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渐离依然不动,淡淡一笑,说道:“大人身在公门,自然心在公门。这就是大人筑艺难臻化境的根本原因。”侍从们遵命,一拥而上,将高渐离双臂擒住,取出绳索,就要捆绑,忽听门口有人叫道:“慢着!”众人吃惊地往门口看去。只见一名俊美的年轻公子昂然而入,径直走到高渐离跟前,根本不理会咸阳令和他的同僚,凛然向侍从们命道:“把高先生放开!”侍从们被他的气度不凡震住了,竟真地把高渐离放开,不知所措地望着咸阳令。咸阳令没想到有人竟敢阻止自己执行公务,勃然怒斥道:“尊驾何人?竟敢阻止本官缉拿钦犯!”俊美公子正眼也不看他,傲然道:“我是谁,你没有资格知道。钦犯你也没有资格带走。高渐离就交给我了。没你的事了。喝你们的酒去吧!”咸阳令见他年纪轻轻,说话女声女气,却霸道十分,料定必有来头。但在同僚和手下人面前不能跌面子,因此,仍硬声硬气地说道:“尊驾是哪个衙门的?不亮个腕儿,本官实难从命。”“噢,”俊美公子轻笑一声,突然叫道,“厮儿,给他看一样东西。”紧跟在他身旁的厮儿一听,走到咸阳令跟前,轻轻揭开衣衫一角,轻蔑地笑道:“大人看清楚没有?”“啊!”咸阳令吓了一跳。厮儿腰间竟挂着一块出入宫禁的金色令牌。对方是咸阳宫里的人。也许是始皇陛下派出的密探。看来是要跟自己争功。他一个咸阳令哪敢跟始皇帝的密探争功,还是把高渐离交给他们吧!咸阳令头上冷汗直冒,慌忙向俊美公子稽首施礼陪罪,道:“下官不知大人驾到,多有冒犯。下官告辞。快,都给我退下。”同僚、侍从们不知何故,但见咸阳令恭谨惊慌样,便知对方大有来头,慌忙起身离座退出酒店大厅。俊美公子见此情形,得意地嘻笑道:“这帮蠢蛋!厮儿,把高先生带走!”厮儿却迟疑着说道:“你真把个大男人弄到宫里去?”“怕什么,有我担着呢。”俊美公子见他还是不动弹,生气地向其他三名随从命道:“把钦犯带走!”高渐离已抱定必死之心,一直坐在那儿没动。但是他却有些大惑不解。咸阳令怎么没抓自己?这几个不男不女的人说的话更让他猜不着边际。俊美公子的另三名随从二话没说,上前架起高渐离就往外走。到了酒店门外,上了一辆豪华的马车。“把他眼睛蒙上。”俊美公子银铃般的声音命令道。一块绸布遮住了高渐离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到马蹄声和车轮声。马车行驶了近半个时辰才停下来,高渐离被带下车,又走了半里多路,脸上的绸布才被取下来,他用手揉揉眼睛,以尽快适应刺目的光亮,终于看清楚自己身在一间装饰温馨的房间内。周围的人都走开了,只留他一个人。“我这是在哪儿?官府抓人为什么像做贼一样蒙住眼睛?”高渐离心里闪过无数个问号。但是他很清楚,落到秦国官府手中,他这个头号钦犯必死无疑。只不过,死亡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恐怖,反而是一种解脱。他正在胡思乱想,门口脚步声响起,走进来一名长相清秀的婢女。高渐离一见就怔住了,这婢女好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那婢女看他发愣,莞尔一笑,脆声说道:“高先生,怎么干站着,快坐下,奴婢为您沏茶。”高渐离听到她银铃般的声音,恍然大悟。她不是那位被俊美公子唤作厮儿的侍从吗!既然奴才是女扮男妆,那么主子肯定也是女子。她们不是官府衙门的人。怒气充溢在高渐离的心头,他愤怒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把高某带到这儿来?难道秦国就没有王法吗?”厮儿正在为他沏茶,听他一连串的诘问,忽然把茶樽一顿,俊目圆睁,骂道:“你这人真没有良心,如果不是我们公主救你。你就是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公主?谁是公主?”高渐离被她说糊涂了,莫名其妙地发问。“就是我!”身后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高渐离回头一看,一下子惊呆了。门口站着一位清丽女子,正用含笑的眼睛看着他。高渐离身为天下成名筑乐大师,见识过不少的绝色女子。他被惊呆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她那种清醇脱俗的气质,令人不敢有非份之想。何况,她就是那名俊美公子。尽管高渐离已经猜到她女扮男装,但是,亲眼看到她的女儿面目,还是令他吃惊不小。“高先生,您受惊了!”自称公主的女子谦谦有礼地说道,脸上挂着崇敬的笑容。“公主?”高渐离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还没有从惊愕中醒悟过来。“高先生一定有很多疑问吧,请坐下容我给您解释清楚。”公主真诚地说道。高渐离很听话地坐到柔软的香榻上。公主也在正中坐下,待厮儿献上茗茶后,才含笑说道:“高先生是在皇宫大内,不会有人敢到这儿来抓您这个朝廷钦犯的。我就是当今始皇陛下的女儿——华阳公主。”“华阳公主!”高渐离脸上失去了平静,显现出惊异之色。他听说过嬴政有一个最为宠爱的女儿——华阳公主,想不到竟会是眼前的女子。但是,他脸上的惊异之色很快变成轻蔑的微笑,抑郁道:“想不到公主如此忠心嬴政,竟不顾金枝玉叶之体,费尽心机亲自去抓我这个钦犯。”“高先生……”华阳公主一时语塞,美目中显露出委屈的神色。身旁的厮儿忍耐不住,气呼呼地说道:“姓高的,你真不知好歹。我们公主不过嫌宫里太闷,装扮成男人出宫走。正巧遇着你被官府抓走,才想办法救你的。怎么是专门去抓你呢?”“是的,本公主平日仰慕高先生之名,今日听高先生击筑,如闻仙乐。所以才冒险从咸阳令手中解救先生。”华阳公主也急忙为自己辩白。高渐离半信半疑,依然用讥讽的口吻说道:“公主既是诚心相救,为什么不放高某逃走,反而将高某带入宫中?”“先生乃朝廷要犯,既然暴露了身份,还能逃出咸阳吗?我将先生藏在宫中,是为了您的安全。当然,我有私心,希望早晚能听到先生如神乐般的击筑声。”“公主真的喜欢听筑?”“不但喜欢听筑,也经常亲自击筑。只是击得不好。有高先生在就好了,不知肯赐教吗?”说到击筑,高渐离完全相信了华阳公主。在他的击筑生涯中,遇到好多筑迷知音。他们对他崇敬备至,每当听到他的击筑声,都会如痴如醉。音乐是没有国界、不分敌友的。华阳公主——这位敌国的公主完全有可能也和众多的筑迷们一样,痴迷于他的筑乐。高渐离对自己作为当世筑乐大师的魅力深信不疑。但是,他仍深有疑虑地说道:“公主之情令高某感动。可是,高某乃是当今始皇帝点名的钦犯,恐怕会连累公主。何况,公主将一陌生男子藏于闺阁之中,传扬出去,多有不雅。还是放高某出去吧!”“不,高先生。您是个了不起的乐师。不应该与那些令人讨厌的六国纷争搅在一起。只要您不再反对朝廷,我自有办法请父王赦免您的罪过。”华阳公主颇为自信。高渐离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微笑,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公主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始皇帝赦免高某之罪。”“父王非常钦佩您所作的乐曲。经常与母后听宫廷乐队演奏《易水送别》。父王还颁诏请天下一流的乐师为大秦国歌《秦颂》谱曲。至今还没有满意的人选。以先生的音律奇才,只要肯为《秦颂》谱曲,父王就可能赦免您的罪过。”华阳公主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高渐离的表情变化。却见他脸上闪过悲愤之色,继而哈哈大笑道:“高某原以为公主清纯脱俗,想不到也是一副胜国新贵形态。你把高某看成什么人了?高某虽是亡国之臣,无能报家国之仇,却死也不会向敌国新贵击筑献媚。更不可能为敌国的国歌谱曲。公主省省心吧,把高某交给嬴政,是车裂还是腰斩,高某都会感谢他。因为我的好友荆轲正在等候我呢。”华阳公主一阵慌乱,起身陪礼道:“对不起,我没有轻视高先生的意思。我知道,您和荆轲都是英雄,连秦国的臣民都在传颂你们的事迹。可是,我……我真的不忍心看到您这样的音乐奇才被处死,我只是想……”“公主什么也不用想了。高某相信你是真心喜爱筑乐,也是真心为高某着想。可是,高某不会为你击筑的。请让高某向嬴政自首去。”说着,起身便往外走。华阳公主身为尊贵的公主,没有人敢对她如此无礼。见高渐离软硬不吃,忽然一改恭敬的态度,霸道十足地说道:“高渐离,你走不出我的宫门。既然落在我的手中,就必须任我摆布。你不为我击筑也可以,但必须呆在宫中。您的年龄可做我的父亲,我也像对待父亲尊敬您,不怕下人说三道四。厮儿,为高先生安排一处房间,好好伺候。如有闪失,惟你是问。”厮儿脆声答道:“公主放心吧!”转身走到高渐离跟前,恭敬地揖礼道:“高先生,请吧!”高渐离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到偌大的公主府里,有不少的宫女、黄门侍卫,自己根本走不出大门,只能跟着厮儿走了。六国灭之后,各诸侯国皆为郡县,尽归大秦帝国的版图。可是,秦始皇没有因此满足,他的目光盯住了地图上会稽郡以南、黔中郡以西以南的广大地区。那里是瓯越人、闽越人和南越人居住的地方。嬴政决定派军征服越人,进一步扩大大秦的版图。可是,第二天的朝会上,当他将此事交与大臣们讨论的时候,却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丞相王绾态度最为坚决,进言道:“越地依山旁水,道路崎岖难行,河道纵横交错,大军进军困难,特别是军粮的运输不便,必定制约进军的速度。陛下初平天下,大国故地,人心不稳,潜伏的诸侯余孽随时有复辟的可能。臣以为陛下还是以巩固既得之地为要。至于越人,乃蛮荒之地。得之亦于陛下无益,何苦千里劳师征伐呢?”“够了!”始皇不等老丞相把话说完,就抬手制止住,脸上显露出不悦之色。上次朝会讨论郡县天下的时候,王绾就持反对意见,而且大多数大臣都支持他。始皇因而对他不满,这次见他又站出来反对自己,便沉声说道:“说到困难,朕扫平诸侯,哪一役、哪一战没有困难?将士们浴血疆场,时刻都有生命危险。难道我们会因为惧怕困难,害怕牺牲而裹足不前吗?越人虽居于蛮荒之地,可是朕是天子,是天下的皇帝,天下的百姓和土地都是属于朕的。朕就有责任将他们纳入大秦的版图,而不能看征服之地是否对朕有益。本来,朕今天还有其他事与丞相有关。原打算放在后面说,既然丞相先开了口,朕就说了吧。请问丞相,朕交待下去的,收缴天下兵器、定移天下豪富至咸阳,以及修建驰道和各项工程的事宜进展如何?”王绾看见皇帝长目中的阴鸷之气,听着他那特有的狼音豺声,突然不寒而栗。今日的嬴政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他现在是天下共主,志得意满。自己犯什么牛脾气,逆龙鳞,不是自寻死路吗?王绾白须抖动,慌忙谢罪道:“臣办事不力,请陛下治罪!”始皇却不怒反笑,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话呢,怎么先请罪了?何况,即使办事不力,也该说说原因。朕可不是糊涂之君,轻易加罪于臣下。”“臣当然要说。臣虽有失职之罪,但并非拖拖拉拉。诸事所以进展缓慢,是因为在臣看来,天下初定,人心不稳。而收缴天下兵器、定移六国豪富乃是六国遗族最为敏感的事情。操之过急,易生事端,激起黔首的反抗。臣以为收天下兵器不如收天下之心。稳定才是朝廷最根本的问题。同样的道理,修建驰道和其他各项工程需要动用很大的民力。连年战争,各国民力衰竭。陛下应注意与民休养生息。不妨采用缓建或少建的方法,渐进使用民力。”“好一个渐进使用民力!”始皇一声狼笑,说道,“我大秦自从公孙鞅变法以来,历代先王推行的都是以法治天下的国策,就是要使那散漫、慵懒惯了的黔首变成勤劳苦干的百姓。秦法素以严峻出名。可是,秦国的黔首没有造反,反而使国家日益强盛。如今,四海一统,朕为了使天下永享太平,为了国富民强,所做的每一件事不是上合天意,下顺民情?这一代黔首辛苦、劳累点,牺牲奉献点,后世万代子孙就可以享受到他们留下的成果。论辛苦、劳累,朕不也是在夜以继日地操劳国政吗?比起黔首们,朕更加辛苦。”始皇说着,似乎动了真感情,低下头去。这时,侍立在始皇御案旁的中车府令赵高眼含热泪,向始皇请旨道:“陛下,奴才有些掏心窝子的话想跟诸位大人说,请您恩准。”始皇头也不抬,挥挥手说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谢陛下!”赵高转过身来,面向众臣一稽首,动情地说道,“诸位大人,陛下日夜操劳国事,奴才是亲眼所见。远的不说,少将军李信伐楚,为楚将项燕所败。陛下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四十多个日夜没有睡一个囫囵觉,人都瘦了一圈。让人看了都心酸,直到王翦老将军出马,陛下才露出点笑脸来。奴才随侍左右,也受了不少的苦,可是,看到陛下为国事拼命操劳,奴才吃的这点苦算什么。就是拼掉小命也甘心为陛下效劳。”说完,退到自己的位置。赵高的话说得动情,众臣也深为感动,殿内一片唏嘘之声。王绾当然也不例外,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观点。毕竟皇帝勤政与政策苛酷是两码事。赵高是在搅浑水,有意地曲迎圣意,讨始皇的欢心。只是手段比较隐蔽。此人真不可小觑。但是眼前的形势于己不利,大家都看着自己呢。不能再与始皇争论下去了。赵高的话也说到了始皇的心里,他忽然间感觉到这么多大臣当中,只有赵高才是最理解他的人。是啊,人们只知道他高高在上,万乘之尊,出警入跸。却不知道天子威仪背后的辛劳。赵高看到了他的辛苦,为自己说了句最暖心的话。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听王绾恭谨的说道:“臣知罪,请陛下降罪,臣决无怨言。”始皇忽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坐在朝堂上,面对群臣是不可以流露出脆弱的感情。他恢复了自己的常态,大脑又正常运转起来,略一思忖,轻笑道:“王卿言重了。你没有罪,不过,人老了思想跟不上国家形势的变化。朕岂能加罪!”王绾为官一生,何等聪明,当然明白始皇之意,立刻纳头便拜,请求道:“臣自知年老体弱,不能再为陛下效力。所以,昨晚就与老妻商议好了。今天来请旨告老还乡。肯请陛下恩准。”始皇假意挽留,无奈王绾去意已定,苦苦请求,只好答应。王绾谢恩退到殿下。始皇扫视众臣,面露为难之色,说道:“王爱卿给朕出难题了。没有了丞相,朕还如何议政。还是先确定新丞相人选吧!李斯,你看谁可以担当丞相之职?”李斯早就盯着丞相的位置,见王绾提出告老还乡,心中窃喜,以为始皇极有可能任自己为相。没想到,始皇拿人选的问题问自己,不由暗暗叫苦。总不能说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吧!可是,推荐别人,却不甘心。他慌忙跪倒,犹豫了一下,说道:“王丞相突然告老,臣没有思想准备,没有考虑过新的丞相人选问题。不过,臣以为,新丞相应该禀录陛下旨意,督导百官执行新的政策,具体说,要把陛下作出的决议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就是把收缴天下兵器、给天下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以宏扬陛下盛名和大秦国的国威。”“说得好。李斯,如果朕让你督导百官去做。你能做得更好吗?”始皇欣喜地问道。李斯亢然道:“为臣不才。可是,臣一定义无反顾地去做。决不会有太多的顾虑。臣誓死为陛下效力。”始皇满意地点点头,以手击案,说道:“朕就以李斯为丞相,众卿以为如何?”群臣中有赞成李斯之才的,也有不以为然,但是,始皇圣意已明,谁还敢说不行,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陛下圣明,臣等佩服至极。”始皇早有用李斯为相之意,见群臣赞同,便又用冯劫为右丞相,协助李斯的工作,以蒙毅为廷尉,代替李斯的廷尉之缺。蒙毅与其兄蒙恬俱为大将军蒙武之子。弟兄二人虽然年少,已在朝中历练多年,颇有才名。进行过一番人事更动后,始皇与群臣继续商讨国事,决定派将军屠睢统率五十万秦军征服南越。同时,始皇考虑到王绾的话也有道理,便派水利专家、御史监督前往南越的五岭山区,开凿沟通湘水与融水的渠道,以利军粮的运输。临近散朝时,忽然有官廷黄门走到李斯跟前,耳语几句。李斯脸色微变,立刻向始皇跪奏道:“陛下,咸阳令派人来说,逆犯高渐离在咸阳出现过,却被宫里人抓走了。”秦始皇一听到高渐离的名字,立刻想到荆轲,心中立即被仇恨填满,恨声道:“高渐离,他也有今天。朗中令,高渐离现在何处。带来让朕见一见。”郎中令马其妙就在李斯的下首,听到始皇问到自己,吓得慌忙跪倒,爬到阶前,禀道:“万岁,臣没听说抓到高渐离。”始皇脸色一凛。“你职责内的事,怎会不知。快回去仔细察问。”“职责内的事,臣怎会不小心恭谨。万岁,不用再察问了。宫内的侍卫官属确实没有人见过高渐离。”马其妙异常肯定地答道。始皇再也捺不住怒气,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斯忙说道:“万岁不必动怒,只要高渐离敢在咸阳出现,他就是插翅也逃不出去。也许是有人冒充宫里人,也许是咸阳令看花了眼,反正,这些细枝末节您不值动怒。可以让郎中令大人调查之后,再奏明万岁!”秦始皇怒气稍解:“郎中令立即调查详情,一旦有高渐离的消息,就直接奏朕。李斯,你也有过失,朕要你寻访乐师,为我大秦国歌作曲,至今毫无结果。”马其妙连声应道:“臣遵旨,一定查明高渐离的藏身之处,将其缉拿归案。”“臣知罪!”李斯谢罪说道。“高渐离不失为国歌作曲的最佳人选,可惜他是个逆犯。大秦国歌岂能用逆犯作曲。”始皇自言自语地道。李斯接替王绾做了丞相。他这个丞相非历任丞相可比。因为天下统一了,大秦帝国的版图扩大了好几倍,他手中的权力自然也大。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完全改变了王绾的工作作风,雷厉风行地处置几个办事不力的官员,各项工作立刻就上了轨道。尽管周围是黔首和六国遗族的叫骂声。但是,兵器一定要上缴,登记的豪富必须迁往咸阳,至于那些战俘、刑徒更不必说,全部被赶往工地,参加修建道路和各项工程的劳动。稍有反抗或懈贻怠,就被按律鞭打黥面直至处死。有李斯卖力,秦始皇的工作量大大减少了,看着一份份各地送来的报喜奏折。他为自己所创造的伟大业绩而骄傲,自然而生出走出咸阳官巡视天下的想法。于是,留李斯、冯劫、蒙毅守咸阳。始皇率蒙武、赵高等臣子开始了他统一六国后的第一次出巡。本来,他想把李斯带上。因为李斯篆书、文辞都是群臣中一流的,他要用李斯到处刻书立碑,为自己歌功颂德,可惜李斯太忙,走不开。庞大的车队居前,近身侍卫、虎贲军、随行队伍等浩浩荡荡的巡行队伍出咸阳西行。始皇巡行的目的地是陇西、此地二郡。沿途地方官员在每座城池的十里长亭前跪迎圣驾,道路两旁,黔首们夹道跪迎,欢呼万岁,一直排到城里。陇西、此地皆为秦国故地。社会秩序安定,百姓安居乐业。黔首们由衷地感谢他们君主——秦始皇。当始皇车驾抵达渭水河边的时候。秦始皇坐在敞开的车京中,望着夹道跪迎的黔首和渭水河畔绝美的风景,他的眼睛湿润了,这里是嬴代祖先起源之地。从被封于渭之间到移霸西戎,从迁都梅都到迁都咸阳,嬴代祖先在自己封国上一步步走向强大,终于在他嬴政的手上统一了天下,完成了霸业。这是何等的荣耀和威武啊。始皇第一次出巡便选择了祖先的起源之地,当然有着追根溯源、光宗耀祖、不忘先人的意义。站在渭水南岸,始皇颁布诏令,为纪念祖先,在此建筑极庙,即至高无上之宫殿。并由极庙挖通骊山到甘泉建前殿,再修建两边都有围墙的甬道通咸阳。建成后,始皇由咸阳来极庙祭祀先人,车马在甬道内行驶,外面的人看不见。当然,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出巡,不是只为了耀祖,更是为了扬皇帝之威和大秦国威于四方。陇西地处西部边境,始皇至此,亲自巡视边防的建设情况,却发现这里道路崎岖难行,对于公文传递、军队调动、运输补给、民间贸易的影响都很大,便下令加快修建全国的驰道。本来,他还想乘兴继续东行,巡视赵魏故地。可是,偏逢天降大雨,驰道没有修建,道路泥泞难行。大雨扰了他的兴致,只得往回走,返回咸阳。这么多天来,高渐离觉得是自己一生中最难打发的日子。因为,即使在逃难生涯中,他还可以四处游荡,有完全的自由。可是,自从被华阳公主带到这里,他就没有走出院子一步。吃喝拉撒都是宫女侍侯着。最难以令人忍受的是,自己面前就放着一件筑,那筑仿佛有着巨大吸引力,诱惑着他这个酷爱击筑却百无聊赖的人。何况,华阳公主几乎每天都要来到他跟前,向他问安,然后击筑给他听。高渐离贪婪地看着那只筑,却不敢弹。因为只要去弹,就等于中了华阳公主之计。他听得出华阳公主的击筑技艺已有相当高的水平,可是也有明显浮躁之处。他知道,那是因为她生在帝王之家,优裕的生活经历使的筑艺难臻化境。有一天,华阳公主照例走进院子,只是她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向他问候。径直走到几案前,望着那只筑发了一会儿呆。才轻轻弹奏起来。开始时,高渐离并没有注意那筑音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可是,渐渐地,他听出那筑音如怨如诉,如悲似泣,连自己的心也逐渐地融入乐曲之中。“好!太好了!”当华阳公主筑弦折断,不得不停下手中筑槌时,高渐离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之声,这时他对她击筑的第一次反应。可是,他发现华阳公主的一双美目之中竟蓄满了泪水。“公主筑艺突见长进,必有一番遭遇,可否见告高某?”高渐离尽量表现自己的诚恳。华阳公主却轻轻摇头,叹息道:“高先生乃高洁之士,我不过一俗尘女子,实在不敢以俗尘之事污了先生的品行。”“不,公主。高某已看出你是个清纯无邪的女子。跟这暴虐的秦宫不一样。”“谢谢先生。”华阳公主的泪水奔流而下,泣道,“您知道吗,我的母亲抛下我和父王,跟着一个男人走了。”高渐离的目光微微跳动一下,他在华阳公主对面坐下,表情平静地问道:“你母亲是谁?那个男人又是谁?他们为什么私奔?”“我母亲是父王的妃子,叫公孙婉,男人就是国尉尉缭,他们是师兄妹,从小青梅竹马。可是,后来因为父王的插入,母亲委身于父王,可是,再后来……”华阳公主说不下去,却把一份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帛书递给高渐离。高渐离郑重地展开,却见上面写道:我苦命的女儿:母亲对不起你,当你看到这份帛书的时候。我已经含泪抛下你,与另一个男人离开了咸阳。这个男人就是国尉尉缭,一个我从少女时代就深深挚爱的男人。因为嬴政的原因,我与缭难结良缘。随着嬴政霸业的完成,我发觉到他的性格在发生着可怕的变化。他喜爱权力,崇尚严刑峻法,可以让全天下的人围着他的指挥棒转,而不得歇息,直至力竭而死。我留在他身边将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正当我疑惑难决时,缭来我宫中,告诉我,他想离开嬴政,并表明对我的一片心意。他说,嬴政霸业已成,日益骄横。连王绾这样的老臣都被赶回老家了。他留在朝廷里,不但无所成就,还可能有性命之忧。他喜欢那种男耕女织的生活。我被他描绘的美好生活深深打动了,经过认真考虑,决定跟他走。求你原谅母亲的不辞而别。因为你爱你的父王,母亲知道你不会抛下他跟我走。嬴政也非常宠爱你,正是如此,母亲才放心地离你而去。对不起,我的女儿。——永远离你而去的母亲高渐离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奔涌而出,他从小就被父亲抛下,与母亲相依为命。尽管父亲蔡泽为他们母女留下很多的财产,但他依然恨父亲。因为蔡泽投奔了秦国,为自己的敌国效命,这在当时燕国人看来,是一种无耻的叛国行为。高渐离遭受过不少人的白眼和歧视。一个被母亲抛弃,一个被父亲抛弃。两个来自敌国,年岁相差两旬多的男女,心灵开始相通。高渐离默默接好筑弦,调整好。然后拿起华阳公主丢在一边的筑槌,轻轻敲击筑弦。那曲《易水送别》的曲子从他手下荡漾开来。伴随着悲壮的筑音,一男一女的声音在合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曲尽时,华阳公主已拭去泪珠,娇美的脸上绽出鲜艳的笑靥。“高先生,你肯为我击筑了!”高渐离也笑了。“你是我的知音了。乐为知音者鸣么。可是,我决不会为嬴政击筑。”“我们不提他。你能指点我一二吗?”“愿为公主效劳。”两人并排而坐。高渐离一边纠正着华阳公主的错误之处,一边不厌其烦地讲解着。华阳公主专注地倾听着,用手击打着。每每有恍然大悟之处,脸上都闪过惊喜的笑容。两人正全神贯注于筑乐之中。忽然,一阵脚步传来,厮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满面的惊慌之色,老远就叫道:“不好了,万岁爷来了!”两人惊愕地抬起头。华阳公主吃惊地问道:“父王怎么会到这儿来?你不会在前方拦住,就说马上就到!”“不……不行,万岁爷说急着见您,问您在哪儿,奴……奴婢不敢隐瞒……万岁爷就往这边来了。”“没用的东西!”华阳公主跳着脚骂道。“奴……奴婢说过,留……留下男人在宫里,早晚要出……出事。”“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快,让高先生躲起来!”高渐离比她们镇定得多,轻松一笑,说道:“公主放心,高某知道怎么做,决不连累你。”“哎呀!快走吧你。”厮儿拉着他躲进后面一间闲置的房间里。刚把高渐离安置好,秦始皇就带着胡亥、赵高和两个黄门侍郎走了进来。胡亥是个十岁的孩子,跳着脚跑在前面,边跑边拍着手叫着:“阿姐,阿姐,父皇看你来了,快出来呀!”厮儿不知是祸是福,吓得脸色煞白。华阳公主虽然深得始皇宠爱,但也知道藏逆钦犯是什么罪。因此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去,给始皇跪倒行礼。“女儿叩见父皇,愿父皇万岁!万万岁!!”秦始皇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伸手拉起女儿,望着她,伤感地说道:“乖女儿,父皇最爱看你脸上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可是,今天你没有笑容,只有悲戚之色。难道你全知道了?”华阳公主以为父皇知道了高渐离的事,只得低下头来,难过地说道:“父皇,女儿对不住您,女儿……”始皇突然暴怒起来,吼道:“不,你没有错。朕要颁令天下,缉拿这对狗男女,将他们碎尸万段。”华阳公主这才知道父皇是为母亲和尉缭的逃走而发怒。看来高渐离的事他是一无所知,她放下心来,却把母亲留下的那份帛书双手呈到始皇面前,待父亲看完,便哀求道:“不管怎么说,她是儿臣的亲生母亲。父皇,儿臣求您,放过他们吧!只要母亲还活着,儿臣就会生活得愉快。如果让女儿看到父亲杀母亲那种惨景,女儿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话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始皇端详着他这个最喜爱的女儿,内心生出无限的感慨。身为帝王,他有二十多个子女。可是,儿女们慑于他的威严,大多不敢跟他亲近,惟有华阳公主和胡亥不怕他。总爱在他膝前绕来绕去,甚至敢拔他的胡子。他反而最喜爱他们。当然,这中间也有因为宠爱他们的母亲的原因。如今,面对华阳公主的请求,他的心软了。何况,他还有自己的考虑,如果颁令天下缉拿公孙琬和尉缭,势必将他们私奔的事公布天下,岂不丢了始皇帝的尊严。于是,说道:“乖女儿,放心吧!父皇答应你。不通缉他们。就成全他们吧!”“父皇,女儿代母亲谢谢您了。”华阳公主破涕为笑,赶紧亲自为始皇沏茶。始皇一边品茶,一边爱怜地望着她说道:“其实父皇对于他们的出逃并不在乎。尉缭早有去秦之意,他已经逃过一次,被朕发觉,便推说上街闲走。他不愿事朕,朕也不强求。人各有志么。只要不反秦就行。至于你母亲,她不过是朕众多宫妃中的一员,朕虽然很喜欢她,可是朕对她总有一种隔镜观花的感觉。既不可得,亦不必毁它。由她去吧!朕有这个容人之量。可是,朕恨她竟这么狠心弃你而去。没娘的孩子,不论多大,都是让人可怜的。所以,当朕听说他们逃走时,最担心的就是你。”华阳公主靠在他肩上,摸着他长长的胡子,高兴地说道:“谢谢父王的关爱,女儿一定好好孝顺您。”“朕的女儿嘴巴就是甜。”始皇慈爱地说道,忽然发现胡亥不见了,忙问道:“胡儿呢?又野到哪儿去了?”众人这才注意到胡亥早已不见了。赵高忙答道:“陛下放心,少公子不会出了这座院子。奴才亲自去找。”说完便出去了。没多会儿,赵高拉着吵吵嚷嚷的胡亥走了进来。到了始皇跟前,胡亥还踹了赵高一脚,鼓着嘴巴,气呼呼地骂道:“该死的东西,你拉我干什么,我一定会找到的。”赵高委屈地说道:“万岁,少公子说他要找一个人,奴才怎么劝也劝不回来,只好硬拉他回来。”始皇最喜爱胡亥,不但因为他是最小的儿子,还因为他性情暴烈,不似其他公子温顺。始皇在他身上好像看到自己的影子。因此,对于胡亥的无礼不但不责怪,反而问道:“胡儿,你在找什么人?”胡亥狡黠地望了华阳公主一眼,笑道:“孩儿在找一个男人。姐姐这儿有一个男人。”此语一出,满座皆惊。厮儿吓得面如土色,华阳公主脸色微变,心中恨恨地道,这个小恶魔怎么知道高渐离藏在这儿?别是唬我吧。她慌忙掩饰着笑道:“小弟真会说笑。这里除了你和父皇,哪里有什么男人。那些黄门侍郎算得上男人么。”赵高也点头,谄媚地笑道:“是啊,像奴才这样的,可算不上男人,少公子不要胡说。”“谁胡说了!”胡亥瞪着赵高,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天我在墙外的树上掏鸟蛋,明明看见有一个高个子、穿青衣的男人在里边走来走去。华阳姐姐还在旁边击筑呢。可是,等我下来,从门口进去时,却被厮儿轰出去了。”华阳公主闻听,脑袋里轰地一声,顿时花容剧变。厮儿则吓得体似筛糠,冷汗哗哗直流。一直没有说话的秦始皇看着她们的神态,顿时明白了,脸上青筋暴起,声音冰冷地问道:“那个人是谁?是不是高渐离?”以始皇的绝顶聪明,联想到咸阳令的奏折,自然猜测到是他这个宝贝女儿扮作宫里人,把逆犯带进宫里。怪不得郎中令马其妙查了这么多天毫无结果。郎中令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公主府中查问。华阳公主见父亲已经说出高渐离的名字,知道休想蒙混过去,索性长跪在地,苦苦哀求道:“父皇,女儿知罪。可是,高先生是旷世音乐奇才,您千万不能杀他。您要是不答应女儿,女儿宁愿去死。”始皇气得站起来,怒骂道:“糊涂的东西。高渐离是朝廷钦犯,你快告诉朕,把他藏在哪儿了?”“不,父皇要是不答应,女儿死也不说,您就杀了女儿吧!”华阳公主美目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你……”始皇怒极,巴掌高高地举起,正要落下去,忽听华阳公主哭泣道:“妈,你为什么狠心抛开女儿,自己走了。”他一阵心软,巴掌到底没落下来,却把毒焰似的目光射向瘫软在地的厮儿。“大胆的奴才,快说,高渐离在哪里?”“奴……奴婢……”厮儿话没说完,人已经吓昏过去了。始皇岂肯放过她,立即命道:“来人,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拖出去,凌迟处死。再把这里仔细搜查。朕就不相信找不到高渐离。”“遵旨!”门外冲进来一批黄门侍郎,有人架起厮儿就走,有人开始搜查房间。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院中轰响。“嬴政,不必多事了。高某在此。”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从一间闲置的屋子里走出一个瘦削、高挑的男子。搜查到屋前的两名黄门侍郎一见,立刻上前按住他的双臂。高渐离傲然地道:“不必如此,我会跟你们走的。”始皇脸向着门外,正巧能看见高渐离,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筑艺称绝此地的乐师,便大声向侍郎们命道:“放开他,让他自己走过来。”高渐离被放开,昂然走向始皇。他是第一次见到嬴政。嬴政长目、隆鼻、龙眉修长入鬓,面含阴鸷之气。就是他以武力灭掉了六国,统一了天下。给多少人造成了亡国之痛。高渐离心中的仇恨之火也在熊熊燃烧,可是,他很清楚,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此时此刻根本不可能杀死身有武功的嬴政。还是救华阳公主和厮儿,于是,他坦然一笑,说道:“嬴政,是我偷偷潜入公主府,威胁公主收留我的。与公主和厮儿无关。要杀要剐请对高某来,不要为难两名弱女子。”华阳公主听了,挺身横在高渐离面前,面无惧色地向始皇说道:“父皇,女儿再求您一次,高先生是世间少有的音律奇才,求您法外施恩。”始皇不理睬她,却向高渐离冷笑道:“果然是荆轲的朋友,豪气干云。朕也不能不佩服。可是,逆犯就是逆犯。我大秦帝国是讲究法治的。虽然你是音律奇才,也要按律治罪。就是朕也讲不下这个人情。不过朕可以答应你,饶过公主和厮儿之罪。来呀,放了厮儿。”他的话有一半是说给华阳公主听的。黄门侍郎遵命,把厮儿拖了回来。华阳公主彻底失望了,她知道始皇的性格,他决定的事任何人也休想改变。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来呀,将逆犯交廷尉府议罪。”赵高深明始皇之意,向黄门侍郎吩咐道。“慢!”高渐离望着华阳公主的泪眼,心内一酸,向始皇说道:“嬴政,高某有一事请求。”始皇脸上现出讥讽之色。“高渐离,你也会求朕么?”“高某不为求生。请求能为公主击最后一次筑。因为她是高某的知音。因仰慕高某筑艺,甘愿冒性命之忧留高某在府内。”始皇惊愕,他没想到高渐离请求的是这样简单的事。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清楚华阳公主是因为喜欢听击筑才把高渐离藏在府里的。所以,对于女儿的过分行为,他并没有真正动怒。对于高渐离的请求,他当然满口答应了。华阳公主感激地望了高渐离一眼。短短的日子里,她已被这位有着傲骨的音乐奇才的人格魅力倾倒了,由仰慕而至爱慕,从而将自己全部的少女柔情倾注到这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身上。“谢谢你,高先生!”她亲自扶高渐离在正中几案前坐下,为他摆正了筑。“公主要听什么曲子?”高渐离问道。“您的那首《易水送别》吧!”高渐离筑槌轻击,小小院落里立刻奏响起悲壮、雄浑的筑乐。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可能是人生最后一次击筑,最后一次为知音击筑。他的心情是悲壮的,又是那么专心地投入,仿佛又回到易水河畔为荆轲送行的那个时刻。始皇不擅击筑。但是,因为齐皇后和华阳公主都酷爱听筑和击筑,所以,他也经常听筑,还有一定的欣赏水平。《易水送别》是齐皇后最喜爱听的曲子,他也听过几次宫廷乐队的演奏。今天听到原作曲者高渐离演奏,才知道以前的自己真是孤陋寡闻。高渐离弹奏的《易水送别》在他听来,好像不是筑乐,而是一个人在诉说一个悲壮的故事。筑音嘎然而止。所有的人都为乐曲所现的悲壮意境所感动,连赵高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始皇也悚然动容,他当然不会被乐曲所感动,而是为高渐离高超的筑艺惊奇。一代音律奇才,筑乐大师,果然名不虚传。他想到国歌《秦颂》,又有新的想法,遂向赵高命道:“起驾回宫!”高渐离被两名黄门侍郎押解着带走了。华阳公主含泪送别,几乎哭晕过去,幸亏宫女们的搀扶才回到寝宫。第3节 十二铜人三李斯做了秦帝国的丞相,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始皇帝的诏令。各地官员不敢懈怠,很快将民间的兵器收缴上来,送往咸阳。还顺便破获几起反秦组织,抓捕不少反秦分子,一并押解到咸阳。天下的兵器汇集到咸阳,堆积成方圆数里的高山。咸阳的黔首都争相围观,朝廷也不禁止。因为这么多兵器的收缴,足以向天下黔首表明,从此大秦帝国永无战祸,人们永享太平。当时的兵器大多是青铜打制,铁制的极少。因为当时冶铁技术还没有出现,铁的价格昂贵,被称为“黑金”。这么多铜兵器如何处理,秦始皇早有诏令,除少量用来打制农具,其余全部熔化,铸成十二个铜人。于是,兵器堆旁架起了高炉,烟尘翻滚,热气腾腾,通红晶亮的铜水流淌在一起,工匠兵卒们日夜忙碌,铸造铜人。丞相李斯几次亲临现场,督促浇铸。铜人终于铸成了,十二个大铜人每个重二十四斤。按照始皇旨意,十二个高大的铜人全部放置在咸阳宫内,以它们那威武的姿态,向天下人展示嬴政统一天下的丰功伟业。与收缴兵器相比,迁徙天下豪富至咸阳就不是那么轻松的事了。始皇帝的用意很清楚,所谓地方豪富大多都是六国遗族。他们在秦统一天下的战争中受到的损失最大。无不对嬴政切齿痛恨,是最积极的反秦分子。始皇颁诏把他们迁到咸阳。一是把他们放在眼皮底下,便于监视控制。二是让他们远离故土,切断他们与故土势力的联系,失去根基,他们就是想造反也找不到同谋。可是,长途迁徙对于那些豪富来说,无疑是一件艰难的事。富豪之家往往妻妾成群,子女众多。家庭的规模都很大。长途搬迁,马车不够用,只有用双脚。长达几百乃至上千里的路程,令人望而生畏。于是,有不少人家故意拖延时间,以示对朝廷抗议。李斯可不管他们艰难不艰难,颁布法令,限期搬迁,限日赶到咸阳。对于限期不搬,限日到不了目的地的,一律按律治罪。于是,咸阳的监狱又多了一批囚犯。高渐离被抓走了。华阳公主几昼夜没有合眼睛。只要一闭上眼睛,跟前就会出现高渐离飘逸的身影,身边就会响起他那悲壮的筑击声。几天来,她不断地派出宫女、黄门侍郎四处打探高渐离的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她打听到了。可是,却是噩耗。高渐离被叛腰斩,次日执行。华阳公主顿时如雷轰顶,昏倒在地。吓得宫女们把她抱到香榻上,连呼带叫,急忙去喊御医。可是,御医折腾了半天,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宫女们害怕了,慌忙去禀明始皇。始皇正在南书房批阅奏折,听说宝贝女儿病了,立刻带着赵高和御医夏无旦,启驾奔华阳公主府。厮儿带路,把始皇和夏无旦带到公主寝宫。始皇伏身在女儿床前,急切地叫道:“苦命的女儿,你到底怎么了?千万不要吓唬父王。”声音哽咽,龙目中涌出泪水。夏无旦走到跟前,摸了一会儿公主的脉息,又试了试呼吸,向始皇宽慰地说道:“陛下不必难过,公主的病没有大碍。”“公主昏迷多时,至今未醒,怎说没有大碍?”始皇愠怒道。“陛下不知,公主其实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心智痴迷,不愿接受周围的事物。”始皇惊愕道:“她痴迷什么?难道连朕也不理?”夏无旦向宫女们问道:“你们可知道公主因何发病?”厮儿忙回答道:“公主听到高渐离明日腰斩,就昏过去了。”始皇恍然大悟。“朕知道怎么医公主的病了。赵高,速派人把高渐离带到这儿来。”“奴才遵旨!”赵高躬身退出。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黄门侍郎就用快车将高渐离送到公主府门前,带到始皇面前。“高渐离,朕从书上看到过古人有以音乐治病的典故。你是音律大师,能否以筑乐为公主治病么?”始皇言语温和地问道。“公主怎么了?”高渐离看见昏睡的华阳公主,吃惊地问道。夏无旦谦恭地答道:“公主突然发病,昏睡不醒。老朽无能,倾尽所学医术,都没见效。所以请高先生来,但愿高先生的仙乐能创造奇迹。”“不,公主一定会醒过来。快,取筑来。”高渐离急切地说道,充满了自信。厮儿慌忙抱过筑,恭敬地放在公主床前的几案上。高渐离往几案前端正地坐下。“请各位回避,我要为公主击筑疗疾。不能有任何干扰。”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连始皇帝也在驱逐之列。“好吧!朕也回避。”始皇不敢发怒,率先举步离开床前。夏无旦、赵高和宫女黄门侍郎也随后走出去。华阳公主的闺房变得一片寂静。高渐离深情地低语道:“公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来陪你一诉衷肠。”说着,轻轻击筑,弹奏起华阳公主最爱听的曲子——《易水送别》。筑音低回哀惋。昏睡近两个时辰的华阳公主嘴角翕动,开始清醒,渐渐地,眼睛睁开,手脚有力。随着筑音变得悲壮慷慨,她竟慢慢地坐起身来。痴迷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高渐离,倾听那动人心魄的乐曲。高渐离也在注视着她。四目相对,不需要任何语言,情感在两颗心之间交流。筑乐在两人之间回响。……“好,高先生的仙乐果然创造了奇迹。”始皇人在门外,声音已传到屋内。高渐离停止击筑,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父皇……”华阳公主轻声呼唤,悲泣中饱含怨意。始皇好像没听见,却命道:“来人,先请高先生下去歇息。朕要与公主叙谈。”高渐离面无表情地跟着黄门侍郎出去。华阳公主无限哀怨地叫道:“高先生……”“皇儿,别担心,你还会见到他的。”始皇淡然说道。华阳公主脸上闪过惊喜之色,忙问道:“父皇的意思是可以赦免他的死罪?”始皇不回答她的话,却责问道:“皇儿,你竟跟父皇耍起心眼儿了。父皇有很多朝政要办理,哪有时间逗你玩。再说,你这么做,真把父皇吓坏了。”华阳公主见自己被父亲识破,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起,女儿不该装病吓您。可是,女儿不希望高渐离被处死。”“父皇知道你的心思。其实,听过高渐离的筑乐之后,父皇也不想把他处死。可是,他是荆轲的死党,骨子里充满反秦情绪。父皇判他腰斩之罪,只是吓唬他,只要他贪生怕死,改变反秦的立场。父皇就饶他一命。可是,被你这么一搅和,他知道父皇不是真心杀他,一定会死撑到底。”华阳公主大悟似地敲着自己的脑袋,却道:“父皇之计肯定不会成功。高先生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始皇冷哼一声道:“不怕死的人毕竟太多。荆轲算得上一个,高渐离算不算。父皇没能试出来。不过,要父皇赦免他的死罪,还要依靠皇儿你。”“依靠女儿?”华阳公主睁大眼睛,不解地问道。“只要你能劝说他担任我大秦的大乐府令,为国歌《秦颂》谱曲,并训练宫廷乐队。父皇就赦免他的罪过。”“这……”华阳公主想到高渐离对父亲仇恨的样子,心中没底。但是,这是赦免高渐离的惟一希望。只好一试,便点头说道,“女儿尽力而为吧!”当高渐离再次进入华阳公主的闺房时,他已脱去赭色的犯人衣服,换上原来的白衣白冠,显露出一个音乐家清奇飘逸的气质。华阳公主也一改戚容,略施粉黛,显得更加清丽可人。“高先生击筑真是出神入化,居然能治病。真不知怎么感谢您。”两人对面而坐,华阳公主由衷地说道。高渐离谦逊地说道:“用不着谢我。主要是公主有音律灵根,对音乐有着常人不及的感受力,才会有今天的奇迹出现。”华阳公主不否定他的观点,轻轻点头道:“自从听了先生的筑乐,我觉得生活已经不能没有音乐。我多么希望天天都能听到先生弹奏的筑乐声。”高渐离脸色忽然黯淡,眼睛茫然地望着房顶,轻轻摇头说道:“我也希望能天天为公主击筑。可是,嬴政……”“像先生这样的音乐奇才,恐怕五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如果就这样被毁掉,太让人痛心了。”“可是,嬴政不痛心。他不需要音乐家。他需要的是顺民。”“不,”华阳公主争辩道,“大秦也需要音乐家。只要先生改变立场,就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可以为天下挽救一个音乐奇才。”高渐离警觉起来,忽然觉得眼前的音乐知音是那么陌生。“公主希望我怎样改变?”“以先生高才,完全可以胜任大乐府令一职。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也可以让天下人都能享受到先生神奇的音乐。”高渐离冷笑一声。“公主是说,要高某做嬴政的大乐府令。哈哈哈……国仇家恨虽然不得报,高某再没有骨气,也不会为仇人做什么大乐府令。高某原以为公主清纯可爱,没想到竟是嬴政说客。高某真是眼拙。”“我……”华阳公主俏脸憋得通红,显得更加娇艳动人,半天才说出话来。“先生是音乐人,为什么要卷进政治漩涡?不管怎么说,父皇统一天下,消灭了战争,使天下黔首不再遭受战争之苦,永享太平盛世。这些不比当年的七国纷争好吗?”高渐离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面露讥讽之色。“想不到公主也懂政治。高某不否认统一比分裂更有利于天下。可是,嬴政是用毁人家园的手段统一天下的。他杀了多少人?使多少人有亡国之痛……”他想起荆轲、燕丹、樊於期、田光等人的死,难过得说不下去了,忍不住流下泪水。华阳公主慌了,忙掏出香帕,为他拭去泪水,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惹您生气。可是,我不愿意您死。我只想救您。”高渐离推开她温馨的手,突然站起,愤然道:“高某来见公主,只为谈论音乐。没想到公主谈起政治。对不起,你可以告诉嬴政。高渐离不会做他的大乐府令。请他明日下令行刑,高某感激不尽。告辞了。”说完,起身便走。“等一等。”华阳公主带着哭音喊道。高渐离心灵一震,脚上似千斤,终于没有移动。“高先生,你知道么?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在一座美丽的山上,你天天击筑给我听,我天天为你做饭洗衣。你的筑乐传遍山林,引来无数飞禽走兽。我们不用狩猎,天天都有野味充饥……”华阳公主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低声诉说着。高渐离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停留。他怕自己意志不坚,被她俘虏了。荆轲的在天之灵在看着他呢。他没有力量杀嬴政,为荆轲报仇。只想嬴政早点杀了他,使他复杂的心里能得到点慰藉。“对不起,公主。别做梦了,还是清醒清醒吧。”高渐离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话,义无反顾地走出门去。秦始皇得知高渐离的态度后,龙颜震怒,立即下令给他重新戴上枷锁,投入死囚牢中。但是,生气归生气,稍一冷静后,他作了一番思索。有荆轲的先例,高渐离肯定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死亡对于常人是一种痛苦,而对他们则是一种解脱。说不定高渐离正巴不得像荆轲一样被车裂,留下千古美名呢。不然,他也不会自己跑到咸阳来。“他要死,朕偏偏不要他死,朕要他屈服。”始皇的眼中闪出阴恻恻的光。坐落在咸阳西北角的廷尉大牢,最近又送来一批犯人。使人满为患的牢狱更加拥挤不堪。犯人增多了,看守成了大问题。典狱长伤透了脑筋。本来,送到这里的犯人大多呆不了几天,就被送到各个工地做苦力。可是,最近这批犯人却享受不到那种“待遇”。因为他们不是一般的刑事犯罪。而是反对嬴政的反秦分子,犯的是大逆之罪。按秦律都是死罪。对于这样的重刑犯,典狱长不敢掉以轻心,数次向新任廷尉蒙毅请示,要求早点处决,以免节外生枝,惹出事端。可是,不知为什么,蒙毅迟迟没有下批文。今天一大早,廷尉府突然送来蒙毅的亲笔书函,说始皇陛下要亲临大牢,处决这批犯人。典狱长吓了一跳,始皇帝是第一次来廷尉大牢。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否则,自己丢官事小,丢了脑袋就麻烦了。他慌忙仔细检查一遍守卫的情况,确保万无一失,又忙着吩咐牢卒清扫道路,装点衙署,做好迎驾的准备。天近辰时,始皇的车驾果然来了,黄门侍卫和护驾的虎贲军把整座大牢围了一圈。典狱长率手下大小头目跪迎皇帝车驾。跟随始皇车驾一起来的廷尉蒙毅走到始皇安车前,跪地请旨:“启奏陛下,廷尉大牢已到,请陛下下车歇息。”安车里传出始皇的声音:“朕不下车了。传朕旨意,把所有死刑犯押到渭水边。等候旨意!”“臣遵旨!”蒙毅应声退下。安车里又传出始皇的声音:“赵高,起驾去河边!别忘了把高渐离带着。”亲自为始皇驾车的中车府令赵高脆声答道:“万岁放心,奴才忘不了。”时值仲秋,渭水河边草木枯黄,秋风萧瑟。空旷的河堤上,数千名披戴枷锁的囚犯被秦兵押解着排成两队,面对渭水围成半圆。在他们面前是一百名背插亡命牌的待决囚犯,死刑犯面对渭水跪着,每个人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手持鬼头大刀的刽子手。只等监斩官一声令下,一百名囚犯的人头就被砍下来。始皇所坐的位置在距离死囚犯不过百步的高坡上,正是整个刑场的最佳观察点。黄门侍郎专门去典狱长的衙署里找来高板凳,铺上锦被,为皇帝做了个临时的御座。始皇坐在上面很舒适。“来呀,把高渐离带到朕跟前。”始皇命令道。他今天带来一个特别的犯人——高渐离。高渐离被带过来了。一身赭色的囚衣,却没有带枷锁。神情傲然地打量着刑场上的死囚犯。“跪下!”押解他的两名黄门侍卫摁住他的头,大声喝斥道。高渐离用力挣扎,立而不跪。“他的骨头硬,不跪就算了。”始皇宽容地说道,“高渐离,朕说的话够多了。你如果再执迷不悟……”“嬴政,有什么新手段就使出来吧。是车裂,还是腰斩。高渐离皱一下眉头,算不得荆轲的朋友。”高渐离不等他说完,哈哈一笑说道。他早就盼着这一天。只有一死他才能解脱内心的痛苦,才能对得起荆轲的一腔热血。周围的黄门侍卫、官员们吓了一跳,都为高渐离的狂妄感到吃惊。不料始皇不怒反笑。“你要死,朕偏偏不让你死。可是,今天却有几千囚犯的性命握在你手里。你要想仔细口罗!”高渐离被说糊涂了,自己本身就是犯人,怎么会有几千囚犯的性命握在手上?嬴政在玩什么游戏?“嬴政,你想干什么?”“这些囚犯都是六国的反秦分子,按律当斩。不过,只要你答应做我大秦的大乐府令,朕就可以颁布特赦令,赦免他们的死罪。如果你不答应,朕每隔半个时辰就杀掉一百人,直到你答应为止。”高渐离浑身一震。想不到嬴政会用这种手段迫他就范。这些囚犯大多是同荆轲一样的勇士。他们因为反秦而落入嬴政之手。他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血染刑场。“嬴政,你是个残无人道的暴君,一定会遭到天谴的!”高渐离大声骂道。“住口!”始皇怒喝一声,像是对高渐离,又像是对周围的官员、士卒,义正辞严地说道,“朕杀的是该杀之人。朕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朕。不过,朕不是没有容人之量,只要高渐离答应朕提出的条件,朕马上就赦免他们。”“呸,痴心妄想,高渐离决不会与狼共谋。”高渐离大叫道。“那就休怪朕心狠了。”始皇冷笑道,“蒙毅,准备行刑。”“臣遵旨!”今天的监斩官是廷尉蒙毅。平时处决犯人的监斩官是典狱长,处决的公文则由廷尉下发。但是,今天始皇亲自到刑场,廷尉蒙毅担心出差错,就亲自担任监斩官。当他听到始皇和高渐离的对话,才明白始皇是因为高渐离而来的。不过,皇帝亲临更好。反正有皇帝的命令,自己只要遵旨执行就好。出了差错与自己无关。他把令牌往下一扔,命道:“斩!”一百把鬼头刀同时落下,一百颗头颅同时落地,一百股血柱同时喷出。被押解在旁观看的囚犯吓得两腿打颤,站立不稳。胆小的早已吓晕过去。囚犯中一片哭叫之声,惨不忍闻。这些反秦分子大多是六国贵族子弟,他们因为失去在故国的地位而仇恨嬴政。当要他们真正拥抱死神时,就瘫软在地了。像荆轲那样的英雄,天下能有几人?高渐离看见过惨烈的战争,并没感到有什么可怕。但是,像今天这样的大规模的屠杀,却是第一次见到,内心不寒而栗。他不是怕死,而是不忍心看见他们像猪一样被杀死。喷涌而出的鲜血没有使他畏惧,反而更增加了对嬴政的仇恨。他咬牙切齿地冷笑道:“嬴政,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你杀的人越多,恨你的人就越多。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一天,你要血债血还的……”始皇却不恼怒,讥讽道:“高渐离,你真是妇孺之见。难道六国的君王他们就不杀人?朕作为天下的始皇帝,杀掉这些叛逆作乱之徒,是为了天下永无战祸,让黔首们永享太平盛世。朕行得正,走得直,不怕他们的死党找朕报仇。你还没有说,答应不答应朕的条件呢?”高渐离几乎是哭叫起来。“嬴政,我是不会答应你的。要杀就杀我吧!不要再杀这么多人了。”“这么说,你还是不答应。”始皇狞笑一声,叫道,“来呀,把第二批死刑犯推上来。”秦兵如狼似虎,立刻又从囚犯中推出一百人,按倒在地,插上亡命牌。死囚犯鬼哭狼嚎求饶声不断,令人耳不忍闻。秦始皇打量着一百名死囚,大声说道:“你们不用求朕,该求高渐离才对。朕说过,只要他肯做大秦的大乐府令。朕就赦免你们的死罪。朕乃当今天子,一言九鼎,决不食言。”始皇话语甫出,死囚犯们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向着高渐离哭喊道:“先生救命!”“求求您,答应始皇帝的要求吧!”“……”连那些围在旁边的囚犯也齐刷刷地向着高渐离跪倒哀求。因为他们明白,如果高渐离不答应,下一批被砍头就可能轮到自己。几千囚犯哭喊连天,哀告不断,使高渐离成了刑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高渐离眼前尽是磕头如鸡啄米的囚犯,耳朵里尽是乱嘈嘈的哭叫哀求声,他脑海里一阵眩晕,浑然中听到一个熟悉声音说道:“渐离,你还想着为我报仇么?”高渐离知道这是荆轲的声音,慌忙答道:“荆兄,我无时不在想着为你报仇。可是我不会武功,也没有机会接近嬴政。”“只要有勇气,不会武功也行;没有机会,可以创造机会,寻找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你一定能成功。”荆轲的声音鼓励道。“高渐离,这里可有几千人在求你呢,到底答应不答应万岁提出的条件。”赵高公鸭般的叫声把高渐离从迷茫中惊醒。是啊,面对几千条生命,他又能作出怎样的选择呢。“好,我答应出任秦国大乐府令。”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但是,赵高的耳朵比狗还灵敏,立刻又叫道:“既然答应,为什么还不跪拜始皇帝陛下?”高渐离心里流泪,强忍屈辱,向始皇走近两步。始皇身边的侍卫立刻手摸刀柄,用戒备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却见他屈膝跪倒,用沙哑的嗓音说道:“罪人高渐离叩拜始皇帝陛下!”秦始皇哈哈大笑,完全是一个征服者志得意满的姿态。笑完之后,才居高临下地说道:“朕赦你无罪。高渐离,你现在已经不是罪人,而是我大秦国的大乐府令。朕也遵守前言,此间所有死刑犯一律赦去死罪,改为徒刑,全部发往骊山工地做工。”赵高将始皇的旨意向囚徒们学说了一遍。从死亡线上捡回性命的众囚犯无不对嬴政感激涕零,齐刷刷地跪地谢恩,乱嘈嘈的声音传出老远。高渐离却没有谢恩,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心里却在发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嬴政,你就等着瞧吧!”回宫途中,始皇静静地坐在车中。驾车的赵高一边赶车,一边奉承地说道:“陛下天降圣明,威服天下。连高渐离这样的顽固分子也臣服了。”不料,身后的始皇帝却冷哼一声道:“阿谀之词,你以为高渐离真的口服心服于朕么?”赵高吓了一跳。嬴政是英明之君。过去曾有大臣因奉承他而遭申斥。这一次自己说不定拍马不成反被踢了,慌忙请罪道:“奴才多嘴该死,请陛下恕罪。”始皇没有生气,却说道:“朕知道他骨子里仇恨朕,可是,朕却想用他这样的音乐奇才。赵高,你说朕该怎么办?”赵高吃了一惊,拿鞭子的手抖动了一下。始皇竟拿这么大的事问自己。看来他不但没生气,还非常信任自己。于是,忙答道:“奴才说不好。陛下可不要笑话。奴才以为像高渐离这样的大逆之罪,按律至少要处以腰斩之刑。可是,陛下错爱他是个音乐奇才,就另当别论了。因为,陛下的话才是最高的法律。高渐离既是骨子里反秦,陛下用他就要小心。奴才以为最好使他丧失危害陛下的能力,才可以放心为陛下所用。”“说得好,”始皇赞赏地说道,“可是,废去他的双腿,他还有双手。朕还是要提防他。要是把他双手也废去,他还怎么为朕演奏国歌呢?”“奴才愚见,陛下可处他以目霍刑。”目霍刑就是用一种毒烟把犯人的眼睛熏瞎的刑罚。赵高解释道,“作曲、击筑乃是用心、用手,与眼睛没有多大关系。就是指挥乐队也只要耳朵辨别音律即可。弄瞎高渐离的眼睛,陛下就可以放心地听他弹奏国歌了。”秦始皇惊奇万分,不能不对赵高刮目相看了,便由衷地赞赏道:“朕没想到你不但精通律法刑狱,也懂得音律。高渐离的事就交给你办了。”第十三章 痴迷永生第1节 神明的谕示一根,又一根……秦始皇数着自己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内心极度忿懑:我是开天辟地第一皇帝,我绝不会如常人般生老病死……数艘满载黄金及童男童女的大船启航了,秦始皇期待着他们能从仙岛带回“长生不老泉”……一李斯禀承始皇旨意,督导百官,很快就将统一之初始皇议决的几件大事办妥。废分封、置郡县已在全国推行。迁徙十二万户天下豪富至咸阳,使咸阳的市区面积扩大了几倍,城内更加繁华热闹,超过了原齐国的都城临淄;修建驰道,李斯除使用大量的囚犯,原六国战俘、贵族和工匠,还强行征用大量的平民百姓,使工程进展的速度大大加快。仅二个月的时间,一条贯通咸阳至赵齐之地的驰道就顺利竣工了。始皇对李斯的工作非常满意。驰道的竣工使他再次产生了巡游天下的想法。自登位至灭掉六国,他的车辇未出过原秦国国境。现在天下统一了,各国皆为郡县,身为天下共主,亘古始皇帝的嬴政可以在统一的大秦帝国的国土上自由驰骋,向宇内臣民炫耀他的丰功伟绩。当然,他是个懂得享乐的人,游山玩水也是他巡游的重要目的。恰在这时,朝中七十名博士集体上奏。“始皇帝上承天意,下得民望,平定海内,放逐蛮夷,莫不宾服,今即登极,尚望效仿古制,行封禅大礼……”七十名博士都是从各国选拔的满腹经纶者。秦始皇虽然崇尚法治,喜好严刑峻法。但是,还是要用这些文人装点门面,做点应景文章。对于封禅,始皇虽然不太熟悉,却知道那是古代文治武功俱勋的帝王才能做的事。他从书中知道伏羲、神农、炎帝、黄帝、颛顼、尧、舜、禹、汤、周成王等,都曾到泰山封禅。七十名博士把他与这些有为的帝王相提并论,当然是对他统一天下的功绩的认可。使他更加志得意满。但是,封禅的仪式到底是怎样的,嬴政一无所知。于是,便在南书房召见七十名博士中资深者七人,讨论封禅及祭祀山川事宜。七十名博士大多来自原东周和齐、鲁,所以分为旧周派和原鲁派。始皇召见的七人中有三人是旧周派,四人是原鲁派。始皇刚提出第一个问题:封禅之地以何处为宜?两派博士就展开了争论。旧周派坚持在甘泉行封禅之礼,因为秦地乃是天下之卒;原鲁派则认为古代圣王封禅之礼都在泰山举行,不可妄改古制。两派博士都是满腹经纶,学识渊博,争论起来引经据典,谈古论今。一个个面红耳赤,口沫四溅。始皇只是微笑倾听,既不劝阻,也不加以评论。倒是他身旁的齐皇后看不下去了。齐皇后是陪同始皇一起召见七名博士的,以示朝廷对文人儒士的重视。那时,封建道德还没有确立。秦朝的人们远没有后来的唐宋明清那么封建。齐皇后虽然是女人,却可以出入朝廷,也可参与一些政治活动。只是不能做主而已。她见须发皆白、齿牙透风的老博士如此辛苦,于心不忍,便为他们解围,说道:“你们争论半天,可是本宫对封禅仪式还是不知,哪位博士可以解说?”“老臣愿为皇后解说。”八十二岁的原鲁派博士抢先开口道,“封者祭天也,禅者祭地也,合为封禅即为人君祭告天地的仪式。意在向天地神明禀告,人君承天命治理天下生民,并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自古圣君承受天命,都在泰山举行。”齐皇后听他声音沙哑,便命官女献上香茗。她转向较为年轻的,又问:“本宫也去过泰山,确是雄伟壮丽,但古人封禅为什么都选在泰山?”七十二岁的旧周派博士领袖说:“据史载和阴阳家传说,泰山高四千九百丈,方圆两千余里,其中蕴藏有灵草玉石、长津甘泉和仙人室。又有六处地狱,称鬼神之府。从西面登山,可见下有洞天,方圆三千里都是鬼神受考谪刑罚之地。传言泰山上近天,下通地,所以古代圣王封禅历来都在泰山。”此时,原鲁派已歇过一口气,接着说:“在泰山之巅筑坛祭天,表示在极高的泰山再加高,就可以接近天帝,聆听天帝的训喻;而在泰山之麓的梁父小山平地为壬单,以示地更为宽广,之后祭地,以示与地母更为亲密。凡壬单皆十二丈见方,坛则高三尺,阶三等。祭祀皆用黑色酱酒和煮熟的鱼,不用三生物。”“那么封禅以什么季节为宜?”齐皇后问道。两派博士面面相觑。看来都不清楚。最后是原鲁派据实回答说:“臣等学浅,尚未见过书有记载。”久未开口的秦始皇突然抑郁地说:“看来书上也不是什么都记载。那就是没有限制,朕可以自行决定了。朕听说暮春初夏,泰山的景色最美。现在准备动身,正好赶上。各位有何高见?”“陛下圣明,臣等赞同。”七名博士听出嬴政话中的讥讽之意,不敢再多说。秦始皇遂宣布出京巡游。这是他统一天下后第一次巡游六国故地,也是他自为秦王以来第一次走出秦国国境。他要向臣服的各国臣民炫耀秦朝的强盛和始皇帝的威权。所以,巡游的队伍一定要注意威仪,凡事以新制行之。作为统一的大秦国的缔造者,始皇帝穿黑色锦绣龙袍,用黑色旌旗旄节,御用车京车以六匹纯黑马驾驭,主御车外加备用车六部,随皇帝的兴致使用,副车则为六六三十六部,乘坐随行内侍和大臣。为保证安全,以六百黄门郎中近卫始皇帝,六千虎贲军护卫车队,六万精锐秦兵随行,以备各国故地有所不测。一切准备就绪,始皇以蒙武、冯劫留守咸阳,以李斯为随行大臣的首领,以王离为六万护驾秦兵的将军。巡游队伍从咸阳宫起程。始皇去时的路线为出函谷关,经原为韩、魏之地向东,直发泰山。浩浩荡荡的巡行队伍行进在新修建好的驰道上,始皇坐在车京车上,一点也感觉不到颠簸,将士们的战马走在上面,蹄声轻脆,步履轻松。新完工的驰道宽五十丈,每三丈远种一棵树,路基全用碎石夯实,两旁有排水沟,再大的雨霎时可干,一点儿泥泞也没有。今天始皇经过的路段,更是早一天就派黔首打扫干净,再铺上一层细黄沙,车马经过,连点儿灰尘也没有。咸阳至函谷关,一路所经都是秦国故地。当队伍经过函谷关时,秦始皇从车京车中看见高耸的关隘,激动不已。当年,函谷关作为秦国东部边境的关隘要塞,山东六国的联军,时而抵达关下,向秦国示威。而如今,函谷关以东,尽是大秦国土,任由他自由驱驰。始皇再一次感受到志得意满的味道真好。车驾出函谷关向东,所经尽是韩、魏故地了。秦始皇完全以征服者的姿态和大秦皇帝的身份,扬威关东诸郡了。每经一城,地方上官员都在十里长亭前跪迎,城门口和街道两旁,黔首们夹道跪接,高呼万岁。始皇为表示自己勤政,也为了让臣服的臣民一睹始皇帝的风采,每次驻驿之后,并不休息,而是以欢宴的形式召见地方官员及知名人士,征求他们的革新意见。但是,李斯为讨始皇的欢心,早已派人知会地方官员。所以,始皇召见的人,都是经过地方官员的严格筛选的,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赞扬始皇帝的圣明,痛骂以往诸侯大臣的昏庸无道;称颂秦法的公正严明,控诉以往官吏的贪赃枉法。李斯和地方官员窜通一气,蒙蔽了始皇的眼睛,助长了他骄傲、虚妄的思想。他们隐瞒了黔首一时不习惯秦法的严厉,稍有不慎,便触及法网,轮为刑徒。而朝廷下派的官员,好一点的以苛察为严明,以重判为公正。怀有私欲的则以严刑峻法为借口,欺压剥削百姓,使得百姓叫苦不迭。仅修驰道,李斯就督促各地征用大量的民工。再加开河渠、毁城垣、平要塞,处处都需要民力。战争虽歇,但黔首的劳役更加沉重,农夫、工匠几乎没有时间和余力来修整被战火焚毁的家园。而且沉重的田赋和徭役,使农村人口逃离土地,流入城市,造成田地荒废,流民饿死的结果。秦始皇开始时听到歌功颂德的话,也有点怀疑。但是,每到一个地方,官员和黔首都这么说。听得多了,不由他不信。何况,歌功颂德的话听起来最入耳,最容易上瘾,要是哪天听不到,就会感到不舒服。丞相李斯每次见到他时,也总是说:“陛下圣明,非臣等所能想像。”车京车继续行进在驰道上,始皇想起一路上歌功颂德的话,总觉得不太放心。他透过车窗,看见正在一心一意地驾着车的赵高,忍不住问道:“赵高,你说那些地方官员都是廉洁正直的么?难道劳役如此沉重,黔首竟没有一个有怨言?秦法素以严峻出名,加在魏、齐等地散漫惯了的黔首身上,他们适应么?”赵高一怔,随即心中大喜。始皇已是第二次因为朝政征求自己的意见了。这对于像他这样身份低贱的宦者,是莫大的荣幸,也是飞黄腾达的机会。因此,他立刻谄媚地笑道:“陛下是因为太谦逊了,才有此疑虑。在奴才看来,那些地方父老的话都是真的,有什么可怀疑的!陛下天降圣明,识人立法都是别具慧眼,岂是以往任何君王所能及?用人自然都是廉洁尽职的,立法必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黔首当然乐于守法。”始皇满意地笑了。赵高的话,他信。是啊,除了天降圣明,谁能在短短的十年内灭亡六国,统一天下!他始皇帝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上合天意,下顺民情!不是为黔首谋福利,为开创一个太平盛世!黔首看起来都能体会他的意志——这一代辛苦劳累点,作出点牺牲,后世万代子孙都会享受到这一代留下的伟大成果。他从来不把那些丧失男人根本之物的宦者当作是人,也从不对他们假以颜色。但是,对赵高则是例外,他看赵高越来越顺眼了。赵高聪明、勤快、善解圣意,而且精于刑讼狱政,颇有些才气。始皇崇尚以法治天下,也喜欢臣民习学律法。赵高正是投其所好。“赵高,你现在是中车府令了。驾车这种事交给小黄门就是,朕想让你教胡亥刑名狱政之学。”始皇看着认真驾车的赵高,有些于心不忍。赵高心中一阵狂喜,直觉告诉他,这又是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但是,他却用平静地语气说:“蒙陛下厚爱,迁奴才为中车府令。可是,奴才觉得官位再高,都是陛下的奴才,理当为陛下效命。能为陛下驾车乃是奴才的荣幸,换了别人,奴才也不放心,还是自己驾车心里踏实。何况驾车与教授公子刑名狱政之学并不冲突,奴才自信能够兼顾。”始皇真的被感动了——看赵高多爱朕!中车府令下辖这么多的车马御者,他为了朕的安全,宁可亲自操此贱役。可是,赵高却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只要我为你驾车,就可以了解你的一举一动,再加上南书房的管理,就等于拥有天下的一半。巡行的队伍进入原齐国故地,抵达邹峄山。邹峄山乃形胜之地,风景秀丽。始皇既为巡游而来,岂有不登临之理。于是,由李斯、赵高等人陪同,以地方官为导游,从山南而上。邹峄山东西长二十余里,有高峰突出,耸入云端,甚为壮伟。始皇虽年逾四十,仍腿脚矫健,不用近侍搀扶,望峰而上。行至半山腰,见山中积石累累,几无土壤。而且山石间多有孔穴,洞穴间相通联,穴内大者有如数间房屋宽阔。导游说,当地人称之为“峄穴”。遭有兵荒马乱,年轻女子往往入洞穴躲避,洞外寇贼再多,也不能加害于她们。始皇闻听,笑道:“峄穴再多,只能保护她们于一时。如今,四海一统,天下永无战乱,盗贼不生,女子们再也不用躲在峄穴里面。此处山岭,朕就命名曰‘昼门’,意为平安之门。”导游便是邹县县令,闻听始皇之言,慌忙跪倒谢恩说:“陛下圣明,卑职代表地方黔首感谢您的恩德。”始皇命李斯题名。李斯遵命,接过近侍呈上的笔,蘸饱了墨,在迎面一块巨石上用大篆字写下了“昼门”两个大字。邹县令遂命人刻于山岭之上。经过一番努力,始皇一行终于登上邹峄山顶峰。登高远眺,山下是方块似的农田,玉带般的河流。嬴政心旷神怡,这是咸阳宫里永远享受不到的感觉。李斯很善于把握始皇的情绪,随时投斯所好。此时,见他兴致颇高,便进言道:“陛下是第一次幸临齐地,如此奇山秀色,臣以为应该刻石称颂大秦功德以传后世。”始皇感觉正好,果然同意李斯所请。命李斯亲自书碑文。李斯才华横溢,对于这种应景文章更是信手拈来。于是,在邹县令命人抬来一块巨石后,便提笔书文道: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我臣奉诏,径时不久,灭六暴强。廿有六年,上孝高号,孝道显明。既献泰成,乃降专惠,亲巡远方。登于峄山,群臣从者,咸思攸长。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攻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世无万数,陀及五帝,莫能攀止。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群臣诵略,刻此乐石,以者经纪。始皇读罢李斯的刻石碑文,甚为满意。邹县令也随声附和,忙命工匠将书文刻于碑石上。邹峄山向北一百多里地便是泰山。始皇从山上下来,便考虑封禅泰山的事宜,最头疼的还是不清楚古代圣王的封禅仪式究竟是怎样的。回到驻驿地,他便颁令召集齐鲁儒生,讨论泰山封禅及望祭河川的仪式。经过层层选拔和严格的筛选,十二名齐鲁儒生被送到始皇帝的临时驻地。但是,齐鲁儒生与咸阳来的博士又发生了争议。这里是鲁国孔丘故里,儒学盛行。十二名齐鲁儒生颇有才学,为首的儒生鲁生身穿宽大的儒服,头戴高耸的儒冠,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言词犀利,处处逼人。他声如洪钟般说道:“按照古制,天子行封禅大礼,必须步行到山顶,以示虔诚之心。所以,自古以来虽有很多的天子来行封禅之礼,泰山却没有车道。”咸阳来的六名博士,既有旧周派,也有原鲁派。这时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拧成了一股劲。旧周派博士争辩说:“我等翻遍《周礼》、《仪礼》等古藉,并无此项规定。何况,从泰山脚下至山顶共一百多里地,始皇帝陛下尊贵的龙体能走到山顶吗?”始皇只管静听,他已听出来,两下所争已不完全是仪式的问题,还包含着由谁来主持封禅仪式的竞争。齐鲁儒生崇尚的是孔丘的儒学。但是,秦灭齐之后,始皇崇尚法治,法家得到朝廷的支持。儒家衰颓,齐鲁儒生专门为人家主持生丧婚嫁、祭礼天地祖先的大典仪式,收入减少,社会地位一落千丈,不得不放下儒生的臭架子从事农耕渔樵以维持生计。因此,齐鲁儒生对秦始皇心存怨恨。泰山乃是天下圣山,在齐鲁人眼中更是天下万山之主。鲁国孔丘曾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语。齐鲁儒生以泰山为骄傲,他们容不得“戎狄之邦”的君主对它的亵渎。如果秦始皇带领群臣轻而易举地驱车直上,泰山还有什么尊贵和伟大?在他们看来,齐鲁已亡国,唯有这一块圣地留下,必须要嬴政顶礼膜拜。咸阳博士与齐鲁儒生各自引经据典,争论了半天,也分不出高低来。鲁生代表齐鲁儒生坚持说:“泰山乃天下圣山,只有在其巅峰,人才能亲近上天。为表示对上天的虔敬,不论任何人都要一步步走上山顶,否则,他就不能接近上天,听不到上天的训谕。甚至会因为失礼而引起上天愤怒,祈福不成反而招来灾难。”咸阳博士则反驳说:“古籍经典对各种祭祀活动的仪式都有具体的规定,惟独不见对如何泰山封禅之礼的规定。可见,所谓步行上山乃是儒生们的捏造。始皇帝完全没有理由遵守。”始皇伸展一下疲劳的腰身,已感觉到腹中饥饿。他最初召集儒生们的意思,一是讨论封禅祭祀河川的仪式、二是听取齐鲁之地的风土民情,调查统一之后,黔首们对朝廷政策的反应。没想到,这些儒生对封禅仪式一无所知,反而对于皇帝如何上山的问题争论了整整半天。看来,指望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他制止住双方的辩论,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泰山虽是圣山,但是,朕为天子,即为上天之子。而不是上天的奴隶。儿子拜谒父亲,完全可以驱车马直至堂前,再步行上堂,行跪拜之礼。所以,朕决定,修驰道直至山顶,再筑台阶至设坛处。朕步行上台阶,就表示对上天的尊敬。”皇帝说话了,两下谁也不敢再有非议。但鲁生却又说道:“如果陛下由驰道驱车而上。臣以为,所有的车轱辘都要用干草包裹,以免辗伤山上的草木花石。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东西,它们的生命也在上天的关怀之中。”始皇面听,心中恼怒。从一开始,他就感觉到这些儒生不肯与自己合作,故意出难题。这么大的车队,怎么把车轮全裹上?又怎能做到不伤草木花石?这帮儒生着实可恨,以他嬴政平日的性情,早该把他们除掉。可是,这时不行,他是来泰山行封禅之礼的,不能让上天见血光。他强压怒火,冷笑道:“迂儒之谈!大行不拘细谨,就是上天也不会这么苛求他的儿子。你们不是怕上天降下灾难么,就不必随朕上山了,封禅仪式由博士们做司仪。这里没有你们可做的事,请各回本地吧!”十二名齐鲁儒生不敢再言语,一个个垂头丧气地退出,内心却燃烧着仇恨的怒火。始皇遂传诏地方,征集民夫,限期二十天将从泰山脚下通往山上的驰道修筑好,以保证他如期上山,行封禅之礼。地方官不敢怠慢,立即征用大量民工,不分昼夜地修建驰道。原来的栈道被拓宽了,能通行车辆,而且两旁树起了栅栏,以保证始皇车驾的安全。在山地修驰道,工程量大,困难可想而知,地方官员吃住在工地,督促施工,终于在二十天内,修建完从山脚至山巅的驰道。始皇的车驾已从邹峄山移至泰山脚下。而且提前十天斋戒沐浴。六月初五,即行封禅之礼的前一天,秦始皇和李斯、六名博士、六百近侍郎中开始驱车上山。六千名虎贲军和六万精锐秦兵则把泰山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步。始皇的车驾沿着驰道盘旋而上,走得很慢,有时还要停下。固然因为山路陡峭,马拉得吃力。但是另一个原因是始皇边走边观赏山上的风景。行封禅之礼是在明天——六月初六,今日还要在山上过一夜,他不必那么急着上山。他是第一次临幸泰山,却被泰山的风景迷恋住了,泰山没有山有山的险峻,却有着自己的巍峨。山坡、峰石虽然陡峭,却是努力可攀。所以修建驰道虽然困难,却是可行。如果是山有山,根本无法实现。终于到了山上,即是驰道的终点。再往上便是泰山最高峰——玉皇顶。在那里已筑起长宽各十二丈,高三尺的祭坛。明天吉时,始皇将由石阶徒步登上山顶的祭坛,接受上天的训喻。山上修建了临时的行宫。李斯与郎中们陪着始皇在这里渡过了一夜。按照博士们的交待,从现在开始,始皇开始禁食,只能喝点清水。经过一天游玩,他觉得有点饿,但头脑感到很清醒。第二天,六月初六。一轮红日从群峰中喷薄而出,万道霞光给巍峨挺拔的玉皇顶披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显然今天是个好天气。吉时到了,始皇与六名博士一步步登上石阶到达山顶。李斯与众郎中则留在原地等候。六名博士在祭坛上摆上酱色的酒和切好的熟鱼等祭品。上山之前,始皇就作出决定,封禅典礼的仪式,采用秦国在雍都祭祀上天时的礼仪。始皇虔诚地跪在祭坛前,行完祭祀之礼,六位博士便离去,把他一个留在祭坛前,他要在这里跪上一天一夜,行祈祷之礼,等待接受上天的训示。博士们告诉过他,只要虔诚地祈祷,很快就会感应到上天的默示。因此,他跪伏着,努力想像着上天的降临。可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什么感应也没有,他的腰腿反而疼得无法忍受。像他这样的帝王,很少下跪,如此长时间的跪拜,当然难以忍受。“天帝,请允许您的儿子休息片刻。”他实在忍受不住疼痛,又不敢有所怨言,只好默默祈祷一句之后,站了起来。他绕着祭坛走了一圈,看到的是脚下层层群峰,强劲的山风吹拂在脸上,有些凉意。这里是泰山最高处,也是观赏山景的最佳地点。他欣赏了一会儿景色,忽然又有了一种负罪感,便重新在祭坛前跪下默默地等待上天的默示。就这样,他一会儿跪拜祈祷,一会儿观赏山景。不知不觉太阳落到山后了,天色越来越暗,脚下的群峰变得黑的,令人害怕。可是,他还没有感应到上天的默示。“世间真有鬼神么?”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并为自己有这样的疑问而惶惑不安。年轻的秦王政是不太相信鬼神的力量的,他更相信自己的力量。诛,去不韦,灭六国,统一天下,哪一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和才智完成的。但是,现在的秦始皇却虔诚地相信鬼神的存在和力量。至少他相信自己不是凡人,而是神的化身,否则上天不会派他统御兆民。他现在祈祷上天,就是想询问他能得到天帝宠爱多久。夏日的夜晚还有些凉意,极空的山顶更觉寒冷,好在博士们为他留下御寒的狐裘长袍,他穿在身上,顿时暖和了许多。四周黑黝黝的,见不到一点儿星光,天变了,乌云压在头顶。他看不见风景了,集中意志跪伏在祭坛前祈祷,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恍惚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突然,一声惊雷,他看见天空中闪电如银蛇乱舞,嘶叫着冲天而去。“天帝,你终于来了,来训示你的儿子了。”他全身突然有了感应,仰望苍芒的宇宙,他是那么渺小,那么无力。天际边滚滚的雷声,那是天帝的声音:“嬴政,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我借你的手统驭兆民。”“天父,我禀承你的意旨去做了。”他虔诚地回答。云涌雷鸣,仿佛天帝在重复着同一个声音。“你是我的骄子,我借你的手统驭宇宙内。”始皇迫不及待地提出他最关心的问题,他大声喊道:“请天帝明示,我能为天帝驭民多久?秦朝能万世不替地传下去么?”云端的声音依然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而且渐渐远去。仿佛没有体察儿子的烦恼。突然,一道更眩目的闪电亮起,震耳欲聋的雷声在他头顶炸响,巨大的雨点打在他脸上,他悚然一惊,突然意识到刚才是自己的幻觉。自己和雷电靠得这么近,多么危险!他害怕起来,顾不得再跪拜天帝,慌忙起身,借着闪电的光亮,顺着石阶往下走。刚走十多步,忽然看见前面有几个灯笼移动,李斯大声喊道:“陛下,臣接您来了!”“李斯,朕在这儿呢!”始皇恐惧的心里稍安,大声回应。灯笼终于来到跟前,李斯和六名博士带着几名近侍跪倒请罪:“天上打雷,臣等不放心陛下,所以来看看,惊了陛下与天帝的竭见,臣请治罪。”始皇用裘衣拭去脸上的雨水,说:“治什么罪,这种时候,快扶朕躲躲雨。”近侍们这才起身,忙着给皇帝披上油衣。李斯说:“下面不远处有五棵松树,枝叶交错浓密,快扶陛下到那儿避雨。”此时,天已放亮。李斯等人搀扶着始皇赶到五棵松树下,那五棵松树树干高大,枝叶层层叠叠,仿佛巨大的华盖,遮挡住雨水。始皇心中稍安,却听六名博士问道:“请问陛下可曾得到神明的谕示?”始皇愕然,想起在山顶的幻觉。莫非那就是神明的谕示。可是,神明并没有明示他怎样统治天下。博士们说过,所有从泰山封禅而归的君王都说,他们听到天帝对他们的讲话,告诉了他们治国之道。他始皇帝的功绩超过三皇五帝,理所当然,更应该得到天帝的恩眷。因此,他把那些幻觉,当然,他不认为是幻觉,添枝加叶、绘声绘色地讲述一遍。讲天帝对他是多么关爱,指点他如何统驭万民,治理国家。李斯与六名博士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然,他们也不敢怀疑,他们一齐称颂道:“陛下乃天之骄子,天降圣明。我大秦一定万世不衰。”夏日的天,孩子的脸,正说话间,雨不知何时停了。天晴了,万道霞光在东方照射出一片绚丽多彩的天空。始皇说得高兴,仰望如盖的五松,说道:“幸亏是这五棵松树为我们遮雨,不然就惨了。朕封他们为五大夫。”“陛下圣明!”李斯奉承道,“天地万物都要感受陛下恩泽。”下泰山后,始皇又率领群臣与博士们在梁山开地为禅行禅祭礼。至此,泰山封禅才算结束。始皇命李斯作碑文交齐郡郡守刻于泰山石碑,碑文是: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李斯作文,无非是为秦帝国和秦始皇歌功颂德。当然,他是禀承始皇的旨意。也就是说,始皇立碑作文为自己歌功颂德,此碑文的意思是说,始皇帝即位之后,制定了明确的法律,臣等都严格地遵守。始皇帝二十六年,又兼并了天下,天下人没有不服从皇帝治理的。始皇帝还亲自巡视远方的臣民,登上这座东方最高的山峰——泰山。在这里,大臣们想起始皇帝走过的道路,无不颂扬他的功德。他治理各个行业都很得宜、有法度。他白天晚上地操劳,平定了天下,孜孜不倦地治理天下,无论远近,都治理得井井有条。秦始皇为自己立碑作文,歌功颂德。可是在泰山脚下,就有一批人在咬牙切齿地咒骂他。被秦始皇驱赶的十二名齐鲁儒生并没有回到各自的乡里,而是汇集到泰山下,他们要看看嬴政——这个不遵守古礼的西方野人是怎样行封禅之礼的。当秦始皇祭天遇到暴风雨的消息传来时,刚才还灰不溜秋的儒生们一个个眉开眼笑,幸灾乐祸地挖苦着、讽刺着。鲁生故作神圣地说:“封禅之礼乃是天下最为神圣的礼仪。嬴政来自戎狄之邦,狂妄至极,不遵古礼,一定是他行望祭之礼时,礼仪有缺,所以上天降下暴雨警告他。”第2节 仙岛二但是,事实并非鲁生所说,秦始皇虽然为那场暴风雨有所不快。但霎时雨过天晴,他愁眉舒展,心情反而更好。雨后的泰山更加巍峨青翠,美不胜收,更加激起他的遨游兴致。东方齐鲁,山水如此之美,他始皇帝不乘此尽兴游览,岂不悔哉?反正咸阳有蒙毅、冯劫留守,大秦天下,黔首归服,四海升平。始皇帝有的是时间。始皇改变了原来封禅而归的计划,决定继续东游,观赏他向往已久的大海。长长的巡游队伍离开泰山东行。一路上,他没有忘记处理政务,召集地方官员,垂询地方行政及教化。自然,他听到的还是一片称颂之声。终于到了大海边。来自西北高原的秦始皇,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当他迎着阵阵带着咸湿气息的海风,面对苍茫而狂荡不羁的大海时,他的心里充满了神奇的想像,具体地说,他产生了“我欲乘风归去”的飘飘欲仙之感。“陛下要看海,可是,这里却不是极盛之处。”侍立在旁边的齐鲁向导献媚。始皇收回心神,惊奇地问:“何处是极盛之处?”“琅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