中是并不困难的,果然,他没有多久就完全控制了他。那时候,斯巴达克思开始在维纳西亚附近的营垒中,对那两个新成立的军团孜孜不倦地进行着军事技艺的训练。在他和罗马执政宫玛尔古斯·台伦齐乌斯·瓦尔·卢古鲁斯会面和谈话以后第二十天,那两个新军团就在他们的营垒中获得了罗马人运来交换俘虏的一万副铠甲以及盾牌、短剑、投枪等武器。接着,那四千名俘虏在彻底解除了武装以后就被送到罗马去了。两个新成立的军团刚刚武装起来,其中由高卢人组成的第十一军团就编到第二军里去和原来的四个军团合在一起,归克利克萨斯指挥;另一个由色雷斯人组成的军团,也就是第十二军团,则编到第三军里去,归葛拉尼克斯指挥。斯巴达克思率领大军离开了维纳西亚的营垒,经过几次短促的行军进入了阿普里亚省。他先到巴利,然后沿着海岸逼近布隆的西,那是罗马人在亚得里亚海沿岸最有价值和最重要的军港。在这次将近两月的进军中,在罗马人和角斗士之间几乎没有发生过一次重大的战斗。因为某几个城市虽然对斯巴达克思的大军进行了微弱的抵抗,却被他们毫不费力地打垮了,那是不能算作真正的战斗的。到了八月底,斯巴达克思离开了防务极其巩固的布隆的西城的郊区,他甚至并不想进攻那个城市。他在葛纳季亚附近选择了一处形势险要的地点开始建造营垒。那座营垒按照他的习惯建造得比以往更加坚固,围上了极其宽阔的外壕,因为色雷斯人决定在这个省份中过冬,农产丰富的田地,美丽的牧场以及大量的家畜保证了他的大军的给养。同时,角斗士的领袖开始仔细地考虑以后的计划,怎样才能使这—已经开始的战争获得决定性的结果。他经过深思熟虑以后,终于召集了他的指挥人员开了一次秘密军事会议。他们长久地讨论了应该采取什么步骤的问题:在那次会上他们一定作出了重要的决议,但是角斗士的营垒中却没有别的人能够知道这—秘密。会议到黄昏方才结束。就在那天晚上,爱芙姬琵达卸下了自己的武器,半披着罩袍,巧妙地裸露着肩膀和胸脯,坐在自已帐幕内的凳子上。一盏小小的铜灯,从支持帐幕的木柱上挂下来,发山微弱的灯光,照在她身上。爱芙姬琵达的脸色是苍白的,她那阴沉、恨毒的目光注视着帐幕的入口。她仿佛是机械地向外面注视着,她的头脑中正充满了种种纷乱的思想。突然,她跳了起来,聚集起全副精神,开始仔细地倾听。她的眼睛顿时射出了喜悦的光辉,因为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地传来,这似乎已经替她证实:她所等待和希望见到的人已经来了。一会儿,帐幕的门槛上出现了埃诺玛依魁梧的躯体。他为了进入“维纳斯神庙”——这是他对爱芙姬琵达的帐幕开玩笑的叫法——必须低下头来才行。这个巨人走近希腊姑娘以后,就在她前面跪了下来,抓起她的两手就送到自己的嘴唇上。“啊,我的神奇的爱芙姬琵达呀!”他叫道。埃诺玛依跪在地上还比坐在凳子上的爱芙姬琵达高出一个头,只有当他蹲在地上时,他那小小的黑眼睛才能看到美人的脸。这一对头颅呈现了奇特的对比:爱芙姬琵达的俊俏的脸庞和白嫩的皮肤,强烈地衬托出埃诺玛依那粗犷的、黑黝黝的和泥土同一颜色的脸,而日耳曼人乱蓬蓬的头发和蓬松的胡须,也更加突出地映出了这位美丽的妓女的可爱的红发。“会开得很久吧?”爱芙姬琵达问,一面用亲切而又关怀的眼光望着跪在她前面的魁梧的日耳曼人。“是啊,很久……可惜太久了,”埃诺玛依说。“我对你说,我对这些会谈真觉得厌倦。我是一个战士,我对托尔的雷火发誓,那些会议可真不合我的心意。”“但是斯巴达克思也是一个欢喜行动的人,如果他的勇气再加上审慎,那对我们事业的胜利只有帮助。”“这话不错……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我宁愿直取罗马。”“疯狂的念头!那只有当我们的军队达到二十万人以上,才能够作这样大胆的进攻。”两个人都不作声了。埃诺玛依显出极其忠实、温柔的态度望着希腊姑娘,但这种态度好象不是他这样笨拙的粗手大脚的汉子所能够有的。爱芙妮琵达竭力装出一副热情奔放的神情,但实际上她却无动于中。她施出了她那媚人手段,虚假地用脉脉含情的目光,亲切地注视着率直的日耳曼人。“你们在今天的会议上讨论了一些重大而紧要的事情吧?”希腊姑娘问,她好象是在无意之间顺便提起似的。“是啊……重大而又紧要……他们都这么说……不论是斯巴达克思、克利克萨斯和葛拉尼克斯都这样说……”“那末,你们大概也讨论了将来的军事行动的计划吧?……”“并不完全是这样……但我们所讨论的事跟这一点有很大的关系。我们讨论了……啊,是的,”日耳曼人喊了一声,突然醒悟过来说。“我们曾经互相用神圣的誓言约定,不准把我们讨论的事情泄露给别人。可是我连自己也不觉得,险些儿全把它说出来了。”“我希望……听取你的作战计划报道的对方不是敌人。”“啊,我的神圣的维纳斯啊……难道你竟认为,如果我不把我们的决议告诉你,就只是因为我不信任你吗!”“这还不够吗!”怒冲冲的希腊姑娘叫道。“我对台尔菲的阿波罗起誓这还不够吗!我把全部财产统统献给了解放被压迫者的事业,我抛弃了豪华安乐的生活,我从一个柔弱的姑娘转变成一个自由的战士,难道在我经过这样的转变以后,竟还有人敢对我的忠诚怀疑吗?”“奥定救我!……你得相信我。我不仅崇拜你的美貌,而且非常尊敬你那崇高坚决的灵魂……我非常尊敬你,我甘愿不管我的誓言把一切统统告诉你……”“不,不,绝对不要!”姑娘故意装出一副更加愤怒的神态,竭力挣脱日耳曼人的爱抚。“我凭什么来干预你们的秘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又按照你的老脾气对我发火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生气呢?……啊,我的可敬的姑娘!……”埃诺玛依一面温柔地抚慰着爱芙姬琵达,一面温和地说,但在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哽咽。“听我说,我求求你……你得明白,这事情是……”“闭嘴,闭嘴,我不要听,我不不愿意你毁弃誓言,使我们的事业遭受威胁,”爱芙姬琵达用嘲讽的口吻说。“如果你相信我……尊敬我……象你所说的爱我……如果我对你就是你的身体的一部分,好象你对我是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你就会明白,你的誓言约束着你,它使你对一切人保持会上讨论过的秘密,但决不能对我……如果我对你,照你的说法,是你的灵魂的灵魂,你的一切念头都贯注在我的身上……但是你对我并没有纯洁的爱情,并没有那种忠贞不渝的、绝对的、甘心使自己变成所爱的人的奴隶的爱情……你所爱的只是我这可诅咒的美貌,你所渴望的只是我的热吻……可是你却没有真正的、深挚的爱情,我现在完全失望了……过去的爱情只是我的幻想罢了……”爱芙姬琵达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颤抖、激动和哽咽,最后,希腊姑娘索性假意地放声痛哭起来了。爱芙姬琵达卖弄风骚装腔撒娇的结果,刚好使她获得了她所希望的一切,最近两月来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在埃诺玛依身上试验过她那迷人的魅力了。日耳曼人简直疯了。他惊恐地咕哝了几个不相连贯的字眼以后,就一下子扑到地上去吻姑娘的脚。他请求她饶恕。他对天发誓,说以后无论如何也不再怀疑她了,他说他一直爱她、尊敬她、崇拜她,把她当作了世界上最神圣的女人,把她当作了女神。但是,希腊姑娘继续大发雷霆,她坚决声明,她一点也不愿意知道别人的秘密。日耳曼人就开始向她搬出他的宗教中所有的神的名字来起誓,而且极其恳切地请求爱芙姬琵达听他说话。他再三强调,从今以后不论他起过什么誓、受过什么约束,他一定永远相信她,因为她是他的灵魂的灵魂,也是他的生命的生命。接着,他把角斗士的指挥官们在会上讨论的一切都扼要地告诉了希腊姑娘。他说,大家经过讨论以后,认为有必要争取一部分罗马贵族和青年到起义者方面来,因为那些贵族都是负债累累,渴望改变现状,具有反叛当局的情绪。大家一致决定,立刻派一个可靠的使者明天就出发到罗马去见卡提林纳,请他统率角斗土的军队。最后,大家决定派卢提里乌斯去完成这一任务。不管日耳曼人已经把所有的秘密统统告诉了希腊姑娘,不管爱芙姬琵达施展一切诡计和狡猾手段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她还是继续皱眉蹩额,装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但是过了一会儿,她渐渐高兴起来了,开始对躺在地上的埃诺玛依发出微笑。日耳曼人把希腊姑娘的纤小的双脚放到自己的头上,说:“瞧……爱芙姬琵达……难道我不是你的奴隶……用你可爱的小脚践踏我吧……我躺在尘埃里……我的头已经给你当做踏脚的小凳子了。”“起来……起来,我的心爱的埃诺玛依,”爱芙姬琵达说,她的声音变得又恐惧又羞怯,但同时,她的脸却高兴得发出了光彩,她的两眼对伏在脚下的巨人阴狠地闪着光。“起来,这不是你应处的位置,起来……到这儿来,到我的身边来……近一些,贴住我的心。”她一面说,一面拉起了角斗士,温柔地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埃诺玛依跳了起来,在一阵突发的热情冲击下抱住了希腊姑娘。他把娇小的姑娘抱了起来,险些儿用他疯狂的热吻窒死了她。终于,爱芙姬琵达在她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说道:“现在……暂时离开我……我必须出去看看我那几匹马,我每一天都要去检查一次,它们有没有好好地喂过,席诺克拉特是不是在好好地照料它们……我们等会儿再见……等到全营垒都静下来以后再见吧……你和以往一般在将近拂晓的时候到我这儿来吧……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爱情,谁也不能……特别是斯巴达克思!”日耳曼人顺从地把她放在地上,最后一次热烈地吻了她。埃诺玛依首先出了帐幕,向离开爱芙姬琵达的帐幕不远的自己的营帐走去。过了几分钟希腊姑娘也出来了,她向搭在她的马湖附近的一座帐幕一走去。那儿住着她的两个可靠的奴隶,那两个人对她都是极其忠心耿耽的。她暗自想道:“对啊,对啊!……这计划真不错……真不错……鼓动卡提林纳,叫他好充当六万名奴隶的统帅!……这就是说,使这支奴隶军队也使奴隶暴动。本身显得高贵起来了……而且随着卡提林纳,还会有别的罗马最著名、最勇敢的贵族参加进来……那也可能促使第伯尔河畔的整个平民阶级起来,暴动……这样,本来一定会遭受镇压的奴隶暴动就可以转变为大规模的。内战;这一次战争的结果,很可能会使整个国家机构完全改变……决不能认为卡提林纳做了领袖以后斯巴达克思的影响就此削弱了:卡提林纳是一极其聪明的人,他一定明白,如果没有斯巴达克思,他决不能对付这一大批野蛮的角斗士……啊,不,不,这不合乎我的要求……我绝对不能让这一位勇敢的、品德崇高的斯巴达克思达到这一目的!”她一面这样考虑,一面走近了她的忠仆的帐幕。她把席诺克拉特叫到一旁,压低了声音,用希腊话去跟他起劲地谈了很久。第二天清晨,在葛纳季亚附近那条从布隆的西通到贝纳文特去的执政官大道上行走的人,可以看见一个身材匀称体格强壮的小伙子。他穿着一套普通的粗羊毛织成的短衣,肩上披着一件宽大的黑罩袍,头上戴着一顶皮帽子。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阿普里亚骏马,循着大道从葛纳季亚向巴利那面前进。如果有人碰到了他,而且注意到他那开朗黝黑的脸和那副自满、平静、从容不迫的神态,再根据他的衣服和外表判断一下,就一定会把他当作一个有事上巴利市场去的本地的小康农民。两小时以后,那个旅客来到了大约设在葛纳季亚和巴利中途的驿站附近。他在驿站外面停了下来,准备让马儿休息一会,同时自己也吃一点东西。“你好,朋友,”他对过来拉马的驿站长的仆人说。旅客跳吓了马,接着又对时候站在门槛上的驿站长——一个胖胖的脸颊通红的壮汉——说:“但愿神保佑你和你的一家!”“但愿梅尔库利斯一路保佑你!你经过长途旅行以后,愿意在这里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吗?从你那匹漂亮的阿普里亚骏马这样疲乏的情形看来,你一定是从远地来的。”“它已经在路上跑了整整六个钟头,”那个旅客回答,接着又补充道:“你欢喜我这匹阿普里亚母马吗?它是一匹骏马,对不对?”“我对神马毕迦斯的翅膀发誓,这样漂亮的骏马是难得见到的!”“唉,可怜的牲口!谁知道一月以后它会变成一副什么样子啊!”客人叹了一口气说,一面走进了驿站长的屋子。“为什么?”驿站长一面跟着他的客人进去,一面问。在驿站的正屋中间,沿墙放着三张小桌子,他立刻请客人在其中的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来。“你想吃点儿东西吗?”他提议。“可是你为什么说它是‘可怜的牲口’……你要不要喝福尔米耶陈葡萄酒?这酒的醇厚味儿可以比得上朱庇特喝的仙浆呢……可是,为什么你的马过了一月会变得非常可怜呢?……你要不要吃烤羊肉?……又鲜又嫩的小羊肉,简直象羊奶那样入口就化。我可以让你吃到美味的牛油……还有带泪水的极新鲜的干酪,里面的水滴就象这儿收场嫩草上的露珠一般晶莹;这种干酪就是用吃这儿嫩草地母牛的牛乳制成的……可是你刚才提起的那匹可怜的马……”客人不禁抬起头来,用诧异的、但也许是微带嘲讽的眼光,瞧着驿站长。驿站长正来来去去地忙个不停,同时嘴里又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连自己的客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也没有好好地看一下。他放好餐具以后,还是不断地在客人身边转来转去。驿站长的唠叨声由于另一个骑马的新客人的到来而中断了。那位客人已经从一匹强壮的烈性子的马上跳了下来。但见那匹马张大了鼻孔,马嚼铁上沾满了白沫,它的两胁正由于急促而又断断续续的吁吸而起伏着:大概,那匹马已经跑了不少路。新来的客人是一个身材高大,躯体结实、肌肉十分发达的大汉。他那没有胡子的黑脸显得相当机灵。按照他的服装看来,他可能是个奴隶,或者是个在富裕贵族家庭中当过差的释放奴隶。“但愿神保佑你一路平安!”驿站长对进门来的新客人说。“但愿神赐力气给你那匹强壮的马儿,它看上去很结实,但是,你如果再逼着它往前赶路,那是拖不上好久的。你是远道来的吧?……你想坐一会儿吃点东西吗?能不能赏光尝一尝我的烤羊肉了?极嫩的小羊肉,嫩得象放牧羊群的牧场上的嫩草一般……路这么远,你又跑得这么急……看来你是从远方来的……我可以让你喝到福尔米耶陈葡萄酒,即使是朱庇特酒宴中的仙浆也比不上它呢。跑了这么长的路途,也许最好是喝一杯葡萄酒,你大概飞跑了不少英里路吧,对不对?我还可以让你吃到头等的奶油和干酪,那干酪发出来的香味真好极了!……请坐下来,你大概非常疲劳了吧?”“疲劳是你那唠叨不停的鬼话引起的!……真的,我对谷神萨杜尔纳斯发誓,我承认,你那唠唠叨叨的鬼话使我厌倦极了!”新来的客人觉得很不耐烦,尖刻地答道。“如果你不用一连串愚蠢的问话和对那些准备款待我们的美味食品的夸赞来填满我们的肚子,而是立刻把烤羊肉、奶油、干酪和葡萄酒送到我们桌子上来,那就要好得多了!”第一个客人对驿站长说,接着,他一面转身对着新来的客人问道:“你说对不对?”“你好,”那个释放奴隶先向阿普里亚人招呼了一下,接着恭恭敬敬地一用手向自己的嘴唇一碰,然后说:“自然罗。”那个释放奴隶说过以后就在桌旁坐了下来,那时候驿站长已经准备好一切,他说:“立刻端过来!……再过一分钟,让你们自已判断好了,究竟我刚才是否在为我的食物夸口。”说完他就进去了。“光荣归于为一切人赐福的伟大的解放者朱庇特,”阿普里亚人说。“他终于把我们从这个饶舌汉的唠叨的蠢话中拯救了出来!”“一个极其讨厌的家伙!”释放奴隶说。两个旅客的对话到这儿就中止了。那时候,那个释放奴隶似乎已陷入了沉思之中,阿普里亚人一面在玩弄放在桌上的刀叉,一面用他锐利的眼睛察看着新来的客人。驿站长回来了。他给每一个客人端来了一小盘刚才答应过他们的烤羊肉,两位客人就立刻放开肚子大嚼起来。于是,驿站长又在他们面前放下两瓶他刚才过分夸赞过的福尔米耶葡萄酒。虽然它并没有想象中的朱庇特的仙浆那么好,不过也可以马马虎虎弥补一下这位饶舌的驿站长过火夸赞。“那么,”阿普里亚人吃完烤羊肉以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发觉你很欢喜我那匹马,对不对?”“我对赫克里斯起誓!……还问我欢喜不欢喜它哩?……自然罗,我很欢喜……那是真正的阿普里亚骏马……强壮……烈性子……两胁略微隆起……四脚却又细又灵巧;马脖子弯曲得这么好看……它具有好马的一切优点。我做这儿的驿站长已有二十年之久,我自己也认为我已摸到了一些相马的门径,我懂得马的好坏;除此之外,我自己也是在阿普里亚省出生的,我完全懂得我们本省的马所有的优点和缺点,请您想一想……”“你能允许我,用我那匹马来换你二十匹马里面的一匹吗?”阿普里亚人不耐烦地问。“是四十匹,公民,是四十匹,因为我的马厩是第一等的,不是那种末等的蹩脚马厩,你得明白……”“好吧,那么你能不能从你马厩里的四十匹、或者一百匹、或者一千匹马中挑一匹来换给我呢?”阿普里亚人怒冲冲地说。“但愿医药之神伊斯古拉庇乌斯叫你生烂舌疮!”“嗳……这个……我对你说,叫我用所所熟识的马……换别人的马……虽然你的马样子很不错……它仿佛还不老……唔……可是我摸不透它的性子……”驿站长显出难以遮盖的窘态,搔着耳根,对阿普里亚人的咒骂理也不理地说。“我对你这匹马并不感兴趣……因为,老实对你说,五年以前在我这儿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儿,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想把这匹马让给你,我也并不想用它来换你马厩中最好的马:我只想把它留在你这儿作为抵押……你只要给我一匹可以赶到最近的驿站去的马,到了那边,我把你的马留下来,换上另一匹,就这样不断地换下去,直到我跑……”阿普里亚人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他的眼睛里显出了怀疑的神情,但他的目光并不是投到唠叨不休的驿站长那儿,而是落在那个沉默而又恭敬的释放奴隶或者奴隶身上。然后,他接下去说:“直到我到达我要去的地方……当我回来时,一路上我用同样的办法换马赶路,直到你这儿换回我的阿加克斯为止;我那匹栗色马的名字就叫做阿加克斯。”“这一点你放心好了,你一定会发现它喂得又肥又壮,我知道怎样照料马匹……你用不着怀疑。可是,你现在明白了吧,你一来我就立刻猜到你一定急于赶路,而且目的地一定是很远的……也许,是到贝纳文特去吧?”“也许是这样,”阿普里亚人微笑着回答。“也许,甚至是到加普亚去吧?”“也许是这样。”“谁知道呢,也许,你甚至是必须一直赶到罗马吧?”“也许是这样。”两个人都不作声了。阿普里亚人一面开始大吃驿站长拿来的牛油和干酪,一面老是望着这位和善的饶舌汉微笑。但是驿站长却感到非常失望和不满意,因为这许多“也许是这样”不但丝毫也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反而使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傻瓜。“喂,你为什么不作声响?”阿普里亚人说。“也许,我还要到考尔菲尼、阿斯古尔、卡梅陵去,到高卢的赛纳人住的赛纳去,到拉文那去呢……而且……我又为什么不能同样地到法莱利亚、斯波列季、希奥斯、柯尔顿纳、阿莱手乌姆和佛罗伦萨去呢?我又为什么不能同样地到高卢的包伊伊人住的地方或者利古利安人那儿去呢?我又为什么不能……”“但愿伟大的朱庇特保佑你一路平安!你不是在拿我开玩笑吗?”局促不安的驿站长问。“我略微开了一下玩笑,”阿普里亚人和善地微笑着回答,一面把一满杯福尔米耶葡萄酒交到驿站长手里。“为我们的友谊喝一杯吧,请你不要对我那激起你好奇心的玩笑生气。你从各方面看来都是一个好人……只是太欢喜说话,太好奇……”“但那也丝毫没有恶意,”和善的驿站长说。“我可以对天上和地狱里的一切神灵发誓,我是一个虔敬而又正直的君子,如果我说谎,就让我的老婆和孩子统统得瘟疫死掉!”“不要发这么倒霉的恶誓吧,我相信你。喝吧!”“我祝你一路平安、顺利,”驿站长说,接着,只喝上两三口就喝干了杯中的福尔米耶葡萄酒,把空杯子交还给阿普里亚人。但是阿普里亚人没有接杯子,他说:“现在你拿去请那位客人喝上一杯,可是你得首先为他的健康干一杯。”于是,阿普里亚人转过身子对着释放奴隶说:“你大概是个释放奴隶吧?”“是的,我是一个释放奴隶,”那个魁梧的大汉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本来是‘严厉的人’孟里乌斯·伊姆毕利奥查那一族的人……”“那是有名的古老大族,”驿站长说。“你们祖先中的玛尔古斯·孟里乌斯·胡尔索在罗马纪元二百八十年做过执政宫,而另一位……”“我现在到罗马去报告季杜斯·孟里乌斯·伊姆毕利奥查,在我们那儿出现的那批造反的角斗士,使他在布隆的西附近的别墅遭到了很大的损失。”“啊,角斗士!”驿站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低声说。“看在阻止兵士后退的神王朱庇特的份上,不要提起他们!我还记得两月前当他们经过这儿,上布隆的西去时,我受到了多少惊吓啊……”“俱愿他们和他们那个卑贱的首领统统死掉!”阿普里亚人愤激地叫道,同时抡起拳头用力敲在桌子上。然后,他问驿站长:“他们一定使你遭到了很大的损失吧?”“说老实话,并没有……应该说良心话……他们对待我和我家里的人很客气……他们带走了我马厩里的四十匹马……但是付了我好些金子……不错,他们付我的马价似乎还不够些……但是……你得明白,本来可能会糟糕万倍的……”“归根结蒂来说,”那个释放奴隶打断了驿站长的话。“他们本来可以拉走你所有的马,连一个小钱也不付。”“自然罗!必须承认这是战争,这是可怕的使罗马人蒙受奇耻大辱的战争。”驿站长依然恐惧地低声说。“啊,如果你们能看到他们在这儿经过的情形!……一支数也数不清的大军……老是望不到头……他们军团的行军秩序多好啊!……如果不怕亵渎的话,拿我们的精兵跟这些强盗相比,我可以说,他们的军团决不比我们的差……”“你不要吞吞吐吐地说话,”释放奴隶插嘴说。“让我来说一句虽然会使大家感到耻辱但却是天公地道的话:斯巴达克思是一个伟大的统帅,他建立了一支大军,把六万个角斗土和奴隶变成了六万名作战勇敢、军纪严密的精兵。”“我向罗马的十二位和平女神起誓!”惊诧的阿普里亚人愤愤地对释放奴隶说。“什么?你刚才还说卑贱的角斗士已经把你主人和恩公的别墅抢掠一空,而现在你这坏蛋却敢公然为这些强盗的头子辩护,而且还要赞扬他的好处?”“看在伟大的朱庇特份上,不要这么想!”释放奴隶恭敬而又平心静气地抗议道。“我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不但如此,我还应当告诉你,角斗士的军队并没有抢掠我的主人的别墅……”“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说你要到罗马去报告别墅的主人季杜斯·孟里乌斯·伊姆毕利奥查,说你们那一带出现了角斗士军队,使他的别墅遭到很大损失呢?”“可是我刚才所说的角斗士带来的损失并不是指我主人的别墅,也不是指别墅附近的田地……我的意思是指在别墅中服役的六十个奴隶中的五十四个奴隶。角斗士把别墅中的全部奴隶统统解放了,而且让们们自己决定:是否愿意跟军队一起走,在他们的旗帜下作战。结果,六十名奴隶中只有六个生病的、老年的人和我一起留在别墅里,其余五十四个奴隶统统投到斯巴达克思的营垒里去了。嘿,你现在怎么说?难道这是很小的损失吗?现在还有什么人替主人工作,还有什么人去耕田、播种,去修剪葡萄园里的葡萄藤,到田地上去收割庄稼啊?”“但愿斯巴达克思和他的那批角斗上统统下地狱!”阿普里亚人轻蔑而又骄傲地说。“让我们为他们的覆灭和我们的繁荣而干杯。”当大家喝过酒以后,驿站长又一次为释放奴隶的健康干杯。释放奴隶也为两个谈话伙伴的幸福而干杯,接着他又送给阿普里亚人一杯酒。阿普里亚人就同样地为驿站长和释放奴隶的幸福干了杯。然后,阿普里亚人付清了账,站了起来,准备到马厩里去挑选马匹。“等一下,可敬的公民,”驿站长说。“我不愿让别人说闲话,说一位规规矩矩的客人经过问捷里昂纳斯的驿站,竟没有从他那儿拿到一块客牌。”说完他离开房间,留下了阿普里亚人和释放奴隶。“看来,他真的是一个君子,”释放奴隶说。“自然罗,”阿普里亚人回答;他站到门楣下面,叉开两腿,背着双手,接着就唱起沙姆尼省康滂尼亚省和阿普里亚省的牧人和农夫所喜爱的、颂扬牧神潘的民歌来。驿站长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拿来了一块小木牌。木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阿捷里昂纳斯。他把它分成两半,把上面写着“昂纳斯”的那半块交给了阿普里亚人。“这半块木牌可以对你有些帮助,你把它拿给别处的驿站长看,他们就会竭力为你服务,为你挑选最好的马匹等等。而且不论什么客人,只要有我这半块客牌,他们都是一样看待。我还记得,七年以前,赫有名的苏拉的释放奴隶考尔涅里乌斯·赫利索根曾经骑马经过这儿……”“我衷心地感激你的盛情,”阿普里亚人打断阿捷里昂纳斯说。“你可以相信,尽管你有那唠叨不绝的废话,我波尔齐乌斯·莫季里乌斯,葛纳季亚的公民,决不会忘记你的好心,而且要永远保持对你的真正友情。”“波尔齐乌斯·莫季里乌斯!……”阿捷里昂纳斯重复道。“很好……为了不忘记你的名字,我要把它写在我的备忘的羊皮纸日记上…你得明白,这儿来往的客商多得很……这么多的姓名,这么多的事情……那是很容易忘记的……”他走开了,但一会儿又回到房间里,准备领波尔齐乌斯·莫季里乌斯到马厩里去,以便他挑选他所需要的马匹。那时候又到了一位客人。就他的装束看来,大概是人家的仆人,他亲自把他的马拉到马厩里去。波尔齐乌斯·莫手里乌斯已经在那里了。他正在穿着马服怎样替那匹他亲自挑选的马儿装鞍具。刚来到驿站的那个仆人向波尔齐乌斯和阿捷里昂纳斯照例问过好,又亲自把他的马拉到沿墙那排大理石马楼前面去。他在其中的一只马槽前面停下来,卸下了他那匹马的马勒子和别的马具,又在马儿前面放上一小袋燕麦。正当那个仆人为着他的马忙碌时,孟季乌斯·伊姆毕利奥查的释放奴隶也到马厩中来了。他是来探看他的马儿的。他开始亲切地抚摩他的马,同时趁着波尔齐乌斯·莫手里乌斯和阿捷里昂纳斯不注意的时候,跟那个刚来的仆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那个仆人做完照料马的工作,转身向门口走去,当他走到释放奴隶身边,故意装出一副刚刚发觉和知道他的样子,大声叫道:“我对卡斯托尔起誓!……拉甫莱尼乌斯!……”“谁啊?”释放奴隶一面问,一面急遽地转过身子,“克莱勃利克斯吗?……逢到了什么好运气啊?……你从哪儿来?”“你从哪儿来?……我从罗马上布隆的西去。”“我从布隆的西上罗马去。”释放奴隶和仆人的相遇引起了波尔齐乌斯·莫季里乌斯的注意,他开始暗暗观察两个人的行动。但是他们立刻发觉波尔齐乌斯在偷看他们和倾听他们的谈话。他们就开始低声地说话,而且很快地分散了。在分散之前,他们相互握手,低声地说了几句。但是说话的声音还不够抵,当波尔齐乌斯假装准备出去,而且显出一副毫不注意他们的样子走近他们身边时,只听见其中的一个人说:“井边!”仆人先出了马厩,释放奴隶继续亲切地抚弄他的马。波尔齐乌斯一面从马厩里面走出来,一面低声哼着角斗士的歌:这只猫是一位学问渊博的捕鼠大家,经验丰富,而且非常狡猾……可是老鼠一下子抓住了它的尾巴。释放奴隶拉甫莱尼乌斯也唱起一支歌来,但却是用希腊话唱的。波尔齐乌斯·莫季里乌斯刚走出马厩,就对阿捷里昂纳斯说:“你在这里等我—会儿……我很快就回来。”他绕过了驿站来到后院。果然,院中有一口井,那是用来取水浇菜园用的。那口井朝菜园的那一面有一堵半圆形的石墙,波尔齐乌斯就在墙后面躲了起来。他躲在那儿还不到三分钟,立刻就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从屋子的右面绕了过来,几乎就在同时,另一个人也从左面绕过来了。“怎么样?”拉甫莱尼乌斯问(波尔齐乌斯立刻就知道是他的声音)。“我已经知道,”另一个人很快地低声说(波尔齐乌斯知道是那个仆人在说话)。“我的弟弟玛尔比古斯已经投到我们被压迫弟兄的营垒中去了;我也从我的主人那儿逃出来,到那边去。”“可是我,”拉甫莱尼乌斯低声说,“我借口上罗马孟里乌斯·伊姆毕利奥查那儿去报告他的奴隶逃走的情形,事实上,我却是去找我的心爱的孩子岛纳齐乌斯;因为我不愿意让他留在压迫者的手中。然后,我们父子两个就一起投到我们英勇的领袖的营垒中去。”“留心,我们会被人家注意到的,那个阿普里亚人曾经好几次非常怀疑地偷看我们……”“是啊,我很怕他会暗暗跟随我们——敬礼,愿你幸福!”“坚持!”“胜利!”波尔齐乌斯·莫季里乌斯听见释放奴隶和仆人很快地走远了。”于是他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了,向四面看了一下,仿佛觉得那是一个梦。他自己问自己:这难道是他准备加以揭露的可怕的密谋?那两个人难道就是他准备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加以扑灭的敌人吗?他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禁摇摇头微笑起来了,然后他重新到马厩里跟阿捷里昂纳斯告别。驿站长一面不断地向波尔齐乌斯鞠躬,一面祝福他一路平安,而且向他保证:当他下次回来时,一定为他准备好使朱庇特的仙浆黯然失色的玛西古斯葡萄酒。于是波尔齐乌斯纵身上马,刺着马向巴利的方向飞跑。阿捷里昂纳斯跟着他跑了十几步,一面不断地高叫:“一路顺风!但愿神一路伴随您,保护您!……啊,他跑得多有精神!……他骑在我的阿尔达克赛尔克斯背上多么威武啊!……多出色的骏马,我的阿尔达克赛尔克斯啊!……再见,再见,波尔齐乌斯·莫季里乌斯!……还有什么说的!……我太喜欢他了……他走了,那使我多难受啊!……”那时候,他的客人已经在离驿站不远的大路转角处消失了。伤心的阿捷里昂纳斯就开始回到家里来,一面走一面责备自己说:“那算什么呢……我……我的心肠可真的太软了。”于是,他用他的手背去擦顺着脸颊滚下来的泪水。波尔齐乌斯·莫季里乌斯(读者自然已经明白,他就是第八军团的指挥官,自由人出身的角斗士卢提里乌斯,现在又是波斯巴达克思派到罗马卡提林纳处去的使者)一面在马上回想着那奇异的遭遇,一面循着大路飞跑。他在黄昏降临后一小时来到了巴利附近。但他并不进城,就在通葛纳季亚的大道旁的一个小客栈前面停了下来。他命令客栈里的人把那匹果然是烈性子的、强壮的阿尔达克赛尔克斯拉到马厩里去。接着,他为了可以休息到第二天拂晓,挑选了一个床铺。第二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卢提里乌斯已经循着通葛纳季亚的大道向蒲东特飞跑。他在正午时分到达那儿的驿站,把阿尔达克赛尔克一斯留下,换上了一匹叫做阿嘉妮芭的黑马。他略微吃了一点东西又向卡奴西飞跑。将近黄昏时,卢提里乌斯在蒲东特和卡奴西的中途看到前面有一团灰尘:显然有一个骑士在那儿奔驰。小心谨慎的卢塔里乌斯用马刺把阿嘉妮芭踢了几下,很快就追上了在前面飞奔的那位骑士。原来那位骑士并不是别人,刚巧就是他在巴利附近阿捷里昂纳斯的驿站中碰到的释放奴隶拉甫莱尼乌斯。“你好!”释放奴隶竟不看一看追上来的是谁,头也不回地说。“你好,拉甫莱尼乌斯·伊姆毕利奥查!”卢提里乌斯回答。“谁啊?”释放奴隶诧异地问,一面迅速地回过头来。他一认出是卢提里乌斯便轻松地吐了一口气,说:“啊,原来是你,可敬的公民!……但愿神保佑你一路平安!”品性高贵、心地宽厚的卢提里乌斯早已被这个可怜的释放奴隶的行为感动了,因为他知道:拉甫莱尼乌斯将要到罗马去偷偷带出他的儿子,然后一起投到角斗士的营垒中来。他不禁默默地注视着他。他很想跟这位释放角斗士开一个玩笑,就用严厉的声音对他说:“原来你到罗马去的目的,竟是把你的儿子从你主人和恩公家里偷出来,然后一起投奔到卑贱的斯巴达克思的营垒中去!”“我?你说什么话?……”拉甫莱尼乌斯惊惶地喃喃说,他的脸顿时变得惨白,但也许这只是卢提里乌斯的错觉。“昨天晚上我听到了你们所说的一切,因为我就躲在阿捷里昂纳斯驿站中的那口井后面,你这狡猾的忘恩负义的奴仆,我一切都知道了……只要我们一到最近的城市里,我就要叫当局逮捕你,你就要在司法官的拷问之下招认你的全部叛逆行为。”拉甫莱尼乌斯一下子勒住了马,卢提里乌斯也跟着停住了。“我什么也不用招认,”释放奴隶阴沉地用带着威胁的口气说。“因为我不怕死。”“难道你竟不怕被活活钉上十字架吗?”“上十字架我也不怕……因为我知道用什么办法逃脱死刑。”“什么办法?”卢提里乌斯故意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问。“我要打死你这告密的小人!”怒冲冲的拉甫莱尼乌斯突然从鞍垫下一面抽出一根沉重的大头铁棒高叫道。他刺着他的马向卢提里乌斯扑了上来,但是卢提里乌斯却哈哈大笑,叫道:“停,我的好兄弟!……坚持和……”拉甫莱尼乌斯用左手勒住了马,右手高高地举起了大头铁棒,发出一声惊诧的呼叫:“啊!……”“和?……”卢提里乌斯问,等待拉甫莱尼乌斯接上被压迫者同盟切口的下半截。“……和胜利!”释放奴隶讷讷地接上去说,虽然他好象还没有从惊愕状态中清醒过来。接着,卢提里乌斯向他伸出右手,用食指在释放奴隶左手的掌心中轻轻地点上三下。这终于使拉甫莱尼乌斯完全放下心来了。现在他已经毫不犹豫地断定:跟他谈话的旅伴是他的同志,而且也是被压迫者同盟的一个盟员。天黑了。两个骑士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然后并肩前进,互相倾诉各人不幸的遭遇。。“你听了象我这样的一个自由人怎样卖身给角斗士老板做角斗士的经过,倒是真的会对我感到惊异的。你得明白,我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但是当我刚披上了紫边宽袍,我就堕入了纵酒和挥霍的腐败生活的泥坑中。但那时候,我的父亲已几乎把全部财产统统赌光了。当他去世的时侯,我只有二十二岁,债务吞没了他留给我的一切,我的母亲和我陷入了极其贫困的境地。我倒并不伯贫困,因为我年青、强壮、勇敢、刚毅,但是我那可怜的母亲……我大约搜集了一笔一万两千到一万五千塞斯太尔司的钱——那是从我们过去财产中遗留下来的一切——再加上我卖身给角斗士老板所得的款子,这样就凑成了一笔可保证我那可怜的母亲直到老死的生活费用……我就是为了这一点才出卖我的自由的。在这整整八年之中,我曾经遭受了说不尽的痛苦和危险。但现在我的母亲去世了,我才有可能重新获得自由。”卢提里乌斯用颤抖的声音结束了他的谈话,在他那由于激动而变得苍白的脸上,滚下了几颗小小的泪珠。天更黑了,那时候这对患难弟兄登上了一段峻峭的坡路。路的两旁尽是树木,宽阔的路沟把大路和树林分隔了开来。两个骑士在这条路上默默地继续走了一刻钟光景,突然,拉甫莱尼乌斯·伊姆毕利奥查的马受了惊。那也许是由于刚升起的月亮把树影投在路上的关系,但也许是由于别的不可知的原因。它提起前蹄,疯狂地跳了几下,就滚到这条蒲东特通卡奴西的大道左面的深沟中去了。卢提里乌斯一听到拉甫莱尼乌斯求救的声音,立刻勒住了他的马,跳下马背,把阿嘉妮芭的缰绳在矮树丛上一挂,就向沟中扑去,急急忙忙地去援救他的朋友。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想一想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感到背上挨到了一下极其猛烈的打击。那使他立刻倒在地上,当他正打算搞清楚原因时,肩上又挨到了第二下打击。卢提里乌斯明白他已落到一个极其狡猾而且巧妙地预先布置好的馅阱中了。他赶快拔拔出藏在外衣下面的匕首,但那时候拉甫莱尼乌斯又默不作声地在他头上敲了第三棍。卢提里乌斯死命地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尖叫一声扑向他的敌人,举起匕首向他的胸前刺去。“下贱、卑鄙的叛徒!……你可不敢公开攻打我!”但这时候,卢提里乌斯发觉,在这个亲人凶手的外衣里面还有一层铠甲。在受了重伤几乎快要死去的卢提里乌斯和没有受到丝毫损害的强壮的拉甫莱尼乌斯之间,发生了短促的、拚命的决斗。那个杀人凶手似乎着慌了,他被对方的英勇气概和道义上的优势慑服了。传来了一阵阵的呻吟声、叱骂声和低低的诅咒声。很快又传来了僵直的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以及卢提里乌斯的微弱减叫:“啊,卑鄙的叛徒!……”然后,一切都沉寂了。拉甫莱尼乌斯向倒地的人弯下身子倾听了一下,确定他是否还有呼吸。接着,他站了起来,爬上大路,一面低声咕浓,一面向卢提里乌斯的马儿走去。“我对赫克里斯起誓,”杀人的凶手惊叫道,他突然感到自己快要昏晕了。“我看……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摇晃了起来。“我觉得这儿很痛……”他用微弱的声音呻吟道。他举起右手在脖子上一摸,立刻又抽了回来。右手已染满了鲜血。“啊,我对一切神灵起誓!……他……他刺中了我……刚巧刺在这儿……刺在唯一的……没有铠甲防御的地方。”鲜血不断地从他的颈动脉中喷射出来,他摇晃了一阵,终于倒在血泊中了。就在这儿,在这荒凉的大路上,在寂静的深夜之中,那个化名叫做拉甫莱尼乌斯·伊姆毕利奥查实际上却是爱芙姬琵达手中卑劣的复仇工具的人,正在白费力气地挣扎着,而且徒然地喊着救命。终于,他在极其可怕的剧烈痛苦中,死在离开路沟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就在那条沟里,横着死于那个杀人凶犯之手、浑身是伤痕的、不幸的卢提里乌斯的尸体。 正文 一七、流浪艺人阿尔托利克斯罗马纪元六百八十二年元旦前十四天(罗马纪元六百八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奎林神的子孙举行了热闹的狂欢和庆祝。欢乐的人潮在街道上涌来涌去。他们挤满了大议场、神庙、贸易堂、大街、酒店、旅馆、小客栈和小酒店,纵情地沉浸在最无节制、最放肆的狂欢之中。那为期三天的谷神节就从那一天开始了。这是庆祝谷神萨杜尔纳斯的节日。按照某一部分人的意见,根据它那古老的风俗看来,这个节日还是在阿鲍利金人的统治者雅纳斯王之前产生的;那就是说,在罗马建城以前很久就有了。但是按照另一部分人的意见,那还是在赫克里斯的伴侣毕拉斯吉人的时代产生的。或者按照第三种人的想法,是在杜里乌斯·荷斯季里乌斯王的时代产生的。那是那位国王在顺利地征服了阿尔巴人和萨宾纳人以后创立的节日。在谷神节期间,奴隶们可以获得某些类以自由的权利。他们可以和自由的公民们混杂在一起,不管那些公民是元老、是骑士、还是平民,也不管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们可以公开地与别的阶级的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因此,在这三天之中,奴隶们总是尽情地寻欢作乐。但是,应该承认比较确切一些的史实,因为谷神节虽然起源于无可查者的古代,但这一节日的一切规矩却是两位执政官——奥洛姆斯·赛姆普朗尼乌斯·阿特拉季诺斯和玛尔古斯·米诺齐乌斯·阿古利奥——规定下来的,他们在罗马纪元二百五十七年,或者是罗马国王被驱逐以后第十三年,在那条由大议场通向卡庇托尔区的街道上,紧靠着卡庇托尔山的山脚,建立了一座萨杜尔纳斯神庙。根据一切可能,第一次正规的谷神节应该从这个时期算起。在这一节日中,举行祭奠仪式的祭司是露着头进行一切的,而当时奉祀别的神时,祭司们却戴上祭祀的法冠。奉祀谷神萨杜尔纳斯的节日,本来是农民和牧人的节日;但是,奴隶们所获得的,接连三天狂欢——那常常会转化为荒淫的酒宴——的自由,使他们想起了萨杜尔纳斯的“黄金时代”:按照传说,那是没有奴隶制的幸福时代;在那一时代中,所有的人都是自由和平等的。请读者想象一下巨大的罗马城。它的城墙在那遥远的古代就有八英里以上长,共有二十三道城门。城里点缀着雄伟的神庙、富丽的宫殿、典雅的拱廊和华美的贸易堂。请想象一下,这一共和国首都公民的数目,根据角斗士起义前十一年卢齐乌斯·考尔涅里乌斯·钦纳第三次执政、巴比利乌斯·卡尔波第一次执政的那一年的记载,共达四十六万三千人,除此之外这儿还住着两百万以上的奴隶。请想象一下,在谷神节的时候,除了城中无数的居民和奴隶之外,附近那些土地肥沃的乡村中的居民以及邻近城市的居民,也都成千成万地涌到城里来参加这一狂欢的谷神节。请你自己想象一下,这三百万左右浸透了狂欢情绪的人,在街道上涌来涌去,好象中魔一股地高叫:“Io,bonasaturnalia!Io,bonasaturnalia!(快乐的谷神节万岁!快乐的谷神节万岁!)”但是,即使经过这一切想象,读者所得到的观念还是极其微弱的,那跟罗马纪元六百八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在一个进城耍把戏的流浪艺人眼前展开的那幅不平凡而又惊心动魄的伟大图画还是不能比拟的。那个耍把戏的人带着一只狗,他的左肩上面坐着一只小小的猴子。他的背上是一架小小的折梯、几串绳子和几个大小不同的铁箍。就这样,他沿着那条通普莱涅斯特的执政官大道向罗马走来,穿过了埃斯克维林门进了城。那个耍把戏的人是一个英俊的金发小伙子。他的身体显得强壮、灵活而又敏捷。他的脸比较消瘦,但是脸上那对淡蓝色的机灵的眼睛却在炯炯发发。一句话,他具有一副吸引人的和蔼可亲的外表。他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粗毛短衣,外面披着一件皮罩袍,头上戴着一顶毡帽。这个耍把戏的人就是阿尔托利克斯。当他向城里走去的时候,他发觉城门附近的几条街道都是荒凉的、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儿。但是,即使在罗马城的边缘,他也可以听到一阵阵含糊不清的闹声,好象是一个极大的蜂窠中的蜂群的嗡嗡声一般:这就是笼罩着这座伟大城市中心区的纵情狂欢的回响。阿尔托利克期愈往前走,就愈深入到那由许多弯由的街道构成的迷宫一般的埃斯克维林区的中心。在这儿,那遥远的哄响就变得愈来愈清楚、愈来愈响亮了。他刚走到苏布拉区的头几条巷子时,就听到一阵喧闹的呼喊:“Io,bonasaturnalia!Io,bonasaturnalia!(快乐的谷神节万岁!快乐的谷神节万岁!)”当他来到卡陵纳斯街上的时侯,他前面就出现了一大队五光十色的人群。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队歌手和弹七弦琴的琴师。他们象中魔一般地跳着舞,齐声放开喉咙唱着赞美谷神萨杜尔纳斯的颂歌。人群中也有好多人同样地跳着、唱着。熟知罗马人风俗习惯的阿尔托利克斯,在这五光十色的人群中很快就分辨出各阶级的人物来:他在穿紫边短衣的骑士身边,看到了被剥夺了权利的贫民的灰色短衣;在披着雪白长袍的贵妇人身边,看到了穿红色无袖短衣的不幸奴隶。这个耍把戏的人退到一边紧贴着墙,让这支疯狂地呼喊着前进的乱七八糟的队伍走过去。他竭尽一切努力不让自己引起人家的注意。他藏起了足以暴露他的身分的猴子、小折梯和铁箍:他一点也不愿意对这些疯狂的人表演他的艺术,阻碍他的路程。但是,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人群中有好些人看到了他,立刻认出他是一个耍把戏的人。他们发出一阵高声的呼喊,要求前面的人停下来,而且叫喊的人自己也停了下来。就这样,队伍后面的人也被迫停下来了。“Io,Circulator!Io,Circulator”(变戏法的人万岁!变戏法的人万岁!)所有的人都轰然响应。“把你的戏法变出来吧!”一个人尖叫道。“你得尊重谷神萨杜尔纳斯啊!”另一个人叫道。“哈,让我们瞧瞧,你那只小猴子能够耍些什么把戏!”第三个人叫道。“让那只狗跳一阵子舞吧!”“不,猴子!猴子!”“狗,……狗!”“扩大圈子,快扩大圈子!”“快让地方给他!”“快绕成一圈呀!”“让开!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