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翌年,一九五三年初夏,美国耶鲁大学历史系主任卢定教授来香港,约余在其旅邸中相见,苏明璇陪往。明璇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其妻系师大同学,曾亲受余课。又明璇曾在台湾农复会任事,北大校长蒋梦麟为主委。及是来香港美国亚洲协会任职,故与余一见即稔,常有往来。据一九八○年卢定来香港参加新亚三十周年纪念之讲词,知其当年来港前,先得耶鲁大学史学系同事瓦克尔教授之推荐,故卢定来港后,余为其相约见面之第一人。瓦克尔曾在一九五二年先来香港,后又来港任亚洲协会事,与余亦甚相稔。是晨,卢定告余,彼受雅礼协会董事会之托,来访香港、台北、菲律宾三处,以学校与医药两项为选择对象,归作报告,拟有所补助,俾以继续雅礼协会曾在中国大陆长沙所办医院及学校两事未竟之业。彼谓,君为我此行首先第一约见之人,如有陈述,请尽直言。余答,蒙约见,初无准备。君既负有使命,倘有垂询,当一一详告。卢定闻余语,面露喜色,随于衣袋中掏出两纸,写有二三十条,盖事先早书就者。遂言,如我所问直率琐碎,幸勿见怪。余答,尽问无妨。 卢定首问,君来港办学校,亦意在反共否?余答,教育乃余终身志业所在,余在大陆早已从事教育数十年,办学校自有宗旨,决不专为反共。卢定又问,君办学校曾得台湾政府补助,有此事否?余答,蒋总统乃以与余私人关系,由总统府办公费中拨款相助,与政府正式补助性质不同。卢定又问,以后倘得他方补助,能不再接受此款否。余答,此项补助本属暂时救急,倘新亚另有办法,此款自当随即请停。卢定又问,倘雅礼能出款相助,须先征港政府同意,君亦赞成否?余答可。以下卢定逐条发问,余逐问回答。自上午九时起,已逾中午十二时始问答完毕。三人遂出外午餐。卢定又随问余对宗教之态度。余答,余对各宗教均抱一敬意,在余学校中,耶回教徒皆有,并有佛寺中之和尚尼姑在校就学者。但余对近百年来,耶教徒来中国传教之经过情况则颇有不满处。卢定屡点首道是。余又告卢定,余决不愿办一教会学校。卢定亦点首。惟卢定言,雅礼倘决定对新亚作补助,仍须派一代表来,俾其随时作联系。余谓此属雅礼方面事。但此一代表来,不当预问学校之内政。卢定亦首肯。 相晤后数日,卢定即去台北。返港后,又约相见。卢定告余,彼不拟再往菲律宾,已决以新亚一校为雅礼合作对象。并嘱余,分拟年得美金一万、一万五、两万之三项预算,由俾携归,俟董事会斟酌决定。余遂写一纸与之,定年得一万则另租一校舍,一万五则顶一校舍,两万则谋买一校舍。卢定见之,大表诧异,云,闻君校诸教授受薪微薄,生活艰窘,今得协款何不措意及此。君亦与学校同人商之否。余答,君与余屡见面,但未一至学校。余因指桌上一茶杯云,如此小杯,注水多,即溢出。余等办此学校,惟盼学校得有发展,倘为私人生活打算,可不在此苦守。如学校无一适当校舍,断无前途可望。请君先往新亚一查看。一日,卢定私自来新亚,遇及两学生,在课室外闲谈而去。适新亚举行第二届毕业典礼,在校外另借一处举行,亦邀卢定前往观礼。卢定来,礼成,留之聚餐,与诸同人分别谈话而去。后新亚三十周年纪念,卢定演词中谓,是夕见新亚学校师生对余一人之敬意,深信此校之必有前途。 卢定临别前告余,彼返美后,雅礼董事会定于新亚有协助。惟君对此款,仍当作学校日常开支用,至于校舍事,容再另商。又约一美人萧约与余见面,谓彼亦雅礼旧人,今居港,有事可约谈。及卢定返美后,来函云,补助费按年贰万五千美元,又超原定最高额之上。但萧约延不交款。一日,萧约来校告余,天热,教室中不能无电扇,已派人来装设。余因语萧约,谓君告余雅礼款已到,今延迟不交,岂欲新亚先拒台北来款否?此事决不可能。苟余得雅礼协款,再谢辞台北赠款,始有情理可言。如欲余先拒受台北赠款,以为获取雅礼协款之交换条件,以中国人情言,殊不妥当。萧约道歉,即送款来。时为一九五四年之五月。新亚乃具函谢总统府,时总统府秘书长已易张群岳军。赠款乃从此而止。 同时艾维来告,有关校舍事,卢定在离港前曾与彼相商,当另作筹措,幸勿为念。余初来港,人心惶乱,亦曾为新亚经费多方向大陆来港商人辗转请乞。其稍有关系者,亦曾出力相助。惟所开支票,既不列受款人姓名,亦不列付款人姓名,若恐他日或因此受累。余亦遂不敢以此扰人。余初次自台北返港,教育司即派人来邀余到教育司一谈,云有人向政府告密,谓君实去广州,非去台北。教育司因受政府嘱,不得不邀君亲来解释,此亦政府礼待之意,务恳原谅。余适有台北返港证一纸留在身边,乃携赴教育司。司中人以咖啡点心相待,欢语移时,屡表歉意。如此类事,不胜枚举。及是时局渐定,然新亚得雅礼协款已普遍流传,欲再获他方协助亦成难事。或有疑新亚不获中国社会同情,乃始终仅赖雅礼一方协助,此一层在余心中常滋惭恧,然亦无可语人也。 七 卢定离港后艾维又来访,语余,新亚既得雅礼协款,亚洲协会亦愿随份出力,当从何途,以尽绵薄。余告艾维,新亚创办乃因大陆遭剧变促成。余意不仅在办一学校,实欲提倡新学术,培养新人才。故今学校虽仅具雏形,余心极欲再办一研究所。此非好高骛远,实感迫切所需。倘亚洲协会肯对此相助,规模尽不妨简陋,培养得一人才,他日即得一人才之用,不当专重外面一般条例言。艾维深然之。谓愿出力以待他日新机会之不断来临。乃租九龙太子道一楼,供新亚及校外大学毕业后有志续求进修者数人之用。新亚诸教授则随宜作指导,是为新亚研究所最先之筹办。时为一九五三年之秋。 是年初秋,余胃病又发。初在成都华西坝患十二指肠溃疡,直至到无锡江南大学始渐愈。至是,又剧发。经常州中学旧同学费保彦子彬诊治。子彬乃武进孟河世医,曾义务为新亚校医,历年师生病,多经其诊治。余病稍愈,遂移住太子道研究所,经某西医调理,并日常在太子道九龙塘往返散步,但迁延经久不愈。新亚一女学生,其父亦西医,屡言欲来为余诊治,其家住香港筲箕湾。余告其女,余病已渐愈,路远幸勿来。一日,其父忽至,言非来为余进药,乃特有一言相告。因云,彼在日本学医时,识一日本老人,常相偕远足登山,壮健异常。老人言,汝乃一中国人,何来此学西医。我曾患内脏各部分病,经东京第一流三大医院诊治,皆无效。改服中药,乃有今日。女父又言,彼今乃于业余兼习中医,然尚无自信。所以特来欲相告者,十二指肠在身体内亦仍有用处,万勿听西医言割去。余深谢之。后其女赴英留学,其父则迁家南美洲,不通音讯,并其姓名亦忘之矣。 一九五四年暑,余又去台北,是年为余之六十岁。台北学人特有一宴集,在座之人分别献杯,余素不能饮,台大校长钱思亮代余饮酒酬答。又应经国先生邀在青潭青年救国团作连续讲演,每周一次,前后凡四讲,讲题为《中国思想通俗讲话》。是为余在台北作有系统讲演之第四次。美琦陪余在每次讲演之前一天下午,赴碧潭一小茶楼,面临潭水,撰写翌晨之讲稿。又是年秋,有章群何佑森两人赴香港研究所。顷章群任教香港大学,何佑森任教台湾大学,是为新亚研究所最早之第一批。美琦亦于是年暑毕业台北师范大学后,重又赴港。 八 一九五五年秋,余又应教育部之邀去台北。时日本已三度派人来台访问,教育部组团答访,部长张晓峰聘余为团长,凌鸿勋为副,一团共七人,有邓萃英黄君璧等,去日本凡一月。所至以东京奈良京都三地为主。时美国麦克阿瑟驻军始撤,日本初获自由。余等一行所接触日本政、军、商、学各界人士甚不少。言谈间,涉及美国统治往事,每露嗟愤之情。然社会风气已趋向美化,则有不可掩之势。 招待余等之主要人物,即先来访台之人。一前田多门,曾任战时内阁副首相,为主要战犯,与其首相广川在狱中同囚一室。其人与余交谈最密。一日盛会,邀余僻坐,谓日本并非一耶教国家,但近年来,每逢耶诞,贺卡遍飞,各家客厅书房悬挂张贴贺卡,以多为荣。如此风气,前途何堪设想。彼询余蒋总统在大陆提倡新生活运动之详情,谓拟组一私人集团,亦在日本作新生活运动之提倡。但此后则未闻其详。余第二次赴日,适前田拟赴欧洲,在医院检查身体,未能见面。此后即闻其逝世,每常念之。其第二人乃宇野哲人日本一老汉学家,与余一见如故。第三人乃一科学家,与余接谈最疏,今已忘其名。 其时日本朝野对华态度显分两派,一亲台湾,守旧偏右,尤以昔日侵华主要人物为主。一趋新偏左,则以后起人物为主,倾慕大陆。尤其是青年,都想去中国大陆留学。学界亦分两派,东京偏左,京都偏右,俨成对立。余等游京都附近一名胜桂离宫,一少女在门外收票,随身一册书,勤读不辍。取视,乃东京一名教授在电视播讲华语之课本。问其何勤读如此,答,为去中国大陆留学作准备。同行者告以余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可去留学,既方便,亦可得优待。此女夷然曰,乃香港耶?竟不续语。 余在京都大学作一公开学术讲演,气氛极融洽。东京大学亦同样有一讲演,一堂济济,然率中年以上人,不见有青年。盖主事者早有安排。一新亚女学生,适亦在东京。余开讲后,忽闯入,满座惶然。待见此女学生先来讲台前向余行礼,知系相识,乃始安然。某夕,在一学术界公开大宴会上,有人发言,谓台湾仅有吴稚晖一人而已。其言辞偏激有如此。 余等初至东京,各大报纸亦不作报导。离去前,郭沫若一行方将自大陆来,各大报大事登载宣传。余等在日本,亦卒未闻有一人曾对往日侵华战役吐露其忏悔惭作之辞者。此实彼邦自明治维新以来,承先启后,惊天动地一大转变。何以在彼邦人心中乃卒未见有一深刻影响之表现,亦大堪作一问题思考也。其实即此以可见彼邦受西化之影响已深,无怪余此后屡去日本,见其变化日亟,而此行所遘景象,则亦渺不复睹矣。 九 一九五四年秋季,新亚自得雅礼协款,即在嘉林边道租一新校舍,较桂林街旧校舍为大,学生分于嘉林边道及桂林街两处上课。雅礼派郎家恒牧师来作驻港代表。余告以雅礼派君来,君之任务,雅礼当已交代明白,余不过问。学校事,已先与雅礼约定,一切由学校自主。君来乃学校一客,学校已为君在嘉林边道布置一办公室,君可随时来。双方有事,可就便相商。家恒唯唯。但数月间,家恒袖来介绍信已三四封。余告家恒,学校聘人必经公议。外间或误会新亚与雅礼之关系,凡来向君有所请托,君宜告彼径向学校接头,俾少曲折。家恒亦唯唯。 又一日,艾维来告,卢定返美,即为新亚建校舍事多方接洽。顷得福特基金会应允捐款。惟香港不在该基金会协款地区之内,故此事在美惟雅礼,在港惟彼与余两人知之,向外务守秘密,以免为福特基金会增麻烦。余初意拟在郊外觅地,屡出踏看。遇佳处,又因离市区远,各教师往返不便。而大批造教授宿舍,则财力有限,又妨学校之发展。最后乃决定在九龙农圃道,由港政府拨地。建筑事均交沈燕谋一人主持。忽得港政府通知,港督葛量洪不久即退休,在其离港前,盼能参加新亚校舍之奠基典礼。遂提前于一九五六年一月十七日举行新校舍奠基典礼,而建筑则于五六年暑后落成迁入。 某日,福特基金会派人来巡视,极表满意。余询其意见。彼谓,全校建筑惟图书馆占地最大,此最值称赏者一。课室次之。各办公室占地最少,而校长办公室更小,此值称赏者二。又闻香港房租贵,今学校只有学生宿舍,无教授宿舍,此值称赏者三。即观此校舍之建设,可想此学校精神及前途之无限。余曰,君匆促一巡视,而敝校所苦心规划者,君已一一得之,亦大值称赏矣。 嗣后学校又有第二第三次之兴建,此不详。 十 一九五五年春,哈佛雷少华教授来嘉林边道访余,沈燕谋在旁任翻译。余谈新亚创校经过,谓斯校之创,非为同人谋啖饭地,乃为将来新中国培育继起人才,雷少华极表赞许。余谓,惟其如此,故学校规模虽小,同时已创办了一研究所。科学经济等部分优秀学生,可以出国深造,惟有关中国自己文化传统文学哲学历史诸门,非由中国人自己尽责不可。派送国外,与中国人自己理想不合,恐对自己国家之贡献不多。惟本校研究所规模未立,仍求扩大。雷少华提声道是。谓君有此志,愿闻其详,哈佛燕京社或可协款补助。余言,新亚同人对原有研究所只尽义务,未受薪水。依香港最近情势,大学毕业生即须独立营生,故办研究所,首需为研究生解决生活,供以奖学金。以当前港地生活计,一人或一夫一妇之最低生活,非港币三百元,不得安心。正式创办最先仅可招收研究生五六人,此下再相机逐年增添。雷少华谓此款当由哈燕社一力帮助,君可放手办去。余谓尚有第二条件,雷默然良久,问复有何条件。余答,办研究所更要者在书籍,前两年日本有大批中国书籍可购,新亚无经费,失此机会,但此下尚可在香港络续购置,惟已无大批廉价书可得。雷谓此事诚重要,哈燕社亦当尽力相助。余又谓尚有第三条件,雷甚表诧异之色,谓更再有第三条件耶?君试再续言之。余谓新亚办此研究所,由哈佛出款,一切实际进行则新亚自有主张,但须逐年向哈燕社作一成绩报告,始获心安。故创办此研究所后,即宜出一学报,专载研究所指导同人及研究生之最近著作与研究论文,可使外界知此研究所之精神所在,亦为全世界汉学研究添一生力军,亦即为哈燕社作报告。此事需款不巨,但为督促此一研究所向前求进,亦不可缺。雷频频点首,告余,君可照此三项具体作一预算,当携返哈佛作决议。是晨十时起,谈至十二时,余偕燕谋在街上一小餐店与雷少华同膳而别。 新亚已先得亚洲协会之助,即在太子道租一层楼,作办研究所之用。但艾维不久即离亚洲协会,此事遂无发展。至是,始为新亚创办研究所之正式开始。 新亚研究所在先不经考试,只由面谈,即许参加。或则暂留一年或两年即离去,或则长留在所。自获哈燕社协款,始正式招生。不限新亚毕业,其他大学毕生生均得报名应考。又聘港大刘百闵、罗香林、饶宗颐三人为所外考试委员,又请香港教育司派员监考。录取后修业两年,仍须所外考试委员阅卷口试,始获毕业。择优留所作研究员,有至十年以上者。 哈佛燕京社先于五四年,来函邀请新亚选派一年轻教师,在三十五岁以下者,赴哈佛访问。询之港大,并无此事,乃知在港惟新亚一校获此邀请。以新亚教师无年轻合格者,姑以年长者一人亦曾留学美国者,商其同意应之。哈佛以不符条件,拒不纳。翌年,又来函邀,遂以新亚第一届毕业留为研究生者余英时以助教名义派送前往。一年期满又获延长一年。又改请加入哈佛研究院攻读博士学位。毕业后,留校任教。是为新亚研究所派赴国外留学之第一人。后又续派研究所何佑森、罗球庆、孙国栋等赴哈佛访问。 又一年,美国西雅图大学德籍教授某君来新亚,已忘其名。告余,倘新亚派学生赴彼校研究所,可获优遇。遂派余秉权前往。任萧公权助教,得该校学位后,归港任教港大中文系。嗣又赴美任某资料中心主任,出版及宣扬华文书籍亦历有年矣。此后新亚研究所及大学部学生远赴美欧及日本各国游学及任职者,不胜缕举。 余离大陆前一年,有新任苏州城防司令孙鼎宸,来余家相访。其人忠厚诚朴,极富书生味。告余,彼系青年军出身,在军中不断诵读中国史书,对吕思勉先生所著,玩诵尤勤。对余书,亦有研究。有所询问,备见其用心之勤。时国内风声日紧,余与彼曾屡有往来。余只身赴广州,以家事相托,恳其随时照顾。及新亚书院创始,鼎宸亦举家来港。新亚在桂林街创办学术讲座,鼎宸每周必来听。后遂将当时历次讲稿编为《新亚学术讲座》一书,是为新亚正式有出版之第一书。新亚研究所正式成立,鼎宸亦来所学习。余曾嘱其编《中国兵制史》一书,由张晓峰代为在台北出版,亦为新亚研究所诸生正式出书之第一部。 鼎宸岳母乃山东主席王耀武之母,某年卒,余夫妇赴其家吊唁,此为余至鼎宸家之第一次。乃知鼎宸来港,本顶有一层楼,因日用不给,将此楼诸室络续出租,仅留沿街一廊有檐有窗,自供居住。仅一床,供其岳母卧宿。鼎宸夫妇则睡行军床,晨起则拆去,为一家饮膳起居及鼎宸读书之所。余初不知其生活之清苦有如此,而勤学不辍,绝未有一言半辞吐露其艰困。乃大敬之。亦新亚艰困中所特有之一例也。 后因其女留学加拿大有成,鼎宸夫妇随去。余八十之年,鼎宸曾编有余历年著作论文一目录,搜罗极详,编次极谨。亦见其虽身在国外,勤奋犹昔,年近七十,而能不忘故旧一如往年有如此。 十七、新亚书院(续二) 一 新亚既得雅礼方面协助其常年费,又为代募款建筑一新校舍,继之续获哈佛燕京社协助研究所费用,一时困难解决。此两事,香港政府亦早预知。惟大陆变后,香港私立大学一时崛兴不止七八所之多。港政府既不禁止,亦不补助。新亚独得美方协款,香港教育司高诗雅及港大林仰山教授献议,港督葛量洪在香港大学一九五五年之毕业典礼上,授余名誉博士学位。以前港大曾对胡适之及其他中国人一两位有此赠予,然事隔已久。余此事一时哄传。不一年,又得余结婚消息。群传余在短短数年内,一得雅礼哈佛协款,一得港大学位,一新婚,三大喜庆,接踵而至,为当时大批来港人士中所未有。 余妻胡美琦,江西南昌人。先曾在厦门大学肄业一年,其父家凤秀松,曾长赣政。一九四九年,阖家来港,美琦亦由厦门来。无锡同乡丁熊照邀宴,余赴席,适秀公亦至。客未集,余与秀公遂在丁家屋顶露天占一桌对坐长谈。及邀进屋,有一客曾任上海市警务。主人请其上坐,续邀秀公为次坐,秀公坚让余。余谓其他一切不论,即序齿,余亦当陪下座。且主人与余为同乡,又同居港九,闻公不久当去台北,乃过客,义无可让。秀公坚不坐,推挽四五番,今已不记究系何人坐了第二席。只忆与秀公骈肩坐,继续长谈不止,旁席作何语,皆已不复记及。此为余与秀公之初次见面。不数日,美琦即来投考新亚。 一九五○年暑秀公家迁台北,美琦独留港寄居熊式辉天翼家。天翼任江西省主席聘秀公为秘书长。抗战胜利后,天翼出任东北行辕长官,秀公又为其秘书长。一日,天翼忽来桂林街新亚相访,坐余卧室内长谈。随来一副官,立门外,天翼久坐不去,余对此副官亦无法招待。 美琦在新亚就读仅一年,亦去台北。及余在台北惊声堂受伤,卧病于中心诊所,时美琦服务于台中师范之图书馆,特告假来台北视余病。余出院,转赴台中休养,美琦遂于每日下午图书馆服务公毕后来护侍。留同晚餐而去。星期日来,则同去台中公园散步,如是为常。暑后,美琦转学台北师范学院,即此后之师范大学。一九五四年暑毕业后又来港,遂又得日常相见。美琦以余胃疾时发,久不愈,学校事烦,一人住校饮食不宜,乃慨允余缔婚之请。于九龙钻石山贫民窟租一小楼,两房一厅,面积皆甚小。厅为客室兼书室,一房为卧室,一房贮杂物,置一小桌,兼为餐室。婚礼在九龙亚皆老街更生俱乐部举行,仅新亚同事眷属共十余人参加。时为一九五六年一月三十日。香港大学为余再版《先秦诸子系年》,余亲任校对,积年有增订稿数十处,尤需精思详定,须在新婚后书室中赶工完成,每达深夜。惟每日傍晚则必两人下楼同赴近宅田塍散步一小时。日以为常。 美琦为其父秀公每期其出国留学,不忍终背父志,而余则婚后体况转佳,遂于一九五八年一月一人赴美,在加州柏克莱大学进教育研究院。留学一年,卒以念余一人居家不便,乃又中途辍学归。美琦告余,在加州一年,始知自己兴趣终偏向在本国传统方面,不如归来自己修习。再多留,徒为获得一学位外,别无意义。 二 余因得刘百闵介绍,获识陈士文。士文毕业于杭州艺专,赴法专习西画。归国后执教于其母校。时亦闲居在港,其家亦在钻石山旁。一日,余告以新亚拟创办一艺术系,以教授中画为主,西画为副。惟无固定之经费,拟照新亚初创时,授课者仅拿钟点费,不能与他系同仁同样待遇,不知君肯任此事否。士文云,愿供奔走。先商得其老友丁衍庸同意,再与吴子深相商。子深与余素识,及余偕士文往访,或因其曾在苏州自办一艺术专科学校,新亚欲办此系而不聘彼任系主任之职。彼乃坚拒。余意此事须费大辛劳,故仅请其授课不敢以种种杂事相烦。彼既坚拒,遂亦不再相强。 又转访顾青瑶女士。青瑶亦在港开门授徒。告余,倘钱夫人有意学画,彼愿尽力传授。学校上课,彼殊无意。余与青瑶初次相识,彼未露坚拒意,余遂告以蒙许余妻登门学画,特先致谢意。余妻正拟赴美进修,俟其归,当偕其同来谒师。惟仍恳能来校任课。青瑶答,今年授课时间已排满,明年决当来。青瑶有女弟子荣卓亚,乃德生之女,有一私家车,允亲送其师来校,因亦请其随同授课。嗣又请得张碧寒,乃上海张园主人,亦在港,与青瑶亦相稔。又请得其他数人,山水花鸟虫鱼人物各有专长,阵容整齐。 一日,余告董事会,有一报告但非议案不必讨论。学校拟创办一艺术系,以经费困难,下学期学校先添设一二年制艺术专修科。仅求在学校中划出教室及办公室两间。教师已多洽聘,但如本校初创时例,只致送钟点费,学校不烦另筹经费。俟艺术专修科获得社会之认可,相机再改办艺术系。诸董事皆默无语。此后有一董事,美国人,屡向余作戏言,云此乃报告,非议案。以艺术系初办,即获美誉,故彼常忆及往事也。 艺术专修科创始于一九五七年二月,又得侨港珍藏名画者三四人,各愿暂借其所藏,合得四十件左右,暑假期间由新亚开一展览会。一时观者络绎,港督亦特来参观。其后艺术专修科师生又举行一次作品联展,颇获佳誉。此项展览品后由雅礼协会赞助运往美国,在美国各地巡回展览,亦得美誉。其有助于此后正式成立艺术系为力亦甚大。一九五九年秋,雅礼协会又增加协款,正式添设一艺术系。但教师待遇则仍不平等。 余因艺术系与其他各系同样招考,有不合资格应考,而有志学国画者,多被拒门外。遂于假期内开设一补习班。并同时开一展览会,展出学期中诸师生近作。社会观众瞻其成绩,竞来报名,学校即以补习班所得学费,补贴艺术系各教师,聊济薪水之微薄。 士文为人朴忠,又谦和,质讷无华,不喜交际应酬。而艺术系一切杂务均由其一人任之。溥心畲赵无极等来港,均邀在系中特开讲座。又王季迁自美来港,亦在艺术系开课一年。季迁后又曾专任并兼系务。皆士文一人接洽之。及罗维德来校任雅礼代表,其夫人亦在艺术系学习中国画。而美琦则自美返港后,即亲赴青瑶家习画。每去必整半天,甚感兴趣。台北师大教授金勤伯来港,艺术系亦请其任课。美琦亦向勤伯习画。及余家迁台北,勤伯亦在台,美琦又从学有年。余对提倡中国艺术,本早具此意。桂林街初创校时,俞振飞尚滞港,余曾与接洽,拟聘其来校教昆曲。振飞已允,并曾来校讲演,但不一年终返大陆,未能留港。新亚成立艺术系后,乃又于课外添国乐团,有古琴古筝二胡箫笛之传习。又先设有国剧团,先后有两女学生善唱,曾在校中演出平剧两次。此皆新亚在艰辛中,兼具娱乐精神之一种收获也。 三 雅礼驻新亚之代表,初派郎家恒。一九五八年暑改派罗维德来作代表。罗维德乃耶鲁大学之宗教总监,又任耶鲁大学皮尔逊学院院长。其在耶鲁德高望重。年老退休,雅礼乃请其来港任驻新亚之代表。 一日,罗维德语余,若新亚更求发展,似宜添设理学院,但不知余意云何。余云,余亦久有此意,惟需经费甚巨,不敢向雅礼轻易提出。今君亦同具此意,大佳。但物理化学诸系,须先办实验室,俟物理仪器化学药品粗备,始可正式开办,免来学者虚费岁月。当先开设数学系,次及生物系,只需购置显微镜等少数几项应用仪器即可。时适耶鲁有理学院某教授赴菲律宾,为其某大学部署理学院研究所,罗维德遂邀其迁道来港,为新亚设计,以最低款筹备物理化学等实验室。而数学生物两系,则率先创设。时为一九七○年秋。隔一年,始正式添物理化学系。若非罗维德来港,新亚理学院恐不能如此顺利创办。 其时香港政府忽有意于其原有之香港大学外,另立一大学。先择定崇基、联合与新亚三校为其基本学院,此后其他私立学院,凡办有成绩者,均得络续加入。崇基乃一教会学院,经济由美国各教会支持,创办后于新亚。联合书院乃由亚洲基金会出资,集合其他私立学院中之五所组成。因新亚已得雅礼哈佛协助,亚洲基金会遂改而支持此五校。凡此崇基、联合、新亚三校,皆得美国方面协助。港政府似乎意有不安,乃有此创办一新大学之动议。崇基联合均同意,新亚同人则多持异见。余意新亚最大贡献在提供了早期大批青年之就学机会。今则时局渐定,此种需要已失去。而新亚毕业生,非得港政府承认新亚之大学地位,离校谋事,极难得较佳位置。倘香港大学外,港政府重有第二大学,则新亚毕业生出路更窄。此其一。又国内学人及新起者,散布台港美欧各地日有加,倘香港再增办一大学,教师薪额一比港大。此后络续向各地延聘教师,亦可借此为国储才。香港政府所发薪金,亦取之港地居民之税收。以中国人钱,为中国养才,受之何愧。此其二。三则办一大学,当如育一婴孩,须求其逐年长大。而新亚自得雅礼哈佛协款,各方误解,欲求再得其他方面之大量补助,事大不易。必求一校独自发展,余已无此力量与信心。抑且余精力日衰,日间为校务繁忙,夜间仍自研读写作,已难兼顾。亦当自量才性所近,减少工作,庶亦于己无愧。而香港政府意,则实以新亚参加为其创办新大学一主要条件。余以此事告罗维德,彼极表赞同,更不发一语致疑问。余谓学校内部会议,余可负全责。遇学校与港政府磋商,君肯任学校代表,不惮奔走之劳否。彼亦慨允。 一日,港政府送来一创办新大学之纲领,凡二十余款,嘱各校参加意见。新亚特开一会议,逐款加以改定者,逾三之二。但港政府亦不坚持,率从所改。又一日,余偕同事四五人赴教育司应邀谈话,罗维德亦同往。时高诗雅已退休,毛勤接任,手持一纸,列五六条,起立发言。先述第一条,辞未毕,余起立告毛勤,能有几分钟许余先有申述否。毛勤允之。余发言毕,再请毛勤讲话。毛勤谓,尊意未尽,尽可续言,于今日之会有益无损。余遂继续发言,再让毛勤。毛勤又言,君尽畅所欲言,勿作存留。余再继续发言。自上午十一时开会,壁上挂钟打十二响,余告愧憾。毛勤谓,今日畅聆君言,极所惬意。惟有一事乞原谅。港政府为成立新大学事,亦特组织一会。我居此位,特转达政府公意,非私人有所主张。今晨聆钱先生言,当转告政府,俟下次再商,遂散会。是夜,新亚在市区有酒会,罗维德告美琦,今日钱先生有一伟大令人敬佩之表现。席散,美琦询余,乃以午间教育司开会事告之。 罗维德驻新亚一年,回雅礼,由萧约继任。在卢定来港时,即与余相识。其人久居中国,又娶一中国太太,离大陆后,居港写作亦已多年。与港政府人多相熟。时以新亚意与港府意彼此传递,为助亦大。港政府又特自伦敦聘富尔敦来,为创建新大学事,与三校磋商。富尔敦力赞新亚研究所之成绩,谓当保留此研究所,成为将来新大学成立后之第一研究所,一任新亚主办。并将此意写入新大学创建法规中,俾成定案。余与谈及新校长人选,余主由中国人任之。富尔敦谓,先聘一英国人任首席校长,再由中国人继任,或于实际情势较适,未细谈而罢。 四 一九五九年秋,余得耶鲁大学来信,邀余去在其东方研究系讲学半年。余以新亚事烦,适桂林街旧同事吴士选俊升自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退职去美,余邀请其来新亚任副院长,余离港可暂代校务。毛勤告余,吴君曾任台湾政府教育部次长职,彼来新亚,似有不便,港政府将拒其入境。余问毛勤,在英国是否有从政界退职转入学校任教之例。今吴君已正式从国民政府退职,转来新亚,有何不便。毛勤言辞趑趄,谓新亚聘人易,君何必选走一限途。余谓,港政府倘有正当理由告余,余自可改计。倘并无正当理由,何乃坚拒余请。毛勤通粤语,并亦略读中国书。彼谓,君心如石,不可转也。只有仍待港政府作最后决定。 一日,萧约特来告余,私闻港政府中人语,新亚申请吴君入境,颇惧大陆忽提抗议,横生波折。顷港督休假离港,不二日即返,专待其最后一言。万一坚拒新亚之请,岂不对新亚颜面有关。不如暂撤所请,再俟他日从长商榷。余谓,既只须再待三数日,余必俟港督返,听其作最后之决定。及港督返,语其部下,我们且勉从新亚此一请,他日复有此等事,再作详商。翌晨,毛勤一早来新亚,入余室,即连声恭喜,谓港督已允吴君入境,并已直接通知纽约英国领事馆,嘱其就近转达吴君,俾可即速治装。毛勤又谓,君为此事延迟美国之行,顷吴君不日可来港,君亦可整备行装矣。 又一日,毛勤来告余,彼于明年夏须退休返英伦,君将去美国,特先来辞行。彼又谓,英国乃民主政治,于反对方面意见,亦知尊重。君坚持己见,一次不见从,尽可再次提出,幸勿介意。 毛勤又于年前向余提议,由新亚来创办一中文中学,可作港九中文中学之榜样。嘱余先选定一地,香港政府可无条件拨付。校舍图样绘就,建筑经费新亚只需担任其十分之一,其余十分之九,全由港政府负担。将来此中学之常年经费,教育司当担任其百分之八十,而内部用人行政,则全由新亚作主,教育司决不干预。余遂于九龙近郊荃湾择定一地,距市区不远,而隔绝烦嚣,可全不受市区之影响。其地背负山,南面距海亦近,可遥望,地极宽敞。惟须待港政府先在该区四围筑路,再于路面下安装自来水电灯各线。余并聘定台北沈亦珍来任校长。亦珍特来港一行,同去踏看新校舍之地址。一切端倪粗定,忽港政府创设新大学之动议起,余为此事,各方商谈,极费曲折,遂将中学事搁置。及毛勤去职,亦未目睹其成。 余自办新亚,与香港教育司时有接触。前为高诗雅,继任者为毛勤。而高诗雅任职时,毛勤即为之副。故余与毛勤交接为特多。高毛两人皆久居港地,通达中国社会人情,对余皆具礼貌。及中文大学成立,特授高诗雅以名誉博士学位。高诗雅来港接受学位时致辞,特纪念及余与新亚之往事。余时已离港来台,有人特转送其演讲辞于余。余初不通英语,居大陆时,与外国人交涉极少,不谓在香港交接得许多美国英国人。至今不胜驰溯。亦余生平师友中所难忘之几人也。 十八、新亚书院(续三) 一 吴士选既来,余夫妇遂成行。时为一九六○年一月十八日。第一站为日本东京,初拟在东京小住一两日即转游日本各地名胜。乃抵站,即有数十人在机场守候。盖亚细亚大学有驻新亚专员,先以消息透露。并已预为排定余在东京数日之节目,亚细亚大学又派一女士来陪美琦出游。亚细亚大学校长为太田耕造,留学英国,曾任文部省大臣,亦战犯之一。某年来港访余,谓其在狱中专诵《左传》。余赠以《中国历史精神》一册,彼读后告余,未见有以如此见解,如此议论,来作反对西方共产主义思想之根据者。因告余,彼方筹备成立亚细亚大学,拟每年派送两学生来新亚肄业,盼新亚亦能派两学生去作为交换,余允之。逮余初次去日本,太田屡来旅邸晤谈。太田乘公共汽车来,余送之出门,唤旅邸一车请其乘坐,太田坚不允,仍乘公共汽车返。又邀余赴其家午餐,家无佣仆,其子应门,其妻献茶。及午餐,仅太田与余及一译人同席。其妻在厨房,送菜至餐室一墙洞中,太田自取之。余云,何不请夫人及公子共餐。太田谓,日本无此规矩。倘他年先生与夫人同来,必夫妇相陪。某日下午,余在亚细亚大学讲演,大意谓,中国一"人"字观念,西方无之。如称中国人、日本人、英国人、美国人,即见为同是人。而西方语言不如是说。讲后,太田谓,先生此讲演,恨不能使更多人闻之。盖太田亦知余之所讲,乃有感于中日战争而发焉。是日晚太田夫妇在一酒家设盛宴,盖践往年之宿约也。美琦与其夫人交谈,乃知其出身教会学校,能操英语。余往年在其家,其夫人端茶献菜,执礼甚恭,俨如一佣妇,绝不带丝毫新女性之风范,其谨守传统礼教,良亦可佩。然此乃余两度去日本之所见。此后又屡去,社会经济日繁荣,而此等景况则渐已少见。日本慕效西化,其武力外侵,我国家已深受其害。迫其工商业日发展向上,而一般人生之风教礼俗则日见腐蚀,此亦堪供我国借镜之另一面也。余第三次赴日,太田已退休,又特来旅店相访,亦可称乃余日本一友。 余夫妇曾抽空乘夜赴箱根,宿一宵。在日本共住六日,即赴夏威夷。预定停留三天,罗维德已先通知其友在机场接候。其友乃岛上一教会中学之校长,陪余夫妇午餐后,即送至其所预定之旅馆。是日下午即出游,翌晨,在旅馆晨餐,餐室中见一老妇,孤寂独餐,见室中惟余夫妇为中国人,颇若欲相语,乃双方终未一接谈。是晚,该教会中学校长夫妇在正开音乐会之大酒店邀宴。旅店中所遇老妇亦同席,见余夫妇,欣喜难状。谓今夕主人乃彼之子媳,而余夫妇又为今晚之上宾,不谓竟有此奇遇。席散,余夫妇先辞归。有一客在旅馆楼下客室相候,余夫妇遂留坐相谈。不久,门外车声,校长陪其母进内,至室旁电梯门口,拥抱相吻道晚安,其母一人独登电梯。其媳则在门外车中,亦未同送其母进旅店。翌晨,余夫妇早餐时,又与此老妇在餐厅相值。告以当日下午即离去。老妇言,与子久别已五六年,此次特自纽约来,已一周,但其子尚须邀其去家中叙一餐,故得再留三四日。余念其子任中学校长职,其家宁不能空出一榻,邀其母同住家中,获一旬之欢聚。而其母孤居旅店,与余夫妇谈话中,若有无限欣喜,不能掬心肺而倾吐。余初履美国国土,即窥见美国家庭情况之一斑,亦深留心坎不能忘。 离夏威夷抵旧金山,即换机飞纽约。罗维德已先在机场相候。同进早餐后,即同去纽海文。沿途积雪,为余十许年来所未睹。心恨此行来已晚,或许冬雪已过,蹉失此佳景。不谓此后大雪纷飞,尚有两月之期。抵纽海文,学校已为预留一寓所,乃专供访问教授居住。与耶鲁副校长同宅。一楼三层,余寓在底层之左侧。右侧及楼上两层,副校长夫妇及其两女居之。余寓则占全楼六之一,一卧室,一书房兼客厅餐室三用,厨房亦在内,另一浴室。余夫妇抵寓所,即见厨房柜中瓶装各色中国佐膳食品,冬菇虾米油盐酱醋等一二十种。初不知何人来此先为布置,后知乃由新亚同事王佶王宁之妹,夏道泰夫人所置。初履异国,倍感温情。夏道泰夫妇本同在耶鲁语言学校任教,时已辞职,不久即去华盛顿国会图书馆任职。 二 余之此来,自念为外国学生讲中国学问,不烦多有准备。拟两计划,一则补读英文,又一则写《论语新解》一书。忙碌数日,余夫妇即抽空去附近一书肆浏览选购《现代历史哲学》一小书,乃汇集最近代西方人讨论史学各篇合成。归即启读。适陈伯庄来。伯庄先余来美,有意翻译美国各大学社会学名教授著作,各择其代表作一部,编一丛书。来美商取各教授之同意。彼毕业耶鲁,来母校访问,顺道来余寓。见余桌上此书,谓此乃美国最近畅销书,兄何亦读此。余闻言大喜,谓余购此书,初不知有此巧值。伯庄又告余,编译事均已商妥,雅礼并愿增款为新亚下学年添设一社会系,以便伯庄物色新人共襄泽事。余告伯庄,开系增款,由余在此商其细节,君归尽可物色新人,勿有他虑。及夏,忽闻伯庄染病进医院竟不起。良友永诀,未获一面,伤悼无已。及余归,乃闻伯庄生前仍愿以社会学课程隶属哲学系,不欲为彼另增新系。其谦和敦厚之精神又如此,更增哀思。后美国汇来一款协助其编译事,余以原计划人已逝世,将原款退回。 余读先购《现代历史哲学》一书毕,又续购英译本《希腊哲学》数册。但觉读哲学不如读史学书之易。又念读中文译本亦可得其大意。晚年进学宜有深入,不宜漫求。遂决意开始写《论语新解》。新亚在桂林街早期,余曾开《论语》一课,逐章逐句讲解。沈燕谋偕其一女来旁听。燕谋并携带美国最新一部《论语》译本,告余,听讲后当与此书比读,遇其有误解处,逐条记下,将来作一长函告原译者,嘱其斟酌改定。待听了一月,燕谋又告余,只听一月,英译本出入太多,君所讲亦与《朱子集注》有不同,君当另撰一书,以供国人广泛阅读。并当译作英文本传之西方。余遂有意撰写《新解》。初用纯粹白话为广流布。唐君毅有一女,尚在小学,读余稿,亦云能解。王道取去刊在其《人生》杂志中。但不久,余后悔,用纯粹白话对《论语》原义极难表达其深处。且此书成,亦仅堪供高中优秀生及大学生诵读。幼年学童,求其了解《论语》亦不易。遂决心改写,而新亚杂务纷烦,乃竟搁置。迄今已将十年,乘在此间有近半年闲暇,将此书草速成一初稿,以便返港后再续加改定。行筐中携有程树德《论语集释》一书,日夕翻诵。姑从以前先成稿继续写下,逐日成几章,此外再不作他务。及写毕全书,再从头细改旧稿。幸离纽海文前,全稿粗完,积十年来之心念,竟在远旅异邦中获偿宿愿,亦余终生所未有也。 余在耶鲁授课两门,分昼夜上堂。有美籍学生三人,加拿大籍女生一人,一中国人从其他研究班来堂听讲。而在耶鲁服务之中国人来旁听者,则十许人,多半皆耶鲁语言学校之教师。李田意为同系教授,随堂作义务翻译,余更可随意发挥,畅所欲宣。余寓所距研究大楼近,仅隔一旷场,闻钟声出门,到教室则听者方集,可不误时。此加拿大女生颇谙英文著作有关宋代理学方面者,略通中文,课后发问,亦颇有思路。数年后,忽来书,求进新亚研究所。余以新亚有耶鲁来教初年级英文者四人,一时无其他安置,告以免学宿费外,需自筹在港之生活费。彼竟未来,亦一憾事。 余喜作乡间游。有耶鲁语言学校教师万荣芳女士,亦来余课堂听讲,星期六下午或星期日上午,必驾车来余寓,载余夫妇同去附近超级市场购食物用品等,每次择一新处,借此遍游附近四乡。大抵尽半日程而回。有一湖,四围栽杨柳树,最具中国情调。滨湖一咖啡馆,仅过路车辆在此小憩。惟闻星六之晚,乃有附近居民大群来此跳舞。余等遍游纽海文近郊,惟此处所留印象最深。荣芳又曾陪余夫妇去近郊西山观赏红叶,亦与此湖同具中国情调。而西山则屡去不一去。又到其他公园则多栽一种花,色彩缤纷,而总觉单调,宜游览不宜坐赏。大抵各地流动皆佳,一处停留则少味。 吴纳孙在耶鲁艺术系任教,彼于附近买一山地,面积甚广,有一池,乱石错耸。夫妇自盖小屋一所。余尤喜前往。其他西式庭院,率整洁,无野趣。诸教授晨赴学校,晚始归。余寓所前大旷地,即教授停车处。子女亦多上学,主妇孤寂,非有正常职业亦多兼社会活动。惟星期六下午乃阖家团聚,星期日上午每赴附近公园野餐作半日游。别人告余,美国家庭多自城市迁乡村。实则虽乡居仍以每日赴城市工作为主。其乡居院中花草,屋内修理,亦多自任其劳,难有闲暇。 星期六之晚则相约餐叙,余夫妇居纽海文五月余周末常有餐约,有预约在一月之后者。每赴一家,往往有客室,无书斋。或有书斋,多甚小。日常研究书籍都放在学校研究室,故虽寒暑假,亦仍每日赴学校工作。而厨房则较宽大讲究,因乃女主人整日活动之所在。美籍主人邀宴,必备中国茶。饭后问,喜茶抑喜咖啡。余必答咖啡。主人每诧问,先生亦爱咖啡乎。余答,君等去中国宜饮茶,余来此则宜习饮咖啡。以各从其主为佳。彼等皆额首。 实则饮茶必宜多有闲暇工夫,与饮咖啡不同。城市中咖啡馆每有在柜前立饮而去者,饮茶则宜闲情品赏,非仅为解渴。西式餐宴亦无闲情。饮酒亦各取所需,各尽其量,无中国味。餐叙在西俗亦算一闲。但余以中国人目光视之,则仍是一忙。读其报章连得两三日假期,公路上必多车祸。盖假期长,在彼俗则仍增一忙耳。倘获半载一年长期休假,则或作出国旅行,仍是换一新忙。闲居则似非美国人所惯。 罗维德返美后仍在雅礼协会服务。办公室中放一沙发,午饭后小作休息,亦不回家。余夫妇一日傍晚至其家,仅夫人应门。余偶问,何以先生尚未归。其夫人再三解释。余始悟失言。盖丈夫过时不归,乃犯彼俗大忌。然老夫人长日孤寂,其生活亦良可念矣。其家子女分在各地,岁时来省亲,举家欢乐。每人既各有所务,则小家庭自较适。 艾侃乃耶鲁毕业生,雅礼协会派来新亚任教,在港两年。余赴美前半年,艾侃每星期必来余寓一次,余尤与相稔。时艾侃已返美,假中远道来访,余直言何不回家省亲,乃来此。艾侃言,已曾回家。余问,数十年前常闻人言,美俗迟婚,时中国多早婚,每奉以为戒。君去香港,当知今中国人亦尚迟婚,男年三十,女年二十四五,犹多未婚嫁者。君今年未达三十,亦似急求婚配,何也。彼言,只身归,父母仍以儿子视我。成婚后,夫妇同归,父母乃以客礼相待。故今只身返家,转滋不安。既有职业,自该议婚。余始知情随俗变有如此。又彼有一祖父颇富有,一人居南部,三世单传,乃互不相顾。余戏言,若他日得祖父遗产,纵非大富,亦成小富。彼言,祖父长年有一护士相伴,遗产事,即我父母亦未计及,我又何论。余因念,倘美国亦推行中国大家庭制度,祖孙同居,则艾侃之父决不会自营一油漆工厂,而艾侃亦不致大学毕业即汲汲自谋职业,自求成家。人生复杂,牵一发动全身有如此。 余暑期去芝加哥,曾蒙友人邀宴于其市上一著名牛肉馆。适逢大批大学女学生暑假来餐馆服务。两女学生在旁侍奉,为余割切牛排。中国学生留学彼邦,假期工作亦到处可见。惟当时在台港两地,则绝所少有。又去华盛顿,租住一美国人家,每晨见少年儿童五六人在四邻送报纸。宅主告余,此等皆参众两院议员之子,以假期赚外快。此亦中国所难见。则美国全国家庭,不论男女老幼,全忙于工作赚钱,亦据此可知。今日吾国人方竞慕美国社会之工商实业,而又常言文化传统,家庭伦理,企新恋旧,恐非经深长考虑,得有会通,不易两美俱全也。 美国人过的是忙碌人生,因此颇知重视时间。有人来余寓,必先通电话,言明需谈话多少时间,短则一刻钟,长则半小时,到时即离去。所谈皆属事务,少涉人情。美国人事多情少。尝读报端一论文,谓各人晨出晚归,各拥有私家车,绝少坐公共汽车,毗邻之家,无一面一语之机缘。故美国人对其居住之四围,乃一环境,无情可言。非如中国人,可视为亦即其生活之园地也。余亦为忙于撰述,不读其全国性报纸,仅读其地方报,篇幅亦八张三十二面。但多地方琐事,少全国性新闻,世界性新闻更少刊登。后得一经验,每一披阅,注意分类之后幅,或值有余地,即羼入一条不相干者,却正是有重要性之世界新闻。可证美国人对其外围世界情势亦未有多大兴趣。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亦庶近似。 三 学期中,哈佛来邀去作学术演讲。晤雷少华,亲谢其对新亚研究所之协助。雷少华谓,哈佛得新亚一余英时,价值胜哈佛赠款之上多矣,何言谢。英时自去哈佛两年,转请入研究所读学位,获杨联升指导,成绩称优,时尚在校。联升浙籍,肄业保定某中学,其师缪钺彦威爱其才,嫁以一妹。余在遵义浙江大学识彦威。及在江南大学,彦威在蜀,以书招之。彦威为侍老母,惮远行,未受聘。顷闻其至今仍留蜀。联升则毕业清华,留学哈佛,留校任教授职。自哈佛协款新亚,联升屡来港,时有接洽。对余及新亚研究所助益良多。 余去哈佛,在其东方学研究所作讲演,讲题为《人与学》,由联升任翻译。余时正撰写《论语新解》一书,故讲演皆从《论语》中发挥。并述及中西为学之不同。举宋代欧阳修为例,人人皆知欧阳修乃一文学家,但欧阳修治《易经》,疑《十传》非孔子作,此问题由欧阳修一人首先提出。特撰《易童子问》一书,详论其事。又有与人书,谓从孔子以来,隔一千年,始由其提出此问题。人尽不信,亦无妨。再隔一千年,焉知不有第二个欧阳修出,赞同我说,到时已有两人同主此说。再隔一千年,焉知不有第三个欧阳修出,赞成此说,到时则有三人同主此说。三人为众,我道不孤,此下则信从此说者必更多。但不知只隔几百年,明代即有归有光赞成此说。到今天,余亦赞成此说。而且赞成此说者还多。欧阳修新说距成定论之期已不远。是为欧阳修在经学上一绝大贡献。欧阳修又撰《新唐书》各志,及《新五代史》,其在史学上之贡献,亦属尽人皆知。读其全集,有许多思想言论可以自成一家,则欧阳修亦得称北宋一子。中国学问经史子集四部,欧阳修已一人兼之。其实中国大学者尽如此。中国学问主通不主专,故中国学术界贵通人,不贵专家。苟其专在一门上,则其地位即若次一等。后有人告余,此讲演之录音带尚保留在哈佛,彼曾亲去收听过。后余收集历年为文,有关此一论点者,汇集为《中国学术通义》一书。而在哈佛所讲,则未有存稿,并未收集在内。 哈佛燕京社购中国书特多,裘开明在北平燕京大学主其事,余与素识。及余去哈佛,彼正任其图书馆长。亦得相叙。英时父协中及卫挺生皆新亚旧同事,有洪煨莲,燕大同事皆住剑桥。其他旧识获睹尚伙。有韩国研究生车柱环,余去哈佛前,特携其在哈佛攻读博士学位之论文中文稿,远赴耶鲁访晤求正。后余两度赴韩,皆与相晤。尤为余在韩国相识中所稀遇。 协中家距哈佛不远,余夫妇曾屡去其家饮膳。一日,台湾留学生在剑桥者十余人,群集协中家会余。余知当时台湾留学生在美,大体均抱反政府态度。彼辈一登飞机,即感要踏上自由国土,即为一自由人。而彼辈之所谓自由,即为反政府。见我后,亦一无忌讳,畅所欲言。余告以久居香港,偶履国土,不谙国情,不能代政府对诸君有所解答,惟亦与诸君同爱国家,同爱民族,与诸君意见稍有不同。彼辈谓余立场不同,则意见自不同。盖余之持论,仅在政府国家民族之三层次上,彼辈则尚有一世界观,更超国家民族之上。彼辈认余站在政府立场,实则彼辈乃站在外国立场,以美国来衡量中国,则一切意见自难相洽。其实来美留学者并非全学政治,远在国外,对国内政情亦难有真切之了解。倘此后彼辈留美服务,又在美成家,并入美国籍,而对祖国仍不忘情,仍多意见。吾政府则对转入外国籍者,仍许其保留中国籍,而更加重视礼遇,或更在一般不兼外国籍之国民之上。今日常有人言,一家中父子有代沟。余则谓,在一国中亦有国沟。此亦吾国家当前一大问题也。 余夫妇在剑桥逗留一星期。接触多,人事忙。临去,协中坚邀余夫妇离纽海文前再往,与彼一家作一星期之畅叙。余夫妇亦允之。遂于离纽海文前,又去剑桥。协中先在一休假胜地租一宅,彼夫妇与二子英时英华,及余夫妇,共六人同去。其地名已忘。四山抱一湖,山不高,湖不大,而景色幽美。两家或驾游艇徜徉湖上,或在宅外树荫草地闲行闲坐,七日之为况,至今尚留脑际。美国人好活动,中国人好闲散。每好择一静境闲下,把日常心中积存杂念尽放下,尽散去,俨如隐遁世外,过一番神仙生活。美国人从闲散中觅新活动,中国人则于新活动中觅闲散。双方情味大不同。协中夫妇临离港前,余夫妇偕彼两人及其子英华,渡海游大屿山,黑夜登山,宿一古寺中。翌晨归来。协中不忘此游,故邀余夫妇来游此湖。适来者亦仅余两家。余夫妇留美近八月,亦惟此七日最为恬静。今协中已逝世,此湖真如一处之雪泥,而鸿爪则仅留余夫妇之心中矣。今日台湾游览区日益增辟,然每赴一地,游人麇集,率在数百人千人间。只觉一片热闹。求如余五○年初到台湾所游,亦已渺无往日景象可觅。只能活动,难得闲散。美国生活逼人来,亦一无可奈何事也。 四 学期结束耶鲁特赠余名誉博士学位。在授赠仪式中,耶鲁校长特请李田意以中国语致辞作介绍。据谓乃耶鲁毕业典礼中使用中国语之第一次。 卢定教授曾多次晤面,又屡有餐聚。临离纽海文前,又邀至其家晚餐。餐后闲谈,由田意作译。卢定问,闻君在讲堂告学生,中国史学重人,西方史学重事。人为主,事为从,有之否?余答,有。卢定又问,君意固是。但其人必演出历史事件,乃始得成为历史人物,则事亦不当轻。余答,此乃中西双方历史观念一大不同处。中国史籍分编年纪事本末与列传三体,但正史则为列传体。其人之所以得成其事,其内情有不尽于其事之内者。如孔子辞鲁司寇,不知孔子其人,则何以知其事。故不详其人,即于其事之前因后果多有所失。而在中国正史中,所载人物有绝未演出所谓历史事件者,且不在少数。故中国正史中女性人物亦特多,为并世史籍中所少见。此乃中国人之历史观念,与其他民族不同。故中国人所认之历史事件,实即包有人生之全部,非专限于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事件上。中国历史即一部人生史,或说是一部文化史。非限于政治。此乃中国自古已然。亦可谓中国史学早已现代化。实可作今日世界史学家之参考。当时耶鲁文史哲学方面各教授,多注意于余讲堂所讲,此亦一例。 又有柳无忌夫妇,其时不在耶鲁任教,而居住纽海文近郊,常与往来餐聚。余又曾与无忌对弈消遣。无忌夫妇有一女,十足中国传统,孝礼真挚。待人接物亦情礼备至。无忌夫妇极欲获得一中国籍佳婿,而其女则终于嫁了一美国人,其事已在余夫妇离去之后。盖此女自幼即在美长大,已深受美国影响。所交中国青年,宜多半中不西,不如美国青年转为一色纯真。其女既为一性情中人,则宜乎舍此而从彼矣。余夫妇在美期间,所遇中国家庭有外国女婿外国媳妇者不少。其父母翁姑言辞间总露多少不满情绪,此亦一无可奈何事也。 余夫妇留纽海文近六月,所识耶鲁文学院各系诸教授甚多,兹不一一详述。而中国友人,异邦相遇,更觉情谊亲切深厚,非在国内所易得。如李田意,既为余讲堂上作义务翻译,尤其日常相处,余夫妇大小一切事,几乎全由其从旁相助。又万荣芳为余夫妇郊游一密伴。又有一翁太太,乃新亚旧同事翁舲雨之弟媳,已寡居。时亦在耶鲁语言学校任教,亦来余课堂旁听。每逢余上课,彼必携带其所煮红香浓茶装热水瓶中带来。余坐讲台上,有烟可抽,有茶可喝,亦为在国内讲堂上所未有之乐趣。外国教授在研究院课程中,常在讲堂抽烟,然亦绝少兼喝咖啡,则余尤为特例矣。又有朱文长郅玉汝,乃余在北京大学时老学生。朱文长之妻,则为早期新亚学生。又有黄伯飞,乃在耶鲁新识。余返香港后,曾约聘其来新亚任语言专科主任一年。其他,难一一缕举。每一家必邀余夫妇餐叙,亦多邀中国友人作陪。又多常来余寓作闲谈。余夫妇在耶鲁之一段生活,实是一片热闹,为在国内所未有。临离去,不胜惆怅。余有日记,至今翻阅,真如一场好梦。今则梦虽醒,而梦中情境则仍留心目间。惜不能一一写入笔墨中为恨。 余在耶鲁,雅礼协会开董事会必邀余列席,董事有自远方来,旅邸费皆自付,聚餐费亦各自偿付。惟余一人之餐费则由罗维德或其他人代付。罗维德一日告余,美国虽满地是黄金,张两手谓惜无法拾取。雅礼董事之热心公益及其对新亚之衷诚协助,使余永难忘怀。 十九、新亚书院(续四) 一 是年七月一日余夫妇离纽海文即去纽约。纽约曾屡去不一去。有一次曾赴哥伦比亚大学为丁龙讲座作讲演。有燕京大学旧同事何廉淬廉,曾为余详述丁龙讲座之来历。谓,美国南北战争时,纽约有某将军,退休后,一人独居。其人性气暴,好诟厉人,凡所用仆,皆不久辞去。有山东华侨丁龙,赴其家受雇,亦不久辞去。后某将军家屋遭火,时无仆人,丁龙忽至。某将军问何以复来,丁龙谓闻将军受困厄,中国孔子教人忠恕之道,特来相助。某将军谓不知君乃一读书人,知古圣人教训。丁龙言,余家积代为农,皆不识字,孔圣人语乃历代口舌相传。由是主仆相处如朋友交。一日,丁龙病,告其主,在此只只身,我衣食所需已蒙照顾,按月薪水所积,病不起,愿回主人。及其卒,某将军乃将丁龙历年薪水,又增巨款,捐赠哥伦比亚大学,特设丁龙讲座。谓,中国有如此人,其文化传统必多可观。此讲座则专供研究中国文化之用。至今不辍。余前在大陆时,留美学人相识不少,亦多留学哥大者,但从未闻彼等谈及丁龙。新文化运动礼教吃人等议论甚嚣尘上,但丁龙虽不识字,亦可谓受有中国礼教极深之感染者,彼之所作所为,何尝是吃了人。美国人深受感动,特设讲座,为美国大学提倡研究中国文化之首先第一处。国内人则倡言全盘西化,却未注意到丁龙。似乎丁龙其人其事绝不曾在彼辈心意中存留有丝毫影响,斯亦可怪。 余夫妇此次去纽约小住一星期,即转去华盛顿,住旬日。备蒙夏道泰夫妇殷勤招待。代租一住处,并同餐同游,使余夫妇丝毫不觉有在异乡旅游之不便处。又驻美大使前北大清华旧同事叶公超邀宴,或见故交新识多人,又去双橡园,并在中美文化协会有讲演。又转去芝加哥,应顾理雅之邀亦在芝加哥大学作一次讲演。顾理雅曾在北平留学,余早与相识。余等之去,本由芝大邀住其宾馆。或人言,芝大校区左侧有一黑人区,夜间往返市区不便。遂住市区一青年会馆。此黑人区本由白人居住,忽一家迁出,一黑人家迁入,其他白人遂尽迁出,乃变为黑人区。华籍教授钱存训未迁,余夫妇去其家,乃静适异常。余等在华盛顿,某夕宴会,某君任职大使馆,邀余夫妇席散去其家小坐。或言,某君家在黑人区,劝勿往。某君力言无恙,遂去。此区一如芝大侧旁之区,一黑人家迁入,一区白人遂尽迁出。两旁马路极宽大,四围交通亦极便。余等去,两旁电灯通明,而车辆则绝稀,亦备见静谧。纽约亦有黑人区,与华人区毗邻。其他大都市亦皆有黑人区。美国历届总统竞选,黑人必获优待,以期获得其选票。然黑人之政治地位日升,而社会地位低落如旧,黑白界线终难泯除。他日黑人生齿日繁,选票日增,当可竞选任大总统,此亦美国一大隐忧也。 意大利人落籍美国,亦有自成区落之势。犹太人则不闻受此歧视。此乃贫富界线,非关肤色。故日本昔为美国一大敌,今为美国一密友。不计财富,徒论情谊,则或非美国所喜也。 住芝加哥仅四日,即转去三藩市。途中特绕道去大峡谷。余夫妇曾停宿两宵,作畅游。在美国游览,极少人文古迹可资凭吊。如游华盛顿故居,亦仅供游览,甚少供人凭吊瞻仰之设备及部署。仅在市区大马路上,有华盛顿铜像矗立,乃为供人瞻仰者。然在露天大道上,车马络绎,乃为城市增一景色,非备人瞻仰一古迹。惟来大峡谷,乃有美国人势力西侵之种种故事可资联想。然一民族之立国精神岂在此乎?此等精神又乌可长供人留念。徘徊两日,俯仰感慨,有不胜言,亦不能言。亦惟有仅以游览心情过此两日耳。 二 余夫妇抵旧金山,居华人区一旅店,爱其人情风俗,俨如身履国土。新亚同事孙甄陶在此相晤,此后余等住旧金山两星期诸多活动,几全由甄陶代为安排。其子述宇自新亚毕业,就读于耶鲁研究所,攻习英国文学。是夏,进入博士班作研究生。一日,在侨团一茶会上讲演,深赞侨民不忘子女中国语文教育之美德,勉其持续勿懈。加州大学一中国名教授,曾劝华侨既为美国人,当在美国求前途,中国语文之训练应不重要。见余报端讲辞,与其意见相忤,本拟邀赴其家宴聚,因而中辍。美琦前留学加大,曾数次应邀至其家。其夫妇去耶鲁,余夫妇亦邀其家宴。至是遽变。中国人论交重道义,道不同不相为谋。似美国风气亦不如此。 张君劢闻余至旧金山,特请人来约期相见。时君劢伤腿未愈,行动不便。余夫妇赴其寓,君劢留晚餐。余问君劢,闻君曾提议国政三大端,有否其事。君尊西方民主,似应返台湾提出,并可向街头宣传。未获同情,亦可锲而不舍,争而不休。今远羁美国,只向政府动议,此仍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少数意见高出民众多数意见之上。与君往日参加制宪意态若不同。君劢未深辩。余夫妇离旧金山前两日,君劢又约在市区茶叙,亦未再提此事。后乃撰文其力驳余所持对中国政治传统非君主专制之见解。惜余未见其文,而君劢亦在美逝世矣。 又顾孟余夫妇在加州,美琦留学时,亦曾数赴其家。余与孟余初不相识,至是始获见面。孟余夫妇亲驾车来三藩市旅舍接余夫妇作郊游,并至其家餐叙,招待殷勤。然绝不与余谈及国内政事一语,与前俨似两人矣。及其夫妇返居台北,遂常往来。然孟余已病,往事尽不在记忆中。余与美琦迭视其夫妇之先后逝世,亦良堪悼念也。 余又曾游加州附近一赌城,在高山上。特爱其山旁之一湖,湖甚宽,四望皆山。欲觅滨湖咖啡店,闲眺湖景,竟不可得。美国人来赌城,亦为觅得一忙碌。湖中有游艇,登其上,驶行湖中,亦一忙碌也。至坐咖啡馆静眺,此种闲情逸趣,似美国人少欣赏。以中国人心情,游美国山川胜地,亦似情不对境,不相恰切。 北大旧学生张充和,擅唱昆曲,其夫傅汉思,为一德国汉学家,时在史丹福大学任教。傅汉思曾亲驾车来旧金山邀余夫妇赴史丹福参观,在其家住一宿。史大有一图书馆,专意搜集中国共产党材料。适蒋梦麟亦自台北往,在馆中相遇,坐谈一小时。梦麟告余,已连读君之《国史大纲》至第五遍,似君书叙述国史优处太多,劣处则少。余问梦麟,所叙国史优处有不当处否。梦麟言,无之。余言,既无未当,则亦不妨多及。国史叙治世则详,叙乱世则略。一朝兴则详叙,一朝亡略及。拙著亦承国史旧例。今日国人好批评中国旧传统,却绝不一道其优处,拙著亦以矫国人之偏,君谓有未当否。梦麟再三点首道是。 三 离旧金山又转去西雅图,寄宿李方桂夫妇家。晤及萧公权施友忠诸人。又陈世骧曾在港晤面,亦在加大重晤,其夫妇适亦先住方桂家,又得相遇。新亚旧同事夏济安,在加大任教,时亦在西雅图。屡次晤面,彼有意离美重返新亚,曾约于翌年转道伦敦来港。乃不幸于别后不久即病逝,亦堪悼念。时已值学校假期,余曾在华盛顿大学开一座谈会,未作专题讲演。余夫妇在西雅图极爱其湖山之胜,畅游一星期离去。 余夫妇自离纽海文,遍游各地皆乘汽车,便随处浏览。及离西雅图东返,始改乘火车。车行沿太平洋转入群山峻岭中,盘旋曲折,极为胜境。登上车顶厢楼,四旁及楼顶皆为大玻璃窗,眺望四围,更觉心旷神怡。意谓此路若在中国,必有僧道来此辟建寺庙塔院,成为游览之胜地。每游美国乡村,必有教堂,教徒即在人迹所聚处传教。中国则有来学,无往教。宗教亦然。僧尼僻居深山,信者自趋膜拜。中西习俗不同。今乃任此胜景冷落世外,亦可惜也。车行第三日,沿密西西比河,汊港回环,烟树迷惘,远山遥堤,一一掠窗而过,景色甚似江南太湖一带。下午在芝加哥换车,翌晨四时抵水牛城。 四 万荣芳应约在水牛城相候,由其驾车去游尼加拉瀑布。余素爱观瀑,此瀑已早在电影中见过。乃乘汽车直达瀑布之顶,一石铺平坦大场,身倚场边栏杆上,瀑布即在栏杆下。似置身仍在城市中,而瀑布亦移来城市。因寻瀑布之源,背向直达一湖滨,亦如散步公园中,自然奇险渺无可得矣。 过一桥,入加拿大境,一楼面对瀑布,设餐厅,游客麇集,排队轮候。一桌散,乃克入坐。幸获一桌,正临窗,对岸悬瀑宛在窗前。时已值夜,瀑布上皆遍布五彩灯光,青红绿黄,霎即变色。窃意若移去此诸灯,亦可遥望瀑影,在深黑中轰豗一片,此是何等景象。若能返老回童,坐此餐桌前,玩赏缤纷电光,亦是一乐。今则两失之,不觉惘然。 余等既游尼加拉瀑布,才转赴加拿大之多伦多。时翁舲雨有一子在此读书,舲雨夫人亦在此。余等特往访之,同游市外一中国式园林,闻系前清时一加拿大人游北京归而仿建者。骤入门,见楼前一古松一稚柳并峙,余忽有启悟,乃知此为中国人之匠心布置。稚柳傍古松,非不自然,但在自然中颇难觅得。于不自然中创造更自然之一境,凡中国山川园林名胜皆如是。中国人作画亦如是。西洋人作画,必面临其境,如实描绘,谓之写真。其布置园林亦一仍自然,如旧金山多桧木公园是矣。加以布置,则成尼加拉瀑布。自然与人为显分两境。中国则必融自然入人为,又融人为入自然。使两境如一,乃为上乘。 多伦多大学教授史景成,陪余参观其博物馆之中国部分,有大批由加拿大人明义士来华所收藏之龟甲,及商周钟鼎彝器。并有秦汉砖画陈列两壁,殊为壮观。其次有六朝隋唐以下及清代之种种古器物,又有一元代壁画,及一明墓。搜藏甚富,不亚于在美所见。 在多伦多住宿两宵,即返美,顺道乘轮作千岛之游。海山胜景,顾盼皆是,环行五小时。其南端甚近纽约,倘纽约居民群以此为游览之所,则往返绝非不便,而心胸大开,不啻另是一天地。惜当时纽约居民似游千岛者甚少,今隔二十年,不知有变否。 游千岛后,于返纽约途中,又去亚力山大海湾宿一宵。又去一湖,乃距纽约市北八十里一度假胜地。湖在山中,澄渟如镜,山高海拔一千五六百尺,山后有瀑布,沿瀑布而下,林树荫蔽,湍声清越,日光穿林而下,亦可谓声光影三绝矣。瀑布凡见三处,另一处未见。路上老树参天多百年以上者,悬壁绝峻峭,游人必步行或骑马到此,可尝游山之味。在此湖亦宿一宵而去。返抵纽约,又一周,于九月一日离美转赴伦敦。余等留美前后共七月余。 五 余离港前,伦敦来邀即将合组新大学之三院院长前往访问。余因赴美在即,约定离美后单独前往,至是始成行。余至伦敦,毛勤已退休归家,住伦敦近郊。亲来邀赴其家,盘桓一天,深夜始归,均由毛勤驾车迎送。当日傍晚余夫妇出外散步,附近一小镇,镇民亦群出。见余夫妇乃中国人,疑自香港来,余告以来自美国。彼辈乃竞问美英优劣。余答,美国何堪与英国相比。彼辈大惊诧,问何据。余指田塍间老幼男女弥布,曰,如此接近大自然,生活何等幸福。美国人家宅纵在乡野,出门即大马路,汽车交驶,岂容徒步。即欲就近买一包纸烟卷,亦得驾车出门。长日困居院中,何得如君辈快乐。闻者色喜,首肯。但一人谓,不久此形势即逼来,恐吾辈此种生活亦不得长久矣。又一人谓,文化人生必经时间,指近山草皮曰,此等草皮至少已当历五百年以上。美国人学我们种草皮,最多不得满四百年,何堪相比。英国人极不喜美国人出己上,但亦无奈之何。此一番田野闲谈可征。 富尔敦亦特来邀余夫妇去其家住一宵。火车路程一小时即达,午后讨论香港创办新大学事,谈及校长问题,两人仍各持旧见,不相下。出至郊外,参观在此兴建一大学之新校址,彼即预定任此校之校长。晚餐后,续谈香港新大学校长问题,仍不得解决。翌晨再谈,仍无结果。午后,富尔敦亲送余夫妇返伦敦。车上仍续谈此问题。余问,当前中国学人君意竟无堪当一理想大学校长之选否。富尔敦色变,遽谓此问题当依尊旨,即此作决定,幸勿再提。 余屡闻国人每以好古守旧自谴,及来英访问牛津剑桥,乃觉英国人好古守旧之心亦不弱。余遍游牛津各学院,物质规模生活细节多历长时期,各循旧状不变。适英女王将来访,各处墙壁略加粉刷,五六百年旧石皮薄加剥落,如是而已。在剑桥晤一英籍教授,任中国《论语》一课,告余大感困倦。以一英国人治西书,自可各有悟入,遇疑难处,各自发问,教者可随宜启导。读中国古籍如《论语》,所问尽属字句义解,无大相歧。教者亦只遵旧制,分别作答,再三重复,岂不生厌。但讲堂上课限于向例,不专依书本循章蹈句作解。所授内容变,而体制不变,徒滋拘束。 其实英国此种守旧不变之心习,随处可见。即如伦敦西敏寺白金汉宫及国会大厦,一排骈列,神权、王权、民权政治体制上之三大转变,新者已来,旧者仍存。尤其是唐宁街十号,最可作英国人守旧不变一好例。 返论美国,亦何弗然。耶鲁初建校舍,远不如此后新建校舍之古老。余宿哈佛一宾馆,为市容改变,其原宅全部照旧自路右迁路左。全幢建筑丝毫未动。工程之大,设计之精,校中人相告,引为夸荣。苟不存好旧之心,何不重新建筑,既省钱,又可内容更新以适时宜。芝加哥校舍落成大典,嫌其屋宇之新建,墙壁先加涂污,以壮观瞻。余游华盛顿故居,餐厅桌椅全选欧洲旧制,舒适堂皇皆所不计。一若非此不足表示其庄严。其他类此者不详述。抑欧人之古,仅自希腊,故欧人亦必以希腊为荣。更古如埃及巴比伦,则与欧人关系较疏,但欧人亦甚以古荣之。余游英伦博物馆,有一雅典古建筑,全部移来。在雅典原址,则为照样兴建以偿之。余告导游者,余在美访其博物馆,埃及雅典古物皆出价购取,是为资本主义社会一表示。今在此所见,强力夺来,乃帝国主义一表现。若慕雅典此一建筑,何不在此仿造一所,而原建筑仍留旧址,两地游者同可欣赏,此为两得之。今则两失之矣。导游者无以应。 余游英伦,觉其社会闲逸之情远胜在美所见。尤喜剑桥静谧宜人,坐溪桥旁一小咖啡馆,俨如在苏州坐茶室,久不思去。又访罗马古长城遗址,竟日往返,沿途所遘,绝不见熙攘之态。归途在十八世纪之小农庄故址登楼小坐,三面环山,惟余夫妇及陪游者英人某君三人,同进咖啡。一女侍,全楼四人,楼外阒寂,不闻车声。此等岑寂之境,在美颇不易遇。非夕阳残照,恋坐不忍行。 余等在伦敦又曾游其律师区,印象极深。中国古人言采风问俗,此等乃非书本知识所易触及者。又游蜡人馆,其楼上有欧洲中古时期贵族地主虐待农奴之酷刑惨景,感动甚深。越年,曾嘱人前往摄取其镜头,乃告馆中已移去,不可复见矣。此为考论西方封建社会一项稀见而可贵之最佳资料,未能摄影保留,惜哉惜哉。 余夫妇在伦敦得遇旧知陈源通伯及其夫人林淑华女士,曾至其家。通伯又屡来访,同餐同游,并又先为余夫妇去巴黎作接洽。此后通伯来台北,途经香港,又访余于新亚。及余迁来台北,通伯在英逝世,淑华女士来台北开追悼会,余夫妇亦参加。又特为文悼之。对其以前主张新文学之经过与意想,有所阐述。其他在英所遇旧交相识尚多,兹不一一具述。 又忆游剑桥,遇一英籍教授,新自北平留学归来。邀余夫妇赴其家茶叙。语次,谈及在北平曾读一文,批评某教授论墨学,其文用笔名,遍询他人均不知著者之真姓名。惟知此文撰在对日抗战前,其时先生尚在北平,不知曾悉此文之著者否?余请取此文一阅,彼乃持一长梯,登阁楼,取下一书,交余阅之。此书乃武汉大学某教授所著,时余在北平,读其书,有异议。因某杂志嘱,遂撰此文。篇末谓,国难方殷,余辈乃讨论此等问题,实非急需。因取名与忘二字,嘱著者勿再笔墨往返。后该书又在北平重印,并收进余文,谓今时已升平,盼以真姓名相告,当可面请教益。大意如此。余笑告主人,此文适为余作,然久已忘之矣。及余返港后,遂觅得其书,意欲将此文收入余之《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中。但今检《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二册战国之部,此文仍未收入。故志于此,以待他日之再检。 六 在英共住二十二日,自伦敦转巴黎。贺光中夫妇适自新加坡来巴黎,光中乃专为抄录巴黎所藏敦煌文件而来,故需久住,特租一屋。余夫妇亦同寓其处,在巴黎多蒙其夫妇陪游。 游凯旋门及拿破仑墓,乃知法国政情与英大异,其商业情况亦不同,而闲逸之情则又过之。美国华盛顿市区规划模仿巴黎,但自国会直达华盛顿铜像之大道,显与巴黎凯旋门前之大道不同。坐凯旋门前大道旁之长排咖啡座上,闲看大道游客,乃至把杯闲话,此情此景,巴黎独有。咖啡店遍市易觅。携长条面包在塞纳河边散步,此情此景亦惟在巴黎见之。富强孰不慕,而闲逸亦孰不喜。即论大陆旧日上海租界,商业繁旺在英租界,而来作寓公则喜卜居法租界。即今世界游人亦多爱巴黎,胜于伦敦。羡慕富强,则美国居首,英次之,法最居末。求享闲逸,则法英美次序倒转。若果二者不可得兼,何去何从,则待世人之别择矣。 余游凡尔赛旧王官,长楼连楹。较之韩国日本所见宫殿宏伟,门墙深严,不啻似一富人居,一如小巫之见大巫矣。此非依政体之专制程度分,乃自民族心理之厚薄轻重分。东方人尊上位,致其崇高之敬心,自与西方人争衡权利,攘夺霸占之心有不同。故西方人重商,即法国亦不免。自拥财富,斯可平视高位。非专制,则高位不易踞。不如东方人尚谦德,转使下僚诚服也。美国之白宫,英国之唐宁街十号,则又故示谦德而失其体制矣。 又游凡尔赛之别宫,闻乃模仿中国园林而建,占地甚广,林溪甚繁。然游览所得,尚不如在加拿大多伦多所见一中国式园林之启发多而影响深。可知一民族自己历史传统深,则得于人者转浅。自己历史传统浅,则得于人者易深。即以两地此一事为例,亦可知矣。 余又在巴黎市偏区一山东小面馆进膳,此馆碗筷匙碟,桌椅陈设,皆近百年前旧物。即在中国北方,亦难寻觅。不知此家主人自来巴黎,何以祖孙世代能牢守此旧规模不变。然亦有法国人络绎来顾。盖风情之特殊,益觉饮膳之异味。中国食馆遍于欧美,余夫妇此游所品尝亦多矣,然未见如此馆之简陋。当日所进面味已全忘,然其用具陈设则犹历历在心,亦此游中一奇遇也。而中国人之好古守旧,则又非并世人之所能比矣。 法国汉学家戴密微,光中邀其来寓。与余餐叙。长谈至深夜十一时始别。彼询及余发现章实斋遗著事,余详告之。彼因急赴波斯考察一新出土之中国古碑,遂未再见。后有年,彼来香港,重获一面。又巴黎大学中国文献馆馆长纪业马,因事离巴黎,其夫人胡品清乃中国人,特在家设一茶会,晤见中法英美学人近二十人。余之游英法,一意参观,两国之汉学家,非特有机缘,甚少晤及。在伦敦,亦惟伦敦大学远东系主任西蒙教授曾设宴相待。其子并曾陪游。其他亦少接触。 余夫妇游巴黎共旬日,忽得香港新亚来信,学校有事,促急归。因取消欧陆其他各国之行,法国其他地区亦未前往,匆匆离巴黎转赴罗马,作为此行最后之一程。 七 余夫妇赴罗马,驻教廷大使谢寿康次彭特来机场迎接。并为在其使馆附近定一旅馆。当晚即由次彭晚宴。此下数日,或在使馆,或在市区,几乎尽由次彭约同饮膳。次彭虽久从事外交界,而为人坦率真诚。一夕同餐,次彭择碟中一鱼头置余碗中。其夫人谓,汝自喜食鱼头,不问客亦嗜此品否。余笑答,生长江苏无锡鱼虾之乡,生平正爱此。次彭并屡次陪游市区各名胜古迹。余与次彭虽初相识,一见如故交,亦生平稀遘也。 一日,由罗光神甫陪赴梵谛冈,于广座中谒见教皇。罗神甫并于其寓所邀晚餐。次彭又曾两度陪余夫妇去梵谛冈,瞻仰巡览,几于无所不至。 余夫妇又曾畅游梵谛冈附近一古堡,整半日,遍历各处。使余于欧陆中古时期之堡垒情况,略获有知。并由次彭陪游圣保罗约翰圣彼得等教堂,才知文艺复兴后之教堂与中古时期之不同所在。余夫妇又特去庞贝古城,晨夕往返,沿途所见,始识意大利人之闲逸,犹胜于法人。若果以生活忙碌亦视为近代欧洲文化演进一项目,则意大利无疑犹当居法国后。惟意大利生活水准低,故其情趣乃不如法国。惟论古迹之丰,则英法远不能与意大利相比。文艺复兴虽起于罗马,然终为古所掩,不能与英法同享后起之新运。古今新旧不能相融一贯,又为余游英法意三国所同具之深感。今我国人一意慕欧美之新,疑我自身固有之旧,宜其不能调融合一矣。故人类文化贵能推陈出新,不当舍旧谋新耳。 余夫妇游罗马凡六日即匆促赋归,次彭亲送。适飞机误时,次彭详询余等所到,谓尚有半日闲,当伴游未去处。午餐后,飞机仍未到,次彭问有一处咖啡馆曾去否。余言,著名一希腊咖啡馆已由先生陪去过。次彭谓,非也。此处非熟人作伴不易去,店名由意语翻译当为天下第一家。尚有数小时闲,当必一去。遂偕往。店内四处皆咖啡袋,无座位,立柜前饮。次彭谓,如剩有意币,可尽购咖啡归香港细品之。依其言购一纸袋,乃赴机场。飞机中整夜少眠,而喉间余味津津,不觉渴。乃知方饮咖啡味醇性强,洵佳品也。乘客闻香气浓烈,或寻来余座前,问何处购得这样好咖啡。余夫妇遍饮各地咖啡,意居首,法英次之,美最末,而今午所饮犹为上选。即咖啡一味,亦与人生之闲逸忙碌成正比。一事一物之微,亦可觇文化之异同。此亦入国问俗之要旨也。 八 余返香港,乃知新亚内部为国庆日悬国旗有龃龉。余告来谈者,国家民族精神之体究与发扬,乃我全校师生积年累月所当努力一要目。悬挂国旗,乃一仪式。不当为此使学校前程生波折,乱步调。但国庆之晨,仍有人在学校楼顶私升国旗,旋又卸下,未肇事端。盖少数几人主张,绝大多数置之不问,而另有少数临事加以劝阻。然余之欧游则竟为此中辍,至今思之犹为怅然。 余返港最大一事,为觅新居。余不喜城市烦嚣,托人访之乡间,乃得沙田西林寺上层山腰一楼。更上即山顶,屋主人辟一大园为别墅。余夫妇亲赴踏看,深爱其境。或言火车站离此远,登山石级一百七十余,每日往返恐劳累。屋主管家陪去,谓我年七十余,每日上下,体况转健。先生来此居住,必可腰脚强劲,心神宽适,余遂定租。 余之《论语新解》初稿,已在耶鲁完成,自得新居,重理前业。取《朱子语类·论语》各条逐一细玩,再定取舍。适杨联升自哈佛来,亦来余山上宿一宵,归途经日本,余嘱其代购日本人著《论语》三种,一主程朱,一主陆王,一遵乾嘉汉学。虽多本中国旧说,从违抉择各异。余又再玩三书,细审从违。如是再逾半年,稿始定。 夏秋间,忽台风来,势烈空前,山居破坏,屋顶多掀开。修理费时,临时移楼下另一小宅。在楼上放一桌,余一人尽日握笔吟哦。较在耶鲁写初稿时,环境似更怡悦有加。 富尔敦又来,初面,又询余有关校长事仍持初意否。余告以余所争乃原则性者,他日物色校长人选,余决不参一议。富尔敦额首不语。有关新大学一切争议,至是遂定。又议校名问题,或主取名中山大学,或主名九龙大学,其他尚有多名,久不决。余谓,不如迳取已用之英文名直译为中文大学,众无异议。新校长既来,召崇基联合新亚三院院长每周开一联席会议,遇有异见,举手多数即通过。余与富尔敦毛勤以前彼此讨论商榷之情形,今则渺不可得矣。余自新亚决定参加大学,去意亦早定。大学既成半年,乃商之赵冰董事长,得其同意,辞去新亚院长之职。时为一九六四年之夏,自创校以来,前后十五年,连前亚洲文商学院夜校一年,则为十六年。亦为余生平最忙碌之十六年。惟董事会允余六五年为正式辞职之年,此一年则为余之休假年。时余年七十一。余旅居香港之办学生涯遂告终结。 二十、在台定居 一 一九六四年七月,余先租得青山湾一避暑小楼,临海面山,环境幽静,尤胜沙田。获得新亚董事会开会同意余辞职之当晚,即径去青山湾。夜半枕上闻海涛汹涌,满身轻松,有凌空仙去之想。翌晨,坐楼廊上,遂预定此下闲居生活之计划,首为撰写《朱子新学案》一书。每日面对近海,眺望远山,开卷读《朱子大全集》。居两月,返沙田。 是年十月,新亚董事长赵冰逝世,余特撰两联,一为学校公挽,一为余个人之私挽。学校公挽之联云:"惟先生身在局外,心在局中,不着迹,不居功,艰难同其缔造。愿吾党利恐趋前,义恐趋后,无涣志,无馁气,黾勉宏此规模。"余私挽之联云:"肝胆共崎岖,毕义愿忠,惟兹情其永在。气骨励坚贞,清风峻节,何斯道之终穷。"余之初识赵冰在一九四九年春,至是亦已十五年矣。余之始创新亚,赵君即任董事长助成之。余之辞新亚职务,亦由赵君主持决定之。不谓余初去职,赵君即遽长逝,痛哉惜哉。 继赵君任新亚董事长职务者为董之英。董君乃上海来港一企业家,彼已久任新亚董事,遇学校经济有困难,董君屡为解囊。余初拟创办新亚中学,董君即慨允所需十分之一之校舍建筑费。及其任董事长职,余已不问校事。但董君屡来沙田余寓所,详告校务。及余夫妇去马来亚,董君已辞去董事长职,曾来相访。余夫妇离马来亚经泰国返港,又经董君在泰国所设公司招待。及余夫妇迁来台,董君夫妇并屡来台北相访。其人坦白真诚,亦为余在港一良友。 二 翌年之夏,南洋大学有人来商去任校长,余却之。马来亚大学邀去讲学,余允之。适患青光眼,由余在港相识陆润之医师割治。新亚同事赴润之医务所求诊,润之皆免费,亦不啻为新亚一校医。余住医院经旬,稍愈即于六五年七月去吉隆坡。人事稀疏,除规定课程外,尽日夜专读《朱子语类》。是为余在成都华西坝病中通读全书后之第二次。相隔亦二十余年矣。新亚研究所毕业,继余英时在哈佛读博士班之陈启云,时亦在马大任教。每逢星期日,其夫妇常驾车来伴余夫妇出游。 马来亚凡高山清凉处,必有宾馆,为前英国殖民政府官员休假避暑处。余夫妇每逢假期,亦遍往游憩。少则三五日,多逾一星期,而尤爱槟榔屿,住其山上旬日。美琦亦在马大任课,夫妇共一研究室。留室半日,亦备感幽闲。日常交往,除陈启云夫妇外,有系主任何丙郁夫妇,系中同事德国汉学家傅吾康夫妇,程曦夫妇,曾太太陈品菱女士,图书馆王遵侗女士。又校外相识李家耀等诸家,皆曾结伴同游。尤其品菱女士与余毗邻而居,过从尤切,并从余于课暇撰写其硕士论文。旧历除夕,邀宴其家,餐后移坐园中长谈至深夜,尤为余夫妇生平度岁惟一稀遇之景象。其他在马来亚各地侨领侨胞,及文教界人士相识甚多,不能备述。 但余不胜马来亚之湿气,终于胃病剧发,一昼夜进食至十余次。入夜不得安眠。遂提前于二月即归,住马来亚共八月。美琦理行装,余一人闲,仅留《朱子诗集》首册在案,成《朱子早年思想考》一篇,为余正式撰述《新学案》之第一篇,后散入学案中。数日之生活,乃常留脑际,不能忘。 三 余夫妇去马来亚,沙田旧居未退租。及归,日夜写《新学案》,然亦疾病时作。越半年,体稍健,美琦遂去香港某中学任教。晨出,午后归,余一人在家,时撰写益勤。皆就前两年来读《大全集》《语类》录下笔记,分题阐述。而香港难民潮骤起,乃决计迁居台北,先来择地,得外双溪今址。返港后,美琦自作一图样,屋宇面积略如沙田,惟分楼上楼下,而添得一园地。乃于一九六七年十月迁台北,先住市区金山街,翌年七月,迁外双溪。蒙故总统蒋公命,该所之建筑,全由阳明山管理局负责,并为政府一宾馆,迄今亦已十五年矣。 余之撰述《朱子新学案》,蒙哈佛协助,其著作费按月港币三千五百元,共三年。然余之此书,自六六年二月,迄于六九年之十一月,先后撰写历四年。又翌年续写《朱子学提纲》一小册,冠其首。共五年。其先读《大全集》,读《语类》,钞撮笔记,作准备工夫,亦历两年。苟非辞去新亚职务,此书亦终难写出也。 余自《新学案》成稿,遂应张晓峰之聘,在文化学院历史系研究所任教,每周两小时,诸生来外双溪余宅客室中上课。又得故宫博物院院长蒋慰堂之邀,以特聘名义为研究员,为余特辟一研究室,上下午皆去,得读《四库全书》中宋元明三朝理学诸集,续有撰述。而日常生活费亦赖张蒋两君之安排获有解决。 时余《朱子新学案》方成稿,有意续写《研朱余沈》一书,自黄东发始,下抵清末,择取十许家,各撰专篇,后以散入《元明清三代之学术思想史论丛》中,遂未勒为一书。为文化学院授课第一部成书者,为《中国史学名著》,乃台大学生戴景贤来旁听,依录音机写出讲辞,再由余改定。第二部为《双溪独语》,乃余自本某年讲辞,逐堂亲撰成篇。其他所讲,未遑整理。 又某年,孔孟学会来邀余特写孔子孟子两传。余以曾有《论语要略》、《孟子要略》两书,又因此引申推广作为《先秦诸子系年》,最近又成《论语新解》,余对孔孟两家所知尽此,此事似应由他人为之,乃婉却。终以强邀,不获辞,先撰《孔子传》。乃亦时有新得。方知自己学问门径多,撰述范围广,皆待深入。既交稿,正自惭疚,忽遭孔孟学会评议会指摘,逐举稿中各项指令改定。余意学术著作,不比政治行事,可遵会议决定。学术著作则须作者本人负责。古今来稽考孔孟行事,意见分歧,抉择取舍各有不同。余之此稿,亦复字字斟酌,语语谨审,经数十年之私见,但亦有据有证,非另创新说,岂得听评议桌上一二人语,遽毁生平。即如孔子并未新撰《易传》,为余毕生主张,亦依前人陈说,远有来历。此事纵谓未臻定论,亦可自申己见。乃求将原稿退回,蒙准许。惟又念此稿亦经一年辛勤,又自幸有新得,不忍弃置。适某报记者在一集会上,听孔孟学会评议员某公昌言讥疵此书,遂特来访问。余略告以此事之经过,该记者以之披露报端,求印行此稿者乃麇集。余告以此稿印行,不仅余一人之私事,亦牵涉国家宏扬孔道之公务。今已报章宣传,此稿付印,尚不知更将发生任何意外之影响。因指座上某君言,彼最先来索稿,并出版物不多,未受多方注意,当以此稿付之幸诸君见谅。此稿付印,乃具如此曲折。余生平著述中,有《先秦诸子系年》一书,由顾颉刚送清华大学,由其出版丛书委员会中某君指摘体裁不当,令改撰,遂转送商务印书馆印行。又有《国史大纲》一书,经当时政府出版委员会审查,亦指令改撰书中之某篇某章,迭经争持,始获照原稿印行。此书付印曲折,则为余生平著述中之第三次。可知著书不易,出书亦未易也。惟此书屡经坚邀而成,受此遭遇,则更出意外耳。 余撰《朱子新学案》,又曾随手选钞朱子诗爱诵者为一编。及日本承认大陆共党政权,继以国民政府退出联合国,消息频传,心情不安,不能宁静读书,乃日诵邵康节陈白沙诗聊作消遣。继《朱子诗续选》两集,又增王阳明、高景逸、陆桴亭三家,编成《理学六家诗钞》一书。余在宋、元、明、清四代理学家中,爱诵之诗尚不少,惟以此六家为主。窃谓理学家主要吃紧人生,而吟诗乃人生中一要项。余爱吟诗,但不能诗。吟他人诗,如出自己肺腑,此亦人生一大乐也。倘余有暇,能增写一部《理学诗钞》,宁不快怀。竟此罢手,亦一憾也。又有《朱子文钞》,因拟加注语,迄未付印。 余此下所努力者,为编《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一书,共八册。一《上古》,二《先秦》,三《两汉魏晋南北朝》,四《隋唐五代》,五《两宋》,六七八为《元明清三代》。皆集余一生之散篇论文,有关此方面者。远自一九二四、二五年以后,亦近六十年之长时期矣。有记其篇名,而一时未得搜集者。有汇为他编,不复重列者。然篇幅已不少。每集一编,所收诸篇,皆亲自阅读,小作改订,惟大体则一仍其旧。所费精力亦不少。但至明代一编,以患目疾,排印后已不能亲校。清代一编,则未能逐篇再自阅读,径以付印。尚欲增写朱一新一篇,材料已齐备,亦以目疾中辍。 余之有关学术思想史方面之散篇论文,汇为专集者,尚有《庄老通辨》,《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灵魂与心》,及《中国学术通义》等书。其有关中国文化部门者,除《文化学大义》外,尚有《中华文化十二讲》,《中国文化精神》,《民族与文化》,《中国文化丛谈》,《中国文化与世界局势》等,其他不备列。惟有关文学方面,仅有一册,名《中国文学讲演集》。新旧文学,为余当生一大争辩。惟求人喜中国旧文学,当使人先多读中国古书旧籍。余之毕生写作,皆期为国人读古书旧籍开门路。苟置古书旧籍于不顾,又何能求人爱好旧文学。此非言辩可争。惟余爱读古文辞,爱诵古诗词,则终生不变不倦。只堪自怡悦,不堪赠与人。闲云野草,俯仰可得,又岂待人之持赠乎。 余之居外双溪,又曾两度去日本,两度去韩国。初次韩国之行,即选择李退溪李栗谷宋尤庵韩南塘四家全集,归来披阅。卷帙之伙,亦甚感辛勤。籀四家立言大义,写《朱学流衍韩国考》一文,补充《研朱余沈》之篇幅。后亦纳入余《学术思想史论丛》中。余以一中国人,初涉及韩国书,每嫌知识不广,许多处皆仅能置而不论。因念此四家皆以研究朱子为宗旨,余之所感尚如是,则以一中国人窥钻外国学问,其难可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其事易。果求沉醉其中,若醒来故我依然,则中国酒洋酒又何择矣。 四 余自正式获辞新亚职,绝未去过农圃道。惟于一九六七年新亚学生曾来请余为五四运动作一讲演。不获辞,亦仅此一次。及一九六九年,为新亚二十周年纪念,新任院长沈亦珍来请余自台赴港参加。得晤唐星海,继董之英任新亚董事长,对新亚赞助有力。其父曾邀唐蔚芝来无锡创办国学专修馆,并赠一住宅。星海则留学美国。余在香港,与彼交往亦甚稔。余辞新亚职,曾拟从事两工作,一为撰写《朱子新学案》。又一则为编一国文自修读本,供国人有志读中国文言古籍者开一门径。并可供西方人有志治汉学者得径从读中国文言古籍入手。星海闻之,特来语余,极为赞成余之第二计划。嘱写一编辑大纲,彼常赴美国,当为余募款,俾组一编纂机构,以成其事。余之编纂大纲已写成,念《朱子新学案》非余亲手草成不可,至国文自修读本,授意他人,亦可为之。遂将第二计划暂置。及是相晤,彼告余,凡为新亚策划,盼余尽力助之。余谓,君助新亚,即不啻助余。余可尽力,亦复何惜。又晤沈燕谋,彼实已在病中,方读余《史记地名考》,长谈不倦。及余自港返,唐沈两人忽先后逝世,近在旬日间。而余不克亲赴其丧,亦人生一大憾事也。 一九七○年,余任香港大学校外考试委员赴港。时新亚由梅贻宝任院长,又邀余去作讲演。旧任新亚校长室秘书苏明璇,未到新亚前,为新亚出力甚大。余在美提议请其来任此职。后与余同离新亚。余每赴港,明璇必约在半岛酒店见面,谈及往事,相与怆然。不久亦病逝,余亦不在港。每念新亚旧友,岂胜惋怅。 五 转瞬余已届八十之龄,美琦偕余在余八十生辰前南游。先住梨山宾馆,又转武陵农场,再转天祥,最后经花莲,先后住四处,历八日。余写成《八十忆双亲》一文,此乃常萦余一生之怀想中者,亦可谓余生命中最有意义价值之所在。余之八十年生命,深根固柢皆在此,非可为外人道。余每念毕生苦学,勤读勤写,始终一书生,若无变。然国事则始终在大变中,即余之家庭亦然。余侄最长者,已近望七之龄。余三子两女,最幼者亦逾四十。然三十年来,如居异世,音讯难通。凡余《八十忆双亲》文中语,三十年前在大陆,亦无暇与彼辈言之。今所欲告者,亦惟彼辈而已。然彼辈何日能睹此文,睹此文后,心中影响如何,今亦无可悬揣。然则余之一生,忆往则无人可语,思后则无事可准,仅常以此文中一切告美琦,而美琦对此文中一切人与地,无一面一履之缘。乱世人生,生命则限于个人,生活则限于夫妇,余非当前一实例乎。而凡余文中所忆,则多在余个人及余夫妇之外者。悠然望南山,山气日夕佳,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忘其言,而仍若欲有言,并不能已于言,陶公之诗,真使余低徊不能已。 八十三岁冬,余胃病剧作,几不治。八十四岁春,始起床,而两眼已不识人,不见字。西医眼科,群言无策,求不急盲即佳。新亚书院院长金耀基,在余病前来告,彼拟为新亚创一学术讲座,以余名冠之,拟每年邀请对中国文化有研究之中西著名学人一位,来新亚作讲演。邀余任其讲座之第一次讲演人,并谓经费已募有端倪。其意既诚,余不能却,已允之。而胃病眼病迭作,但竟能于是年双十节前赴港,亦余始料所不及也。时余年八十四。翌年,余八十五,新亚创校三十周年纪念,余夫妇又去香港,得遇耶鲁前历史系卢定教授,亦自美同来赴会。彼乃首先主张雅礼协助新亚者。两人回念前尘,相与感慨不已。 六 余幼孤失学,年十八,即为乡村小学教师。每读报章杂志,及当时新著作,窃疑其谴责古人往事过偏过激。按之旧籍,知其不然。如称先秦以上为封建社会,而读《诗经》《左传》诸书,其社会情况岂能与欧洲中古时期相提并论。至农奴社会等名辞,寻之古籍,更无其证。又如谓中国自秦以下尽属帝王专制,而余读四史及《通鉴》,历朝帝王尽有嘉言懿行,又岂专制二字所能概括。进而读《通典》《通考》,见各项传统制度更多超于国人诟病之上者。又如文学新旧之争,余自幼即好诵唐宋古文及《十八家诗钞》,推而上之,至于《文选》《诗》《骚》。窃谓专以文言白话分别新旧,不论内容,亦可无辨。所谓旧文学,又岂封建贵族官僚诸辞所能诬蔑。厚诬古人,武断已甚。余之治学,亦追随时风,而求加以明证实据,乃不免向时贤稍有谏净,于古人稍作平反,如是而已。至于当时国人群慕西化,则自惭谫陋,未敢妄议。及抗日军兴,避至昆明,时欧洲第二次大战继起,意大利之法西斯,德国之纳粹,对国人向所崇奉之英法民主政治多肆抨击,乃知即在近代西方,尚多壁垒相峙。而其时如西南联大师生,亦已有尊美尊苏之对抗。而于重庆中央政府外,更有趋向延安,自树敌体者。国内纷呶,已有与国外混一难辨之势。而我国家民族四五千年之历史传统文化精义,乃绝不见有独立自主之望。此后治学,似当先于国家民族文化大体有所认识,有所把捉,始能由源寻委,由本达末,于各项学问有入门,有出路。余之一知半解,乃始有转向于文化学之研究。在成都开始有《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之试探,及五○年来台北,乃有《文化学大义》一演讲,是为余晚年学问蕲求转向一因缘。亦自国内之社会潮流有以启之也。 所谓文化,兹事体大。近代西方列强,争艳竞芳,要之皆自一本来,有根柢,有枝叶,有花朵。余既不知其根柢之深藏,亦不能赏其花朵之细致,然接触其历年之剧变,亦可谓稍见其枝叶之粗。余此三十年来,有历次讲演,及抒写有关历史方面之文字,则一皆以文化为中心。而讨论文化,又时时不免涉及西方,内容无足重,而治学方向则敝帚自珍,每不惜暴露于人前。自病双目,不再亲书册,而心中所往复不能忘者,则惟此。及去新亚讲演,题名《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此实余三十年向学一总题。所讲或时出前人之外,乃因余常求以我国之固有而对比之西方而生。此种讲述,非有标新炫异之意,亦时代潮流有以使之然耳。 此一讲题,凡分六讲,每周两次,为时三周。因防余劳累,使多休息,学校随堂录音,又使人写出,连录音带一并寄台北。美琦为余再开录音机,余随处加以改定,再由美琦笔录成书。然余自去港前,已稍能执笔作字。惟写下一字,即不认识上一字,须由美琦誊正,读余听,再加改定。大率数年来文字须如此得成。余在港时,某生为余购来大陆唱平剧及吹弹古琴箫笛等许多录音带,余得暇屡听之,心有所感,返台北,及此讲演稿成书,遂续写《中西文化比较观》一书。先写在港听各录音带所存想,依次续写,又得约二十篇,亦俨可成书矣。 余枯坐无聊,偶有所思,率常执笔,随意所至,随写随息。一上午可得四五百字,上下午可得八百一千字,连续四五天成一篇。人事羼人,或体况不支,隔以时日,忘其前写,即不能翻阅成稿,不知从何下语,勉强成篇,亦不知何处重复,何处缺漏。须待美琦钞后再读,余始得增损改定。迂拙固不计,消遣时日,亦惟此一途矣。 余又草《师友杂忆》一书,乃继《八十忆双亲》一文之后,在去香港新亚讲演前,已成其两篇,乃记余肄业小学中学时事。第三篇从民初在三兼小学教读开始。自念于学问写作凡有所得,亦悉赖师友相辅。孤陋独学,岂有今日。亦有途径相异,意见相左,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亦皆师友之沾溉。余亦岂关门独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时代造成,而余亦岂能背时代而为学者。惟涉笔追忆,乃远自余之十岁童龄始。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记忆之外者,足证其非吾生命之真。非有所好恶高下于其间,乃凭记忆而自认余之生命。读余此书者,亦可凭余所忆而认识此时代之一面。非敢有夸大,亦不作谦抑,知我罪我,归之读者。 七 一九八○年夏,余八十六岁,夫妇重赴港,获与大陆三子一女相见。自余于一九四九年春,只身南来广州,至是已整整三十二年。初别时,彼等皆未成年。尤其是幼女,生于一九四○年,余离家去四川成都,未及见其生。抗战胜利归,又曾去云南昆明,获亲肘膝间,初无多时,余来广州,彼尚未足九岁,未尽养育之恩,最所关心。及是相见,则亦年过四十矣。惟在港相聚,前后仅七日,即匆匆别去。尚有一长女,未能同行。翌年,余八十七,余夫妇再去港,长女偕长侄伟长同来港,晤聚半月。五子女乃得于两年内分别见面。而彼等之婚嫁,则均在与余别后。三媳两婿,及五家各得子女两人,共十五人,则均尚未获一见。又长侄伟长媳,及其一子,抗战时同在成都,今亦未获晤面。其他尚有六弟妇,及其子。又伟长一妹,亦未晤面。其他死亡已成隔世,则无论矣。余以穷书生,初意在乡里间得衣食温饱,家人和乐团聚,亦于愿足矣。乃不料并此亦难得。继今余年无多,不知何年再得与其他未相见者一面。纵谓天命严酷,不当并此而不加蕲求。何年何月,此日之来,则为余此下惟一之期望矣。古人云,老而不死是谓贼。余既老,于世无可贡献,但尚愿为贼偷生,以待此一日之来临。 八 余之自幼为学,最好唐宋古文,上自韩欧,下迄姚曾,寝馈梦寐,尽在是。其次则治乾嘉考据训诂,借是以辅攻读古书之用。所谓辞章考据训诂,余之能尽力者止是矣。至于义理之深潜,经济之宏艰,自惭愚陋,亦知重视,而未敢妄以自任也。不意遭时风之变,世难之殷,而余之用心乃渐趋于史籍上。治史或考其年,或考其地。最先考《楚辞》地名,尚在余为《先秦诸子系年》一书以前。及《诸子系年》成书,又续作考地功夫,初成《周初地理考》一篇,时在一九三○年,距今已五十二年。此下续有撰述。其最后一部书,则为《地名考》,完成于一九四○年。以下对此功夫遂未继续用力。一九八一年,余八十七岁,遂将《地名考》以前各文汇编为《古史地理论丛》一书付印。有关各文,尚续有材料增加,写列书眉。而余双目已盲,不克亲自校订,乃嘱及门何泽恒代为校阅。今年春,许倬云自美返台,面告余,彼曾集大陆此数十年来新出土诸铭文详为考订,乃知余论周初地理可相证明。余闻之大喜。窃意此文乃余五十年前创见。五十年来,未有人加以驳议,亦未有人加以阐发,几如废纸,置于不论不问之列。今乃得许君为之成其定论,此亦余晚年及身亲闻一大喜事也。余之其他撰著,倘他年续有得臻定案者,则岂余一人之幸而已哉。余念之,余常念之。 余于印《古史地理论丛》后,又续有成稿,一为《理学三书随札》。一《朱子四书集义精要随札》,一《周子通书随札》,一《近思录随札》。又成《中国学术之传统与现代》一书,继《中国学术通义》后,对于中国古人为学之宗旨趋向,分野门径,别从一新角度重为阐述。要之,从文化大体系言,余则以和合与分别来作中西之比较。从学术思想方面言,余则以通与专两字来作衡论。四年前去香港新亚之一番讲演,可谓乃余此数年来运思持论之大纲领所在。盲目涂写,则依然是此一群乌鸦而已。学不再进,亦可叹也。此书当即此为止,此下当惟整理旧稿,为之写定。恐难再有撰述。 全稿止此乃为一九八二年之双十节,余年八十八,是为余只身居香港以来之第三十四年,亦为余定居台北之第十六年,回首前尘岂胜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