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贾不容韩非说下去,嘿嘿一笑,说道:“我结交诸侯是为秦国出击六国扫除障碍,你进谏大王清除我却是为了韩国的长久存在。你上书大王提出存韩主张,明着为秦,实际却是为韩,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韩国的长久存在,你敢承认吗?”“你在造谣中伤,无中生有,我怎会承认!”姚贾见韩非已经被自己的话激怒,暗暗高兴,得意地说:“曾参孝敬双亲,所以天下父母都愿意有曾参这样的人做儿子;伍子胥忠于吴王,所以天下人都想有他这样的民子;一个贤惠而又心灵手巧的女子,天下的男人都想要这样的女子做妻子。诸侯各国的权臣为什么要乐意与我结为朋友,正因为我对大王忠心不二。而韩先生却恰恰相反,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心恨秦攻打你的家邦却口口声声支持大王统一天下,明知秦统一六国必须扫除韩国这一心腹大患,却上书提出攻赵。你指责我是五蠹让大王清除我,才是真正的险恶用心,毁坏大王的声誉,让大王学夏桀听谗言诛杀良将,断绝效忠秦国之人。你攻击我出身卑贱使大王不用我,也是让秦国失去大批地位卑贱却贤才的士人。”姚贾说到这才转向秦王政,十分恳切地说道:“大王如果听信了韩非的谗言,只怕从此以后秦国就没有忠臣了,望大王认清韩非的险恶用心,早早除去对秦怀有二心之人,以免后患无穷。”秦王政挥手说道:“你们都退下吧,谁是谁非,谁忠谁奸,寡人自有分寸。”李斯离开咸阳宫,追上姚贾,姚贾叹口气,说:“韩非虽然暂时尚没有得到大王信赖,但凭他的才学取得大王宠信只是早晚的事,不久的将来,韩非一定能够得到相国一职,到那时,你我都不会有立足之地,应当尽快想办法除去此人。”“如何除去此人?是诽谤他借大王之手铲除他,还是派人暗杀?”李斯问道。“当然是先诽谤他,只要大王对他不再宠信,再收拾他就易如反掌了。现在若派人杀了他,即使事情不败露也一定引起大王猜疑,对我等决没有益处。”李斯有所顾虑地说:“大王聪明过人,又有心在秦推广韩非之学,稍一不慎就会被大王识破的,一旦大王知道我等在诽谤韩非,那就弄巧成拙了,适得其反。”姚贾诡秘一笑:“太子丹不是被杀了吗?你可以从调查此事入手嫁祸韩非,不动声色地置他于死地。”“如何嫁祸于他?”李斯问道。姚贾嘿嘿一笑:“李廷尉,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想借我之口说出你想说的事吧?告诉你,你我都是同一山坡上的狼与狈,而韩非则是一只虎,虎来了,跑不了我也走不了你。别看你们是同门师兄弟,真正的竞争敌手就是同门师兄弟。庞涓与孙膑、苏秦与张仪就是李兄你的镜子,望李兄早作打算,一山不容二虎,一槽不栓二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再犹豫一段时间,错失良机,想搬倒韩非就更加困难了。”李斯沉默不语。其实,不用姚贾提示,他早已想好了怎么办。李斯虽有一丝不忍,但为了自己的远大前程只好践踏友情,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同窗学友为什么都走到水火不容刀兵相见的地步,且不说庞涓与孙膑,就是张仪与苏秦也令后人扼腕叹息。张仪与苏秦都曾求学于鬼谷子门下,学得游说之术。同学时,苏秦自愧不如张仪,然而,当苏秦在赵国当上相国时,张仪依然穷困潦倒于家中,张仪迫于生计前去赵国投靠苏秦,先前吃了闭门羹,后来虽然得以相见,但得到的却是苏秦的冷漠与羞辱,尖酸刻薄的话使张仪不能容忍,一怒之下离开赵国来到秦国,历尽艰难受尽屈辱终于等来了拜见秦惠文王的机会,凭着他的足智多谋与能言善辩,取得秦惠文王赏识,由客卿升为相国,不动一兵一卒离散六国合纵之约,两次使楚,诱使怀王中计。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力主合纵,身挂六国相印显赫一时,最终却屡遭排挤,惨死齐国。一对同窗学友各为其主斗斗杀杀八十年,其中的恩恩怨怨令后人嗟叹不已。李斯与韩非情似于苏秦与张仪,但现在二人同事一主,他不想相煎太急,姚贾似乎看出李斯的心意,怂恿说:“无毒不丈夫,存妇人之仁最终只能成为他人刀下鱼肉,你好自为之吧。”李斯与姚贾边说边来到广成传舍,查看太子丹被杀现场,现场封闭完好,十几名守卫人员都是一刀结果性命,很少留下打斗的痕迹,惟太子丹居住的地方一片狼藉,好像激烈拼斗过。令李斯感到奇怪地是,太子丹被杀后而且毁去面容,如果不是从衣着装束及身材,几乎无法判断死者就是太子丹。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李斯颇为不解。姚贾俯下身仔细辩认一下血肉模糊的尸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李斯凑上前问道:“你从燕国一路陪同太子丹来到这里,与他结交较多,应该能判断出这具尸首的真假?”“看身材极为相似,但此人的手掌又好像与太子丹的手不相符,我记得太子丹的手光滑细腻,而此人的手却十分粗糙,不像出身于王侯世家子弟,倒有点像普通百姓。”姚贾的话也提醒了李斯,李斯又仔细看了看死者的手脚,都很粗糙,像是劳动者之手,与太子丹的身份似乎不符。莫非有人以假乱真,把真正的太子丹换走了,死者只是一个挡人耳目的替身,如此说来,真正的太子丹并没有死。姚贾点点头,太子丹没死又能去哪里,只有一种可能,乔装改扮逃回燕国了,可他为什么要逃走呢?姚贾想起在燕国时太子丹就不情愿来的事,是燕王喜威逼利诱才把太子丹送出国的。刚到秦国,在为太子丹接风洗尘的宴会上,秦王政曾说把太子丹永远扣留此地,天雨粟、马生角、乌头白才准许太子丹重回燕蓟。因为秦王政当时是半真半假说的话,姚贾就坐在太子丹的旁边,他注意到太子丹的表情变化,恐怖、无奈、羞愧之余更多的是仇恨,也许那一刹那太子丹就蒙生了逃走的念头。当然,这只是李斯与姚贾的推测,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测,李斯一面密令潼关、函谷关等关卡哨所严密查巡可疑之人,一面飞鸽传信潜伏在蓟城的内线人员打听太子丹是否回国。在没有得到确证前只是怀疑,如何向秦王政奏报此事呢,姚贾说道:“现在不要告诉大王太子丹可能没有死而是逃走了,应以追查凶手为名嫁祸韩非,把韩非逮捕入狱。”“说韩非是杀害太子丹的凶手鬼才相信,此话一出大王就知道我等在诬告韩非,岂不弄巧成拙?”“李兄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嫁祸韩非不一定指控他为凶手,你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了。”姚贾凑到李斯耳边小声嘀咕几句,李斯听后翘起大拇指说:“佩服,佩服,姚兄的智谋在下今日才算真正领略到,无怪乎姚兄能够纵横六国说服那么多权臣归附大秦,我李斯不如也!”姚贾嘿嘿一笑:“李廷尉总爱把称赞人的话说得同骂人一般,把骂人的话说得同赞美之辞一般,姚某愚钝,实在不知李廷尉是称赞我还是骂我?尽管我姚贾在游说他人时阴谋与阳谋并用,但对朋友还是愿意两肋插刀、肝脑涂地的。”李斯急忙解释说:“姚兄不必多疑,在下的确钦佩你的聪明才智,什么阴谋阳谋,只要能够办成事就是好谋,大王用人各取所长,这正是你深得大王重用的原因。”“这么说你愿意按照我的计谋行事?”姚贾问道。“当然,有你老兄出谋划策,我还怕大王看出破绽吗?这叫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二人说完,相视诡秘一笑。第2节 恐慌的邯郸二邯郸一片恐慌。平阳、武城惨败,大将扈辄战死,十万将士成为秦军刀下冤鬼。消息传到邯郸,又好像重复多年前长平之战的梦魇,几乎村村戴孝,几乎家家有人哭。这次惨败对赵国的打击更胜于当年的长平之战,人们已经窥见到赵国灭顶之灾,赵国可能成为秦国扫灭的第一个国家。上至赵王迁,下至平民百姓,每个人心中都笼上一层阴云。赵王迁连续三次召集大臣商讨对策,他也不想把赵国的千里江山葬送在自己手中,给后世留下千古骂名,但面对强秦凌厉的攻势,他确实束手无策。当秦军攻占赤丽、宜安进逼邯郸的消息报到宫中,赵王迁一扫往日的安闲,斥退宫女妃嫔,召集近臣及宗室大臣商讨对策。丞相郭开见赵王迁如坐针毡,六神无主,建议说:“秦这次出兵不同于往年攻占一城一地就退,志在灭赵,割让几座城池的土地恐怕满足不了秦王的口胃,不如先委屈求全,保留住赵氏宗祀为上策,派人入秦向秦称臣,让秦兵退去,然后再另图良策。”郭开话音未落就遭到众多大臣的反对,颜聚斥责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赵国虽然新败几仗,但赵国仍有千里之地,数十万雄兵,怎能就此向秦称臣?秦兵曾数次兵围邯郸,数月而不得解,最终不也化险为夷吗?何况如今秦兵距邯郸仍有百里之遥,若不战而降,传至天下,岂不令三岁孩童耻笑,大王也愧对赵氏列祖列宗!”郭开狡辩说:“我所谓的称臣并非举国投降,而是缓兵之计,骗取秦兵退出赵境。”“哼,你以为秦王政是三岁毛童就那么好骗,只要向他称臣,他会马上派兵占领邯郸,任意割取赵国的土地作为秦的郡县。到那时,再想筹措兵马抗秦都来不及了。”颜聚扫了一眼郭开又讥讽道:“降秦后,凭郭相国的八面玲珑与经营之术,很快也会当上大夫乃至相国,而大王呢,秦王政会把王位拱手让给大王吗?”郭开一听颜聚挖苦自己,气急败坏地说:“如此说来,颜大夫有退兵之策了,是颜大夫亲自领兵迎战秦军,还是颜大夫已经知道何人能够打败来犯之敌?”颜聚毫不退让地说:“赵国地大物博,人才倍出,能够迎战秦军的将才大有人在,只不过被奸佞专权之人驱赶出境了。”众人都明白颜聚所说的人是老将廉颇,赵王迁也似乎眼睛一亮,犹如一个即将溺死的人见到了稻草,忙问道:“廉将军现在魏国怎样,是否愿意回国领兵?”郭开一听赵王迁要派人去魏国迎请廉颇,着实吓了一跳,他知道廉颇对自己恨之入骨,只要廉颇回国领兵,一定会大权在握,那他将死无葬身之地。郭开暗下决心,宁可让赵国亡国也不能让廉颇回国掌权,赵国亡国是赵国之事,廉颇回国却牵系着他的身家性命,是他私人的事。郭开于是说道:“常言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廉颇虽是一员虎将,但年过六旬,如今闲居大梁多年一直没有重上战场带过兵,如何能与秦国这些如狼似虎的猛将抗衡呢,我看还是从朝中选派大将,臣以为已故名将赵奢之后人赵葱可以与秦将杨端和、冯无泽比拳量力。”司马尚立即反对说:“赵氏一门除赵奢之外,其余之人皆不中用,赵葱也是赵括一样的草包,只懂纸上谈兵,真正打起仗来还不如一般将领呢,臣保举一直驻守在代郡雁门关的李牧前来迎敌,也许能够抵挡秦兵的凶猛之势。”赵王迁也曾听说过李牧的名声,他驻守雁门关抗击匈奴,几次大败勇猛剽悍的匈奴兵,使匈奴人十多年不敢窥伺代郡一草一木,李牧也曾率军进攻燕国,攻占了武遂与方城等地,曾配合庞将军打败燕兵杀死燕国名将剧辛。纵观国内名将胜过李牧的人实在寥寥无几,赵王迁决定两路行动。一面派人去大梁探寻廉颇近况,问他是否愿意回国,若愿意领兵抗秦,官封原职,爵赐原位。赵王迁觉得,廉颇虽老,但威名尚在,人的名树的影,影响不可低估。另一方面,赵王迁又派人去雁门关调遣李牧回邯郸。郭开见赵王迁不听他的建议,坚决与秦军对抗到底,又气又恼,心里骂道:没有我郭开为你谋划,你小子如何能当上赵王,如今敢不听从我的主意,老子让你一件事也做不成!郭开听说赵王迁内侍大臣唐玖去魏国迎取廉颇,在唐玖临行前悄悄派人把唐玖请到府中,设宴为他饯行,并令家人赠送黄金千两,唐玖受宠若惊,推辞说:“相国厚爱设宴饯行已令唐某感激涕零,怎能再收受丞相如此厚礼呢?丞相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唐某一定尽力而为,不让丞相失望。”在郭开的一再坚持下,唐玖只好收下郭开赠送的厚礼:“恭敬不如从命,再谢丞相慷慨相赠,从此以后唐玖惟丞相马首是瞻,只要丞相一句话,我愿以身家老小性命交给丞相驱驶。”郭开笑道:“我郭某向来知人善任,结交可相交之人为知己,我请你来既是有事相托,也是看重你这个人值得信赖,让你去魏国诚聘廉颇之事就是我向大王推荐的,我告诉大王你诚实可信,能够委以重用。”郭开说到这里才转换话题说:“廉颇之所以被驱逐出赵国,是因为他得罪了一大批权贵之人,众人听说大王有心召他回国都十分反感,但又不便当面扫大王的兴,只好把此重任委托给你,你是明白事理之人,该不会为了一个行将入土的廉颇而拂逆众多权贵之人的心意吧。”唐玖当然明白郭开的意思,他早就听说郭开与廉颇之间的恩怨,于是拱手说道:“请郭相国放心,唐某还不至于傻到为了一个不中用的廉颇得罪众人的地步,如何行事请相国指教?”郭开故作谦虚地说:“指教谈不上,廉颇虽勇也只是一只掉牙的猛虎,已经不能伤人,因此我郭开也不想对他赶尽杀绝,只要不让他回赵国令我眼见心烦就可以了,如何做你自己看着办就行。”唐玖心中有了数。廉颇漂泊大梁一晃十年了。十年,在历史的长河里不过是白驹过隙,沧海一粟,然而对一位背井离乡的老人真是度日如年。十年前,因为交换一名风尘女子的缘故,自己成为这场交易的牺牲品,堂堂一位威震诸侯列国的名将成为风尘女子的等价物,确切地说在某些人眼中还不如一名风尘女子,这在廉颇看来真是奇耻大辱。古人云:士可杀不可辱!廉颇想到了死,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他要坚持活下去,哪怕苟活着,他要让时间证明自己的价值。门前的小树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小树一天天长大了,他却一天天衰老了,头发更白,连胡须也白了。据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廉颇也觉得自己的毛发变白不是因为年老,更多地是愁白了头急白了胡须。怎能不愁不急呢?一位纵横战场的将军一旦离开他心爱的战车战马和手中的兵器,这种滋味是寂寞难耐的,更何况有虎狼之心的秦国一刻也没有停止对东方的入侵,每当听到赵国的一座座城池沦陷的消息,廉颇都彻夜难眠,痛哭流涕,也时常在梦中与秦兵进行血战,又在梦中的杀喊声中惊醒,醒来满脸都是泪。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天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咸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廉颇,这位曾经最讨厌诗文的武将如今也喜欢上了诗文,并且对屈原的诗文熟能成诵,这其中包含多少辛酸啊!自从廉颇得知秦兵攻占平阳、武城后,十万赵兵被杀的消息,他心如刀搅肺如剑击,先后上书三次要求魏王派兵救赵,再次喊出唇亡齿寒的呼声,可廉颇不过是一个有其名无其实的空头客卿,魏王根本不愿意重用他,又怎么会听从他的见解出兵救赵呢?更多人嘲弄他迂腐不识时务。这天,廉颇正在斗室里阅读兵书,忽然听说赵国使臣前来相见,心喜若狂,趿着一只鞋就走出书房与客人相见,后来,还是书童给他取来另一只鞋。唐玖一面命人献上犭唐猊甲一副、良马四匹,一面施礼说道:“廉将军别来无恙,将军离赵一别十年,人事已非,不知将军是否仍恨赵王?”廉颇摇摇头:“往事已如过眼烟云,何况先王早已不在人世,新主年幼,我怎会把仇恨转到无辜的少主身上呢。廉某本是赵臣,纵然君主有过,事过境迁,臣也不能耿耿于怀。倘若说有恨,我廉颇只恨秦兵践踏我赵国疆土,掠杀我家邦亲人,我也恨自己不能驰骋疆场与秦兵决一死战,捍卫家邦。”唐玖只好说明来意:“赵王让在下向将军致歉,并恳请将军回国御敌,不知将军可否重上战场统兵陷阵?”廉颇手捻胡须,显示出精神矍铄的样子说:“廉某虽然年近七旬,这多年来一直在潜心精研兵法,闲时练武强身从来没有间断,人虽老,宝刀未老,武功未老。”廉颇说着,在客厅门前踢踢腿,伸伸腰,打一趟虎拳,然后穿上唐玖献上的犭唐猊甲,接过佣人递上来的长戟,跃上战马急驰几圈,舞弄一下长戟,这才跳下马来。唐玖见廉颇折腾半晌,面不改色,心不跳,暗暗佩服,连连赞叹道:“廉将军勇武不减当年,唐某回赵后一定如实奏报赵王,请将军复出领兵抗秦。”廉颇说道:“全靠唐先生美言,只要赵王复用廉某,我愿把这身老骨头献给赵国,誓死夺回秦兵抢占的城邑!”午饭时,廉颇与唐玖对饮,廉颇连饮三坛老酒,吃一斗米饭和十余斤肉。廉颇狼吞虎咽,再次显示出当年叱咤风云时一员武将的神威。唐玖回到邯郸,先去拜见了郭开,把赴魏的经过向郭开细说一遍,在郭开的授意下,唐玖向赵王迁奏报说:“廉将军虽然年老,但饭量尚可,一顿饭能食一斗米和十斤肉,只是肠胃不太好,与臣坐谈一个时辰去了三次厕所。”赵王迁听后忧伤地说:“廉颇果然老了,一个时辰竟去了三次厕所,如何经受征战时的辛苦呢?”廉颇在渴望中焦灼地等待了数月,终于没有接到重新起用的诏书,他伤心失望至极,人突然苍老了,饭量也一天天减少了。恰在这时,楚国派使臣来魏诚聘廉颇,廉颇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随使臣来到楚国都邑寿春,当他站在阅兵台上,看到满眼楚衣帽的楚国士兵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伤痛,禁不住老泪纵横,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喊道:我想指挥赵国的士兵啊!不久,廉颇在郁闷中死去。赵王迁听信唐玖之言没有起用廉颇时,李牧奉命从雁门来到邯郸。赵王迁询问李牧御敌之策,李牧答道:“秦兵乘胜而来尚未遇挫,气焰嚣张,士气正旺,不可正面迎击,只能以守为上策,等待敌势削减,锐气已钝,然后采用迂回麻痹战术可破来犯之敌。”赵王迁听李牧分析得有理,便说道:“本王决定拜你为上将军,领兵二十万迎战秦兵,不知将军是否同意?”李牧躬身回答:“多谢大王厚爱,但臣有一个要求。”“李将军但说无妨?”“将在外征战时,往往根据天时地利及双方军情的变化而灵活多样地行军布阵,确定战略与战术,倘若君王处处掣肘领兵之将,势必造成将不能按其所思指挥将士攻与守、战与退,这往往是打败仗的一个重要原因。”不等李牧说下去,赵王迁笑道:“寡人明白李将军的意思,古人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寡人既然重用将军御敌,岂有掣肘之意,请李将军放心去吧,本王决不会干涉你在前线的指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寡人也是理解的。”李牧接受赵王的任命,从代郡发兵五万,又从邯郸领兵十万,用颜聚与司马尚为左右将军,在肥累修筑营垒阻挡秦军。李牧效法廉颇当年在长平关对抗秦将司马梗、王齿乞的战术,连营坚壁,坚守不出,并在营垒前深掘壕沟注满水。秦将杨端、冯无泽每天派人叫阵,李牧令士兵不理不睬,秦兵前来攻打营寨又不能取胜。一晃数月,李牧令将士轮换操练,每天都是好酒好菜供应着,士兵养精蓄锐,磨拳擦掌,纷纷要求出战。李牧派出暗探了解到秦兵锐气大减,杨端和、冯无泽也认为李牧胆怯不敢出战,决定绕过肥累李牧营盘进攻甘泉市。李牧知道出战的机会到了,他召集众将说:“如今秦军锐气已尽,而我军士气正盛,彼竭我盈,正是曹刿论战时指出鲁国以少胜多取得长勺之战胜利的根本,就士气而论我军已经胜券在握,其次就是战术的应用。秦兵决定绕过我军营垒偷袭甘泉,如果我军去救助将被敌军牵着鼻子走,这是兵家大忌。因此,我决定分兵三路,一路由颜聚率领偷袭秦军曹寨,一路由司马尚率领切断秦兵退路,我亲率大军迎击杨端和回救大军。”一切都如李牧所预料的那样,杨端和率精锐士兵偷袭甘泉,大军还没到达甘泉就接到奏报说军营遭到赵军偷袭,他急忙挥师救助,正遇到李牧伏兵,杨端和不敢恋战,仓皇而走,被李牧大军追杀,损兵折将无数。等到杨端和赶到大营,冯无泽已经败走,司马尚又领兵杀来,杨端和估计自己无法抵挡李牧三路大军冲击,急忙下令撤军,李牧又派骑兵随后追杀,杨端和大败而逃。赵军大获全胜,乘胜把秦军赶出赵国境内。李牧取胜的消息迅速传遍赵国,传遍东方各国,秦军天下无敌的神话被打破了,不仅赵国士气高涨,东方其他各国也都为之一振,纷纷派使臣前去祝贺。赵王迁一扫往日的垂头丧气,派使臣前往军营犒赏三军将士,加封李牧为武安君,李牧的名声一时响遍天下。韩非心急如焚。他不断接到从韩国送来的秘报,秦兵步步紧逼,韩兵节节败退,韩王安令他不惜一切也要让秦王政下令停止攻韩。韩非着急也无计可施,这半年多来他已摸清了秦王政的脾气,喜怒无常,生性多疑,少情寡恩,惟我是尊,要求臣子绝对服从,绝对忠诚。因为上书存韩与痛斥姚贾两件事,秦王政对他已经有所猜疑,如果秦王政不是想借用他的学问,只怕早就将他逮捕入狱了。韩非虽有心挽救行将灭亡的故国,无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这天,韩非又接到一封来自韩国的密函,再次催促他阻止秦王对韩用兵。韩非害怕自己与韩国秘密往来的事被发现,便写一封回信请来人带走,临行前再三叮嘱来人今后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要再来与他接触,以免频繁的往来引起他人猜疑。韩非在煎熬中等待向秦王政进谏停止攻韩的机会,机会终于来了。秦国肥累兵败的消息传到咸阳,朝廷上下一片震惊,秦王政更是坐立不安。号称天下无敌的秦军在统一战争的第一次大决战中就遭到了惨败,损兵折将都是其次,挫败了秦王政的信心,挫败了秦兵的士气,相反,却鼓舞了东方六国抗秦的斗志。秦王对兵败之事大为恼火,专门在大成殿召集左右近臣商讨兵败一事,寻求对策。尉缭身为最高军事长官,率先说道:“分析肥累兵败的原因,前线将领轻敌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并非重要原因。李牧效法廉颇当年在长平关中抵抗王齿乞、司马梗的战术,修筑工事,坚守营垒拒不交战,用时间拖跨来犯之军的锐气,麻痹敌军。同时,由于秦军是孤军入赵作战,军需运输耗资大,要求速战速决,李牧正是抓住这一点消耗秦军的供给,然后抓住战机破敌。即使杨端和与冯无泽不急着偷袭甘泉,这样长期与李牧相持着,也会被李牧拖跨,众所周知,长平之战先后相持三年之久,最终是用了反间计,使赵国用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取代廉颇才取胜的。假如仍是廉颇驻军长平关,胜负还难料呢。”王绾不以为然地说:“听国尉之言,秦国之内没有能打败李牧的人了。”“王丞相错会我的意思了,尽管李牧利用本国优势,以逸待劳,坚守不出,也不是没有破敌之术,但速战速决、兵到敌破的办法却没有。你愈是心急硬攻,愈给敌方创造可乘之机,兵败的可能愈大,而一旦你也相持相守,战事又会无限期延迟下去。”嬴政也认为尉缭分析得有道理,便问道:“以缭兄之见,如何才能尽快破敌呢?倘若这样相持下去,东方六国一旦走向联合,统一大业又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完成。”尉缭说道:“臣也是考虑到这些才主张效法当年长平之战的谋略,使用反间计,利用赵国大臣之间的矛盾除去李牧的兵权。”李斯看看秦王政的反应,不失时机地说:“那就再派姚贾携重金入赵,他曾在赵国做过事,人事较熟,这几年来一直奔走列国,对于各国权臣之间的疏密关系了如指掌,一定能够胜任。”李斯及时举荐姚贾,是想姚贾再立大功,进一步取得秦王政的信任。尉缭当然也赞成让姚贾去赵国行反间计,姚贾却为难地说:“我去赵国行反间计不是不行,未必能够奏效。因为我这几年来一直都是在列国之间奔走,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的身份也有所暴露。现在赵国君臣关系十分和睦,上下齐心协力,我突然到赵国行反间计势必引起赵国君臣猜疑,一旦反间计被识破,再派人前往就将失去效用,臣以为另派一名能言善辩、足智多谋,而且没有多大名气的人更合适。”尉缭认为姚贾分析得有理。右丞相隗状反对说:“我堂堂大秦国兵多将广,以武力征讨天下,对付一个小小的李牧还要采用这种见不得人的下三烂手法,即使成功了,传扬出去也令后世嗤笑。何况即使赵人中计换下李牧,如果更换之人也懂得廉颇这种坚壁驻守不战的战术呢?这样拖下去只会把时间拖得更长,我认为离间一事实在不足取!”王翦一听尉缭把李牧同廉颇相比,并把李牧说得如此足智多谋,大有天下无敌之意,很不服气地说:“在下也赞成右丞相的主张,如果没有人愿领兵对敌李牧,我愿统兵出战会一会李牧,看一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将才,莫非真是孙武复出吴起转世不成!”秦王政本来同意行反间计,一听隗状与王翦这么说,也改变了主意,他也不相信秦国猛将如云没有能打败李牧的,不能因为李牧侥幸胜了一仗就长他人之气灭自家威风。从内心讲,秦王政希望凭实力打败赵国打败李牧,这将会鼓舞他出兵其他国的信心。韩非一直都在静听众人的争论,他见秦王政听取王翦的建议,决定再次派兵进攻赵国,急忙进谏说:“臣认为打败李牧就等于打败赵国。如今赵国新胜,国内士气高昂,东方六国也受到鼓舞,赵国很可能会成为再次合纵的核心,必须尽快打败赵国,摧毁东方六国合纵的梦想。为了集中兵力打败李牧,只有王将军一人不行,可以暂停攻韩,让攻韩的人马撤下来也投入到赵国的战场上,王翦、杨端和加上攻韩的内史腾三路大军压向赵国,李牧必败无疑。臣仍然觉得存韩攻赵的战略主张没有错,特别是现在,若不对赵用兵,天下人笑秦怯赵,以为秦欺软怕硬;若对赵用兵,人马少又不能取胜,只有停止攻韩集中所有兵力攻赵才是上策。”李斯向姚贾使个眼色,姚贾会意,悄悄走了出去。秦王政又听韩非提出“存韩攻赵”的主张,十分不悦地说:“我大秦有雄兵百万,不用说同时与韩赵两国作战,就是同时兵进六国也绰绰有余。如今内史腾所率大兵节节胜利已经逼近南阳,南阳攻克,韩都新郑指日可取,现在就如一鼎即将沸腾的水,都已经翻开水花,岂能息火再让鼎中之水凉下来呢?寡人预计明年灭亡韩国,此战略布署不能更动,请韩先生从今以后休要再提存韩之事!”韩非被抢白一顿,仍不心甘,又说道:“只要赵国灭亡,大王一封书信递到韩国,韩王安就会举国降服,举手之劳就能够灭掉一个国家,大王何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损兵折将去得到呢?大王以兵取韩犹如弓背,以书取韩则是弓弦,臣不明白大王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做那些费时又费力的事?”不等秦王政回答,李斯就揶揄道:“韩兄的存韩攻赵之策才是弓背与弓弦之间的关系呢,韩兄用心实在良苦,韩国早晚要灭亡,只要不是第一个灭亡就行;韩国一定要亡,只要不遭兵燹而亡就好。韩兄不愧是韩国王室弟子,连这样的事都为韩国想到了,韩民列祖列宗地下有知也应该笑慰九泉了。”韩非又羞又恼,满脸绯红,正要张口回击,赵高进来在秦王政身边耳语几句,秦王政立即勃然大怒,向韩非斥道:“韩非,寡人敬你为上宾,欲用你为太傅,破例允许你留在宫中,每天锦衣美食,本王如此待你,你为何背着寡人与韩国私通,寡人何负于你?”韩非大惊,结结巴巴地说道:“请……请……请大王……明查,臣从来也没做过有损大王与秦国的事。”嬴政猛然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不是寡人亲眼所见,真难以令人置信!”嬴政说着,把一方锦帕掷到韩非跟前:“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韩非低头一看,正是自己几天前写给韩王安的那份帛书,韩非不明白这封帛书怎么会到赵高手中。这时,两名虎贲军押着那位时常给韩非送密函的人走上殿来,嬴政怒喝道:“韩非,你可认识此人!”韩非早已吓得两腿发软,结结巴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嬴政盛怒之下对韩非吼道:“来人,把韩非打入廷尉大牢,审讯之后再做处理!”韩非被虎贲军押了下去,李斯望着韩非萎缩的身影,与姚贾相互瞟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秦王政派王翦为大将,杨端和与辛胜为裨将,领兵二十万再次攻赵。王翦将大军兵分两路攻入赵国,一路进逼邺城,一路攻打番吾(今河北灵寿西南),两路大军互相呼应,左右逢源,迂回并进,犹如两只巨龙进逼赵国北部。李牧再次受命迎敌,他在灰泉山一带修筑营寨拦截王翦的两路大军。王翦吸取杨端和与冯无泽肥累惨败的教训,并不急于求成,而且步步为营迂回逼近,也连营结寨与李牧大军对峙,伺机攻破李牧营寨,打败李牧大军。王翦知道如今李牧的名声天下人家喻户晓,如果自己一举打败李牧,就成就了一世英名。尽管这多年来出生入死,东杀西讨,为秦国攻城掠地立下许多战功,可以当之无愧地称自己为秦国第一名将。但自己的名望和地位与武安君白起相比,差之太远,就是与蒙骜及自己父亲王齿乞相比也仍然不及。王翦这次主动请求领兵攻赵与李牧一较高低,就是想凭这一仗巩固自己的第一名将地位,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有打败李牧才能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真本领,也让秦王政与尉缭刮目相看。王翦与李牧对敌,可称得上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两军相持三月有余,彼此没有找到对方的破绽。高手相搏,一方有一丝一毫的疏忽被对方抓住了都可能导致惨败,这其中既有战略战术上的技巧,也要有为将者心理素质之间的较量。论作战技术与实战经验,王翦并不逊色李牧,但就心理素质而言,王翦比李牧稍差了那么一点,也许因为王翦此次出军本身包含着几分个人功利,在三个月的对垒中毫无建树,稍稍显露几分浮躁。恰恰这几许浮躁被李牧抓住了,就等于李牧抓住了战机,战争的胜负自然决定了。战争不仅耗人耗物耗时,也耗心。前线将士一连数月如箭在弦,不敢有一点散慢怠懈,作为统一战争的最高统帅秦王政和他的军事顾问尉缭也没有睡过一天安心觉,他们时刻关注着前线战况的进展,前线的战况一天也不间断地送到咸阳。嬴政把打败李牧的希望寄托在王翦身上,倘若王翦也不能取胜,秦国真的没有人能与李牧匹敌了。秦王政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地向王翦命令只许胜不许败,但他在给王翦的军情批文中已经不止一次流露出这个意思。秦国不能再败了,再败,统一大业只能泡汤了。这天,秦王政正在宫中陪扶苏练剑,尉缭匆匆忙忙拿着一卷军情谍报进来说:“大王,前线不妙,王将军可能要吃败仗。”秦王政一惊,急忙放下手中的剑,走过来问道:“前线到底出了何事?”尉缭打开牒报说:“大王先看看王翦送来的兵马调动奏报就明白了。”嬴政看完奏报,不解地说:“王翦只说天寒为了便于军需储运,更担心战线拉得太长不利进攻,把两路出击改为一路出击。把深入赵国内地番吾的一路大军调往邺城,缭兄怎么说王翦要吃败仗呢?难道这样调动有所不妥?”“大王有所不知,李牧一直在赵国北部的代郡带兵,长期与匈奴作战,从匈奴人那里学会了灵活多变运用骑兵的战术,尤其擅长冬日作战。王翦本来兵困番吾,突然撤兵邺城,在撤兵途中恐怕要遭到李牧骑兵的袭击。”嬴政将信将疑:“按照缭兄的见解仍然兵围番吾,继续用两路大军与李牧对敌?”“那倒未必,我只担心王翦在退兵时不够谨慎给李牧留下可乘之机。”“缭兄认为如何撤兵才能不给李牧留下可乘之机?”嬴政又问道。“李牧要想在王翦退兵的过程中袭击王翦大军,一定用骑兵与战车,速战速撤,因此,王翦为了安全撤退应以进为退的战术,在作好撤退的一切准备之后,先主动出击,压得李牧大军透不过气来,然后令步兵先退,骑兵与战车督后,可保安全合兵一处。”秦王政想了想,认为尉缭分析得有道理,转念一想,众人都称道李牧的防守,并没有人说李牧在进攻上也高人一筹,未必像尉缭认为的那样,何况王翦在外征战多年,攻守进退均万无一失,现在只是稍稍调整一下军事布署能有什么闪失呢,也许尉缭是谨慎过度了,但还是说道:“要么把缭兄的建议快马送到王翦大营,提醒他防备李牧偷袭?”尉缭摇摇头:“恐怕来不及了,倘若王翦送出奏报后就着手撤军,现在已经与李牧的骑兵相遇了。”嬴政本来并不介意,一听尉缭说得如此肯定,也有几分担心,立即命人把尉缭的建议写在帛书上,派快马送往王翦军中。正如尉缭所说,已经来不及了。秦王政派出去的快马信使还没到达番吾,就从王翦军中传来消息,王翦大军在撤离番吾的途中遭到李牧骑兵袭击,败退邺城,情况和尉缭估计的差不多。王翦败退邺城,集合两路人马强攻邺城,希望攻下邺城,雪洗番吾惨败之辱,这又犯了兵家大忌。李牧先是传令邺城守将坚守不战,加固防守工事,等到王翦失去警惕之后,李牧又亲率大军从灰泉山杀奔邺城,邺城守将也出城袭击秦军,这一仗王翦虽然没有落败,但也没有取胜,反而让李牧解了邺城之围,王翦只好再次退兵太原,准备与李牧长期对垒。嬴政听到王翦兵败的消息,又气又急,准备严惩王翦,尉缭劝谏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王翦之败损失并不严重,责任也不能全在王翦,大王你也有责任呀!”秦王政沉默不语,当初提出再次出兵伐赵,就是自己不听尉缭见解一意孤行而引起的,王翦只是执行者,若是另换其他将帅,只怕失败得更惨,嬴政认识到凭一时意气用事打败李牧是不可能的。嬴政看着尉缭:“如果缭兄亲自领兵迎战李牧如何?”“只怕比王翦也好不到哪里去。”嬴政有些茫然地问:“可是缭兄身在咸阳对前线战事却料事如神,做到知己知彼,仅这一点就远胜王翦,怎能说比王翦好不到哪里去呢?是李牧真的不可战胜,还是缭兄不愿为寡人冲锋陷阵拼杀疆场?”尉缭淡淡地一笑,不置可否地说:“李牧不是不可战胜,但大王选择的战机不对。兵书上都强调天时、地利、人和,可大王没有得到其中一条,当然两次兵败。”“寡人为什么没有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之一,难道本王命不该统一六国?”“大王错会我的意思了,兵家所谓天时,指风、雨、阴、晴、冷、暖、冬、夏、雷电,如今正处冬令,我曾告戒大王李牧长期在北地代郡领兵,最长于冬战。秦兵入赵作战,当然无地利可言。至于人和,秦为掠夺战,赵为反掠夺战,赵军因为肥累之战大胜,将士上下齐心协力,士气正盛,此时出击当然必败无疑。大王要想在战场上打败李牧,必须耐心等待。”嬴政有些不耐烦地说:“等待,等待,只怕等到寡人白了头也不能统一天下,又会像寡人先祖一样把统一天下之梦寄托给后世子孙,自己遗憾九泉,难道就没有快捷之径完成统一战争吗?”“我还是那个主张,战争的胜利不在战场之上,而胜在战场之外,正如孙子所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孙子又曰: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大王要想尽快完成统一大业,必须‘伐谋’、‘伐交’、‘伐兵’、‘攻城’四种谋略同时进行。就现在看来,大王已经初步使用这四种谋略,只是力度尚不够。对韩国用了‘伐谋’与‘攻城’,对赵国用了‘伐交’与‘攻城’,但缺少个‘伐谋’。”“如何对赵国‘伐谋’?”“用反间计借赵国人之手除去李牧,毁掉支撑整个赵国的勇谋并举之人李牧,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够快速推进大王的统一大业。就是我魏缭亲自上战场也不可能在一年之内打败李牧,并不是属下不愿为大王驱使,实在是我到战场上所发挥的效用还不如王翦、蒙武、杨端和等人。”嬴政问道:“这是为什么?”尉缭答道:“庄周《齐物论》中言:‘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惟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也就是说世上万物无论贵贱优劣都各有其用,各有其长,各有其短,互相不能代替。正如猛牛虽有力若放入井中却无处施展,雄鹰翻飞长天却不能水中戏游,车奔于路却无法行于水,我可以为大王整顿三军却不能执戟杀敌,李斯可以用作廷尉但不适用于攻伐掠地,姚贾长于辞令能成功出使他国离散权臣却不能执掌刑名法令,韩非虽不善言辞却有华文供大王赏读,他精通法制却不谙军机,这就是我不愿为大王上战场取代王翦的原因。再拿大王本人来说,大王可以治理天下,但不适应耕田经商,其道理都是一样。人有男女,兽有雌雄,天有日月星辰,地有山水田林,物与物之间是不可互相取代的。”嬴政被尉缭说服了,他决定采纳尉缭的建议,一面让王翦继续领兵与李牧对阵,一面派人去赵国行反间计。由于姚贾名声太响,人也太显眼,无法完成使命,嬴政只好另派他人,思前想后始终找不到合适人选,这时,嬴政才真正感到人到用时方恨少,暗暗感激李斯的那篇《谏逐客书》,倘若没有李斯的这份谏书,大批贤才之士流入东方各国,统一大业只怕寸步难行,仅一个李牧就够头痛了,雄才之人多么重要,一个人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这样的人除了李牧之外还能有谁呢?秦王政突然想起了韩非,对侍立在旁边的赵高说:“你去询问一下李斯,韩非一案审理得怎么样,如果没有发现他做出什么有害于秦国的事就将他赦免,韩非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至今寡人还没有发现一个人可以代替他。”赵高急忙答道:“韩非固然有才,但也不是不可替代,奴才以为韩非之才在于他的学说,像他这样的人著书立说当然无可挑剔,若让他在大王身边做事则有些欠缺,且不说他有口吃之疾,仅他念念不忘故土处处为韩国着想就不可任用,他这是身在秦而心在韩呀,倘若大王重用他,将来还不知做出什么损秦利韩的事呢。”嬴政嘿嘿笑道:“寡人很快就会让韩非死心的,只要韩国一灭,他还不老老实实给寡人卖命。”赵高连连摇头:“未必像大王认为的这样,韩非毕竟是韩国公子,韩国王室血统,大王灭了他的母国,毁了他的祖宗祭祀,即使他不敢把仇恨表现在言行上,内心也会怀恨大王的,怎么会心甘情愿给大王做事呢?”嬴政略带惋惜地语气说:“对韩非寡人是爱恨有加,爱他之才也爱他的骨气。许多人都在高官厚禄面前出卖灵魂,出卖朋友,出卖国家社稷,可韩非竟然不为名利所动摇,一心眷念着自己的国家,实在难得,只可惜韩王安有眼无珠,纵有这样的良臣贤才却不知道任用。”赵高听了秦王政的这几句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偷眼瞧瞧嬴政,掩饰道:“如果所有人都对他们各自的国家忠心不二,姚贾东方之行也就付水东流了,大王也不可能得到各国的贤才之人,那样,大王的统一大业又不知道推迟到何年何月呢?许多人对他本国的不忠恰是对大王的忠心啊!”秦王政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寡人正因为这样才恨韩非,纵然才华横溢不能为本王所用也等于没有此人。”赵高不失时机地说:“韩非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倘若他不愿为大王驱使,还不如一株愿为大王效命的草呢。留下他只会在秦廷内留下患根,不如——”赵高见秦王政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生怕言多必失,急忙把到了舌尖的话又咽了下去,改口说道:“不如将他长期监禁,令他把全部学说写出来。李斯与韩非同学,二人才华在伯仲之间,只是各有所长罢了,韩非重于思想,擅长著述,而李斯则精于做事,有安邦治世之能,大王何不让李斯学习韩非的法家思想,充分发挥他的治世才干,这样,就不会因为韩非不忠于秦而不能重用他的思想给大王留下遗憾。”秦王政欣喜地看着赵高,称赞道:“这确实是一件两全齐美的事,真难为你给寡人想得这样周到,看起来寡人把你调到身边是有先见之明啊!”赵高立即谦逊地说:“奴才的进步都是大王的功劳,奴才每天跟在大王身后,听大王与群臣商讨军国大事,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也学到许多书本上没有的学问。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何况小的整天听大王讲话呢?”赵高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到位,让嬴政听了犹如三伏天吃了冰镇西瓜,从里到外都感到舒服。嬴政微笑道:“寡人也不想监禁韩非,传扬出去有损寡人的英明,我只是不让他掌握朝中大权,他纵然有向韩之心也无计可施。寡人想让韩非效法他的老师荀况开馆授徒,教书育人,不过,寡人只允许他在章台宫南书房教书。”赵高还是一惊:“哦,大王准备让韩非做太子太傅!!”“不,寡人只令他在章台宫教众王子学习名法律例,并不授他太子太傅之衔,寡人在没有统一六国之前决不会立太子!这样,韩非就可以一边教书一边著述,也算充分发挥他的个人之长吧。”赵高还是有点不太心甘地嘟囔道:“大王让韩非做众王子的老师,他会不会把满腔怒恨发泄到王子们身上,那岂不是——”“你尽管放心,胳膊拧不过大腿,寡人自有分寸,你快去通知李斯,把韩非从廷尉大牢里释放出来,寡人要亲自同他交谈一下传授王子刑名律例之事。”赵高怏怏而去。赵高来到李斯府中,把秦王政准备任用韩非教授众王子的事向李斯简单说一遍,最后无可奈何地说:“小弟确实尽了最大努力,并且按李廷尉告诉我的,劝谏大王以李兄之能用韩非之学,可大王仍然没有杀掉韩非之意。不过,大王也只是用韩非教授几位王子刑名律学,又不委任官职,我觉得韩非对李兄已经没有丝毫威胁,你就让他去做一名教书匠吧。”李斯来回踱着步,沉思许久才说道:“韩非不死终究是我的心头大患,大王今日能用他为王子之师,将来就可能用他为太子太傅,升迁为丞相都是正常的事。韩非之才你们都不明白,包括大王也仅仅见识了他的几篇文章同他谈了几次话,我与他同窗五年,当然知道他的才学,韩非不仅善于著述,也深谙治世之道,只是无人重用他,他的这方面才能没有被人发现罢了,一旦他执掌实权,他才是一个冷若冰霜的铁人呢,我等在他手下做事,死都不明白怎么死的。”“依我看韩非不像那样狠的角色,弱不禁风,也就是一个教书匠的材料。”赵高说道。李斯摇摇头:“韩非之狠之硬之冷不是表现在表面上,而是深藏在心里,不是与他长期交往之人是不了解他这方面的个性。”李斯看看赵高,又说道:“不怕你笑话,我和韩非还有一段感情瓜葛呢?”赵高来了兴趣:“是不是为了争你那师妹,你没有竞争过他才早早离开兰陵来到咸阳的?”李斯自嘲地笑一笑:“被赵侍中说对了,就是因为师妹的事我才看清了韩非的本性。本来是我先到兰陵求学,与师妹相识相爱,自从韩非到兰陵后,他百般讨好师父与师妹不说,还时不时抓住我的一些过失在师妹面前诋毁我,凭借他的韩国公子身份贬低我,用甜言蜜语和金银首饰讨好师妹。自古女子多是见利忘情之人,经不起男人花言巧语诱骗,师妹对我处处表现了不满,后来竟投到韩非的怀抱中,我在兰陵也呆不下去,只好找个借口提前走了,家师也明白我的处境,因此没有阻拦。我走后韩非与师妹越来越做出过分的事,终于气死了师父,韩非便把师妹带回了韩国。”李斯讲到这里,仍然不感到满足,故意哀叹一声,继续说道:“可是,韩非的人格也太卑鄙了,他把师妹哄骗到手后并不珍惜师妹对他的一片真爱之情,反而有心抛弃师妹寻新欢,时常对师妹说些有辱师妹的话,说师父不过是一名穷困不得志的教书匠,说师妹出身低贱配不上他的贵族地位。我上次出使韩国,师妹偷偷向我苦诉了她上当受骗的经过和她这多年不幸的遭遇,告诉我许多人都被他的假像迷惑了,韩非尽管有才,但人格卑劣。我现之所以这样对他,一是为报当年兰陵之辱,更重要的是怕他小人得志后会坑害更多人。”李斯对自己编的故事十分满意,赵高听了信疑参半,笑了笑说:“李廷尉怎么办我不再过问,我只能做到这些了,大王的话我也传达了,一切听李兄自己安排。”赵高走后,顿弱对李斯说:“凭李大人的身份地位除掉韩非并不难,何况韩非就在李大人所管辖的监狱中,更是易如反掌。”顿弱是李斯府中舍人,李斯知道他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又巧于心计,早就想入宫拜见大王得到重用,只是没有机会罢了,他也让自己向秦王政举荐他,李斯都是口头答应,却从来没有在嬴政面前提及顿弱,他只想让顿弱在府中为他效命。李斯估计顿弱一定有铲除韩非的妙计,便说道:“只要先生能助我铲除韩非,我决不会亏待先生的。”顿弱说道:“办法只有一个,必须我顿弱亲自去做,但事成之后李大人必须向秦王政举荐我。”李斯点头答应了,问顿弱如何做,顿弱把早已想好的计策说了出来,李斯听后高兴地说:“先生真不愧是足智多谋之人,一切拜托先生了。”云阳大牢一间阴暗的囚室内,韩非已经衣衫不整,面目灰黑,两眼凹陷,蓬头垢面。自己被投入监狱多久了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危难处境,令他焦虑不安地是故国的安危,他每天都向狱卒打听外面的情况,主要是秦韩之间的战况,但没有人告诉他,对外面的世界韩非一无所知。韩非正在闭目静坐,当啷一声,沉重的槛门被打开了,一个中年人被推了进来。韩非同情地打量着来人,也像一位饱读诗书之人,看年龄似乎比自己还大几岁,满脸怒容。来人似乎受了很大折磨,十分疲劳,被投入牢房后一直都沉睡不醒,直到第二天才不断呻吟着,偶尔夹杂几句咒骂声。韩非听口音似乎像韩国人,凑上前问道:“这位先生身犯何罪被逮捕入狱的?”“我什么罪也没犯,是秦廷这些强盗把我投入监狱的,他们不是怕骂吗?我就是要骂,骂秦王政,骂内史腾,骂所有杀我国人掠我同胞的强盗!”韩非吃惊地问道:“你不是秦国人?听你口音有些像韩国人?”来人凄然伏在地上呜呜哭道:“我是韩国人,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韩国人了。”韩非略带不悦地说:“先生此言差矣,你是韩国人,我也是韩国人,韩国仍有数百万民众,怎么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韩国人呢?”来人吃惊地瞪着韩非:“这么大的事难道先生不知?韩国已经被秦军攻灭了,韩王都已经被掠来成为阶下囚了。”这个消息太令韩非震惊了,好似晴天霹雳,他傻愣愣地呆坐许久,忽然抓住来人连声催问道:“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韩国怎么会这么快就灭亡了?”来人悲愤地从牙缝里嘣出几个字:“都是韩非这个贪生怕死的奸贼坏了韩国!”韩非由惊到糊涂了,不解地问道:“我就是韩非,怎么说韩国灭亡是我造成的呢?”来人嚯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把揪住韩非的衣衫,朝脸就是一计耳光,骂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贪生怕死出卖国家出卖君王的小人!”韩非被打得嘴角流血,跌倒在地上,一边勉强站起来,一边擦着嘴上的血迹,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你为什么打人,你叫什么,快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否则,我决不饶恕你!”“告诉你也无妨,我叫顿弱,自从来秦的第一天起我就准备以死殉国。不光我打你,骂你,只怕所有有良知的韩国人都在唾骂你呢?你向韩王上书,让韩王来秦商谈停战与秦结为友好之事,谁知韩王刚入秦境就被秦兵拘捕了,秦人以韩王为人质胁韩国割地求降!韩国向秦称臣,交出降书降表,可秦王政并没有放过韩国,仍派内史腾率大军攻入新郑,尽情杀戮百姓,毁坏韩国王室的宗庙祭祀。”顿弱说到这里,指着韩非吼道:“说,是不是你贪图秦国的高官厚禄写信欺骗大王来此的!”韩非估计这是秦王政耍的花招,一定是命人冒充自己的笔迹与名声把韩王安骗来的,原来秦王政囚禁自己的真正用意在这里,无论如何,自己是韩国的千古罪人,自己身为王室之后理当肩负起拯救韩国的大任,想不到却害了韩国,毁了韩氏祖宗创下的数百年绩业,令祖宗蒙羞,自己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韩非知道自己被冤枉了,被利用了。可是,现在他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韩非大叫一声昏厥过去。顿弱望着昏倒在地的韩非,脸上升起一丝狞笑,他俯下身,轻声呼喊道:“韩先生,韩先生,你醒醒,醒醒。”当韩非苏醒过来时,早已泪流满面,他十分痛心地说:“我被秦王政与李斯等人利用了,我愧对韩王与韩国,我死不足惜,只可惜无人能理解我对韩国的一片忠心。”顿弱故作不知地问:“你为秦王出了这么大的力,帮助他灭了韩国,他不许你高官厚禄,为什么要把你打入监牢呢?”韩非一边流泪一边把自己入狱的经过讲给顿弱听,顿弱听后冷冷一笑,斥道:“你这话只能骗一骗三岁孩童,一定是你自以为助秦灭韩功劳大,要挟秦王政封赏太过分,秦王政认为你已经毫无可利用价值,才一怒之下将你拘捕入狱的。”韩非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解释也不可能令人相信自己对韩的一片赤诚之心,更不可能洗清自己的清白,一切努力只会徒劳,何况自己身陷囹圄,根本没有机会出去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可能再上朝堂质问嬴政与李斯。韩非欲哭无泪,欲吼无声,悲愤至极,仰天长叹:“苍天,只有你明白我韩非的确没有做出有愧韩国的事,今天就以死来向世人表明我的清白之身!”韩非说完,一头撞在监狱坚硬的青石壁上,顿时脑浆迸裂,气绝身亡。顿弱见韩非已经死去,长长出了口气,对狱卒说,快去通报李廷尉,说韩非畏罪自杀身亡。李斯看看韩非僵硬的尸体,又喜又惊,问顿弱道:“我的心病虽然去了,如何向大王回报才能免受大王猜疑?”“大王不是要让韩非教授众王子刑名法学吗?你只管告诉大王,说韩非听到此消息坚决不从,声称宁可一头撞死也不做秦国的走狗,更不愿做王子们的老师,众狱卒本来以为他说的是气话,谁知放他出狱时,韩非真的这样做了。”李斯认为顿弱说得有理,立即去见秦王政,顿弱忙说道:“请李大人履行你我二人事先约定的协议,向大王举荐我。”李斯想了想说:“我一定向大王举荐先生,只怕大王不肯召见呀。”顿弱笑道:“对大王用人的原则我早已摸清,大王不用平庸之人,不用性情举止合俗之人,人愈是怪涎超常,大王愈是倍爱有加,因此,只要李廷尉按我说的去做,大王一定会破格委我重任。”顿弱说出自己的想法,李斯暗叹道:顿弱才智过人,非寻常之辈,我若长久将他压制在府中,也不是好事,将来他一旦有出头之日必定报复我,不如借此机会将他举荐给大王,他若得到重用我也有一份举荐之功,说不定他会感激我,成为我的人呢。李斯入宫拜见秦王政,奏报韩非在狱中自杀的事,嬴政听后沉默不语。李斯怕嬴政有所怀疑,又说道:“大王对他恩爱有加,仁至义尽,是韩非不识好歹,一意孤行,自寻短见,大王何必内疚呢?”嬴政摇摇头:“寡人不是内疚,我是为失去一位难得的人才而惋惜,韩非一死,何人助寡人改革法制,整顿吏制!”李斯揣测一下秦王政的心意,轻声说道:“韩非虽死,他的著述却是存在的,大王组织一批文臣武将精研韩非的学说,掌握其精要,然后将其赴诸实施还是能够做到的。臣等尽管愚钝,不及韩非十之一二,但可以悉心学习,边学边用,决不会令大王失望。众多朝臣可能不及韩非之才,但有一点却是远胜韩非十倍百倍的,就是对大王的忠诚之心,望大王明察。”嬴政看看李斯,想到孙膑与庞涓之事,他二人同事鬼谷子学习兵法,庞涓先得到魏惠王重用,攻打宋卫等国屡屡得胜,一时声名大噪。但庞涓自知才学不如孙膑,提心孙膑被其他国家重用后对自己不利,于是便修书邀请孙膑到魏国。孙膑到魏国后,庞涓表面上对孙膑情同手足,暗中却在魏王前诋毁孙膑与故国齐国私通。魏惠王终于听信庞涓之言对孙膑实行酷行,剔去双膝盖骨,并在脸上刺字用墨涂黑,使孙膑成为一个废人不说,也让他羞于在街上露面。当孙膑知道这一切都是庞涓所为时,便装疯卖傻逃避庞涓的监视回到齐国,终于被齐威用作大将,桂陵之战一举打败魏国,这就是历史赫赫有名的围魏救赵之术。后来,孙膑又奉齐宣王之命出兵援救韩国,采用减灶诱敌的办法在马陵之战中击毙敌手庞涓,报了当年受辱之仇。孙膑与庞涓由同窗之友到嫉妒之仇,以致后来战场上刀兵相见。嬴政不能不对韩非之死有所猜疑,怀疑李斯也有忌贤妒能之心,从中做了手脚把韩非逼死。秦王政只把猜测放在心中,他拿不出任何能表明李斯陷害韩非的证据,他也不想派人去追查此事,因为人死不能复生,他已经失去一个韩非了,决不想再失去李斯。因此,秦王政一扫刚才的不快,对李斯说道:“李卿也不必自谦,你与韩非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李卿的长处恰是韩非永远不及的,而韩非的长处李卿却能学以致用,特别是李卿的忠心韩非更不能相比。有李卿为寡人效命,韩非虽死,寡人无憾也!”李斯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感激地说:“多谢大王厚爱,臣一定为大王竭尽鄙薄之力。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大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为大秦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李斯提出厚葬韩非,向诸侯各国表明秦王政爱惜人才,秦王政哈哈笑道:“对寡人来说有用的是韩非的那些著述,而不是他的一具僵尸,不仅要薄殓韩非,还要将他的尸首送交韩王安,谴责他派奸细来秦行反间,命他亲自来秦谢罪,否则,将派大军踏平新郑!”李斯对秦王政的这一举措又是吃惊又是叹服,吃惊秦王政用人只在一个“利”上,窥视出他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人,但又叹服他过人的见识,凭着一具僵尸却能为秦国谋取大利。李斯称颂道:“大王实在英明,韩非尸首一旦送到新郑,韩王安不举国请降,也会割地请罪的,这一举措所起到的效用不逊于十万大军压境呀。”李斯的拍马溜须并没有把头脑清醒的嬴政拍得忘乎所以,相反,嬴政听了李斯的话后却蹙眉叹息一声:“小小韩国不足挂齿,可赵国就不同了,一个李牧就把我二十万大军拒之境外,倘若再有第二、第三个李牧出现,寡人须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攻破赵国呢?”李斯心中一喜,忙拱手说道:“小臣舍下有一个自诩能够除去李牧的人,臣也早想将他举荐给大王,只是此人性情怪僻,要求苛刻,臣怕他惹大王生气,一直没敢向大王提及此人,今见大王为李牧发愁,忽然想起了此人,这才向大王提及。”“他有哪些苛刻要求,是要金要银,还是要官要爵,只要他有真才实学能为寡人做出大事,寡人都答应他!”李斯急忙答道:“此人叫顿弱,本来是赵国人,在臣的舍下已经几年了,臣发现他确实才智过人,也机敏善辩。此人不求名不求利,对金银财宝与高官厚禄并不感兴趣,他只想求明君而辅,展露平生所学而青史留名,可他心高气傲,不愿委曲求全,他曾说除父母双亲之外,任何人都不愿下拜,他愿为大王所用,但却不愿向大王行跪拜礼,臣怎能把他举荐给大王。”嬴政并不恼,嘻嘻笑道:“自古高人隐士都是清高古怪之人,超俗脱凡,行为怪僻,当然不能用常礼约束他们,寡人现在就召他,看看他是一个怎样古怪的人,能否委以重任。”顿弱走进大殿,一点也不感到惊慌,好似一个庄稼汉到田地查看今年的收成一样,径直走到秦王政面前,打量一下秦王政,然后说道:“大王请我到大殿来就等于接受我废弃行君臣大礼这一要求,臣见大王求贤若渴,并能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初具明君雄风,我是否愿意为大王驱使,必须先请大王回答我一个问题之后才能确定。”秦王政觉得稀奇,此人确实是行为怪僻之人,恃才放旷,看他这态度似乎愿不愿留下是他主动,而我只有服从的份。嬴政并不恼,淡淡地问道:“请先生赐问?”顿弱也不客气:“请问大王,天下有三种人,一是有其实而无其名,二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三是无其实也无其名,大王是否知道这三种人是谁?”嬴政摇摇头,顿弱解释说:“商贾有其实无其名,因为他们不种田不征战却满室财宝,这是投机而得;农夫有其名却无其实,因为他们整年操劳却食不裹腹,这是劳力者治于人;大王却是无其实与无其名,因为大王乘六世余烈,有雄兵百万,良将近千,谋臣过百,可是至今却没有统一天下,羸弱的韩国没有屈服,并不强大的赵国出了一个李牧就把二十万秦兵拒之境外,两战两败,天下人笑秦王无能呀!”嬴政虽然有些恼怒,却又不得不承认顿弱说得有道理,只好讪讪问道:“请问先生,寡人怎样才能做到既有其名又有其实呢?”“扫平天下,让六国臣服,天下归于一统,大王履至尊之位而制六合之势。”嬴政听李斯说顿弱有除掉李牧的计谋,于是说道:“扫平天下谈何容易,现在一个李牧都让寡人的二十万大军不能前进一步,如此相持下去令寡人实在作难,进不能取胜,退则令天下人嘲笑,请先生指点迷津。”顿弱笑道:“对付李牧必须利用其所短而制之,大王却是以己所短攻其所长,当然必败无疑。”“那么李牧所短是什么,先生一定清楚了?”顿弱答道:“李牧为将做到了智、信、仁、勇、严,可谓上等将材;李牧为臣做到了忠、义、德、才、礼,也算是良臣。正是因为李牧既是良将又是忠臣,所以作为人则不是一个合于世通权变的人。对于将与臣则是用国家的标准对人的要求,而作为儿子、丈夫、父亲、朋友等个人标准来要求李牧,就可以看出李牧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与好父亲。常言说忠孝不能两全,李牧整日带兵在外,常年在代郡驻守边疆,哪有时间孝敬父母、陪伴妻子和照顾子女呢?也因为李牧要做忠臣良将,便不能损害国家利益而讨好朋友,不能徇情枉法给亲戚朋友开脱责任,所以李牧一定得罪许多人,包括朝中权贵之人。也因为他忠信二义,敢于犯上直谏,就是君主也不会喜欢他,他如今得到重用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凭仗其军事才华、国家居于非常之际不得已而用之,倘若过了非常之期,李牧的才华被人忽略,此时再除去李牧易如反掌。因此,我建议大王先放弃攻赵,转而攻魏,留少许兵马与李牧捉迷藏就可以了。大王能做到这一点,我回一趟赵国,李牧必死无疑。”嬴政听了顿弱分析得合情合理,相信他确实有过人之才,便向顿弱拱手施礼说道:“先生的建议寡人铭记于心,寡人即日就照先生所说去做,此去赵国反间李牧的事就拜托先生了,先生需要什么尽管向李斯索取。”嬴政又叮嘱李斯说:“顿弱先生的行程所需你一定小心安排妥当,无论先生需要什么你都一定照办!”李斯一一答应,他不得不钦佩顿弱游说的技巧,以退为进,用奇制常,以反克正,不仅不向秦王政行君臣大礼,反而让秦王政频频对他施礼,并敬为上宾。第3节 壮士三六月的夕阳落得更迟。长长的余辉掩映下,函谷关显得更加高大雄伟。正当函谷关的守门吏卒推动那两扇厚厚的青铜大门时,一支长长的送葬队在吹吹打打的哀乐声中来到关前。守关吏卒恼火地叫骂道:“奶奶的,早不出关晚不出关,老子正要闭关你们偏要出关!”另一个吏卒叫道:“先把棺材放下,逐个检查一下有没有行迹可疑的人。”为首一人忙上前哀求说:“官爷,快放我们过关吧,我们就是这附近王村的,常来常往,哪有什么可疑人,今天不是为了殡葬谁敢来麻烦各位官爷。”“不行,必须逐个检查,近日接到廷尉大牢的通报,说有一名逃犯要过关,让我等严加盘查,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快令他们脱去孝服,逐次站好等待检查!”终于检查完毕。“官爷,太阳就要落山了,快让我们过关吧?”为首吏卒看看棺材,向前走近一步,一股刺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他急忙捂住鼻子后退几步。刚要说放行,一个小门门卒从旁边悄悄提醒说:“李大人再三叮嘱,凡是可以藏人的地方都不能放过,这棺材——”为首的吏卒喝道:“你去让他们把棺材打开,仔细检查一下,看看里面装的是尸还是人?”门卒迟疑片刻,喊道:“快打开棺材,老子要检查一下!”刚才那位领葬的人一惊,急忙上前说道:“官爷,咱们这地方的规矩你也不是不懂,下地的棺材是不允许打开的,求官爷高抬贵手,不要再惊动死者了。”领葬人说着,取出一些碎银递了上去:“这点小意思给几位官爷买斛酒吃吧?”门卒看看为首的吏卒,吏卒接过银子拈了拈,把手一挥:“快走吧,下不为例!”领葬的人长吁了一口气。送葬队伍终于通过函谷关。天完全暗了下来。棺材被抬进一座深宅大院,领葬的人打发走众人,悄悄移开棺盖,轻声唤道:“太子爷,快出来吧!”太子丹从棺材里一跃而出,扑通跪在地上倒头就拜:“皇甫兄的救命之恩丹永世不忘,我回到燕国后一定派人前来向皇甫兄致谢。”皇甫仁把太子丹带到另一间房内,取出一个小包裹说:“太子爷快上路吧,此地离函谷关不远,不宜久留,我救太子爷并不是为了图报,太子爷平安回到蓟城就是我最大的欣慰。”太子丹匆匆换好衣服,再次流泪拜谢说:“皇甫兄对我恩重如再生父母,大恩不说谢字,小弟就此拜别了。”太子丹抓起包袱,洒泪而别。离开函谷关各地虽然追查得松一些,但仍然没有脱离秦国疆土,太子丹仍然不敢大意,几乎天天是夜行晓宿,尽量避开繁闹的集镇拣偏远的地方行走。一个多月后,太子丹终于来到赵国的最北端代郡,离开代郡就到了燕国,此时,太子丹的心稍稍安定一些。太子丹第一次质押秦国时,恰逢公子嘉也以太子的身份在秦国做人质,二人同住在广成传舍,虽然因为两国征战不休二人关系不睦,但由于都是人质的身份,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二人也经常往来。太子丹知道公子嘉也是血性之人,从来不愿向秦国低头服输,质押秦国时也暗中谋划削弱强秦,正是因为这一点二人才有共同的话题。如今,公子嘉因为废去太子之位,只好回到封地代郡,太子丹估计公子嘉抗秦之心一定不会因为地位改变而改变,他决定冒险拜见公子嘉。代郡公子嘉府第。公子嘉正和樊於期谈论李牧两次大胜秦军的事,忽然闻报有一位故人求见,十分诧异,出门相迎。公子嘉一见太子丹,大吃一惊,只见太子丹衣衫破烂不堪,面容憔悴,人也晒得又黑又瘦,不是太子丹自报姓名公子嘉真认不出。公子嘉惊问道:“天下盛传丹兄在秦国馆舍被歹人所害,为何突然来此,弄得如此狼狈?”太子丹悲愤地说:“一言难尽,到府内再慢慢说吧。”来到府内,公子嘉命人带太子丹沐浴更衣,并在客厅里设下酒宴为太子丹压惊洗尘,二人边吃边聊,太子丹这才把逃离秦国的经过告诉公子嘉。当太子丹再次质于秦国时,太子丹感到秦王政对他的态度明显不如第一次,傲慢、冷漠不说,有时讲话像老虎戏弄猫一样让他承受不了。太子丹因为有第一次被扣押的教训,担心秦王政再扣留他不让他回国,曾在一次酒宴上询问嬴政何时允许他回国,谁知嬴政竟嘿嘿冷笑两声,说天雨粟、马生角、乌头白、日西出时才允许人回国。对秦王政如此蛮横和霸道的回答太子丹又惊又怒,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和绝望,他只能把屈辱深埋心底,从而埋下一颗复仇的种子,他暗暗发誓一定要逃出秦国,回到故国,整顿兵马,联合其他国家前来复仇。太子丹暗中为自己的潜逃作准备,他买通了吕不韦原来的门客,找到一个与自己相貌身材接近的人,趁广成传舍对他监视稍稍放松时,杀死监视自己的人,制造一个抢劫杀人的假现场,想以此蒙蔽秦王政,乘机逃出咸阳。后来,又在吕不韦门客的帮助下找到了函谷关附近的江湖侠士皇甫仁,冒充殡葬队伍把太子丹送出关外。太子丹讲述自己出逃的经过,悲愤地说:“我与秦王政不共戴天,此番回到燕国,一定劝说父王操练兵马,联合东方各国合纵抗秦。这次到秦国我是认清了嬴政的野心,不灭六国他是决不善甘罢休的!我燕丹纵然是一只鸡蛋,宁可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也要同嬴政这块石头碰一碰,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公子嘉被太子丹的豪气感染了,高兴地说:“丹兄有如此大志,兄弟为六国百姓敬你一杯,只要丹兄出兵讨伐强秦,我赵嘉虽然只有代郡一地兵马,也全部倾巢为丹兄助战!”公子嘉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酒斛说:“丹兄不是准备回燕操练兵马吗?我向丹兄推荐一位领兵之人,此人也许能够帮助丹兄完成夙愿。”太子丹一见来人也吃了一惊:“这不是秦国名将桓齿奇将军吗?”桓齿奇上前施礼说:“桓齿奇在长安君举事失败后就不复存在,现在苟活下来发誓为长安君复仇的是樊於期。”太子丹会意,忙站起身还礼道:“樊将军不忘故人,敢以弱打强,孤身一个仍不忘复仇,不愧为重义重气之人,来,我敬樊将军一杯酒。”樊於期也不客气,接过酒喝了个精光,放下酒斛说:“太子爷怎说我樊於期是孤身一个向嬴政忤子复仇呢,公子与太子二位,还有数以万计的六国将士不都在磨拳擦掌准备同嬴政大军决一死战吗?”太子丹笑道:“樊将军说得好,我三人背后站着的是六国百姓。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不可一世的秦王政一定会拜倒在我等脚下!”公子嘉举起杯:“来,为了将来的胜利,让我等三人共同干一杯!”太子丹放下酒杯问道:“弊人想请樊将军去燕国操练兵马共图伐秦大计,不知将军可否屈驾赴燕?”樊於期马上朗声答道:“只要太子爷敢不畏强秦淫威收留在下,樊某愿为太子爷效犬马之劳,虽死无憾!”太子丹与樊於期告别公子嘉回到燕国。踏进东宫府邸的刹那,太子丹有一种两世为人之感。当他来到正堂见殿堂内白幔高挂、大幡飘飘,大吃一惊,又见妻妾宫女孝服在身,走近一看,灵堂上供奉着自己的牌位,太子丹忽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扑通跪倒在灵堂前抱着自己的灵位放声痛哭。妻妾儿女一听太子丹突然归来,又惊又喜,全家人又抱在一起失声大哭,太子丹劝住众人,边流泪边把自己逃回来的经过向众人讲述一遍,妻儿子女一听太子丹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无不咬牙切齿,把嬴政大骂一顿。燕王喜听说儿子没有死,如今平安归来,携王后亲自到东宫探视儿子,王后见太子丹又黑又瘦,心疼得老泪纵横。当燕王喜得知儿子是制造假像逃出秦国时,吃惊地说道:“一旦秦王政知道你还活在世上,并且欺骗了他,一定会大怒的。常言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秦王政不是天子胜似天子,你如今惹恼了他,只怕会给燕国带来血灾。”王后一听燕王喜说得如此严重,惊问道:“以大王之计应该如何换回?”“办法只有一个,让丹儿立即回秦国向秦王政赔礼谢罪,然后再搭上大批谢罪的贡礼,要良马千匹,美女十人,外加咱燕国的特产人参、鹿茸、虎皮。就这些都未必能打动秦王政的心、弥补丹儿的过失。”王后不安地说:“贡礼倒没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不值得珍惜,我怕丹儿再去秦国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宁可让秦兵来攻,也不能再让丹儿回去送命。”燕王喜不悦地说:“你这是妇人之见!秦军自古就有虎狼之师的称号,烧杀抢掠奸淫,无恶不作。倘若秦兵来攻何人能挡,割地赔款不说,只怕大军兵临城下之际仍然要送去儿子,到那时不去是城破人亡,去了也是被杀。可现在主动请罪,说不定秦王政开恩放过丹儿呢。”王后嘟囔道:“万一秦王政不放过丹儿,让他前去秦国赔罪不是白白送死吗?咱夫妻俩就丹儿一人,你就忍心让他去送死?”燕王喜不耐烦地说:“我怎能忍心让丹儿去送死?可是,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能够用丹儿一人性命为燕国免一场血灾也是值得的。”太子丹执拗地说:“我宁可死在国内,死在战场上,也决不回去向嬴政低头认罪!”燕王喜见儿子如此固执,有些着急地说:“你不回去请罪,秦国派兵来打怎么办?咱燕国的实力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吗?连赵国都打不过,更不用说天下无敌的秦国了。”太子丹立即反驳说:“父王就会给秦国造势,长他人之气灭自己威风,秦国天下无敌不照样被李牧打得落花流水吗?王翦、杨端和、辛胜都被赶出赵国境外。”燕王喜一听儿子驳斥自己,生气地说:“李牧是侥幸打了两次胜仗,你只看到赵国的胜利,并没有看到韩魏的惨败。韩国因为派韩非入秦行间结果被发现,韩非畏罪自杀不说,秦王政大怒之下,令内史腾大举攻打韩国,韩王安无奈,只好把南阳郡割给秦国做陪礼之品。秦军虽然不能胜赵,但从赵国撤出的兵马却把魏国打得大败,魏王只好把丽邑郡献给了秦国。韩魏均不堪秦国一击,我燕国只怕还不如韩魏呢。”太子丹一听韩魏两国又割两郡贿赂秦国以求暂时自保,痛心疾首地说:“割地,割地!都是这些鼠目寸光的庸才侯王割地求和滋养了秦国,使秦国的胃口越来越大。自己的国土一天天减少,而秦国的土地却日益扩大,这犹如割身上的肉去喂养老虎,就是把身上的肉都给老虎吃也填不饱老虎的肚子,最后只会活活被虎吃掉,多么痛心啊!与其把土地拱手送给秦国,还不如封赏给李牧这样的良将谋臣,招募能人协力抗秦呢!秦国固然强大,但一国再强又如何抗拒六国之兵?当年苏秦、平原君赵胜、信陵君无忌不都成功地合纵打败强秦吗?前人有如此好的先例,可惜后人都不知借鉴。”燕王喜对儿子的话早已不满,生气地斥道:“合纵,合纵,你也是赵括之流,纸上谈兵快活一下嘴巴而已,今非昔比,各国均不能自保,谁有胆量有资格肩负起合纵的大任?多年前赵国的相国与公子嘉联合楚国的春申君搞一次合纵攻秦,其结果怎样,不战而退,给秦国留下笑柄。”太子丹想起苏秦为了合纵来燕国游说先祖燕文侯时讲的故事:一天,易水边有一只河蚌张开两贝晒太阳,恰被一只鹬看见了,鹬就伸出长长的嘴巴来啄蚌肉,河蚌用贝壳夹住了鹬的长嘴,彼此咬住了互相不放,结果渔翁撑船驶来,把河蚌与鹬同时捕获了。苏秦把燕赵比作河蚌与鹬,把秦国比作渔翁,正是燕赵多年征战不休,让秦国利用两国之间的矛盾获得了利益。道理如此浅显易懂,可燕赵两君王很少有人听从苏秦的劝解联合起来对抗秦国。如今,燕赵两国已经岌岌可危,濒临覆国的危险,可两国仍然没有接受教训联合抗秦,特别是父王仍然把赵国看作燕国最大的敌人,他几经劝谏父王与秦毁约和赵国结为友好,可父王不但不听,反把他痛斥一顿,认为他是不愿到秦国做人质找的借口。太子丹想起此事感到万分痛心,他声泪俱下地说道:“儿臣不是惧怕入秦为人质,而是嬴政乃反复无常小人,实在不可信。何况秦国吞并六国之心早已有之,看嬴政现在用兵趋势志在必得。赵国一旦灭亡,燕国便失去了赵国这个天然屏障,马上显露在秦军的攻击之下,燕国的危险旦暮可至,此时怎能只顾眼前利益讨好强秦呢?儿臣以为对内诚聘贤才操练兵马,对外与赵齐结为友好共同抗秦才是上策。”燕王喜一拍几案,暴喝一声:“住口!什么对内诚聘贤才对外与赵齐结为友好,你那点心计瞒了别人不能瞒住寡人?你带回国的那位樊於期,他就是秦王政四处悬赏捉拿的叛将桓齿奇,你因为个人私怨,逞一时义气收留了他,孰不知给燕国带来的却是无尽灾难,给你个人带来的也是杀身之祸。如果你不想得罪秦王政,正好可以借助桓齿奇给你消灾除难,倘若你把桓齿奇献给秦王政,也许他会将功补过不追究你假死私逃之罪。”太子丹不同意父王的要求:“樊将军隐姓埋名投身公子嘉,公子嘉不以代郡之小敢于得罪秦王政收留樊将军,我们燕国难道不如一个代郡?何况樊将军来燕是我主动邀请,请他来助父王操练兵马联合赵国抗秦的。樊於期是秦国颇负胜名的大将,有他为我国操练兵马,一定能够重振国威!赵有李牧,燕有樊於期,两国合作,秦国纵有王翦、杨端和、蒙武等将领又何足为惧!”燕王喜又气又恼,冷笑道:“你以为凭借李牧、桓齿奇两人就能够对付秦国,真是愚人之见。李牧虽小有军事之才,侥幸胜了两仗也是强弩不能穿鲁缟,桓齿奇更是匹夫之勇,怂恿长安君作乱,以致落个兵败潜逃,就足以证明他不是成大器之人,你立即将他缚绑送交秦王政为上策。倘若你觉得于心不忍,就将他驱赶出逃匈奴,当秦王政追问此事父王也好答复。”太子丹坚决不同意这样做,威胁燕王喜说:“如果父王要缉拿樊於期送交秦国,儿臣就与樊将军一同赴死;倘若父王要把樊将军驱逐出燕国,儿臣也与他一同离开这里。”王后一听太子丹说得如此坚决,急忙向燕王喜哀求说:“大王,丹儿说得也有道理,我大燕国就是向秦国称臣,秦王政灭了赵国也会派兵来攻打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多年前丹儿入秦为质,刚到秦国,秦国不就撕毁和约与赵结盟,致使赵国派兵来攻,我国丢失许多城邑,秦人根本不可信,要想保持国泰民安,必须富国强兵,按丹儿所说任命樊将军操练兵马为上策,即使没有外役入侵,也可防患未然。”不等王后说下去,燕王喜霍地站了起来,训斥道:“他如此令我失望都是你娇惯的,事事都听你们母子的,只怕燕国早被你等搅和的稀巴烂!”燕王喜气得铁青着脸走了。王后站起来,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小声对太子丹叮嘱一句:“快去找太傅,让太傅帮你求求情。”太子丹想想母后的话有道理,朝廷上下父王最信得过之人就是太傅鞠武。太子丹拜见鞠武,哭诉自己在秦国受到的屈辱待遇和自己逃难的经过,最后悲愤地说道:“燕国虽弱,但我毕竟是一国太子,嬴政待我不如猪狗,时时派人监视,并令馆舍佣人出言戏弄。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之所以用欺诈的手段逃了回来,这都是秦王政逼迫的,不如此,只怕老死也不可能再回故里,我冒着生死危险几经磨难才逃离虎口,可父王却威逼我再去秦国向秦王政认错,这不是让我自投罗网吗?我宁可去死也不会踏上秦国半步,除非去手刃仇敌!”鞠武寻思道:太子丹之辱其实就是整个燕国之辱,秦燕两国的结盟本来就是不平等的,带有欺骗性的,秦国依仗其强不派一个三岁孩童质燕,却威逼燕国派太子入秦为人质,燕王一向软弱,只求自保,为了能攀上秦国这棵大树,燕王都隐忍答应了。鞠武早就识破了姚贾的诡计,但迫于燕王结盟心切,没有点破罢了,没想到秦人如此欺人,一而再,再而三欺蒙燕国。鞠武说道:“太子请放心,此事包在老夫身上了,我一定能说服你父王不让你再去秦国自投罗网。”太子丹急忙长跪说:“谢太傅,弟子还有一事相求。”“但说无妨。”太子丹又把收留樊於期的事说一遍,鞠武沉吟片刻说道:“你父王一向谨小慎微,息事宁人,不求再有所图,只求苟安自保,求得一时无事为上策,他这样做既是个人性情所致,也是迫于燕国的实际情况,燕国羸弱,尚不能打过赵国,又如何与秦为敌呢?但话又说回来,秦若想攻燕,即使没有樊於期这个借口,也同样会找到其他理由,你收留樊将军和秦对燕的态度并无直接关系,再说桓齿奇改姓换名,秦人一时也未必就知道樊於期就是桓齿奇,我会尽最大可能说服大王收留樊将军的。”鞠武斟酌再三,这才入宫拜见燕王喜,替太子丹说情。这多日来,燕王喜也一直考虑秦燕之间的交往,他也清楚地看到秦国对燕的态度,除了利用与欺骗之外,根本不存在平等友好往来,秦国只是在利用燕国拆散燕赵等国之间的联盟,一旦失去了这个作用,秦国视燕国不如一只敝屣,只要秦国打败赵国,就会把魔爪伸向燕国。多年来,他隐忍求全,甚至不惜牺牲儿子的性命,只是为了换取国家短暂祥和罢了。就是屈辱到这种地步,短暂的祥和也不能得到,燕王喜不得不承认儿子用切身的屈辱经历换来的见解是正确的。再加上王后多日来一直哭哭涕涕要死要活闹个不休,燕王喜勉强答应不再让儿子重回秦国受辱,因此,鞠武一说,燕王喜也就满口答应了。当鞠武提出收留樊於期时,燕王喜吃惊地说:“丹儿年轻意气,不懂其中的利害,怎么太傅也提出收留樊於期呢?难道太傅不知道他是秦国悬巨赏捉拿的叛将桓齿奇?”鞠武解释说:“太子因为受到秦王政的奇耻大辱才滋生复仇之心,他收留桓齿奇,正是为了利用桓齿奇对秦军的了解操练兵马伺机复仇。如果大王逼迫太子驱逐桓齿奇,也将把太子逼上绝路,大王既同意不让太子再入秦受辱,何必再逼他太急。况且樊於期只是化名,让他留太子宫中极少外出行动,估计三年五载秦人也不可能知道樊於期就是桓齿奇。一旦天下有变,说不定樊於期对我燕国有大用呢。”燕王喜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问道:“以太傅之见,天下将会有何变化?”“如今秦赵对峙,倘若李牧能够再胜秦军,李牧威名可与平原君赵胜、信陵君无忌相媲美,其军事才华则在吴起、孙膑、赵奢、乐毅之上,凭李牧的声名与才干当担起合纵抗秦的大任,到那时,天下大势将会有另一番景象。万一赵国落败,秦军一定会越过易水兵临城下,大王有桓齿奇在手,与秦人求和也多一份筹码,从这两方面考虑,大王都可以默许太子收留樊於期,暗中叮嘱太子限制他随意外出就行了。”燕王喜沉思良久,终于同意鞠武的看法,默许太子丹收留樊於期。太子丹一听父王答应了自己的两项要求,立即到太傅府拜谢鞠武,鞠武正告太子丹说:“大王同意你收留樊将军已经够开恩了,至于任命他为上将军负责操练兵马大王坚决不答应,大王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大王已经年迈,在他有生之年保全燕国平安无事是他最大的心愿,他不想因为樊将军一人性命给燕国带来飞来之祸,你应当理解大王的苦心,把樊将军留在馆舍内早晚讨教用兵之道就可以了,万万不可对外张扬,否则,将害了樊将军,也害了燕国。”太子丹着急地说:“我请樊将军来燕就是想用他操练兵马,燕国军备松弛,士兵懈怠,不严加操练凭什么联合其他诸侯国图谋他计?父王不能只为自己有生之年考虑,应为燕国数百年基业的存留大计着想才对,请太傅再向父王阐明大义!”鞠武为难地摇摇头:“太子不要得寸进凡,再惹恼大王,只怕樊将军就没命了。至于燕国的未来命运,太子可以另想他法,歌乐有异曲同工之说,我想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不同的办法能够探明其幽微,实现其结果,深思慎取、洞晓事物万变之人一定能够找到其中的相通之处。”太子丹大喜,忙说道:“太傅机智过人,老于世故,一定另有办法。弟子愚钝,请太傅不吝赐教。”鞠武叹息说:“敝师若真有经事济世之才早就助大王振兴燕国了,怎会留到现在不用,为师才力有限不能为你深谋远虑,甚感遗憾。但我可以向你举荐一人,或许他能出策妙计助太子完成心愿。”“此人是谁?请太傅指点。”“此人名叫田光,智谋远在为师之上,行侠仗义,善于识鉴各类人才,传言他是鬼谷子最后一位弟子,深得师传,远胜孙膑、庞涓、张仪、苏秦诸人,因为他厌倦征伐,又一直没有遇到值得托身之人,所以隐居北市平民巷中。太子若得此人,必须有信陵君三请侯嬴的诚意,也许愿意为太子出谋划策。”太子丹一听鞠武说田光有这样的奇才异能,便说道:“只要能请动此人,让我在他门前跪上三天三夜我也心甘情愿。不过,此事须太傅老人家亲自引荐才行,只怕我一人前往,田光不肯相见。”鞠武一听太子丹有此诚意,当即答应了。燕蓟城北一条偏僻的小巷内。田光正背靠墙基享受着冬日煦暖的阳光,忽然听到一阵车马喧叫,见鞠武带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后生下了车,心中明白几分,装作没看见,依旧闭目养神。鞠武走上前向田光说道:“田兄别来无恙,小弟看你来了。”田光也不让坐,冷冷地说:“太傅轻易不登寒舍,屈驾来此,一定有所求,孰不知我一个行将入土之人犹如掉牙的老马,纵然当年有日行千里之能,如今也只有僵卧槽枥等待死亡的份了,太傅速回吧,恕为兄不能起身相送。”田光说完闭目养起神来。鞠武哈哈一笑:“小弟今日闲暇,让太子陪同专程来看望田兄,并无所求,既然田兄无心相叙,小弟改日再来。”鞠武与太子丹只好登车而去。过了一段日子,鞠武与太子丹再次乘车来到田光居住的小巷,这次他们废去一切礼仪车驾,只乘了一辆两人座的单车。田光正在洗衣,见鞠武与太子丹走来,他把一盆脏兮兮的衣服推在一边,甩甩手上的水,拿过一个板凳递给鞠武,故意把太子丹晾在一旁,不闻也不问,只顾和鞠武攀谈。太子丹尴尬地站立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起身起衣袖搓洗田光没有洗完的衣服。刺骨的寒水把太子丹的双手冻得发红,洗着洗着,两手发麻了,他仍然咬着牙,一声不响地把衣服洗完,一件一件晾在门前的绳上。到如今,太子丹独自洗衣服还是头一回,就是在秦国为人质时,尽管屡遭秦人羞辱,也无需亲自洗衣服。鞠武向田光告辞了,田光看也不看太子丹一眼,更不用说谢了,仅向鞠武一拱手便走回屋内。回家的路上,太子丹揉搓着红肿的双手,心中颇不是滋味,试探着问道:“看田光年龄当在太傅之上,他真像师傅说的那样贤才,弟子愚昧,怎么看不出他不同寻常之处来。如果真有不同寻常的,弟子倒觉得他是故意托大以显示其才,只怕是徒有虚名,传闻超过现实了吧。”鞠武笑而不答。又过了一段时间,已经春暖花开,鞠武与太子丹二人徒步来到田光住所,田光正在吃饭。田光让太子丹在门外等候,他请鞠武入内陪他小饮。太子丹在门外等候一会儿,见门前有一堆木柴,旁边放一把砍刀,便走过去操起砍刀把木柴一块一块劈开。没劈多久,两手就磨出血泡,太子丹仍然忍疼把木柴劈完。刚劈完木柴,田光走了出来,请太子丹到室内就坐,略带歉意地说:“太子金玉之身,三次屈驾来寒舍均遭到老夫冷遇,可太子都不为怪,一次比一次恭敬,并甘愿屈尊身价侍奉老夫,实在难为太子了。太子精诚至此,我若再继续托大置之不睬,有违天理,上天也不会宽宥老夫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石头之人也会为太子的诚意感动,何况还有鞠武老弟的撺掇,我只好接受太子之请了。”田光又说道:“实不相瞒,年轻时我确有心效法孙膑、庞涓、张仪、苏秦等师兄投身宫阙殿下,择雄主而仕,建功立业,裂土封侯,光耀青史。几经周游列国没有遇到识才之人与可仕明主,便心灰意冷回到故里闲居,苟全性命于乱世,只求落个全尸而死就足矣。谁知垂暮之年竟为太子诚心所为,一改初衷,为太子夙愿谋划,实在是天意,请问太子想请老夫为你谋划何事,尽管说来,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想凭老夫所学及平生阅历定然不会令太子失望。”太子丹施礼说道:“秦王政并吞天下的野心路人皆知,如今兵分三路攻韩袭魏伐赵,韩魏积弱,节节败退,旦夕即亡,惟有李牧迎秦,勉强维持,对峙的局面能维持多久,实在难以预料。一旦这三国灭亡,楚燕齐三国便不能独存,我从秦国逃回,本来想走苏秦、平原、信陵诸君之路,操练兵马,合纵抗秦,无奈父王年老昏弱,坚决不答应,特请先生指点迷津,如何才能阻止秦王东侵,给六国王室存留一线生机,我此举既是为燕谋利,也算为天下百姓的生存着想啊,请先生不吝指教。”田光沉思片刻,略微点点头,捻须说道:“太子心志可嘉,无奈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势犹如江河奔流入海,九曲回肠,终究汇入大海,不会因为个人之力而逆转。纵然一人有超天拔地之才,一时扭转乾坤之势,但也只能是白驹过隙,沧海一粟,不会维持多久的。”太子丹若有所悟地问道:“听先生之言,嬴秦并吞天下是上得天势下顺民心,不可逆转了?”田光不置可否地说:“老夫承蒙太子三顾之请,只好助太子奋力一搏,能否扭转乾坤,只看人力是否发挥到超乎寻常的地步,当然,此举可能会遭到天怒地愤。”太子丹浑身热血沸腾,扑通一跪,祈求说:“我宁可遭到天打雷轰,也要勉力拼搏一次,逞一时快意。人与其苟苟且且地活,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田光扶起太子丹:“先让我给你分析一下当今天下力量的对比与短长,然后再为太子指一条权宜之路。”田光分析说:“自苏秦以来,合纵弱秦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路,可是,为什么百年来没有一人能够真正把这条路走下去呢?正如天有黑白、年有四季、时有冷暖、人有生老病死一样,物物各有其优劣之处。合纵的优势在于集合众人之力以多抵少,只要众人齐心协力,就可以立即奏效。但合纵也明显有自己的不足之处,人心齐,泰山移,可做到人心齐比移动泰山还要难。常言道:人心隔肚皮,狗心隔毛皮。人心各异,自古不一,鉴于此,孔子张扬‘里仁’,‘仁’即为二人齐心之意,要做到众人齐心,必须从两人齐心做起,夫妻、父母、兄弟、子女、父子、母子,然后由家庭推及同窗、朋友、亲戚以至邻里,到整个国家。可是,孔子的‘里仁’之论却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不了解人心是恶的,永远不可能齐心,即使夫妻、父母、兄弟这二人之间也不可能齐心,所以孔子周游列国失败了。正因为二人之间人心不齐,才有夫妻反目、父母同仇、兄弟不睦、家族格斗、弑君篡位等骇人听闻的事件发生。“人与人之间心都不齐,更何况国与国之间呢?君主被称为独夫,君王之心是不可能容纳第二个人的,以致各为其利,各为其私,动辄反目成仇,兵戎相见,勉强联合也是合之即分,不会长久的。合纵之难由此可知!“苏秦、平原、信陵一降,百年后的今天合纵更是无稽之谈。当今天下,能够有苏秦之才,平原、信陵之名的人微乎其微,没有能担当合纵大任的谋划人,更失去了合纵的向心力。各诸侯已经不能自保,更不用说援救他国,特别是东方六国君王多是孱弱无能之人,只会委屈求全,割地赂秦以求喘息之安,不谋社稷宗祀长久之安,纵然苏秦再生,平原、信陵复出,也只能扼腕兴叹,自惭无挽狂澜之力。何况强秦已经洞察东方之弱,歼灭六国迫在眉睫,怎么会再给各国整顿兵戎、操练兵马、再图合纵的喘息之机。因此,太子步苏秦诸人后尘再次倡言合纵已经失去合纵的时机了。现在,秦军已经如排山倒海之势压来,纵有李牧连垒却秦也只能苟延残喘。况且秦人好用离间阴谋,赵国是郭开奸人掌权,赵王迁孤儿寡母因为靠诽谤之辞废长立幼,早已不得人心,只怕李牧不死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而毁于奸佞之人的唾液之中。”田光说到这里,哀叹一声:“李牧虽然无愧于良将之称,但为人却也有不堪一击的弱点,率直而不知曲就,秉性却不晓权宜,遇明主可封侯拜相,遇暴君则首身异端,不幸生不逢辰,在郭开赵迁之手领兵实在是千里驹送到屠户家中,小命堪忧。”鞠武觉得田光有些危言耸听,禁不住问道:“田兄身卧斗室,对天下事却洞若秋毫,为何对李牧如此了解,莫非当年也有交游?”“虽然没有交游,却有一些师源关系。”鞠武便惊奇了:“难道李牧是田兄的小弟子?”田光摇摇头,又点点头:“当我投到宗师门下时,师父他老人家早已年迈,不能再开馆授徒,我有幸成为家师最后一徒。但在我之后仍有多人慕名前去投师,师父拗不过众人的诚意,便令我一位师兄代师收徒,这样,师父归天前又有三位挂名弟子,一位叫公孙丑,魏国人;一位叫黄石,楚国人;另一位就是赵国李牧。我曾听我那师兄讲,这三人中以公孙丑才学最高,黄石次之,李牧最弱,不知为何,那两人却杳无音信,不是归隐就是早逝了。”田光语气中流露出无限惋惜之意。鞠武又问道:“你那师兄能代师调教出这样的高徒,他的武学可想而知了,为什么没有择主而仕,为自己争一片蓝天呢?”“这也许与家师后来的思想有关,因为家师所教授的弟子中出现孙膑与庞涓、张仪与苏秦几位同门相欺相残的悲剧,师父心灰意冷,不再热心教徒,即使收进师门,多以无为思想进行管教,不再倡导建功立业,显声扬名,裂土封侯,他怕孙庞悲剧重演。因此,后来的众多弟子很少有出将入相,声名显赫的,大多数人选择的人生之路都是归隐,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鞠武嘘声说道:“就像田兄一样,身怀旷世之才,却选择安身立命独善其身之路,实在可惜呀,望田兄在垂暮之年将余光奉献我大燕国,将燕国的宗祧再延续下去,也不枉太子的跪请吧。”田光自谦说:“骐骥在盛壮之时可一日千里,等到衰老时只能伏枥待毙,只怕连驽马也不如了。”太子丹忙说道:“弟子听说管仲与隰朋随齐桓公进攻孤竹国时迷失了方向,是一匹老马将他们领上归途的。老马可以识途,先生也一定能给弟子指出一条救亡图存的道路,望先生不必自谦。”田光这才说道:“自从太子第一次屈驾寒舍时,老夫就猜中太子心意,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事,以兵胜、以谋胜与以力胜均不可取,只有以勇胜,侥幸可解燃眉之急,一旦成功也许能扭转乾坤。”“弟子愚钝,请先生说一说什么是以勇胜。”田光解释说:“李牧是以兵胜,蔺相如以舌挫秦廷是以谋胜,专诸刺杀吴王僚是以力胜,曹沫劫持齐桓公就是以勇胜。”鲁国人曹沫因为是神勇之人,被鲁庄公拜为大将,和齐国打仗三次都失败了,被迫割地向齐讲和。齐鲁在柯设坛订盟,曹沫在盟会上用短剑劫持了齐桓公,威逼他把侵占鲁国的土地退还给鲁国。太子丹明白了田光的意思,找一神勇之人劫持秦王政,逼迫他退兵关内,退还侵占的土地。鞠武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能够劫持秦王政更好,万一不能劫持,就将他杀死,秦国一时无君,群臣一定争权夺利互不相让,正如成兵变、叛乱、吕不韦专权谋篡之时,秦国自顾不暇,因此没有派兵东侵。”田光见太子丹与鞠武都认可这一计策,便说道:“当务之急是寻找一位像曹沫一样的神勇之人,请太子暗中细心访求,一旦找到请速带来见我。”太子丹邀请田光到宫中居住,以便及时伺候左右也有利于请教,田光婉言谢绝了。“老夫一人独居惯了,也不习惯宫中礼俗,对于宫中山珍海味更是咽不下去,还是我这粗茶淡饭养人。”太子丹已知老人脾气,也不便强邀,只好告辞,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叮嘱道:“先生为弟子谋划的大计,关系到我燕国的兴亡,望先生为弟子保密。”田光自嘲地笑道:“太子与老夫交游甚浅,还不了解老夫的为人啊!”太子丹回到宫中,立即找到心腹之人,命他们外出暗中寻访侠客勇士。没多久,就得到十几位勇士,太子丹反复比较、测试,从中挑选三人来见田光。田光将三人一一审视后让三人退下,对太子丹说:“太子所寻求的三人没有一人可以任用。夏扶是血勇之人,发怒时面红耳赤,可以用作一般寻仇杀人;宋意为脉勇之人,发怒时面青耳黄,用来刺杀一般文臣儒士尚可;秦武阳为骨勇之人,发怒时面色惨白,只能去行刺一般权臣武将。这三类人怒形于色,去劫持秦王政这样的大国君王则不堪任用,只怕尚未站立在秦廷之下就被人发觉心中的意念,如何能成就大事?非神勇之人不可,因为神勇之人哀怒不表现在脸面上,有勇有谋,智勇兼备。”太子丹只好问道:“先生如此善于识鉴人,一定知道何处有神勇之人,请先生指点,弟子一定亲自登门访求?”田光过了许久才说道:“太子强老夫所难,我只好出卖朋友了。”太子丹一听,心中暗喜,忙说道:“先生为社稷存亡举荐人才不能叫出卖朋友,先生所交的朋友也一定都是侠义仗气之人,决不会怪罪先生的。”“太子有所不知,我这位朋友性情怪僻,不喜与他人交往,没有老夫亲自出面,怕他不肯为太子出力。”“先生的这位朋友在哪里?”“他叫荆轲,本是卫国人,随父流亡到燕国,后来父亲也病亡了,便孤身一人流落蓟城。他父亲曾是一名剑客,受其父亲影响,荆轲自幼喜好剑术,击剑技艺已至炉火纯青境界,可称天下无双,但他从来不对外炫耀,所以,只有几位交游的好友知道。”“有劳先生带我去拜访荆轲先生?”田光摇摇头:“你先回去吧,让我先去游说他,倘若我不能说动他的心,太子就不必费心了,去了也没有用,万一他听从我的说劝,我会让他亲自去找太子的。”太子丹无奈,只好拜别田光回宫。蓟城龙门酒楼。田光刚到楼下就听到楼上传出美妙的击筑声与高亢的打板声,其间夹杂着快意地随心歌唱: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天弗谖田光等荆轲唱完《考》歌,才走上楼去拍掌说道:“好筑好板,好酒好歌,快哉快哉!”荆轲、高渐离、狗屠回头一看是田光,都高兴起来,荆轲笑唱道:“田兄最近疏远了朋友,罚酒三杯。”“应该,应该。”田光边说边坐了下来,接过高渐离递上的酒,连干三大碗,这才说道:“罚够了吧,咱们还是老规矩,边歌边酒,一醉方休。”“好!”狗屠这才满意地说道,“这才像我的田兄,实不相瞒,我见燕丹缠住田兄早就不满了,准备去教训教训他呢。”高渐离看着田光,意味深长地说:“燕丹缠住田兄一人倒没有什么,只怕荆兄也要被搅进去呢。”田光笑道:“什么事情也甭想瞒住渐离呀。”“我不会像田兄那样耐不住燕丹那小子假惺惺地三顾之请就被他收买了,还是咱弟兄几个吃肉喝酒高歌取乐痛快,人生得一知己就足矣,何况我有三位兄弟,来,喝酒喝酒,其他国倾稷亡之类的小事不足挂齿。”田光知道荆轲的脾气,一时不能说服他,也不再提及,便说道:“不要光喝酒吃肉,还是边歌边饮吧,我先带头来一个!”田光把酒高歌:国有桃其实之肴殳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荆轲接过田光斛中的酒,边饮边唱道:彼人是哉子日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高渐离边击筑边唱道:国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狗屠又接着高渐离的曲子打板唱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四人唱完,都放声大笑,每人连灌几大碗酒,又相视一望,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四人边喝边唱,边唱边哭,直到酒楼上的人都走光了,四人才踉踉跄跄地走了回去。这龙门酒楼是荆轲、高渐离、狗屠、田光四人时常聚集的地方,田光虽然是他们三人年龄的两倍有余,但四人均以兄弟相称,不分长幼。特别是荆轲、高渐离、狗屠三人更是每天在此一聚,高渐离与荆轲每天在酒楼击筑卖唱,狗屠在此卖狗肉,最后就把卖到的钱换酒豪饮,他们没有父母兄弟,更没有妻室子女,每天都这么生活着。特别是狗屠,因为长期以卖狗肉为生,渐渐地人们把他的名字都忘却了,直呼他狗屠,他也不为戒。许多人认为他们是疯子,至少都认为他们不正常,其实,他们都是头脑清醒的人。虽然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对社会现实都有无比清醒的认识,又都身怀绝技,忧国忧民,身处乱世,虽有报国之心济世之才,但找不到值得托身的明主,才华不能得到施展,只好用似痴似狂、亦傻亦愚的行为举止掩饰内心的痛苦,用不合俗的言行表达列国的不可救药。他们放纵情感,他们无拘无束,他们敢恨敢爱,侠义仗胆,他们快意恩仇,他们借酒浇愁,把社会的苦难溶入酒中,他们大声狂笑,笑天生我才没有可用之地,他们纵声歌哭,为一个即将灭亡的时代献上一曲无尽的挽歌。太子丹等待多日不见田光的任何消息,又亲自登门询问情况。田光有口难言,因为荆轲已经说了,太子丹虽然血性方刚有一股韧劲,但才识浅薄是一平庸无能之辈,不值得他去卖命。当然,这些话田光无法讲给太子丹听,只好为难地说道:“太子请回吧,让老夫再作最后一次努力,看看能否说动此人。”太子丹不知道田光的难处,随口说道: